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騎戰方顯英雄氣 立嗣又傷美人心

第二天一早,王陵再次來到牛良軍營,一進大帳就拍著牛良的肩頭道:“經過一夜思索,我覺得牛將軍所言甚有道理。我孤軍遊弋,遲早要被項羽吞噬,隻有歸於漢王,方能圖存。”

牛良大喜過望,急忙拉王陵坐下,吩咐侍衛上了茶點,才眉飛色舞地告訴他:“探馬昨夜歸來,稟報說漢王過了濉河,在夏侯嬰、嶽恒等人保護下去了下邑。”

“哦?漢王無恙,在下就放心了。”放下茶盞,王陵問牛良有何打算。

牛良表示將立即啟程前往下邑,他又命從事中郎請來王吸、薛歐共同商議,以王陵軍為前鋒,王吸、薛歐軍居中,他率軍斷後。王吸、薛歐聽後便不同意:“牛將軍每逢危機總是承難曆險,令我等銘感肺腑,這一回無論如何我等也要率軍斷後,護衛大軍過河。”

牛良擺了擺手:“諸位的心意在下心領了,在下能有今日,皆賴漢王恩典。但兩軍為戰,總需有人斷後。”

王陵也在一旁勸道:“薛將軍所言有理。這一路將軍麾下死傷最多,眼下大敵當前,還是牛將軍居中比較安全。”

王陵並不知昨夜戚夫人到來,但“安全”二字卻提醒了牛良。是啊!軍營裏有漢王夫人,他不能不謹慎從事。想到這一層,牛良沒有再堅持,雙手連連打拱道:“蒙眾位抬愛,在下不勝感激。”

白日,全軍上下忙於籌備移軍。晚間酉時,大軍分為前鋒、中軍、後軍三路從張集鎮出發,前往濉河岸邊。一路上遭遇過零星戰事,卻沒有遇到大的阻攔。顯然,項羽隻顧追擊劉邦,沒想到在張集鎮尚有一支軍隊,這讓諸將十分慶幸。

兩天以後,大軍來到下邑城下。由於事先已遣人飛報劉邦,所以劉邦、張良、呂澤、樊噲早早地等在城外。數日分別,恍若隔世,牛良此時跪倒在劉邦麵前激動道:“大王啊,臣回來了。”

劉邦拍打著牛良寬厚的肩膀,出口的隻有四個字:“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劉邦怎能不理解牛良此刻的心境呢?前些日子,樊噲見了自己,不也感慨萬千麽?這種情感讓王陵很是震動,他一步上前,來到劉邦麵前道:“微臣參見漢王。”其他二位將軍也都齊刷刷地跪倒了。

劉邦的眼圈紅了,忙一一扶起大家道:“我等幸得存活,皆上天所賜也。有此重聚,大漢焉能不重振?”

牛良對從事中郎耳語幾句,不一會兒,戚夫人兄妹便過來了,牛良又上前稟報道:“項羽定陶屠城,戚莊主不幸殞命,夫人兄妹幸得逃生。微臣一路護送,有驚無險。”

戚夫人上前見禮:“一路上多虧牛將軍關照,妾兄妹才得以與大王團聚。”言罷,潸然淚下,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

劉邦牽著夫人的手道:“今日重聚,乃是喜事,夫人當高興才是。”

“夫人?”呂澤心中一動。戚姬是夫人,呂雉又該置於何地?但此刻他無法當眾詢問劉邦,隻是擔心日後免不了一場風浪。

王陵愣了愣,心中暗想這個牛良包裹得如此嚴實,自己一路都沒有發現,禁不住長歎一聲。

“皆是寡人輕敵,致使項羽得逞。”劉邦要曹窋扶夫人上車,這才轉過身來挽著王陵的胳膊道,“兄於諸侯叛離之際回歸漢營,此大義天日可鑒。待天下勘定,寡人定要分封。”

王陵剛剛看到戚夫人一幕時**起的些微不快被劉邦這句暖語化解了,忙回禮道:“謝大王。”

當晚,呂澤在縣府二堂設宴,迎接王陵、牛良等人,並為戚夫人兄妹壓驚。夜闌人散後,看著牛良出了二堂,王陵上前拉起其手臂到道旁樹下小聲問道:“將軍何其小心,戚夫人到了足下軍營,竟瞞得滴水不漏。”

牛良笑了笑,忙作揖道歉:“在下當時聽將軍去心浮動,生怕你得知漢王有了新夫人又要離去,故而暫時隱瞞了。將軍海量,且饒恕在下吧!”

王陵放了手,與牛良肩並肩回軍營:“君子一言既出,況且我麾下有數千人,豈能出爾反爾?”

“是在下誤解將軍了,且容賠罪。”

“從宴會上舉止得體,言語溫雅看,這戚夫人倒是知書達理之人,但願能輔佐漢王成就大業。”王陵其實也就問問,原本也沒有追究的意思。

眾人散後,張良並沒有走。有些微醉的劉邦被戚姬攙扶著,正要向後堂,便對站在門口的張良道:“天色不早了,子房有事明日再說吧。”

張良的腳步沒有動,目光直視劉邦:“此事不容拖延。”

劉邦還想說什麽,卻不料戚夫人在一旁說話了:“軍中事大,大王還是與軍師說話,妾在後堂靜候就是。”

劉邦便不好再說什麽,吩咐曹窋送戚夫人到後堂,又命中官送了茶點,兩人這才席地而坐。

張良不等劉邦問話,直截了當道:“據探馬來報,曹參、灌嬰、周勃、柴武等一幹將領明日也將聚集下邑,隻是……”

