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漫漫劉季斬蛇 情拳拳張良離鄉

第二天東方既白,沛縣的街市還沒有熱鬧起來,蕭何已經在府上待不住了,約了曹參直奔樊噲的狗肉鋪而來。

“兩位大人到了,有失遠迎,恕罪恕罪。”賬房瞧見兩位縣吏相偕而來,急忙上前打拱,說著話轉臉對夥計喊道,“給兩位大人沏茶。”

兩人到廳中安坐,曹參不等賬房說話,便問道:“你家東人可已起來?”

賬房攤開雙臂,報以無奈地笑道:“這些日子著實累壞了,一回來就躺到榻上,鼾聲如雷了一夜,到現在還沒有醒來。”

蕭何擺了擺手道:“不急!你我且耐心等著。”

閑坐無事,兩人便零零碎碎地問起些生意上的事情。

賬房一臉的憂鬱:“自從大澤鄉揭竿的消息傳來後,人心惶惶,有錢人家早已帶了細軟遠避他鄉,留下些窮苦人家,有幾家常年能吃得起狗肉的?眼見得生意一日不若一日,而官府為平定寇亂,每日催繳賦稅。東人被抽去押解刑徒的日子,一天也賣不了一隻狗。您說,這過的是什麽日子!”

蕭何舉目掃視了一下前麵的鋪案,上麵擺著夥計們四更起來殺好的狗肉,肥厚新鮮,還殘留著水洗時的熱氣。鋪前匆匆往來的人卻是不少,可沒有人朝這邊看一眼。正是七八月的天氣,雖說節令即近中秋,卻是暑熱不退。這狗肉賣不了、吃不完,便隻有腐爛倒掉。照此下去,不消月餘,難免關門休業。可眼下他能做的,就是盡其所能,為老友分憂解愁。這樣想著,蕭何從衣襟下拿出一串銅錢,朝正在店鋪前吆喝的店小二喊道:“你且過來。”

店小二住了吆喝,三步兩步來到蕭何身邊。

“你算算這些錢該買多少肉,分為三份,一份送劉亭長家,一份送曹先生家中,一份送到我宅中。”

曹參情知蕭何之意,忙攔住店小二,也遞過一串錢道:“曹某也算一份。”

“足下何必如此,吃得了那麽多麽?”

曹參捋一把美髯,目光炯炯道:“足下慷慨解圍,參豈能吝嗇?難不成樊噲是你友,而非吾友乎?”

賬房聞言十分感動,忙起身給二位掾吏續水:“我家東人得遇兩位知己,真乃三生有幸。”說著就要彎身作揖。

曹參見狀,起身扶著他的肩膀道:“杯水微瀾,當不得先生大禮,快快請坐。”

三人正拉扯間,便聽得內室樊噲甕聲甕氣地喊道:“何人喧嘩,攪得人覺都睡不安穩。”

賬房忙進到內室稟報,樊噲哦了一聲,便立即出來見二人。

曹參問:“睡好了?”

“睡好了!俺如今才知道,押解刑徒實在是個苦差。風吹日曬不說,最擔心的是死個人沒法交代。”樊噲呷了一口茶,咕嚕嚕半天才咽下去,話也跟著出了口。

“快說說路上出了何事,為何隻有你一人回來了,劉季呢?”

“散了!”

“何謂散了?”蕭何睜大雙眼,瞅著胡須滿腮的樊噲問道。

“兩位不要急,且聽在下慢慢道來……”

告別了葛莊主,劉邦和樊噲投入到雨夜中去了。伴隨著沉重的腳步,泥水在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大約走出一裏路的光景,劉邦忽然有種被拋棄在天地之間的孤寂和倉皇。他說不清,今晚的事情對於他和樊噲,也包括那些卸掉枷鎖的刑徒來說,究竟是禍還是福。他更無法確定,離開這裏,將去向何處?沛縣是決然不能回的,回去了就等於自投羅網。他問身邊的樊噲道:“我等於何處安身方能逃過官府的追究?”

比起劉邦,樊噲的心思更是沉重。他本沒有這趟差事,若非蕭何力薦、劉邦反複邀約,他怎麽會丟下肉鋪的生意遠行鹹陽呢?他明白,蕭何這樣做是為了給他討些官府的差費,填補一下用度;他清楚,劉邦邀他同往,也是知他平日行俠仗義,為朋友肝腦塗地。這份沉甸甸的情誼使他不忍拂逆了他們的心意。然而今夜,一場暴風雨讓一切變得茫然無序,他就是再魂牽夢縈,亦是於事無補。站在夜雨淋漓、泥濘不堪的曠野,他感覺自己成了一隻任由風浪顛簸的小舟,平日蠻牛般的力氣毫無用處。聽見劉邦問話,他撓耳抓腮半天,忽然想到一個地方:“在下在沛縣時常聽人說於此往北有芒碭山,山澤密布,群峰兀立。近年來,不斷有落難者棲身此處,你我不妨前往躲避一時,待此事平息後再做打算。”

黑暗中,樊噲看不見劉邦的表情,隻聽從夜色中傳來沉重的歎息:“事已至此,也隻能這樣了。”

有了這個打算,他們倒從心底感謝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這讓他們少了幾分被人認出的危險。他們把自己裝扮成乞丐模樣,一路討飯,一路打聽,終於在一天午後,芒碭山在望了。

“如此說來,劉季眼下在芒碭山了。”

樊噲點點頭道:“出了刑徒逃亡的事情,他怎還敢回到沛縣來?”

