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避亂世流離顛沛 祭義帝倒海翻江

泗水鎮依舊蕭條,街道上人跡渺渺,僅有的幾家酒肆半死不活地開著門,店小二有氣無力地向過往的行人吆喝:“南來北往的客官,進來吃杯酒暖暖身子啊!”

吆喝半天,好不容易才招來一名客人。店小二樂得滿臉笑成一朵**,他又是讓座,又是擦拭案幾,口裏還不斷地問:“累了吧,快坐下歇歇……”

街對口是一家茶館,情形比酒肆好不到哪兒去。隻是進去的都是些鄉間人,也就是潤潤喉嚨,解解乏氣。即便如此,那茶館跑堂的聲音絲毫不比酒肆的小二低。

沒辦法,生意不景氣,是誰都著急。

好不容易盼到暴秦滅亡,當項羽在戲下大封十八路諸侯的消息傳來時,泗水鎮百姓的臉上三年來第一次有了笑容。尤其是當年的亭長當了漢王,全鎮人臉上有光。雖說離故裏遠了些,可誰又能說,有一天他不會回到泗水鎮上呢?尤其是那些曾經的賭友更是盼望著漢王早日歸鄉,好將前些年欠下的賭債還了……

但他們很快就陷入了失望。

剛剛與秦朝結束戰事,諸侯間卻動起了兵戈。先是田榮在齊國的內訌中殺了田市,自立為王。這惹惱了項羽,大兵從彭城出發,浩浩****北上,沿途軍紀不嚴,搶掠不斷。每攻下一城,就伴隨著一場慘烈的殺戮。

泗水鎮的人重新過起了提心吊膽的日子。那些豪族富戶不再將劉邦看成是福星,而是禍根。說不定哪一天,項羽也會對沛縣來個屠城,泗水亭就在城郊,難免遭池魚之災。他們對劉邦鞭長莫及,便對呂、劉兩家冷落疏遠,以致近來呂雉與孩子都不敢上街,許多事情都要張乙來回去跑。

“張乙,這些日子你就多辛苦些。”呂雉一邊晾曬剛剛洗過的衣裳,一邊對張乙說道。

“夫人放心,隻要漢王一天沒有召回小人,小人就一心一意地照料大家過好日子。”張乙現已習慣了與劉家人在一起,前幾次牛良來時留下不少錢物,他都交給呂雉補貼家用。

呂雉還能說什麽呢?她心裏想等夫君富貴了,定當十倍報還。接著又道:“聽說又要打仗了,百姓何時才能過上安生日子。你到鎮上打聽一下項羽的消息,若是兵過沛縣,我等就該早日逃走。”

張乙剛剛給後院的馬匹喂完草料,應了一聲“諾”,轉身便朝外走。呂雉又喚他回來,將一串錢幣塞到他的手上道:“劉太公明日生辰,你好歹買些肉食回來。”

“諾!”張乙帶上院門,朝街上去了。

劉家莊距泗水鎮也不過二裏地,抬腳就到。當張乙進了“泗水茶館”,堂倌立時捧上一張笑臉,上前問道:“客官是要喝茶麽?”

“來壺‘泗水香’。”張乙揀了一方僻靜的坐處。

堂倌應了一聲馬上來,從肩頭拿下絹帛擦了擦案幾,轉身泡茶去了。

張乙打量了一下周圍,見不遠處坐著三四位客人,聽口音不是本鄉人,正在談論一件看起來頗為神秘的事情。為不引人注意,張乙將臉麵壁,給人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而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了。他們說的是有關項羽的消息。

“聽說了麽?”那個留著一縷山羊胡、年約五旬的漢子呷了一口茶道,“項王把王陵的母親抓到彭城了。”

“王陵?他不是咱沛縣人麽?據說在南陽稱雄一方,不把項王與漢王放在眼裏。”稍顯矮胖的男子應聲道。

話音剛落,旁邊精瘦的男子說話了:“那些都是舊事了,在下倒是聽說,近來漢王托王陵、牛良等人要接劉、呂家小離開沛縣,不料被龍且將軍在陽夏攔住。項王聞信大怒,力逼王老夫人修書王陵令其歸順。你猜老夫人怎麽樣?”

