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鼓角鳴兵下彭城 軍情急師回江北

陳平回到城內,將灌嬰處置陳餘的經過稟報給劉邦,劉邦滿意地笑道:“這個販繒的灌嬰,不僅銳敏,亦多才智,寡人知道他會通達應變的。”

陳平想想當初與劉邦一起從沛縣走出來的人中,不唯有販繒者,亦有屠狗、趕車者。然而這些人都能人盡其用,於是感慨知人者智,善任者強,怎能不取天下?看來,自己來得正是時候。

劉邦立即遣使者帶了“張耳”首級前往襄國去見陳餘。待使者一走,陳平就把近來從楚營那裏得到的重要軍情告訴了劉邦:“不知大王可曾聽說,齊王田榮殞命了。”

“哦?請道其詳。”

“項羽耿耿於定陶大戰中田榮不肯出兵,以致項梁折命,故分立諸侯時不予封王。後來,田榮驅走田都,接著又去攻膠東王,殺了田市,轉而又進攻濟北王田安,欲據三齊,故此惹惱了項羽,縱有伐齊之戰。那田榮戰敗後,逃至平原縣,為當地豪傑所殺。現今,田榮之弟田橫收散兵數萬人,正與項羽戰於城陽。”

劉邦聽罷,油然喟歎:“兄弟三人起自布衣,豈不賢哉?項王不封,亦見器量也。”

“等項羽滅田橫後,我軍再取彭城,就不容易了。”

“都尉言之有理,此事寡人當與子房商議後再定。”

劉邦很明白,漢軍現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僅在洛陽周圍就集結著已經歸順的韓、西魏、塞、翟和河南王申陽的軍隊。站在洛陽城頭望去,旌旗如林,吹角連營,一望無際。這些軍隊相當一部分是從項羽處倒戈過來的諸侯,並不受節製,不過是暫時的聯軍而已。延宕遲緩,隻能使軍心離散。

就在陳平稟報軍情的第二天,張良在劉邦巡查軍營歸來的路上告訴他,說進攻彭城大軍已達五十六萬眾,已非項羽所能比了。

劉邦聞言,皺了皺眉頭道:“我軍自沛縣舉事以來,從未有如此眾多軍隊,糧草輜重必得保障無誤。兵法雲,馳車千駟,革車千乘,帶甲十萬,千裏饋糧,則內外之費,賓客之用,膠漆之材,車甲之奉,日費千金。況五十六萬人?”

“這個大王不必擔心,這些日子,蕭丞相派遣少年營押解糧草輜重源源不斷運往洛陽,加之一俟攻下彭城,糧草自不擔心。兵法亦雲,食敵一鍾,當吾二十鍾。”

“子房所言,正合我意。此乃是取之於國,因敵之糧是也。”

談到出兵日期,張良也覺得不宜久拖,愈早愈好,絕不可以等項羽回過神來。

漢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初二,大軍在邙山腳下舉行誓師大會,祭祀路神,誓約同心殺敵。

早在大會前一天,張良就與夏侯嬰商定,受祀者中,除了路神之外,一定要有義帝與項梁的神位,以此昭告世人,隻有漢王才是複興楚國大業的承繼者,而項羽雖名楚後,卻係亂臣賊子,必欲誅滅而後楚方興;不僅如此,還要邀請諸侯在盛典上曆數項羽罪狀,以示天下,漢王出兵,乃仁義之舉,順天意,得民心。

這一天,天高陽暖,萬裏無雲。邙山古木森列,蒼翠如雲,登高遠望,伊河與洛河從山下淌過。兩川形勝,盡收眼底。正是暮春時節,漫山遍野的龍柏聳立,連翹灑金,杜鵑吐紅,紫氣繚繞,祥雲漫步。

當劉邦與韓王信、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陽、西魏王魏豹等一起登上盟誓台時,等候在台下的將士中爆發出排山倒海的聲浪。

劉邦走在最前麵,不斷揮手向將士們招手。諸侯們被這陣容強烈震撼,他們雖然名為一路諸侯,然國小地狹,能夠參戰的最多不過數萬人,相比之下,劉邦的軍隊不僅人數上占據優勢,而且個個精神抖擻,意氣昂揚。特別是韓王信,當初乃為韓國太尉,若非劉邦率軍攻下陽翟,哪裏會有自己的今日呢?於是,他更堅定了要跟隨劉邦逐鹿天下的決心。而這種欽佩也是溢於言表的,他對走在身旁的司馬欣說道:“漢王果然治軍有方。”

司馬欣除了點頭讚同,卻沒有說話。他之所以同意參與討伐項羽,是因為與項羽有著滅國之恨。可曾幾何時,他的塞都櫟陽亦為劉邦所據。這種複雜的心境難以為人所理解,也是他絕不願意說與人聽的。

走在最後的是西魏王魏豹,更是迫於劉邦大軍的壓力才不得不降漢。他心裏清楚,劉邦在攻占平陽後之所以保留他的王號,正是要做給項羽看的。今日盟誓也是要告訴項羽,彼已成眾叛親離的天下之賊。

