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誌鬱鬱下邑籌謀 意切切牛良勸歸

嶽恒用自己的生命和少年營將士鮮血,將楚軍阻擋在了濉河西岸。

嶽恒是在筋疲力盡到極點後與虞子期做最後一搏的。當他率領少年營將士在距濉水一裏地擺開陣勢時,虞子期就看得十分清楚,嶽恒要為劉邦渡河贏得時間。盡管他已經知道,項羽派遣鍾離眛從另一條路追趕劉邦去了。但是,他的銅錘依然招招打向嶽恒的要害處,非置他於死地不可。

當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意圖時,嶽恒迅速選擇了邊打邊退的戰法。隻要劉邦父子能安然過河,他的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他以疲累之軀,全力對付虞子期的攻勢。雙方大戰四十多個回合,嶽恒估計劉邦父子已經離開濉河西岸,便跳出圈外,對與楚軍正在酣戰的將士喊一聲“過河”,拖槍向濉河邊奔去。

虞子期大喝一聲“小孺子,哪裏去”,高舉銅錘就追了上去。嶽恒一幹人到了河邊,遠遠地瞧見劉邦和數十名侍衛過了濉河,他的心一下子落了地。隻是眼前的情景慘不忍睹,整個濉河中漂滿了屍體,在下遊幾丈遠的地方築起了一道“人壩”。嶽恒很慶幸劉邦脫了險,如此,即便是自己死在西岸,也可以瞑目了。因此,麵對窮追不舍的虞子期,他倒心底從容了。

沒有在河心看到楚軍俘虜劉邦父子,虞子期把一腔憤怒都發泄到了嶽恒身上,他右手的銅錘狠狠地下去,嶽恒的右肩膀就脫了,隻能用左手操起長槍抵抗。虞子期再一錘,朝嶽恒的胸前砸下,雖然由於左手握槍的抵擋,緩衝了力量,然而,嶽恒的身體卻極度失衡,落下馬來。楚軍蜂擁上前,亂槍刺向嶽恒。他已經喪失了戰力,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沒有躲避雨點般的槍刺,隻是閉上了雙目。

虞子期環顧身邊兩軍的累累屍骨,十分驚訝漢軍少年營的戰力,直到最後一名校尉倒在濉河西岸的草叢中,也沒有一個投降。敬仰和感懷從虞子期的心底油然升起,他將銅錘插進腰間,下得馬來,對站在身邊的校尉道:“你到附近莊戶去尋找鄉豪,購一副棺槨厚葬嶽將軍。其他犧牲將士也好生掩埋。”

“諾!”校尉轉身離去。

耳邊傳來車轂碾過大地的轟隆聲,是項羽的車輦到了,虞子期上前迎接。

項羽下了車,站在河岸邊望著屍體壘起的“人壩”,聞見從濉河水浪中飄來的血腥味,再看看身後橫挺順臥的屍骨,皺著眉問道:“劉邦呢?又讓他逃了?鍾離眛呢?不是遣他追殺麽?”

“臣當時與阻擋我軍的漢軍少年營鏖戰。”虞子期有些羞愧,接著把嶽恒壯烈殉職的故事講給項羽聽。

項羽來到屍骨堆中,按照虞子期的指點找到了嶽恒的屍體,凝視良久後道:“劉邦有此忠臣,乃大幸也。寡人要讓天下人明白,寡人亦是惜才愛將的君王。”他默許了虞子期對嶽恒的厚葬,而後下令,“追過河去,不給劉邦喘息之機。”

聞言,虞子期沉吟片刻後道:“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

“劉邦之所以過河,必是有漢軍接應。據臣所知,酈商、柴武皆為驍將,曹參、灌嬰乃多謀者。經過午後一戰,漢軍必料我軍追擊,若是設下埋伏,我軍必然失利。”

“哦?依你之見,就此罷兵不成?”

“不。我軍南下,意在奪回彭城。臣聞王陵、牛良退出彭城,乃因司馬欣和董翳中途倒戈。臣恐大王戀戰追敵,致使彭城有變。倒不如先回彭城,整飭綱紀,安撫諸侯,然後合力滅漢,何愁天下不歸?”

經虞子期如此一說,項羽亦覺當回彭城。正要下令東去,卻見鍾離眛率軍從濉河下遊過來了。一看見項羽,他就翻身下馬道:“臣追擊劉邦到河心,發現河對岸有漢軍,臣恐中埋伏,故而率軍返回。”

“今日且放過他,總有一天讓他做階下囚。”接著,項羽就楚軍去向征詢鍾離眛的意見。鍾離眛也以為回彭城乃當務之急。

“既是如此,傳令下去,申時二刻造飯,酉時一刻出發,兵發彭城。”

……

劉邦率領數十騎趕到下邑城外,就瞧見張良、酈食其、呂澤在門外等候。短短的幾日,恍若隔世。劉邦的眼睛驟然潮熱,顧不得車上尚有一對兒女,就跳下車撲上前去,緊緊扶握住了張良的雙臂,口中連聲喊著:“子房,我們終於見麵了。”

張良的眼角也紅了,望著征塵仆仆的劉邦,從舌尖上滾出的都是熱乎乎的話語:“隻要大王安然無恙,大漢就有希望。”

劉邦哽咽道:“寡人最擔憂的就是軍師與諸位的安危。”