曹參和蕭何彼此看了看,那種關不住的喜色頓時上了眉頭,連道:“隻要人在就好,隻要人在就好。”

見此情景,樊噲陷入了迷茫,心想這兩人是怎的了?朋友落難,不拔刀相助也就罷了,為何滿麵春風。

蕭何看出樊噲的狐疑,忙道:“在下今日來,就是想請足下再辛勞一番,到芒碭山召劉季回來。”接著就把大澤鄉舉事後,遍國響應,沛縣縣令欲舉事,他和曹參如何舉薦劉邦,如何說服縣令召樊、劉二人回來,共圖反秦大計等一一敘說了一遍。

聽了這番話,樊噲豹眼圓睜,倏地站起來說:“暴秦苛政,民不聊生,早該天譴民伐。既有舉事之圖,何不早說,害得俺半天如墜雲霧。”

三人都因這氛圍而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樊噲雙手抱拳,話語中就帶了赴湯蹈火的氣度:“不瞞二位大人,劉兄人緣極好,他到芒碭山之後,聚葆山澤的好漢們都擁戴他,至今已有千人之眾了。俺明日就動身前往芒碭山,請劉兄回來主事。”

“難得足下快人快語。”蕭何說著,拉過曹參舉起茶盞,“當”地與樊噲手中的杯盞碰在一起。

芒碭山矗立在芒縣和碭縣交界處,在方圓三十多裏的地域內,坐落著二十多座山峰。說是山,其實也不過三十六丈。卻因為僖山東聳,立山南峙,陶山西立,魚山北布,將保安山、黃土山、鐵角山、夫子山、磨山、馬山、徐山、周山、王山等山峰凝結為一體,迤邐棋布,氣象萬千。

當劉邦登上雨後初晴的芒碭山時,不禁為它的逶迤起伏,群峰簇擁,主峰兀立的氣勢而驚異。他想到在鹹陽服徭役時聽到的一些傳言,據說當初始皇南巡是因為有人陳奏東南有天子氣,他試圖東遊以“厭之”。不是麽?太陽從山頭雲層中將耀眼的光芒灑向每一座山巒,乳白色的嵐靄頓時浮光躍金,霓虹飛彩,一道白雲從山穀間冉冉升起,直上九天,宛若巨龍,這不是天子氣麽?

那麽這個帶天子氣的人是誰呢?這念頭一冒上腦際,他就不禁驚悚地看了看周圍。他笑自己癡人說夢,現在正是落難之際,卻去想那些遙無際涯的事情。當他發現身邊隻有跟隨的李甲之外,就是站立在道旁的古鬆翠柏,這才稍稍從容了。

劉邦現在已是近千饑民推舉的首領了,李甲做了他的親兵。他按了按腰間的刀道:“樊噲走了有些日子了吧?”

“大概十多天了,想來早已到了沛縣。”李甲回答。

劉邦“嗯”了一聲,繼續朝山頭攀登。站在僖山山巔,舉目四眺,林海蒼茫,瀾湧波卷,碭河蜿蜒曲折,從山穀間瀉出,淙淙遠去;對麵就是立山,山雖不高,卻是斧劈刀斫,參差嶙峋。仿佛一麵屏障,嗬護著群山深處的避亂饑民。

劉邦收回目光,回望來路,從山坳裏傳來一陣陣喊殺聲,那是饑民們為應對事變在演習刀槍,這情景,讓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前些日子初到芒碭山的情景。

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劉邦在芒碭山看到的正是那一夜從葛家莊逃走的刑徒。當他們在山腳下遭遇之際,刑徒們投過來憤怒和狐疑的目光。有的甚至撿起路旁的石塊,擺開一副拚命的架勢。

對峙大約持續了半個時辰,清瘦卻有幾份膽量的李甲終於從人群中出來冰冷地問道:“你們是要抓我們回去麽?”

跟著李甲之後,牛良也站出來指責:“大丈夫一言九鼎,豈能出爾反爾。如今吾等身陷絕境,寧可決命爭首,亦絕無再入牢獄之理。”

個中有積怒甚久之人更是摩拳擦掌,疾言厲色道:“如今暴秦不得人心,遍國囹圄,赭衣塞道,盡地積薪,陳王振臂一呼,天下應之。掠城攻縣,勢如破竹。惹得吾等火氣,殺個亭長有何不可?”

聞言,樊噲倏地從腰間拔出腰刀厲聲道:“休得無禮,且聽劉大哥如何說。”

“諸位誤會了。”劉邦撥開樊噲的手中的刀,近前一步,臉上就帶了溫暖的笑意,“既是放了你們,我豈能反悔。隻是一放諸位,劉季亦成罪人,於來芒碭山避難,不想與各位相遇,豈非天意?”

“果真如此?”李甲退後一步,看著劉邦道。

“劉季七尺男兒,頂天立地。諸位若是不信,看看我等衣衫便不難分曉。”

大家這才把目光從劉邦和樊噲的頭上移到身上,但見他們衣衫不整,兩腳沾滿泥土,哪裏還有個押解刑徒的差官模樣,與途中乞者無異,那份緊張和擔心便去了許多。於是,眾人在山前找了一塊樹蔭坐下說話。

劉邦問道:“既是放了各位,就該回家與妻兒團聚,為何又群聚芒碭山?”

