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耆老隴上話玄機 沛令府衙扣蕭曹

九月,正是秋稻成熟的季節,可劉家地裏卻隻晃動著一個女人的孤影。

呂雉直起酸困的腰肢,將一簇稗草扔在田埂上,這才撩起衣襟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她手搭涼棚朝遠處的樹蔭下看,那裏,是自己的一對兒女——女兒劉蕊和兒子劉盈正在樹下玩耍,她才放心地轉過臉來,久久地打量地上那一堆稗草,長長地歎息。

“一走就是多日,也不知可到了京城?”呂雉自語著彎下身子,繼續拔草。

年年這個當口總是劉家最忙的日子。最累的事務就是在稻田清除稗草,它常常混在稻菽叢中,不容易辨認。有時候瞅了半日,以為清除完了,回頭檢索,才發現它就隱藏在碧葉間,綠油油的,葳蕤不讓稻菽。偏偏劉季平日裏不事生產,喜歡交朋結友,常常夜醉而歸。加之又有了個亭長的身份,終日在外奔波,哪還有時間到得田間。前些日子,他又被縣令差遣送刑徒去鹹陽。這一走就是兩個月,連個音信也沒有。

呂雉拽下一把稗草,輕輕地喘一口氣,就覺得今日這天分外悶熱,似乎要落雨的樣子。頭頂的太陽告訴她已是午時一刻,該到樹蔭下吃飯了。就是她自己不吃,一雙兒女怕是早餓了。她剛剛朝地頭邁開腳步,就影影綽綽地瞧見樹蔭下多了一個身影。待到距地頭約有一丈遠時,她終於看清楚了,那不是別人,正是沛廄司禦夏侯嬰。他和蕭何、曹參一樣,都是劉邦的朋友。雖說是給縣令趕車,但夏侯嬰生就是一個淳厚、寬容的長者性格。隻要路過泗水亭,就總要找上門來討杯茶喝,順便說些沛縣發生的新鮮事。

呂雉記得,上一次見麵是在劉邦服徭役回來的第二天。自劉邦出去後,已有多日未來了。

夏侯嬰正與劉盈、劉蕊玩打水漂。他從地頭拾起一塊瓦片朝塘裏扔去,那瓦片就貼著水麵滑行,在很遠的深水區才沉入塘底。劉盈感到神奇,照著樣子扔出去一片瓦,卻很快就入水了。他很失望,鑽進夏侯嬰懷裏要問個究竟。

劉蕊畢竟年齡大些,扯著劉盈的手道:“叔父膝下,不可無禮。若是母親看見,免不了要責備一番。”

“不妨事。”夏侯嬰低下頭,毛茸茸的胡須貼在劉盈的臉頰,劉盈便一個勁地喊“胡子紮人”,逗得夏侯嬰哈哈大笑。

待放下劉盈,夏侯嬰發現呂雉朝這邊來了,上前施禮道:“嫂夫人大安!”

呂雉躬身還禮:“先生這是又出車了?”

夏侯嬰歎了一口氣道:“這亂世縣令哪有心情下鄉體察民情。這不,他老父聞聽陳勝舉事,走州過縣,專殺貪官汙吏。日夜不安,驚嚇成病,昨日傳了郎中登門診脈開藥。在下一早送郎中回家,路過此地,看看嫂夫人有何事要做,弟亦可與劉兄分憂。”

呂雉欠身謝過,兩人就坐在樹蔭下說話。

“沒有劉兄的消息麽?”夏侯嬰有意無意地問了一句。

呂雉搖了搖頭:“兵荒馬亂,傳信也不方便,妾隻是擔心,途中可安否?”

夏侯嬰明白呂雉尚不知道劉邦在外的際遇,便道:“蕭何、曹參沒有告知嫂夫人麽?”

呂雉覺得夏侯嬰話裏有話,忙問:“發生了何事?先生能直言相告嗎?”

夏侯嬰覺得與其讓呂雉牽腸掛肚,不如讓她早有個準備。聰明的呂雉怎麽能看不出夏侯嬰目光中的意思呢?遂給劉蕊和劉盈手中各塞了一塊麥餅,要他們到一邊去玩耍。待轉過臉時,呂雉一雙黛眉就凝在了一起:“叔叔有話不妨直說。”

夏侯嬰瞅了瞅四下,說話的聲音就低了:“劉兄押送刑徒途經豐西澤,刑徒逃走,劉兄與樊噲逃到芒碭山躲避去了。”

“啊!”呂雉嘴張開,眼見得喘氣緊張了,“何時的事情?”

