第二十一章 張子房撥雲散霧 陳中尉獻計賄敵

韓信的行轅移到信都城內,盡管還有大片土地有待於他率軍去掃平,然而,隨著趙歇被擒,當初陳餘扶持的趙國已不存在了。在節節勝利的喜悅中,他唯一遺憾的是沒有能夠與李左車對陣。

“李左車乃名將之後,我日夜都想著與他促膝議兵,聽聽他對下一步戰事的思慮。”坐在行轅的案幾旁,韓信望著從窗外飄過的冬雲,對常山王張耳道。

“大將軍不是已經通緝懸賞,有擒住李左車者賞千金麽?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久就會有消息的。”張耳倒很樂觀,他擔心的不是李左車不肯投降,而是惹惱了韓信,取了他的首級。

聞言,韓信笑道:“在我看來,凡桀驁不馴者,非能人異士,便是驍勇戰將。死於刀下者,大致皆是無用之徒。”

張耳對此不置可否。過去也聽說韓信誇口自己用兵多多益善,隻是不甚了了。現在機會來了,他倒要看看韓信怎樣對待這個李左車。

“大將軍果然能令李左車臣服,則是漢王之大幸矣。”張耳一半是帶有激將,一半也是帶著某種憂慮。

恰在這時,曹參的從事中郎奉命來見韓信,一進大帳就興衝衝地稟報道:“今晨有人押了李左車到曹將軍營中,曹將軍命卑職將此人押送到行轅,聽候大將軍發落。”

韓信大喜,轉身就衝出帳外。果然,幾名士卒正押著李左車在帳外等候。韓信瞪了一眼曹參的從事中郎,責備道:“你們怎能如此對待廣武君呢?還不鬆綁?”

不是懸賞捉拿麽,怎麽又不讓捆綁呢?從事中郎正遲疑間,就見韓信上前一邊為李左車解開繩索一邊道:“讓廣武君受苦了,都是屬下辦事不周。”

原本做了赴死準備的李左車麵對如此殊遇,頓時如墜五裏雲霧之中。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恩師在上,請受韓信一拜。”

眼見得韓信跪在麵前,李左車頓時慌了神,一邊後退一邊道:“吾乃敗軍之將,如何受得了將軍如此厚禮?”但他沒有料到,自己每後退一步,韓信就向前挪動一步,一直退到大帳的一角,李左車隻好就範,“將軍快快請起,你我有話就明說。”

韓信向李左車叩了一首才起身,他拂去膝蓋上的塵土,親自扶李左車坐到上賓席位,然後才對著外麵喊道:“來人,速傳呂長史、常山王、曹將軍與太仆大人前來,我要宴請恩師。”

不一會兒,諸位就都到了,聽說李左車歸漢,紛紛打拱道賀,依序入座。軍廚上了襄國知名的菜肴,韓信舉起酒杯,麵朝李左車道:“久聞恩師大名,今日終於得見師顏,不勝榮幸,請恩師飲下這杯,且做壓驚。”

李左車想不出任何詞語來表達心境,隻有默默舉杯同飲。接著,是張耳、曹參、灌嬰依次敬酒。張耳與李左車並不生疏,舉杯上前道:“趙有廣武君,是朝野之福;而有了陳餘,乃禍亂之源也。今將軍歸漢,殊堪慶賀,請飲下這杯。”

如此飲過三巡,在場的人都有些心潮耳熱了。這時,軍廚送上一種麵食,李左車一看,正是井陘鍋盔。韓信順口說道:“此乃趙國名吃,知道恩師喜歡當地菜肴,特地做了這個請您品嚐。”

李左車捧起鍋盔,頓時麥香撲鼻而來,情不自禁道:“想不到吾祖當年的無意之舉,竟造出一種美食來。”

“哦?”韓信轉過頭來,對李左車的話表示出濃厚的興趣,“恩師可否陳述其詳?”

在眾人的邀約下,李左車將當年李牧如何率眾與匈奴激戰,如何遇雨後將麵散給將士,用頭盔作鍋,烙餅充饑,從此便有了井陘鍋盔的來龍去脈一一道來。說著說著,他兩眼就潮濕了:“聽家父說,趙王遷聽信讒言,殺了祖父。而今,趙王歇不聽忠言,被陳餘蠱惑,以致有今日下場。”

在場每個人的笑容都頓然消退了,宴廳出現難耐的沉默。過了許久,還是韓信打破了沉默:“時過境遷,恩師不必過於傷情。有道是,良禽擇木而棲。重言不才,如何攻取燕國,還請恩師賜教。”

李左車的情緒這才平靜過來,飲下一觥酒道:“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亡國之大夫,不可以圖存。如今我乃敗亡之虜,何足以商討大事?”

