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走險棋項羽恃勇 遭劫難父子情薄

“一個呂雉豈能擋得住寡人?”項羽對站在身後的虞子期道,“你隻要遣人進城探知劉邦所在即可,其餘諸事寡人自有安排。”

“目下我軍大部在齊地,以三萬敵五十萬,勝算幾何,大王謀慮過麽?”虞子期仍然心中沒底。

項羽看了一眼虞子期,覺得這位內兄比起虞姬來,顯得優柔寡斷,再一次揮手道:“此事你無須多慮,隻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是。”項羽的性格向來就是這樣,對於不可與謀者,連一句多餘的話都不願意說。虞子期茫然地道了一聲“微臣告辭”,便出帳去了。

虞子期一走,項羽立時命中官傳來桓楚,商議如何奪回彭城。

“愛卿以為寡人若與劉邦交戰,勝算幾何?”此刻,項羽問坐在自己對麵的桓楚。

桓楚濃黑的雙眉皺了皺道:“目下,我雖兵力少於漢軍,然專攻其一,則是以眾擊寡,所以勝算在我。而驕兵必敗,臣聞劉邦進彭城後,下令漢軍休整十日,乃輕敵驕兵之舉,可擊其無備,此其一;其二,賊軍雖眾,然其心不一。司馬欣、董翳皆兩意三心之徒,至於魏豹、張耳更是趨勢逐利之輩,豈能鐵心不二?隻要我軍攻破劉邦,其餘自散;其三,我軍到達留縣時間尚短,敵未必能知我軍詳情,故而隻要速戰,敵必措手不及。”

“將軍言之有理,此乃寡人決心一戰之底氣。”項羽命人給桓楚的杯中續上茶水,繼續說道,“寡人欲將三萬人馬分為兩部,一部由將軍率領,專事攻打進駐蕭縣西北的曹參、灌嬰部。一部由寡人親領,專攻劉邦。”

見桓楚頻頻點頭,項羽的思路由分進合擊一下子跳到了亂敵心誌上來了。他呷了一口茶,一揮手寬大的衣袖帶起一陣風,眉宇間便多了詭譎的笑意:“至於劉太公與呂雉,則交由健婦營看管……”

項羽的話還沒有說完,桓楚便接上話茬:“放出話去,就說劉太公與呂雉在我軍手中,劉邦聞之,必自亂其神。”

“哈哈!”項羽似乎看到勝券就在眼前,躊躇滿誌道,“劉邦當初怎樣進的彭城,如今要讓他怎樣交還給寡人。哼!”

劉邦那有一個張良,桓楚擔心項羽想做的事張良大概也會猜出十之八九,便提醒道:“張良多謀善算,我軍到達留縣的消息一定不能讓他知道,否則,全局皆輸。”

項羽點了點頭:“傳令下去,留縣城四門緊閉,任何人都不能出城,待虞子期派出的探哨回來後就發兵。”

桓楚這才放心告辭。出得大帳,舉目望去,五月初的夜月如鉤,懸掛在天際,從微山湖上吹來的夜風,熱乎乎地拂過額頭,不一刻就汗津津的。他遠遠地瞧見,虞娘站在門口,正朝這邊看。

踩著月色來到虞娘麵前,桓楚看出虞娘臉上掛著不高興的神色,他輕輕牽起她的衣袖問:“你怎麽站在這裏,為何不高興了?”

“還不是我那個心軟的姐姐。”虞娘接著就告訴他,虞姬下午與她一起探視過劉太公與呂雉,竟然與呂雉以姐妹相稱,並且答應要說服項羽放了兩人。虞娘說到這裏,胸脯就起伏不停,可以聽見喘息的節奏,“彭城都被劉邦占了,她怎的還同情劉賊家人?”

桓楚沒有忘記,虞子期那日押解劉太公與呂雉到了留縣,就遭到虞姬的責備:“兩軍交戰,與家人何幹?況乎劉項乃結義兄弟,弟拘兄之家人,成何體統?”當即就要放兩人歸去。當時要不是他勸阻,說不定早就放呂雉回了劉邦營寨。

就在剛才,項羽還提出將劉邦家人交給健婦營看管,王妃如此慈懷,豈不要誤了大事。桓楚轉身就又要回項羽大帳,卻被虞娘一把攔住:“你這樣直截了當地告訴項王,惹起他們夫妻之間齟齬,豈不讓她覺得我搬弄是非?”

桓楚想想覺得虞娘的話有理,遂收回腳步道:“明日我也借口探視劉氏家人,勸勸王妃。”

說話間已經到了帳前,看著虞娘沏茶倒水,桓楚在享受夫妻溫馨的同時,暗暗打量燭影下的虞娘。說起來,都是從虞門走出的女子,虞姬和虞娘性格竟如此相異。虞娘是個火暴性子,別看前一時夫妻繾綣依偎,一句話說不到一塊,立時會從腰間拔出寶劍相對。幸虧跟了桓楚這樣的將軍,若是個文弱漢子,早嚇得魂魄不在了。

“目下大戰在即,你須時時跟著王妃,萬不可做出有損戰局的事。”桓楚望著虞娘道。

“夫君放心。倘若姐姐敢私下放了劉邦家人,妾身這把雌雄劍等著她。”