“下邑地域狹小,一下子湧進這麽多將士,糧草、住處都會緊缺。寡人正準備明日帳前議軍呢,不知子房有何計劃,不妨說來。”劉邦接著張良的話道。

天氣有些熱,加上酒氣消散,張良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劉邦看了,從案幾上拿起絹巾遞給張良:“此時隻有你我二人,不必拘禮,若是炎熱難耐,就袒胸開襟也是無礙。”

張良聞言,於是解開前襟,從案幾上拿起一把扇子納涼,頓時覺得好多了:“臣以為下邑非久留之地。下一步,我軍當轉入碭郡,向西占據滎陽,打通關中與碭郡之路,以求敖倉補給。隻要糧草充足,項羽便奈何不得。”

“子房所言,正合寡人之意。明日就下令留呂澤據守下邑,其餘諸軍皆往碭郡。”

一陣涼風自窗外進來,吹得張良渾身清爽,他說起話來也順暢多了:“不僅如此。大王還應該按前幾日議決,速遣韓大將軍北襲趙地,拓土開疆。”

“軍師此計,正與重言所諫相合。”劉邦喜不自勝,從案頭拿起韓信前些日子自關中六百裏快馬送來的上書。

張良接過來一看,那種喜悅頓時就飛上眉頭了。興之所至,他竟然脫口讚道:“重言者,安漢之良將也。”

劉邦興奮地說道:“寡人已命韓信出兵了……”

從城頭傳來打更者的聲音,張良遂起身告辭。劉邦送至二堂門外,然後轉身去了後堂。

戚夫人並沒有睡著,兩隻眼睛望著後堂的屋頂發呆。劉邦來到榻前,借著燈光端詳著眼前的女人,心中就**起陣陣春波。戚夫人光潔的前額散發著淡淡的清香,劉邦的口唇貼近的時候,就從她臉上看到了莞爾一笑的嫵媚和率真。

“想煞寡人了!”劉邦一邊說,一邊就上前解開戚姬的胸衣。

戚姬報以嬌嗔的笑,用玉臂輕輕推開了劉邦:“大王不可,妾有了。”

“夫人說什麽?什麽有了?”

“虧大王還是已婚的男子,怎的就不曉得‘有了’的意思?”

“哦!寡人明白了,夫人懷上了寡人的骨血。”劉邦一拍腦袋,一連幾個“哎喲”,興奮得印堂發紅,雙眉飛彩。他有點驚異,人世間竟有如此的巧遇,僅僅是一夜,她就開花結籽,締造了一個小小的生命。他撫摸著戚姬的如瀑青絲道,“寡人真不知道怎樣感謝你。”

他下得榻去,喝了一杯茶,又用扇子取了一會兒涼,才使心境平靜下來。這狀況倒使戚姬不安,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大王不高興了?”

劉邦二次回到榻上,摟著戚姬的脖頸道:“你懷了寡人的骨血,寡人怎能不高興呢?夫人說得對,為了孩子……睡吧。”

但戚姬卻沒有了睡意,劉邦整年在外,夫妻天各一方,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她柔柔地依偎在他的懷中說道:“請大王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才兩個月,起名字尚早。”

“不早了!大王終日戎馬倥傯,今夜你我一聚,說不定明天就又要分離。您為孩子起個名字,也算是個念想。妾縱然四處漂泊,隻要想著孩兒的名字,就有了活下去的盼頭。”

“夫人言之有理。”劉邦點了點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你我劫後重聚,此乃天意,往後但求事事如意,早得天下,就起個‘如意’的名字吧,你看如何?”

“若是女兒家呢?”

“女兒家依舊叫‘如意’,這名字吉祥。”劉邦輕撫著戚姬的肩膀。

“好!就依大王。”戚姬舒了一口氣,“隻是委屈了大王……”

耳邊傳來男人的鼾聲,戚姬轉去看去,劉邦已經進入了夢鄉。

從下邑城的某個角落裏傳來雄雞的啼曉,戚姬明白,劉邦不可能終日守著自己,他有許多事要做。

果然,劉邦一個激靈就醒過來了,在隔壁值守的侍女忙過來為劉邦洗漱更衣。辰時一刻,他已經來到縣府前堂開始練劍了。他練得很投入,不一會兒就渾身是汗。

這時候天已大亮,晨曦照著縣府的碧草翠樹,一派盎然生機。劉邦收了勢,準備進前堂處理軍務,剛剛轉身,就看見夏侯嬰朝這邊走來了。

夏侯嬰向劉邦問安作揖,劉邦回他一聲:“太仆何時回來的?”

“微臣昨夜子時才進的城。聽說戚夫人來了?”

“是牛良在符離東南之張集鎮遇到的。”劉邦點了點頭。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夏侯嬰心頭就掠過一縷欣慰,“這些日子,臣奉大王之命四下尋找,始終未有結果,如今倒是牛將軍送回來了。”

“也難怪,她流落南邊,你在北邊,自然無法相遇。”接著,劉邦詢問了最近下鄉籌集糧草情況。

夏侯嬰回道:“臣今日到下邑鄉間收糧,按市價購買,百姓甚是熱情,盛讚我軍軍紀嚴明。”

劉邦伸出大拇指,對夏侯嬰的做法深表讚同:“下邑屢遭戰亂,先是秦稅嚴苛,又兼項羽肆虐,我軍若能嚴守軍紀,自然贏得人心。太仆所為,正合寡人之意。大軍不日將移軍碭郡,北上滎陽,太仆應迅速將所征糧草押往敖倉,以備大戰之需。敖倉原為秦置,項羽軍亦虎視眈眈,須遣軍伍嚴加防守,可惜嶽恒殉職,少年營也元氣大傷,否則……”劉邦歎了一口氣,進了前堂。

夏侯嬰近前一步道:“少年營雖死傷甚眾,但銳氣仍在。臣以為樊將軍之子樊阬跟隨嶽恒經年,處事老成;倒不如以公子肥為將軍,以樊阬為副將,隨臣前往敖倉據守。”

“你是說肥兒。”劉邦沉吟了片刻,“寡人也曾想讓他曆練曆練。”

“公子肥雖非夫人所生,然天下一定,亦在封王之列。現今讓他曆練,也是為日後做準備啊!”