李甲解釋道:“原本是要回鄉的。可大家商議之後,甚感返歸故裏,依然難逃被官府通緝追捕,倒不如就在這芒碭山聚義,殺富濟貧,等成氣候了,再設法將家小接來,豈不快活?”

這話倒是對了樊噲的心思,忙拱手道:“事已至此,我與劉大哥亦是有家不能回之人,諸位如信得過,大家就一起在芒碭山安下山寨,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如何?”

劉邦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在心底已經認可了樊噲的主意,抬頭看看,太陽西斜,劉邦站起來說道:“天色不早,此處為官民過往之地,非說話去處。有何思慮,不妨上山之後詳談。”說罷,他起身沿著狹窄的山道向前走去。李甲忙向眾人揮了揮手,一幹人呼啦啦地跟著劉邦和樊噲上山了……

劉邦搖了搖頭,覺得這些天簡直就是在夢裏過來的。他一個為朝廷效力的亭長而今卻躲進深山集囚成寇,命乎,運乎?饑民和刑徒們都因他穩健持重推舉他為頭領,他隻能順從眾人的意誌。他畢竟讀過一些書,對當今天下大勢還是明白的。他隱隱感覺,拴在朝廷這棵大樹上,將來絕沒有好結局。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呂雉母子,離開沛縣這些日子,他不知道陳勝的隊伍是不是已經到了那裏。兵荒馬亂的年月,不知呂雉該如何照管呂、劉兩家老小。於是,他便拜托樊噲潛回故裏。分手時兩人相對,彼此從對方眼裏讀出了沉重。

劉邦握著樊噲的手道:“兄弟,此去無論吉凶,都該早些把他們母子,哦,還有蕭、曹兩位老友的消息帶回來。”現在,他望著山下的盤腸路,多麽希望樊噲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樊噲一走,他頓時感到了孤單。近千人的吃飯活命問題落在了他的肩頭,他雖不能說是舉鼎絕臏,卻也有千鈞重負之感。他隻有狠下一條心,向芒碭山附近的豪強要吃要穿。昨夜,他派牛良帶了些好漢去山下劫財,為山上的兄弟謀些過冬的糧食衣物。事前他已經遣人踩了點,得知那家豪強魚肉鄉裏,民怨甚多。如果順利的話,現在也該回到山寨了。因此,當李甲提醒他時候不早時,他迅速將一腔煩惱藏進心底,轉身向寨門走去。

劉邦剛回到山寨喝了口熱茶,李甲就進來說牛哥從山下回來了,整整拉了三車錢糧、衣物和財寶。劉邦聞言,欣喜便溢上了眼角,傳令來見。一言未了,牛良一口一個大哥地從門外進來,雙手抱拳向劉邦稟報。接著從腰間解下一個包裹扔在地上:“小弟把那惡人的頭顱拿回來了。”

劉邦騰地從座上彈跳起來:“你把他殺了?”

“此等惡霸,不殺作甚?”

“唉!你怎可如此莽撞。”劉邦歎息了一聲,“臨行時為兄如何說的?眼下芒碭山隻有千把弟兄,勢孤力單,心餘力怯,不足以震懾豪強。倘是驚動官府,豈不連累了眾位弟兄。”

牛良卻不以為然道:“兄長多慮了。小弟此次下山,不僅為山寨籌了錢糧衣物,因為殺了豪強,大快人心,有成百鄉民願意跟隨兄長成一番大業呢!”

“哦!他們皆上山來了?”劉邦的情緒因為這一消息而轉換過來,對李甲說,“傳令下去,今夜山寨置酒慶功,牛良兄弟須得多飲幾碗。”

在牛良和李甲分別告退後,劉邦臨窗而立,望著西天漸漸散去的晚霞,扼腕自語道:“若是樊噲在,該是何等牛飲馬嘯啊!”

……

這是劉邦亡命芒碭山以來最狂歡的夜晚,大廳中央,一口鼎鍋熱氣騰騰,酒香飄然,彌漫在周圍。雖然衣衫不整,但因為劫財的喜慶,每個人臉上都洗得幹幹淨淨,沒有了往日蓬頭垢麵的樣子。每四個人的麵前擺著一隻大俎,裏麵盛了野鹿肉和野豬肉。看看酒沸騰起來,早有年輕的小卒給每個小頭目的酒樽裏斟滿乳白色的酒漿。劉邦從上席口來到大廳中央,高聲道:“眾位弟兄,今夜置酒慶功,季與諸位兄弟一醉方休。”

劉邦飲完樽中酒釀,李甲上前為他再度斟滿,劉邦接著道:“昨夜牛良兄弟為山寨籌糧,斬殺豪強,為民除害,功莫大焉,這一杯,我要敬牛良兄弟。”

等到第三杯舉起來,他話鋒一轉道:“想必諸位知道,暴秦不得人心,皆在苛政如虎,視百姓為草芥。想在座各位深受其害,感之深也。”劉邦話語的節奏緩了下來,但語意分明加重了,“陳勝舉義,意在解黔首於倒懸,救黎民於水火。我等於此舉義,誌在自救,非為匪患。故決不可侵擾百姓,不可濫殺無辜,不可見財起意。若有違者,嚴懲不貸。”劉邦說完,將樽中酒飲盡,就聽見廳中靜極了。