看看天色不早,夫妻相偕到後帳歇息,靠著桓楚的肩膀,虞娘柔柔地說道:“妾身有了桓家的骨血了。”

“真的!怎麽才告訴我?”桓楚伏在虞娘的腹部,細細聆聽。

虞娘見狀笑道:“夫君如此性急,才兩個月。”

桓楚內心禁不住自責,這些日子盡忙了戰事,竟然從來沒有問過虞娘的起居。虞娘輕輕推開桓楚,心底一聲歎息,也許男子都是如此粗心的吧……

留縣城門緊閉了三天,連個飛鳥都進不去。第三天傍晚,從城西馳來一隊輕騎,早有校尉告訴了虞子期。他登上城樓一看,是派出去的探馬回來了。他命士卒打開城門,帶了探馬直奔項羽大帳。

“啟稟大王!卑職奉虞將軍之命化裝進入彭城,打聽到劉邦采納王陵諫言,已從彭城移居蕭縣東南大營,目前彭城由王陵和牛良據守。”

“漢軍目下有何異動?”

“卑職一路所見,漢軍正在休整,街上有三五成群的漢軍在喝酒或做買賣。街頭的百姓說,今夜要在漢軍大營舉行百戲,張良等陪同劉邦觀看。”

“如此甚好,你且退下。”項羽忍不住高興,“真乃天不棄我大楚,劉邦呀劉邦,人言你有蕭何、韓信、張良在側,卻也有千慮一失之時。”轉臉對虞子期道,“傳令給桓將軍,子時出兵,拂曉進擊,務必一戰決勝。”

“諾。”

虞子期正要轉身離去,項羽在身後喊住他道:“你率部為先鋒,直襲蕭縣東南之漢軍大營,擒住賊首劉邦,寡人重賞千金。”

“遵命。”

虞子期打拱告辭,未料又被項羽喊住:“你命副將帶一撥人馬留下協助健婦營據守留縣並看管劉邦家人,走脫了唯他是問。”

“諾。”

安排完這一切,項羽回到帳中,命侍衛將戰衣架上的盔甲拿來,一一披掛整齊,又命將長戟抬到帳前。但似乎這還不足以表達他的心情,未等侍衛離去,又命將烏騅馬和戰車拉來帳外等候。

子夜一刻剛到,楚軍將士便分兩撥出了留縣城。為了不驚動漢軍,桓楚命令騎兵摘掉馬鈴,蒲草裹蹄,全軍偃旗息鼓,趁著夜色向蕭縣進發了。

在城東,桓楚與項羽分兵而行。

臨別前,項羽沒忘記叮囑桓楚:“務必緊緊咬住曹參、灌嬰所部,使其不能顧及大營。”

“臣明白,請大王放心。”桓楚對身後的軍伍揮了揮手,夜色中,隊伍如長龍一樣向西北方向而去。

坐落在蕭縣東北方向的漢軍大營,是張良堅持要在這裏駐紮的劉邦行轅,以便與西北的曹參、灌嬰構成掎角之勢。

一場百戲演出正進入**。然而,越是祥和熱烈,張良的心就越是不安。尤其是劉邦提出要傳項王宮中的宮女們演出楚宮舞後,他的心情就更加沉重了。劉邦那貪婪的神情告訴他,當初他對王陵的諫言從內心沒有接受,隻是礙於王陵之母的亡靈不得已而為之;他更擔心的是,劉邦這種怠於安樂的情形,會影響到全軍的情緒。

是的,劉邦這會兒看得很投入,當楚宮的領舞出現在麵前的時候,整個世界都淡出了他的感覺,眼裏隻有閉月羞花的粉臉,柔弱細柳的身段,飄飄若仙的舞姿。楚宮樂監在他的耳邊說了些什麽,他全然沒有聽見。

夏侯嬰帶著劉盈和劉蕊來到身邊,他隻是木然地看了一眼。劉盈年幼,不停地喊著“父王”,他竟然沒有絲毫反應。這情形讓夏侯嬰十分尷尬,禁不住提高聲音稟奏道:“王子殿下與公主來見大王。”

如此喊了三聲,劉邦才從神遊中清醒過來,看看一雙兒女道:“你等也來了?”

劉盈回道:“兒臣來陪父王看百戲。”

“甚好!”劉邦心不在焉地回答,目光又回到舞女身上了。

舉事以來,劉邦第一次如此不加掩飾地將自己的情欲暴露在臣下麵前,這讓陪坐的張良、陳平、酈食其等謀臣和將領十分難堪,他們又不好當麵提醒。張良暗暗拉了拉陳平的手,又指了指台上。陳平會意,輕輕離座到後台去了片刻。二次回來時,就帶了楚宮樂監,小心謹慎地來到劉邦麵前道:“大王,時交子時,夜已深沉,臣擔心大王身體……”

劉邦抬頭看看左右,大都昏昏欲睡的模樣,而他的兒子劉盈早已在座上沉入夢鄉。遲疑了片刻,他才說道:“好吧,今夜到此,明晚再看。”

眾位臣下看著宮女和中人攙扶著劉邦回了大帳,這才姍姍散去。張良叫住曹窋叮囑道:“今夜無月,我擔心有事,你在大王身邊務必小心為是,千萬不可以走神。”

