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韓重言奇計布兵 九江王途窮歸漢

漢軍攻進平陽城時,魏豹正準備從南門出逃。不料未及離宮,就被灌嬰的騎兵團團圍住。

“項它不是言之鑿鑿,必阻漢軍於蒲津麽,如今哪裏去了?”站在宮牆上,望著旌旗林立的精騎,魏豹臉色煞白。他並不知道,項它的大軍被曹參所部死死拖在平陽城外。

眼看著九月將盡,平陽城破已是遲早的事情,項它建功立業的夢想被殘酷的現實擊碎。楚軍個個可以為項王舍身赴死,而魏軍上陣後首先想到的是保命,如此烏合之眾,豈能成就大事?如此國力,魏豹又為何忽而叛楚,忽而叛漢,企圖在夾縫中自立,這豈非癡心妄想?韓信從蒲津渡河後,如潮水般殺來。他腹背受敵,平陽失陷已定局,情勢如此,非一人可救。十月後半月一個天色陰沉的夜晚,項它放棄柱國之職,率領當初的四千人馬突圍南下,回楚國去了。

魏豹不知道,柏直在據守安邑的戰事中已經身首異處,以身殉國了。被重重圍困的他,依舊希望能聽到柏直殺進平陽的消息。

魏豹更不知道,馮敬在撤回平陽途中遭到曹參伏擊,做了漢軍的俘虜。曹參非但沒有殺他,反而勸他歸降了。

但馮敬自覺魏豹待他不薄,因此,在曹參將他引薦給韓信時,他提出可以受命攻打趙國,但絕不參與攻打平陽。韓信爽快地答應了他的要求,這使他負疚的心稍稍地平靜了些。

魏豹看了看身邊的中官,怒道:“當初寡人待他們厚愛有加,如今寡人有難,他們一個個不見蹤影,簡直是豬狗不如!”

中官小心翼翼地勸慰著魏豹。

魏豹瞪了一眼中官,話裏就帶了惱怒:“你也在為他們開脫?難道你也要離寡人而去?”

中官急忙雙手打拱道:“奴婢願與大王同守王宮。”

魏豹清楚,整個平陽城都在漢軍的掌控之中,一座王宮如何能抵得了灌嬰的數千精騎。事已至此,他不免有些後悔在楚漢之間動搖不定,倘若在彭城不陣前倒戈,也不至於有今天的結局;即便如此,如果當初不驅逐韓信派來的使者,不謾罵劉邦,也許戰事會來得晚些。可是,後悔又有何用呢?

魏豹轉身準備回到王宮去,生死有命,是禍躲不過。中官緊緊跟在後麵,剛剛踏上通往大殿的石徑,就看見郎中令手持一支箭匆匆奔來,臉上現出倉皇不安的神色:“啟稟大王,灌嬰從宮外射進一支帶著信件的箭。”

魏豹展開絹帛,大致瀏覽了一下,灌嬰在信中聲言並非漢軍攻不進王宮,隻是不願宮內無辜遭受塗炭。降與不降,讓他在兩個時辰內做出決斷。降了,漢王當寬大處置;不降,漢軍殺進宮中……他將墨色清晰的信件攥在手裏,手心很快就被汗浸濕。是啊,生死決斷就在這兩個時辰。他猶豫的是,劉邦會不會饒恕自己?

他將目光投向郎中令和中官:“你們以為寡人該怎樣應對呢?”

郎中令回道:“大不了同歸於盡,臣率侍衛殺出宮去……”

“不可!”郎中令的話還沒有落音,就被中官截住了,“將軍不以卵擊石,區區王宮衛士怎敵漢軍?如此,則大王命休矣。”

郎中令瞪了一眼中官道:“那依你所言,隻有投降才能活?”

“投降是苟且之計,若漢王寬諒,也許日後尚有一線生機。”中官將臉轉向魏豹,“奴婢聽說當初劉邦攻入鹹陽後,秦王子嬰自縛妻女前往灞上,得到劉邦寬恕。當此生死關頭,大王不可輕動,當以妻子為念。”

“天滅大魏,如之奈何?”魏豹仰天長歎一聲,潸然淚下。他命宮中衛士放下兵器,不做無謂抵抗。又要中官將自己和王妃、公子縛了,打開宮門,迎接漢軍進宮。

第二天辰時二刻,灌嬰命士卒押解著魏豹來到韓信大帳。魏豹一進大帳,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請罪:“罪臣魏豹,參見右相大人。”

韓信放下手中的兵書,看了一眼魏豹,不無揶揄道:“堂堂魏王,為何對本將軍稱臣?”

聞言,魏豹的臉就騰地紅了:“臣罪該萬死,不應該謾罵漢王,更不應驅逐漢使,以致有今日。”

“大王此言差矣。大王之錯,錯在暗於大勢、目光短淺。楚有典曰,鳳凰上擊九千裏,絕雲霓,負蒼天,翱翔乎杳冥之上,夫藩籬之鷃,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韓信起身離開案頭,來到魏豹麵前,“夫漢王者,扶搖蒼穹之鳳鳥也,魏王者,鷃鳥矣,焉知鴻鵠之誌?”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魏豹也隻能聽任韓信的奚落和諷刺。隻要不殺他,怎麽樣都可以。正當他膽戰心驚時,就聽到韓信一聲怒吼:“來人!將這背信棄義之徒拉出去斬首。”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聲“刀下留人”。灌嬰衝了進來,看了一眼軟癱在地的魏豹道:“右相且慢,且聽下官一言再做決斷如何?”

韓信揮了揮手,兩名刀斧手放開魏豹,灌嬰拱手道:“魏王乃當初戲下項王所封,今天下未定,諸侯林立,若是陣前斬了魏豹,必致諸侯震恐,此乃項王快意之事,右相不可不慎。”

“那依將軍之意呢?”