“大概月餘了吧。蕭、曹兩位大人怕您擔心,故而未敢明言。”

“唉!人在他鄉,生死未卜,妾身一人,贍老撫幼,這如何是好?”呂雉長歎一聲,盈盈淚水就湧出了眼眶。但這樣的惆悵在呂雉眉目瞬間閃過,待她拭去腮邊淚水的時候,情緒已經轉換過來,慘然一笑道,“事已至此,妾身隻能勉力為之。亂世之際,逃亡他鄉,未嚐不是一件好事。妾身唯有孝敬二老,教子成人,他若是能回來,也不枉與妾身夫妻一場。他若埋骨荒野,也不擔心劉家斷了香火。”

夏侯嬰吃驚地望著呂雉,心想這女人如此胸襟,真乃女中丈夫,劉季有此良妻,三生之幸。他站起來抱拳作揖,慷慨道:“夏侯不才,願為朋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嫂夫人何時有難,可到沛縣尋找在下。”

呂雉忙謝道:“妾身謝過叔叔,不到萬不得已,妾身不敢相擾。”

“嫂夫人何出此言,劉兄之親,乃嬰之至親。劉兄高堂,乃嬰之老父。”夏侯嬰說著從懷裏掏出一串半兩錢放下,轉身朝地頭啃草的馬匹吆喝一聲,駛上了去往縣城的路。

彎彎曲曲的道路在稻田間蜿蜒,亦如紛亂的絲帶在呂雉心頭糾結,思緒無論如何是回轉不到田頭了,就那麽看著車駕越來越遠,她在心底祈求上蒼,保佑劉季在外平安無事。她決計瞞過劉太公,找劉喜商議下一步的主意。她也在心裏埋怨蕭何和曹參,這樣的事情怎麽可以瞞著自己呢?她想得太專注了,要不是耳邊傳來數聲“母親”,她也許還會在那裏站下去。

喊他的不是別人,是十四歲的劉肥挑著食擔站在麵前。

“你祖父可曾用過?”呂雉接過擔子問。

“用過了。孩兒手拙,做得慢,讓母親和弟妹受餓了。”劉肥說著話,從食籃裏拿出碗筷,分別給呂雉、劉蕊和劉盈盛滿粥,說麥餅是祖父劉太公教他做的。呂雉拿起麥餅咬了一口,雖然不及自己出手的香甜,倒也可口。她的心頭就飄過一絲欣慰——為自己平日裏沒有白疼他,也為劉肥的知禮。

“昨日的功課可已溫過?”呂雉口嚼麥餅,說話有些囫圇。

“溫過了。”

“給娘背誦一遍。”

劉肥趁空給劉盈碗裏夾了一筷子菜,晃動著肥囊囊的腦袋背道:“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斫;糲粢之食,黎藿之羹;冬日麂裘,夏日葛衣;雖監門之服養,不虧於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執耒臿以為民先,股無胈,脛不生毛,雖臣虜之勞,不苦於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讓天子者,是去監門之養,而離臣虜之勞也,古傳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是以人之於讓也,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薄厚之實異也。”

呂雉雖然沒有動聲色,然而,她的心頭卻是流過一縷欣慰。昨夜,她要劉肥背誦《韓非子·五蠹》篇,劉肥念著念著,倒“呼呼”地進了夢鄉,為此她用戒尺打了他的手掌,罰他伴燈默誦,竟至子夜。秦皇焚書坑儒,隻有這些法家的書可以讀。可此時呂雉覺得,韓非子所言“今之縣令,一日身死,子孫累世絜駕,故人重之”,不正是暴秦天下的實情麽?

但劉肥背著背著就停下了,眼睛斜看著不遠處。呂雉正要責備,卻發現劉肥目光所及處正有一位鶴發老者手拄黎杖,一邊蹣跚而來一邊說道:“老夫走得渴了,大嫂可賜口水喝?”

呂雉忙起身道:“無水有粥,可充饑渴。老丈請且住腳步,歇息片刻,妾身這就盛粥給您。”

未及轉身,卻見清瘦嬌弱的劉盈端著一碗粥顫顫巍巍地來到老者麵前,嫩聲嫩氣地說道:“請老爺爺用粥。”那彬彬有禮的模樣,煞是可愛。

老者在接過粥碗的那一刻,灰白的眉毛悠悠顫動。喝完粥,老者舒服地長出一口氣,昏花的老眼也灼灼閃光了。

“哎呀!夫人貴人相也。”他在與呂雉四目相對的那一刻,倏然驚呼道。呂雉還沒有回過神來,他又圍著呂雉打量了一番,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夫人!真貴人相也,前程不可預言……不可預言……”

呂雉一邊收拾碗筷,一邊笑道:“妾身雖未居茅屋草舍,家道消乏,卻也僅能遮體果腹而已,何貴之有?老丈說笑了。”

老者不以為然地搖搖頭道:“非也!荀卿子曰:‘塗之人可以為禹’,夫人儀態不凡,氣若芝蘭,舉止間雍容爾雅,巾幗英氣,不掩眉宇,將來必有大氣象。”

這一回呂雉在意了,她記得還是在七八歲時,有一天,呂太公與人對弈,棋至中局,她遵父命烹茶待客,那人就曾道自己靜女其姝。呂雉緊了緊衣裙,上前施了一禮,一臉虔誠都轉到舌尖了:“謝老丈。老丈既是有相人之術,煩請為三位兒女指點前程。”

“這……”老者捋了捋胡須,眼睛先從劉肥身上開始,一一掃過三個少兒的臉頰,待到目光止在劉盈肩頭的時候,禁不住又是一聲驚呼,“呀!夫人所以貴者,此男也。”

“還請老丈詳解?”