“遵命。”曹窋應了一聲,疾疾追著劉邦的腳步而去。

看著夏侯嬰協助乳母抱著劉盈向大帳旁邊的側帳走去,張良心中油然生出不盡的敬意。劉盈之於太仆,毫無親緣,卻視同親生,誠屬不易。唉,自古以來,忠奸之分總在細微之處。回想整個觀看百戲期間劉邦的神情,他的心境變得十分複雜,似乎心底長出一叢茅草,亂糟糟的。

來到帳外,就看見幾位值守的侍衛一個個挺立著,看見曹窋,一個個打起精神。曹窋低聲交代:“你等一個個警覺些,謹防楚軍夜襲。”這時候,從後帳傳來女人微微的喘息聲,間回雜有“哧哧”的浪笑,曹窋的心便愈益地五味雜陳,不可名狀的火都朝著侍衛發來,“若誤了大事,唯你等是問。”

曹窋對自己今夜的狀態很不滿意,總是走神。從大帳往前拐一個彎,就是他曾經待過的少年營,嶽將軍護送糧草到彭城後就沒有再回去,被安排在距漢王大營不遠的地方。他記得,嶽恒曾談論過張楚王陳勝驕矜而敗的往事,此刻他不由自主地朝這方麵想。他狠狠地搖了搖頭,在心底警示自己:你的職責就是守護好大王的安全,別的什麽都不要想。他想念父親,如果這件事情放在父親身上,他又會怎樣呢?父親是和漢王一起從沛縣走出來的近臣,他一定會不顧個人安危犯顏直諫的。

可惜他不是曹參,也不是蕭何。跟隨漢王以來,曹窋第一次遇到了難解的人生苦惱。

後半夜,晴了兩天的彭城再次響起了唰唰的雨聲。曹窋頂著雨絲沿著大帳巡邏了一圈,每隔幾步就留下一名侍衛,直到在劉邦周圍布滿了崗哨,才放心地回到大帳門外繼續值守。

黎明時分,雨更大了。曹窋到偏帳拿了一件蓑衣披上,再出來時,就聽見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他本能地從腰間抽出寶劍,衝上前去厲聲問道:“什麽人?”

那人停住了腳步,聲言自己是夜間巡邏的士卒,剛到大營東南角巡邏,遭到不明身份之人襲擊,他因小解而逃過一劫。曹窋的腦際立即閃現出“楚軍偷襲”幾個字,轉而令道:“速去稟報酈商、柴武二位將軍。”

話音剛落,就看見營寨門口燃起衝天大火,臨門的帳篷頓時陷入一片火海。從大火裏衝出的士卒,有的身上帶著火苗,沒有跑幾步就栽倒在地;有的被烈火灼燒,叫苦連天。火光中,一群楚軍湧進寨門,追殺逃命的漢軍。曹窋轉身跑到大帳外,高聲喊道:“大王,楚軍夜襲了!”

劉邦隻穿了一件內袍就出來了,木然道:“怎麽可能呢?項羽不是在臨淄麽?”

曹窋從衣架上拿下盔甲,一邊幫劉邦穿戴,一邊催道:“事急矣!卑職這就護衛大王離開,這裏有酈商和柴武兩位將軍。”

外麵已是一片喊殺聲。聽得出來,柴武、酈商已與偷襲的楚軍廝殺在了一起。借著火光,夏侯嬰趕著車朝這邊來了,車上坐著劉盈、劉蕊和乳娘。劉邦氣就不打一處來,怒道:“都什麽時候了,還顧這些?給乳娘一些錢,讓她趁夜色逃命去吧。”然後,他一步躍上車子,對夏侯嬰道,“快驅車從西北角出營,與曹參、灌嬰部會合。”

正在這時,嶽恒率領少年營到了,夏侯嬰大喜道:“大漢國運係於大王一身,將軍重任在肩,萬不可以讓楚軍靠近一步。”

嶽恒撥轉馬頭,麵對少年營的將士厲聲道:“誓死守護大王,明白嗎!”

輕騎將士齊聲回答:“明白!”

嶽恒很快下了命令,樊伉率一隊人馬護衛張良、酈食其、盧綰、陳平等人的車子;劉肥率一隊人馬跟在劉邦右首;他自己率大部人馬在左翼;曹窋率漢王貼身侍衛作為先鋒,在前麵開路。夜色中,隻聽夏侯嬰一聲鞭響,少年營和漢王的侍衛隊伍朝大營西北角而來。

從西北角突圍並不比其他地方輕鬆。顯然,漢軍處在休整期間,根本沒有想到楚軍會出現在麵前。曹窋剛剛到門口,迎麵衝進來一隊楚軍,為首的是個年輕的校尉,他手執一杆長槍,高呼“取劉邦首級者賞千金”,一連刺倒幾名侍衛。曹窋大怒道:“匹夫敢出大言,看刀!”一個泰山壓頂,自上而下。校尉用槍駕住,孰料曹窋千鈞之力,校尉撬之不動。曹窋“嘶啦”一聲拉過刀刃,向校尉脖頸抹去。校尉一驚,仰麵閃過,卻不意曹窋並不戀戰,大喊一聲“衝啊”,護衛劉邦的車子衝出營寨,朝彭城方向而去。

