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蕭何受命擔大任 韓信將兵掃魏國

炎熱的六月終於過去了,進入七月,櫟陽的天氣明顯涼爽了許多。

立嗣大典完全改變了劉盈的生活,他再也不能自由地與姐姐劉蕊在一起嬉戲玩耍了。一大早起來,他就要在中人和宮女的陪同下到“育賢閣”聽蕭何講書。這“育賢閣”本是當年秦孝公為太子嬴駟建的書館,沒有遭受兵燹。劉邦雖內心有不便言明的忌諱,但他架不住蕭何的諫言,說在“育賢閣”讀書,可察古知今,觀始而思終。

劉邦想想也是。連他自己也奇怪,每每與蕭何議政,總是被他說服。

辰時二刻,剛剛臨位一個多月的王太子劉盈在中人和宮女的護衛和陪同下來到了“育賢閣”,當他看到蕭何已經儼然坐在書館裏時,就禁不住一顆小心髒突突直跳。

“殿下到了。”蕭何依照君臣之禮迎接劉盈。

劉盈禮貌地還禮:“丞相早。”

兩人坐下,蕭何問道:“殿下昨日的功課可已溫熟。”見劉盈點點頭又說,“那就請殿下講說一二。”

劉盈晃了晃小腦袋說道:“丞相昨日講的是《大學》第一章。曰‘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我反複思忖,所謂明明德者,要在君光明正大。夫君德之旨在親民,不親民者,遑論明德?何談至善?”

蕭何對這番言論十分吃驚,接著問道:“殿下可否舉例一二?”

“遠者不征,秦可鑒矣。始皇一統天下,迄今無二,然不愛惜民力,稅負嚴苛,終於使金甌傾覆,江山破碎,我也飽受其害,想起與母親逃難的日子,心裏十分難過。”劉盈說著話,眼睛就濕潤了。

蕭何覺得劉盈不但弄懂了書中所講,而且還說出了一番體會,足見他是用心了,便情不自禁投去讚許的目光:“殿下所言甚是,大漢興國,務必愛民。微臣今日就為殿下講解第二章。”說著展開竹簡念道,“《康誥》曰:‘克明德’。《太甲》曰:‘顧諟天之明命’。《帝典》曰:‘克明峻德’。皆自明也。《康誥》乃《尚書·周書》中之一篇;《太甲》亦乃《尚書·周書》中之一篇;《帝典》是《尚書》中的《堯典》《舜典》篇,其所言者,皆為商周王者之言。所謂‘克明德’,是說能夠弘揚光明之德;所謂‘顧諟天之明命’,意思是說要時刻想著上天賦予的光明秉性……”

蕭何的聲音在“育賢閣”回旋,仿佛涓涓細流,一點點滋潤了劉盈幼小的心靈。

講完第二章,蕭何又問劉盈的理解。劉盈沉思了片刻後道:“丞相!這第二章應是第一章的延伸吧!所謂‘顧諟天之明命’,在我看來,為君者當替天行道,方能克明峻德。若始皇帝早知道這一點,也不至於二世而亡了……”

蕭何聽得很專注,並沒有發現劉邦此時正靜靜地站在門外。當中人要進堂知會時,劉邦製止了。他很滿意蕭何這種舉一反三的方法,更欣慰於劉盈的敏悟。

蕭何留出一部分時間給劉盈溫課,自己則展開《秦律》繼續研讀。他準備在《秦律》的基礎上製定一部《漢律》,為將來治國之用。蕭何覺得商鞅的“禁奸本,尊爵必賞,有罪必罰,平權衡,正度量,調輕重,決裂阡陌,以靜生民之業”等思想對治國十分重要,而李斯輔佐始皇“明法度,定律令”更是丞相之責。蕭何舉起筆時,無意中看見劉邦和陳平站在窗外,忙出來打拱道:“不知大王駕到,還請恕罪。”

劉邦看了看陳平,笑道:“寡人隨便走走,丞相就不必拘禮了。”

蕭何在前引路,君臣一行來到隔壁。蕭何大略向劉邦陳奏了劉盈近來的情況,言語間不無誇讚之詞。劉邦擺了擺手道:“他是比較聰敏一些,但丞相不可謬誇。他年紀尚小,寡人擔心助長了他的驕矜。”

“大王之言,微臣謹記。”蕭何以為劉邦的思慮深遠,遂轉了話題,指著放在案幾的竹簡道,“近來臣一直在研判秦律,臣觀秦律雖然嚴苛,然賞罰尚明,為何卻未能如韓非所言,‘法者,憲令著於官府,刑罰必於民心,賞存乎慎法,而罰加乎奸令者也。’臣思慮多日,不得要領,還請大王賜教。”

“在洛陽時,寡人與酈生也說起此事。記得孔子的學生有若當年認為十之稅一,民猶存饑餓,秦法稅賦甚苛,故而法雖臻完,卻未必能為民擁戴。”

蕭何聞言,心一下子敞亮了許多,接道:“今年關中大旱,稼禾歉收,若以舊稅征之,恐小民不堪重負。”

劉邦沉思片刻後道:“近年關中父老為大漢破斧缺斨,盡忠竭命。若致其敝車羸馬,寡人於心不安,於社稷亦無益。須知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寡人覺得關中稅賦今年以十五而稅一,讓百姓休養生息,不知二位以為如何?”

陳平聽著,心中便起了浪花,忙道:“大王英明。”

蕭何更是心潮難平,正要說話,卻讓劉邦截住了話頭:“不止關中,天下安定後,此事要成為一項國策。這些事情,就交給丞相去辦如何?”

蕭何側身打拱道:“臣定不負使命,要在短期內讓關中乃至漢軍所轄之地富庶起來。”

劉邦起身準備離去,蕭何又問:“大王不去看看太子?”