“依下官之意,不如遣人將其押往滎陽,交漢王處置。”

韓信想了想道:“將軍言之有理。來人,將魏豹押下去好生看管,明日押往滎陽。”

魏豹的臉色如死灰一般,渾身軟癱著被拖了出去。

第二天,韓信在魏王宮召集眾人舉行軍前會議,商議下一步行動。

曹參來得最早,通過平陽戰役,他從心底感佩韓信的善於用兵。一見韓信,他就真誠地讚道:“在漢中時,下官見漢王設台拜將,又聽說大將軍與漢王議兵,言道多多益善,原以為不過誇口。此次大將軍運籌帷幄,決勝平陽,令下官誠服。大將軍果然膽力絕眾,才略過人,雖白起、王翦不能相比。”

韓信作揖感謝道:“將軍過譽了,在下區區布衣,能有今日,皆賴大王之恩。將軍善戰多謀,在下早有所聞,此次平陽大戰,將軍說服馮敬歸漢,功莫大焉。在下以茶代酒,聊表敬意。”兩人碰杯,待飲下第二杯時,灌嬰便到了。

三人邊飲茶邊拉開了話題,韓信征求下一步漢軍動向。曹參應道:“韓趙魏三家數百年來便相互依存,滅魏豈能留趙,下官以為下一步應滅趙。”

“我軍伐趙,師出有名。”灌嬰附和道。

韓信“哦”了一聲,將目光轉向灌嬰。

“當初陳餘惱項王未能封他為王而投身趙國,曾率三縣之軍大敗張耳,並獻地於趙。趙歇感其拓土之功封為代王,他卻不受,留在趙歇身邊署理國政。趙國之事,皆決於陳餘。彭城大戰前,漢王遣使說服趙國共擊楚國,他以殺張耳為出兵條件。漢王以罪囚代之,此事被其知道後,趁著我軍兵敗彭城之際複歸趙地。此等無德少義之徒,如不討伐,天理不容。”

“師出有名,這很重要。可斷楚糧道,此乃我軍伐趙之目的也。”韓信讚許灌嬰的分析,卻從另一角度看待伐趙之戰,轉臉又問曹參,“曹將軍有何見教?”

曹參皺了皺眉頭道:“下官認為破陳餘者,非張耳莫屬。”

韓信當然明白張耳、陳餘之間複雜的關係,倘若張耳能來協力攻趙,定能事半功倍,他將目光轉向灌嬰道:“曹將軍所言甚是,就請太仆擬道上書,言及我軍攻趙目的,以六百裏快馬奏報大王。請常山王率部與我合兵一處,北可以直下趙、齊,南可以斷項羽糧道,西則可與大王會於滎陽。”

“此事就由下官來辦,擬好後請右相過目。”

灌嬰走出王宮,月光在他心頭彌漫著。心想若非項羽心胸狹隘,容不下一介布衣,如今大漢還不知道去哪裏找一位如此算無遺策的大將軍呢!

十月初,張耳率三萬漢軍與韓信在井陘會師。當晚,韓信在大帳設宴接風,作陪的有曹參和灌嬰。席間,說到這次率軍北上,張耳的眼睛就有些濕潤了:“諸位知道,項羽當初雖封我為常山王,卻是處處暗防。漢王海量,視我為知己,我敢不肝腦塗地?”

韓信舉杯道:“常山王肺腑之言,重言感同身受。項王器量狹小,不能容人。吾等集結於漢王旗下,乃今生之幸。吾等且舉杯,為漢王基業煌煌而飲。”

“當”!四隻酒觥碰在一起,發出脆亮的聲音。

漢軍殺氣騰騰奔趙國而來的消息,是在深夜傳進趙王宮的。

那急促的傳報聲,驚得趙歇一頭冷汗。他喝退舞伎,命中官連夜傳成安君陳餘和廣武君李左車進宮議事。

時光剛交子時,陳餘和李左車的車駕幾乎同時停在了王宮門前。

下了車子,陳餘就看到了李左車,問道:“廣武君也聽說漢軍大舉來犯的消息了?”見李左車點了點頭,陳餘故作深沉地說道,“此事早在預料之中。”

“哦?”李左車投來質疑的目光。

“君可知,唇亡齒寒的道理?魏亡之後,趙即為漢軍唇邊之食,豈能舍之?”

李左車乃趙國名將李牧子孫,自小熟讀兵書。隻是他向來不善誇飾,於是陳餘益發洋洋得意起來:“韓信小兒,如此之舉豈能瞞得過本王?”

當陳餘以代王的口氣說話,又如此輕視韓信時,李左車十分吃驚,正要勸解,兩人卻已到了大殿前。中官早在門口等著,看見兩位忙上前邀道:“大王都等急了,二位快進去吧!”

事急矣!君臣之間簡單問候後便進入正題。趙歇先將目光轉向廣武君,問道:“愛卿認為該如何應對漢軍呢?”

從漢軍在蒲津渡河,李左車就一直關注著戰局。別人也許沒看出韓信聲東擊西的策略,但李左車卻看得清清楚楚。那時候,他就旁敲側擊地提醒過趙王,奈何他當時正在宴樂,竟然將之置於腦後。麵對即將到來的戰事,他的思路是冷靜而又清晰的:“韓信渡西河,擄魏王,一路擒夏說,血洗閾於,銳不可當。”

他正欲繼續下去,卻被陳餘截住了話頭:“廣武君此言不是長敵人誌氣,滅我大趙威風麽?”

李左車眨了眨眼睛道:“且待下官把話說完如何?”