山羊胡中年漢子不屑道:“還能怎麽樣?項王的刀架在脖子上,她敢不從?”

“兄長此言乃常人心理也。”精瘦男子感慨道,“王老夫人自幼讀書明禮,怎可屈服於項王威勢,竟然自刎身亡了。”

座上頓時一片唏噓聲:“可惜老夫人就這樣走了……”

未料精瘦男子搶著話頭又道:“僅僅走了也好,免受皮肉之苦。”

一直沒有說話的老者瞪了一眼精瘦男子道:“有話就說完,何必吞吞吐吐的?”

精瘦男子站起來朝四麵看看,這才將項羽如何將老夫人屍骨油烹後做成肉羹,如何分給參加他婚禮的客人,從頭至尾細說了一遍。漸漸地,三人都瞪大了眼睛,流露出驚悚和恐怖:“真的麽?”

“我的一位遠房親戚就在彭城當差,還能有假?聽說當場即有人嚇死了。而且還有呢!”精瘦漢子的聲音更低,“聽說項王對漢王重回關中惱羞成怒,要抓劉太公和劉季妻兒去彭城呢,難保……”

他的一句話沒有說完,就聽見耳邊傳來“當”的一聲響,轉臉看去,牆角張乙的耳杯掉在地上碎成兩半。張乙將幾枚錢放在案幾上,起身就朝外走,正與送茶的堂倌撞了個滿懷,差點將滾熱的茶水灑到堂倌身上,他不無歉意道:“錢在案幾,連同賠償耳杯。”

堂倌驚道:“客官的茶還沒有吃呢。”

“在下有些急事,先走一步了。抱歉。”張乙說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向劉家莊方向奔去。

幾位客官愣住了:“這人為何如此奇怪。”

山羊胡中年漢子擺擺手道:“不管他,咱隻管吃茶說話。如今這世道,啥怪事沒有?”

堂倌長歎一聲:“幾位吃完茶也離去吧,現今少說話少招禍。諸位走了,惹下的禍卻與本店脫不開幹係,說不定項王的軍隊什麽時候就打過來了。”

……

張乙出了鎮子,腳步就加快了。臘月寒風凜冽,可是他卻頭上冷汗直冒。他覺得這是數日來從鎮子上聽到的最要緊消息。他驚懼於項羽的殘忍,他怎麽能夠將人肉做成羹湯呢,這與禽獸何異?

路過劉家稻田時,他看到收過的稻田,隻留下禾茬**在放幹水的稻田裏;田埂上有幾株落葉的樹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劉家莊就在眼前,張乙卻吃驚地張大了嘴,夫人不是要他去買肉的麽,怎麽忘記了?……

從後屋傳來劉盈讀書的聲音,呂雉心裏就十分欣慰。雖說這孩子隻有五歲,可他讀起書來卻是一絲不苟,有時候,讀著讀著就會揚起小腦袋問她,為什麽曾子要每天問自己?傳不習乎?天天這樣,不累嗎?

呂雉望著那一雙晶亮的眼睛,就想起老者的話。她已經把他看作自己的希望了。也隻有這時候,她對夫君的思念才會被親子之愛所緩解。此刻,呂雉端起剛剛洗好的衣衫到前院去晾,剛一出門,就看見張乙低頭納悶的身影。

張乙兩手空空,她斷定絕不是疏忽大意。她放下手中的活計,低聲問道:“鎮上發生了什麽事情?”

張乙朝堂屋望了望,小聲問道:“太公在麽?”