“哼!劉邦說得好聽,什麽願從諸侯擊楚之殺義帝者,誰從誰呢?唉!此一時彼一時,走一步看一步吧!”魏豹心裏想。

巳時三刻,夏侯嬰宣布盟誓盛典開始,劉邦帶領諸侯王先祭拜天地、路神,獻犧牲;然後就是祭祀義帝、項梁。劉邦肅穆地行了三叩九拜之禮,其他諸侯依次而行。等到進行盟誓時,韓王信早已按捺不住內心的憤懣,緊跟著劉邦之後大聲訴說道:“項羽軍吏,形同禽獸,入我韓地,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宮室屍橫遍野,街巷血流成河。”說到這裏,韓王信高聲對著台下的將士喊道,“本王誓死追隨漢王,共誅楚賊,以慰義帝、項公在天之靈。”

等到諸侯們盟完誓已是午時二刻,隻見夏侯嬰一招手,台下立時走上來一隊侍衛,每人手中端著一個方盤,上麵立著一隻盛著酒釀的耳杯。劉邦率先舉起酒觥,環顧台下將士高聲道:“寡人願從諸侯共擊殺義帝者,若毀誓約,形同此杯。”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手起杯落,頓時碎為幾瓣。其他的諸侯紛紛效法,一時共憤項羽的情緒,彌漫了整個現場。

劉邦走下台,張良、陳平已在車旁等候,陳平以驂乘的身份上了車駕,而張良則以聯軍軍師的身份上了另外一輛車。劉邦扶著車軾向諸侯們作揖,但見司禦甩動馬鞭,浩浩****的討項大軍出發了。

按照事前的部署,討項大軍分為三路向彭城進發:曹參、周勃、樊噲、灌嬰與趙軍,由朝歌經定陶、胡陵出蕭縣,劍指彭城;早先出發受阻的牛良、薛歐、王吸和一直盤桓在南陽的王陵軍,從宛城經葉縣、陽夏直指彭城;劉邦親率夏侯嬰、酈食其、酈商、柴武、呂澤、司馬欣、董翳、司馬卬、張耳、申陽、韓王信、魏王豹等為中路軍,由洛陽經雍丘、濉陽襲彭城。

劉邦並不糊塗,情知自己這路軍雖然看似龐大,可最是人心叵測。因此每逢戰陣,他總是先同張良、酈食其、陳平等人密議決策,才邀請諸侯們商議。而在作戰時,他總是讓自己的心腹將軍率軍擔任主攻,諸侯軍側援,這倒也少了許多的摩擦和障礙。

四月中,中路軍進擊曲迂。曲迂守將陽新乃因暗殺韓王成而擢拔的一位年輕將軍。他並不知酈商底細,自己倒先出城挑戰。兩人就在城門外大戰十數回合,陽新的部伍死傷不少,而他也明顯感到吃力。在城頭的長史見狀,急忙鳴金收兵。從此以後,陽新堅守不出。酈商每日督促部屬攻城,毫無成效。劉邦見狀,暗中遣使密告酈商,此戰不能久拖不決,如停滯不前,勢必導致諸侯分心。

這一天,酈商正在帳中苦思破敵之策,從事中郎急匆匆地跑進來稟報,說曲迂北門被人攻破,陽新正與之展開巷戰。

“你可知攻城者是哪路將軍?”

“不知底細,聽說是來自巨野澤。”

莫非是他?酈商心中“咯噔”一聲。他記得在陳留舉事時,就聽人說有一位叫彭越的壯士聚眾巨野澤中,令昌邑秦軍聞風喪膽。酈商倏地從案頭站起來,對從事中郎道:“命令我軍從南門攻城。同時遣一校尉,率軍前往東門埋伏,防止守敵從東門退走。”

陽新此時隻顧與北門之敵作戰,酈商指派一名校尉登城,城上守軍先還是抵抗,後來見阻擋不住,紛紛退下城去。校尉命部下開了南門,漢軍蜂擁而入。

兵敗如山倒,受到兩麵夾擊的楚軍陣腳大亂,酈商好一陣痛快廝殺,沒有半日,就打到城中街心了。他看見一位四十開外的將軍與陽新廝殺,一把斧鉞在他手上舞得風馳電掣。酈商猜想此人就是彭越了,大喝一聲,手起槍出,朝陽新的後心刺進去。陽新躲避不及,槍尖從前心冒出,酈商順勢一掄,那陽新就摔在地上氣絕身亡了。

這一槍看得彭越張口結舌,直到酈商收回長槍,他才橫刀立馬,就勢作揖道:“將軍好槍法,不知尊姓大名?”

酈商憨厚地笑道:“若是沒有猜錯,足下就是令昌邑官兵驚懼的彭越將軍吧?”

“正是在下!”

酈商不等彭越詢問,就自我介紹了一番。彭越聞言,歎息一聲道:“在下慚愧,當初協同沛公攻打昌邑時,他也邀在下同往。在下自在慣了,婉言謝絕,不料又在此相遇,真乃天意。”

當下雙方清理了戰場,酈商約了彭越一同來見漢王。

酈商是個老實人,開口就向劉邦稟報了彭越率眾攻城的經過。劉邦聞之大悅,上前一步握住彭越的手道:“一別三年,未料今日相見。記得在昌邑分手時,寡人就說一定會再相見,今日遂願,真乃大喜。來人!”