趙王歇也示意陳餘打住。

“然則!”李左車話鋒一轉,眼睛就帶了亮光,“臣聞敵欲下井陘,過太行而擊我。可井陘路狹山陡,車不可並行,騎兵不能列隊,其糧草必不能接濟。因此我軍應以逸待勞,請大王與臣兵三萬,於此截斷漢軍糧道,成安君深溝高壘勿與戰。彼前不得鬥,退不得還,不至十日,韓信之頭可致於戲下。”

這番話說得趙歇心雲頓散,重負盡釋,連道:“廣武君之計乃勝敵良策。”

不料李左車的話剛落音,陳餘卻急不可待地站起來,來到地圖前,指著井陘一帶的地形道:“臣聞兵法十則圍之,倍則戰之。今韓信將兵號稱數萬,其實不過數千,能千裏襲我已十分不易。如此避而不擊,後有大者,如何應之!諸侯謂吾怯,必會紛紛來犯。故臣以為,與漢軍要速戰。”

趙王本就不通兵法,如今見兩人相持不下,心中不禁慌亂,擺了擺手道:“大敵當前,寡人決定由代王為統帥,廣武君為前鋒,率軍二十萬前往井陘禦敵,務必勠力同心,克敵製勝。”

晨曦初露時刻,禦前會議終於結束,李左車與陳餘一同走出大殿,一陣冷風襲來,頓覺寒意颼颼。李左車追上陳餘的腳步還想說什麽,未料陳餘已登上了車駕,回頭看了一眼燈光下的李左車,回了一個禮道:“大王既已命我節製全軍,還請將軍陣前立功。”

馬蹄聲漸行漸遠,李左車呆呆地站在那裏,看著陳餘的車駕進了深巷,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細作將李左車為前鋒,在井陘應對漢軍的消息通報時,韓信問計於灌嬰。

灌嬰回道:“此人乃李牧之後,深通兵法。隻是陳餘向來剛愎自用,這二人出兵,必有歧見。”

韓信又問細作:“陳餘如何部署與我軍大戰?”

細作回道:“陳餘不把我軍放在眼裏,以我軍遠師勞乏為由主張速戰,因而與李左車意見相左。”

“你且退下。”細作一走,韓信就拊掌大笑,“此天助我矣,我不妨從擊打李左車入手。”

韓信邀張耳、曹參和灌嬰來到地圖前,指著距井陘西南約三十裏處說道:“太仆可從李必、駱甲部挑選精騎兩千,人手一麵赤旗,於山道隱蔽,密切窺視趙軍動向。趙軍見我軍進擊,必以為主力傾巢而出。輕騎可趁此機會突入趙營,遍插紅旗。不僅如此,二位還要告知將士,今日破趙會食。”

“這是為何?”灌嬰有些不解,“會食亦戰,不會食亦戰,何須告之?”

“太仆且不必問,隻管如此部署便是,我心中有數。”韓信轉過身來,看見張耳囁嚅著,猜到必是請戰之事,笑了笑道,“常山王勿急,待會必請您出征。曹將軍率一萬人背靠河水擺開戰陣,趙軍見我軍此陣進而無退路,是為絕陣,必然輕敵。”

曹參有些疑惑:“既是絕陣,又為何要布,倘若真無退路又將如何?”

韓信又輕笑道:“將軍隻管去做,我自有主意。”

曹參退出後,韓信這才對張耳說道:“明日一早,我即進攻井陘口之李左車部。稍事交戰即佯敗而退,沿途多丟戎衣、盔甲。”

張耳頓時明白了,笑指韓信道:“大將軍這是誘敵之策啊!”

“大王三萬人馬隨時待命,我另有安排。”

張耳不再說什麽,心想這韓信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何藥?

晨曦初露,李左車帶著從事中郎巡查各屯備戰情況。走在營寨間的道路上,聆聽耳邊傳來陣陣喊殺聲,眼前的情景迅速衝淡了行前因對戰事的歧見而積累的不快。之前他沒有與漢軍接過戰,對韓信的了解也多限於傳聞。但他也知道自己麵對的絕非庸常之輩,不可以掉以輕心。他轉過一處校場,就聽見耳邊傳來隱約的鼓聲和馬蹄聲,立即警惕地問道:“你可聽見鼓聲與馬蹄聲?”

從事中郎點了點頭。果然,一騎朝這邊飛奔而來。及至到了麵前,探馬翻身下馬,就把一個令李左車十分吃驚的消息帶了過來:“啟稟將軍,漢軍韓信、張耳部朝這邊殺過來了。”

“再探!”李左車揮了揮手,探馬轉身離去。

李左車的目光頓時布滿了臨戰前的寒光,對從事中郎說道:“傳令各校尉,隨我出營迎敵。”

“全軍出動麽?”

“韓信、張耳親自率軍前來,此乃擒敵酋之良機。此處山高路狹,漢軍絕無後援。”

從事中郎還想說什麽,見李左車一臉殺氣,忙轉身傳令去了。

韓信、張耳大軍一路聲勢浩大,進軍到井陘口五裏地時,就遭遇了李左車大軍的阻擊。韓信很吃驚,李左車能在半個時辰內集結起如此嚴整的隊伍,就知道平日裏他對陣法熟稔在胸。

兩軍對陣,李左車拍馬上前,厲聲問道:“魏王叛漢,伐之尚可,趙王並不曾獲罪於漢,為何刀兵相見?”

韓信站在門旗下沒有動,卻侃侃道:“彭城大戰,陳餘臨陣而逃,豈能無罪?趙王若能交出陳餘……”

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聽李左車打斷道:“陳餘乃代王,豈能輕易交出。今日相見,必是一番廝殺,何必多言?”言罷,催馬揮戈殺來。

韓信陣中衝出鄧龍,兩人在陣前大戰數十回合,張虎出陣助戰,又是二十多個回合不分勝負。但見兩人撥馬回轉,韓信也掉頭逃跑。漢軍將士見主帥逃走,也丟盔卸甲,一路奔走。

李左車見狀,臉上就露出輕蔑之意,回身大喊一聲“追”,便朝東北方向而去了。

這一追就是三十裏,到了曹參部署在河邊的軍營,早有校尉將韓信、張耳迎進營中。

李左車追到河邊,看到漢軍擺出的絕陣,正疑惑間,就聽見長空中“嗖嗖”的聲音,數千支箭朝這邊飛來,自己的部下紛紛倒地。

李左車這才覺得中了韓信的誘兵之計,但他沒有驚慌。他相信隻要鎮定應戰,有序撤退,對回到大營依舊充滿了自信。他驅馬衝上高坡,命從事中郎揮動大旗,指揮各路校尉與漢軍在河灘上展開大戰。雙方人馬攪在一起,喊殺聲激**著河水嗚咽東去……