“愛卿所言有理。回頭寡人親自下令,命其押解糧草北上。”

夏侯嬰起身告辭,剛一轉身,就見樊噲急匆匆地進來了。

“大王,大喜啊!”隔著幾步遠,樊噲就高喉大嗓地將曹參、灌嬰、柴武諸將歸來的消息述說了一遍。

“上天眷顧我矣!”劉邦一邊朝外走一邊對樊噲和夏侯嬰說道,“速傳軍師並諸將,與寡人一同出城迎接。”

……

樹欲靜而風不止。漢軍重要將領集結下邑不久,即進軍到碭郡的虞地。張良邀集曹參、灌嬰、周勃、柴武等一幹將領召開一次議軍會議,總結一下彭城大戰失敗的教訓。此刻,探馬傳來的兩條消息,一條說項羽南下以後,田橫恢複了三齊之地。另一條是說,項羽回到彭城後,命在北地與田橫作戰的龍且,遣精騎萬人正馳往滎陽。

“果然不出臣之所料。”張良麵對著地圖對劉邦說道,“敵之所圖,正在敖倉,欲斷我糧道。”

“這個項羽誠心不讓寡人安定片刻。依子房觀之,我軍將如何應對?”

張良撚著胡須,在大帳內踱著步子,眉頭皺了皺道:“彭城之戰,項羽戰勝我軍固然原因很多。然而以快騎應對我步軍和戰車,是一個重要原因。臣以為,我軍此次該以騎戰對騎戰,方能保敖倉無恙。”

“你也聽說了,項羽此次派出的是一支由樓煩人組成的精騎,我軍如之奈何?”

“咦?”聞言,張良齒縫間便像是有冷風向腹中而去。當年在韓國時,他讀過關於樓煩人騎射的書,知其是匈奴人的附庸,卻不料竟在項羽軍中。他雙手摩挲了一會兒,忽然眉頭一皺,麵露喜色,道,“大王可記得我軍攻下高奴後,曾有一支騎兵陣前倒戈。其中有兩名騎校尉,一名李必,一名駱甲。其雖秦人,但與匈奴人素有交往,必懂得騎戰之術。大王何不任二人為校尉,出戰樓煩騎兵?”

“子房好記性,你不說寡人倒忘了。記得當時將之編入灌嬰所部,何不傳來一問?”劉邦言罷,一轉身對在門外值守的曹窋道,“速遣人去灌將軍營中傳李必、駱甲來見。”

大約半個時辰後,李必、駱甲出現在劉邦與張良麵前。

“你等熟悉樓煩騎射麽?”張良問。

“過去跟隨蒙恬將軍與匈奴作戰,有所了解。”

張良又問:“何以破之?”

駱甲回道:“蒙將軍當年遭遇樓煩、匈奴人精騎時,往往在所過之處多挖陷馬坑,在陷馬坑不遠處部署弓弩手。樓煩騎兵馳騁急速,常常不慎落入坑內。”

“這就對了。”劉邦聞之大喜,對李必道,“如今樓煩之旅進犯滎陽,寡人有意撥付你二人五千人馬前往迎擊,如何?”

“這……”

見李必有些猶豫,劉邦問道:“有何難處不妨直言,寡人為你等排解。”

駱甲說出了擔憂:“臣與李兄歸順大王以來,欲報恩典,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隻是臣乃投降之人,隻怕戰時有逆令之舉,難以收拾。”

“這個你二人無須所慮,寡人授你寶劍一柄,有先斬後奏之權,若有違令者,格殺勿論。”劉邦說這話時目光燦燦,李必看著心裏發怵。

駱甲小李必數歲,接著劉邦的話道:“非是臣等不願領受重任,實在是擔心影響戰局。臣倒有一言稟奏大王,臣二人現在灌將軍麾下,灌將軍多謀善斷,全營將士擁戴非常。臣建議大王以灌將軍統領全軍,臣二人為校尉,如此則上下同心,共禦強敵。”

劉邦將臉轉向張良,張良立即回道:“臣以為二位所言有理,就以灌將軍領軍出戰為宜。”

劉邦的臉色嚴肅起來:“李必、駱甲聽令,寡人以灌嬰為將軍,你二人為校尉,即刻開赴滎陽禦敵。”

“諾!”李必、駱甲同聲回答,隨後出帳去了。

出得帳來,兩人互看對方,都為剛才精神的高度緊張而生愧。如今,麵對劉邦的用人不疑,兩人的心情無以言表。

“大王如此相待,我等若不效死力,天理不容!”李必說道。

駱甲回應道:“從今以後,我等當身先士卒,為大漢社稷不惜此命。”

兩人都從彼此的目光中讀出了從未有過的自信,卻不料與從迎麵走來的人撞了個滿懷。隻聽“撲通”一聲,來人跌倒在地。兩人低頭一看,天哪,這不是酈食其麽?兩人急忙上前,一人扶起酈食其,一人幫著拍打他肩上的塵土,口中一個勁地道歉。酈食其倒不計較,兩人這才作揖告辭了。

看樣子是要打仗了。酈食其看著兩人的背影,轉身進了大帳。他一見劉邦,大禮參拜道:“微臣向大王複命來了。”

劉邦忙命侍女奉上熱茶,酈食其呷了一口道:“九江王願歸附大漢,聯軍抗楚了。”

張良投來欣喜的神采:“先生用了什麽奇詞妙語,竟然讓九江王歸附大漢?”