“若非樊阬率領侍衛拚死相戰,未知我等還能否見到大王。”酈食其一句話說得滿場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劉邦又哽咽著說道:“可惜嶽恒一員虎將,卻因護衛寡人而殞命沙場。日後見到雍齒,真不知該如何說呢。”當他再度環顧身邊的臣下時,眼裏就充滿了歉疚,“都是寡人忘乎所以,至有今日之禍。”

事非經過不知難,人啊,總是在犯錯之後,才逐漸明白過來。張良的心頭就充滿了感慨,他多麽希望劉邦從此幡然悔悟,不再被**樂所惑。

“若非當初軍師力主末將據守下邑,隻怕漢軍目下連立足之地也沒有了。”呂澤的聲音打破了這種難耐的壓抑。

“呂將軍所言不虛。”夏侯嬰一手牽著劉蕊,一手牽著劉盈來到劉邦身旁。

在棲身之處看自己的兩個兒女,劉邦為自己大戰中的作為而心中盈滿自責。要不是夏侯嬰的堅持,也許膝下兒女早做了楚軍俘虜。此時,他心中的夏侯嬰儼然一位忠厚的兄長:“若非太仆,寡人險些鑄成終生之恨。”

這話讓張良、酈食其和呂澤彼此對望,猜不透劉邦的意思。但夏侯嬰並不揭破,隻是憨憨地笑著對劉盈和劉蕊道:“快去見過你的舅父。”

劉盈和劉蕊怯生生地走過去叫了一聲“舅父”,呂澤的心就化了,淚水唰唰地落下來了。酈食其在一旁看見,忙上前勸道:“劫後重逢,該高興才是,抹什麽眼淚?呂將軍還不快請大王進城。”

呂澤拉著兩個外甥的手,心中五味雜陳,孩子沒了娘,便分外可憐。他俯下身子對劉蕊說道:“你母親不在身邊,往後你要當好阿姊,照管好盈兒。”

看著兩個孩子破涕為笑,呂澤這才對劉邦等人道:“下邑雖小,但總是目下遮風避雨的棲息地,臣早已將一切備好,大王還是和諸位同僚一同進城吧!”

劉邦重新登上車子,夏侯嬰安排兩個孩子坐好後,揚起馬鞭在空中打出一個脆響,三匹馬撒開蹄子歡快地跑了起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下邑的每一天對劉邦來說都度日如年。他無法忘記暗度陳倉,兵進關中時的浩浩****,也忘不了勘定三秦的掣風驟雨,更不能忘記洛陽新城諸侯來朝的榮耀。這一切,來得如此快,去得也如此快,簡直就是一場夢。轟轟烈烈開場,淒淒慘慘落幕。

讓他焦慮的不僅僅是這些,每當夜闌人靜,月亮的清輝灑滿榻前時,父親、呂雉的影子就會出現在腦際,還有南下時在定陶那難忘的幾日,竟然留下一個戚姓女人……她如今也成了牽掛。他恨項羽沒有人性,有能耐完全可以兵鋒相對,豈可用家小做人質?他也恨自己,後悔為什麽不早一點把家人接到軍營,哪怕南北輾轉,總是有大軍嗬護,也不至於落入敵手。他了解項羽的性格,他可以將王陵之母烹煮,難道……目下,他再沒有力量與項羽兵甲相對。他恨那些諸侯,那個當初對項羽懷恨在心而又無可奈何的魏豹,還有陣前投降的司馬欣和董翳,竟然在大戰的關鍵時刻倒戈……真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擊敗項羽之際,他們又會做出怎樣的選擇。

“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彼等之為,皆為人所不齒。”劉邦仰麵感慨。

就在這時,劉蕊牽著劉盈的手進來了。一場戰爭,讓兩個孩子經曆了顛沛流離,也長不少見識,他們很謹慎地向父親行禮請安,這讓劉邦心底的痛苦暫時獲得了撫慰和療治。

“你們不在舅父處讀書,來這裏有何事?”

劉蕊回道:“孩兒有事要稟奏父王。”

“哦?”

“聽樊阬和曹窋兄長說,他們昨日出城去祭奠嶽將軍去了。孩兒就想,若是沒有嶽將軍奮力殺敵,孩兒與小弟也許就死在濉河中了,孩兒也要出城去祭奠嶽將軍。”

“樊阬和曹窋都是校尉,你們不一樣。待日後長大,自可祭奠。”

“父王!”劉盈在一旁說話了。他的行為已中規中矩,仿照臣下們的樣子上前先向劉邦作揖,然後才開始說話,“記得母親教《論語》時說過,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臣下盡忠竭命,君當寬仁以愛。孩兒想,父王日理萬機,孩兒該為父王分憂。”

“哦!”劉邦沒有想到劉盈會說出這一番話來,緊鎖的眉頭豁然展開,表示了對兒子說話的看重。

劉盈繼續說道:“母親還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嶽將軍舍命救了我姐弟,怎麽能不祭奠呢?還有張乙叔為救我姐弟,奮力殺敵,死於亂軍之中,令孩兒一想起來就難受。幾次夢見他在咱家後院為馬梳理毛發,醒來就哭了,孩兒希望能一並祭奠。”

自打劉盈來到這個人世,劉邦第一次聽他說了這麽多的話,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他的聰慧和仁厚。他忽然覺得那老者的測卜並非虛妄。他更感到,沒有任何理由拒絕兒女對嶽恒的祭奠,何況他這些日子也每每睹物思人,需要一個表達的機會。

“好!父王與你們一起祭奠。”劉邦答應之後,便對外麵喊道,“來人!”