劉邦擺了擺手:“有丞相照料,寡人就不去看了,免得他分心。”

從“育賢閣”出來,陳平先扶劉邦上了車子,然後執起馬鞭趕車。車子駛過街市,此時正是旺市時光,酒肆貨店人聲熙攘。劉邦便起了要到街市上看一看的念頭,遂吩咐陳平將車子趕到背街處,對曹窋道:“你回去換了百姓裝束,再為寡人與陳大人帶一件商賈與管家的衣裳來。”

曹窋便有些不解:“大王要這幹嗎?”

“不必細問,照辦就是。”

“諾。”曹窋懵懵懂懂答應一聲,轉身就要離去。劉邦又在身後叮囑,侍衛隻你一人即可。

看著曹窋匆匆離去的背影,劉邦望了一眼陳平,禁不住笑了。心想若是依舊做著亭長,還須費這般周折麽?

上午巳時二刻,劉邦、陳平和曹窋已經換了全新的裝束進了街市。但見一街兩行的茶館和酒肆裏,坐著飲酒喝茶的人。陳平以管家身份問道:“東家可要去吃一杯茶?”

劉邦搖搖頭,繼續朝前走,進了一道小巷,原是一處山貨市場。大路兩邊,擺滿了山果。劉邦上前,蹲在一賣板栗的老者麵前,從籃子裏抓起幾顆板栗,和顏悅色地問道:“請問老丈,這板栗產自何處?”

老者看了一眼劉邦,問道:“先生為何問這?”

劉邦笑眯眯地說道:“不瞞老丈,在下乃江淮商賈,欲從關中購些山貨,去往南方售賣。”

聞言,老者的臉上就有了赧顏,道:“聽先生的口氣要得多。小老兒年邁,采不了太多,也就是換些油鹽錢。”

劉邦臉上就流露出遺憾:“既是如此,在下也不勉強。你我隨便說說,現今關中百姓生計如何?”

老者的心這才有些鬆弛:“比兩年前好多了。自從漢王進了關中後,愛惜民力,獎掖農桑,百姓無不擁戴。隻是……”

“怎麽了?”

“隻是沿襲秦製,什一而稅。加上鄉、亭層層加稅,到百姓這裏最少四成了,有些重了。”

陳平“哦”了一聲,問道:“為何不告知官府?”

老者沉吟了半晌沒有答話,心裏卻打鼓般上下翻騰。這兩人問長道短,若是傳進當地官員耳中,豈非自招其禍?他的身體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開始收拾板栗籃子。陳平見狀,指著籃子問道:“天色尚早,老丈這是為何?”

老者也不說話,轉身提了籃子就走。

曹窋見狀,一步上前扯著籃子,瞪眼道:“我家主人好心問話,你不應答便罷了。反而要走,好生無禮。”那神色一下子驚壞了老丈,他渾身篩糠般地戰抖不停。

“你幹什麽?”劉邦狠狠瞪了一眼曹窋,連連道歉。

陳平很快明白了劉邦的意思,從腰間拿出半串錢遞給老者,笑殷殷地說道:“我家主人方才嚐了板栗,覺得甚是甘美,這錢您拿上,板栗歸我家主人如何?我家主人不過是關心百姓,隨便問問罷了,老丈若覺得不方便,我等便不問了,告辭……”

出了巷子,劉邦責備曹窋道:“將心比,都一理。若是你父親在鄉間遭官家欺侮,恐怕早就刀砍上去了,怎麽能如此對待百姓呢?今日念你初犯,且不計較,下不為例。”

之後,三人才朝騾馬市走去。接下來,三人又連續查訪了十數家店鋪和攤販,便覺得今天十分有收獲。劉邦的心緒很好,不隻聽到了百姓的真話,更從他們的評價印證了當初選擇蕭何為丞相的正確。

回去後,戚夫人正在案幾旁獨坐做女紅。她做得很仔細,也很投入,臉上浮現出難以掩藏的笑容。那是一個即將成為母親的女人自心底流淌出的幸福,是一個新生命即將到來的關不住的愉悅。於是,內室飄來陣陣婉轉的歌聲——

凱風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勞。

凱風自南,吹彼棘薪。母氏聖善,我無令人。

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有子七人,母氏勞苦。

睍睆黃鳥,載好其音。有子七人,莫慰母心。

……

戚夫人停下飛針走線,撫摸著高高的腹部,癡呆呆地看著從窗外飄過的秋雲,訥訥自語道:“兒啊,你可知道,從懷上你時起,娘就受累受苦,可娘心甘情願。”在她的身旁,一件童衣已經做好,整整齊齊地疊在那裏。這些本來該由下人去做的事情,戚姬都要親自來做,她覺得自己是孩子的母親,要用千針萬線把自己的愛注進孩子的生命中。

這情景被劉邦盡收眼底,讓他有不盡的感動。當初呂雉生劉盈時,也曾有過這樣的場景,隻不過那時候他在外奔忙,少有時間去體味一個女人是怎樣享受腹中小兒幸福的。現在,他終於有時間了。

“夫人身懷有孕,不可太勞累了。”

戚姬抬頭望了一眼劉邦道:“不累的,再有幾針就完了。”

劉邦便坐在一旁,將街上所見所聞說給戚夫人聽。未料戚夫人聽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大王聖明。妾在定陶時也常聽百姓叫苦不絕,若能輕徭薄賦,百姓定感大王聖恩、百般擁戴,還愁天下不能歸心麽?”說話間,戚姬手中的針線已經走完,她輕輕喘了一口氣,帶著征詢和祈願問道,“大王可否在妾處用膳?今日是七月十五,依禮該是慶賀豐收,酬謝天地之社日。往年每逢這天,家父總是要舂好新米,釀美酒,宰牛羊,全莊上下上香祭祖,對月吹竽鼓笙,歡娛到深夜。如今家父已去,妾飄落異鄉……”戚姬說著,眼睛就紅了,晶瑩的淚珠順著腮邊,將臉上的脂粉衝得一道一道的。她楚楚可憐的樣子讓劉邦心動,不禁暗暗埋怨自己心粗,竟沒有想到這一層。

“好!寡人今日就陪夫人過一個秋社日。”劉邦伸出手,為戚姬擦去腮邊的淚水,“寡人先與夫人用膳,待到月升之時便到月下祭祀祖宗天地。”這話剛說出口,劉邦心裏豁然閃出一道亮光,轉臉又對夫人說,“獨樂樂不如眾樂樂。既然是慶祝豐收,何不與櫟陽百姓一起?來人!”