“並非在下巧舌如簧,乃漢王大譽之果。”接著,酈食其麵向劉邦奏道,“臣率二十名隨從到了六安,通過九江王太宰打通關節,終於有機會見到了英布。未料英布卻說,他以往以臣禮服事於項王,如今叛楚歸漢,未免不便。微臣說,九江王既是以臣禮服事,為何項王伐齊,他卻袖手旁觀,此亦臣子所為乎?項王殺義帝,背盟約,盡失人心,雖自恃強盛,卻難逃諸侯叛離,天下共伐之敗局。”酈食其說到這裏,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臣觀英布沉默不語,便知他已心動了。遂將漢王願與諸侯盟約,能共擊楚者,與之分關東之土。”

“結果如何呢?”劉邦的脖子伸向酈食其。

“微臣當著楚使者麵說九江王已歸漢,英布當即殺了楚使者,決計起兵。”

劉邦聽到這裏,禁不住擊節道:“酈生有功於大漢也。隻要英布在淮南牽製住項羽,則滎陽之戰無憂矣!來人!拿酒來,寡人要賜酒。”

……

第一次以中大夫身份率軍出兵滎陽,而且還是在彭城之戰後,灌嬰深知肩上的責任。一到滎陽,他就帶領李必和駱甲等麾下去察看了地形。登上滎陽關頭,南眺嵩山,嵯峨崔嵬,奔湧如浪;北顧黃河,九曲東去。近觀俯視,廣武山峰巒尖秀,峭拔叢錯;西南溝深坡陡;北有枯河,汛期大水漫漶,旱期河床皸裂。如此複雜地形,難怪素來為兵家必爭之地。

灌嬰指著城北的枯河河灘對李必、駱甲道:“二位請看,這枯河河道北移,南半邊河麵雖然寬廣,卻是無水;近來少雨,更是幹涸。東來敵軍為加快行軍,必自河穀經過。倘若……”灌嬰的話還沒有落音,李必和駱甲便明白了。

“將軍是要在此處設伏?”

灌嬰臉上掠過一絲自信道:“嗯!我軍可在此處深挖魚鱗狀陷馬坑,陷敵於陷阱,如此則敖倉無憂矣。”

“守敖倉者,乃太仆大人與劉、樊二位將軍,定然無恙。”

“駱校尉所言,正是本將軍所慮。”灌嬰揮了揮手,轉身下了關樓,對身邊的從事中郎道,“立即快馬去請太仆大人與劉肥將軍來城內議軍。”

從事中郎答應一聲,轉身疾行而去。

當晚,夏侯嬰、灌嬰與李必、駱甲、劉肥等在滎陽城相聚。這是劉肥第一次以少年營將軍身份參與戰前議軍,他走進大堂,看見大家一個個肅然而立,心頓時就提了起來,及至剛剛在駱甲身邊站定,就聽見灌嬰說話了。

“太仆大人,諸位將領,此役乃我軍彭城受挫後的第一役,隻能勝不能敗。”灌嬰手指地圖,談了對整個戰役的思路——

第一段,在枯河河穀以陷馬坑阻擊敵軍;第二段,若枯河河穀未能阻敵進軍,即在滎陽城北與之大戰;第三段,在距敖倉五裏地處設伏,絕不能使敵取敖倉企圖得逞。隨後,灌嬰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夏侯嬰,立即就從他眼裏讀出了讚許。

“將軍部署嚴絲合縫,步步為營,乃製勝之策。”夏侯嬰將手指定格在敖倉之南,“五裏設伏有些太近,將軍請看……”夏侯嬰的手指向前移了移,“此處乃一片池沼,蒹葭叢生,濃密蔥蘢。我軍若在此設伏,一定能收奇效。”

夏侯嬰的話令劉肥眼前豁然,加之跟隨嶽恒良久,故而接著道:“末將率少年營之一部在此阻擊敵軍。”

夏侯嬰和灌嬰暗地交換了一下眼色,都為劉肥的話感到欣喜。當初那個因為避戰,受到呂雉鞭笞的劉肥終於可以自信地站在這裏了。灌嬰覺得少年營剛剛受到重創,兵力不夠,將駱甲軍之一部劃給劉肥指揮。

議軍結束,已是朗月初上柳梢之際,灌嬰命軍廚備了夜宵,然後送夏侯嬰和劉肥返回敖倉。在城門口,灌嬰握著夏侯嬰的手道:“公子肥年輕,還要大人多費心。”

“將軍所囑,下官定然記住。”夏侯嬰這才上馬,與劉肥出城去了。

月色溶溶,馬蹄嘚嘚。劉肥追上夏侯嬰問道:“灌將軍難道不信末將麽?”

夏侯嬰看了一眼身邊的劉肥道:“少將軍不但是一軍主將,更是大王公子。灌將軍嗬護之情,少將軍須悉心體味,不可做旁慮左解。”

劉肥點了點頭,但心中卻暗下決心,非打好這一仗不可。

人急馬快,敖山在望,夏侯嬰想到雖在敖倉附近設伏,也應防敵軍從側旁偷襲,他還需提醒樊阬倍加注意……

在項羽南下之後,龍且奉命到了三齊之地,但為時已晚。田橫趁項羽揮軍南下之際迅速擊敗齊地各軍,收複三齊之地。留守城陽的範增不失時機地建議暫緩討齊,集中力量對付劉邦。

範增在任何時候都不失從容和老謀,他眯著眼睛對龍且道:“依老夫觀之,劉邦必不能久居下邑。據探馬稟報,蕭何源源不斷地將關中糧草運往滎陽東北之敖倉,倘若將軍揮兵西進占取敖倉,絕了劉邦糧道,天下即歸楚矣!”