楚軍校尉眼看著曹窋護衛的車子出了大營,喝令一聲“追”,撥馬向西,卻不料從右邊殺出一位青年校尉,大喝一聲“休得造次,劉肥在此”。一對鋼鞭在手,一副氣昂昂的雄氣。校尉一看塊頭有些蒙了,急忙挺槍迎敵。兩人在馬上大戰十幾個回合,劉肥趁校尉分神之際,伸手抓住其腰帶用力摔在地上,跟隨在左右的輕騎將之踩為肉醬。楚軍其他士卒見主將殞命,紛紛後退。劉肥正要撥馬追趕劉邦,未料身後一聲巨吼:“豎子哪裏走,虞子期在此。”

虞子期使一雙銅錘,衝到劉肥麵前。劉肥伸出鋼鞭接住,隻覺得胳臂發麻,卻是無論如何也破不了招。

“劉校尉速去,且待我與他廝殺。”嶽恒在一旁見了,縱馬上前,一槍刺向虞子期咽喉。虞子期一驚,遂放了劉肥,全力對付嶽恒。

兩人大戰三十回合後,嶽恒決計退出廝殺。但見他一支槍雨點般地刺向虞子期的下焦,虞子期情急之中舉起雙錘來護,嶽恒趁機抽出長槍,在馬背上輕輕一拍,戰馬即回頭朝西奔去。

虞子期意識自己中了計,忙招呼左右緊追。作為先鋒,倘若劉邦逃脫,那他有何麵目站在項王麵前呢。

從拂曉到上午巳時,酈商的軍伍一直被楚軍團團圍住,他組織了多次突圍,但都被楚軍攔了回來。他開始收縮隊伍,將弓弩手排在外圍,盡量遠距離殺傷敵人;騎兵排在第二圈,力求在速度上超越敵人;第三圈才是步軍,那是萬不得已的徒步廝殺。然而戰事一開,他就發現來者非等閑之輩。他也許早已料到酈商會有這樣的部署,早給前鋒部隊配備了盾牌,盾牌後麵是戰車,第三撥是騎兵,最後才是步軍。

弓弩手們射出的箭大部分掉在了地上;而弓弩手怎抵得住戰車,有的退卻不及,被碾壓成碎骨。酈商大驚,命令軍伍迅速後撤,楚軍趁勢向前推進了二裏多地。酈商的心有些慌亂,吩咐各路校尉分頭突圍,然後在蕭縣與曹參、灌嬰所部會合,再商議反擊。而讓他心神不安的是,仗打到現在,竟沒有劉邦任何消息。難道……若是劉邦真被項羽所俘,那楚軍也就沒有必要糾纏了。

隊伍撤退了大約十裏地,速度緩了下來,這才發現雨已停了。雨後的太陽,酷熱地懸掛在天空,士卒們喉嚨冒煙。未時二刻時光,隊伍退到濉河邊,士卒一見滔滔東去的河水,紛紛撲入河中,有的甚至讓整個身子浸入水中。

酈商的臉色頓時變了,對從事中郎怒吼道:“嚴令快速過河,貽誤者斬無赦。”

“想活命的就快過河,貽誤者,斬無赦!”從事中郎一連喊了數遍,隊伍才重新開始過河。

過了河,正好與柴武的軍伍會合。一見酈商,柴武就歎息道:“這是自歸順漢王以來打得最窩囊的一仗,這項羽怎就神出鬼沒地出現在我軍麵前?”

酈商雖然沒有直接回答柴武的話,但他明白,一切都是劉邦輕敵驕矜所致。作為臣子,他當然不能私下議論主公,便轉移了話題:“見過漢王沒有?”

柴武搖搖頭,表示沒有。

酈商的眉頭就再度緊皺了:“不見漢王,我等為臣者有罪啊!”

“也不用太焦慮。”柴武望著河對岸道,“大戰至今,不也沒有見到太仆、軍師麽?也許他們在一起,被其他軍伍護送早走了。”

正說著話,酈商的從事中郎來報,說清點之後,三萬人馬所餘不過三千。柴武說自己的人雖然多些,也不過萬人。兩人商議合兵一處,繼續向西南轉移,與曹參、灌嬰軍會合。

行軍兩個時辰後,探馬稟報,說在二裏外發現有軍伍向這邊而來。柴武與酈商頓時緊張了,忙退入兩邊的林子埋伏。

過了大約一刻時間,約有三五千人的隊伍過來了。酈商看清了,走在前麵的正是曹參,估計灌嬰負責斷後。戰亂逢同僚,酈商的心頓時溫暖了許多,隔著幾步遠就喊道:“建成侯,別來無恙。”

曹參一驚,及至抬頭前望,就發現了酈商的身影,急忙下馬朝前而來。

“我等正要西行,侯爺為何卻東來了?”

曹參一抹胡須道:“別提了,我軍從黎明就遭到桓楚大軍的襲擊,直殺到日色過午才脫了身,人馬不足一萬了。我與灌將軍擔心大營遭劫,故而轉向東來。”

“桓楚大軍還在身後麽?”

曹參點了點頭:“我到現在也沒有明白,如此多的楚軍,怎麽這樣快就到了蕭縣,難道他們生了雙翅麽?”

灌嬰分析道:“根據目下情勢,項羽在東邊追擊,桓楚在西邊追擊,我軍尚未成功突圍,下一步該如何辦?”