“天機不可泄露,他日必見分曉。”老者搖了搖頭,接著又將劉蕊打量一番,連道,“此女亦貴人也。”

呂雉又要他為劉肥看相,老者留下一句“父蔭子肥矣”,便轉身離去,那兩隻寬大的衣袖一如鳥兒翅膀,翩翩欲飛的樣子。呂雉心頭一驚,老者對三位兒女的觀相雖是寥寥數語,卻是輕重有別。情知自己遇見貴人了,她忙要三個兒女向老丈拜謝,人卻已走遠了。

呂雉發現,在高人相麵的那一刻劉肥走了神,心不知飛到何處去了。她便很慶幸,他沒有聽明白更好,這樣的事情他越糊塗越好……她按捺住興奮,讓劉肥帶著弟弟妹妹們回莊上去,當然,她也沒有忘記叮囑劉肥將方才背的《韓非子》默寫一遍。

“我不回去,要和娘親一起玩耍。”劉盈不願意回去,戀著田頭的自由。

“聽阿姊的話回去,爹爹在家等著呢。”劉蕊畢竟年長幾歲,牽著劉盈的手踏上回家的村路。

“真的麽?”劉盈眨著大眼睛問。這孩子從小沒主意,隻要阿姊說行就行。

“神神道道的。”劉肥挑著擔子自語道,慢悠悠地走在後麵,他想不起來剛才老者究竟說了些什麽。

這一場遭遇猶如一陣爽風,掃去前半晌呂雉心頭的陰霾,讓她覺得這午後的太陽實在敞亮明澄。在走向田埂重新除草時,她腳底輕快如風。嗯,人生天地間,禍福豈有定?也許,這次遁身老林,對於她的夫君就是一次成事的良機;也許父親當年的預言要應驗成真;也許有朝一日,她真的……

稻田裏的水映出呂雉影影綽綽的麵容,她發現自己的長相的確帶著幾分福氣。回想從小到大的成長曆程,她有過觀物傷淚的感受,也有過煩惱,但絕不同於普通女子的期期艾艾,她總是更多地想,假若自己是個男兒,呂家必是門第生輝。

在心情暢麗的時候幹活,她一下子就專注了許多。她沒有發現,一雙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的背影。

一回到沛縣,劉邦立時便有了憂慮。一馬平川的沛縣,連一座土丘都看不見,遑論深山老林。近千人的隊伍,站成方陣,就是黑壓壓的一片,哪裏去藏身呢?雖說回來之前,樊噲已將縣令準備響應陳勝舉事的消息告訴了他,但他還是不放心。好在沛縣城外有數百畝密林,人進去後,如同魚兒進了大海。他要樊噲將隊伍隱藏在林中,等待他與蕭何、曹參等人商議舉事的時間。

“多則三五天,少則一兩天,便見分曉。”他對李甲、牛良等人道。

離開隊伍,他沒有回家,徑直奔了田頭。這些日子,呂雉一定為他擔心了。他輕手輕腳地來到東西走向的田埂上,一眼就從稻菽叢中發現了一株稗草。他伸出長臂拔草的當口,喚了一聲“夫人”。正在全身心除草的呂雉被甕聲甕氣的男聲嚇了一跳,待回轉身來,發現站在麵前的是自己的夫君時,那眼淚還是止不住順著兩頰留到嘴角。

“燕雀尚知歸巢,夫君一走數月,豈知妾的艱難,老父倚門盼兒之苦麽?”

劉邦從呂雉手中接過稗草,解下腰間的汗巾,為呂雉擦去額頭的汗水,說話就溫軟多了:“我豈能不知夫人苦度時艱之辛。隻是事發突兀,我不得已逃遁芒碭山,隱身月餘。今日你我夫妻重聚,誠非天意?”

對於呂雉來說,人回來就是最大的安慰,便刹住話頭,收拾行裝準備回家。路上,他將夏侯嬰如何路過泗水,前來傳信,老者如何相麵,言劉盈、劉蕊貴人之相述說了一遍。

一句話激起千重浪,劉邦的腦際迅速整理幾個月來的種種跡象,深信這耆老絕非等閑之人,他急切地問道:“老丈往何處去了?”