曹窋應聲進來,劉邦安排他在縣府後堂擺起嶽恒和少年營犧牲的士卒靈位,備好香火,並要夏侯嬰前來主持祭祀。曹窋道一聲“諾”,出了縣府二堂,不一會兒,就把一切安排妥當。夏侯嬰到後將祭品一一查看了一遍,覺得井井有條,特別是聽曹窋敘說了劉盈姐弟的諫言後,真是心花怒放。

但見燭火高照,香煙繚繞,少牢等犧牲擺放整齊。由於劉邦居於王位,故而由夏侯嬰代他上香。隨著夏侯嬰一聲“向嶽將軍靈位行三叩九拜禮”,劉蕊拉著劉盈雙雙跪倒在靈前,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莊嚴而肅穆。

行過大禮,獻過祭品,本該是夏侯嬰頌祭詞,叮囑亡靈平安遠行。孰料劉盈上前一步,親自在靈牌前點燃三炷香,接著淒然說道:“將軍為我父子力抗楚軍,舍身捐軀,才有今日劉家父子團聚。劉盈雖小,但當以將軍為風範,修身自勵,將來有所作為。”

拜過嶽恒靈位,劉盈拉著劉蕊的手又拜張乙,口中訥訥道:“從離開沛縣,您就早晚照顧我姐弟。若非我等年幼,您完全可以脫身的。請受劉盈一拜。”

夏侯嬰清楚地看到劉盈眼眶的淚水,便知這孩子自小有心,不禁為自己不惜抗命保護下來兩個孩子而欣慰。

其實,對兒子最刮目相看的還要數劉邦。兒子的這一番話很是得體,也很深情,表達了他此刻的心境。他忍不住上前,想和兒子一起為嶽恒、張乙靈位上香。夏侯嬰死死攔住他說:“大王萬萬不可,嶽將軍承受不了的。”

劉邦在與夏侯嬰拉扯中不意回頭,才發現不知什麽時候,張良、酈食其、盧綰等人都站在了身後,紛紛要上前祭祀亡靈。夏侯嬰見狀,就站在主持祭祀的太仆位置,向嶽恒等人的靈位高唱上香臣僚的姓名。每個人在聽到自己的名字後,都會立即一臉的整肅,在最短的時間內整理好冠冕和朝服,似乎每一炷香,都照耀著亡靈遠行的道路,都象征亡者一定會嗬護生者吉祥安康。

“這就是人心。”回到二堂就座時,張良這樣對劉邦道,“城池丟失,尚可奪回,若是人心一失,永遠不可挽回。大王通過今日的祭祀不難看出,大漢人心尚在,據此即可以重整旗鼓,再圖社稷。”

劉邦雖然讚同張良的看法,可他更明白,人心的背後乃是實力。自五月中以來,樊噲、曹參、灌嬰、周勃、酈商、柴武等諸位將領未見歸來,而王陵、牛良、薛歐、王吸自退出彭城後也了無消息。跟在自己左右的皆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謀士,縱然有奇思妙計,總該有人去作為吧?

“有誰能立功破楚,寡人就把關東平分給他。”劉邦作出了許諾。

大家以為劉邦說的是實情,就連平日裏直言快語的酈食其也沒有勇氣回應劉邦的問話。至於盧綰更是隻見口唇咄咄,就是聽不見聲音。劉邦打量了一下陳平,陳平卻看著窗外的樹枝發呆。他轉而又去看張良,那目光就含了疑問的意思:臣僚不敢言政事,顧左右而言他,難道這就是你張子房說的人心?

張良不但從容地迎接劉邦投過來的目光,而且似乎這一切已了然在胸。他站起來來到劉邦麵前道:“大王明察!不知大王有沒有發現,彭城一戰尚有許多斟酌之處。”

“哦?”這話一出口,如同投石擊水,包括劉邦在內,二堂內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投向張良。

劉邦搖了搖頭道:“何須斟酌,我軍失敗乃成定局。”

然而,張良接下來的話卻讓在座的所有人睜大了眼睛:“我軍受挫,盡人皆知。微臣今日不談戰局,要談的卻是一個人。”

“人?何人?”

“英布!”張良這話一出,全場喧嘩,幾乎從每個人口中喊出了“英布”這個久違的名字。

“不知道諸位可曾覺察,在楚漢兩軍大戰如火如荼之際,卻獨獨不見英經他這麽一提,大家感到這的確是一件奇怪的事。此前他不是對暗殺熊心分外熱心麽?”

“自入下邑以來,下官派出細作前往蕭縣、彭城一帶刺探,獲知大戰前項羽曾三次遣使前往九江,邀英布共擊我軍,他皆以有病為由而按兵不動。項羽懷恨在心,幾欲遣兵討伐,隻是由於北與田橫為戰,南與我軍對陣,故而鞭長莫及。若是大王以分關東之地為諾而聯英擊項……”

“哦!”眾人不約而同地身子向前傾去,緊接著就是一陣擊節。

然而未及大家思路回轉過來,張良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臣要說的第二個人乃是彭越。”

“哦!”眾人又是一聲吆喝,“他不是被遣往魏豹處為相了麽?”