曹窋應聲進來,劉邦吩咐道:“速去知會丞相,今夜寡人要與櫟陽百姓共度社日,祭祀天地之神,讓他命櫟陽令速去準備。”

“諾!”曹窋轉身離去。

見狀,戚姬就有些抑鬱了。劉邦趁著宮女上膳的空當,溫言勸慰道:“自古王者與民同樂。寡人與夫人之樂,乃為家樂;與民之樂,乃為國樂。寡人愛民,民必愛之,孰輕孰重,夫人不難明白。”

戚姬默默地點了點頭。有什麽辦法呢,自己跟了眼前這個號令千軍的男人,就不能任由性子而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妾遵命就是,可吃一頓飯總不為過吧?”

“那是自然。”劉邦寬和地笑了。

戚姬這才眉頭展開,宮女們相互傳遞了一下顏色,端著食盤輕腳輕手地進來了……

晚霞漸漸散去,夜幕悄悄拉開,戌時二刻,月亮從渭河水麵冉冉升起,將滿輪清輝灑在櫟陽城的大街小巷。在十字街口,櫟陽令命衛戍的軍士搭起了一座社稷壇,上麵安放著社神之位。站在社稷壇朝四麵望,但見沿街的店鋪都用絹帛包了長長的穀穗兒插在門首,以向上天稟報豐收的喜訊。鼓樂和弦樂從各個巷閭朝街中心前進,城中百姓以二十五戶為一社,來到社壇周圍集中。

酉時二刻,蕭何、戚姬、陳平和劉盈等在櫟陽令的陪同下來到社壇前,踩著台階登上祭壇。蕭何聽聞陳平曾主持過社日祭祀,便建議由他主持社祭。

時間已到酉時三刻,陳平宣布社日開始,劉邦、戚姬、劉盈、蕭何等按照陳平的安排一一上前,向天地上了香火,行叩拜之禮。接著,台下鼓樂齊鳴,由櫟陽令代表劉邦向社稷神獻犧牲,祈禱來年五穀豐登。隨著各項貢品到位,陳平展開絹帛,宣讀祭詞。

陳平將他的祭祀知識發揮得淋漓盡致,伴隨著情感飽滿,虔心至誠的宣讀,那聲音久久地在吏民的心頭回**,仿佛千畝稻穀,金浪翻卷;仿佛五穀飄香,醉人心扉。那種對土地的崇拜都化為福祉的憧憬,匯成此起彼伏的聲浪,從百姓心頭滾來——

聖帝明王,仁厚愛民。

明章之治,省刑減賦。

百姓安樂,德配天地。

劉邦沒有想到,午間的一念之動竟收到了如此奇效。因為激動,他的麵容倒有些矜持,他伸出頎長的胳臂攬過劉盈,聲音有些發顫地對兒子道:“聖人無常心,以百姓之心為心。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明白麽?”

劉盈第一次參加如此盛大的祭祀典禮,對於父親的感慨點了點頭。

然而在劉邦看來,這都不是最要緊的,要緊的是他給兒子幼小的心靈做了治理江山的鋪墊。他再轉臉打量握著劉盈另一隻手的戚姬,發現她的情緒完全被感染了。她對故鄉社日的依稀掛懷完全被眼前的情景所取代,也理解了劉邦的良苦用心。

蕭何在一邊注視著劉邦的每一個細微變化。雖然關於社日與民共樂的動議倉促了些,但他從吏民的情緒中感受到了此舉的價值。“民為邦本,本固邦寧”,一定要將輕徭薄賦的國策提上日程,爭取在劉邦返回滎陽前定下來。

陳平覺得今日主持祭祀與昔日不可同日而語,這是民心的見證。他的思緒還沒有平複,劉邦的一個新舉動來了,對陳平道:“愛卿將鼎中之酒盛給櫟陽三老及亭長,也給寡人盛一份,我也要與民同飲,共祈福祉。”

“遵命。”

陳平轉身吩咐參與祭祀的漢軍吏卒將溫熱的酒釀一一分給三老和亭長們,最後一觥才給予了劉邦。

劉邦揚起脖頸,將觥中酒釀一飲而盡,然後將酒觥放回托盤,對著壇下的百姓高聲說道:“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寡人當與吏民共甘苦。至今日起,關中以十五稅一為製,使民休養生息。”

月色如晝,櫟陽城沉浸在不眠的狂歡中。

夜深人散之後,劉邦偕戚姬返回,當夜就歇息在彼處。

第二天一大早蕭何就來謁見,一見麵就道:“韓將軍從前方來了上書,原以為大王尚在滎陽,未料信使到了滎陽,卻從張良處得知大王回了關中。張良遣人以六百裏快馬送到櫟陽來了。”

劉邦一邊往外走,一邊自語道:“如此說來,耽誤了些時日。”兩人相偕著來到前廳。

劉邦從蕭何手中接過上書,匆忙打開,但見絹帛上寫道——臣奉命北至魏,乃遣使者說魏王豹,未料豹輕慢無禮,非但不歸順,且道漢王罵詈諸侯、群臣如罵奴耳,拒不見麵。臣擬發兵討伐……

劉邦收起絹帛,臉色就陰沉了:“這個魏豹朝夕多變。彭城大戰前,歸順漢營。寡人遇難時,他背信棄義,叛漢自立。現在反誣寡人輕慢,真是豈有此理?寡人欲令韓信發兵攻取平陽,丞相以為如何?”