“離開了若幹時辰?”見呂雉搖搖頭,劉邦又問。

“大約一個時辰了。”

“憾之至也,憾之至也。”劉邦長歎一聲,收拾起呂雉地頭的器具,起步回家。當劉家莊漸次展現在眼前時,劉邦的心境已經釋然。他悄悄打量走在身旁的呂雉,就從心底感謝嶽父把女兒許配給自己。

“嘿嘿!”劉邦摸了摸頜下的胡須,暗暗笑了。

“夫君為何發笑?”呂雉撩了撩裙裾問。

劉邦沒有回答,他從呂雉手中接過草籃,加快了腳步。他強烈地感到,從此他將不再屬於泗水亭,更不屬於自己的莊院,而是屬於這個紛亂的天下了。

當晚,伺候老父安寢後,劉邦詢問了在離開的這些日子裏劉肥的功課。在知曉兒子學業有進後,他向在一旁洗漱的呂雉道謝。呂雉莞爾一笑道:“夫君之子,亦是妾身之子,何勞道謝?夫君如此,倒有幾分見外了。”

看看大榻旁邊的小榻,劉盈和劉蕊都進入了夢想,劉邦心頭撲滿了溫暖,隻是覺得虧欠夫人太多,不是一個“謝”字能夠載得動的。

所謂久別勝新婚,當夜闌人靜之際,聽著從街巷深處傳來星星點點的犬吠,兩人都有些情不自禁。燈火下,呂雉脫去白日的裙裝,隻穿一件短禣,內套一件束胸,兩隻豐盈的**將短禣撐得隆起,下著一件粉色小褲,長發從兩肩垂下,襯出呂雉圓潤的鵝蛋臉龐,潤澤而又光滑。如果說,在以往的日子裏,劉邦隻是將她看作陪伴身邊的家婦,那麽,今夜,想著老者留下的話,他就覺得眼前的女人美不可言。

劉邦捧起呂雉的下顎,深情地吻過她光滑的額頭,在她美麗的眼簾間停留了許久。他感覺得到,呂雉的身子在顫抖,心跳在加速,喘息的節奏越來越密。這是女人最焦渴的暗示,如潮水湧出堤壩,如烈火噴薄灼熱。劉邦攬起她纖細的腰肢,墜入夜色露水島上去了……他們的身子被大水推著,從一個浪峰到一個浪峰。他們的血液,被情感蒸煮,滾燙滾燙。

呂雉迷醉著眼睛,柔柔地問:“夫君說,盈兒真的就能成為貴人麽?”

“老者的話,當不會錯。”劉邦說著話,手卻並沒有停止撫摸。

“妾身也是巴望夢能成真。不過,”話題馬上轉到了劉邦的歸來上,呂雉問,“夫君放走了刑徒還敢回來,不怕官府追究麽?”

“是縣令命蕭何傳話要我回來的。蕭何說縣令眼看暴秦氣數已盡,欲響應陳王舉事,要我輔佐他。”

呂雉“哦”了一聲,這一回她絲毫沒有阻攔劉邦的意思:“男子漢就該應時順勢,天下為懷,夫君盡管前去,家中諸事有妾撐著。”

劉邦俯下身子,給了呂雉一個吻,吹滅燈火歇息。當耳邊傳來呂雉夢中的呼吸時,劉邦卻毫無睡意,有些事他還沒有想清楚,無法全部告訴呂雉。

……

劉邦隻在劉家莊待了一夜,第二天天剛放亮,他就起身前往沛縣縣城。他知道,那裏不僅有近千名弟兄在密林裏等候,而且沛縣縣令也正心急火燎地要見他。

劉太公拄著黎杖站在院中間,一臉的怒色:“你一走數月,家中全靠你妻操勞。你既回家,就該打點日子,為何又要走?”

“縣令傳喚,孩兒豈能不去?”劉邦向父親作了揖,轉身出了院門,上了通往縣城的陽關道。隨著村莊在身後越來越遠,劉邦的心事也爬上心頭。

這心事從樊噲返回芒碭山營寨,傳了縣令招他回去的消息時就翻騰開了。初始他感到很受鼓動,連縣令都要謀反,二世不得人心可見一斑。然而,他一想起赤帝斬蛇的那場驚心動魄,心潮就起伏翻滾。既然連白帝子都死在自己的劍下,那他還有必要仰人鼻息麽?他甚至想,比起“陳勝王”的讖語,斬蛇更昭示了他的帝王氣象。尤其是當他從呂雉口中聞知耆老之言後,就更堅定了率部舉事的決心。他相信兄弟們一定會支持他,而不會屈從於一個秦朝縣令的意誌。這是不是就是“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呢?難道隻有陳勝、吳廣、張耳、陳餘們可以逐鹿中原,而我劉邦就不能做一回雄傑嗎?沿途的稻穀已經進入了灌漿成熟期,劉邦覺得這是舉事的絕佳時期,籌集糧草沒有多少困難。

泗水亭就在沛縣城邊,抬腳就到,不一會兒,劉邦已出現在樊噲的肉鋪前了。問過店小二,得知樊噲剛從城外回來,劉邦懸著的心放下了。一進門,就看見曹參和樊噲正坐在廳中敘話。見劉邦進來,兩人忙起身施禮招呼。

劉邦掃視了一下屋內問:“蕭兄呢?”