“兩位太公正在走棋呢。”呂雉回答著,眼睛卻沒有離開張乙,“到底出什麽事了,你神色如此慌張。”

“夫人,大事不好了!”張乙隨之將在鎮上所聽一一道來,末了道,“小人一路想著王老夫人的遭遇,五內翻騰,真不敢相信此禽獸之行竟會發生在項王身上。”

張乙看見呂雉聽自己敘話時神情淡定,心情稍稍平定了些,隨之將擔憂和盤托出:“小人擔心項王聽聞漢王借重王陵將軍迎接夫人與太公,會遣兵前來襲擾。”

呂雉雖然目光行若無事,氣定神凝,內心卻是煎熬無比。其實,打從王老夫人被挾持到彭城的消息傳來後,呂雉就料到往後的日子將會更加艱難,多次萌發帶領一家人去找夫君的想法。隻是困於堂前老人年邁體衰,腿腳不靈,才一再猶豫延宕,未料災難真要降臨了。呂雉不是那種柔弱怯懦的女人,她現在更多的是自責。她以為張乙的判斷沒有錯,王老夫人的壯烈殞身,必然促使王陵歸順夫君,同時也會招致項羽會遷怒劉家。她驟然間就徒添了許多的丈夫氣,既然劉邦遣軍迎接家小,自己為何不能主動尋上門呢?

呂雉用圍裙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轉身就與張乙進了堂屋。兩位老人見她急匆匆的樣子,停了對弈。呂雉遂將張乙所述一一道給兩位老人聽,末了道:“依兒媳之見,久居沛縣必然招禍。”她將臉轉向呂太公,“女兒之意,父親不妨暫且到阿姊呂姁家住,待找到漢王,一切安定,定當來接父親。”

“早走早安然,免得整日提心吊膽。”呂太公以為女兒慮事周全,把棋子推向劉太公一邊道,“老夫早就看出,我那快婿非同常人,項羽豈能奈何?你等盡管放心前去,不要有牽掛。”

聞言,劉太公心中生出諸多不忍,不管呂太公如何說,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這些年從來沒有跟三兒享過一天福,倒是禍事不斷。多虧了呂雉慧心巧思,長於經營,才於風雨飄搖中走過了一個個寒暑。他一想起來,就覺得欠呂雉的太多,便顫顫巍巍地說道:“這些年若非兒媳苦心經營,也許早已家破人散了。三兒隻知道自己在外闖**,怎知翁媳在家中的艱難。”

這話呂太公就不愛聽了,正色道:“親家此話好沒有道理。好男兒誌在四方,豈能徒守家門,無所作為?他不舉事,能有漢王之位麽?”

“我要的是全家老小平安。”

“你呀!老糊塗了。”

呂雉揀了暖心排憂的話打斷兩位老人的爭論:“公父不必歉疚,尊老愛幼乃兒媳分內事,隻怕沒有做好,委屈了一家老小。現今戰事頻仍,長途跋涉,又要風餐露宿,還請公父寬諒兒媳。”劉太公聞言,便不再說什麽。呂雉遂安排明日之事。

“記住!我等意在尋親,路途不可遷延。”呂雉送張乙出堂屋時,叮囑道。

“夫人放心,小人記住了。”

雞叫頭遍時,呂雉速速起身梳洗,當她來到堂屋時,發現呂、劉兩位太公早已起床,在爐前烤火。呂雉喚來張乙生火,不一會兒就做好了早飯。呂雉特地溫了米酒,為兩位老人斟滿一觥。呂太公此時湧動在胸中的唯有依依別情,喉頭哽咽道:“老哥,請滿飲此杯。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見麵。”

劉太公長歎一聲,舉酒過肩,仰首將杯中的酒飲幹,滿腹的話都濃縮成幾個字:“兄弟保重,後會有期。”

這情景,讓一旁的呂雉心中很不好受,她適時地向兩位老人上了麥粥,結束了喝酒。這時候,呂姁、呂媭姐妹進了家門,她們是來接呂太公的。姊妹幾個寒暄了片刻,呂媭高聲大嗓道:“姐夫尚知道派個人接你們出去,我家那殺狗的父子倆早把我給忘了。他日回來,我定不讓他們進門。”

呂雉也不辯解,隻顧安排父親隨呂姁出門。

未料呂媭在一邊埋怨道:“姐姐也是,難道父親隻是你等的父親,我是半路撿來的不成?在我家與在大姐家有何不一樣?”