蕭何建議道:“大王可使灌嬰、曹參北上,與大將軍共擊魏,一則以示懲戒,二則以儆諸侯。臣以為,為使韓大將軍便於節製諸軍,不如任他為右丞相。”

劉邦想了想道:“就依丞相。隻是不知道,當下魏豹階前掌管軍務的大將是誰?”

“據韓大將軍前時信中所言,其將名為柏直。”

聽了這個名字,劉邦就笑了:“兵發彭城途中,他隨寡人走中路,區區黃毛小兒,豈能與韓信較量?”

“不過,他還有一員騎將名馮敬。更有甚者,項羽還遣族侄項它做了魏豹的上柱國。”蕭何又稟報道。

劉邦又是一笑,話語中就帶了輕蔑:“這馮敬乃秦將馮無擇之子,破他不難,灌嬰麾下之李必、駱甲足矣;至於項它,曹參可取他項上人頭。”

蕭何以為劉邦所言甚是,他相信隻要韓信掌兵,不單是魏,即便是趙、齊亦不過是盤中菜耳。

“就請丞相擬詔命,以韓信為右丞相,節製灌嬰、曹參進軍平陽,務擒魏豹。”劉邦想了想,谘詢道,“可否命呂臣做韓信的長史?”

蕭何一聽,忙附議道:“大王明鑒。呂臣明於大局,必能與大將軍協力同心,共破魏軍。”

“光陰荏苒,轉眼寡人回櫟陽已近兩月了。”劉邦換了話題,“項羽在東虎視眈眈,諸侯人心浮動,寡人決計八月初就回滎陽。既然盈兒已被立為太子,就當早日閱人曆事,熟悉國政。寡人意欲將他留在關中,由丞相早晚教誨,將來也好承繼大業。”

事實上,這一段時間蕭何一直在為劉盈講書,雖然他覺得太子穎悟聰慧,卻不曾想讓他離親獨處。因此,對劉邦的托付感到突兀:“這……”

“丞相之意寡人明白,然而誠如管仲所言,十年之計,莫如樹木;百年之計,莫如樹人。若不從小施以嚴教,恐怕將來難當大任。此間深意,丞相自是明白。”劉邦接下來的話就帶了鄉友的語氣,“盈兒降生時,你我尚在沛縣。依輩分論,他該稱你為伯父。寡人視丞相為至親,請丞相視吾子若兄子,勿負寡人之請。”

蕭何聞言,眼圈就帶了潮紅,雙手打拱道:“大王托付重任,臣敢不從命?臣定當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所謂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寡人且代小兒謝過丞相。”說著,劉邦起身就要下拜。

蕭何死死攔住:“大王如此,真是折殺微臣了。”

劉邦拉著蕭何的手道:“有丞相這句話,寡人就放心了。”

……

八月初,劉邦帶著戚夫人和劉蕊準備返回滎陽。臨行前,他來到“育賢閣”,先是聽劉盈稟報了這一段讀書情況。午間,就留在書館與劉盈共進午餐。飯後,他特意帶劉盈到隔壁蕭何憩息處,吩咐道:“你先拜丞相,寡人有話說。”

劉盈有些不解,自己經常與丞相在一起,為何父王今日如此嚴肅呢?他又不敢多問,隻有認真地向丞相行了叩拜之禮。

蕭何十分感動,忙上前扶起劉盈。就在此時,劉邦向兒子宣布了他將留在櫟陽的消息:“你留下來後將由丞相輔佐,你可明白?”

聞言,劉盈愣住了,父王是什麽時候做出這個決定的?為什麽要留下他?這一切他事先一無所知,他的腦際一片空白。張乙的死,母親的離散,姐弟相偕的顛沛,現在又要孤身一人留在櫟陽,他頓時陷入巨大的恐懼中。劉盈在呆愣了片刻之後,忽然放聲大哭:“孩兒不留在櫟陽,孩兒要跟著父王。”

蕭何在一旁勸道:“太子不要害怕,有微臣在,太子可以安心讀書。”

“我不讀書,我就要跟著父王。”劉盈斷斷續續地哭泣,這樣的情緒持續了大約一刻,見劉邦不為之所動,劉盈擦了擦眼淚,唏噓著問,“父王是不是不要孩兒了?”

“胡說!你乃寡人骨肉,怎能丟棄?”劉邦不悅地嗬斥。

“若非夏侯伯伯,父王豈不丟棄了孩兒?”

“你!”一句話噎得劉邦半日回不過神來。

然而,劉盈接下來的話更是直戳劉邦心底:“父王是因為有了姨娘,才不要孩兒的。”

劉邦沒有想到劉盈此時會說出這番話來,被壓抑的離別之痛頓然轉為一股怒火,上前就給了他一耳光:“混賬!誰讓你如此與寡人說話?”

“大王息怒。”蕭何沒有想到劉邦會出手打太子,急忙將劉盈護在自己身後,“都是微臣失責,請大王念在太子年幼,且饒恕他。”

勸完劉邦,他轉過身又勸劉盈:“太子可記得在沛縣時,微臣常去劉家莊與大王夜談的情景麽。在微臣身邊,與在你父王身邊無異。太子現在讀書,將來還要承繼大漢基業。《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太子正當少年立誌之時,若是貪戀父子之情,豈能自強?請太子三思。”

蕭何說到這裏,暗暗向劉邦使了個眼色。劉邦知會,悄然退下。蕭何命人給劉盈呈上一杯熱茶,喝了熱茶,太子的情緒漸漸平複,開始思忖丞相話裏的道理。是啊!那天群臣跪倒在自己與父王麵前,不就是因為自己是太子?如今,自己哭哭鬧鬧,傳將出去,豈不被人笑話。可他還是不能麵對孤獨的現實,於是他向坐在一邊的蕭何提出了一個請求:“請丞相稟奏父王,可不可以讓阿姊留下來與我為伴?”