張良細長的眼睛中就溢出淡淡的笑意:“當魏相不假,可在彭越眼中,魏豹乃俗主耳。他當年曾與田榮一起反楚,為此,項羽遣蕭公角討伐過他,彭越豈能臣服?此人與英布一樣,皆是可用之人。”

眾人又是一陣驚呼,都為張良之言而豁然開朗。盧綰、酈食其、陳平幹脆將座位挪到了張良對麵,想聽聽下麵還有何良策。果然,張良不等聲波平息,接著道:“還有一人,更當大用。”

張良將臉轉向劉邦,作了一揖道:“此人就是大將軍韓信。此次我軍進擊關東,韓信留在關中勘定三秦。大王已經知道,章邯自殺,三秦已定,當遣韓信擔當大任。此三人用之得當,則項羽不足慮矣。”

這一番話似乎是琴聲過弦,溪聲出山,心生言立,恰如林籟結響,泉石激韻。然而,它在眾人心頭激起的回響卻若驚雷貫耳,洪濤拍岸。特別是劉邦被張良一番話撥雲見日,眼前油然呈現出一片澄明來。

“子房之言,道破寡人今日所思所慮,可謂對症施藥,乃良醫耳。”劉邦眼裏布滿了清朗,閃爍著奕奕光彩,他掃視了一周眼前的臣僚,問道,“不知何人願意出使九江,說服英布?”

話音剛落,酈食其發聲了:“臣願意赴六安,說服英布與我共同擊西楚。”

劉邦又問:“卿不知有幾分把握?”

酈食其理了理散發道:“許以關東之地,爾豈能不從?大王但放寬心,臣相信從之者十之八九。”

議定之後,眾人散去,唯獨夏侯嬰留下沒有走。

劉邦明白夏侯嬰必是有要緊的事情稟告,遂命侍衛在茶盞裏續了茶水,才道:“寡人知道你是無事不開口,開口必有事,不妨講來聽聽。”

聞言,夏侯嬰就笑了,道:“還是大王了解微臣,此事不僅關係大王,更關乎大漢大業。大王臨位已有年餘,所謂王業百代,傳世為要。臣夜觀《春秋》,曰‘立嫡以長不以賢’,經過這次大戰,臣觀公子盈寬仁厚德,性度恢廓,故請大王早日謀慮立為王太子。”

這就是夏侯嬰,他與蕭何一樣,總是會在關鍵處提醒自己——劉邦在內心這樣感歎。這不僅在於他們是同鄉,更因為經曆過無數的風雨磨礪,彼此都了解對方的性格和心理。事實上,在被項羽大軍追擊之中,每當夜深人靜之際,劉邦總會驚呼自己已年過知命,歎歲月如白駒過隙;對鏡自顧,幾年的軍旅生涯,已催白了雙鬢。他也不是沒有想過立嗣,然而戎馬倥傯,哪裏有個空閑呢?再說了,當時盈兒也不在身邊。明於此,劉邦就從心底感謝夏侯嬰慮事周密:“愛卿之所言正合寡人之意。隻是我軍初敗,此時立嗣恐有些急促。”

“臣所奏也是出於遠慮,並非當下就要立。不過,不能久拖,久拖難安人心。”

劉邦點了點頭,一說到立嗣,他的思緒的確轉到了劉盈身上。掩了二堂的門,他對夏侯嬰道:“此次與項羽交戰,盈兒雖飽受顛沛之苦,然則正所謂砥節礪行,果然懂事多了。不過,寡人總覺得他有些怯弱,身為儲君……再說了,若論嫡長,還有肥兒呢。”

“大王所慮,不無道理。”夏侯嬰懂得劉邦下麵話的意思,便接了話茬,“他隻有五歲,已知君臣禮序,做事方寸不亂,已屬不易。況大王目下膝前隻有盈兒,理當立他。至於劉肥,其母逝去多年,若立,恐夫人……”

“嗯,那就依卿言。待情勢稍穩,即可知會眾臣,商議立嗣大計。”劉邦站起來道,“此事與丞相、子房商議之後再定,卿以為如何?”

“大王英明。”夏侯嬰覺得話說到這個份上就行了,畢竟立嗣是關係王國存繼的大事,馬虎不得。他起身準備告辭,因為大軍進駐下邑,糧草供需事急,現在正是五月,下邑周圍鄉村的麥子麵臨收割,他得與呂澤商議安排車輛下鄉購糧,以供軍需。但他“告辭”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被劉邦的目光留住了。

“大王還有何吩咐?”