韓信的雙目寫滿了真誠:“百裏奚居虞而虞亡,在秦而秦霸,非愚於虞而智於秦也,用與不用,聽與不聽也。若成安君聽恩師計,重言早已被擒矣。重言委心歸計,願恩師勿辭。”

李左車聽得出韓信話裏的真誠,他再也沒有回避的理由。他撩了撩衣袖,向韓信作揖道:“吾聞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故曰‘狂夫之言,聖人擇焉’。吾計未必足用,原效愚忠。”

韓信慷慨地說道:“恩師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學生先謝過恩師。”

曹參、灌嬰和張耳也紛紛表示洗耳恭聽。

“今將軍涉西河,虜魏王,擒夏說閼與,一舉而下井陘,僅僅一天就破趙二十萬眾,誅成安君,名聞海內,威震天下,農夫莫不輟耕釋耒,褕衣甘食,傾耳以待命者。此將軍之所長也。”李左車說到這裏,幹脆起身站著說話,“然則,眾勞卒疲,實難用也。今將軍率倦怠之師,頓之燕堅城下,欲戰恐久力不能拔,情見勢屈,曠日持久,而弱燕不服,起必據境以自強也,燕、齊相持不下,則劉項之勢未有所分也。若此者,將軍所短也。吾雖愚鈍,也以為不可取。”

這話一出口,仿佛一塊巨石投進平湖,霎時濺起層層浪花。首先是曹參表示了不同意見,覺得李左車有些太看重燕、齊的實力而輕視了漢軍的戰力。接著是灌嬰說話,他也以為李左車誇大了困難,認為漢軍精銳之師,對付燕齊綽綽有餘。之後,大家把目光投向韓信,卻從韓信眼中讀出了一種少有的平靜,他道:“恩師不必忌諱,盡可將所慮和盤托出。”

“好!故善用兵者,不以短擊長,而以長擊短。”

“請恩師明言。”

“依我之意,方今之計,莫如按甲休兵,鎮趙撫其孤。百裏之內,牛酒日至,以饗士大夫醳兵。而後遣辯士奉咫尺之書,言其所長於言,燕必不敢不從;一旦燕國歸從,再使暄言者東告齊,齊必從風而服,雖有智者,亦不知為齊計矣。如是,則天下事皆可圖也。”

李左車一番話鞭辟入裏,說得在場諸位頷首點頭,暗道李左車無愧名將之後,談起用兵,果然應付裕如。韓信更是擊節稱善道:“就依恩師,隻是這辯士該誰去好呢?”

灌嬰在一旁說道:“這有何難,上書給漢王,遣酈食其前往,必能說服燕、齊歸漢。”

這場酒喝到日色西斜才告收尾。安頓李左車歇息後,韓信卻沒有絲毫的鬆弛,一回到大帳就叮囑從事中郎,如有人拜會,一律由長史接待:“我要起草上書,無事不可相擾……”

一旦持起筆,韓信的心一下子就飛到了滎陽……

與韓信滅趙吞魏,直指燕、齊不同,身在滎陽的劉邦日子卻不好過。策反英布,加深了劉項之間的怨恨,項羽趁英布敗退之際,以鍾離眛為前鋒,龍且為後援,親率十萬大軍兵發滎陽,並且屢次截斷漢軍糧道。到了十月下旬,軍中糧草就開始捉襟見肘了。勉強維持到十二月,滎陽城內的軍伍由過去的一天三頓改為兩頓,每人每次的食量也大大減少。

糧荒初現時,負責管理軍需的兄長劉喜還試圖掩蓋,每次都不忘叮囑後廚為劉邦多做幾樣菜蔬。漸漸地,由四菜而三菜,三菜而二菜,劉邦就看出端倪了。這天,當侍女端上來二菜一粥時,劉邦放下筷子,對站在門外的曹窋喊道:“傳劉喜來見。”

不一刻,劉喜帶著兩名曹倉到了劉邦大帳。

劉邦指著案幾上的飯菜問道:“寡人所食遞減,將士又該如何?”

劉喜眉頭皺了皺,沒有說話。他從曹倉手中接過計簿,遞到劉邦手上。劉邦順著所指看了看,糧草的緊缺超乎他的預料,抬起頭時,目光都顯得有些呆滯:“敖倉存糧呢?”

劉喜回道:“大王知道,我軍運糧隊伍幾次被項羽攔截,損失慘重。為維持滎陽城守,故而減少每頓食量。”

劉邦“哦”了一聲,對劉喜道:“王兄通曉農事,應知民以食為天的道理,寡人這就安排得力校尉前往敖倉調集糧草。自今日起,寡人每頓減為一菜,與將士共艱危。”

劉喜看著劉邦消瘦的麵容,內心很不好受。但他也知道,現在想這些也沒用,忙擺手道:“這可使不得,你日理萬機,怎能忍饑挨餓呢?”

劉邦嚴肅地回道:“三軍將士能忍,寡人自然能忍,此事毋庸多言。”

劉喜瞪了一眼兩位曹倉,施了一禮,退出帳外。

劉邦又在帳內喊道:“曹窋進來!”

曹窋應聲進來,劉邦下令道:“速傳樊將軍到帳中聽命。”

“諾!”

曹窋出了大帳,迅速趕到樊噲處,恰逢他巡城回來。曹窋道明漢王旨意,樊噲轉身就朝劉邦大帳而來。路上他問到劉邦近日狀況,曹窋將方才發生的一幕大略陳述一遍。聞言,樊噲內心十分自責,歎道:“籌糧謀款乃將軍之責,如今卻要大王為難。大王能節食,我亦當效之。”他側臉對身邊的從事中郎道,“自今日起,我每餐麥餅減少一個。城防將士不能減,輪休將士酌減,直到糧草接濟上為止。”

進得帳來,樊噲見劉邦案頭的飯菜還沒有動,上前勸道:“大王健康關乎全軍,還是快吃吧。何況,我軍雖然糧草緊缺,可尚未到並日而食的地步,大王無須憂心。”

“你無須擔心,安排好籌糧事宜,寡人就吃飯。你立即遣兩名善戰校尉前往敖倉,命駐守在那裏的樊阬速調糧草接濟滎陽;另一路前往下邑調糧,務必解除城中糧荒。記住,城防將士食量不減,違者軍法從事。”

“臣這就遣人去辦,大王還是先吃飯吧!”