首先看到李左車門旗的是曹參,趙軍的從容應戰使他覺得必須先擒敵主將。他大喊一聲“李左車,納命來”,便催馬衝上高坡。兩人來回大戰近百個回合,雖時值初冬,但臉上都汗水淋漓,熱氣騰騰。兩人都在暗自打量對方,卻沒有從彼此眼中讀出退卻的意思。

再看看周圍,趙軍被漢軍步軍分割成幾塊。漢軍各路校尉盯著高處的令旗,忽而穿插突入,忽而收緊口袋。趙軍幾次突圍,都被攔了回來。此時雙方拚的就是韌勁,誰能堅持到最後,誰就掌握了決勝的主動權。李左車更清楚,論起陣前廝殺,自己遠非曹參對手。就在這時,就聽見傳來一聲“將軍退下,讓末將取李賊頭來”,校尉鄧龍挺槍上前接住李左車。曹參剛剛退出圈外,趙軍陣中也衝出一位年輕校尉,喊一聲“李將軍稍歇,卑職來戰這狂徒”。

兩個年輕人對陣,分外眼紅,都使出渾身解數力戰對方。沒過多久,卻從漢軍的門旗下傳來收兵的鑼聲。鄧龍來到韓信麵前,不無遺憾地說道:“末將剛要取賊人頭顱,大將軍何故鳴金?”

呂臣看了看韓信,又指了指西方,殘陽如血,照得河水金光閃閃,眼看著一點點濺落浪中,道:“大將軍見今日天色已晚,將士均已疲勞,故而鳴金收兵,你好生休整,明日更有大戰。”

張耳也附議道:“大將軍如此安排定有深意,你從命就是。”

鄧龍這才退下。

當夜,韓信、張耳、呂臣等在帳前議軍,大家都為白日漢軍殊死殺敵而感慨。張耳既感動於韓信讓自己守營待命,又為沒有陣前建功而覺得臉上無光,來到韓信麵前施了一禮道:“我明白大將軍優待之情。然則,昔日陳餘要我首級,漢王秉持大義,以死囚代之。今日賊人就在麵前,不殺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憤。請大將軍下令,明日無論如何也要讓我率部上陣殺敵。”

“常山王不是要殺陳餘麽,明日就是機會。”接著,韓信就將想法和盤托出,“如果不出所料,李左車今夜必然退兵回井陘口營寨。然井陘營寨已為我軍攻占,敵聞營失,必然自亂。常山王可以趁此機會攻取襄國,殺了陳餘,擒了趙歇,此乃大功一件,也解了常山王心頭之恨。”

曹參聽罷,“哦”了一聲:“原來大將軍昨日命太仆埋伏山坳,意在於此。”

張耳聞言,卻是緊皺眉頭,似乎還有心事。果然,他又道:“我尚有一事,與大將軍相商。”

“常山王有話不妨直說。”

張耳囁嚅了幾次才道:“趙王與我有過君臣之緣,巨鹿之戰後才分手,因此我不忍對其大動兵戈。”

大丈夫豈能如此婦人心腸?韓信聞言,心中就笑了,口中卻道:“我隻是給常山王殺了陳餘的機會,卻不曾要趙王的首級。可將之請到漢軍兵營,我差人送往滎陽即可。”

張耳的眉宇這才展開,告辭出了韓信大帳。

送走張耳,韓信對曹參道:“將軍明日隻做一事,就是在趙軍返回途中截殺之。”

“末將領命!”曹參那顆桀驁的心,已經被韓信的用兵之術征服。他深信隻要按照大將軍的部署去做,必是勝券在握。

事情的發展確如韓信預料的那樣,當夜色拉開帷幕的時候,李左車召集麾下的校尉部署撤退。

“我等不慎,中了韓信絕地布軍之計。”李左車神色抑鬱地說著,“現今看來,速戰是一條死路,我已決計撤回井陘口大營以逸待勞,拖垮漢軍。”

“若是成安君降罪下來,怎麽辦?”一位校尉不無擔憂。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非為私利,乃為趙之存亡考慮。如果趙王聽信讒言怪罪下來,我一人承擔,與你等沒有幹係。”李左車望著茫茫夜空,對車騎校尉下令,“你率部斷後,其他各路校尉依序撤退,有貽誤者,斬無赦。”

校尉們一聲遵命,紛紛散去。更漏剛交子時,趙軍以車騎斷後,與漢軍脫離接觸。車騎校尉按照李左車之意點燃火把,擺出明日作戰的姿態。各路趙軍在掩護下,朝大營退去。

這是初冬的日子,山風冷颼颼地吹著李左車的戰袍,發出嘶啦的響聲,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撕扯著他紛亂的心。而現在他最強烈的感受是遭遇了從未有過的敵手,他有點力不從心。李左車搖了搖頭,試圖把心中的煩悶趕出。這時,耳畔響起了馬蹄聲,他立即警覺地朝前望去並問道:“有何異情?”

探哨來到麵前下馬稟報道:“卑職沿著來路搜索五裏,沒發現異情。”

“再探!”