呂姁攔道:“話不能這樣說,不是妹夫父子都在外麽?家事艱難……”

呂雉插話道:“我這次走後,不知何時才能歸來,少不了煩勞二位姐妹照顧父親。倘若父親高興了,你接過來住幾天也未嚐不可。”

“家裏有我們,隻是姐姐找到姐夫,早早報個信來。”呂家姐妹心裏酸酸的,竟嚶嚶哭了起來。

呂雉忙為姐妹擦眼淚:“夫君做了漢王,可喜可賀,哭從何來?”大家這才破涕為笑。

這時候,張乙手拉著劉盈,身後跟著劉蕊出來了。小孩子才不管別離傷情的事呢?昨晚聽說要去尋找父親,高興得半宿睡不著覺。今天一早起來,自己穿得整整齊齊。這會兒,滿腦子都是父親溫暖的笑容。

時候不早,呂太公催促他們上車。呂雉親扶劉太公上車,又叮囑兒女一路上要聽張乙的話。兩輛車子“吱吱呀呀”地出了村,駛上了去往蕭縣的官道。幾天以後,車子過了留縣,就見到路上逃難的人越來越多,往往是扶老攜幼舉家遷徙。看見前麵有兩輛車子,難民紛紛搶著讓自己的小孩坐。開始,張乙堅決拒絕,甚至不惜動了馬鞭驅趕,呂雉卻責備說都是出外逃難之人,不可無禮。後來,人越來越多,劉太公覺得與其為坐車費口舌,倒不如賣了車子和馬,將錢分給難民,免得他們看著眼饞。

張乙遲疑道:“理倒是如此,隻是苦了兩個孩子。”

呂雉道:“事到如今也隻能如此。再說了,難民的孩子能走,劉家的孩子也能走。”

張乙不再堅持,第二天就到留縣城郊的市場上將車馬賣了,按照呂雉的吩咐將所得錢幣除了留自己一些盤纏外,都周濟了南來的難民。然後苦笑著對呂雉道:“這下隻有自己背行李了。”

呂雉也笑道:“都是受苦出身,不缺力氣,背就背吧。”

午後的太陽驅散了寒意,他們坐在鎮子外的莊稼場上吃著幹糧。呂雉將隨身帶的行李分給張乙、自己和兩個孩子背了。

“記著!不論遇到什麽情況,身上的行李不能丟。”呂雉咽了一口麥餅,對依偎在自己懷中的劉盈道。

劉盈向呂雉身邊靠了靠,呂雉本能地用衣襟裹住兒子瘦弱的軀體,希望能夠給他更多的慰藉。她看得出來,與幾天前出發時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相比,劉盈這兩天話少多了,開始耍性子,他抬起頭問道:“母親,什麽時候才能找到爹爹。”

呂雉頓了頓,很肯定地告訴兒子,隻要往前走,很快就可以見到爹爹。但接下來兒子問到為什麽這麽多逃難人時,她就無法解釋了,隻能說前麵可能打仗了。劉盈顯然不滿足,接著問:“誰打仗呢?是爹爹麽?不是秦國都亡了麽?”