曹參出主意道:“還有一條路,就是向彭城方向移動,與守城的王陵、牛良軍會合,據城堅守。”

酈商與柴武仍然替劉邦的安危擔心,曹參安慰道:“依我觀之,漢王是被太仆救走了。太仆一向處事縝密,不會有大的風險。我等一路東去,也可以打探漢王去向。”

眾人都以為曹參所言有理,遂將四路人馬合為一處,向彭城而去。

第二天黎明時分,隊伍來到彭城。抬眼一看,城頭上的漢字大旗被“塞”字和“翟”字所代替,四人麵麵相覷,頓時如墜入五裏雲霧之中。曹參讓從事中郎上前叫城,他催馬來到城下仰頭喊道:“城上可是王陵、牛良將軍麾下,速傳二位將軍,就說曹將軍、灌將軍、酈將軍與柴將軍到了,快快打開城門。”

城頭上沒有回答,不一會兒,就見一位將軍出現在城頭,剛一開口,曹參就聽出是塞王司馬欣的聲音,他忙截住話頭道:“我等從蕭縣方向而來,請塞王打開城門,讓我等進城。”

從城頭上傳來一陣冷笑,接著就聽見司馬欣道:“你等不自量力攻打彭城,卻遭到項王痛擊。我等卻不願意與項王為敵,為人所用。曹將軍若是幡然悔悟,不妨就在城外駐紮,迎接項王。”

曹參轉臉看看身邊的三位將軍,一個個瞠目結舌。曹參於是又要司馬欣請王陵、牛良出來說話。董翳出麵告訴他,王陵已在昨夜大戰中逃出彭城。

“城下諸位聽著。”董翳扯著嗓子道,“識時務者為俊傑。眼下漢軍大勢不再,諸位不妨投奔項王,將來也可封侯加爵的。”

話說到這兒,曹參一行明白了,加入討項大軍的諸侯陣前倒戈,等於向項羽送去數萬大軍。

灌嬰皺了皺眉頭道:“王陵將軍久在南陽,退出彭城後最大可能是向西渡過泗水,輾轉重回南陽。也許他已經與漢王合兵一處,我等不妨朝這個方向而去,尋找合兵機會。”

大家都以為灌嬰所言有理,於是當下各自清點隊伍,四路人馬不過三萬五千人,皆乃疲憊之師。大家公推隊伍由曹參節製,曹參當即決定四位將軍及其麾下校尉分為前、中、後三段,酈商為前鋒,自己斷後,中間由灌嬰、柴武掌管。聽到安排後,柴武的內心很不平靜,四位將軍中以曹參年齡最長,卻斷後。須知斷後之軍最為艱辛,漢王有這樣的將領,雖說暫時傾舟,然將來定能絕處逢生,再擊風雲的。他莊重地上前拱手道:“還是末將斷後,侯爺居中。”

“不爭了,我自有分寸。現在追兵在後,諸侯倒戈,久拖無益。”曹參擺了擺手,驅馬來到隊伍麵前高聲道,“諸位將士,我煌煌大漢豈是項羽所能奈何的?漢王正在與敵周旋,我全軍將士當協力同心,共禦強敵。出發!”

五月太陽的金輝落在曹參的鎧甲上,閃耀著耀眼的光點……

蕭縣大戰後的第三天,項羽率領大軍一路南下,來到了呂梁山北麓。這是自巨鹿大戰以來項羽打得最痛快的一仗,連他都十分驚異,號稱五十六萬之眾的漢軍竟如此不堪一擊。當黎明之光照亮濃煙滾滾的漢軍軍營時,他站在戰車上快意地笑了。

與劉邦一戰,與其說是為了一座都城,毋寧說項羽是為了爭回當初被諸侯簇擁的自尊。他不能容忍一手冊立的諸侯在短短不到一年間都歸了劉邦,他現在真正體味到了什麽叫兩軍相逢勇者勝。當初南下時範增的擔心都在他的談笑間化為烏有,區區三萬之眾,將劉邦的軍伍衝得七零八落。但他不滿足,他要劉邦的首級,他希望通過這一戰而使天下定局。

“哼!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豈有他途?”抬頭望著嵯峨崔嵬的呂梁山,項羽油然地吟出了當初從關中北部山裏接回虞姬時唱的歌謠——

力拔山兮氣蓋世

仗劍四方吾禦勢

……

虞子期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手裏抓著一把柴灰,向項羽稟報道:“柴灰尚有餘溫,可以肯定劉邦尚未走遠。”

“哦,你估計一下,大約有多長時間?”

“最多一個時辰。”

“可能逃往何處?”

“依臣觀之,最有可能是逃往靈璧。”

“追!務必要生擒劉邦。”項羽沒有任何的猶豫,轉身就上了戰車。

虞子期不敢怠慢,迅速向各路校尉下達進擊命令。但見將士揮刀,戰馬奮蹄,嘩啦啦**起一陣煙塵。就在這蹄波聲中,項羽劍指靈璧而去……

一個時辰以前,草草用了些午膳,劉邦命嶽恒清點一下所剩的隊伍。嶽恒有些遲疑,但還是迅即到各軍中走了一趟。這一走,他的心就破碎了,尤其是當樊阬和劉肥向他稟報少年營死傷近一半時,嶽恒流淚了,這可是他一手帶出來的隊伍啊!他們哪一個不是風華正茂呢?然而轉過身,嶽恒就擦掉了眼角的淚水,他不能把這種心緒帶給劉邦。

