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豐澤西劉邦縱徒 沛縣城蕭何起浪
當陳勝、吳廣在大澤鄉燃起反秦烈火的時候,劉邦與一百多名沛縣刑徒再度踏上去鹹陽的路程。這一次,他不是為阿房宮輸送力役,而是前往驪山去為駕崩的始皇修築陵墓。
對於驪山,劉邦並不生疏,前幾年在鹹陽服徭役時,就曾從驪山北麓經過。那峭拔的山嶺,那蓊鬱蔥蘢的林木,那北望如玉帶般東去的渭水,還有匯集了七十萬刑徒的宏大施工場麵讓他震撼,並為那些衣不遮體,麵有饑色的刑徒們的遭遇感到憤懣。劉邦知道,這些刑徒中的許多人並不是殺人劫貨的惡徒,而是被官府逼上“聚葆山澤”之路的。
關於驪山的往事,他在阿房宮服徭役時聽到過不少,印象最為深刻的就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的故事。相傳那個被周幽王姬宮涅寵幸的褒姒,就是當時後宮一位侍女夢中被黑蜥蜴衝撞受孕所生。為保全性命,宮女將之棄於野外,被一對褒國賣桑弓箕箭袋的夫婦收養,她就是後來成了周幽王寵姬的褒姒。也許是出於對命運的憂傷,也許是因為對深宮幽院的厭惡,也許是她從黑蜥蜴那裏承繼下來的惡性所致,褒姒入宮後整日不苟言笑,凝眉蹙目。有一天,周幽王為博愛姬顏開,竟然在傳遞邊關敵情的烽火台上燃起烽煙。當莊嚴的軍陣出現在烽火台下,諸侯們因為沒有敵情卻烽煙滾滾而茫然驚懼的時候,褒姒笑了。這一笑,為大周江山埋下傾覆的禍根;這一笑,讓昏庸的周幽王從此怠於朝政,隻以烽火撩撥褒姒情懷。久而久之,諸侯們梟視狼顧的敏銳被美人的巧笑倩兮消磨殆盡,而大周的命運就在這嬉戲中走向滅亡。周幽王十一年(公元前771年),都城在平陽(今寶雞眉縣)的申國君主不顧與周王室的甥舅親緣,竟然勾結犬戎攻打鎬京。可歎幽王將烽煙燃得煙炎張天,卻不見諸侯們一兵一卒到來,終於被犬戎殺於驪山腳下,留下一曲千年悲歌。
然而,就是始皇的祖先拯救大周於一線。秦襄公率軍力戰犬戎,並且護送平王遷都洛邑,掀開了東周曆史的扉頁。周天子感念秦襄公護駕有功,遂將岐山以西之地賜予秦人,秦人才得以浩浩****地開進關中。
這些都是不久前發生的,秦人應該記憶猶新啊!在劉邦看來,驪山對秦人的社稷是一種禁忌。他不明白,如此一方陰冷凶險之地為何讓始皇如此鍾情,以致生前把陵墓選在這裏,為何不選在鹹陽宮旁的北阪呢?難道他不知道前車覆,後車誡的道理麽?他甚至忽發奇想,若能有一日如始皇一般,定要在北阪尋一去處……這念頭一冒出腦際,劉邦就啞然失笑,覺得這些想入非非抵不住送飯廚役的**。他站起來朝前跑去,口中自語道:“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人之所欲也……什麽君子謀道,小人謀食,空腹難耐的感覺沒有兩樣。”
現在,當他帶一群刑徒再度去驪山之際,忽然就有了有事要發生的感覺,究竟是什麽事情,他自己也說不清。
對於縣令指定他押送刑徒,劉邦從接受時就心存梗結。依照秦律,治安捕盜之事乃縣尉之職,治安警衛乃為亭長之責。再者,自己剛剛回到沛縣兩年,又複赴京,豈非快牛負重,良馬重役?以他的性格是要找縣令理論的,然而,蕭何和曹參總會在這時候出麵消解他內心的不平。
在泗水鎮的一家僻靜的酒家,蕭何做東,曹參和樊噲作陪,主賓當然是劉邦。這是江北的七月,雖然草木依然蔥蘢,碧樹依舊濃密,遠遠望去,微山湖碧波**漾,但因為一場別離,每個人的心頭早已秋風蕭瑟了。
等店小二將幾樣家鄉的小菜上齊後,蕭何站起來親自給劉邦麵前的耳杯中斟滿米酒,雙手舉起杯子道:“何與亭長交往經年,情篤義重,請足下飲下這杯,且做壯行之頌。”
劉邦卻不接應,道:“是不是足下在縣令大人麵前胡言亂語,以致劉季背井離鄉,遠途鹹陽?”
“如此,足下是冤枉蕭兄也。縣令大人之所以要足下押解刑徒,蓋因兄素有長者之風,遇事長於斡旋,不至於徒生風波。”曹參忙在一旁插話,“在下也明白,此次押送刑徒之事乃縣尉之職責。隻是他老母近來逢采薪之憂,難以脫身,兄就辛苦一趟,來回也不過一年時間。”
“縣尉又不止一人。”
“哎!其他的都年輕,何來劉兄應變之能呢?”