曹窋應聲進來,劉邦要他立即去請張良和陳平過來,並要軍廚速備宴席,為彭越接風。

不一會兒,張良與陳平到了。對於張良,彭越並不生疏,在巨野澤中的日子,他就不斷聽說張子房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傳聞,特別是鴻門宴協助劉邦逃出虎口,令彭越十分感慨。今日一見,雖說與劉邦年紀相差無幾,可看上去眉清目秀,要年輕多了;至於陳平,卻是第一次見麵,個頭不高,但所有的精明都在那雙眼睛裏了。彭越與他們一一見過禮,這才落座飲茶。

不一刻,宴席備好,劉邦又邀了酈食其、盧綰等人前來。大家推杯換盞,邀約互敬。彭越沒有想到,三年未見,劉邦身邊竟然集聚了如此多的良將謀士,尤其是當他從張良口中得知此次諸侯軍有五十六萬之眾後,更是瞠目結舌。現在,劉邦的功業日升月恒,還會在乎自己麽?就在這時,張良舉著酒杯來到他麵前,謙恭地邀他同飲,接著問道:“聽酈將軍說,足下現已聚眾三萬餘人,不知日後有何打算?”

彭越抿了一口酒道:“請先生指點迷津。”

“項羽暴戾,早已對將軍虎視眈眈,臥榻之旁,他豈容將軍安睡,一俟回過神來,勢必派重兵進剿,將軍三萬之眾,縱然人人皆能征善戰,又怎敵項王數十萬軍馬。”張良徑直道破彭越現在的處境,發現他的眉毛顫動了一下,就知道他聽進去了。

當著眾人的麵,彭越隻是對張良表示了感謝,卻沒有明確歸順的意思。酒闌人散後,張良將之稟報給劉邦,劉邦倒是顯得大度:“他能助我攻城,足見其無敵意,至於歸順之事還是順其自然。寡人相信,千裏有緣,終將相聚,不過是早晚問題。”

再說彭越一回到城外的營寨,就找來軍師馬申,將今天宴會上所見所聞悉數說與他聽,末了問道:“軍師以為當如何呢?”

馬申捋了捋灰黃的胡須,一雙小眼滴溜溜地轉了幾圈,便說出一番讓彭越吃驚的話來:“主公目下投入劉邦營壘,正當其時。”

聽了這話,彭越便有些不解:“你先前不是不讚同麽?”

“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項羽橫行跋扈,諸侯震恐。義帝尚且死於他手,遑論他人。劉邦雖然狡黠,卻待人不至於必欲除之而後快。因此投靠劉邦乃我軍圖存之策,望主公采納。”

彭越點了點頭,兩人又就眼前情勢談論了許久,馬申告訴彭越:“彭城之戰,劉邦必欲取之,但能否守得住,尚不敢斷言。但在兩強爭霸之際,置身事外已無可能。”

彭越看了看窗外的夜色,終於決定答應劉邦邀請參與攻打彭城。他希望馬申能夠一如既往地陪伴在自己左右,這樣有了事情,他也有個人商議。但馬申謝絕了他的邀請:“主公歸順劉邦之日,即馬申退隱之時。”

彭越疑惑道:“我觀劉邦胸襟開朗,軍師足智多謀,定能鳳翔鶴舞,大展才能的。”

馬申搖了搖頭道:“屬下有自知之明,在主公麵前,尚能讚畫一二,可比起張子房、酈食其甚至陳平,則不能望爾等項背。去了,於事無補,反而讓主公難堪。”

“你我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何故現在去意甚絕?”

“主公不必再勸,屬下自在慣了,受不了那麽多約束。”馬申言罷,起身向彭越深深施了一禮,轉身離去。彭越的眼睛濕潤了,忙傳來校尉,要他擇十數名侍衛護送馬申回昌邑老家。

第二天一大早,彭越就來見劉邦,表示從此以後跟隨的心願。劉邦大喜過望,當下傳來張良商議下一步進軍方向。張良提出,將酈商軍與彭越軍合為一軍,彭越為主將,不日攻取外黃,與北路樊噲軍會師後,大舉向蕭、碭一線推進。

彭越的加入使得中路軍力量大增,在進擊外黃時,酈商軍依然為前軍,彭越軍為後援。進軍外黃,劉邦別有一番感觸。秦二世二年八月(公元前208年)在項梁薛縣會盟後,他第一次與項羽合軍進擊外黃,孰料時間不過三年,他們之間竟然相互攻伐起來,時焉命焉?誰又能料到,彭越竟然在這時候加入討項隊伍中來了。那一次征戰的失利使他變得謹慎起來,他情知張耳在外黃任過縣尹,連夜邀他來了解地理情勢。

劉邦命夏侯嬰李代桃僵騙過陳餘,讓張耳感動了多日,如今聽說劉邦邀請,知道必有重要事情商議,立即丟下手頭之事,趕到外黃城大營,恰巧張良、酈商與彭越都在座。劉邦以禮敬之,令兩位將軍對張耳十分高看,紛紛上前見禮。

上了茶點,劉邦說道:“常山王少年時即定居外黃,後又為縣尹,定然對外黃地理環境了然在胸,可否陳說一二。”

張耳側了側身子,眉毛顫了顫道:“大王對我恩重如山,就是不問,我也要稟知的。外黃地形北高南低,縣城東門外有黃溝,溝深草密,倘若我軍以一部埋伏在溝內,另有一部誘敵深入,可聚而殲之。待敵明白之後,我軍第三部已占了城池,如此,則大勝可據也。”