“大王,經過蕭縣大戰,我軍目下不足兩萬人。”

劉邦的眼睛頓時直了,半日沒有眨一下,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離開蕭縣大營時的十萬之眾,經過今天的廝殺,怎麽就損失了八成。那麽,項羽究竟有多少軍隊呢?難道他有撒豆成兵之術,他不敢細想。

“楚軍很快就會追上來,立即出發。”劉邦說著已經登上車子,就看見已經上車的劉盈和劉蕊。兩個孩子全由太仆夏侯嬰帶著,臉上髒兮兮的,頭發蓬亂,衣衫不整。

劉盈疲倦地偎在劉蕊的懷中,一雙驚恐的眼睛癡呆地望著麵前經過的隊伍,問道:“阿姊,我們這是要到哪去呀?我怕。”

劉蕊畢竟長劉盈幾歲,想著法兒安慰弟弟:“有父王在,什麽都不用怕。”

“祖父和母親也不知在哪裏,我想娘……”劉盈伏在劉蕊的膝蓋上嚶嚶哭了起來。

劉蕊伸出手,幫助弟弟擦眼淚,可她自己的眼淚卻忍不住地流了出來。她也沒有一刻不思念祖父和母親,可娘現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啊!

唉!劉蕊歎息一聲,悄悄抹去眼淚,卻發現娘的影子出現在她的瞳仁裏,再看,卻是夏侯伯伯的背影。劉蕊自責地掐了一把腿上的肉,那種疼痛稍稍地分散了一下她的苦惱。

劉邦正要上車,就看見嶽恒又轉回來了,先是打了一拱,接著道:“請大王借一步說話。”

劉邦想,現在除了敗走,還有什麽神秘的呢?兩人來到一棵樹下,嶽恒低聲道:“大王,方才有校尉來報,說是昨夜他們抓住一位楚軍,交代說太公與夫人被虞子期擒住,現在就押在項羽軍中。”

“哦,”劉邦很吃驚地看著嶽恒,“確實麽?”

“聽校尉說的根根節節,似乎真實無誤。”

“那個俘虜呢?”

“已經殺了。”

“糊塗!有了這個活口,寡人便可知項羽意圖,現在一切都隻能等戰後再說了。你且率軍行進吧!”劉邦說完,轉身登上車子。嶽恒覺得主公說的是實話,目前自顧不暇,遑論家人。

隻聽一聲鞭響,車駕動了。大概是道路上有一處坑窪,顛簸了一下,他的手臂就觸到了劉盈的小腳。他看了一眼睡夢中的劉盈,頓時便生了不盡的厭煩。

“帶上你等,真是累贅。”劉邦瞪了一眼劉蕊,背過身去。劉蕊的眼眶裏就噙滿了淚花,父王的話,讓她很傷心,再度想起了母親一路上的悉心照料。她怕父親看見,用袖頭遮住自己的口唇,硬是沒有哭出聲來。

夏侯嬰的內心很不平靜,劉邦剛才的話他全聽進去了,他怎麽也不能相信這話出自漢王之口。他張了張口,卻將到了口邊的話咽了回去。這個時候,任何不慎都會導致漢王大怒。他揮動馬鞭,輕輕打了一下轅馬,車子緩緩向前走去。

大約走了半個時辰,忽然發現身後在二裏路處煙塵滾滾,蹄波“嘚嘚”。一定是楚軍騎兵追上來了,嶽恒忙對趕車的馭手們喊道:“所有車輦快速行進。”言罷,大喝一聲“隨我來”,率先驅馬朝後去了。

跟在他後麵少年營將士一個個緊繃著臉,情知一場惡戰就在眼前。然而,沒有誰退縮。嶽恒對跟上來的劉肥道:“你速去護衛漢王車輦。”

劉肥先是一愣,繼之明白過來,撥轉馬頭去追劉邦的車子。嶽恒命令少年營將士布成一個鋒矢型陣容,他在最前麵,依照官階依次排列。將官們衝在前列,士卒安排在後麵。

嶽恒回看了一眼身後的校尉們,滿意地點了點頭:“楚軍衝上來時,先集中力量攔截為首的將軍。不圖斬殺,隻圖拖住隊伍,給漢王贏得時間,明白嗎?”

“明白。”少年們齊聲回答。

但劉邦心裏很清楚,少年營可以阻擋一時,卻不能戰勝追擊隊伍,因此,他催促夏侯嬰加快速度。夏侯嬰使勁抽打轅馬,車輪飛轉,顛簸震**,劉盈頓時五內翻騰,嘔吐不止。夏侯嬰隻好放慢速度,回頭對一臉焦慮的劉邦道:“公子與公主年齒尚小,怎經得如此晃**,還是慢行為妥。”

劉邦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心想如此下去,遲早要成為楚軍囚徒,那樣,三年逐鹿豈非空夢。在天下與兒女之間,他做出了抉擇。接著,他用力將劉盈與劉蕊推下了車子,對夏侯嬰怒吼道:“還不加快行進,你是要將寡人送與項羽麽?”