聽曹參如此說,劉邦這才舉起麵前的耳杯,一一與大家碰杯,說出的話多了幾分豪氣:“好!既然諸位如此看重,季當肝腦塗地,不辭勞苦。”
一杯罷了落座,蕭何指了指身邊的樊噲道:“不過!何亦慮刑徒性情頑劣,不曉禮儀,此去路途遙遠,令兄為難,故而特意雇了樊噲兄弟與你同行,若有事端,亦可照應一二。”
蕭何的話剛落音,黑臉、絡腮、豹眼的樊噲騰地從座上站起,來到鼎鍋前酌一耳杯米酒,舉過頭頂,甕聲甕氣道:“俺平日以屠狗為業,一把刀取過多少狗頭,還怕幾個刑徒麽?一路上有在下,季兄盡可放心。”
這一番話讓劉邦心裏暖烘烘的,早先的顧慮和鬱悶都被酒釀**起的友情一掃而去。他揚起脖子,飲下甘醇,膽氣都衝著印堂來了,雙手抱拳道:“如此,季先行謝過幾位了。”
“至於家小,不勞足下多慮,何一有機會會去照應的。”蕭何是個聰明人,早已猜到劉邦還牽掛著劉、呂兩家。
這場踐行酒一直喝到秋陽西斜,幾個人都有些醉意了。出得酒店,蕭何、曹參自去縣府應卯,樊噲扶了劉邦回縣城東街的家中。剛剛登上台階,就聽見從堂屋傳來劉太公的嗬斥聲:“你小小年紀,不習禮義,整日桀驁冥頑,將來如何承繼家業,光祖耀宗?爾母訓誡,反而固執,成何體統?”
接下來,是呂雉的聲音:“公父且息雷霆之怒,他畢竟少不更事,皆是兒媳教子無方。”
太公聞言,聲音就高了:“你就是顧及後母身份,才一再嬌慣於他。若是他親母,早已戒尺上頭了。”
劉邦的酒頓時醒了一大半,忙叮囑樊噲回去歇息,明日在縣府牢獄門前見麵。隨後,他自己進了門,一臉嚴肅地問劉肥道:“我出去這半日,你又生事端了?”
劉肥已經十四歲,個子卻是追著劉邦而來,隻是臉龐隨了先母,胖而圓潤,少了男兒的棱角。麵對劉邦的問話,劉肥的眼睛眨了眨,就是不說話。見此,劉邦的心火便燃上眼角,罵道:“你如此不求進取,將來必是紈絝之徒。為父明日就要啟程前往京都,今日若是不教你,隻怕我走後你要翻天不成。”隨後舉起巴掌就要打。
呂雉架住劉邦,柔聲勸道:“夫君何須動怒,有話不能好好說嗎?”
劉邦的手無法落到劉肥頭上,歎一口氣道:“都是你嬌慣於他。”轉身又向劉太公行了一禮,為自己教子無方向父親致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兩個男人都不能不顧及呂雉作為後母的處境,幾乎同出一聲地要劉肥向母親認錯。劉肥看到自己在家裏勢孤力單,再固執無補於事,隻好來到呂雉麵前請她寬恕。劉邦順勢在劉肥的膝蓋後悄悄碰了一下,兒子便跪下了。
這一切當然逃不過呂雉的眼睛,就為丈夫和公公處處嗬護自己而禁不住淚花盈盈。自來到劉家,無論是劉太公還是劉邦都沒有為難過自己。尤其是劉邦,將劉肥交給自己管教,絲毫沒有袒護的意思,反而對盈兒兄妹多了幾許寬容。同樣是孫輩,劉太公總是會拿劉盈與劉肥相比,說盈兒懂事,小小年紀就懂得尊長,你這個肥兒除了鬥毆上樹,還能作甚?每當這時,呂雉就顯得很糾結,公父這樣,讓她這個後娘十分難堪。
呂雉對於劉肥的情感,除了女人的柔腸外,更有父親當年將他嫁給劉邦時寄托的希望。父親的相人術頗有點名氣,他執意要將自己嫁給劉邦,並且斷定他日後會大有氣象,必有道理。她深信父親的眼光不會錯,盡管目前他隻是個小小的亭長,但從他處事的氣度看,與常人是有許多不同的。光是隱忍這一條,她相信許多人就做不到。
兩年前劉邦回到故鄉,向她描繪了見到秦皇儀仗後的感觸,那種心慕手追的情緒深深感染了她。她覺得自己肩頭的擔子更重了。她要為他分憂,讓他一心一意地在外邊謀前程。
盡管一場風波過去,可即將離家的劉邦在牽掛之外又多了一份擔心。當晚,他找到二哥劉喜,叮囑家中之事……
劉喜也對兄弟二赴京都大為不解,但自己所能做到的也就是替他分擔一些後顧之憂:“你且放寬心,老父自有為兄照管。”
劉邦且按下心事,回望故鄉,早已了無蹤影,隻有白雲悠悠從天際飄來。再看看頭頂的太陽,雖說立秋已有半月,太陽依舊酷熱難耐,這情景讓劉邦既擔心又揪心,生怕生出什麽意外,便對身邊的樊噲道:“你我前後清點一番人數,少了,到京城無法交代。”
樊噲身材肥胖,更耐不得酷熱,用袖頭擦一把額頭的汗水罵道:“這鬼天氣,眼看七月完了,還如此酷熱。”
回頭看看身邊的刑徒們,一個個汗流浹背,太陽將刺人的光投射在他們肩頭,照得衣衫襤褸處露出的皮膚益發地黑褐。再看看他們的腳踝處,被腳鐐磨出的傷已經結了深紅色的瘡痂,但隨著長途跋涉,新傷又增添了不少。樊噲見狀,心裏很不是滋味,他們也是肉身凡胎,經得起如此折磨麽?