“小孩子問這些幹什麽?”呂雉說著,就用著急的目光搜尋劉蕊的影子。當她發現在不遠處的一方石頭旁,劉蕊正把半塊麥餅遞到劉太公手中,又端了清水給爺爺喝,這才欣慰地收回了目光。

“還是女孩子懂事。”呂雉心中這樣想。

此時,從場院上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人們紛紛把目光集中到那個衣衫襤褸的女人身上。不大一會兒,大家就弄清了,這女人的一雙兒女剛才與母親去街頭討吃時被惡狗衝散了,她隻身一人回到場院,絕望地跪倒在難民麵前,聲嘶力竭地喊道:“眾位父老鄉親,幫我找找兒女吧!給你們叩頭了。”

日色西斜,那女人哭得昏天黑地,幾次昏厥過去。但是,始終沒有見到兒女歸來。

由人及己,呂雉想到了自己的一雙兒女。她迅速把張乙和兒女叫到麵前,從萬一被衝散後如何應對到劉邦及其同行者的形象一一囑咐清楚,接著,就要劉盈和劉蕊把自己剛才所說的一一回答清楚。

“萬一走散了,你該如何對待陌生人?”

“不說出自己和家人的名字。”

“還有呢?”

“不隨便吃人東西,不隨便跟人走。”

呂雉轉臉看了一眼十歲的劉蕊問道:“你呢?”

“不離開弟弟,照顧好弟弟,帶他尋找父親。”

呂雉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才對張乙道:“太公年邁,舉止遲緩,我須早晚照顧,兩個孩子就交給你了。”

張乙拱手道:“夫人放心,就是小人豁出性命,也不讓公子與小姐有一點閃失。”

十天以後,呂雉一家輾轉到了蕭縣,一打聽,這裏距西楚國都彭城僅五十多裏路程。沿途隨時都看得見項王的兵馬從大道上馳過,對災民鞭打腳踢,求饒聲、慘叫聲不絕於耳。張乙走著走著,心情就沉重了。倘若不迅速離開,遲早要被楚軍發現,那他就無顏麵見主公了。

這天晚上,一家人歇息在黃桑峪口鎖龍橋旁邊的一個山洞裏。張乙將自己數日來的擔心和盤托出:“據目下看,我們是走錯方向了,越走離彭城越近。這真是在老虎的鼻子底下睡覺呢,遲早會成為餓虎之食。”

“老夫這把老骨頭,可不願意被項羽那小人烹了做肉羹。”劉太公以為張乙所言有理。

“沒有那麽玄乎。”呂雉無奈地笑了笑,又問張乙有什麽辦法。

張乙以為往後該轉而向西北方向走,不是說漢王二進關中了麽?照這樣下去,隻會離漢王越來越近。

呂雉想想也是,與其不意間誤入虎口,毋寧早日脫離險境,與親人團聚。但她就是這樣的性格,縱有泰山壓頂,情緒上卻從來不流露些許慌張。在給一旁睡去的劉盈和劉蕊身上加蓋了一件衣裳,再回過身來的時候,呂雉喘了一口氣,似乎將渾身的困乏呼了出去:“你所言有理。明日黎明起身,轉向碭縣方向去,萬一遇見賊軍,就進碭山躲避,也方便些。”

夜,靜極了。為避風寒,呂雉將劉太公、劉盈和劉蕊安排在山洞裏,自己靠著洞口,讓張乙前夜巡查,她醒來後替換。

山風在耳邊呼呼作響,偶爾從穀口深處傳來一兩聲鴟鴞的叫聲,雜有野狼的悲鳴,淒厲而又恐懼。呂雉雖然眼睛閉著,心卻是沒有一刻的空閑。屈指數來,她不禁暗暗驚歎,劉邦舉事都四個年頭了。這四年的日月,可謂天翻地覆。夫君成了率領數十萬大軍的漢王,而她卻因此擔待了多少孤守柴扉的孤寂時光。她是一個看過不少書的女人,商紂王寵妲己,周幽王寵褒姒的故事她爛熟於心,那都是些富貴男人的事。現在,她的丈夫通達了,會不會……她這樣想著,心就飛到了遙遠的關中。唉,男人的心,恰如天上的雲,遇見點風就是雨。誰知道這會兒會不會有美女嬌娘陪伴在他身邊呢?他知道不知道,他的父親、妻子和兒女正顛沛流離著呢。