曹參回道:“被縣令傳去問話了。縣令急著要見劉兄。”

“朝廷鷹犬,也妄談舉事,豈非笑話。”樊噲遞上一杯熱茶,話裏就帶了輕視和埋怨。

劉邦呷了一口茶,與曹參對麵而坐,接過樊噲的話頭道:“回沛縣的路上我也在思忖此事,這沛縣令本就是個貪官,這些年沒有少糟踐百姓,現今卻要我等跟隨他起事,百姓會如何看?”

“劉兄所言甚是。在下知道,沛縣令與郡守是兒女親家,似乎又是趙高的遠方外甥,與朝廷牽係盤根錯節,豈能真心反秦?一旦情勢逆轉,他複為朝廷鷹犬,我等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聽曹參如此一說,樊噲“咦”的一聲,牙縫中就進了冷氣:“依我說,與其從之,毋寧殺之。”

話音剛落,蕭何從門外進來了,一臉矜持地說道:“好啊!縣令大人急著要見劉兄,你倒有閑情在此品茗。”

劉邦笑道:“不是等蕭兄回來商議大計麽。”

“什麽事情都瞞不過劉兄的慧眼。”蕭何笑了一聲,接著就把縣令叫他去的事述說了一遍,“看樣子是急不可耐了。”

“依我看來,縣令是察言觀色,揣摩我等之心呢。”

蕭何心頭一動,心想這劉季平日裏出入賭局,孰料察人論事,洞悉無遺,果然厲害。但他不動聲色,卻來個反詰:“何以見得呢?”

劉邦站起來在廳中踱著步子,曆數縣令盤根錯節的關係,末了狡黠地一笑道:“他雖一縣之令,卻是上通丞相,下通郡守,為秦之官,食秦之祿,常為苛政前卒,豈能與嬴秦離心。現今言之鑿鑿,舉事雲雲,不過遮人耳目而已。其心可疑,其言無信,我等不能不防。”

這一番話最是說到樊噲心裏去了,他從座上站起來,怒目圓睜道:“既知如此,何須彷徨不決,隻要沛公一聲號令,千名弟兄殺進縣衙,要了狗官的命,豈不痛快。”

蕭何忽然聽到“沛公”一稱,甚覺新鮮,忙問樊噲何謂沛公。樊噲便將劉邦芒碭山中斬白帝子一事盡行道出,說牛良等弟兄擁戴劉邦為“沛公”,願追隨麾下,共誅暴秦,鑄成大業。

蕭何聽罷,眉宇大展,忙來到劉邦麵前,連連拱手道:“沛公沛公,其稱甚美。依在下觀之,不如就由沛公掌局,我等眾星拱之,何愁大業不舉?”

眾人立即響應,紛紛上前向劉邦祝賀。然而,劉邦卻站在大家中間,連連擺手道:“不可不可,萬萬不可!季本小小亭長,才疏學淺,豈能擔得大任。倒是先生飽讀詩書,學富五車,刀筆可抵千軍,由先生主事,豈有不成之理?至於沛公雲雲,不過刑徒兄弟妄言,權當笑談。”

“沛公此言差矣。”曹參從旁打斷劉邦的話,“何謂不言而信,沛公是也;何謂不比而周,亦沛公是也。芒碭山聚義,沛公立下不可侵擾百姓,不可濫殺無辜,不可見財起意之法,大張仁義,百姓安樂。倘無天下胸懷,豈能有大略在胸。我等皆願輔佐公成就偉業鴻基,君勿推辭矣。”

樊噲在一旁聽著幾位的話,早就耐不住性子了,大聲道:“俺最見不得的就是諸位不直言快語,非得禮讓三番才能定奪。要依了俺,率一撥人馬殺了狗官,插旗吃糧,願者皆來,哪裏來的這些俗套。”

聞言,眾人轟然笑了,樊噲便不好意思道:“話雖不雅,卻是正理!”

劉邦深為大家的真誠而動容,舉起雙手打拱道:“既是諸位擁戴,季自無再推辭的道理,就勉為其難。季定當肝腦塗地,披堅執銳,不負眾望。”

正說著話,就見樊噲命店小二捧來一摞碗放在每個人麵前,裏麵盛滿了酒釀,對劉邦道:“為成城斷金,何不對天盟誓。”

話音未落,隻聽從旁邊傳來一聲沉悶吼聲:“在下也算一個!”