“這……”蕭何稍事沉吟,便爽快地答應了劉盈的請求。姐弟相伴,本為常理,何況公主也需要知書達理呢!

劉盈的情緒這才平靜下來,止住了抽泣,又將一個問題提到了蕭何麵前:“我十分思念母親,丞相能不能懇請父王找回母親呢?昨夜我夢見母親與祖父回來了。”

蕭何的心就被劉盈的話揪得殷殷直疼,莫非真如孟子所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要讓其經曆苦難方可?他小小年紀就離開了母親,然而,戰事無常,他也不知道被拘禁在項羽軍中的呂雉什麽時候才能回到劉邦身邊。但他也不忍傷害一個孩子的情感,盡力讓笑意布滿兩頰:“好!微臣一定稟明大王,設法早日讓你母親回來。”

“謝丞相。”劉盈這才轉身出門玩去了。

“唉,真是個孩子!”蕭何望著劉盈的背影感喟道……

送走韓信的使者,魏豹雖然表麵上顧盼自得,可心裏卻七上八下,這種情緒很快透過迷茫的眼神傳到項它的眼裏。項它是在彭城之戰中,魏豹複歸楚營後才來到平陽的。他從心底瞧不起魏豹,因為他首鼠兩端,臨陣多變。然而範增臨行前反複叮囑他務必安撫住魏豹,不讓其再叛楚歸漢。此刻,他看著心神不定的魏豹問道:“大王對剛才喝退漢軍使者,心裏是不是有些忐忑?”

突如其來的問話使魏豹立即陷入尷尬,但他出口的話卻是:“劉季乃賭徒耳,寡人豈能怕他?”

“好!大王背後是皇皇大楚,彭城一戰,叔王以三萬精騎破五十六萬大軍,豈能懼怕劉邦這強弩之末?”項它心裏笑他死要麵子。

魏豹正是在彭城之戰時陣前倒戈,率領柏直和馮敬連夜撤回平陽的。不知項它此時提起舊事是在諷刺他還是在鼓勵他,隻好含糊其詞道:“寡人一向倚重項王,自然心安神定。寡人聽說漢將韓信、曹參和灌嬰等人來襲,不知柱國可有破敵之策?”

“大王請看!”項它來到地圖麵前,指著蒲阪縣道,“此地之蒲津乃秦晉要道,我軍隻要遣得力將軍死守蒲津,既可以防止漢軍渡河東來,又可以拒敵步軍於蒲關。如此,則大魏無恙矣。”

魏豹聞言,連連點頭:“就以柱國統領柏直、馮敬之軍,前往蒲阪拒敵如何?”

項它正值盛年,日夜憧憬著自己能像叔王那樣馳騁疆場。此次受命援魏,他就抱定了這個想法。聽了魏豹的話,他頓時器宇軒昂道:“韓信昔日不過是叔王帳前中郎,無名小卒,竟敢大言不慚進擊魏國,是活得不耐煩了?”

這話一出口,魏豹就有些擔心:“寡人聽說,劉邦在漢中設壇拜韓信為大將軍,想必其絕非庸碌之輩。”

項它仰天大笑道:“臣正笑漢營無人,以韓信充將軍呢!大王不必憂慮,且看臣如何破他。”

“柱國果然韜略在胸,寡人就在平陽等候佳音。”

魏豹話雖說得熱情,但項它告辭後,他還是傳來柏直,叮囑其緊隨項它大軍之後,在蒲阪到鹽池之間駐軍,一旦事急,即發兵馳援。柏直自小跟隨父親習武,略通兵法。未料聽了魏豹的命令後,與項它一樣以為韓信不堪一擊:“大王放心,臣一定察形觀勢,不負王命。”

柏直喜穿銀甲,襯白戰袍。離開魏王宮時,肩頭披著八月的秋陽,愈益顯得青春勃發。

第二天,在項它和柏直率軍離開平陽後,魏豹仍然臥不安席,食不甘味,心搖搖如懸旌,而無所終薄。於是他又傳來騎將馮敬,要他將騎兵部署在安邑以北,謹防漢軍襲擊平陽。

馮敬覺得魏豹此舉不失為控弦之策,一旦有事,進退從容。臨別時,魏豹輕撫馮敬的肩頭道:“捫心自思,寡人真不該輕慢漢使。將軍此行,關乎大魏之存亡,萬望勿負寡人重托。”

是的,身為國君,不該失態謾罵來使,且不說激起兵戈,傳將出去也是貽笑天下。但馮敬隻能好言安慰,他向魏豹施了一禮道:“事已至此,大王也不必耿耿於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隻要我軍勠力同心,漢軍能奈我何?”

魏軍於蒲阪拒漢軍的消息,很快就通過細作傳到漢營。韓信看著探馬帶回的情報,就笑魏豹太天真了,竟然隻想到漢軍必從蒲阪經過。在臨晉大營中,韓信對前天才從滎陽趕來的曹參和灌嬰說道:“破敵滅魏即在眼前。”

他的自信並沒有感染曹參,雖說劉邦在漢中拜了韓信為大將軍,可還定三秦之戰中他並未顯山露水,憑什麽他就一定能夠生擒魏豹,掃滅魏國呢?曹參隻是迷離著雙眼笑著,看不出是反對還是讚同。不過,朝廷已任韓信為右丞相,劉邦、蕭何之後就是他,故而也不能表現出任何輕視。

倒是灌嬰的神色中有幾分安靜和謙恭,他“咳嗽”了兩聲後說話了:“我等剛到此地,人地兩生,還請右相明示。”

韓信揚了揚手道:“我自關中而來,故而魏王以為必從蒲阪入魏。我軍正好將計就計,來個虛西實北,我率部在蒲阪津口排列船隻,做出必欲此渡河之勢,吸引魏軍注意;二位將軍可率部從夏陽渡河南下,奇襲安邑至蒲阪之間敵之輕騎。如此,則勝券在握了!”