可他們是刑徒,是觸犯了大秦律令的人,他沒有辦法為他們減輕哪怕一點痛苦。他按照劉邦的吩咐前後將人數了一遍,確信沒有逃走或者掉隊的才對大家說道:“前麵有片林子,到了歇涼喝水。”
說罷,樊噲又把縣令派來的幾位衙役叫到一邊,低聲叮囑他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一言未了,就聽見刑徒中有人罵道:“你無刑枷裹身,自然說輕鬆話容易,若是讓你也戴上這家什,看看你還有何話說?”
聞言,樊噲便不高興地回道:“說甚鳥話。你不犯刑,豈能如此?”
“若是你妻遭人欺侮,你豈能袖手旁觀?”那刑徒瞅著樊噲,一句話噎得他滿臉漲得通紅,睜著豹眼看了刑徒良久,拳頭處的筋骨都能聽出叭叭的響聲,右手的皮鞭眼看舉起來了。
“樊噲息怒。他叫牛良,亡命之徒,你和他計較作甚。”劉邦來到他身旁低語一番,轉臉又對刑徒們說,“我知你等傷痛在身,隻要你們不生事端,自然不會為難。”
刑徒們這才漸漸歸於平靜,覺得眼前這位官爺比之他人要和善許多,加之前麵確實有一片柳林,碩大的樹冠遮出一方方陰涼,從藍天垂下的綠色絛看上一眼心頭都會溢出水來;再看看樹蔭處,有人擔了清水擔向過往旅人賣水,大家不由自主地就加快了步子。
樊噲這會兒的心境也平伏了許多,那對刑徒們的惻隱之心再度泛上喉結,咽一口唾沫低聲對劉邦道:“也真苦了他們了。”
“此等刑犯中,有幾個是真的?不少人是被豪強逼上殺人之路,人常曰:‘不教而誅謂之虐’,秦政苛嚴,二世尤甚,百姓豈能不反?”
見樊噲點了點頭,劉邦又問:“現在走到何處了?”
“穿過前麵這條柳林,就是豐西縣境。”
劉邦“哦”了一聲:“先到前麵喝水打尖,再籌謀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大人有何話盡管說罷了。”樊噲性情耿直。
“還沒有想好……”劉邦搖了搖頭。
說話間就來到柳林邊上,劉邦對跟在身後的囚徒們高聲喊道:“到林子裏歇息半個時辰,飲足水,吃罷餱糧,再行趕路。”
樊噲按照劉邦事前的吩咐向賣水的農人付了錢,吩咐刑徒們依次近前飲水。然而,刑徒們戴著刑枷,頂著烈日走了數十裏路,一個個渴壞了,哪管什麽先來後到,蜂擁擠上前去搶水喝。有幾位因為搶水竟然舉起刑枷互相撞擊鬥毆,眼見得身上又是一道道血印。樊噲在一旁大聲嗬斥,他們權當沒有聽見。
劉邦看著也覺無奈。唉!他們蓄積了太多的怨恨,這世上的人和物都成了他們發泄的對象。等他最後一個盛了水到一棵大柳樹旁坐下,眯起眼睛打量周圍,不禁“啊”了一聲。眼前是怎樣的一幅景況哦!喝完水、吃了餱糧的刑徒們一個個靠樹打坐,疲倦地閉了雙目,一百多人,僵屍般一動也不動。
他心裏頓時就又起了波瀾。從離開沛縣時拿到刑徒名單起,他就有了要問清這些人被囚原因的心思。然而,當他打聽囚徒們犯罪的原因時,總被報以多疑的沉默或仇恨的對峙。時間久了,大概是刑徒們發現自己沒有惡意,這才開口說話。就說坐在自己對麵柳樹下的那位叫李甲的漢子吧!朝廷“為田開阡陌封疆”,他本是有一份土地的,可村裏的豪強硬是巧立名目奪去了,他到官府上告無果,這才動了縱火的念頭,豪強的宅子化為灰燼,他也因此陷入牢獄。這一次赴驪山,誰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呢?
還有不遠處已經睡去的華發老者,就是因為在家中藏了幾本孔子的書便被抓進牢獄,風燭殘年卻要受跋涉之苦。兩個兒子因為在老父親遭難時反抗而死於官府刀下,此次被點名赴驪山。一副刑枷壓得他羸體佝僂,似乎隻要倒下去就永遠不會站起來。這會兒,他雙目緊閉,呼吸緊促,從喉嚨裏發出扯絲拉絮的聲音,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
如此下去,真就是“遍國囹圄,赭衣塞道”了。劉邦將臉轉過去,不忍再看刑徒們一眼。
“季兄不歇息,又在想什麽?”樊噲已經用過餱糧,來到劉邦身邊坐下,“照這樣每日行進不過數十裏,誤了行期,你我都要獲罪於朝廷的。”
“足下所言正對我意。方才我也是在想,如何讓刑徒們走得快些?”