眾人回頭一看,原是沛縣常為喪事吹簫的周勃。他生得皮膚黝黑,與樊噲一樣為絡腮黑須,平素裏與樊噲經常外出狩獵,拉得一手強弓。

樊噲見狀,急忙將他介紹給劉邦。

“各路豪傑雲集,乃大業必成之征。”劉邦大喜過望,臉色頓時就撲滿了莊嚴和肅穆,他接過酒碗,雙膝跪地,麵對上天,振振有詞道,“吾等奉天承運,共舉大義,誅秦討賊,勠力同心,若有反悔,形同此物。”

大家一起仰首飲盡碗中酒,跟著劉邦“哢嚓”一聲,碗落地麵,碎為幾瓣。每個人目光如炬,都明白從此以後,他們的生命將與刀劍和死亡糾纏在一起。

接下來,劉邦一一安排事宜,要蕭何、曹參回到縣衙回好言撫慰縣令,不使其生疑。他則和樊噲一起出城,到密林中集結人馬。

劉邦問樊噲道:“兄弟可有殺好的狗肉。”

“昨日剛剛宰了二十隻狗,隻賣去五隻,其餘還沒有來得及賣。”

“如此甚好。既是起事,自然顧不了許多,將狗肉裝車,隨我一起犒勞弟兄,待蕭、曹兩位先生歸來,就攻進城誅殺縣令,改換旗號。”

待這一切安排妥當後,已是日色近午。樊噲不敢怠慢,帶了幾名店小二押著兩輛裝了酒肉的車子來到縣城南門。門口多了鄉卒,檢查過往行人。帶頭的門吏看見劉邦和樊噲,忙上前道:“亭長這是要去何方?”

劉邦若無其事地笑問道:“何事,如此緊張?”

門吏眨了眨眼睛說:“亭長有所不知,昨夜從郡裏傳來消息,說陳勝近日將攻打沛縣,縣令大人要在下檢查來往可疑之人,以防奸細混入。”

“縣令大人處事周密,事關百姓安危,自是不可掉以輕心。”劉邦“哦”了一聲,接著轉臉對樊噲道,“門吏大人問話呢,為何要帶了酒肉出城?”

樊噲長歎一聲道:“人心惶惶,生意難以為繼。一天也賣不了幾條狗。這不,城南張莊主納妾,要用些酒肉,俺趁機送去。”

蕭何和曹參久去不回,沛縣王縣令在縣府二堂有些心神不安。對於這兩位貼身掾吏那貌似恭順的眼神背後還藏有什麽秘密,他有些捉摸不透。王縣令整了整自己的衣冠,力圖讓自己從紛亂的心境理出一個頭緒來。

從情感上說,與朝廷有著千絲萬縷牽係的王縣令怎麽也不願意背叛朝廷,當大澤鄉揭竿的消息傳到沛縣時,他盯著郡府文書上那些帶著緊張和恐懼的小篆,目光中就流露出輕蔑。朝廷是什麽?是曾經橫掃六國的虎狼之國,是自東周以來第一次統一了天下的朝廷,它擁有把諸侯們踩在鐵蹄下的六十多萬大軍,豈是幾個刑徒、徭役能撼動得了的。

泗水郡府就在沛縣,作為兒女親家,他們之間的走動是常有的事情。“寇亂”初起時,郡守大人就立即傳他去商議對策,要他迅速征集鄉勇,配合郡司馬的軍隊守好城池。

“賊寇未到,大人何以成驚弓之鳥。區區陳勝、吳廣,不過烏合之眾,能耐我強秦何?難不成彼等竟比項燕厲害?”

“未雨綢繆總是好些,萬不可掉以輕心。”郡守就責備他太大意。

雖是兒女親家,但畢竟官高一級,他沒有再反駁,卻在心裏嘲笑郡守膽小如鼠,見幾個蟊賊就心慌神亂,朝愁夕憂。可接下來的消息卻令他失色目滯,不知所措了。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他心中車攻馬同、千秋萬歲的朝廷,一俟遭遇兵亂竟然天搖地動。叛軍應者雲集,不到一個月,連克銍縣、酂縣、苦縣、枳縣、譙縣,八月,打到陳縣時,陳地郡守、縣令望風而逃,義軍所向披靡,一舉攻下陳縣,立國“張楚”。

就在前幾日,他竟然聽說郡守大人已於夜間逃出沛縣不知去向。

“郡守離去後,末將接到朝廷詔命,率軍北撤至潁川拒敵。”司馬說完,把郡守離開時的一紙文書遞到王縣令手中,那說話的口氣竟然與前一件大相殊異,乃至有廢然而返、唇冷齒寒的意思:

賊勢正猛,所過州縣,摧枯拉朽,銳不可能;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吾等亦當審時度勢,謀大計於未雨,求自保於亂世,切切……

他手捧文書,反複琢磨這大計和自保之間究竟有怎樣的聯係,他究竟該怎樣做才能免於一死。他在心裏大罵郡守隻顧自己逃命,扔下泗水百姓不管。

對於泗水郡的過去和現在,他是了然在胸的。這方土地本來屬於楚國,始皇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秦滅掉楚國,始於此設郡。楚人子弟甚多,難保不會步陳勝後塵殺了他一家,獻城投敵。

昨天,蕭何來報,說劉邦和樊噲已經回到沛縣,今日一早,他就命蕭何曹參去傳劉邦到縣府議事,眼看日色過午,卻不見蹤影。倒是縣丞慌慌張張地進來稟道:“大事不好了,有人看見,劉邦從外地帶回來近千人馬,已在城南駐紮。大人想想,他既是聽命歸來,就該將人丁帶回縣府,交大人處置。為何留在城外,這不合規矩啊!”