曹參有些疑慮,問道:“右相將船隻集中在津口,夏陽如何渡河?”

韓信笑著說道:“這不難,夏陽百姓有木甕過河的習慣。我已命夏陽的校尉挨家籌措木甕,以備渡河之用,將軍隻管出兵就是。”

剛剛到任的大將軍長史呂臣連連稱道:“此乃攻魏妙計,下官回營後立即命鄧龍、張虎籌人準備船隻,做出佯攻之勢。”

曹參看了一眼夏侯嬰,見他沒有疑問,遂告辭出來,路上問道:“太仆為何如此相信韓信?”

夏侯嬰回看了一眼韓信的大帳道:“當初韓信逃營,是我救下的;而蕭丞相當初月下追趕他,正因為他韜略過人。既受他節製,自不該節外生枝。”

曹參捶了一拳夏侯嬰道:“就你和事佬。”

“人和者,天時地利之基也。”夏侯嬰了解曹參,不管他內心如何想,在大事上是從來不糊塗的。

連日來,韓信督促麾下在臨晉城東沿河一帶排列起大小上百條船,每日都做著擺渡的演訓。喊殺聲、號子聲攪得河水翻波卷浪,洶湧澎湃地向南而去。河對麵魏軍看在眼裏,驚在心裏,不斷把消息傳給平陽。項它嚴令屬下嚴陣以待,不但如此,各路校尉按照部署在河岸開挖壕溝,修築寨門,做出固守的架勢。

為了給敵人以必欲從蒲阪入魏的印象,這一天,韓信披甲戴胄,在呂臣陪同下登上戰船,朝著河東劃去。甲板上,旌旗飄揚,兵卒林立。韓信手按寶劍,迎風而立。河風吹起他猩紅色的鬥篷,發出呼啦啦的聲響。他目光炯炯,直視河東。這風姿,讓身旁的呂臣想起了張楚大將軍吳廣。漢王這次任命自己為大將軍長史,他自感責任重大。他暗中令鄧龍部署了數條戰船,在韓信駛往河心不久,即悄悄跟在後麵。

眼看到了河中心,湍急的浪花和漩渦使得戰船劇烈搖晃。鄧龍擔心韓信經受不住顛簸,上前稟報道:“風急浪大,大將軍可否回去?”

韓信的頭也的確有些暈,但他知道,此刻自己每一個舉動都會牽動士卒的情緒。他搖了搖頭,決然地說道:“劃過河中心,貼近前沿。我倒要看看項它是何人,敢與我軍對陣。”

呂臣被韓信鎮定自若的情緒深深感染了,對鄧龍下令道:“遵大將軍命,破浪前行。”

於是水手一起用力,船隨即衝過了河中心。對麵放哨的士卒見漢軍一隻戰船駛來,又看見甲板上站著一位銀甲銀盔,綴紅纓的將軍,急忙稟報給守河的校尉。校尉不敢怠慢,忙稟報正在大營中飲酒的項它。

“你可看清楚站在前麵的將軍模樣?”

“隔水,又有霧,看不太清楚,隻看見銀甲銀盔……”

項它放下酒觥,披掛整齊,急忙來到河岸的瞭望台。當他看到韓信的戰船過了河心時,禁不住就張開了口:“弓弩手準備。”

就在這時,校尉手指河心道:“柱國請看。”原來跟在後麵的數條戰船上,弓弩手早已嚴陣以待。此時,韓信的戰船撥轉船頭朝回劃了,那種鎮定和從容讓項它愣了許久。

呂臣正感喟間,卻聽見從韓信口中哼出了一陣歌聲——

鯤鵬扶搖兮九萬裏

唯展翅而搏雲

猛士之誌在四方兮

唯天下以為任

……

回到大帳,呂臣終於情不自禁地說道:“大將軍真乃英雄,項它沒有膽量與大將軍對陣。”

韓信卻說出了自己的真正心思:“其實我也擔心魏軍弓弩手,之所以要冒險過河,一是要看看想項它的膽量;二是要告訴他,漢軍必從此地過河擊魏,使其不敢旁騖。”

呂臣點了點頭:“下官明白,想來曹將軍他們已從夏陽渡河了吧!”

不錯,曹參和灌嬰的大軍此刻正在夏陽城外集結,準備木甕渡河。

曹參和灌嬰一到夏陽就走訪當地船工,了解木甕渡河的可能性。所謂木甕,當然不同於水甕。功用與渡船一般無二,隻不過渡船體大,士卒無須屈身,而木甕體小,人受到束縛罷了。

曹參向來做事細心周到,對木甕可否渡河還是有些擔心。於是,他派出兩伍分乘木甕,先試著過河,順帶偵察敵情。眼看著木甕一點點朝河心劃去,漸漸地變遠變小,直至目光看不到,他的心也跟著士卒們去了。整整一個時辰,他都在一座土台上來回踱步,時不時抬眼望著河心,直至那黑點再度進入視線,而且越來越清晰,他的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當木甕終於靠岸後,曹參迫不及待地跑向河岸。兩位伍長麵無倦色,向曹參齊刷刷行禮後說道:“稟將軍,卑職回來了。”

“感覺如何?”

“稟將軍,木甕雖然曲卡一些,然則此處水麵平穩,我軍乘之過河,卻無大礙。”

“夜間可否過河?”