呂雉的思緒被風吹到洞外,飄飄****。她似乎聽到有一個遙遠的聲音直抵自己的心裏:“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薛荔兮帶女羅……”

她就這樣忽近忽遠、忽人忽己地胡思亂想,不知什麽時候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夢中,她果然看見劉邦手中牽著一個女子,在一座花園中散步。那女子腳步輕盈如燕,腰肢婀娜如柳,麵如白玉,唇如丹朱。他們看上去是那樣親密,仿佛是天成佳偶的夫妻……

呂雉由沉鬱而惱怒,她不顧一切地衝上前去,拔出劉邦腰間的寶劍,就向那女子刺去。這時候,張乙從一旁衝了出來,大呼一聲“夫人不可”,手就架住了她壓下來的寶劍。

呂雉一激靈醒過來了,麵前果然是張乙,正在小聲喊著:“夫人醒醒。”

呂雉問:“何事?”

張乙指了指外麵道:“夫人請聽……”

呂雉側耳細聽,果然洞外不遠處有說話聲——

“大王也是,從彭城到沛縣一百四十多裏,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劉邦的家小早逃走了。”

“隻有我等知道,怎麽會走漏風聲呢?隻是大王既是認定劉邦是勁敵,何不鴻門宴時就殺了他,何必現在用他的家小要挾?”

“天寒地凍的,唉……”

“抓住呂雉,我倒是要看看,這娘們是貌若天仙,還是鄉野村夫,勞劉邦那小子搬動王陵出兵迎接。”

“劉邦那廝就是一個賭徒,想呂雉也好不到哪兒去……”

腳步聲,馬蹄聲漸行漸遠,呂雉這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估摸大概卯時二刻了,經剛才一驚,無論是劉太公還是劉盈與劉蕊,都毫無睡意了。呂雉幹脆將一家大小招呼到一起,詳細地講了當下麵臨的困境,要大家分外小心行事。

“從明日起,不再走大路,以免被楚軍發現。”呂雉拉過劉盈和劉蕊的手,看著他倆髒兮兮的臉龐,淚花就禁不住流淌了下來,“讓你姐弟餐風飲露,是為娘失責。可砥節礪行,自幼年始。此天將降大任於人的賜予。”

聞言,劉盈就哭了,道:“孩兒不要大任,孩兒就要早日見到爹爹。”

劉蕊見狀,拉起劉盈的手勸道:“你隻有聽娘的吩咐,才能早日見到爹爹。”

“真的麽?”劉盈抬起淚眼問,見劉蕊可勁地點著頭才破涕為笑,“我聽娘的話。”

幾個人正準備起身,就聽見洞外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有人朝著洞內喊話,火把在洞口閃耀,有人提出進洞來看看。

“盈兒與蕊兒乃劉家之後,萬望平安送達軍營。”呂雉情知這一劫是躲不過去了,低聲吩咐張乙帶著大家衝出洞後,由他保護兩個孩子逃走。

“請夫人放心,有張乙在,擔保公子、小姐安然無恙。”

這時候,劉太公說話了:“你們先逃命去吧,我這把老骨頭,怎能拖累了你們。”

呂雉搖搖頭道:“公父不必擔憂,兒媳自有主張。”

“請公子、小姐跟著小人,寸步不要離開。”張乙“嗖”地從腰間拔出利劍,向外衝去。他趁洞外一位楚兵不注意,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他如此神速,其他人都呆了。張乙接連刺倒三個楚軍,眾人紛紛向後退去。張乙搶了一位楚兵的戰馬,腋下夾著兩個孩子飛速上馬,朝著黎明前的暗夜衝去。

那帶兵的屯長一邊上馬,一邊對留下的士卒喊道:“不可放走了老兒母女。”