“夏侯兄請坐,寡人確有些話隻能對你說。”劉邦囁嚅了幾次,終於說道,“寡人有一件私事,尚需夏侯兄費心。”

現在想起來,那也許是一次上蒼注定的奇遇。大軍從洛陽新城出發,一路攻城略地,勢如決堤。號稱無敵天下的楚軍捐城棄地,紛紛撤退,不久就打到了曾留下他戰爭足跡的定陶。這一夜,軍伍歇息在城北的戚家莊。莊主的家奴生有一兒一女。兒子名叫戚鰓,自小習武,被莊主請為教頭,在莊上養了百餘名家丁,個個勇力過人;女兒名戚姬,自小聰慧異常,又善音律歌舞。每逢客人來,都被莊主傳來演舞。

曾遭遇項羽軍屠村的戚家莊百姓,見劉邦大軍進村以來秋毫無犯,軍伍將士還利用短暫的間歇幫助百姓播種。尤其是酈商將軍發現有一名士卒吃了酒不付錢時,當著全莊百姓的麵處罰四十皮鞭,並照賬清了酒債後,戚莊主十分感動。當夜,在庭中擺宴以致謝意。

席間,戚鰓率領家丁為漢軍表演了十八般武藝,看得劉邦熱血沸騰。接著,戚姬登台獻舞。當她嫋嫋婷婷地出現在劉邦麵前時,戚莊主不失時機地介紹道:“戚姬曾跟楚宮流落到民間的宮中舞伎學過一種‘翹袖折腰’舞,請大王欣賞。”

“那寡人倒要看看,怎樣個翹袖,又怎樣個折腰?”劉邦“哦”了一聲,等他將目光投向舞台時,整個目光都直了。這哪裏是舞伎,分明是仙女下凡!隻見兩隻彩袖淩空飛旋,嬌軀翩轉,極具韻美。尤其是長袖甩動時,宛如雲霓,若仙若幻;忽然間弱柳細腰就成一彎新月,伴以回眸媚笑,劉邦的魂魄都要飛到她的身邊了。他覺得鹹陽宮女比之戚姬,簡直是天壤之別。他曾十分嫉妒項羽有一位能歌善舞的虞姬,而眼前的戚姬,絲毫不遜色於虞姬。

劉邦雙目迷離,心猿意馬,如何能瞞得過戚莊主呢?他附在劉邦耳旁問道:“大王看戚姬如何?”

劉邦沒有聽見,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台上。戚莊主心裏笑道,世上哪個君王不愛美人呢?若是戚姬跟了劉邦,自己的前程還用問麽?他用手輕輕拉了拉劉邦的衣袖,再度問道:“大王看戚姬如何?”

劉邦終於轉過神來,頻頻點頭,吭出了幾句詞:

豔若霞兮室生光

飄飄若仙兮舒袖長

世間何有兮此女嬙

一曲舞罷,戚姬緩緩來到劉邦麵前,端起酒杯向他敬酒。未知有意還是無意,卻是一個趔趄,身子就前傾了。情急之間,劉邦伸出雙手就扶住了戚姬的腋窩。這一扶不要緊,要緊的是她身上散發的玫瑰清香卻循著衣袖,漸漸地沁入了劉邦的心脾。

戚姬顯然讀懂了劉邦眼中的意思,卻礙著眾人的麵,悄悄轉過身向莊主敬酒了。

這一切,讓戚莊主心花怒放,他命人悄悄傳來家奴夫婦道:“你們的女兒被大王看上了,今夜就讓她好生伺候吧。伺候好了,本莊主不會虧待你們。”家奴夫婦正在遲疑間,戚莊主轉身就走了。

再說劉邦本就心醉,加上飲了不少的酒,不能自持,被莊上家丁扶到樓上的繡閣中歇息。

那一夜,戚姬向劉邦訴說了因為欠債而全家為奴的經曆。第二天,劉邦給了戚莊主一大筆錢,要求他從此不要將戚家當家奴看待。

“唉!說來都怪寡人酒後亂性……”

夏侯嬰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這個劉邦的率性為何就沒有改呢?走到哪裏都染指女人,如何能讓呂雉安心在家?更何況,呂雉被項羽羈押,她如果知道劉邦與一個舞伎在一起,又該做何感想?“既如此,又為何不將她帶上呢?”

“戰事頻仍,居無定所,帶上不是反倒不便麽?”劉邦望著外麵的雲彩繼續自語,“現在看來,沒有帶在身邊,無論對寡人還是對她都少了許多為難。”

“聽大王口氣,確是一位良家女人?”見劉邦點點頭,夏侯嬰又問道,“大王希望臣做什麽呢?”

“若有機會,代寡人尋找戚姬一家,寡人不忍看他們漂泊。”

“好!此事就交給臣去辦。”夏侯嬰這才起身告辭。

剛剛走出二堂大門,就聽見一陣喊聲傳來:“大王在何處?大王在何處?”

夏侯嬰定神一看,原是樊噲回來了,這對於因將領被打散而鬱鬱寡歡的劉邦來說,不啻為一個大喜。

劉邦聞聲出來,顧不得身份衝上前去,彼此用拳頭捶打著對方的肩頭,口裏就隻剩下兩個字:“你呀你!”

兩人都大笑了。

這笑聲,含了太多的意味……

王陵現在想起來,仍然對劉邦邀請臣僚觀看“百戲”耿耿於懷。盡管他因為要為母親服喪而留在彭城內的軍營裏,可牛良、王吸和薛歐都無一例外地遵命出城去了。桓楚在擊潰城外軍隊的同時,迅速向彭城發動進擊。正在休整中的漢軍在毫無準備的狀態下倉促應戰。正所謂兵不厭詐,桓楚軍把自己裝扮成從城外回來的漢軍校尉。在黑夜裏,城頭值守的漢軍無法判定真假。說來也是自己疏忽大意,總以為桓楚軍在留縣一帶,而且是被漢軍打散的殘兵,根本不曾料到項羽軍在擊潰樊噲軍後,就如此神速地與桓楚軍會合了。當在南門城樓值守的校尉向他稟報,說牛良和他的侍衛觀罷“百戲”歸來時,他仍然謹慎地登上城樓去察看。

“請牛將軍上前說話。”王陵透過夜色,向城下喊話。

話音剛落,從馬隊裏走出一位將軍,朝著城頭答話:“王將軍,短短幾個時辰,你連末將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嗎?”