“好!”劉邦這才在案幾後坐下來,忽然他又想起一件事情,抬頭問道,“酈生前往韓大將軍處,出發幾日了?”

“五天了,大王放心。”樊噲準備出帳的腳步就停住了。

劉邦咽下一口粥道:“酈生臨行前向寡人諫言複立六國之後以抗項羽,你以為如何?”

這事情樊噲知道,是酈食其前些日子當著君臣的麵提出來的。當時,劉邦向群臣詢問如何扭轉當前楚強漢弱的被動局麵,酈食其便站出來說話了:“臣以為昔日商湯伐夏桀,封其後於杞;武王伐紂,封其後於宋。秦王失德棄義,侵伐諸侯,滅其社稷,使之無立錐之地。於是,大澤鄉揭竿,山東六國沸騰。陛下誠能複立六國之後,六國君臣、百姓必皆感戴陛下之德,莫不向風慕義,願為臣妾。”酈食其口若懸河,甚至當著柴武、樊噲和酈商等將軍的麵誇下海口,斷言如此一來,連項羽都會“斂衽而朝”,說得眾人瞠目結舌。

樊噲是個直性子,對此類大話興味索然,事後也沒有細想。現在劉邦問起,他也無法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不過他有個直覺,在滎陽被圍的境況下,酈生所言多少有些不切實際,遂直言回道:“臣以為眼下劉項對峙,說此話為時尚早。”

劉邦倒對此事持樂觀態度:“王道者,封土建邦,享國長久。湯武可行,寡人亦可行。寡人已命工官處趕製諸侯印璽,不日即送往六國後裔處。到時四方響應,項羽能奈我何?”

樊噲不知道劉邦這樣做是不是有些操之過急,便委婉勸道:“印璽既已製好,遲早也不在乎這一兩天。臣以為此事還是待張先生歸來詢問一番為好。”

“是呀!若子房在就好了。”劉邦自語道,“子房奉命到漢中察看,走了快兩個月了,要說也該回來了。”

話雖這樣說,麵對楚漢實力懸殊的實際,劉邦並沒有放棄酈食其的諫言,在之後的日子裏,他時不時到工官處察看印璽刻製的情況,並督促其加快進度。

好在半個月後,樊噲派出的兩支籌糧隊伍衝破楚軍封鎖,暫時解決了糧草緊缺的艱危。

漢三年(公元前204年)二月初,張良從漢中回來了。

與馮慧作別時的淒清仍在心頭徘徊,他忘不了短暫相聚的溫存,忘不了南鄭城外長亭的敬酒,忘不了馮慧目光中的淚珠。可剛洗掉一路風塵,他便顧不得歇息片刻,就匆匆來向劉邦複命了。

“子房,你回來了。”當劉邦獲知消息後,忙放下筷子,興衝衝地出了大門,隔著老遠就喊出了張良的字,“一路風塵,瘦了,黑了!”

“臣走的這些日子,滎陽不斷吃緊,大王辛苦了。臣一回到滎陽就聽說大王將每頓菜肴減為一樣,全軍將士聞之,發誓要跟隨大王,興漢滅楚,一統天下。”

“唉,也是時乖運舛,不得已而為之。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寡人也是要率全軍上下共渡艱危。”

“大王如此,不愁天下不歸。”張良說著,就將話題轉到了漢中之行上來,“臣奉大王之命到了漢中,將大將軍出關滅魏掃趙,生擒魏王豹和趙王歇的消息通報給雍齒將軍。他震動甚大,當著臣的麵大罵魏豹多行不義,他要大王放心,他一定據守漢中,決不讓楚軍圖謀得逞。臣聽其言,觀其行,便知雍將軍歸漢之心已定,漢中無憂。臣臨歸來前叮囑雍將軍,要他將防線延伸到武關以東。一旦有事,我軍進可以到達南陽,退可以重回漢中。”

“子房果然韜略在胸。”劉邦呷了一口茶,由衷地感歎張良慮事周密,“子房家人可好?”

張良感謝劉邦的牽念,道:“臣家人一切皆好。犬子不疑編入少年營,現在敖倉駐守,南鄭隻留夫人一人,有雍齒關照,臣也放心。臣所擔心者乃滎陽安危,故而在家中停留幾日,就匆匆趕回複命了。”說話間,張良提起進城經過後工官處,看到那裏忙忙碌碌,好像是在製作什麽。

劉邦聞言,就解釋道:“那是在為六國後裔製作印璽。”

張良一聽便十分吃驚,睜大眼睛道:“天下未定,滎陽尚在楚軍重重包圍之中,大王此時製作六國印璽,意欲何為?”