“除非卸了彼等刑枷。”樊噲不假思索地回道。
劉邦聞言十分吃驚,兩人心思竟不謀而合。但他畢竟年長幾歲,又擔著亭長的名頭,思慮總是更周密些。他接著話頭,把擔憂擺到了樊噲麵前:“論理,戴著刑枷走路必是遲慢。可若是為彼等解了枷鎖,逃走幾個又如何是好?”
“有俺在,有宰狗刀在,還怕他們反了不成。”樊噲就笑劉邦太小心謹慎。
“這不是殺人的事情,你縱然殺了他,因為誤了日期,你我也免不了刑罰之災。”劉邦說著,站起來手搭涼棚朝林子外望了望,太陽光芒少了幾許亮白,透出淡淡的橘黃,不似正午那樣酷熱,便要樊噲號令囚徒們起身上路。
這個劉季,為何心思又變了。樊噲因為自己的想法被拒而心頭有些鬱悶,出口的話就不免生硬多了,扯著嗓子喊:“你等速速起身,加緊趕路,若是遲延,俺即便有人情,手中這刀也不留情。”
刑徒們一個個喘著氣艱難地站起來,按照樊噲的吩咐在柳林邊站成三行。樊噲一一點了名之後,就發現少了一人:“孫少翁呢?孫少翁呢?”
刑徒們麵麵相覷,情緒木然,沒有人回答他。樊噲就有些不耐煩,正要開口罵人,劉邦用眼色止住,對站在最前麵的年輕刑徒說:“你去看看。”
那囚徒進了林子不一會兒,就傳來急切的喊聲:“大人!大事不好了。”
劉邦的心頓時就懸在了半空,他要樊噲看住刑徒,轉身就朝林子裏奔去,以致袍服的下擺被荊棘撕了一道口子也毫無知覺。及至來到孫少翁歇腳的樹下,眼入眼簾的情景立刻使他的心境變得更加煩亂。
孫少翁的口大張著,似乎是因為呼吸困難,又似乎是有許多話要說;兩隻昏黃的眼睛睜得很大,眼珠鼓向外邊,可以想見,在生命垂危的那一刻,他希望看到什麽呢?是希望已經走到林子邊緣集合的人們聽到的呼喚,還是對即將離開這個生靈塗炭的人世的憤懣?他的手指著南方,劉邦知道,那裏是沛縣,是他們的故鄉,埋著他的兩個冤死的兒子;再看看他瘦骨嶙峋的軀體,舊傷未愈,新傷又添,以致曾經戴過腳鐐的地方傷口已經糜爛,發出一陣陣的腥臭。劉邦俯下身子撫平孫少翁的眼睛和胳膊,從腰間拿出鑰匙為他打開刑枷,說話的聲音就帶了哽咽:“你生也苦,死亦苦,而今逝去,倒也免去皮肉之痛。”
孫少翁的眼睛閉上了,臉色蒼白得像一張絹帛。
將死者屍體在草地上放平,劉邦直起腰來擦拭額頭的汗水時,眼前的一切讓他瞠目結舌——那是九十多名刑徒憤怒而又哀怨的目光,他們在沛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人,活得鳶肩羊膝。他們中大部分人還沒有將這一切歸於秦皇暴政的見識,在他們看來,讓自己背井離鄉的就是眼前的這位亭長。
牛良最是憤懣,瞪著劉季半晌說了一句:“你不顧我們死活,是何居心?”
再看看樊噲和他率領的衙役們,雖然一個個荷刀而立,隨時準備應付可能發生的事變,但劉邦還是從樊噲的目光中看出對自己的埋怨。
他沉吟了一會,終於在抬頭的那一刻高聲道:“此去驪山,山高水遠,本官念你等戴枷趕路,多有遲慢,決計為你等卸下刑枷。但你等需明白,本官押送刑徒亦是奉命行事。若是徒生歹意,伺機逃走,不唯被官府抓住,引刀伏法,且本官也要擔連坐職責。本官這位兄弟力大移山,一把屠刀不僅宰狗,要緊時也可以殺人,故而你等萬不可造次。”
劉邦言罷,向樊噲揮了揮手。樊噲接著劉邦的話,高聲問:“大人的話聽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刑徒們回答。
大家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劉邦將鑰匙交與樊噲和衙役,他們為刑徒們一一打開刑枷,整好隊伍向北而去。沒有了刑枷,刑徒們的腳步明顯快多了,到日色將暮的時分,豐西澤已經村影可見了。
然而此時抬頭看天,卻是陰雲密布,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這年頭真是怪事叢生。已是七月流火的季節,這雷聲倒比夏日還要爆裂,“嘩啦”地一道閃電過後,那猛雷頃刻自遠及近地滾過頭頂,仿佛要吞沒這一群衣衫不整的人。雷聲過後,又有聲音從天際神秘而來,有似戰車馳騁的轟鳴,有似大河決堤的濤聲,有似大風吹過密林的吼聲,不一刻,大雨如注,傾盆而下。
劉邦在將蓑衣披上肩頭的瞬間,不禁暗暗叫苦,上蒼莫非真要降罪於我。這樣的天氣,能看住那些卸去刑枷的刑徒麽?他急忙轉身去看樊噲,隻見他已命刑徒中罪輕者在前麵領路,自己和衙役們將刑徒們緊緊夾在中間,頂著風雨艱難行進。
豐縣乃沛縣鄰縣,縣西有一片堰塞淤積的水澤,沿澤居住的村落名為澤西村,多以捕魚和種植稻穀為生。一幹人趕到村頭時,天已經黑魆魆的了。隻有船上的漁火和村頭富戶人家的燈火在雨幕中閃著幽光。劉邦要樊噲盯著刑徒,自己上前去掛著燈火的富戶大門詢問。不一會兒,從門縫裏透出一位戴著黑色綸巾的腦袋,一邊猶疑地打量劉邦,一邊問:“足下何故雨夜叩門?”