兩位伍長相互看了看,接著道:“隻要是月色朦朧,過河仍然不失為奇襲之計。”

接著,曹參又詢問河對岸布防情況。

“卑職扮作皮貨商人到了河對岸的鎮子,發現貨易正常,魏軍士卒在酒肆裏喝酒,有一屯長喝得酩酊大醉,在大罵店家。”

另一位伍長補充道:“卑職二人沿街走了一趟,沒有發現多少巡查的軍伍,可見敵軍紀律鬆散。”

“如此甚好。”曹參轉身上馬,向夏侯嬰的軍營而去。一見麵,就喜滋滋地向他道明了過河偵察的情況。

兩人進了大帳,灌嬰告訴曹參這兩天他也遣人探查了魏軍的騎兵情況,得知魏軍騎兵部署在安邑以北,大軍過河後可以避開魏軍騎兵,直奔平陽。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已從夏陽富戶莊主手中籌集到數十條大船,從河水最窄處渡河。雖然水急浪湍,但隻要艄公盡心,應該平安無事。”說完,灌嬰命侍衛搬來鼎鍋煮酒,要為即將到來的渡河祝禱。

“戰前飲酒,誠恐誤事。”曹參攔住他,起身要回自己營寨。

灌嬰送至營寨外,雙手抱拳道:“待掃滅魏賊,你我一醉方休。”

“少不了叨擾你這個車夫。”曹參已經上馬飛奔而去,揮手留下一串爽朗的笑聲。

三天後的戌時二刻,漢軍步軍和騎兵在五裏長的河水西岸段開始渡河。當夜,雲色黑厚,月色朦朧,近千隻木甕和數十條大船分別載著士卒和馬匹,從兩處渡口向對岸駛去……

守衛在河東的是項它的副將馬忠。近日,他有種被冷落的憋屈。那天,當大軍向蒲阪進發的時候,他曾向項它提出要率部作為前鋒,與漢軍正麵交戰。可就因為在彭城大戰中他勸魏王臨陣倒戈而被項它心疑,一道軍令,他就到了皮氏津口。項它的理由是,盡管漢軍重兵進攻蒲阪,但也要謹防漢軍從皮氏渡河:“韓信曾在項王身邊任中郎,屢次進諫遭到項王申斥。然則,其策項王每納之,屢有奇效,故而不可大意。”

“末將遵命!”

馬忠麵對堂而皇之的理由,無法不從命,可暗地裏滿腹怨言。來到津口後,他終日以酒消愁,酩酊大醉。從事中郎每有軍情稟報,總見他臥榻而睡,鼾聲大作。

按理說,這是九月的上半月,正是月色如晝的時光。然而黃昏時,在呂梁山頂徘徊了一整天的烏雲,忽然借風向津口天空鋪開,到酉時二刻已是月色朦朧了。從事中郎抬頭看了看天,忙來向馬忠稟報:“將軍,今夜月色朦朧,我軍須加強防守,卑職擔心漢軍乘夜偷襲。”

“你又說昏話吧?漢軍都在蒲阪,此處何來漢軍?”

“卑職以為還是小心為好!”

“你的建議沒錯。”馬忠睜開蒙矓醉眼道,“你辛苦一點,率一屯兵在津口瞭望,一有敵情即報。”

從事中郎來到瞭望台巡查,士卒稟報說一切如常,他的心就漸漸地落了地。想想也是,如此朦朧之夜,在水急流湍的河水中強渡,就不怕人馬成了河中魚鱉的美餐麽?盡管如此,他還是叮囑值守的屯長一有異動,立即稟報。回到大營,就聽見從大帳內傳來馬忠如雷的鼾聲。從事中郎歎了一口氣,進了自己偏帳。這一睡,就過去了一個時辰。忽然,他聽見耳邊有呼喚聲,一個激靈睜開眼睛,就聽見屯長稟報道:“大人,漢軍正在渡河!”

“弓弩手幹什麽去了,為什麽不發箭?”

“天色朦朧,待到發現時,他們已登岸。”

馬忠睜開惺忪的睡眼,責備道:“何事如此驚慌?”

“漢軍登岸了!”

“什麽?”馬忠一骨碌從榻上起來,衝了出去。

魏軍守河的軍伍剛剛衝出營寨,就遭遇了曹參大軍,雙方很快廝殺在一起。天色昏暗,分不清敵我,雙方混戰了兩個時辰,東方漸漸露出晨曦,這才看見遍地都是屍體。受到兩麵夾攻的馬忠已是筋疲力盡,決計放棄河防營寨,向平陽撤退。

曹參正準備追擊,卻看見灌嬰率領騎兵趕來。兩人相互看了看,曹參感歎道:“這個韓信,還真會用兵。”

“將軍這一回信服了?”灌嬰笑著問。

曹參臉上有些發熱,口裏卻道:“我從來就沒有不服啊!”

“你呀!”灌嬰指著曹參的鼻子哈哈大笑。

說到追擊,灌嬰建議道:“步軍不妨留在此處,我率騎兵追擊馬忠,到平陽再會師。”

“好!”曹參看著灌嬰上馬,呼啦啦地向東北方而去……

漢軍從夏陽渡河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韓信和項它處。在蒲阪一帶嚴陣以待的項它這才明白上了韓信的當。他匆匆來到地圖前,用最快的速度掃視了一下從皮氏到平陽間的距離,心裏忽的一沉,自語道:“不好,平陽危矣。”他當下召集柱國長史和幾名校尉,決計由長史繼續留守,自己親率大軍馳援平陽。

“平陽一失,魏國便亡了!”項它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的額頭,不無自責道,“都是我失算了。隻要我大軍迅速趕到平陽,即可對漢軍形成合圍,如此,平陽還可救。”