劉邦便將酈食其行前所奏一一道來,末了道:“酈生之意,在為我結友,為楚樹敵,使項羽不能西顧。”

“書生之見!”張良按捺不住心頭的激動,從座席上站了起來。

劉邦完全沒想到張良對此舉反應如此強烈,幹脆也起身站著說話。因為嚴肅,臉上呈現出幾分矜持:“子房,此策湯武可行,寡人為何就不能行?你是以為寡人乏湯之威,少周武之德麽?”

張良毫不客氣,直言道:“若是如此,大王一統大業休矣。”

“這是為何?”

劉邦的肅然令張良意識到自己如此語氣的確有些唐突,他喝了一口熱茶,平息了一下心境,待重新說話時,語氣多了幾分溫婉:“請問大王,往昔商湯、周武王伐夏桀、殷紂後封其後代,是基於完全可以控製局麵,必要時還可以置其於死地的考慮,如今大王能控製項羽並於必要時置其於死地嗎?”

劉邦搖搖頭道:“不能!”

“此其不可一也。”張良說著,又問道,“請大王自度,昔日周武王克殷後,得到了紂王的頭顱,如今陛下能得到項羽的頭顱嗎?”

“不能!”

“此其不可二也。臣再問大王,表商容之閭,封比幹之墓,釋箕子之囚,是在獎掖鞭策本朝臣民。大王能封聖人之墓,表賢者之閭,式智者之門乎?”

“不能!”

“此其不可以三也。周武王散錢發粟是用敵國之積蓄,現在大王軍需無著,有力量扶貧濟弱麽?把兵車改為乘車,倒置兵器以示不用,大王能做到麽?天下鏖戰甚急,大王能夠馬放南山,牛息桃林,樂享太平嗎?”

這一連串的詰問,個個擊中劉邦目下的艱難,如驚雷轟頂,又如夏日透雨,劉邦搖著頭對這些問題做了否定的回答後,張良說話的語速明顯地緩慢下來。他在案幾上畫了一個圈,將分析進一步引向深入。

“既然大王麵前橫亙著諸多不可能,就當思慮,如果將土地分封給六國後裔,天下遊士各歸事其主,從其親戚,反其故舊墳墓,陛下與誰取天下呢?”

“這……”劉邦沉重地低下了頭,從寬闊的胸臆間發出濁重的呼吸。

“請大王再想一想,楚軍強大,六國軟弱必然屈服,怎麽可能向陛下稱臣呢?”

“子房,你不用再說了,寡人明白了。”當劉邦抬起頭時,那憂鬱的目光已注入了明朗和清澈,“酈食其這個迂腐的呆子,差點壞了寡人的大事。”

“然酈生所言,並非無可取之處。”見劉邦再一次瞪大眼睛,張良卻表現出格外的冷靜,“臣之意,與其封土賜爵於六國之後,毋寧用來獎掖將士,賞賜功臣。如此則將士用命,士卒勠力,豈不美哉?”

聞言,劉邦從內心感謝張良,幾年來,每次都是在自己進退維穀之際提出良謀,他的目光總是比其他人高出一籌。他忽然就有了饑餓之感,佯怒道:“好你個子房,存心不讓寡人吃飯怎麽的?”言罷,就埋頭狼吞虎咽起來。

這時,從門外傳來曹窋的聲音:“大王,中官求見。”

劉邦口裏含著飯菜,說話有些不清楚:“不見!寡人正在吃飯。”

“大王,夫人生了……”中官隔著門奏道。

這消息讓劉邦立即放下筷子,本能地重複了一句:“什麽生了?”

直到中官再度報戚夫人生下一個男兒的消息後,劉邦立即丟下筷子,對張良說了一句“請軍師傳令將六國印璽銷毀”,便轉身出了前廳。中官不敢怠慢,忙追了上去。

張良看著劉邦急匆匆的背影,笑了。是的,自己也該抽空去一趟京縣,看看少年營的兒子了……

戚姬靜靜地躺在榻上,她臉色有些蒼白,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貼身侍女秋菊抱著剛剛落地的如意道:“看這眉眼,真像大王;看這口唇,多像夫人。將來又是個小大王。”

戚姬從秋菊手中接過如意,細細地端詳著,千頭萬緒湧上心頭,眉眼中飛揚著幸福的笑意,眼角卻溢出晶瑩的淚珠。秋菊忙勸道:“月子裏不可以流淚的,生下小王子,該是高興的事……”

“嘿!”戚姬笑出了聲,“你不懂,這是高興。”

兒子睡著了,夢中露出憨憨的笑,仿佛三月的春風。撲滿胸懷的,都是燦爛的陽光。十個月前那個難忘的夜晚,每一個畫麵,每一個細節,都刻骨銘心;半年前那個瘋狂的夜晚,每一個情節,每一滴痛苦,都痛徹心扉。當楚軍燒毀戚家莊的時候,她甚至想到了死,因為心中裝著一個男人,她才有活下去的力量;兩個月前,她同劉邦因為立太子發生的風波,每一個場景,每一句話,現在想起來猶在昨日。然而,這一切都不重要了。要緊的是,她為劉家生下了一個男子漢。她現在的希望就是讓劉邦盡快看到兒子,便問秋菊道:“稟奏大王了麽?”

“中官已前往稟報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從門外傳來劉邦的聲音:“意兒在哪?意兒在哪?”