劉邦急忙雙手打拱道:“在下乃沛縣泗水亭長劉季,奉命押解刑徒去往京都,不料中途遇雨,想借住一宿,煩勞先生稟告莊主。”說著,從貼身的禣衣袋裏拿出蓋了縣令官印的文牒。
管家回去通報了不一會兒,就聽見從門內傳出一聲很熱情的呼喚:“來者可是沛縣劉季亭長。”
劉邦急忙上前施禮道:“正是在下,深夜打擾,還請足下海涵。”
這一問一答不得了,隻見莊主一步跨出大門緊緊地握著劉邦的手道:“哎呀!恩公到了。”
借著門樓前微弱的燈光,劉邦看莊主麵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在何處見過。但眼下最要緊的是給刑徒們尋找避雨的棚舍,也便顧不得許多,急忙道明來意。
莊主道:“這有何難,本莊後院正好有十幾間空房,恩公隻管住,何時天氣放晴再做打算,恩公先到廳中換上幹爽衣裳。”
待劉邦將樊噲介紹之後,莊主又吩咐管家幫助樊噲安排刑徒們的住處:“你去拿家丁的衣裳為刑徒換上,命後廚燒一鍋薑湯,為彼等驅寒。”
一會兒之後,劉邦已經換上幹爽衣裳,與莊主坐在客廳裏敘話了。置放在廳中央的鼎鍋正在溫酒,熱氣彌漫在大廳的各個角落。再看看三張案幾,每一個上麵都放了一隻烤乳豬,一盤澤中打回來的鮮魚,一盤湖中采摘的菱角。賓主互致問候之後,莊主眉心那顆黑痣終於喚醒劉邦的記憶。他記得這莊主姓葛,當年在泗水亭遭遇強盜,虧了劉邦和二哥奮力搏擊,方才化險為夷。
“區區小事,葛先生不必縈縈於懷。”劉邦放下茶杯道。
“恩公此言差矣,詩雲:‘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黃雀尚知銜環報恩,況乎人?”說話間酒已溫好,葛莊主親自給劉邦耳杯斟滿,雙手舉到胸前,“請恩公滿飲此杯。若非天雨,鄙人何以能複見恩公,此所謂天意憐我矣。”
酒過三巡,葛莊主喚來管家,要他邀樊噲同飲。不一刻,樊噲進來,先向劉邦和葛莊主敬過酒,然後席地坐在自己座上,撕下一大塊乳豬肉,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大咽起來。那威猛的樣子,讓葛莊主忍俊不禁,卻又心生敬意:“好漢果然好酒量,好食量,若是率軍出戰,定是橫掃千軍。”
樊噲抬起油光光的臉,含著肉的口說起話來不那麽清楚:“如此世道,暗無天日,白晝亦夜,苛政如虎,噲才不去助虐。”
“好一番慷慨陳詞,壯士果然當世英雄。”葛莊主情不自禁地舉起了酒杯。
酒逢知己,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了民生上。葛莊主道:“前幾日有客從蘄縣來,傳言陳勝、吳廣揭竿而起,立國‘張楚’,隊伍已有數萬之眾了。”
“果真有此事麽?”劉邦很吃驚,所有的事變都發生在自己奔往京都途中。
“在下也隻是聞聽,並不曾親見。不過,近年不斷傳說隕石落,始皇死的讖語,果然先皇沙丘暴亡,故而揭竿之事也許並非妄言。”葛莊主見二位客人聽得很入神,接著道,“聽說舉事前夜,刑徒們在魚腹中發現了布帛,上書‘陳勝王’三字,夜間大雨中,有狐鳴曰‘大楚興,陳勝王’,豈非天意滅秦?”