“遵命!”探哨馳馬離去。

李左車的心境忽然有了依稀的開朗,心想韓信呀韓信,你精通兵法,也有疏漏的時候,你若是提前在此埋伏,我豈能暢通無阻歸營?他喊來從事中郎,傳令各路趙軍加快行軍,務必在淩晨卯時回到大營。

卯時二刻,趙軍終於撤退到距大營五裏的山道。李左車禁不住就扶著車軾站了起來,向隊伍揮手大喊:“加速前進。”

就在這時,探馬再度返回,帶來一個令他瞠目的消息:“大營遍插漢軍軍旗,灌嬰已占領軍營。”

“這怎麽可能呢?”李左車頓時蒙了,他從司馭手中奪過鞭子,一聲脆響,轅馬放開四蹄朝前奔去。

到了大營前,李左車禁不住倒吸一口涼氣,灌嬰、李必和駱甲率領騎兵就在寨門前迎候。看見李左車的車子,他們禁不住仰天大笑。

“廣武君不會想到,我率兩千輕騎深夜偷襲營寨吧!”灌嬰勒馬橫刀,朝身後揮了揮手,但見兩名士卒押解著被繩索捆綁的留守校尉來到陣前。看見李左車,校尉低下了頭。灌嬰接著剛才的話尾道,“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傑,想那趙歇昏庸無能,才致君有今日。漢王英明,君不妨棄暗投明,我可在漢王麵前舉薦。”

李左車隻覺得臉上灼燒,自趙立國以來,他是第一次遭遇如此慘敗和奚落,早已無心戀戰,撥轉車頭又朝回走。灌嬰隻派一隊輕騎追擊,他知道韓信必然派曹參在半路上截殺。果然,李左車回行不到十裏,就遇到了曹參率領的鄧龍和張虎兩部。腹背受敵,李左車心裏惦記著襄國的安危,幹脆放棄井陘口,向南奔去……

當李左車率領殘部行進到襄國城郊的內丘鎮時,便從襄國逃出來的中官口中得知常山王張耳攻破了防守空虛的都城。張耳進城後不擾百姓,四處尋找陳餘,終於在一富豪家中發現並誅殺了他。

“大王呢?”李左車關注的是趙王的下落。

中官聲音哽咽著說道:“奴婢護送大王出了襄國,原本是到楚國避難的,未料在一莊院討水喝時遭遇了漢軍,被張耳擒獲了。”

李左車不再說話,他的頭垂到胸前,半日才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吼聲:“趙未負天,天何以負趙?”

中官在一旁勸道:“事已至此,將軍倒不如想想該如何辦。”

李左車左顧右盼身邊跟隨的將士,不足百人。大部分在聽到趙國滅亡的消息後,都悄悄地逃走了。他把剩下的人召到一起道:“趙國已亡,諸位不妨隱入民間自謀生路。”說完,他命從事中郎從車上拿出錢幣分送給每個人。

“廣武君將何以自處?”看著眾人散去,中官小心翼翼地問。

“你也逃生去吧,李左車生為趙臣,死為趙鬼,絕無降漢之念。”李左車言罷,飛身上馬,朝著井陘山深處跑去……

韓信初出關中就連克兩國,不僅讓漢軍將士受到極大鼓舞,在諸侯間也引起強烈震動,須知這些諸侯是項羽反複征伐都未能征服的啊!當張耳、曹參、灌嬰、呂臣等聚集在襄國王宮時,他們都被韓信的精於運籌、奇謀善斷折服了。尤其是鄧龍、張虎這些年輕將領,對韓信佩服得五體投地。

十月半的一夜,韓信在營中設宴慶賀,特地將曹參、灌嬰、鄧龍、張虎請到大帳。開席前,韓信命軍中上計統計各軍戰功,以待上報為將士們請功。韓信高舉酒觥,麵向眾位將領高聲道:“諸位,此役乃我奉命出關後的第二仗,第一仗掃滅魏國,生擒魏豹;第二仗掃滅趙國,生擒趙歇,誅殺陳餘。我軍一路驅敵,上賴漢王英明決斷,下靠眾將勠力一心。我且借此薄酒,謝謝各位了。”

張耳、曹參和灌嬰紛紛舉觥,向韓信表示祝賀。

席間,鄧龍、張虎雙雙斟滿酒釀來到韓信麵前。在接受兩位校尉盛意的同時,韓信隨口問道:“如今將士還有何議論?”

張虎心直口快,不掩內心的欣喜道:“不瞞大將軍,大將軍之前令我等背水陳兵,說破趙會食,將士們不能心服。今日三軍果然會食於趙王宮,令末將感佩之至。”

韓信滿麵春風,麵對兩位校尉,出口的話顯然是說給大家聽的:“我所施的亦兵法所言,‘陷之死地而後生,置之亡地而後存’。況且我軍平日少有機會訓練將士,若不於絕處布軍,使人人力戰,豈不為求生而臨陣逃走麽?巨鹿之戰時,我就曾諫言項王,但遭斥責。後來這話從範增口中出來,他倒采納了。”

這番話說得眾將麵麵相覷,尤其是曹參一句“在下自愧不如”,將他近日來的思索**在大家麵前。韓信忙打拱道:“曹將軍臨陣勇武,氣冠三軍,我深感敬佩。”

這場慶功宴整整花去兩個時辰,當曹參等將領微醉而去後,韓信留下張耳和呂臣。

借著酒意,呂臣讚道:“今日宴席上聽大將軍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張耳也讚歎道:“我自陳縣舉事以來,閱人無數,如大將軍這樣經文緯武,戰無不勝者,鳳毛麟角。”

“謝二位盛讚。信區區布衣,不過喜讀兵法而已。”韓信說完,把話題轉到現實中來,“我聞李左車受其祖父李牧熏陶,頗知兵法,襄國城破卻不見蹤影,我欲見之,煩請二位留意,一有消息及時告知。”

呂臣拱手道:“這事就交給在下,不出七日,即可擒李左車來見。”