是大王!戚姬挪了挪身子,靠在榻邊坐起來時,就看見劉邦的身影出現在門口。劉邦已顧不得禮儀了,隻是一個勁地喊著“意兒,意兒”,徑直朝內走。女禦醫淳於馥上前施禮道:“請大王少待片刻,在暖過之後,再探看夫人母子。”劉邦想想也是,自己帶進一股寒風進來,無論是嬰兒還是母親都受不了。

好在室內生了炭火,不一會兒就驅走了劉邦帶進來的寒意,中官向左右使了個眼色,大家都悄悄退到偏室等候。劉邦在戚姬麵前坐下來,眼神熱辣辣地說道:“夫人受苦了。”

戚姬莞爾一笑,被一頭青絲襯托得絢爛嬌媚,卻又不似當初為姑娘時的青澀,分明潛入了嫻靜和成熟。劉邦見狀有些心猿意馬,俯下身子吻了吻戚姬的額頭,又輕輕地抱起她身邊的嬰兒,貪婪地看著,不無享受地說道:“你一來,寡人膝下就有三子了,一為將軍,一為太子,如意將來會成為什麽呢?”

“他還長不盈尺,大王幹嗎想那麽遠?他能夠健壯成長,妾心願足矣。”戚姬也學聰明了,她發現那些無端的爭論,隻能惹起劉邦的厭煩。

劉邦俯下身子要親如意,戚姬阻止道:“你那胡須紮人,還是讓他睡吧!”

劉邦把孩子放回戚姬身邊,侍女送來熱茶,劉邦呷了一口,眼睛卻是盯著窗外陰沉的雲層發呆。戚姬叫了兩聲,他都沒有回過神來。戚姬明白了,如意的誕生一定撞動了劉邦的心弦,也許此刻他的心回到了劉盈和劉肥那去了。唉,人心都是肉長的,一個個都在他眼前長大,怎麽會不想呢?何況,眼下戰事甚急,他的擔心比平日更重。

戚姬那顆柔軟的心便隨著劉邦的眼神蜿蜒**漾,從他的幾個兒子想到了呂雉,是呀!她被楚營掠去已經年餘了,他們畢竟夫妻一場,又有兩個孩子在那兒牽係著,他怎能不思念呢?也許,他更思念在楚營的呂雉。她至今沒有見過呂雉,無法在腦際勾畫出她的模樣。呂雉這個名字,讓她一想起來就有些怕?為什麽?她說不清楚。

“大王!”戚姬在耳邊溫柔的呼喚,劉邦還是沒有聽見。

是的!眼前的戚姬牽起了劉邦思念的遊絲,從麵前一直到數百裏外的大梁,楚軍的大營就設在那裏。他聽楚營回來的使者說,項羽將父親和呂雉隨軍也帶到了大梁,作為與漢軍周旋的籌碼。他一想起這些,就憂憤交加……

“大王!”

戚姬輕輕呼喚,劉邦一激靈就回到了現實。戚姬並不點破劉邦的心思,劉邦便自我解嘲道:“剛才寡人走神了。”

這時候,中官進來稟報,說陳平回來了。

劉邦的思緒一下子就集中到戰事上來。他本來是要陳平送一封信給項伯的,他希望項伯能夠設法關顧父親和呂雉;更重要的是,目下楚軍強盛,他有講和的想法。這事是他在張良歸來前做出的,可陳平怎麽剛剛走了兩日又回來了?

劉邦回到前廳,陳平已經等候在那。一見劉邦,他上前施禮道:“臣中途返回,請大王恕罪。”

“為何中途返回?”劉邦臉上流露出一絲不悅。

陳平臉上掠過依稀的笑意道:“請大王容稟之後,再發落微臣不遲。”

劉邦示意陳平坐下來說話。陳平會意,接著就將出了滎陽,卻遭逢了一群從楚營中逃出來的士卒,他們因不能忍受鍾離眛的嚴酷,準備逃回會稽的情形大致說了一遍,末了道:“臣從逃兵口中得到一個消息。”

這句話讓劉邦來了興趣,他立時睜大眼睛問:“什麽消息?”

“鍾離眛乃項羽心腹,孰料項王大封各路諸侯,卻沒有給他封王拜侯,因此與項王心存芥蒂,常常在憤懣之際拿士卒出氣。”陳平側了側身體,眼裏閃爍光彩,“臣於是想,倘若我軍重金賄賂鍾離眛,滎陽之圍必解。何必屈膝求和,看人眼色呢?”

“鍾離眛性情憨直,能奏效麽?”

“倘若大王恩準,臣情願前往遊說。”陳平又補充了一句,“即便其不陣前倒戈,但也絕不會如從前那樣竭忠用命。”

劉邦話到口邊,卻緩了一步道:“此事容寡人與軍師商議後再行定奪。”

聞言,陳平的臉上立時就興奮起來:“軍師回來了?那真是春逢好雨啊!”他起身告辭,走出大門的步子輕快而又迅捷……

鍾離眛憑借強大軍力,自十月以來屢屢攻擊滎陽,都被周勃擊退。他也知道,漢王現在調集曹參、灌嬰和張耳在燕齊開戰,無力與他展開決戰。隻要他繼續圍城,終有城破之日。他將這個想法告訴了龍且,得到他的大力支持。

而周勃也明白,除了曹參、灌嬰和張耳北上,柴武、呂澤軍尚在成皋、下邑據守。現在滎陽城內外,隻有自己與酈商軍,不足以打敗楚軍。他嚴令校尉不要輕易出戰,一切等韓信滅了燕齊,回過頭來會師滎陽城下再說。

這樣,漢軍與楚軍就進入了一段相持的時光。

周勃等得,但項羽等不得。範增很快就判斷出漢軍的意圖,諫言項羽督促龍且與鍾離眛攻城,務必趕在韓信南下前拿下滎陽。如此,楚軍則可趁勢攻進關中,天下可定。

項羽立即起草詔命,並拜托範增親往滎陽督戰。

範增收起詔命,眯著眼睛問道:“大王可否想讓老夫犒勞前線將士呢?”