“亞父所言有理。”龍且從內心感佩範增深謀奇計,亦覺此時再與齊作戰,非但徒勞無益,反而影響滅漢興楚大業。隻是項羽有命在先,他怕擔違命之嫌。

“無妨!”範增擺了擺手,“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若是大王追究下來,老夫擔責。”

“就依亞父,下官明日就發兵西進。”

“將軍須記住,定要以占據敖倉為要,不可旁騖。”範增又叮囑了一番。

如今,範增的話還在耳邊回響,龍且的大軍已到了濟水北岸。果然不出灌嬰所料,楚軍沿著枯河灘一路向西奔馳而來。

前鋒是龍且最得力的校尉、樓煩人多隆,一向以彪悍善戰聞名的他心中盤算的就是如何在戰場上建功立業,為將來晉升積累戰功。多隆還有一個密不告人的心思,就是希望項羽能給自己一個封國,好讓樓煩人繁衍子孫。因此,當從事中郎梅爾建議他走大道時,他自信地笑了:“劉邦的殘兵遊勇逃都來不及,還顧得上什麽埋伏?河川平坦,是去滎陽的近道,舍近求遠,不是太蠢了嗎?”

近一個月沒有下雨,枯河的水顯得細瘦清澈。故道更是茅草叢生,遠遠望去,一片沒精打采的綠。多隆派出的探馬走到茅草地邊緣,見一切如常,回來後稟報。多隆看了一眼從事中郎,笑道:“怎麽樣?我就說劉邦早已驚破了膽。傳令下去,迅速穿越河道,直插滎陽東北之敖山,與進攻敖倉的李益校尉會合。”

梅爾仍舊不放心,勸道:“據探馬回報,河灘草叢蔫而不盛,間有黃葉。目下正是春夏之交,草長鶯飛之時,草叢為何會枯蔫,莫非有人動過?”

多隆的話中帶了責備的意思:“月餘未雨,草木幹枯,亦屬常理,你何必大驚小怪。傳令進兵,不得有誤。”

輕騎們得了將令,一聲呼嘯向前奔去。剛剛進入草叢,倒還平坦,再往深處跑了半裏路,但見一個個掉進覆蓋著茅草的陷馬坑。多隆見狀,不禁大驚,欲喝令後麵的輕騎止步。輕騎相繼掉進坑內,互相擠壓,發出“啾啾”的嘶鳴。多隆這才大聲呼叫:“回馬!快回馬!”

然而,遲了。隻聽一聲口哨,埋伏在深草區的漢軍弓弩手射出數千支利箭,來不及回頭的楚軍紛紛落馬。戰馬受了驚,在河灘上茫然奔跑。多隆好不容易才將散兵收攏在一起,卻聽到耳邊又是一聲口哨,嘩啦啦地從深草去躍出一隊騎兵,明晃晃的戰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亮光,為首的正是李必。他衝進楚軍陣內,一連將數名樓煩輕騎砍下馬來。多隆一看此人的刀法,就明白是一位精通騎戰的高手,急忙拍馬上前迎戰。兩人大戰十數回合,多隆發現漢軍已將掉進陷馬坑的楚軍俘獲,頓時戰心驟退,撥轉馬頭朝東而去。

李必也不追趕,回頭檢索戰果,發現楚軍戰死者近百人,俘虜有數十人。他傳令收兵回營,向灌嬰稟報了戰況。灌嬰聽罷大喜,隨即叮囑李必不可鬆懈警惕。他了解龍且的性格,好強成性,必不會罷休。他吩咐下去,除騎兵繼續在城外遊弋外,步軍也要嚴陣以待,務必將楚軍擋在城外。

“所有輕騎,飽餐一頓。”灌嬰說著來到地圖前,指著東北方向,“你看這是廣武鎮,鎮外有一古城堡名大師姑城。雖殘垣斷壁,然城內道路曲折,撲朔迷離,你等可在與楚軍作戰時,佯裝敗退,進入城內。我率領精兵兩千,在城中埋伏,必給龍且以重創,斷其攻取滎陽之念。”

“哼!要我放棄攻取滎陽,不過是灌嬰老兒一廂情願罷了。”在距滎陽城四十裏地的楚軍營寨,龍且對敗歸的校尉多隆道。他並沒有過多指責多隆,這不僅因為枯河進兵的決策是自己定下的,更在於樓煩人有著落拓不羈的性格,惹惱了會出事。他現在考慮的是下一步如何進取滎陽,徹底斷了劉邦與關中的聯係。當晚,他傳來軍中校尉重新部署戰局,除撥出兩位校尉率精騎兩千馳往敖山外,他要親自率領麾下騎、步軍向滎陽發起猛攻:“我就不信剛剛被大王衝擊得七零八落的漢軍能阻止楚軍登上滎陽城頭。”

第二天黎明,龍且留一名校尉據守營寨,親率三千人馬殺奔滎陽。西行約二十裏,他就遭遇李必的阻擊。龍且大喝一聲“漢將送上頭來”,一杆方天畫戟直刺李必咽喉。李必雖為校尉,可論起戰力不在將軍之下。兩人在馬上大戰數十回合,李必漸漸喘氣,給龍且留下力不能支的表象。眼見拖了將近一個時辰,李必賣了個破綻,撥馬向大師姑城方向退去。見主將退卻,麾下眾人也紛紛退出廝殺,沿途有丟掉頭盔的,有卸了甲胄的。龍且斷定漢軍欲逃進大師姑城做困獸抵抗,一邊催馬快進,一邊嚴令麾下緊追不放:“有拿下漢軍校尉首級者,賞金百斤。”