劉邦看了看酈商和彭越,兩人都以為張耳所言有理,當下決定將彭越部三萬人一分為二,一部分埋伏在黃溝,一部分由夏侯嬰統領潛伏於城西,待敵軍被誘後,立即攻城。

張良又叮囑酈商:“將軍所部且做誘敵之兵,將軍既要做出真戰的架勢,又不可貪功戀戰,要一步一步退,直到退至黃溝前,此其一;其二,在彭越將軍所部發起攻擊後,你立即殺回馬槍,對敵形成夾擊之勢。”

曆次戰陣,酈商對張良的部署深信不疑,當即表示定當遵命,絕不貪功戀戰。

第二天黎明,酈商號令部下開始攻城,他先命弓弩手從高處發出萬千火箭,不一會兒,城內火光衝天,濃煙滾滾。各路校尉命軍士將鼓擂得震天響,擺出必欲取之的架勢。不久,他就借著城內的火光,看到外黃守將登上了城樓。

酈商催動戰馬上前,高聲喊道:“城上可是外黃守將,報上名來,本將軍不殺無名之輩。”

不錯,城頭上出現的正是參與了謀殺韓王成的另一位凶手,名叫路虎。他對漢軍底細並不知曉,忙問站在一旁的外黃縣尹:“城下將軍是誰?”

縣尹睜大眼睛朝下看了好大一會兒,搖頭道:“卑職也不認識。”

於是,路虎對酈商喊道:“莫說你不殺無名之輩,本將軍刀頭更是不染鼠輩之血,若有膽,何妨報上名來?”

這句話激怒了酈商,他揮動手中的長槍道:“你家爺爺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乃漢王麾下大將酈商是也。有本事你出城來與本將軍決一死戰。”

路虎首次出戰,不把酈商放在眼裏,當下回答道:“誰怕你不成,看本將軍出城去取你頭顱。”說著就要下城。

外黃縣尹從旁邊扯住路虎的戰袍,說此乃激將之法,不可大意。

路虎剛剛因為斬殺韓王成得到獎賞,立功心切,哪裏聽得進勸告,揮手撥開縣尹的手道:“項王待我不薄,我若不能再次誅滅劉邦老賊,何以有顏見項王?”言罷,奔下城頭,命從事中郎牽過戰馬,大呼一聲:“隨我擒拿劉邦者,賞百金;取其首級者,賞千金。”

縣尹眼見得路虎率部衝出城去,自己無力阻攔,忙向城樓上值守的校尉叮囑道:“請密切注意軍情,一有意外,即鳴金收兵。”

這邊酈商看見城門大開,路虎率部衝了出來,他心中一陣竊喜,暗道隻要你出來就好,便揮起長槍就過去了。兩人在馬上你來我往地大戰了三十多個回合,酈商便呼呼喘起氣來。路虎見狀,更是求勝心切,揮動雙鐧步步緊逼。酈商“拚”盡全力,架住雙鐧,“嘶啦”一聲拉出槍柄,轉身向黃溝方向跑去。

路虎見酈商撥馬逃竄,益發心浮氣躁,定要拿了人頭方肯罷休。他揮動雙鐧,眼見得離開外黃城而去了。

城頭上,值守的校尉記著縣尹的話,見校尉跑馬而去,覺得不大對頭,急忙鳴金示意。可正在興頭上的路虎哪裏聽得進去,隻是催動坐騎,瞅準酈商的背影緊追不舍。戰馬似乎了解主人的心境,四蹄生風,急速如電。

縣尹萬萬沒有想到,這鳴金的鑼聲卻成為夏侯嬰進擊城西的號令。夏侯嬰每揮動一次手中的寶劍,就有一撥士卒抬著雲梯,手持盾牌,朝城牆上攀登。那前仆後繼的氣概,在氣勢上壓倒了守軍。大約半個時辰後,城頭上傳來廝殺的喊聲和刀劍相撞的鏗鏘聲;又過了半個時辰,西城門打開,夏侯嬰率軍衝進城內。等到將“漢”字大旗插上城頭,時間剛剛過去兩個時辰。

再說酈商誘敵的方式也真是特別,跑一段就回頭廝殺一陣,然後瞅個機會賣個破綻,轉身再跑。二十多裏地,先後五次交鋒,幾乎每四裏就是一戰。這使得路虎對酈商的力怯深信不疑,必欲殺之而後快。眼看著到了黃溝口,酈商停下來,又是大戰十數個回合,然後向溝內退卻,大約進了溝四裏地,酈商估摸著路虎進了彭越的埋伏圈,決計不再退卻,回過身來對著路虎大喊:“你不要欺人太甚,不然本將軍就在此取了你的人頭。”

路虎聽罷,仰麵大笑。這一笑不要緊,但見從樹叢、草叢中傳出排山倒海的聲浪。路虎的笑頓時僵硬在臉上,他顯見地被夾在中間。他這才明白,此前與酈商的廝殺不過是為了引誘自己進溝而已。事到如今,路虎顧不得多想,揮動雙鐧向溝外突圍。彭越哪裏容得他走脫,一把斧鉞橫在麵前,厲聲道:“事到如今,你若下馬投降,可饒你不死。”