項羽皺了皺眉頭道:“久攻滎陽不下,寡人不斬已屬寬懷,何來犒賞?”

“鍾離眛驍勇善戰,忠貞不貳,當賞則賞。兵法雲,賞罰之道,在於正義,明法,彰功,標罪也。法之不明,則軍不知所以;義之不正,則法必褊狹;功之不彰,則軍不知所趨,望大王明察。”

未料項羽卻接著範增的話道:“兵法亦雲,罪之不標,則軍不知所避。請亞父告知鍾離眛,隻要他攻下滎陽,寡人將親往前方犒賞三軍。”

範增覺得再說也無結果,隻好帶著詔命前往鍾離眛軍營。

鍾離眛對範增向來是尊重的,這不僅因為他身份貴重,更因為範增總是料事如神,讓他深感敬佩。在接風宴後,他送範增去歇息時留了下來,將滎陽的戰事說給他聽。範增聽完,捋著銀色胡須,沉吟良久後道:“目前漢軍兵力分散,正是出擊良機。將軍如攻取滎陽,老夫當稟明項王,為將軍請功。”

鍾離眛從詔命和範增的話中猜出項羽對自己的不滿意,便當麵應承了,他悶悶不樂回到帳內,就見幾名校尉在帳中等候。鍾離眛問道:“夜已深沉,眾位不去巡營,到此作甚?”

校尉們一個個眉毛緊皺,相互看看,欲言又止。鍾離眛見狀,氣就不打一處來:“一個個都啞巴了,看著我幹什麽?”

大家推推搡搡,最後都把目光聚在屈校尉身上。這屈校尉乃屈原的族孫輩,在軍中以敢於直言而著稱。現在見大家如此,他推脫不過,上前抱拳施禮道:“今日聽罷大王的詔命,吾等為將軍不平,也為將士不平。從去歲八月至今,我軍一路西來,血濺滎陽東,鏖戰汜水畔,好不容易將滎陽包圍,大王不犒勞倒也罷了,反而在詔命中多所指責。難道我等的血不是為楚國流的麽?”

經屈校尉這麽一說,其他校尉都憤憤不平起來。宋校尉乃宋義將軍的世侄,借著這個機會道:“人言項王多仁,可在卑職看來,項王實乃寡情少義。”

接著宋校尉的話,龍校尉附和道:“將軍南北征戰,在楚營中可謂功高勞勳,項王今日封這個為王,明日拜那個為侯,卻是不曾想到將軍,真是……”

“你等私下議論大王,就不怕隔牆有耳麽?”龍校尉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鍾離眛厲聲製止了,“戰場殺敵,乃為軍人之職;出生入死,乃使命所係。至於封王拜侯,我卻是不曾想過。你等早早回去,明日卯時造飯,黎明攻城,貽誤者斬無赦。”

眾人散去後,鍾離眛的心卻被剛才校尉們的一席話激起陣陣波瀾。倒不是他對項羽有多少仇恨,而是落寞糾結在心頭,久久揮之不去。他走出營帳,三月的月光照著大地,遠處的嵩山濃濃淡淡地聳立在大地上,汜水自北向南奔漢水懷抱而去。幾個月來,漢軍與楚軍在這塊土地上展開了拉鋸戰,留下近千具將士屍骨,他一想起來就驚心動魄。在迢迢千裏之外,就是他的家鄉朐縣,那是一方麵朝大海的所在。說起來,他與項羽同年同月而生,長到二十歲時,娘在故鄉為他定了一門親事。那姑娘長得水靈毓秀,本來說好過了二十歲就操辦婚事。然而,項梁的舉義打破了鍾離眛平靜的心池,他邀集起一群青年加入了義軍,卻因為勢單力薄而無法立足。當他聽說項羽巨鹿大戰的皇皇戰績後,遂率部投奔而來。從軍侯做起,直做到將軍。戰事太殘酷,居無定所,他也就斷了給家中去信的念頭。四年多歲月一晃而過,如果在家鄉,也該是兒女繞膝了。

如今他仍是孤身一人,那漁家姑娘的麵容想來都有些模糊了。他早已打消了完婚的期盼,他覺得不能耽誤了人家姑娘。

鍾離眛屬於那種衝鋒在前,而很少把事情想複雜的人,隻要有仗打,他就覺得暢快,從來不曾想封王拜侯。可現在這個問題被校尉們提起,容不得他不想。他這才發現以往自己忽視了許多細節,譬如說,項羽對待桓楚就和自己不一樣,不但關注他戰場上的功勳,每有賞賜總是排在前麵;並且十分關心他的婚姻,讓虞姬將自己的妹妹許給了他;對龍且也是多所關照,而對自己……

一陣風來,吹散了鍾離眛的思緒,他使勁搖了搖頭,決計將這些不快驅除出頭腦。

從帳篷裏傳來士卒們的鼾聲,偶爾看見巡夜的士卒從眼前經過,鍾離眛向他們點頭回禮。這些士卒都是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叫不上來他們的名字。今夜他們還在巡查,說不定明天就會橫屍戰場。

忽然,一個身影在不遠處閃了一下,鍾離眛立即警覺地問道:“何人在此?”