“誅滅暴秦,乾坤清朗;聚義守禮,秋毫無犯。”伴隨著雷吼般的聲音,觥籌交錯,杯盞相撞,人頭攢動。

劉邦為自己第一道令受到弟兄的擁戴而心境豁然開朗,在人群中來回穿梭,與眾人碰杯,及至時交子夜,人已沉入醉鄉。他拱手與幾位頭目作別,轉身出了寨廳,步入清輝明月下去了。

李甲追出門要扶,被劉邦推開。李甲職責所在,隻好遠遠地跟著。

月光灑在芒碭山的峰巒疊嶂,白日裏鬱鬱蔥蔥的鬆林,碧草如茵的山坡,匆匆流淌的溪流,被塗成一簇簇凝重的剪影,尤其是僖山對麵的保安山和立山,在夜色中,恰如伏虎、臥龍,威嚴而又神秘地聳立著,芒碭山的夜色因此平添了幾分安逸。

夜風吹在臉上,初始是清爽的快意,不一會兒便五內翻騰,酒氣上湧,腳下也不聽使喚。劉邦搖搖晃晃地來到寨門前一塊大石上坐下,解開衣襟,望著遠方,仰天長嘯:“想我劉季堂堂七尺之軀,上不能孝高堂二老,下不能撫妻子兒女,卻在這深山藏身,豈能為大丈夫乎!”由思親轉而狂怒,將腰間的寶劍解下來,放在身旁,對月罵道,“嬴秦不滅,天理不容。”

他覺得頭很沉,不一刻便昏昏睡去了。在夢境裏他回到沛縣,與蕭何曹參一起對飲,與老父共話別後的艱難時世,他還要問嶽父呂太公,他當年那番話是否真有一天會應驗,他這樣夢著,就發現有黑袞從天而落,加在他身上;又發現呂雉身披皇後深衣,鳳冠高峨,被一般宮女簇擁著向他走來;再左顧右盼,但見蕭何、曹參著了官服,手捧笏板,跪倒在山道兩旁,口稱陛下,畢恭畢敬,儼然朝堂。

“哦!莫非泰山大人所言果真應驗。”劉邦正驚異間,卻看見對麵立山山頭一朵黑雲,乘著山峰朝他湧來。

“何人大膽,敢在此肆意威福?”接著,一位著白袍白甲的少年將軍從天而降,怒目圓睜道,“此地乃白帝所屬,豈容爾在此張狂,還不速速離去。”

劉邦甚是詫異,來芒碭山多日,並不曾聞白帝之說。莫非這兩日來了強人,要與弟兄們爭奪山寨。

“在下不知何為白帝?”劉邦手中寶劍被夜月映出凜凜寒光,直指白衣將軍道,“倒是足下知趣,不妨早早離開,免得成試劍之物。”

這話一出口,惹得白馬將軍火起,催動**坐騎,持槍直朝劉邦迎麵刺來。劉邦一個虎跳躲過長槍,輕輕一點,那馬受到驚嚇,一個騰空,險些將少年將軍摔下馬來。

劉邦不等他勒韁回首,就覺得有一股力量托著他飛上天空,推著他的劍飛向白衣將軍,隻見月光下一股熱血噴湧而出,眼見得少將軍身首異處。劉邦插劍入鞘,剛剛回轉身來,卻聽見耳邊傳來呼喚:“大哥神勇!大哥神勇。”一個激靈,酒全醒了。

月光西斜,星稀雲淡。哪裏有什麽白衣將軍,青石旁一條白蛇被斬斷數節,頭依舊在草叢蠕動。

劉邦忙拉過李甲問道:“何來白蛇?方才發生了何事?”

李甲不容多想,就跪倒在劉邦麵前連連道:“大哥神勇,大哥神勇。”

“賢弟快快說明原委,方才到底生出何等事端?是白蛇要傷及在下,賢弟斬了妖蛇吧!”

李甲倉皇擺手道:“小弟豈有此等神力,方才大哥酒醉入睡,隻見一條白蛇從草叢中出來頭顱高揚,天哪!火紅的芯子,發出風一樣的呼呼聲。小弟生怕傷著大哥,欲拔刀斬了其首,未及動手,卻見大哥迷糊中從青石上拿起寶劍,連連揮動,那蛇便黑血淋漓,身首分離,頭躍起數尺高,才摔到草叢中,到如今還在顫顫蠕動。這時候,小弟又聽見兄長一句夢語:‘免得成我試劍之物’,想來真是怪哉,不可思議。”

劉邦明白了,夢中所見之白衣將軍正是這條白蛇,既然李甲不明其裏,且任人傳說吧。他從身旁的樹枝上揪下幾片樹葉,擦了劍刃的蛇血,插進鞘內,以一種輕鬆的語氣道:“既是毒蛇已死,你我且回寨中歇息吧,夜深了。”

這一覺,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方才醒來。李甲打來熱水,劉邦淨了麵,在虎皮座上打坐,喝一口茶問道:“昨夜山寨平安無事乎?”

李甲並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眨著眼湊近他道:“大哥你說怪也不怪?”

“何事?”