他雖然與牛良相處隻有短短幾個月時間,但對他說話的聲音還是比較熟悉的。這聲音在黑夜裏聽起來,沉悶中帶著幹脆,又帶著濃鬱的碭山味,尤其是聽牛良說漢王擔心楚軍襲擊,要他回來一起堅守的話語後,他對來將的身份確信了,即刻命校尉打開城門。

現在想起來,那該是一隊多麽神速的精騎哦!吊橋剛剛放下,裝扮牛良的楚軍校尉一個躍馬,首先衝進城門,跟在他後麵是馬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占領了南門。等王陵從城頭上衝下時,城門口的漢軍步卒已經成片地倒在血泊之中了。楚軍精騎的戰刀仿佛割稻穀一樣,一刀下去,就是頭顱落地,血肉橫飛。

“衝下城去!”王陵揮動寶劍,大吼一聲,率先衝下城牆,與楚軍精騎展開廝殺。一位楚軍校尉手持長槍向他刺來,王陵一隻手緊緊抓住槍杆,狠勁一拉,那校尉順勢跌下馬來。未及起身,被王陵一劍取了首級。王陵拉過馬韁,躍上馬背。他揮動長槍,殺開一條血路,直奔彭城西南角的軍營。

城西南角已經亂成一團,楚軍精騎將睡夢中驚醒的漢軍團團圍住,刀槍可以夠著的,取了首級;刀槍夠不著的,馬蹄踩死,夜色中慘叫聲催人腸斷。

王陵揮動長槍衝進馬隊,接連刺倒幾個楚軍精騎後,其他人頓時陷入恐懼,隻見兵器揮動,卻沒有一個人上前。率隊的校尉再三催促之後,仍然沒有人敢於出戰。校尉一怒,揮動長刀,催動戰馬,直取王陵。兩人大戰十個回合,楚軍校尉被王陵一槍刺落馬下。楚軍見狀,紛紛後退。王陵趁機衝進寨門,看見一名校尉正率領漢軍奔來,開口就問:“將軍,出了何事?”

王陵答道:“楚軍夜襲彭城了。速遣人前往牛、薛、王將軍營地稟報軍情。”

“遵命!”校尉應了一聲,立即命跟隨在左右的兩名屯長催馬離去。

王陵沉思片刻,對校尉道:“看來楚軍兵勢甚大,彭城恐難再守。你等速速整頓隊伍殺出城去,營救大王要緊。”言罷撥轉馬頭,朝著火光處而去……

天色黎明的時候,王陵在彭城外四十裏的張集鎮,終於與牛良、王吸、薛歐殘部相遇。

一見麵,王陵就問牛良:“你何時入的城?”

“在下看不懂那些飄飄****的歌舞,中途向漢王言明守城要緊,先行告退。孰料到了城前,卻是敵我殺成一團。其中有一位校尉穿著與我一樣,說話的聲音也極像,便知我軍中了計謀。我殺上去,戰不到兩個回合,那人被我斬於馬下,隨之殺進城來。”

王吸歎了一口氣道:“中途遭遇司馬欣,他一見末將,舉刀便砍。我才知道他臨陣倒戈。”

“唉,若非諸侯中途嘩變,彭城也不至於丟得如此之快。”

“不知道大王現在何處?”王陵又問。

牛良回道:“大王身邊有嶽將軍、太仆等人,估計已衝出楚軍包圍圈了。”

說到戰事失利,諸位將領都十分驚異楚軍的神速,此前竟然沒有得到項羽南下的任何消息。想當初巨鹿破釜沉舟,眾人都無不為項羽的出其不意而感慨。

時間過午,軍廚送來午餐,四位將軍便草草地用了。雖說牛良安慰大家,但他最擔心的還是劉邦的安危。在他的心中,劉邦不僅僅是君主,還有著父兄的恩澤。現在,他卻沒有任何消息,他整個心都懸在空中,根本無法落地。

一切都是因為漢王大意輕敵。幾乎與此同時,王陵心中卻回旋著另外一種聲音。

從小在沛縣一起長大,盡管由於家世的差距,他和劉邦有著完全異樣的童年。成年以後,他們先後都進入了彼此的視線。出身豪門的王陵最看不慣的就是劉邦的懶散和好色,因此,當蕭何、曹參等人推舉劉邦舉事並邀請他參加時,他謝絕了。他覺得同為義軍,借兵可以,助陣亦可以,然而,絕不與之同伍。

後來,在聽到劉邦軍所過之處秋毫無犯,尤其是進入鹹陽後以“約法三章”而名滿天下,項羽卻因熱衷於屠城而遭到譴責時,他的信念動搖了。他終於明白,生活可以改變一個人。尤其是重大的事變,幾乎可以造就一個全新的人。他終於決定歸順劉邦,共襄義舉。