在鍾離眛問第二聲時,那人現身了,鍾離眛近前一看,卻是範增。

鍾離眛收起兵器,上前問道:“老將軍還未歇息?”

“哦,睡了一會兒,如廁,卻不承想遇見將軍。”

“夜間風涼,老將軍還是早點回帳中歇息,若是讓那些巡夜的哨兵誤認是奸細,就太危險了。”

“多謝將軍提醒。”

範增離去了,鍾離眛也沒有多想,轉身朝營帳走去……這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卯時二刻,楚軍飽餐一頓,分兩路向滎陽發動攻擊,一路奔了城北,一路越過檀山,從東門發起進攻。

周勃事先得到探馬稟報,早在子夜就先一步到達檀山,將漢軍隱藏在半坡的密林中,靠近大路的外圍都布置了弓弩手。周勃命令弓弩手在箭用盡之後舉旗為號,迅速後撤,由步軍掀下滾木礌石,待楚軍亂了陣腳後,隱藏在溝壑深處的輕騎從旁殺出。

晨曦中的檀山十分寂靜,密林深處偶爾傳來幾聲鳥叫。這讓鍾離眛有些不安,他勒住馬頭,要屈校尉派出探哨向前搜索。過了半個時辰,探馬回來報說前麵一切如常,鍾離眛這才揮軍前行。等部分軍隊走過山口後,忽然從密林中射出千百支利箭,行進中的隊伍頓時陷入慌亂,呼啦啦倒下一片。

鍾離眛明白中了漢軍的埋伏,但他更驚異自己攻城的消息如此快就被周勃知道了。他揮動手中的畫戟大聲呼喊“撤退”,言未了,但見滾木礌石從半坡上滾滾而下。鍾離眛命從事中郎衝上旁邊的一座小土丘揮動楚字大旗,最先衝到前麵的校尉看見撤退的信號,撥轉馬頭朝溝口奔來。這時從旁邊的溝道裏奔出一隊騎兵,為首的正是聲名赫赫的漢將周勃。

楚軍對周勃並不生疏。當年劉項聯軍攻打胡陵時,周勃身先士卒,借著敵軍伸過來的一杆槍登上城頭,將“楚”和“項”字大旗插到城樓上。時過三年,在此遭遇,他們先自怯了,倉皇地朝溝外逃跑。

鍾離眛正撥轉馬頭,瞧見一道黑影從空中越過,霎時間,周勃的坐騎已經落蹄在他的麵前,大聲喝道:“鍾離眛哪裏走?獻上頭來。”

兩人在溝中大戰四十多個回合,周勃愈戰愈勇,而鍾離眛因惦記著麾下士兵,卻是連連中招。忽然從東南刮起一陣狂風,卷著飛沙走石鋪天蓋地而來。檀山頓時天昏地暗,兩軍對陣,彼此看不見對方。周勃心中暗暗埋怨天公不作美,硬是攪亂了一場將勝的戰陣。

而鍾離眛此時卻在心底感謝上蒼有眼,關鍵時刻救了楚軍,他忙傳令向東南方向撤退。這一撤就是十裏地,等到擺脫周勃軍後,清點軍伍,死傷五百餘人。

回到營寨安排好諸事,鍾離眛這才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大帳,卻發現範增早已在此等候。他不無怨氣地瞪了一眼範增道:“都是老將軍一個勁地催促攻城,結果才大敗而歸。”

“難道老將軍還懷疑末將走漏消息不成?”這話鍾離眛就不愛聽了。

範增搖了搖頭道:“將軍忠勇善戰,天日可鑒,老夫怎麽會懷疑將軍呢?”

鍾離眛冷冷地回了一句:“那您是什麽意思?”

範增在鍾離眛對麵坐下來道:“也不能排除我軍混入奸細,不過……”

“請老將軍明言。”後半截話還沒有出口,倒引得鍾離眛轉過身來。

範增側了側身,那雙細眼就藏了不盡的幽深:“記得前幾日老夫剛到營中,將軍曾言探馬得知張良不在漢軍營中,楚軍穩操勝券。如今卻是如此結果……”

“難道說……”

“老夫析解此戰,從布軍到戰事都顯得有條不紊。據此可知,張子房已回來了。”

鍾離眛將信將疑地望著範增道:“何以見得呢?”

“從周勃戰而不追即可見端倪。雖然此役漢軍暫時取勝,然在整個滎陽、成皋戰場,我楚軍兵力遠遠大於漢軍。倘若急於追擊,敵必軍力不濟。故而,隻要達到卻敵於滎陽遠郊之目的即可,一切還得等韓信南下後才能定奪。”

“老將軍所言,令末將豁然開朗。請問老將軍下一步如何應對?”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龍校尉進得帳來。他有些垂頭喪氣地稟報,說他率軍從北門攻城,遭遇了酈商軍桐油和滾木礌石襲擊,死傷了不少弟兄。

範增問道:“我軍撤退時,酈商可曾追擊?”