送張耳和呂臣出帳後,韓信卻是睡意全無,這是他離開淮陰後心情最為舒暢的時光。想起來,簡直如夢一樣……

龍且南下九江後,戰局很快發生了變化。

英布的突然背叛,讓正忙於應對劉邦和三齊之地的項羽有些措手不及。情急之間,他遣虞子期前往平叛。當兩軍對陣的時候,英布一看見虞子期就笑了,他哪裏是自己的對手。英布心裏明白,他與項羽的分手是必然的。從三齊之戰到彭城之戰,他都抱著作壁上觀的態度,隻出兵數千用於應付。這一點,他相信項羽看得十分明白。在殺了楚使之後,他就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自薛縣會盟後,他先是跟隨項梁,後來就一步不離地跟在項羽左右。他十分清楚項羽的性格,即便自己不反叛,遲早也會被他剿滅。因此,他必須挺身力戰,才不至於亡於項羽之手。

果然,在短短半個月時間裏,他如餓虎驅羊般地追得虞子期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在劉邦與櫟陽百姓共度七夕的那個晚上,英布站在六縣城頭西望安豐,忽地就想假若他趁著項羽無法南顧,而一直向西,也許會與漢軍在滎陽會合。

“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英布望著長空的北鬥星,抒發著此時心中的愉悅。

他回頭看了看站在身邊的軍師馬申,似乎並沒有隨著他的性子說出讚許的話來。彭城之戰中,馬申不願屈居與蕭何、酈食其之下,別了彭越,本是要隱居深山的。未料一個偶然機會,他被人引薦到英布帳下。他推辭再三,架不住英布禮賢,終於答應為之讚畫軍務。雖然他目睹主公對虞子期一勝再勝,可他預感項羽絕不會坐失東南,不久就會遣驍將重兵前來的。此刻聽英布自詡大鵬,他謹慎地提醒道:“項羽暴戾多變,主公不可不防。”

馬申的擔心很快成為現實。七月底,龍且就到了曲陽,擺開必欲剿滅英布的態勢。

之前,龍且是項羽帳下最願意與英布交好的將軍。特別是巨鹿大戰中,一有間隙,龍且就會到他的軍營中飲酒暢敘。龍且對項羽的忠誠,英布是刻骨銘心的。記得在戲下分封的那天夜間,已經領了九江王封號的英布來到龍且大營,品茗之餘,他為龍且沒有封王而遺憾。孰料龍且根本就沒有心存怨艾,反而以能終身事項而感到榮耀:“吾自吳縣舉事起,就抱定終身服事項將軍之誌,豈有他想……”

這話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仿佛是昨天發生的事,而今,他們卻成了對手。

龍且遣人給他送來了一封信劄,坦言自己南下的心緒——

且與大王,比肩並起,共誅暴秦,同事項公,共曆定陶煙雲,同沐巨鹿烽火。然則,此為私情。九江對陣,乃為公怨,且不敢背項王之命,必當力戰,切切……

英布深知龍且智勇多謀,當然不敢輕視。他把信劄拿給馬申看,馬申也以為來者不善,但沉思之後判斷道:“龍且雖然驍勇,可九江畢竟是大王轄域,人地兩熟,此乃彼所不能比之。隻要大王運籌得當,九江應該無恙。”

七八月間,由於英布盡占地利之優,龍且處處被動,不得不向項羽求援,希望範增能夠前來讚畫軍務。很快,範增就來到龍且身邊。從九月開始,英布強烈感受到龍且的戰法變了,他不再被英布牽著鼻子走,總在英布移軍途中予以伏擊,然後迅速撤退;龍且每到一地,將官倉之糧廣散百姓,贏得人心。英布為尋找戰機,疲於奔命。幾戰之後,損失慘重。

馬申對英布道:“若屬下沒有猜錯,一定是範增到了龍且營中。”

英布將這幾個月的戰事前前後後梳理一番,豁然明白了馬申的話。若範增真的來到了前方,那……英布將目光投向馬申,問道:“若果真遇見範增,軍師如之奈何?”

馬申毫不掩飾自己與範增的差距,但他依舊有應對之策:“大王勿慮,即便範增來了,楚軍依舊不占地利之優。九江幾座重鎮均在我軍手中,隻要穩紮穩打,以逸待勞,久而久之,楚軍將士必然厭戰。那時,我軍聚而殲之,何愁不能驅敵?”

英布接受了馬申的諫言,率軍退進六縣,龍且將六縣團團圍住。兩軍相持兩月,六縣的糧草開始緊張起來。英布遣校尉從北門殺出,北上壽春運糧。孰料英布軍出了北門不久,就遭遇了龍且軍的阻擊,並被擒獲了一名軍中司倉嗇夫。龍且得知從六縣到壽春,中間要經過芍陂湖船運,於是中途截了糧草。消息傳來,英布頓時跌坐在案幾後,半日沒有回過神來。良久,他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範增,我要食了你的肉,抽了你的筋!”

“事已至此,與項王重修舊好已無可能,孤守六縣更是絕境。”馬申見英布聽得很專注,接著道,“為今之計,就是向劉邦求援。”

“彼在滎陽,即便到了洛陽,也還是迢迢千裏,遠水不解近渴。”英布長歎一聲,“悔不當初聽信酈食其之言,才有今日。”

馬申勸道:“項羽、劉邦皆當世之梟雄。就算當初不與項王分道,一旦天下勘定,遲早也為他所害;倒不如暫棲身於劉邦營中,一旦有變,重起大業也未嚐不可。”

英布承認馬申說得有道理,可要接受這個現實,他是何等痛苦。他不甘屈居人下,不甘剛剛立國不久的九江就這樣拱手送了項羽。然而,決戰的時刻就在這樣的惆悵中到來了。

時序進入十月,楚軍就向六縣發動了進攻。已經斷糧兩個月的英布軍再也沒有力量據守,一位校尉主動開了城門,迎接楚軍進城。

龍且驅馬街頭,盈目而來的是滿街餓殍。他勒住馬頭,對身邊的校尉道:“你速率人馬前往王宮,以防英布逃走。”