劉盈和劉蕊被嚇壞了,在落地那一刻,幾乎同時放聲大哭。驚恐的號啕像一把刀子,直刺夏侯嬰的心頭,他決然停下來,先將劉盈抱上車子,再轉身去救劉蕊時,卻看見劉肥策馬過來一個俯身抱起劉蕊,遞到他的手中,順便說了一聲:“父親豈能如此。”隨即轉身朝後去了。因為他發現,嶽恒已經與楚軍廝殺在一起。

夏侯嬰望著劉肥疾疾而去的背影,十分欣慰。他來不及多想,坐上車轅,就驅動車轂直奔東北方向。車子飛馳了一裏多地,後麵的喊殺聲越來越近,劉邦回首望去,但見嶽恒的少年營邊打邊退,人數較之剛才又少了。

“漢軍其他人都可以為楚軍所俘,唯獨本王不能。”夏侯嬰趕車的速度令劉邦很不滿意,他對著太仆的脊背吼道,“你就不能再快些?楚軍眼看追上來了。”

“公子與公主在車上,微臣豈能忍心飛馳?”

劉邦哼了一聲,扭過身子再度把一對兒女推下車子。幾乎就在同時,夏侯嬰“籲”的一聲停了車子,跳下車轅朝後跑去,一邊腋窩抱起一個孩子,重新放回車上,臉色愈益地難看:“大王平日在群臣麵前言必稱孝悌,今舍子而不顧,何以教群臣乎?”

“你!”劉邦怒視夏侯嬰,“你如此延宕,寡人要殺了你。”

“大王要殺微臣,也須過了這一劫。”夏侯嬰見劉邦沒有再回話,再次執鞭趕車,俯下身體對馬道,“大漢存亡在此一舉,你若是有情,就帶漢王逃出生天。”

那馬似乎聽進去了夏侯嬰的話意,撒開四蹄朝前跑去,前邊幾匹拉套的馬在轅馬催促下,蹄上生風,身下生火。劉邦隻聽見耳邊風聲呼呼,而楚軍追擊的聲音漸行漸遠……

眼看著少年營的將士一個個倒在自己的麵前,嶽恒的心裏迸發出憤怒的烈火。從組建少年營那天起,他與他們朝夕相處,親如兄弟。他曾答應他們,一旦天下定局,他要與他們一起去他們父母墳塋前灑酒祭奠;有多少次行軍途中,他許諾為他們每人找一賢惠姑娘成家。而今,這一切還是那麽遙遠,而他們卻躺在了濉水岸邊。

“兄弟們!有朝一日,我定要替你們報仇。”嶽恒擦了擦槍頭的鮮血,準備去追劉邦的車子。可戰馬卻在原地打轉,從胸腔中呼出的長嘯引得他的部署的戰馬同聲“啾啾”,那聲音如雷貫耳,頓時讓嶽恒血液奔湧如潮。不!不需要等到將來,他現在就要用楚軍的血為兄弟們送行。

嶽恒揮動長槍,大聲怒吼“殺盡楚軍,為死難兄弟報仇”,率先向虞子期衝去。一根銀槍,接連刺倒圍上來的五名楚軍騎兵,就直接與虞子期對陣了。當虞子期從嶽恒布滿血絲的眼睛中讀出一股仇恨之氣時,他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的確!所有的力量都在瞬間凝聚在槍頭,嶽恒兩腿擊打著馬腹,仿佛衝鋒的號令。戰馬一個飛躍衝入敵陣,這壓倒一切的氣概,給了校尉們巨大力量,他們緊跟著嶽恒奮不顧身地衝向敵軍。嶽恒手中的槍,如閃電,如颶風,所過之處,血肉橫飛,慘叫不斷。而嶽恒的眼前,隻有彤雲遮日,隻有熱風動地,他刺倒在地的,似乎不是楚軍,而是一個個樹樁。

虞子期驚呆了,當嶽恒衝到麵前時,他甚至忘記了抵抗,直直地望著那根長槍刺向自己的眼睛。旁邊的校尉見狀,急忙喊一聲“將軍當心”,飛身躍上虞子期的馬背,便被嶽恒的槍刺穿胸部,隻“哼”了一聲,便跌在地上氣絕身亡。

虞子期驚醒過來,掄起銅錘殺向嶽恒。兩人在馬上廝殺三十多個回合,虞子期很驚異嶽恒在疲勞奔波之後,仍然有如此猛烈的爆發力。正在這時,卻聽見從自己陣內傳來鳴金的鑼聲。嶽恒也不戀戰,看著他退兵到一裏之外。

虞子期來到項羽的門旗下,問道:“微臣正要斬了敵將,大王為何鳴金?”

不等項羽說話,傳達項羽收兵令的鍾離眛說:“大王看得清清楚楚,將軍刀法有些紛亂,生怕被敵將所傷,故而收兵。”

項羽望著退去的嶽恒軍伍,不無欣賞地說道:“劉邦起兵數年,身邊大將屈指可數,偏偏這個年輕將軍寡人不曾聽說。劉邦能有如此英雄,可見知人也。”

“可惜!如此英雄卻未能為我所用。”項羽慨歎一聲,說這話臉色就變了,“彼既不能為我所用,不如殺掉。下次再相遇,務除後患。”

這時紅日西陲,晚霞滿天。軍廚送來酒食,項羽就在車前一邊用膳,一邊與鍾離眛和虞子期分析漢軍去向。

一直在為丟掉彭城而自責的鍾離眛喝了一口酒道:“彭城已為塞王所據,劉邦若驚弓之鳥,微臣以為他必渡濉河,尋求與樊噲等人會合。”