夏日的風將龍且的聲音吹進楚軍耳內。多隆有過中埋伏的教訓,追上龍且沙啞著嗓子喊道:“將軍,小心埋伏。”

“嚴令你部殺上前去。”龍且回頭命令一句,兩腿擊打戰馬腹部,一個飛躍越過城堡的殘門,卻不見了漢軍的蹤影。龍且勒住馬頭,再次確定李必的逃跑方向,才策馬繼續前行。然而走到盡頭,卻是一條死胡同。他要想回頭,卻發現麾下擁擠在一起,遂大聲吼道:“還不退出去,你等是要做漢軍的箭靶麽?”話剛落音,就聽得耳邊傳來“嗖嗖”的箭鳴聲,楚軍騎兵紛紛落馬。

龍且揮動方天畫戟撥打箭雨,掉轉馬頭沿著來路往回殺。可轉來轉去,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卻發現又轉回來了。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是漢軍和楚軍廝殺的聲音。龍且此時十分後悔沒有聽多隆的忠告,以致被漢軍引入城堡。

天空忽然陰暗起來,頃刻之間暴風驟起,電閃雷鳴,不到半個時辰,傾盆大雨嘩啦啦而下。暮色比往日來得早了,城堡裏更加撲朔迷離。龍且心中暗祈上天保佑,為自己提供了突圍之機。他穿破雨霧,披著電光,朝城堡外馳去。在城門口,他與多隆等幾名校尉相遇並通報了戰況,方知灌嬰率部在各個暗處設了埋伏,楚軍死的死,傷的傷,三千人馬損失過半。

龍且隻覺得眼睛發酸,說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擦了一把額頭道:“回營,謹防漢軍偷襲。”

楚軍行出五裏地,龍且回眸,一道閃電,大師姑城在電光下像一隻黝黑的猛虎,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回到大營,龍且就接到從敖山方向傳來的消息,說騎兵遭到了漢軍的伏擊,損失嚴重,一千多騎兵正在回撤中。龍且看罷,將絹帛摔在地上,仰天長歎:“天不助我矣。”

接下來的日子,龍且又先後發動過數次攻擊,可灌嬰堅守的滎陽城巋然不動,倒是龍且徒然死傷了不少騎兵。

這一天,龍且正在帳中悶坐,從事中郎來報,說項王的使者到了,龍且忙出帳迎接。使者來不及坐定,就宣讀了項羽的詔命,說九江王英布在六安起兵反叛,命龍且率軍南下,圍戰英布。

龍且捧著詔命,似乎是在問使者,又似乎是對自己說:“這是為什麽?這究竟是為什麽……”

站在身旁的眾人麵麵相覷,沒人能回答他的詰問。

劉邦一行,是在戰後第六天從虞縣移軍滎陽的。

當晚,灌嬰在城內設宴為劉邦接風。相比於當初攻下彭城,今晚的夜宴恰如美人洗去鉛華,一切都是簡單而莊嚴的。其中有一樣大蔥蘸醬,將生蔥切成小段盛於盤中,佐麥餅而食,甚有滋味。劉邦與張良吃了,都覺得爽口。大戰之後,君臣難得相聚,大家紛紛舉酒向劉邦致意。

酒過三巡,劉邦特地給灌嬰賜酒,灌嬰一改往日豪飲時的粗獷,細細品味了這酒中的情感。劉邦接著又問道:“李必、駱甲兩位校尉戰功甚偉,寡人要賜酒與他們。”灌嬰忙命人傳校尉進廳回話。

劉邦從侍女捧著的盤中舉起酒觥,一一賜予李必和駱甲後道:“此次滎陽之勝,賴中大夫運籌有度,更賴二位校尉英勇善戰,寡人賜你等米酒一觥,以為犒賞。”

“謝大王。滎陽之勝皆大王神威所至,灌將軍運籌有方。”二位校尉飲罷酒出廳去了。

劉邦不失時機地將話題轉到戰局上來:“滎陽之戰,隻為小勝,諸位不可驕矜,且聽子房為諸位解析戰局。”

張良聞言十分欣慰,有道是“禍兮福之所倚”,事情就是這樣,若無彭城一敗,劉邦絕不會如此清醒。他放下酒觥,目光輕輕掠過灌嬰、周勃、樊噲、柴武、酈商、酈食其、陳平等人,才開始侃侃而談:“依在下看來,英布在南攻伐,項羽無暇北顧,龍且揮軍南下,西楚由此兵力薄弱。”

樊噲嚼著一塊肉,口齒不清地說道:“既如此,我軍何不趁機攻城略地,還猶豫什麽?”

張良笑了笑道:“敵雖不能北顧,未必就有我軍進兵天時。”

“這又是為何?”

樊噲話剛出口,就遭到身邊周勃的阻止:“不要打岔,且聽軍師如何說。”

張良撩了撩衣袖繼續道:“我軍彭城一戰,元氣損傷,亦需恢複戰力方能大舉,此其一;其二,韓大將軍與常山王奉命舉五萬之眾北上擊趙,我軍尚無力分兵中原。故而,相持乃為必然之勢。我軍可借機休整、擴兵、演訓,一俟有機會,即可兵進中原。”

劉邦頻頻頷首,以為張良所言清晰地道出了漢軍今後的出路,遂接過話頭道:“可項羽必不甘於兩軍對峙日久,因此滎陽必是交戰中心,我軍當以重兵守之,方能前拒勁敵,後顧關中。”

張良與劉邦這一番話猶如暗夜燈火,頓時點亮了眾位臣僚的心。大家都覺得今夜這場酒宴若以湯沃雪,雪去而石清。尤其是樊噲,帶著微醉走出大廳,向站在門口相送的張良豎起大拇指道:“還是你等書生厲害,什麽事情經你一說,就亮堂多了。”

酈商拍著樊噲的肩膀道:“平日樊兄不總是瞧不起讀書人嗎,這一回倒服了?”