王縣令的臉色立時變得憂鬱了,如果真的是這樣,那自己豈不引狼入室?何況曹參在縣府裏就是主管監獄,如果他把獄中刑徒放出來,與劉邦合在一起,那形勢將不堪設想。他將目光轉向縣丞問道:“依足下說,該如何辦?”

“為今之計,請大人速傳縣尉集中城內兵卒閉門堅守,假若朝廷大軍到來,我圍自解,縱然朝廷敗北,‘張楚’軍至,我等開城投降,落個舉事之名,亦可圖一線生機。其二,請大人不要猶豫,待蕭曹二人到來,即將其逮捕入獄,放出話去,逼劉邦退兵。如此,方可自保矣!”

“足下一言,可敵千軍,就依足下。”

不一會兒,四名縣尉、縣府捕快等一幹人等都到了。在縣丞將麵臨的危機形勢一一告訴大家後,王縣令一臉正色道:“我等皆朝廷命官,本官平日視諸位情同手足。現蕭何、曹參勾結劉季,欲擁兵自立,反叛朝廷,是可忍孰不可忍。本官欲為朝廷除奸,陳捕快,命你率領衙役埋伏兩廂,蕭何、曹參一到,看本官眼色行事。”

眾捕快應了一聲,轉身出門去了。

接下來,王縣令命四名縣尉快速前往郡司馬兵營,召集沒有來得及帶走的散兵遊勇與鄉勇一起,分發到縣城四麵城牆守城。望著四名縣尉,王縣令喉頭有些哽咽:“風雨如磐,間不容發,誠望各位勠力同心,共承艱危。有朝一日倘能撥雲見日,本官當麵奏朝廷,為足下請功。”他並沒隱瞞時刻有歸順義軍的打算,“縱然朝廷不保,歸順‘張楚’,我等皆是守城有功之臣,豈能容劉季之流據功為己,陷我等於涸轍鮒魚之境?”

“願為朝廷效命,唯大人馬首是瞻。”四位縣尉同聲回答。

四位縣尉從縣府二堂出來,就遇見蕭何和曹參兩人朝著這邊走來了,正欲躲開,卻不意傳來了蕭何的問話聲:“四位如此匆匆,這是要做何公幹去?”

四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回答,口中不免支支吾吾。蕭何頓時明白必是相府內發生了什麽事情,也不點破,笑了笑道:“既是幾位大人不便言說,在下不問就是了。”轉身就要離去。不料其中一位縣尉喊了一聲“大人”,卻是下麵再無話了。

蕭何心中的疑團便驟然地加大了,別過縣尉,他轉過頭問曹參:“足下以為會有何事發生呢?”

“莫非縣令大人另有打算?”

“在下也是這樣以為。”接著蕭何附耳對曹參道,“不過也不必多慮。我等推舉劉季,現在是弓在弦上,不得不發,郡守逃離,司馬北撤,沛縣就是一座空城,縱然有些鄉勇,何能敵得義軍。待會兒你我察言觀色,從容應對罷了。”

曹參點了點頭:“方才在狗肉鋪,大家推舉足下率眾舉事,君何婉拒,反而力主劉季主事?”

蕭何捋了捋胡須,若有所思道:“足下何等聰明之人,難道不明白?你我二人好賴乃朝廷小吏,又非武士,倘舉義成功,自然皆大歡喜;倘是铩羽窮麟,必誅滅九族啊!”

曹參“哦”了一聲,正要批評他處事過於圓滑,卻發現已經到了縣府的二堂外,遂刹住話頭,跟上蕭何的腳步。

王縣令顯然也看見了蕭曹二人,不待他們打拱,急忙起身相迎道:“二位回來了!不知劉季可曾同來?”

蕭何還過禮,從容道:“卑職與曹先生一早即去傳劉季前來,未料他言道,從芒碭山帶回數百弟兄尚需安撫,以便追隨大人共襄義舉。此時大概已到城外兵營,向弟兄傳達縣令大人的意思了。”

“果真如此麽?”王縣令看看蕭何,又看看曹參,眉眼中流溢出莫名的笑意。

曹參道:“大人這是何意,難道我等欺蒙大人不成?”

“本官絕無此意。隻是本官聽縣丞大人說,這劉季平日裏不事生產,逍遙好賭,常於賭局欠人錢財不還,或者肆意抵賴。如此不守信之人,豈能當得大任?”王縣令擺了擺手,並不等蕭、曹解釋,接著道,“退一步說,本官與兩位商議舉事乃在自保自救,陳王論功,也應本官領受,哪有他劉季的份兒。何況劉季已今非昔比,他擁有數百人眾,本官若是讓他帶兵進城,豈非引狼入室?”