急馳三百裏後,他們得以在陳留縣南的一家客棧投宿。是夜,月冷霜重,寒風凜冽,英布聽著外麵風吼樹泣,思緒連綿,不能入睡。出得門來,他看見跟隨的幾名侍衛瑟縮著身子在僻背處放著暗哨,便知道這是馬申的安排。他心頭禁不住一酸,眼淚就湧了出來。這些人中,有不少從舉事時就跟著自己。他不忍驚動他們,來到隔壁輕輕敲了敲馬申的門,卻沒有人應聲。

他推門進去,不禁大吃一驚。馬申躺在榻上,鮮血順著指尖,在地上流了一大攤。榻旁的案幾上放著一張絹帛,是血寫的信劄。英布拿起一看,方知乃是馬申留下的遺書——

仆自二世元年以來,追隨彭越將軍,聚眾巨野澤,輔主於戰中陣前,讚畫於帳下左右。雖不敢自比管、樂,然忠貞竭命,天日可鑒。至彭越將軍歸漢,仆自忖不能望張良、酈生項背,乃流落草野。得友人引薦,蒙大王垂愛,不勝感激。然則,九江國亡,大王唯歸漢而別無他途。仆願大王效囊昔越王臥薪嚐膽之行,忍辱負重。仆不願屈居於張良、酈生之下,又自知不能見容於項王,思之再三,乃別大王而去……

下麵的字已經模糊,足見流血過多,不能自持。

英布俯下身子,聲音哽咽道:“天下之大,軍師何故如此?”他撫平馬申的眼睛,傳來值守的侍衛,命他們天亮之後購一口棺槨,將馬申好生掩埋。

之後,英布從行囊中拿出一些錢交給伍長,要他分給隨身的侍衛:“此去路途遙遠,逆風惡浪。隻你一人隨我前往滎陽,其餘皆散去歸鄉。他日若是有緣,定會重逢。”

“大王,小的們願跟隨大王左右,生死不懼。”

“散去吧!何須徒損性命,讓人間多了孤兒寡母呢?”英布揮了揮手,轉過身去,不再看眾人。

十二月初,英布化裝成商賈,經過長途跋涉,終於到了漢軍駐紮的京縣,有緣的是,他在這裏遇見了曾經擔任過漢使的酈食其。

說來也許是上蒼眷顧。這一天,酈食其奉漢王之命到駐紮在京縣的少年營巡查。車子在前往京縣的道上緩緩行駛,馬蹄在官道上敲出穩穩的節奏。酈食其望著眼前的一切,由衷感歎世事無常。幾個月前,漢王尚被彭城之敗的沉鬱所困擾。可到了新的一年,漢王不但平魏滅趙,直下燕齊,而且將觸角伸到了滎陽周圍的郡縣。

當初,是酈食其諫言少年營單獨進駐京縣的。他認為經過彭城之戰的洗禮,少年營可以獨當一麵了。但劉邦還時不時牽掛他們,酈食其就是奉命到這裏查看的。

到了京縣城外,牛良、劉肥早在城外迎接。酈食其下了車子,兩位將軍上前見禮。因為劉肥的特殊身份,酈食其分外嚴肅地回了禮:“兩位將軍好!”

進了京縣縣城,路上,牛良告訴酈食其,昨日出城巡邏,擒獲兩名楚軍奸細,現關押在縣城大牢。

“哦?”在如此接近滎陽之地擒獲楚軍奸細,足見項羽用心,酈食其也十分好奇,道,“我倒要看看,這楚軍奸細如何模樣?”

一幹人進了大帳,牛良命侍衛上茶。酈食其一連喝過三盞,舒了一口氣道:“好茶!入口清爽,入心舒坦。”

劉肥問道:“請問先生,父王可好!”

“大王近來身心俱佳,勞公子掛念,在下回到滎陽後,定當稟報大王。”酈食其又大致通報了一些樊噲近來的境況,便將話題轉到兩名楚軍奸細上來,“如無不便,兩位將軍可否將兩名奸細提到帳中,讓在下一觀。”

牛良笑了笑道:“先生秉承大王旨意閱軍,末將敢不從命?”

約莫半個時辰後,兩名“奸細”便被押進大帳。酈食其不等牛良介紹,就禁不住叫出聲來:“哎呀,這不是九江王麽?”

“九江王?”牛良看了一眼劉肥,頓時愣住了。

兩人還沒有回轉過身來,就見酈食其親自上前為英布和隨身的伍長解了繩索,一邊將他讓在上座,一邊說道:“都怪在下來遲,致大王受驚。”

說起六縣知遇之事,賓主說不盡的感慨。接著,酈食其就將如何奉漢王之命,說服英布歸漢等往事一一說給兩位將軍,末了道:“九江王一世英武,名聞天下,今來歸漢,乃大漢之幸也。”

牛良和劉肥聽罷,立即上前向英布行禮:“末將不知詳情,還請大王恕罪。”又吩咐軍廚擺宴為英布壓驚。

席間,劉肥向英布敬酒道:“父王盼與大王見麵,若大旱之望雲霓也。請大王滿飲此觥,聊表敬意。”

酈食其不失時機地向英布介紹了劉肥的公子身份。他欣慰於劉肥的變化,現在竟然可以說出一番雅意之詞,由此想起了彭城之戰中殞命的嶽恒。良將麾下無弱兵,此言是也。

趁著酒意,劉肥又道:“大王初到京縣,風塵仆仆,末將與牛叔之意,大王且在京縣歇息兩日,也趁機指點末將麾下士卒。待快馬通報父王後,再去滎陽也不遲。”

牛良也頻頻點頭讚同:“歡迎大王指點。”

當夜,酈食其向劉邦起草上書,稟奏英布兵敗歸漢的消息。英布目下窮途,他覺得自己有責任向劉邦引薦。怎樣說,說到什麽程度,他頗費心思。時而埋頭疾書,時而停筆沉思。卻不意聽到門外有咳嗽聲,便問侍衛道:“誰在外邊?”