聞言,眾人都笑了。劉邦許久沒有看見大家如此開心地笑了,心便如春水淌過。回轉身時,卻見張良沒有走,他揮了揮手,兩人進了劉邦的宿處。

“子房有話要對寡人說?”

張良在劉邦對麵坐下來,呷了一口茶道:“滎陽之戰後,中原局勢暫無大變,臣意大王不妨回關中看看。雖說三秦已定,畢竟離開數月,也該回去看看。”

“子房所言,正合我意。畢竟關中乃糧草之源,一刻也不能放鬆。寡人近日就回去看看,隻是這裏……”

“有臣在,大王盡可放心。”張良說完,換了一個話題,“還有一件事情,臣思之良久,還是覺得陳奏大王為妥。”

“哦?什麽事子房不妨直言。”

“回到關中後,也請大王與丞相相商立嗣之事。臣觀公子盈仁厚聰慧,故諫言大王慮之。”

“太仆也曾向寡人提過,隻是戰事頻仍……”劉邦沉思片刻,“回去後寡人一定同丞相商議。軍師與夫人相離太久,寡人命使者前往漢中,接夫人來中原與軍師團聚。”

“臣感謝大王。隻是滎陽戰事時起,她來了反不安全。倒可以去書命犬子不疑加入少年營,也好曆練曆練。還有,雍齒那邊也請大王多所撫慰,畢竟漢中鞭長莫及……”後麵的話張良沒有說,但劉邦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了。

“好!此事就由寡人去辦。”

張良起身告辭,劉邦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匆匆的背影。

漢二年(公元前205年)六月,劉邦偕戚夫人帶著劉盈、劉蕊回到了櫟陽。

披著六月的陽光,君臣沿著渭河悠閑地散著步。陪同他散步的不隻有蕭何,還有陳平、呂臣。

蕭何在任何時候都十分注意別人的感受,當劉邦稱讚之詞都給了自己的時候,他不失時機地說道:“關中之治,皆賴諸位同僚協力同心。呂將軍麾下校尉鄧龍、張虎,每每承擔了運輸糧草輜重重任,總是勝任愉快,此皆呂公教誨有方也。”

劉邦側過身子看了呂臣一眼道:“丞相所言不虛,寡人深知呂將軍為人。當初寡人兵微將寡之時,他決然離開彭城,足見胸懷矣。”

呂臣忙回道:“大王言重了,此為臣子本分。”

這樣說著話,眾人不知不覺已經走了五裏行程。遠遠瞧見前麵軍旗招展,一頂頂帳篷向東綿延,從寨內傳出訓演的喊殺聲。

蕭何見狀,拱手道:“這就是鄧龍、張虎的軍營,大王可是要去看看?”

“好!去看看。”劉邦說著,命曹窋馳馬前往傳達消息。

鄧龍、張虎聽聞漢王到了營前,整頓好方陣雙雙來到營前。劉邦一行已經到了寨門前,兩位年輕校尉卻不行跪拜禮,隻是雙手抱拳道:“微臣恭迎大王閱軍,盔甲在身,依軍律不行跪拜禮,請大王恕罪。”

劉邦覺得很新鮮,側身看了看呂臣。

呂臣解釋道:“大王有所不知,當初臣在陳王駕前時,陳王終日披甲戴胄,故定下規矩,將軍甲胄在身,不行跪拜之禮。”

“好!寡人雖未見陳王,然此舉利於戰事。”劉邦回身對跟在身邊的陳平道,“你替本王擬一道詔命,今後漢軍將軍披甲者見了本王,不必行跪拜禮。”

“諾。”陳平應了一聲。

呂臣的心中就**起一陣浪花,如此胸懷,豈能不得天下。正想著,劉邦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呂老侯爺近來可好,改天寡人登門看望他。”

呂臣的眼睛有些濕潤了,撲通一聲跪在劉邦麵前道:“臣代老父謝大王恩典。”

“呂老侯爺早年跟隨本王,現今年邁,理當受到尊敬。”

趁著起身的當兒,呂臣拉過鄧龍、張虎介紹道:“他們一個是陳王身邊將軍鄧說之子,其父為掩護陳王而火焚其身;一為都尉張賀之子。其父死於戰陣。”

劉邦多所撫慰:“你等父親皆是當世英雄,願你們以父為楷模,建功立業。”

接著,呂臣邀劉邦觀看軍演。

劉邦在蕭何、呂臣和陳平的陪同下登上閱兵台,觀看了鄧龍、張虎的陣法演訓,深為兩位校尉治軍有方而感喟。鄧龍、張虎命軍廚備了飯菜,劉邦一行午間就在軍營用餐。

蕭何打拱道:“賴大王英明,臣留守關中後做了幾件事。一是廣播大王恩典,施惠百姓,安定人心;二是開放皇家園囿,供百姓耕種;三是讓百姓推舉有德行者任為‘三老’,每鄉一人,協助縣令教化民眾。”

劉邦頻頻點頭:“丞相此舉非為關中一地,將來取了天下,寡人要推之州郡,以此治國。”