話說到這裏,蕭、曹兩人都明白王縣令後悔了。果然,王縣令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不如這樣,二位就當著本官的麵修書一封,說為見劉季誠信,隻他一人進城來見本官,後麵的事情,就由本官處置……二位以為如何?”

蕭何驚異縣令揣透了他們的圖謀,也有一種身入險境的感覺。但他並沒有絲毫的恐慌,他明白自己和曹參在劉邦心目中的地位,他需要自己這樣的刀筆文吏來輔佐。相比之下,劉邦比眼前這位縣令前程遠大多了。

“大人既已告白,下官也不想隱瞞分毫。”蕭何拂了拂寬大的衣袖,**起一股涼風,話也變得淩厲起來,“依足下居沛多年所為,下官甚感舉事難以服眾,已決計跟隨劉季舉事。足下若是識時務,不妨與下官和曹先生一起投奔劉季,將來也好有個出路。”

蕭何剛剛說完,曹參接上話道:“我與蕭兄非為自己,乃為天下蒼生,更為足下計,萬請勿失良機。”

王縣令牙縫裏倒吸一口涼氣,他聽得出來,在二人的心目中,自己早已不是縣令了。而且,分明有要挾他獻城投降的意圖。

“二位就不怕本官殺了你們麽?”王縣令冷冷地說道。

但他立即聽到了蕭何更加響亮的笑聲:“蕭何一死何妨,明日劉季殺進城來,你亦難逃身首異處之結局。”

“彼若能回心轉意,我當在沛公麵前求情一二,否則……”曹參立即接道。

這話讓王縣令一腔怒火“呼”地就衝出了胸膛,但見他大喝一聲,立即從兩廂衝出十幾名衙役。蕭、曹二人本是文吏,當下被鎖了鐐銬。

“從你等舉薦劉季時起,本官就看出你們懷二心。如今淪為階下囚,爾還有何話說?”

“小肚雞腸,多疑鬥筲之輩,豈能成了大事。”伴隨著輕蔑的笑聲,蕭何將手中鐐銬擺弄得稀裏嘩啦響,回頭看了一眼曹參,調侃道,“足下大概想不到,管了一輩子監獄,如今被投進牢獄吧?”

曹參回了一句:“休得無禮,在下自會走的。你不過暴秦鷹犬,一俟義軍入城,彼等定死無葬身之地。”

沛縣牢獄在縣城西北角,出了縣府大門,蕭何、曹參很快引起來往行人的關注,昔日的縣府“主吏”和掾吏忽然披枷戴鎖,招來各種議論和猜測:

“這不是縣府的蕭大人、曹大人麽?好好的為何繩捆索綁的,不知犯了何罪?”

“必是得罪了縣老爺才遭此際遇。”

“哪裏?是要造反吧?沒聽說陳王大澤鄉舉事,舉國應之。”

“莫談國事,小心你的腦袋。”

蕭何目不斜視,別人說什麽他全然當沒有聽見,他現在想得最多的是縣令是怎樣識破他們圖謀的。他斷定王縣令決然沒有如此的目光,一定與縣丞脫不開幹係。平日裏公堂上下,兩人多有不合,未料此次卻栽在了他的手裏。

曹參當然也沒有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他埋怨自己太大意,太自信。他相信劉邦必會千方百計地營救他們,他現在需要尋找一個人將自己和蕭何被捕的消息傳遞給劉邦。

在縣城十字路口,他們遠遠地望見迎麵走來一輛車,那趕車的不正是平日裏的酒中知己、沛廄司禦夏侯嬰麽?哦,他已經跳下了車,正朝這邊看,他一定發現了他們。

的確,眼前的情景使夏侯嬰十分吃驚,按照王縣令的吩咐,一大早他趕著車駕送縣令夫人和子女們到鄉村躲避戰亂,臨行時,他還聽縣令說要等蕭何、曹參歸來共商大事。為何半日,竟然冠履倒易了呢?一定是縣令與蕭、曹二人之間發生了誤會。

夏侯嬰決定問個究竟。他將車停在十字街頭的拐彎處,隻身來到衙役隊伍前,一把攔住捕快問道:“二位大人到底為何事被拘。”

“卑職不管這些,卑職隻管聽縣令的,押解二人到牢獄去。”捕快搖搖頭說罷,打拱告辭,轉身喝令觀看的人們讓開道路。

夏侯嬰沒有絲毫的遲滯,三步兩步跟了上去,他要占據最顯眼的位置,讓蕭何發現他。

當蕭何感到有人出現在自己左前方的時候,他的目光迅速地轉向夏侯嬰,頭朝南擺了擺,又趁著衙役們喝退圍觀百姓的機會,手朝城外方向暗暗用力指了指。夏侯嬰頓了頓頭,隨即離開人群,向停車處走去。

夏侯嬰一定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在牢獄門前,蕭何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