“遵命。”在場的每個人都感到風暴即將到來。

看著校尉們離開大帳,項它還是不能放心,對長史道:“請足下快馬知會馮敬將軍,騎兵速向平陽方向行進。命柏直將軍的步軍移兵安邑據守,一定要把韓信的大軍阻止在安邑。”

“哈哈!如果我沒有錯料,項它小兒這會正要撤出津口呢!”臨晉漢軍軍營裏,韓信自信地對呂臣道,“這一回我軍不再佯攻,今日午後,千帆齊發,渡河擊敵。”

呂臣應道:“此時魏軍上下人心惶惶,有走心,無守心,正是渡河良機,下官這就去傳令。”

當日午後,漢軍近千條船同時朝著河東襲來。項它一離開,魏軍長史頓失方寸,倉促迎戰,三個時辰後,漢軍占領蒲阪,魏軍長史率數十名侍衛逃往安邑。漢軍在蒲阪打開魏軍糧倉,稍事休整即兵進安邑。

韓信一到安邑城外,就與呂臣一起查看地形。他們登上中條山近峰,發現安邑城正處在山腳下。站在山坡密林處,他們隱約就可以看見城中來回巡邏的軍伍,百姓在軍人的督促下向城頭搬運滾木礌石。顯然,柏直是準備據守。

呂臣皺了皺眉頭道:“此計不失為一條妙計,隻是不知柏直會相信嗎?”

韓信笑了笑道:“兵不厭詐,柏直黃毛小兒,未經戰陣,在混亂中不由得他不信。”

在一旁的鄧龍立即上前請命道:“末將願率兩什人馬進城誑敵。”

韓信高興道:“鄧校尉若能進城誑敵,再好不過。滅了魏國,本官奏請漢王,擢升你為將軍。”

當晚黃昏時分,鄧龍等二十人換了百姓裝束,將車子裝滿石頭,兵器都藏在石頭下麵。他們躲在距西門不遠的道旁,瞧見運石車隊過來,便悄悄跟在後麵,卻不意被押車的魏軍伍長瞧見,上前盤問道:“你等怎麽如此麵生?”

鄧龍上前回話道:“軍爺不知,我等因同伴受了腳傷,故而落在了隊伍後麵。”

魏軍伍長正在狐疑間,鄧龍從腰間拔出匕首從伍長後心刺去。身邊的漢軍士卒撲上前去,用雙手捂住他的口。魏軍伍長沒吭一聲,就做了刀下之鬼,他的手下也紛紛被斃。鄧龍和另外幾人在旁邊的林子裏快速換上魏軍的戎衣,押解著車子來到城門口。在這裏值崗的是魏軍的一位軍侯,見有人押著車,便上前問道:“你等為何落在後麵?”

“稟將軍,方才拉車的百姓腳崴了,故而延宕,卑職已經斥責了。”鄧龍回過話,又回頭罵道,“再敢延宕,定斬不饒。”

軍侯揮了揮手,鄧龍忙向身後的五輛車子嗬斥道:“還不快走!”

大家會意,急忙朝城內走去。

夜色漸濃,軍侯已命關閉城門。鄧龍指了指旁邊的小巷對屬下道:“將車推進小巷,等待時機。”

漢軍渡河逼退馬忠的消息傳到安邑北,柏直的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半空。正在這時,他接到項它的命令,急忙率軍撤進安邑城據守。他雖自幼熟讀兵書,卻很少陣前指揮。彭城之戰中,他還沒有來得及戰場試刀,劉邦便已大敗,魏豹倒戈,率領魏軍回了平陽。一進駐安邑,他就下令多備滾木礌石,據城堅守,等待援軍。

一整天,柏直都在巡查守城情況,直到暮色降臨才回到大帳。一進大帳,他便問跟進來的從事中郎道:“城中可有異動?”

從事中郎稟報道:“一切如常,未見可疑之人。”

柏直這才放下心來,草草用了晚飯,打了一個哈欠道:“我今日累了,就和衣歇息片刻,有情況立即稟報。”

“遵命。”從事中郎應了一聲,轉身出了大帳。

帶隊的什長帶領卒伍奔上街頭,看到百姓在街頭亂作一團,朝西門口湧去,哭喊連天。他本想出麵穩定人心,可聲音淹沒在哭喊聲中,便對身邊士卒道:“你等且安撫百姓,我去稟報將軍。”轉身就來到偏僻處,手起刀落,殺了一位逃難的百姓,換下自己的戎衣,又跑進百姓群中。

從事中郎從夢中喚醒柏直,他一聽漢軍進城的消息頓時蒙了。這怎麽可能呢?這些日子不是一再嚴令不輕易開門麽?難道漢軍插翅飛進安邑的?然而情況緊急,不容多想。他上了從事中郎牽來的戰馬,手持長槍就向外衝去。

“跟上將軍!”從事中郎對著身後的侍衛喊道。

一行人馬衝上街頭,卻被逃難的百姓擋住,施展不開手腳。柏直怒吼一聲“攔道者斬”,但見侍衛們揮動兵器,砍倒一片百姓,其他人紛紛閃開。柏直踩著屍骨衝到東門,卻並未發現漢軍。柏直思忖片刻,驚呼一聲“中計”,轉身又朝西門奔去。

這時,鄧龍已率領漢軍殺了西門的城門司直,點燃放在城頭的柴火。等到柏直衝到西門,正遇見殺進城來的張虎。兩人在馬上大戰數十回合,有人在身後喊道:“柏將軍小心,身後有人。”

柏直一驚,回頭看去,卻不料鄧龍一刀砍來,身體立時一分為二,倒下馬去。

楚軍主將一死,守城的校尉們頓時人心離散,有的幹脆就投降了。到東方欲曉,晨曦初露時,安邑城已在漢軍手中了。

鄧龍笑著對張虎說道:“收拾收拾戰場,迎接大將軍與長史進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