虞子期以為鍾離眛所說有道理,說到下一步計劃,他道:“我軍自南下以來連日征戰,將士疲勞,若是繼續鏖戰,恐體力不支,微臣尚有一計,不知當講不當講?”見項羽示意,虞子期繼續道,“既然劉邦父親與夫人現在我手,何不以此為條件逼他投降,免得勞師疲追。再者,如劉邦得知我軍隻有區區三萬,定然傾全力而搏之。”

“不可!”項羽已經吃完,用絹帛擦了擦手道,“留著他們日後有用。”項羽伸了伸腰肢,舒展一下酸困的筋骨,看了看晚霞散去的夜幕,下令道,“立即出發,連夜追擊,定然要殲敵於濉河南岸,絕不給敵以喘息之機。”

“遵命!”虞子期和鍾離眛幾乎同時轉身,傳達軍令去了。

項羽邁開大步,登上戰車時自語道:“天無二日,寡人豈能容你分土。”

……

相比於項羽,劉邦要狼狽多了。

蕭何遣人從關中送來的糧草,一夜之間為項羽所掠,全軍糧草一下子緊張了許多。

漢軍動向沒有超出虞子期的預料,當項羽和他的部下大快朵頤之機,劉邦正和夏侯嬰、嶽恒等吞咽著“餱糧”。

夏侯嬰不顧自己饑腸轆轆,除了命曹窋悉心照料好劉邦外,他把時間都花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劉盈從小在呂雉的嗬護下長大,現在伸著脖子吞咽幹燥的“餱糧”,那種煎熬的樣子讓他看著心疼。他急忙命身邊的侍衛找些水來,將餱糧調成糊狀,劉盈還是咽不下去,吃著吃著就哭了。

劉蕊安撫弟弟道:“吃了這飯就過河,過了河,就能看到母親了。”

劉盈稚氣的眼睛看著劉盈問:“真的麽?”她在從姐姐的眼睛得到肯定的回答後,才閉上眼睛將“餱糧”咽了下去。

這一切,劉邦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他現在想得最多的是,待會兒過了河這兩個孩子怎麽辦?帶上他們,勢必影響行軍,可他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啊!

這時候,夏侯嬰過來了。他剛剛吃了一點幹糧,就急忙來找嶽恒,詢問過河的船隻可充足。

嶽恒回道:“樊阬已命麾下在當地籌集五十多條船隻,先期送軍師、酈先生等人過河,看來無大礙。隻是速度必須加快,要趕在項羽追軍到來之前過河。”

“嶽將軍所言不虛,若遲滯緩慢,必將全軍覆沒。”劉邦聽完夏侯嬰的稟報後擔心道。

就在剛才,張良差人送來一件文書,諫言過了河就到下邑呂澤處會合。劉邦不能不感佩張良料事如神,當初是他建議呂澤據守下邑,現在都用上了。他的目光迅速定在兩個孩子身上,把夏侯嬰拉到一邊小聲道:“帶著兩個小兒實在不便,寡人倒有個兩全之策,將盈兒與妍兒托付濉水岸邊人家撫養,有朝一日寡人得了天下,不僅要尋回二子,還要接撫養他們的人同享榮華富貴。”

說來說去,還是要丟棄劉盈和劉蕊,這哪像是從一個父親口中說出的話?夏侯嬰的臉色頓然陰沉了,“撲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劉邦麵前,聲音哽咽道:“大王豈能出此下策,他們皆是劉氏骨血,豈能說棄就棄?若是見了劉、呂兩位太公,見了嫂夫人,大王將如何麵對?”

“這……因為兩小兒,讓我將士死於楚軍追擊,不亦罪乎?”

兩個孩子聽清了,父親這是要把自己送給鄉人。他們雖然不知道此地距沛縣有多遠,然而明白這裏絕不是自己的家鄉。況且,這幾天來將士的死傷他們看在眼裏。災難使他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劉蕊拉著劉盈跪倒在劉邦麵前,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劉邦,那種祈求的神氣,讓劉邦不忍看下去,轉過頭擦拭淚水。

見劉邦沒有說話,劉蕊道:“若父親一定要將我們送人,就請將孩兒送人,孩兒畢竟是女兒身,弟弟是個男兒,將來要承繼父業的。孩兒求您……”劉蕊伏下身子,頭貼著地,久久不能抬起來。

劉盈撲上前去,緊緊抱住劉蕊哭著道:“我不和阿姊分開,父親也不要將阿姊送人……”

夏侯嬰也不管劉邦的意願,上前將兩個孩子擁到懷中,熱淚縱橫道:“有老臣在,你們誰都不能離開。”

這時嶽恒匆匆趕來,說項羽大軍追上來了。夏侯嬰抱起劉盈,牽著劉蕊就向河邊奔去。

“眼下事急,卑職已經備好渡船,大王速到河邊上船。”

嶽恒話音剛落,曹窋就牽來一匹戰馬,扶劉邦上馬,朝江邊奔去……

嶽恒高舉兵器,對跟在左右的少年營將士高聲道:“奮力禦敵,護衛大王過河。”

夜色中,追兵的火把如滿天星鬥,呼啦啦地朝江邊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