龍校尉回道:“追出不到半裏,城頭上即鳴金收兵。”

範增便有些得意地眨了眨眼睛,捋了捋胡須道:“這又是張子房的主意,老夫沒有猜錯。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敵欲拖,我不能拖。老夫將上書項王,集中桓楚、龍且兩軍,力求短期內拿下滎陽和成皋,如此,則劉邦於中原無立足之地,隻有退回關中。我軍乘勝追擊,再入關中,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範增老兒賬算得倒是精。可惜,進退在我而不在彼。”在劉邦議事前廳,張良帶著揶揄的口氣道。

“下一步如何還請子房籌謀。”顯然,劉邦希望張良能進一步擴大戰果。

張良看了一眼陳平道:“現在該陳中尉出麵了。請大王命府庫速備四萬金,陳中尉不隻要賄動鍾離眛,更要施賄於校尉以下官佐。”

劉邦還是有些疑惑:“寡人素聞鍾離將軍忠直率快,豈能輕易收受錢財?”

張良站起來在地上踱了一圈步子,悠閑地拂了拂衣袖道:“收不收都無關緊要,臣是要讓項王早日知道此事。真是天助我也,恰恰範增到了楚營,他豈能對此裝聾作啞。一回到大梁,他就會告知項羽的。”

聽罷,劉邦拊掌道:“子房多謀,此所謂離間之計也。”

三天後的傍晚,鍾離眛正悶悶不樂地在帳中飲酒,從事中郎進來稟報道:“將軍,漢軍使者陳平求見。”

鍾離眛問道:“可是鴻門宴上傳遞信息的陳平?”

“正是。”

鍾離眛的臉色頓時就陰沉下來:“當初項王待他不薄,他離心背主投了劉邦,現在有何顏麵來見我?”

“這個……此一時,彼一時。不管他過去做了什麽,可現在他是漢軍使者。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將軍若是不見,傳將出去,會被人嘲笑無禮的。”從事中郎勸道。

鍾離眛想想也是,堂堂楚軍大將還怕你漢軍中尉不成。我倒要看看,你會幹些什麽,心意一定,他便說道:“好!帶他來見。”

“漢軍中尉陳平拜見大楚鍾離將軍。”陳平已站在鍾離眛麵前,不失風度地行了禮。

鍾離昧臉上掠過一絲輕蔑:“當初項王待你不薄,你卻離他而去,似這等背信棄義之徒,有何麵目來見我?”

陳平並不生氣,反而笑道:“將軍驍勇,可惜明珠暗投,卻自以為建功立業。漢王每每談起將軍,總是遺憾。下官欲問幾個問題,倘若將軍能回答上來,下官願自縛其身,任將軍處置。”

見鍾離眛沒有拒絕的意思,陳平便問:“同為義軍,項王每下一城,屠城數日,百姓逃之不及,即為孤魂野鬼,可是事實?”

鍾離眛表情木然地看著陳平,沒有說話。

“漢王每下一城,嚴令麾下將士,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請問,將軍在楚營可曾聽說過?”

鍾離眛沒有回答,轉臉看著帳外從東山升起的月色。

“漢王每到一地,百姓簞食壺漿,迎出十裏。請問將軍,可曾看見楚軍有過如此情景?”

鍾離眛承認陳平說得有理,卻也不願意正視,隻好用沉默來對待。可陳平並不罷休,跟著就把話題轉到鍾離眛自身上:“將軍為項王出生入死,沒有封王且不去說,至今連侯爵也沒有,此豈非項王寡恩少義之舉?”

這一句話戳到了鍾離眛的痛處,他不再用敵意的目光注視陳平。

“將軍輕看下官,皆因將軍認為下官離心背主。豈不聞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行。下官不才,然得遇漢王,乃禾苗之逢三春雨露矣!”

“足下既奉漢王詔命而來,我自當作客人看待。”鍾離眛為自己尋找台階,要侍衛送上茶點。他剛要舉杯,卻見陳平拍了兩聲巴掌,向外揮了揮手,就見八名漢軍士卒抬著幾個大箱子進來。

鍾離眛放下茶盞,疑惑地問道:“這是……”

陳平打開其中一個箱子,就見燭火下閃出一道光芒,原來是一整箱金子:“漢王不忍將軍麾下將士終日辛勞,風餐露宿,特差下官送來四萬金,以供將軍犒賞之用。”

陳平笑了笑道:“將軍在滎陽前線,隻要將軍和麾下不說,何人得知?拿這些錢安撫死傷士卒家眷,也顯得將軍心懷。臨行之前漢王叮囑,此舉完全是因為仰慕將軍忠勇,聊表敬仰之情。時候不早了,下官就此告辭。”

陳平言罷,轉身出了營帳。鍾離眛送到帳外,一時心境五味雜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待他一轉身,卻發現從樹影下走過一個人來,正是範增。

範增眉眼中流出幾分詭秘:“何方客人,深夜來訪?”

“這……”鍾離眛隨口說了一句,“此乃附近鄉紳,乃私人交往……”

“哦……是麽?”範增沒有再問什麽,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