但路虎很清楚,此時降了,雖然可以苟延一時,可自己刺殺過韓王成,遲早還是一死,縱然有一天項王勝了劉邦,桓楚將軍又怎能饒恕自己的叛主行徑。橫豎都是死,何不拚死一戰,持動雙鐧就向彭越打來。彭越揮動斧鉞接招,隻聽“砰”的一聲,路虎兩臂震得發麻,心先自亂了。兩人戰了沒有十個回合,彭越一斧下去,將路虎攔腰斬於馬下。再看看周圍,楚軍死了一大片,與拚殺而死的漢軍混在一起,一道黃溝,彌散著血腥味。

酈商驅馬來到彭越麵前,連道:“將軍真神力也。”

彭越雙手作揖道:“酈將軍足智多謀,才可置敵於死地。”

打掃完戰場出得溝來,日色西斜,四月的天空一碧如洗,兩人心生不盡的快慰。來到外黃城下,見城頭上換了旗幟,便知夏侯嬰已經得手。

“大王應該進城了!”

正說著,就見吊橋悠悠放下,夏侯嬰的聲音帶著十分的自豪和自信:“請二位將軍進城,漢王等候多時了。”

……

這些日子,劉邦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在中路軍攻占外黃後,他就發出了向蕭縣、碭縣進軍的命令,並急催樊噲加速進軍,早日會師。

中路軍在外黃休整的幾天中,從北路和南路發來的戰報讓他感奮不已。看到高興處,甚至連連發出“好”的感喟,驚得曹窋進帳來看。劉邦看著曹窋英氣勃勃的青春麵容,甚至忘記了君臣之間的禮數,熱情地拉過曹窋在自己對麵坐下,然後捧起北路軍的戰報,鑿鑿有聲地念給他聽——

臣曹參、灌嬰、周勃,奉命自圍津渡河後,樊噲攻煮棗,擊破楚將王武、程處。曹參、灌嬰攻定陶,破之,遂使樊將軍南下與中路會師外黃。我軍一路東進,沿途百姓簞壺食漿,夾道相迎……

“嘿!你這個爹還真是能征善戰啊!”劉邦瞅著曹窋,笑出了聲。

曹窋在劉邦身邊久了,比其他將領要隨意些,遂皺著眉頭道:“等父親把仗打完了,臣就剩下享樂了,真是不甘。”

劉邦手撫曹窋的肩頭道:“你急什麽?與項羽的大戰才剛剛開始,以後有你打仗的機會。”

劉邦又拿出第二份戰報,在曹窋麵前晃了晃道:“看,這是來自南路的戰報。”接著興衝衝地念道,“臣王吸、牛良、薛歐會同南陽王陵將軍,出宛城,先攻陽夏,遭遇陽夏守軍諸將龍且阻擊,初戰不順……”

念到這裏,劉邦的目光就直了,怒道:“這個龍且真是陰魂不散。”

曹窋耳尖,覺得後麵還有話沒有說完,忙提醒劉邦繼續往下看。

“好!繼續看。”劉邦的目光順著曹窋手指自右至左地瀏覽,就發現了新的軍情——

然則,中途不知何故,龍且軍忽然留下守城副將,自己親率大軍趁夜色北上。臣等勠力同心,力克陽夏,現正奔襲彭城,與大王會師。

“哈哈哈!如此就對了。”劉邦收起戰報吩咐,“快去請軍師、太仆兩人來。”

“諾!”

不一會兒,張良和夏侯嬰到了。看過戰報,張良很欣慰地點了點頭:“所謂‘得道多助’,我軍一路吊民伐罪,乃得諸侯協力之故。”

劉邦讚同張良的看法,正要說話,張良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龍且北上,必是討齊戰事吃緊,項羽調彼側援。如此倒好,少了一塊絆腳石,否則,以龍且軍戰力,王陵克之恐有難度。”

“子房所言,清晰明徹!”劉邦轉過臉問夏侯嬰,“丞相的運糧軍伍到了何處?”

夏侯嬰回道:“前哨稟報,嶽將軍護送軍糧輜重,自函穀關出一路疾行,現在距外黃大約隻有四十裏路了。”

“如此之快!”劉邦眼眉中不加掩飾地充滿了對蕭何的讚賞,“丞相理政,寡人放心,有勞太仆帶些人馬前去迎接。寡人許久沒有看到肥兒了,不知這回能不能有緣見一麵?”

“嶽將軍定能想到大王父子之情的。”夏侯嬰說完,告辭出帳去了,留下張良和劉邦。

兩人說起下一步打算,張良建議道:“為迷惑楚軍,可命彭將軍北上繼續襲擊梁地,轉移項羽視線,使其不能南下。”

“子房所言甚是,寡人這就差人知會彭將軍。”

“先等一等!魏豹雖然歸順大王,然王位猶存,大王若能任彭越為魏相,則不僅解了魏豹之疑,也使得項羽多了一個敵手。”

“此等好事,寡人何樂而不為呢?”劉邦擊節拍掌,立即要曹窋通知魏王豹和彭越到大帳議事。

張良又勸道:“彭城雖然近在咫尺,可要取之甚為不易,還望大王萬勿掉以輕心。”

“以我軍目下之勢,諸侯協力,將士用命,彭城指日可下。”劉邦那種喜不自勝的樣子,仿佛已經進了彭城,甚至登上了項羽的大殿。

聞言,張良的心頭有些沉重。以往包括進鹹陽之時,劉邦都有過類似的情景,但張良都能夠理解。這一次卻不同,他們的敵手不是天怒人怨的秦軍,而是居於十八路諸侯之首的項羽,是萬馬軍中取人首級易如探囊的西楚霸王。他的勇猛震懾著每一個漢將,而他絕地求生的運籌往往使得大意者功虧一簣,誰又能斷定,他不會再來一次破釜沉舟呢?