劉邦點了點頭,心想圖讖之說,雖未親驗,然秦皇暴政,民不聊生,天怒人怨,氣數已盡,改朝換代,乃人心使然。但他仍謹慎地隱藏了自己的內心,借邀請大家喝酒岔開了話題。
樊噲直腸快語,倏然從座上起來走到廳中央,仰頭將一杯酒灌進腹中,連道痛快:“可惜時不我逢。若是當時在大澤鄉,俺一定跟隨陳王直搗鹹陽,殺了那昏庸的二世。”
酒喝到亥時三刻,幾個人都有些深醉了,劉邦一雙眼皮沉沉直打架,聽那窗外的雨聲,今晚是停不了了,遂要樊噲查查衙役們的崗哨,自己則由管家扶了到後堂歇息,不一刻,便酣然入夢了。
劉邦在夢境裏看見刑徒們一個個打掉刑枷,身披甲胄,手執刀劍,朝鹹陽宮中殺去。那領頭的將軍是誰呢?他手持一把鋼刀,寒光閃閃;在他身後,數十名刑徒抬著一個橫木猛擊宮門。頃之,宮門被撞開,將軍越過白玉夾陛衝進前殿,一劍向坐在龍案內的秦二世刺去,但見一注鮮血從二世的脖頸奔湧而出,染紅了宮前門闕上的青龍白虎。
將軍手中提著二世的首級朝前追去,正躑躅間,就聽見耳畔傳了時遠時近的喊聲:“大哥,大事不好了!”
劉邦昏昏沉沉地睜開雙眼,醉意中影影綽綽地見到一個人站在麵前,那不是樊噲麽?他想起身詢問,卻是筋骨酥軟,動彈不得:“何事如此驚慌?”
“刑徒們趁著黑夜雨天,打開後院大門逃了。”
隻這一句,劉邦的酒便醒了大半:“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刑徒們逃了。”
“誰為其首?”
“牛良不見了。”
“全都逃亡了?”劉邦倒吸一口冷氣,牙根生疼。
“還剩十餘人,都是平日裏膽小怕事的。”
“兄弟!你我闖下大禍了。”劉邦此時的酒全醒了,一下子跌坐在榻上,目光呆滯,臉色蒼白,口中隻是訥訥自語,“這便如何是好?有司追究下來,即便保得了項上人頭,也免不了黥刑之災。”劉邦從內心深深地指責,都怨自己貪酒,不該喝得爛醉,“衙役們呢?難道他們也都喝醉了?”
“莊主熱情,加之天雨,弟兄們喝酒除濕,都有些過量了。”樊噲回道。
“唉,葛莊主啊,你害苦季也!”
“事到如今!大人埋怨誰也無用,要緊的是如何處置。”
“那依足下之見呢?”
“俺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事到如今,你就說如何辦吧!”
樊噲頓了頓道:“依俺之見,一人是逃,十人亦是逃;一人是放,十人亦是放,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幹脆全都放了,落得個幹淨。”
“你不怕朝廷問罪麽?”
“事已至此,怕有甚用?也許放走刑徒,倒成就一番好事,望大人勿再優柔寡斷。大不了噲與兄避禍芒碭山,做個山野之人倒也自在。”
劉邦不能不承認樊噲說得有道理,對於他,落草為寇又有何妨?隻是家中上有兩位太公,年邁蒼蒼;下有妻子兒女,倚門待望,從此生死未知,兩情茫茫,不免多了許多的惆悵和傷感。造化弄人,一場大雨,將他推向人生的兩難境地。然而,眼前他已顧不了許多。與其讓官府治罪而死,倒不如選擇逃亡,也許有一天還能父子、夫妻劫後重聚。心鎖一開,劉邦目光中立時透出男人的豪氣:“就依足下,請將十幾名留下的刑徒傳至廳堂,我有話要說。”
樊噲眉宇頓時展開,轉身出了廳堂,須臾間將十幾名刑徒集中到劉邦麵前。劉邦用眼睛掃視了一下這些與自己相處數日的蓬頭垢麵的刑徒,話語中就多了許多的悲憫和溫暖:“看諸位的眉目和一路舉止,便知你等非強梁之徒,受此刑獄之苦,皆暴秦苛政所致。我不忍看諸位遠途跋涉,趁今晚天雨,我準備放你等散去……”話到此處打住,劉邦隻是暗暗打量每個人的情緒。果然,他從他們的眼睛裏讀出了懷疑、震驚和不解。劉邦也不多做解釋,隻回他們一句話,“放了諸位,我也決計逃命天涯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身後傳來一句:“恩公果真當世英雄,敢作敢為。”
劉邦回頭看去,就見葛莊主擊掌從後堂轉來,與劉邦和樊噲並肩而立道:“恩公所言,乃至誠之言,望諸位勿生疑竇。恩公“義”字當先,在下自然不能置身事外,我已命管家為諸位每人備好一份盤纏,一份幹糧,煩勞樊兄分發一二。他日若有造就,報個信息即可。”
劉邦見狀,深為葛莊主的義舉所感動,忙打拱連聲道謝。刑徒們這才疑雲頓消,呼啦啦地就跪倒在地上,千恩萬謝。人大概就是這樣,在一起的時候,曾經仇眼相對,如今一俟分開,倒有些依依不舍了。
刑徒們散去,廳堂裏忽然就陷入了難耐的寂靜,隻有窗外的雨聲亂麻一樣紛擾著大家的心,三個人都掂量得出今夜這決定的分量,都明白未來對他們意味著什麽。劉邦為自己貪杯連累了葛莊主而深深地內疚:“今夜之後,在下與樊噲兄弟將隱身山林,欲以泥水自蔽。不知莊主有何打算?”