劉太公自幼習武,早年也見過一些廝殺場麵,現在處在生命危急關頭,當年的浩氣頓時湧出。他運足氣力,朝著衝進來的一位年輕士卒就是一拳,那年輕人失去自持,踉踉蹌蹌倒在地上。呂雉一步上前奪了士卒手中的刀,用力砍去。翁媳二人相互照應,左衝右突,雖然殺了三五人,無奈楚兵人多,不一會兒,劉太公已氣喘籲籲了。他被楚軍擒住,推推搡搡地押到了蕭縣城東的楚軍軍營。

在這裏駐軍的不是別人,正是虞姬的兄長虞子期。他將劉太公和呂雉打量了半日,終於從劉太公的眉眼中看出了劉邦的影子,便問道:“你可否認識劉邦?”

劉太公將頭扭到一邊,倔強地回答:“你是何人?竟敢直呼漢王之名?老夫正是漢王之父。”

虞子期倏地從案幾旁站了起來,來到劉太公麵前,指著一邊的呂雉問:“她又是……”

呂雉輕蔑地瞪了一眼虞子期道:“連漢王夫人都不認識,我乃漢王妻呂雉。”

“哎呀,原是漢王妃到了,恕末將眼拙……”

虞子期很吃驚,這一老一女怎麽就能連殺楚軍三五人呢?假若站在麵前的真是劉太公,那可真是天遂人願。這些日子,項王正思謀著將劉邦家小擄去彭城,逼迫劉邦退回漢中呢?這不,他們倒送上門來了。虞子期命人為劉太公與呂雉鬆綁,並且安排了酒食招待。

第二天天一亮,虞子期就遣了得力校尉率領百名吏卒,用車子送劉太公和呂雉去見項羽。

臨行前,虞子期親自到營門外看望,叮囑校尉一路上小心謹慎,又轉過身子向劉太公行禮道:“項王與漢王乃八拜之交,視漢王之父如己父,擔心兵亂年月家人安危,欲接到彭城早晚問安於堂下,替漢王盡一份孝道。”

劉太公揶揄地笑道:“莫不是賓客席上少了肉羹,要老夫的老骨頭去烹吧?”

聞言,虞子期臉上流露出難以遮掩的尷尬,忙借著同呂雉說話岔了過去:“舍妹虞姬早聞漢王妃大名,惜乎未能謀麵,此去正好敘仰慕之情。”

呂雉看了一眼虞子期道:“妾身倒是聽聞虞夫人賢惠通達,但願她不要助紂為虐,貽害百姓。”

麵對如此話裏藏鋒的女人,虞子期情知多說無益,見過禮後,但見馭手一聲鞭響,車駕便朝東而去了。

三月(公元前205年),春天的腳步走過函穀關,在廣袤的關中平原裝點出桃紅柳綠的詩意。傍著華山西行,沿途的垂柳在春風中搖曳著萬條絲絛,柔軟而又輕盈地舞動在天地之間。

故秦都櫟陽雖然比起鹹陽來略有遜色,然而,經過塞王司馬欣的經營,倒也不失當年繁華。三十三條街,十二座城門,因為沒有遭到項羽的火焚,依舊嵯峨崔嵬。司馬欣降漢後,劉邦就將大營移到櫟陽來了。

櫟陽的春意,因為一個人的到來,而益發地卉木萋萋,鶬鶊喈喈。

早晨的陽光灑在清河兩岸,剛剛起身不久的葦子顯出淡淡的嫩綠;河水在這個季節雖然稍顯涼意,可春的溫暖還是被鳥兒們銜著,飛向四麵八方。在綠色的映襯下,劉邦的軍旗遠遠地瞧去,分外招眼。

河岸上走著一行人,在他們身後,是車駕和甲仗……

“丞相來得太及時了,有丞相在,關中定能安然無恙。”劉邦側目看著走在身邊的蕭何。

“大王運籌有致。”蕭何側了側身子,“臣當盡職盡責,為前方募集糧草錢幣,以供軍需。”

“不唯後援,丞相還當整頓鄉裏、除暴安良,張大漢德威。”劉邦又叮囑道。

“微臣明白!”