“項羽雖然魯莽,卻也不失狡詐,我軍須謹防其出其不意。為防不測,可遣一軍進駐下邑,一俟有事,也可有退路。”

“好!就遣呂澤據守下邑。”劉邦笑了笑,“昔日子房臨亂不驚,泰然若定,為何今日提起項羽,倒生了恐懼之心。寡人倒要看看,他能怎樣出其不意?”

張良沒有將話繼續下去,他明白,眼下劉邦很難聽得進去諫言。告別劉邦走出大帳的時候,張良的腳步有些躑躅,忽然想起韓非子那篇著名的文章《說難》,他今天真有了這樣的感覺。

夏侯嬰率領數十騎,趕著兩輛車子,行進在曲迂到外黃之間的路上。大戰剛過,這裏留著蕭條的痕跡。路上行人稀少,偶爾有逃難百姓從車旁經過,貪婪的目光瞅著車上的東西。這情景,讓夏侯嬰很不好受。可又有什麽辦法呢?自古以戰止戰,乃不易之理。哪一次安定不是以餓殍遍野為代價的呢?誰都不願意這樣,但誰都隻能順應生活的安排。

中午來到一處叫作梨花屯的鎮子,眼看日色過午,夏侯嬰嚴令屬下就在鎮外歇息,隻命一位伍長帶五名軍士到鎮上購些吃食:“你等不可擾民,倘若強搶百姓,斬無赦。”

伍長向夏侯嬰作了一揖,轉身離去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他們從鎮子的酒肆中買了麥餅、菜蔬和熱酒回來。夏侯嬰又再度詢問了貨易經過,才放心地分給大家。

夏侯嬰就是這樣的長者性格,他看到每個士卒手中都分到了食物,才從伍長手中接過自己的那一份。伍長特地多要了一份米酒給他,他卻將酒散給了眾人。他靠著樹身舒了一口氣,準備吃麥餅。就在這時,一雙黑乎乎的手伸了過來,接著就是一個微弱的聲音響在耳旁:“大爺,施舍一點吧!”

夏侯嬰抬眼一看,麵前站著兩個孩子,女孩大約十二歲,男孩也就五歲出頭。他正準備把自己手中的麥餅分一半給姐弟倆,突然發出一聲驚呼:“天哪,這不是劉蕊與劉盈麽?”

兩個孩子這才看清,坐在麵前的就是經常到他家做客的夏侯嬰大伯。劉蕊的淚水驟然地就淌在了兩頰:“夏侯伯伯,我們終於找到你了。”

而劉盈則幹脆撲進夏侯嬰懷裏大哭起來。夏侯嬰等兩個孩子哭過了,這才仔細詢問了他們的經曆:“張乙呢?他不是在府上當差麽?”

劉蕊告訴夏侯嬰,他們在黃桑峪口遭遇了楚軍,母親要張乙帶著他們朝一個方向逃走,而她與祖父朝另一個方向走了。張乙為保護他倆,在與楚軍廝殺中殞命,他們姐弟因為隱藏在草叢深處的土坑內才沒有被發現。這些日子,他們不辨東西,懵懂地跟著逃難百姓流落到此。說完這些,劉蕊拉著夏侯嬰的手問道:“伯伯,您能幫我們找到父親麽?”

夏侯嬰的內心充滿了酸楚,點了點頭:“今天就帶你們去見父親。”

聞言,兩個孩子這才破涕笑了。

……

田榮死了,他是被平原人殺死的。

他死得很慘,身體被平原縣富豪砍成肉泥。他自跟隨陳勝起義,就一直在綿延的複齊之夢,到這裏終於落幕,留給他兄弟田橫不盡的追念和痛苦。

田橫原以為項羽所怒在田榮,田榮一去,他會放過齊地百姓,罷兵回到彭城。孰料項羽心胸狹窄,殺了田榮猶不解氣,不僅**平了齊國的都城,而且部下毫無人性,在臨淄大街小巷逢人便殺,逢女人便搶。在追擊田橫的行軍途中,所過之處,皆以屠村、屠鎮為快。

三齊軍吏終於明白,投降沒有出路,逃亡更是絕境,他們唯有奮起抗爭,尚有一息圖存之機。他們同仇敵愾給了田橫巨大的鼓舞,那一夜,他在平原縣南泰山北麓的一處密林中找見了田榮的兒子田廣。蓬頭垢麵、戰袍襤褸的田廣一見田橫,就伏地放聲大哭:“叔父,齊國完了!齊國完了啊!”