“牛良兄昨夜多喝了些酒,早早睡了。約為醜時二刻,起身到山後小解,卻聽到從密林深處傳來婦人哭泣之聲。他遂循聲而去,彼處卻是一山洞。一老嫗坐於洞前,掩麵而泣。牛兄問為何哭泣。老嫗淒然曰,人殺吾子,故哭之。牛兄又問,何以見爾子被殺。老嫗又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赤帝子斬之,故哭。牛兄以為老嫗說謊,正欲鞭笞,老嫗卻忽然不見了。”

“果真有此事啊!為兄倒要問問牛良。”劉邦麵露喜色,出口的話卻是極簡約。牛良帶回的消息使得他將長期以來斷斷續續卻又千絲萬縷、十分零碎的思緒在瞬間連成一張網。從呂太公眼中的“少好相人,相人多矣,無如季相,願季自愛”,到鄉人道自己“一口美髯,左腿側七十二顆黑子”;從他的“不事生產”到鹹陽服徭役,見到秦皇發出“大丈夫當如此也”的感慨,到母親曾經告訴他說有一次在水塘堤壩上閉目小憩,夢與天神不期而遇。逢上雷電交加,天色陰暗,父到塘壩接應,見一條蛟龍蟠於母身,隨之有孕而生自己。這些當年隻能暗藏心底的秘密,都向他昭示出一種無以言說的征兆:他也許就是劉家中能夠翻天覆地的人物了。

但這些隱秘隻屬於自己,連樊噲也不知道。他現在需要知道的是,山上這幫兄弟究竟怎樣看待昨夜的斬蛇,需要知道他們的真實想法。

他輕步來到廳外,憑欄俯瞰,在山崖下麵的平台上正聚集了一群兄弟,高一聲低一聲地聊著昨夜的事情,就數牛良的聲音大:“各位弟兄,知道麽,劉季大哥非常人,乃是上天遣下凡塵的赤帝子啊!”

他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接著責備他惑亂人心:“劉大哥為人豪爽,與我等朝夕相處,我如何就沒有看他是神人呢?”

旁邊有人打斷他的話道:“牛哥既如此說,自不是空言,且聽他如何說。”

眾人立即響應,要牛良將昨夜所見細說一番。

牛良目光掠過一雙雙渴望的眼睛,便饒有興趣地將昨夜的枝枝節節串在一起一一道來,說得身邊的人們一個個目眩然而不瞚,舌橋然而不下。但牛良並沒有終止,他繼續為自己言語的真實可信尋找證據:“諸位可知道?當你我在牢獄之際,大澤鄉舉事了。在下聽說,事變前一天,上天將讖符藏於魚腹,曰‘陳勝王’,方才有揭竿之事。”

這消息他們在葛家莊聽說過。至此,大家終於明白,這些日子他們日夜相處的是一位天帝之子,一位神勇無比的英雄,他們現在開始想與他今後的關係,該怎樣稱呼他,才足以表示對赤帝子的尊敬和服從。

“他是神人,自然與我等不能再以兄弟相稱。”牛良對此事似乎已經思慮成熟,在人們的巴望中,他沿平台邊緣轉了一圈,忽然目光燦爛射人,“有了。”

“有什麽了?”

牛良眉頭飛揚道:“在鄉間時,我曾於富豪之家傭耕。見有客人來,彼常以‘公’呼之,想必是高貴之稱,劉大哥自沛縣來,又任亭長,就稱‘沛公’何如?”

這時候,從山崖背後飛起一隻蒼鷹,直上九天,頃刻之間便以雲為伴了。牛良在回身仰望的一刻,瞧見了倚欄而立的劉邦,仿佛有神力驅使,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高呼道:“沛公在上,受小人一拜。”

眾人見狀,也隨著跪倒在地,一時節山穀裏齊刷刷地滾動著“拜見沛公”的聲浪,在群山之間**起一陣陣回聲。

劉邦若醉若醒,似夢似幻,山間的風吹起他的衣袖,而遠處那隻蒼鷹,不知何時又穿越雲層,回到山寨,落在廳前那株古鬆上,眯眼望著眼前的一切。劉邦目光迥然,掠過跪倒的人群,伸開雙臂,高聲道:“眾位弟兄!至今往後,季當與眾位兄弟同心勠力,共誅暴秦,福難同當,共圖大業。”

他的聲音剛落,就見人群中站起一位大漢振臂高呼:“跟定沛公,伐無道,誅暴秦。”

“伐無道,誅暴秦!”

“伐無道,誅暴秦!”

四麵群山齊聲響應:“誅暴秦……”

劉邦抬眼看去,不禁“啊”了一聲,心中驚喜道:“樊噲!是樊噲回來了。”

……

當劉邦在芒碭山深處被眾兄弟奉為“沛公”之際,四十二歲的張良正在準備離開下邳,去尋找可以和衷共濟的知己。

午後,他遣散跟隨自己一起舉事的百名少年,要他們向家人告別。隊伍集合成列後,他很坦率地對大家說道:“是去是留,任由自便。願意走的,即行拜別父母,負戈遠行;不願走的,留下盡兒女之孝。”他說這些話時,沒有任何虛與委蛇,言不由衷。他真誠的目光使得這些下邳少壯深信,跟著他,一定會幹霄淩雲,高飛遠舉。