“大王深謀遠慮,如此則天下安也。”車子轉了一個彎,上了通往櫟陽城的道路,蕭何又告訴劉邦,他正考慮製定《漢律》,“治國無法則亂,守法而弗度則悖。臣近日即將法稿草成,送大王禦覽。”

這一切既在劉邦的意料之中,又有不少出乎預料:“有丞相分憂,寡人便從容多了。”

蕭何了解劉邦的性格,他讓自己驂乘,絕不僅僅隻說這些話的。果然,在櫟陽東城門在望之際,劉邦將話題轉到了正題上來:“寡人此次回來,一則為了巡查關中,看望丞相;二則太仆、軍師都向寡人提出立嗣,寡人想聽聽丞相的想法。”

蕭何感於夏侯嬰、張良與自己不謀而合。其實,從劉邦回到關中的第一天開始,他就有立嗣諫言的念頭。隻是近日劉邦一直忙於巡查,沒有合適的機會。現在好了,劉邦主動將此議提到自己麵前,他幾乎不假思索地回道:“軍師、太仆所言,亦正是臣想向大王諫言。夫人現在敵營,若是聞聽大王立了公子盈,其心也稍安。”

這一層劉邦不是沒有想到,卻不似蕭何那麽細微。他不能不承認蕭何說得有理,雖說身邊現在有了一位戚夫人,可他沒有理由冷落呂雉,便順著蕭何的話道:“寡人也是如此想。”

“大王聖明。軍師和太仆都在中原,此事就交由臣來辦。”蕭何說話間,車子緩緩地進了東門,二人的說話暫時打住。劉邦看見,中官正陪著劉盈在街口迎接。

一連數日,劉邦除了打點日常政務外,都在忙於立嗣的事情。戚夫人除了每日督促劉盈姐弟攻書習文外,就是與自己腹中的嬰兒說話。現在劉邦在一班臣僚諫言下啟動了立嗣儀式,她不僅不能阻擋,還要承擔本應由呂雉完成的事項。現在,她看著埋頭默誦文章的劉盈,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覺得他待在自己身邊隻能徒惹煩惱,於是說道:“你書也背了半日了,可以去阿姊那裏玩耍一個時辰,等你父王回來,就進午膳。”

聞言,劉盈有了一種被釋放的快慰,放下書簡就朝外跑,卻不料身後傳來“哎喲”的聲喚。他回頭看去,就見戚夫人捂著腹部,眉毛鬱蹙,似有千般痛苦。劉盈是個懂事的孩子,急忙轉身朝回跑,就見幾個侍女扶著戚夫人躺在了榻上。

“你不必擔心,盡管去玩耍。”

戚夫人一句話未了,卻看見劉邦從外麵回來了,見此情景忙進了帳,著急地問道:“夫人怎麽了?”

“忽覺腹部不適。”戚夫人搖搖頭,看了一眼劉邦道。

劉邦立即朝外麵喊道:“來人!速傳禦醫進宮。”

不一刻,禦醫到了。這禦醫叫淳於念,祖父曾是扁鵲的入室弟子。

禦醫雖然年輕,卻是醫術精通。進宮後先向劉邦行了禮,然後坐在榻前診脈。過了大約一刻時間,他睜開眼睛對劉邦道:“夫人脈象呈弦狀,火熱內盛,總是陰陽不調,臣開三劑湯藥,服後當輕。”說到這裏,禦醫轉了話頭,“可良藥難醫心病,還要夫人心境舒暢,方能奏效。”

劉邦點了點頭,吩咐中官隨禦醫前往抓藥,又要左右退下。他坐在戚姬身邊,托起那隻纖纖細手道:“聽見了麽,你要心境舒暢方能體健。你現在懷著身子,怎可整日鬱鬱寡歡?”

戚夫人手撫日漸隆起的腹部,眼角卻淌出晶瑩的淚珠:“大王真不了解妾的心思麽?妾千思萬慮,皆在如意。”

“這個寡人當然明白。”

“大王不明白。”戚夫人先是飲泣,漸漸就出了聲,“大王整日忙於諸事,倘若立了盈兒,如意出生後又該如何?”

原來戚姬的心思都在這裏,劉邦心中便**起暗暗的不悅,卻不便發作。這時候,侍女已經將藥煎好捧了上來。劉邦接過藥盞和調羹,自己舀了藥,用口吹吹,感覺不燙,才親自喂給戚姬。戚姬喝完藥,漱了口,重新躺下,劉邦這才說道:“夫人要聽寡人的家事麽?”

見戚姬點頭,劉邦遂從早年生下劉肥,前妻產後身亡,後來呂雉一家搬到沛縣,呂太公將呂雉許配自己;從夫妻間的相濡以沫到他沛縣舉事後呂雉又是如何理家教子,苦度時光。話末劉邦問道:“現今她又因寡人而被項羽拘禁,生死未卜。夫人不妨想想,這些事情放在你身上,又該怎樣?”

“這……”

“呂雉早於夫人進入劉家,這個夫人是知道的。”劉邦撫著戚姬蓬鬆的長發道,“至於如意,將來不論男女,都是寡人的至親,享王子和公主名分,你又擔憂什麽?”

劉邦的話句句在理,戚姬覺得再執拗下去反倒無趣,於是破涕為笑道:“妾也就是想想而已。”

劉邦看了一眼戚姬道:“不能想,多慮傷身……”

中官在外麵稟奏,說蕭丞相求見。劉邦轉身出了內室。

蕭何聽見劉邦腳步聲,忙轉過身來稟報:“啟稟大王,立嗣大典已安排就緒,大王還要檢查麽?”

“丞相辦事一向周密詳致,寡人沒有不放心的。”

“好!明日乃六月初六,時交壬午,立嗣大典就在明日午時三刻。”蕭何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