田橫強忍悲痛,沒有使自己哭出聲來。待田廣心境稍有平和,他半是撫慰半是責備地對田廣道:“你站起來說話。”

田廣站起來,借著淡淡的月色,看見田橫胡茬包裹的臉嚴峻冰冷,呈鐵青色:“齊王殞薨,國之大痛。可當務之急是項羽日夜屠殺我父老百姓,三齊之地屍橫遍野,你身為齊王之子,欲當如何?”

田廣揉了揉發紅的眼睛道:“國之不存,能夠如何?”

“糊塗!”田橫以長者的口氣教訓道,“你父親死於戰陣之中,百姓亡於屠刀之下,你豈能心灰意冷,苟且偷生?”

“孩兒當然不敢忘記國仇家恨,然則手無一兵一卒,拿什麽報仇?”

“誰說無一兵一卒,你看看叔父身後?”

田廣越過田橫的肩頭,看到他身後黑壓壓地站了一群人。麵對田廣,他們喊出發自肺腑的聲音:“殺項救齊,誓雪國恥。”

那聲音雖然很低,田廣卻能強烈地感受到他們的血液在奔湧,胸中的仇恨在噴薄,而聚集在目光中的意氣讓他頓然感到了一股力量。田橫生怕田廣再有猶豫,不待他說話便先開了口:“國不可一日無君。你當繼承王位,叔父當任丞相,全力輔佐你恢複齊國。”

事已至此,田廣還能說什麽。於是,田橫對身後軍吏道:“我等拜見齊王。”

田廣拭去腮邊的淚水,虛扶著雙手道:“諸位平身,寡人當以社稷為重,與眾卿共渡艱危。”

接下來的日子,田橫以丞相身份派遣心腹將領到齊國各地召集散兵三萬餘人,隨後再度回到慘遭浩劫的臨淄。映入視線的殘牆斷壁,催下了齊地男兒憤懣的淚水。他們明知以三萬之眾對抗項羽二十萬人,眾寡懸殊,可他們寧願慷慨赴死,也不願屈身為奴。

田橫是一個深通兵法的將領,他知道以現有的兵力,試圖奪回失地已不可能,他不在乎一城一地的丟失,而是采取騷擾、夜襲、埋伏等多種方式,從二月到四月,攪得項羽大軍夜不能寢,食不甘味。

四月初,也就是劉邦在洛陽大張旗鼓祭祀義帝熊心的日子裏,項羽傳話給留守彭城的左尹項伯,要他遣人速押運糧草到城陽,以支前方急需。使者出了大營不久,這消息就被埋伏在城陽的細作傳給田橫。田橫立即召集眾位校尉商議,一方麵將襲擊改在白日,擺開一副攻城的架勢;另一方麵,卻派遣人在城陽南埋伏,截了楚軍糧草。

為了取得民心,田橫將所獲糧草拿出一半分給百姓。那一天,餓極了的父老鄉親捧著白花花的稻米跪倒在田橫麵前,久久不願起來。當場就有不少老者把自己的兒子送到軍營,不幾日,齊軍就擴充到了五萬多人。雖然依舊不能與楚軍展開大戰,然而,這卻給了田橫巨大的精神力量。

“有齊地父老在,齊國就滅不了。”田橫這樣給侄子、新立的齊王田廣打氣。

田廣回道:“有叔父在,齊國複國有望。”

一天,外出探聽軍情的校尉帶回一個重要的消息,說劉邦統領各路諸侯總計五十六萬人馬,殺氣騰騰地奔向彭城了。

“什麽?”田橫睜大了眼睛,“你再說一遍。”

“啟稟丞相,劉邦率領五十六萬人殺向彭城了。”

“果真有這事?”校尉再一次肯定回答後,田橫仰天大笑,“此乃天助我也。劉項大戰,項羽必然南撤,此正是我複國之良機。項羽,禍因惡積,遭遇劉邦,是上蒼要你人頭。”

“哼!劉邦想要我的人頭,先得問寡人手中的長戟答應不答應。”在城陽大營中,項羽以輕蔑的口氣評價劉邦進軍彭城,“除了劉邦手中尚有幾員可戰之將外,其餘皆烏合之眾,人心各異,能奈我何?”

項羽要侍衛傳話給範增,請他代擬王命,調遠在陽夏的龍且率部北上,替他與齊軍作戰,而他準備回師彭城。不一會,範增腳步疾疾地進帳來了,兩人一見麵,他就直截了當地問道:“臣聞大王欲調龍且北上,果真如此麽?”

項羽指了指案頭的文書,範增拿起來瀏覽一番,原是項伯從彭城發來的緊急軍情。範增放下文書,卻沒有項羽的焦慮,道:“臣這裏也有一個消息。”

“在臣看來,與敵犯彭城可以相提並論吧!”範增捋了捋胡須,就將虞子期在蕭縣黃桑峪擒獲劉邦父親劉太公和夫人呂雉的經過敘述一遍。

項羽頓時豹眼圓睜,抑製不住心頭的興奮道:“哈哈哈!劉邦,此乃天賜勝券於我,如其奈何?有了你父親妻子,寡人還怕你不退兵麽?”這條消息沒有讓項羽改變調龍且北上的想法,反而,他更堅信自己的部署是正確的,“擬一道詔命,命龍且星夜趕往城陽,寡人欲揮師南下,與劉邦等烏合之眾一戰。”

範增看了一眼項羽,略帶沉思地說道:“當初大王遣龍且據守陽夏,一則為了阻止王陵軍去往沛縣迎接劉邦家眷;二則拱衛京師安全。今劉邦大軍壓境,大王卻要調龍且北上,此敵不毀我,我自毀矣。”

項羽卻是不以為然:“亞父言重了。過去,寡人沒有擒獲劉季家眷時不曾怕過他,如今有他父親和妻子在手,恐怕劉邦不能不有所顧忌吧!難道他願意因為與寡人決戰而置父親、妻子安危於不顧,落一個為天下人所不齒的罵名麽?”