他們畢竟生在這裏,喝著沂水長大,當然也有父母之念,衿佩之縈。其中不少人在聽到將要離開故鄉的消息後,禁不住熱淚盈眶。然而,他們更知道,當他們被大澤鄉燃起熊熊心火的時候,就意味著要麽殺出一條血路,於戰亂中求生存。要麽,被下邳官吏逮捕,做了刀下之鬼。這是包括他們父母在內的所有親人都明白的道理,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拚死一搏。

站在最前頭叫賀冰的年輕人雙手抱拳,慷慨陳詞道:“跟著先生闖天下,我等義無反顧,計不旋踵,縱流矢白刃而絕無後退之理。”

後麵的幾位幾乎同時喊出:“跟隨先生,義無反顧,共赴大業。”

但張良很快發現,在大家激昂盟誓之際,第二排的一位羸弱少年口唇嚅動,卻是沒有發聲,於是傳他出列說道:“你有何心事,無須顧忌,不妨直說。”

那青年蒼白的臉泛起短暫的緋紅,怯怯道:“我父親離世太早,老母撫養,恩重如山。這一去不知何時可以歸鄉,故而牽掛母親。”

張良的手輕輕地拂過他的肩膀,溫婉地說道:“我深解賢契跪乳反哺之情,夫為人之先在於孝。君不妨留在故鄉,侍奉娘親,倘使有一日重逢,再續忘年情緣。”

那青年十分感動,納頭要拜。

“義軍離開後,官軍一定來襲,且帶母親暫避一時,待生活穩定時再回故鄉務農。”張良攔住他說完這些,轉身對大家道,“眾兄弟也各自散去,明晨卯時在東城門外集結。”

張良卻沒有隨大家離開,獨自一人來到城東的圯橋邊,這已成了他的習慣。

自十年前在陽武博浪沙刺殺始皇未果逃到這裏後,每當心境鬱悶時,他就獨自一人來這橋頭,望著遠去的沂水,歎息自己一介書生,滿腹經綸,卻隻能將亡國之恨隱忍,徒讓韶華流去。

沂水從下邳城東穿過,自北向南蜿蜒而去,在遠方注入泗水。城東鄉人要進入下邳城,都要從河上的圯橋經過。此刻,張良緩緩地登上橋頭,扶著石砌的橋欄杆北望,平原已經覆上濃濃的秋色,金燦燦的稻穀鋪開一片,直到平原盡頭。自秦“廢井田,開阡陌”以來,這本是個旱澇保收、物阜民豐的地方。可近年來,朝廷徭役不斷,豪強兼並愈烈,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當年商鞅變法帶給百姓的益處毀壞殆盡。

張良歎了一口氣,向前走到東邊第四個欄杆時,目光凝固了,他仿佛感受到先賢的餘溫尚在,似乎聽到了哲人觸動心源的箴言睿語。

張良永遠忘不了曾經的門第高峨,曾經的榮華富貴。他在都城新鄭呱呱墜地時,“五世相韓”的家世帶給他何等的榮耀,而最直接的榮耀是父親張平在居相位。張家生下一個男孩,預示著一顆新的相星在都城上空升起。在他初曉人事時,聽母親說,滿月那天,祖父的故交、父親的門生故吏、同朝閣僚,登門慶賀者相望於道。人們紛紛爭抱這個哭聲洪亮的男兒,希望他不僅僅給家族帶來血脈興旺,更能成長為一位輔佐韓王的才俊。當時他並不知道,韓國的一位叫鄭國的水工正在秦國修渠引水,試圖借此“疲秦”,以求安逸,而向韓桓惠王上奏這個諫言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父親張平。

張良也忘記不了新鄭被攻破的那一幕。那是一個秋風蕭瑟的日子,重陽節前幾日,秦國內史騰率領的十萬大軍已經渡過黃河,勢如破竹地向新鄭殺來。張良與母親跟隨著逃難的人群,倉皇離開新鄭,向南而來。重陽節那天,正在流浪途中的張良聞說國都城破,韓王安被俘,不禁愴然涕下。

日子流水一樣從身旁消逝,在隱姓埋名中度過三十歲生日時,他不僅成為一位成熟的須眉男兒,而且成為秦朝的一個臣民。昔日的一切對於他隻在記憶中活著,複國的希望如秋雲一樣渺茫,這讓他夙夜難眠,常受恥辱的折磨。終於,在三十二歲那年,他獲得秦始皇要東巡的消息,便導演了那場驚心動魄,卻功敗垂成的行刺。他不能不感佩秦皇的詭譎神秘,他竟然將自己隱沒在一色的駟馬之駕中間。那豪華的車輦隊伍讓隱身在高坡後麵的張良一瞬間陷入迷茫。當一百二十斤的大鐵錘將乘車者擊倒在地時,他慌了神,驚悚間趁亂鑽入蘆葦叢中,逃離現場。後來,他從傳聞中得知,武士擊倒的隻是副車,秦始皇因為清一色的車駕而免於罹難。隨即而來的是舉國“大索”,他猜想那武士大概也殺身成仁了,否則朝廷不可能不知張良的去處。

在下邳,他最大的幸運是遇到了貴人。

那一天,他又一次來到圯橋橋頭,麵對沂水在心頭呼喚:“父親!孩兒何時才能回到韓國去?”