“此事恩公不必擔心,豐縣縣令乃在下內弟,必不會為難鄙人。”
盡管如此,但劉邦還是就著燭光修書一封,遞給葛莊主道:“若有不解之難,不妨拿了這書信去沛縣見蕭何,他一定慷慨相助,萬累不辭的。”
這時候,窗外的雨聲漸漸小了,樊噲在一旁提醒該動身了。劉邦這才披上蓑衣,將簡單的行李背上肩頭,向葛莊主道一聲“後會有期”,一縱身投入黑漆漆的夜色中……
看看日色西斜,蕭何起身向劉太公告辭,準備回縣府去。
劉太公顫顫巍巍地起身,聲音濁重地說道:“犬子遠行,勞大人牽掛,老朽真不知如何感激。”
呂雉聽見挪動桌椅的聲音,忙從後廚轉出來,一臉笑意地說道:“蕭大哥這就要走啊?”
蕭何忙向這對翁媳施禮道:“近來世道不寧,人心浮動,縣府事情分外繁忙,侄兒須得應卯去。”又對呂雉說,“太公年邁,季兄遠行,家中諸事有勞嫂夫人了。”言罷轉身出了劉家大門,朝縣府的方向而去。
呂雉送到門口,望著蕭何的背影道:“等夫君歸來,請大哥喝酒。”
回到上房,劉太公瞪著一雙昏黃的眼睛問:“季兒走了有一個月了吧?”
呂雉點了點頭,準備到後院去收拾洗好的衣衫。一連多日的陰雨,使沛縣城的每一棵樹,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能滴出水來。今日好不容易放晴了,一大早,她為老的和小的準備了早飯,自己就洗洗刷刷地忙了半天,後院就像打起了簾幕,一件一件以上連著,在太陽下散發著皂角的清香。
勸人容易勸己難,呂雉到今天才有了親身體驗。午前蕭何來時,不但帶了郡府發的薪俸,而且說了許多寬心話。蕭何不愧是讀書人,他字斟句酌的每一句話聽起來都十分熨帖,她那顆牽腸掛肚的心因為蕭何的到來而破雲見日,漸次地亮麗許多。然而,劉太公的一句問話,讓她落地不久的心複又空落落的,沒個著地處。是啊!往常出行半月,總會有信捎來,這回整整一個月連一個字都沒有,莫非……這兩個字一冒出頭,她立即“呸呸”地在心裏罵自己,他了解自己的夫君,雖說平日裏有些脫落不羈,但絕不是事到臨頭六神無主的人。
從繩子上拉下一件短禣,呂雉狠狠地搖了搖頭,把心中的不快驅除出去。這時候,隔壁傳來大兒子劉肥讀書的聲音——
公孫鞅之治秦也,設告相坐而責其實,連什伍而同其罪,賞厚而信,刑重而必。是以其民用力勞而不休,逐敵危而不卻,故其國富而兵強;然而無術以知奸,則以其富強也資人臣而已矣。及孝公、商君死,惠王即位,秦法未敗也,而張儀以秦殉韓、魏。惠王死,武王即位,甘茂以秦殉周……
《秦法》明令,以吏為師,把諸子百家的書焚燒殆盡,她隻能讓兒子讀法家的書。昨晚,在為劉肥解讀這一段時,她還指出秦法嚴苛,民怨沸騰。
劉肥心粗,她在那裏講著,劉肥隻是哼哼地點頭,倒是親生的小兒子劉盈道:“孩兒聽蕭何叔叔說,孟子曰,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夫子也說,泛愛眾而親仁。秦皇何不用儒術呢?孩兒還聽說,秦始皇三十四年,秦皇一次坑殺四百多名儒者,這是何等殘酷。”
聽了這些,呂雉的心裏就湧動著汩汩春水。當她一人站在院子裏時忽發奇想,父親不是說劉季有大貴之相麽?將來……
“唉!居於陋巷,何敢有此非分之想?”呂雉笑了,笑自己想入非非……
蕭何一回到縣府,曹參就上門來找他,掩了門,臉上帶著幾分神秘:“大人知道麽?出大事了!”
蕭何笑了笑道:“何事如此神秘?”
“陳勝、吳廣在大澤鄉舉事,聚眾數萬,聲勢浩大,朝野一派震恐。”
蕭何對這個消息並不感到奇怪,一則他心裏清楚,這樣的事情遲早要發生;二則他對於一群戎卒能否成大事存有猶疑。可曹參接下來的話,卻是讓他對於那一片澤國發生的事情不能不刮目相看了。
“大人有所不知,如果舉事者隻是一些貧賤者倒也罷了,要緊在於應者甚眾,你猜彼等都是些什麽人麽?”曹參其實並不要求蕭何作答,就扳著指頭一一數道,“張耳,當年為魏公子無忌(信陵君)座上常客,曾任外黃縣令,今逢其時,投奔陳勝做了將軍了,聽說隨楚將武臣進軍趙地,奪下邯鄲了……”
“哦!”蕭何將坐下的杌凳朝前挪了挪。
“陳餘,魏國名士,性情倨傲,亦拜在陳勝階下。”
“咦!”蕭何吸了一口氣,不知不覺中又向曹參靠攏了一些。
“田儋,原是戰國時期齊國王族,秦國滅亡齊國後,與其堂弟田榮、田橫移居狄縣。據傳在狄縣門客眾多,追隨陳勝攻略齊地,已自立為王了。”
蕭何問道:“足下此等消息從何而來?”