範增歎了一口氣道:“大王善戰而未必善知劉邦也。臣聞劉邦在沛時,因不事生產,遊手好閑,家人皆厭之。劉太公多有斥責,然則他一意孤行,出入於賭場之中。若是輸了,就是當掉身上衣物也在所不惜。臣又聞,他自舉事離開沛縣後,從未回過一次家,難道他不知道在父親膝下盡孝麽?如此硬心腸之人,豈能因顧忌家小而舍掉王位?龍且乃善戰之將,若命他北上,後方定然空虛,給劉邦可乘之隙,請大王再思。”範增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接著道,“倘若彭城失陷,則楚軍無退路矣,請大王又思。”

項羽根本沒有聽進去範增的話,自信地說道:“龍且來了,還有桓楚,他不是駐守蕭碭麽?退一步說,即便桓楚不濟,寡人深信當初能夠破釜沉舟,一舉擊潰章邯,現今也能夠掃平劉邦。”

範增顯得無奈,當晚,他替項羽擬好了文書,第二天辰時二刻便呈送給項羽看了,蓋了印璽,封了簽,又討了虎符,送使者上路後,這才心事重重地回到大營。他遠遠地瞧見一騎飛快地朝門口奔來,剛剛進營門就奔了項羽的大帳。範增立即意識到,一定是彭城方麵出了大事。他顧不得多想,就跟著使者的腳步追了上去。

範增的猜想沒有錯。使者一進大帳,就撲倒在地上,帶著灼痛的嗓音道:“啟稟大王,彭城……彭城……”

“彭城怎麽了?”

“彭城失陷了。”

“什麽?”項羽一聲怒吼,炸雷一樣的聲音驚得帳外枝頭上的鳥兒驚恐地飛向藍天。項羽一把抓住使者的衣領,將他提到了半空,“什麽?你說什麽?”

“氣殺我了!”項羽把使者摔到地上。範增早已拆開文書,遞到項羽手中,果然是項伯發來的消息,大意是說劉邦的三路大軍從四麵向彭城發起進攻,守城將領抵擋不住,桓楚率領所部前來增援,被曹參、灌嬰團團包圍。虞姬率健婦營護送項伯突圍到留縣一帶,與桓楚會合,萬望項羽速速回師南下,奪回國都。

看到虞姬平安,項羽的情緒稍微平靜了一些。然而,他的一顆心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停留在城陽了。他放下文書對範增說道:“城陽之戰就拜托亞父了,在寡人南下的日子,亞父隻能據守,不可出戰,等龍且到任後再做商議。”

“大王盡管放心,有微臣在,城陽無恙。”範增一口答應。

是夜子時,項羽離開城陽,率部南下。為了不驚動田橫,範增部署下去,將所有馬蹄都裹上了蒲草,所有軍隊都卷了旗幟。

更漏剛剛到子時一刻,項羽登上戰車,司禦正要揮鞭,不料範增從後麵追了上來,站在車前道:“臣送大王一程。”

項羽拱手道:“請亞父上車。”

項羽回軍彭城,範增心境複雜。從昨日接到文書那刻起,他的心就十分沉重,不時泛起深深的自責。當初項羽剝奪陳餘、韓成、田榮等人的王位時,他就應該勸他胸襟開闊些,以免樹敵過多。然而他沒有,以致曾經與項羽一心的諸侯紛紛背離;如果項羽在三齊大地屠城之際,他能夠拚力阻止,也不致引起齊地庶民的反抗,群起而攻之,讓楚軍自顧不暇。項羽的性格他了解,要聽進去別人的話很難。因此,這一次分手,他覺得有必要提醒項羽,一定不能再重演屠齊的悲劇。

“大王!”範增以試探的口氣道,“臣……”

但項羽沒有等他說完,卻先說話了:“亞父昨日與寡人分開後,寡人思索許久,覺得彭城之失寡人也有失察之責。”

“哦?”範增沒有說話,等待項羽繼續說下去。

“寡人自忖,最大之失是不該與劉邦結金蘭之好,鴻門宴上,寡人若是以國事為重,他豈有今日?”

早有如此自知,則劉邦必死無疑。然而,當初項羽卻是連一句話都聽不進去。當然,範增想聽到的絕不止這些,他還想聽到項羽對失去人心的反躬自問,他以為與對劉邦的仁慈相比,失去民心才是最可怕的。這既是秦朝留下的教訓,也是項羽最根本的失誤。可項羽根本沒有這個意思,反而突出了這樣一句話:“寡人至有今日,乃在殺人太少。”

耳邊傳來巨野澤的濤聲,在靜夜裏,如雷吼一般拍打著範增老邁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