他在圯橋上站了許久,直到斜陽夕照時才轉身往回走。他需要認真籌劃自己下一步該怎麽做,他不能總這樣消沉下去。這時候,耳邊傳來呼喚聲。轉臉看去,卻是一鶴發老者,著粗布衣,手拄一杆荊木拐杖,把一隻鞋往橋下扔。張良不禁有些納悶,好好地脫了鞋往河裏扔,莫非此人精神錯亂。未及多想,老者說話了:“孺子!下去為我取履。”

這種既沒有敬語,又很生硬的口氣,讓張良心中很不快。你自己故意將鞋扔下橋,卻要別人去撿,這不是故意刁難麽?放在以往,也許他怒火中燒,拳腳相加了。然而,歲月可以改變一切,張良將一腔憤懣咽下腹中,挽起褲腿,從側旁的緩坡下到河底。好在秋日河水並不深,那隻鞋也漂出不遠。他迅速拾起鞋子上了岸,捧在老者麵前。

但是,張良沒有從老者眼中看到一絲感謝的意思,他安然無事地坐在橋頭,指著濕漉漉的鞋道:“為我著履!”說著話,把腳伸了過來。

腥臭的汗味直衝進他的鼻子,從小在相門長大的他什麽時候受過如此無禮呢?何況,他坐在地上,要穿上鞋,自己就得取跪姿方能奏效。再抬頭去看,已經有過路行人駐足觀看,覺得這老人太不給麵子了。

可張良就是張良,他再一次說服自己——你不是反複吟誦過“是可忍孰不可忍”麽?不是很欣賞荀卿字的“誌忍私,然後能公”,倘使眼前的這事情都不能忍,還能成就什麽大事。再者,已經為他撿起了鞋子,何妨再為他穿一次呢?又其次者,他垂垂老者,倘使“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天下美俗也。

他這樣想著,就匍匐長跪地為老者穿上鞋子。當五個髒兮兮的腳趾伸進鞋子時,他從老人的臉上看出了朗風開懷。

而他望著老人的背影,也為自己終於能夠坦然麵對生活遭遇而欣慰。就在他剛剛邁開回家的腳步時,老人轉回來了,說道:“孺子可教也!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

他就這樣留下一句讓張良感到驚異的話離開了,那漸漸消失的背影在張良心頭化為團團疑雲,越積越厚,以至於站在橋頭,就那麽望著那條了無蹤跡的小徑發呆。直到一位過路者提醒他擋了道之後,才不無歉意地笑了笑,轉身離去。他覺得這是一次十分離奇的人生遭遇,這看似貌不驚人的老者一定是一位很不平凡的智者。張良說不清他身上究竟有怎樣的魔力,隻記得在他說出五日後相會時,自己幾乎不假思索就回答了一個字:“諾!”

一路上,他不斷憧憬五日後的會麵將會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好不容易挨過五天。他卯時三刻就起身,匆匆洗漱之後,趕到圯橋橋頭,東方已經放亮。遠遠地瞧見橋頭坐著一個人,近前細看,果然是老者。張良撩起袍子,雙膝跪倒在地,正欲拜見老者,卻看見他滿臉不快,接著就是斥責:“與長輩約見,卻遲遲不到,這是為何?”

張良正要解釋,卻見老翁已起身離去,臨行回看了一眼張良道:“後五日見。”待張良再次抬頭時,老者已杳無蹤影,隻有一串浸漬露水的腳印,深深淺淺地印在橋頭。

他的心弦因為老者的責備一下子繃得很緊。又一個第五天,雞鳴第一遍的時候,他就急匆匆地應約而至,然而,他不能不慚愧地垂下頭,因為就在橋東的第四個欄杆旁,他看見了老者的身影。果然,接下來,他承受了更為嚴厲的指斥:“為何又遲到了。”又是留下一句“後五日複早來”,飄然而去。

這怪異的舉止讓張良強烈地感到,他們之間一定有什麽事情會發生,第四個五日的前一夜,他幹脆和衣而睡,更漏剛剛交過子夜,他就披著夜露來到橋頭。不一刻,老人來了。當他第一眼看到先自己而到的張良時,臉上頓時撲滿春風。

張良接過書,正要作揖道謝,卻發現老者不見蹤影,身邊隻有醜時的夜風吹動沂河的水聲,嘩啦啦地在耳邊鳴唱。

這究竟是怎樣的一位賢哲呢?舉止如此索隱情怪?

懷著重重疑慮,張良的腳步自然慢得多了,等到回到家中,天已放明。

妻子馮慧用異樣的目光打量他道:“何事讓夫君子夜外出,日旦歸來?”

張良顧不上回答妻子的問話,徑直奔了書房,先淨了手,然後慢慢地啟開竹簡,當“太公兵法”幾個字映入眼簾時,他禁不住“啊”地驚呼一聲。他自知遇到了神人,立即喚來書童,在書房正中布置起香案,擺上果品,行了祭拜禮。