可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擊,讓王陵的看法重新回到了原點。唉!他怎麽就是改不了好色的痼疾呢?本來在彭城王宮中,他已經嚴詞進諫過一次,劉邦當時也接受了。可剛剛過去幾天,又要在大營舉辦什麽“百戲”,還傳了楚宮中的領舞登台獻藝……

若不是這場“百戲”,漢軍也不會敗得如此慘絕。

王陵無法打開的心結還在於,打進彭城以後,他從楚軍俘虜中打聽到母親罹難之處。他痛哭一場,然後為母親製作了靈位,早晚祭奠。然而,在與楚軍的戰亂中,他卻沒有搶回母親的靈位,以致被楚軍連同住房一起燒毀。

這種種的事變,使王陵對劉邦很失望,早先不願與之為伍的念想再度爬上心頭。他想再度回到南陽去,過那種毫無拘束的日子。南陽郡呂齮這些年與自己相處甚恰,隻要沒有他人介入,他絕不會難為自己。他覺得自己已經很對得起劉邦了,隻是劉邦不在身邊,他該向誰表達自己的心願呢?

嗯!牛良,牛良為人忠厚,又長期跟隨劉邦,隻有他能夠向劉邦轉達自己的意思。他決計直接去找牛良,剛剛走出門,卻遇見牛良的從事中郎來向他稟報:“張集鎮外五裏地發現楚軍,正朝這邊奔來。牛將軍已遣校尉前往迎敵,他建議將軍您、王吸將軍和薛歐將軍向彭城以南的符離撤退。”

王陵聽罷,就要從事中郎傳令所部與牛良軍一起迎戰。

牛良的從事中郎勸阻道:“眼下尚不知楚軍有多少,漢軍經過大戰,加上諸侯叛變,損失慘重,不可輕易與戰。”

“牛將軍,真義士也。”王陵由衷感慨,轉身對自己的從事中郎道,“留下五百人馬馳援牛將軍,其餘部伍向符離方向撤退。”

離開張集鎮不遠,王陵就與薛歐、王吸部相遇。彼此通報了情況,原來每人都留下一些軍伍援助牛良,大家都為牛良的為人讚歎不已。

“牛將軍雖農家出身,然曉得大義,為人曠達,實在難得。”王吸一邊催馬,一邊說道。

薛歐接著王吸的話說道:“楚軍攻進城時,牛將軍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部伍如何,而是遣人向我等傳遞軍情,否則,我軍損失大矣。”

聽著這些議論,王陵有了一種新的想法——到了符離後,若能夠說服牛良、薛歐和王吸歸順,豈非又成一支新軍,馳騁南陽、陳郡間,遊弋於楚、漢之外,何其逍遙。

第三天傍晚時刻,聚集在符離縣城南的王陵、王吸和薛歐軍終於與牛良軍會合。

說到與楚軍的戰事,牛良先拱手謝過各位將軍的馳援,然後憨憨一笑道:“所遭遇者,乃楚軍小股軍伍,欲前往彭城,被末將殺了個七零八落。”

這種輕鬆的口氣讓王吸、薛歐再一次感到了劉邦用人有方,紛紛向牛良提出遣探馬四處探聽劉邦下落,定要趕去會師。

牛良接過從事中郎遞過來的水,仰頭大喝一口,用袍袖擦了擦口唇道:“此正是在下之意。”轉臉問王陵,“將軍有什麽要說的嗎?”

王陵沒想到王吸、薛歐尋找劉邦的心情如此迫切,一路上反複盤算的心緒此時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麵對牛良的詢問,他隻是淡淡一笑道:“幾位所言,王陵並無異議。有些話,尚需與牛將軍私下言明。”

“好!既如此,我軍在符離暫歇幾日,等待探馬消息。一俟有了大王存身之處,即行前往。時候不早,諸位且歇息去吧。”

薛歐和王吸都沒有深究王陵話中的意思,各自回自己營壘去了。

“通過這場大戰,加之失母之痛,在下決計重回南陽,將軍以為如何?”當大帳內隻剩下兩人時,王陵向牛良表達了想重回南陽的意思。

牛良頓時用不解的目光打量王陵,問道:“要緊關頭,將軍何出此議?”

王陵並不打算隱藏自己對劉邦的看法,而且,他也不願意麵對一個誠實的朋友說假話:“不瞞將軍說,在下對漢王有幾許失望。”王陵略去了劉邦早年在鄉間的齷齪,隻就目前戰事而言,“社稷未定,即奢華安樂,豈是明主所為?項王暴戾,漢王乏誌,皆非逐鹿之主,故而在下決計重回南陽。”

王陵此時說出這樣的話,牛良並沒有意外。曾經有過失親疼痛的他完全理解王陵此刻的心境,包括對劉邦的某些失望。可在他看來,無論有著怎樣的憤懣和幽怨,都不能構成脫離劉邦的理由。

道旁有兩塊石頭,相隔不過兩步,牛良邀王陵坐坐,王陵沒有拒絕。牛良看了一眼王陵道:“足下若能回答在下幾個問題,即可再回南陽。”

見王陵很專注地看著自己,牛良繼續道:“即便在遭受大敗之後,請足下自忖,與漢王相比,軍力如何?”