“蘄縣的富豪們紛紛到沛地避難,帶來的消息十有八九是真的。”
蕭何“哦”了一聲,心裏就不平靜了,這些日子自己忙著處理向鹹陽輸送刑徒之事,竟然沒有留意世事巨變。看來,反暴秦者,不隻是隴上耕夫,戍邊戎卒,更有六國餘脈。昔日強秦,早已遍地薪柴,稍有風過,便煙炎張天。蘄縣距沛縣不遠,是順義舉事,還是做暴秦之鷹犬,都得有所應對才是。
“縣令知道這件事情麽?”蕭何問。
“這不來向大人您稟告麽?”曹參搖了搖頭。
“好!你我這就去見縣令。”蕭何忘記了疲勞,起身朝外走。
兩人來到縣府時,就看到衙役們雖然還在縣府門前值守,卻沒有了往日的肅然,甚至神色中有些慌亂不定。看到掾吏到了,一位值守的忙上前道:“縣令大人正找二位大人呢,吩咐見了大人,讓速到二堂。”
蕭何看了一眼曹參,彼此眼睛中讀出了異樣的神色。轉過前麵大堂旁的小徑,就看見縣令正站在門前朝這邊看,及至發現他們後,縣令甚至顧不上通常的禮節,便忙不迭地說道:“哎呀!二位這半天去何處逍遙了。”又指了指案頭郡裏發來的文書,“剛到的,要我等嚴守縣城,決不讓陳勝賊寇攻城略地。”
蕭何展開竹簡,大致瀏覽了一番,作揖問道:“大人有何打算?”
縣令無奈地聳了聳肩膀道:“區區沛縣,豈能抵擋得住賊寇。”
蕭何看了看曹參道:“卑職也如此想,眼下賊勢正猛,負隅頑抗,我等殞命不說,禍及妻兒老小,全城父老,罪莫大焉。”
縣令皺著眉頭問:“依二位之見呢?”
“與其抗之,不若順之。”曹參忙接上話茬。
“二位是要本縣獻城投降麽?”
“非也!”蕭何近前一步道,“不等陳勝軍到,我等先舉事,豈非兩善。”
曹參明白,這縣令平日裏魚肉百姓,官聲甚劣,如今要他舉事響應張楚,難以服眾。可是當著縣令的麵他不便言明,沉思一會兒才道:“依卑職觀之,舉事者皆草莽農夫、囚犯刑徒之輩。我等均在官府有職,恐難取信於百姓。”
“依你所言,我等唯等死耳!”
蕭何與曹參暗暗交換眼色,不失時機道:“卑職保舉一人,必能號令百姓。”不等縣令詢問,蕭何接著道,“泗水亭長劉季慮事周密,寬厚仁愛,且素知民間疾苦,由他率先舉義,定孚眾望。”
縣令於是沉默了。作為縣令,他怎麽會忘記劉季當初在呂太公喬遷盛宴上的放浪之舉呢?他平日裏雖說為人寬厚,然常常戲謔官府中人,又怎麽會於亂世中聽命縣令呢?
“大人不必介意,劉季雖舉事,然彼必在大人麾下,若是擁立大人為王,豈不成就了大人夙願。”
蕭何這一番話算是說到縣令心中去了,遂道:“劉季雖可勝任,然則此人現在押解刑徒去京都途中,不知何時方可返回。倘在此期間,賊眾兵臨城下,我等豈不束手就擒?”
蕭何沒有猜錯,等他從縣衙回到家中,剛一進門就看見一人麵牆背門而立,那熟悉的身影使他情不自禁喊出聲:“樊噲……”
“參見大人。”樊噲轉過身,撲通一聲就跪倒在蕭何麵前。
蕭何急忙扶起樊噲,一雙眼睛上下打量著他。樊噲蓬頭垢麵,衣衫不整,絡腮胡子包裹著一張鐵青色的臉,疲倦的眼睛布滿血絲,哪裏還有當日在街頭賣狗肉時高呼大喊的模樣。蕭何急忙喚了丫鬟張羅為樊噲沐浴更衣,又吩咐夫人命後廚準備酒菜,半個時辰後,當他們席地而坐,舉杯邀酒時,樊噲已經麵目一新了。
樊噲顯然是餓壞了,他拿起一隻雞腿一口咬掉一大塊,又端起耳杯一飲而盡,直到吃過一盤雞肉,打了個飽嗝後才長舒一口氣道:“大人!一言難盡,隻是俺一路奔波,數日未合一眼,您能否讓俺睡一覺起來再說不遲。”
送樊噲去歇息,蕭何心頭不禁暗暗生喜。樊噲能回來,也就意味著劉邦必在不久的將來回到沛縣,舉事指日可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