還沒有等侍衛回答,劉肥就進來了,不經意道:“夜間時長,無法入睡,想與先生敘敘話。”

酈食其何等聰慧,白日裏劉肥詢問劉邦身體,就猜到其必有心事。酈食其停下筆,喚來侍衛給劉肥上了茶,這才問道:“將軍深夜到此,不單是為了打發長夜吧?”

可當著劉邦的麵,他卻沒有膽量說出口。現在,酈食其來了,他就有了一吐為快的衝動,希望他能為自己在父王麵前說句公道話。

一向嘴拙舌笨的劉肥撓了撓頭,卻不知從何說起,不一會兒,額頭便憋出汗來。酈食其見狀,便明白了八九分,幹脆直接點破他的來意:“若是在下沒有猜錯,公子一定是為了大王立嗣之事吧?”

劉肥因心事被人猜透而益發不自在,口中絆絆磕磕道:“我是……長子,父王為……為何……”

“公子的意思是為什麽立了劉盈為太子?”見劉肥頻頻點頭,酈食其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慢條斯理道,“大王如此自有道理。太子盈知書達理,聰穎明達。加之你繼母現在楚營拘押,大王如此做,也是為了安慰你母親不是?自古立嫡不立長,太子盈畢竟是你繼母所生,還請公子明於大局。再者,未來社稷當然是劉氏天下,也有公子一份,免不了要封王授邑。現時,諸侯割據,天下未定,公子不可心存旁騖,誤了大事。”

劉肥還要說什麽,轉念一想,覺得酈食其說得不無道理。再說,自己現在出入於戰陣,將來劉氏坐了天下,論功行賞,自己也該是親王……心中疑惑消解,劉肥起身告辭。酈食其送到門外,撫著劉肥的肩膀道:“公子與牛將軍帶兵有方,在下定當奏明漢王,擢拔獎賞。”

回到室內,就從縣城的某個角落傳來雄雞啼曉的歌唱,新的一天開始了。酈食其忙在案幾前坐下來,他必須盡快寫好上書,不一刻,送信的使者就要到了……

幾天後,陳平作為劉邦的使者從滎陽趕來迎接英布。自薛縣分手後,英布還沒有與劉邦見過麵。陳平一到,他就無論如何待不下去了,匆匆打點行裝,登上了去滎陽的車子。

十二月初,酈食其和陳平陪同英布到了滎陽。

陳平在一邊勸道:“大王一路鞍馬勞頓,不如先安頓歇息,明日再見漢王不遲。”

英布看了看酈食其道:“我欲見漢王,若稼禾之盼甘霖,立即去拜望,豈不更好?”

“這個……”陳平囁嚅其口,卻說不出口。

酈食其卻讀懂了話中的意思。在劉邦身邊待久了,就知曉他的脾性,每逢生人到來,他總會不意間流露出輕慢,但這與項羽器量狹小不可同日而語。可他更理解英布敗後的心境,於是說道:“大王誠意,感人肺腑。在下與陳中尉這就陪同大王去見漢王。”

陳平沒有動,眼睛卻盯著劉邦還沒有洗完的腳。

“有何不可?”劉邦瞪了一眼陳平,“他又不是婦人,難道還怕寡人的腳麽?”

陳平無奈走出居室,悄悄向酈食其使了個眼色,酈食其卻看著別處。陳平隻有硬著頭皮上前對英布道:“漢王請大王入室敘話。”

三人進了居室。劉邦已經洗好,正被一侍女捧著腳用絹帛擦拭。他似乎沒發現英布進來,直到陳平上前稟告,他才穿上麻履站起來,示意英布入座。

這做派徹底打碎了英布一路上的憧憬和遐想。哼!不用儀仗也就罷了,沒有親自出帳迎接也可以忍受,你竟然光足接見本王。當初分封時,一為九江王,一為漢中王,並無尊卑之分,你為何如此盛氣淩人?既如此,毋寧死!

英布一轉身,麵對劉邦站著,滿腔的憤懣噴發而出:“若非本王在九江拖住龍且,大王豈能如此安然無憂地洗足消遣?人言漢王性度恢廓,禮賢下士。如今觀之,皆虛言耳。告辭!”言罷,轉身就向外奔去。

“大王留步!大王留步!”酈食其二話沒說,就追了出去。

劉邦看了看陳平,卻笑了:“寡人想試一試他的度量,果然斤斤計較,難怪總不能成事。寡人昨日已要中官為他安排好居處,一切皆與寡人相同。”

“哎呀,大王,哪有如此試人的?”陳平跟著酈食其的腳步跑出去,遠遠瞧見英布手持寶劍,要往自己脖頸處抹。

陳平上前抱住英布的腰,酈食其趁機奪下寶劍道:“大王這又何必呢?”

“二位休要攔阻,受此羞辱,本王有何臉麵苟活於人世。”

“大王久曆戰陣,秦軍聞之喪膽,豈可因小屈而舍大義。在下剛聽漢王言道,不過玩笑,何必認真?”陳平見英布的情緒漸漸平靜下來,繼續說道,“漢王言道,昨日已為大王覓好居處,不妨隨在下看看,再做定奪如何?”

酈食其在一旁跟上話茬:“中尉所言甚是,我等這就陪同大王走一趟。”

三人上了車子,往東行約一裏處有一庭院,大門緊閉,從牆頭伸出幾枝修竹,平添了雅靜。聽見有說話聲,看守門戶者在內應聲,大門“吱”一聲開了,原來正是與英布同來的那位伍長。

伍長看見英布,上前大禮參拜道:“卑職在此恭候大王多時了,請大王入內,卑職已在廳內煮好茶點,請大王品茗。”

眾人來到院內,但見花木扶疏,修竹掩映。侍女分立兩旁,個個芳菲嫵媚。及至進入廳內,才發現一切陳設皆與劉邦居處相同。英布剛剛平靜的心又掀起了波瀾,轉臉不好意思地對酈食其道:“本王錯怪漢王了,奈何?”

英布望著窗前的小竹林,一時倒無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