“當然不可相比。”王陵在心底掂量了一番。

牛良接著又問:“請足下自忖,與項王相比,軍力如何?”

王陵搖了搖頭道:“將軍何須此問,此乃不言自明之事。”

牛良點了點頭,又問:“請足下自忖,當今天下,能與項王逐鹿天下者能有幾人?”

王陵沒有回答,但內心分明起了波瀾。在短短的一刻時光,英布、欒布、魏豹、司馬欣、董翳、韓王信等一個個形象從眼前飄過,他不得不承認,即便是劉邦遭遇彭城之敗的情況下,能與項王分庭抗禮的,仍然非他莫屬。

見王陵沒有回答,牛良相信他心中一定有了定論。他並不期望獲得明確的答案,隻要王陵承認劉邦的實力,就為他下麵的說辭做了鋪墊。

月上中天,夜風拂麵。牛良將最後一個尖銳的問題提到王陵麵前:“請將軍再自忖,項王能容許足下在南陽繼續遊弋麽?”

“這……”王陵手撚著胡須,沉默良久,沒有說話。如果說,前麵幾個問題他都覺得不難回答,但這個關乎自己生存的問題,卻不得不感到沉重。其實事情是不言而喻的,項羽怎麽可能任由他在自己身旁縱橫馳騁呢?縱然自己與項羽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卻沒有力量去複仇。反之,劉邦就能夠讓自己逍遙於社稷之外麽?與項羽相比,劉邦就是有人品上的瑕疵,也不過是修為上的歧見而已。王陵的眉宇漸次收縮,口張了幾次,似乎有許多話要說。這一點,近在咫尺的牛良看得清清楚楚。

夜露正在悄悄下沉,落在道旁的草葉上,染濕了戰靴的足尖。牛良起身將隨身帶來的戰袍披在王陵肩頭,說出的話就顯得如夜露般地濕潤了:“不錯,漢王輕敵,招致彭城大敗。然而漢王納天下賢才,救百姓於水火,卻是有口皆碑,有目共睹的。方才在下已將情勢直陳於足下,與其被項王吞噬,不如擇良木而棲,還請將軍三思。”

看著王陵進了營寨,牛良招了招手,也轉身往回走。一路上,他的腳步是輕快的。他覺得,今夜的明月就是為了照徹他的心扉才懸掛在萬裏長空的,而他此時的心境也如同月色一樣澄明和清澈;他更覺得今夜的時光沒有虛度,如果他能夠為漢王挽回一位戰將,也算無愧於漢王多年的栽培了。他相信王陵不是那種朝三暮四的人,他一定聽進去了自己的話,他相信明晨太陽升起的時候,王陵一定會給自己一個明確的回答。

帶著踏月的快慰回到營寨,從事中郎就告訴牛良,說在他離開營寨半個時辰後,營門外來了一對男女,言說乃漢王親戚。聞知漢王在彭城,即前來投奔。卻不意聽人說,劉邦打了敗仗,去向不明。他從百姓口中得知漢軍軍營,便找過來了。

是誰遠道前來投奔呢?牛良一麵讓侍衛卸掉鎧甲,換上常服,一邊問從事中郎:“他們沒說是從何處來的?”

“那位叫戚鰓的男人說是從定陶而來。”

“且慢!你說他叫什麽?”

“戚鰓,看樣子乃武林出身,說話聲音洪亮。”

“戚鰓!那女人呢?”

“自稱戚姬。”

牛良“哦”了一聲,腦際忽然閃過前些日子攻下定陶後樊噲曾埋怨過的一件事。他當時也沒有多想,莫非找上門來的就是那對兄妹。天哪,若是王陵知道劉邦在定陶納了一房夫人,豈不又要起離去之心?

想到這一層,牛良嚴肅地對從事中郎道:“此事隻你我知道,外人問起,就說是我的親戚。若是走漏了風聲,拿你是問。”

從事中郎雖然口中應諾,心中卻嘀咕,漢王親戚來訪乃光明正大之事,何須遮遮掩掩?但轉念一想,主將如此正色正容,必有道理。牛良這才放心,遂到隔壁帳中看望戚氏兄妹,一進帳就單膝跪地道:“方才有些軍務,讓夫人久等了,還請恕罪。”

“將軍請起,也是妾身來得突然。”這戚夫人顯然也是經曆過場麵的,隨後便將漢軍走後之事一一道來,說戚莊主死於亂軍之中,兄長戚鰓率家丁拚死力戰,才得以脫身。兄妹二人一路輾轉而來。戚姬說話時,眉宇微蹙,心事重重,“誰知到了這裏,卻聽說漢王兵敗,不知去向。”

在戚姬說話之際,牛良暗暗打量,竊驚這戚夫人果然絕代佳人,不唯黛眉含冶,桃腮朱唇,談吐亦雅氣若蘭,口齒流香,委婉動人。單這一點,倒勝了呂雉一籌,隻是少了呂雉的大氣。想著想著,牛良就笑了,你這不是杞人憂天麽?你眼下最要緊的就是將戚氏兄妹平安送到漢王身邊。

牛良解釋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目下雖然漢王兵敗,然軍心依舊,元氣旺盛。尤其項羽多行不義,人心盡失。夫人不妨先在營中歇息幾日,一旦有消息,即送夫人與漢王團聚。”

“如此,那多謝將軍了。”戚夫人這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