十年俾夜作晝,寒窗苦讀,張良已經不再是那個在博浪沙行刺的青年了,歲月把他磨煉成一個智足決疑,量足包荒,才足折衝禦侮的成熟男兒。

一陣風來,夾帶著微雨,打斷了張良的回憶。抬頭西望,不遠處就是下邳城樓。城樓上懸掛著下邳縣令的頭顱,經過幾日風吹日曬,在灰色的天幕下泛著青紫。

這個甘做秦皇鷹犬,搜刮民脂民膏,天怒人怨的虎飽鴟咽者做夢也沒有想到,將他推上斷頭台的竟然是一位看似懦弱的書生。

大澤鄉的風潮很快席卷下邳,本已優遊淡泊的張良熱血再度沸騰起來,他照鄰怠庶的德望,風雲玄感的卓識,很快就吸引了百十名下邳少壯集結在他的周圍。

張良明白,複國將是十分艱苦而漫長的曆程。與其好高騖遠,毋寧從眼下做起。當夜,他們率領少壯衝進下邳縣府衙,將縣令從睡夢中抓起,押到圯橋橋頭示眾。

他本想說服縣令與他們一起起事的,孰料縣令口放狂言,反而要他們放下兵器,否則援兵一到,參與起事者難逃誅盡殺絕的下場。這話一時激怒了賀冰這個平日裏為人傭耕,受盡欺淩的年輕人,他一步上前取了縣令首級,懸上城樓。等他們再度回到縣衙時,縣丞、縣尉早已逃之夭夭了。縣府裏一片狼藉,來不及帶走的財物扔得到處都是。站在縣令大堂中央,張良似乎看到鹹陽城破的情景。

接下來幾天的消息證明縣令臨終並非虛言,不斷傳來郡守已遣兩位司馬各率軍一千前往下邳而來。這也在張良預料之中。區區百人,敵眾我寡。他隻有選擇離開,去投奔可以依附的義軍將領。

張家宅門在暮色中顯得有些滄桑,他遠遠瞧見大弟張恭與二弟張儉在門口等候,看樣子站了許久了。他的心一下子就沉重了。二老椿萱離世,他就是這個家中的支柱,他們顯然在等待他的安排。

“回家說話。”張良點了點頭。

三人回到廳堂,妻子馮慧已經將飯菜擺上。張良注意到,廳中央的鼎鍋裏溫上了酒釀。每個人麵前除了日常的飯菜外,特又加了一盆雞肉。

張良的目光一下子變得憂傷了。從新鄭城陷至今二十一年了,馮慧陪伴自己顛沛流離,沒有享受一天太平日子。現在又要為自己擔驚受怕,他卻給不了他們什麽,他不知道怎樣對妻子說出自己的安排。

除了兒子不疑年齡尚小,不曉得將會發生什麽外,在座的每一個人心中都明白,這大概是弟兄們在一起的最後一頓晚飯了。往後天各一方,參商之虞,情何以堪,話都顯得很少了。

張良知道,話題先得自己開啟。他舉起耳杯道:“官軍不日即來攻下邳,我們勢孤力單,決計暫避鋒芒,今夜且做告別之聚。”言罷,先飲了杯中之酒。

張良舉起第二杯酒食時,便把目光集中到馮慧身上了:“我與你甘苦共擔數十載,甚覺愧對於你。而後還要仰賴娘子撫養不疑兄弟,這杯聊表謝意。”言罷又仰頭一飲而盡,頓覺自內而外地發熱了。

接下來,就是對各位兄弟說話。張良舉起第三杯酒,邀張恭和張儉共飲。當三人的耳杯在手中碰撞出聲響時,他開始安排兩人的去留。他看著張恭說:“你沉穩持重,處事綿密,須得留下,與你嫂及不疑一起到外鄉躲避兵爨。”

“弟本想隨兄長征戰,共舉大業。”張恭喉結顫動了一下,把話題轉到留下來上,“常言說,長嫂比母。請兄長放心,隻要張恭在,就決不讓嫂夫人和侄兒們有些許不安。”

這情景,讓一旁的張儉有些受不了。作為張家最小的兒子,母親離開時他剛剛十歲,是嫂子一手將他拉扯大。他怎麽會忘記在陽武居住的那些故事呢?那是一個初冬的日子,第一場雪降落陽武,他與村童們到渠水邊觀雪嬉戲,推搡間不慎落水,被村人救起時,渾身冰冷,昏迷不醒。聞訊趕來的嫂子解開衣襟,用體溫從死神手中奪回了他;嫂子也有十分嚴厲的時候,有一次他丟下學業跑出去踏青,受到嫂子的戒尺嚴責。

往事曆曆在目,卻又麵臨別易會難的遭遇,他的眼中就溢滿了淚水,轉身來到嫂子麵前,舉起酒杯道:“弟自幼離母,若非嫂子視同己出,豈有今日。請受小弟一敬。”

飲幹杯中物,他分明看見,馮慧淚光盈盈了。當年那個賢淑、美麗的嫂子已經不在,唯有眼角的魚尾紋記載著那些流逝的日子。

馮慧拉著張不疑來到張良弟兄麵前道:“跪下,向你父親和叔父行禮。”不疑跪倒在“大人”麵前,喉頭顫動了憂傷,接著是扯著張良的衣角號啕大哭:“父親!孩兒舍不得父親走,孩兒要父親留下來……”

不疑從地上站起來,張良這才轉換了說話的口氣:“我走後,好生侍奉母親。待事成之後,我接你母子出去。”

外麵傳來急切的敲門聲,張儉拉開門,賀冰進來稟報道:“去景駒那邊的人回來了。”

“怎麽說?”

“景駒乃楚王後裔,趁陳王大勢起事,如今已擁眾兩萬了。聞說先生欲率眾投奔,十分高興,欲掃榻以待。”

張良的眉宇頓然展開,揮了揮手道:“如此甚好!明晨卯時二刻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