“調丞相入關,乃子房諫言也。”劉邦看了一眼走在身邊的張良又道。

張良撩了撩衣袖,與蕭何並肩而行。還在劉邦大軍剛剛平定塞王、進駐櫟陽之際,張良就開始了東進中原的籌謀。尤其是從彭城回來後,他更加相信隻有劉邦才足以與項羽抗衡。因此,他不失時機地諫言劉邦還定三秦後,一鼓作氣衝出函穀關,向東拓疆:“眼下項羽無暇西顧,此正東進之良機。臣以為當遣灌將軍南渡平陰津,攻取洛陽。關中沃野千裏,得之不易,當為後援,非蕭丞相莫能治之。”

這也是劉邦之意,當即遣人去往漢中,蕭何就這樣來了櫟陽。

前日前方來報,說灌將軍渡河後攻克洛陽新城,請劉邦東行。於是他選了這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出發,也是為了給未來的戰事增添一縷士氣。

剛剛相聚又要分手,蕭何不免有些不舍:“微臣在漢中年餘,未能當麵聆聽大王旨意,更未聽子房縱論天下大勢,甚感遺憾。”

“千裏相送,終有一別。”劉邦抬頭看了看天色,撫著蕭何的肩膀對前來相送的韓信道,“等關中大局一定,大將軍急速出關,寡人在洛陽等候。”

韓信看了一眼蕭何道:“請大王放心,有丞相主事,臣心清氣定。”

劉邦也對前來送別的呂臣道:“關中除暴安良,百姓安居樂業,還賴司徒協力蕭丞相,萬望盡責盡心。”接著,又問起呂清的病情。

“家父已無大礙,隻是年事已高,行走不便,未能來送大王。他要微臣祝大王一路平安,進軍順利。”呂臣謝過之後,並向劉邦表示,他的麾下鄧龍、張虎軍悉數由蕭丞相調遣,隨時聽命。

“如此,寡人謝過愛卿了。”在大澤鄉舉事的臣僚中,僅剩下呂臣了。論起資格來,他比自己老,但始終忠直盡命。僅這一點,就足以令劉邦不敢怠慢。

在甲仗侍衛的護衛下,劉邦與張良各自上了車駕,踏上了東去的征程。

三月半,劉邦一行終於到了洛陽新城。灌嬰與樊噲、曹參、司馬卬等將領一起到城外十裏地迎候。

接風宴上,他介紹了中原戰況:“項羽謀殺義帝、征伐司馬卬,尤其是烹王陵母這幾件事讓諸侯震恐。他又自恃兵強馬壯,動輒兵戈相見。近來他北上討伐田榮,彭城兵力空虛,我軍何不乘虛攻之,如此,項羽則首尾不能相顧。彭城一失,項羽便大勢即去,鹿在我手。”

劉邦舉杯與灌嬰飲過酒,卻將目光投向張良:“子房以為如何?”

“所謂‘師出有名’,我軍當以項羽誅殺義帝為由,方能喚起諸侯共擊之。”張良沉思片刻,站起來走到劉邦與灌嬰麵前,“所謂失民心者失天下,此時宜尊民意而行。”

話音剛落,就見曹窋進來對著劉邦耳語幾句,劉邦頓時皺起眉頭道:“此等鄉野之人有啥高見,回他話,就說寡人正在飲宴,沒空見他。”

“諾。”曹窋應了一聲,轉過身去,但立即就停住了。原來,那自稱“新城三老”之人徑直進來了,也不管座上客人情容,對劉邦施了一禮高聲道:“大王可知曹劌乃鄉人乎?然則,取信於民而後戰,大敗齊師,名垂後世。即以大王論,何曾不是鄉人布衣……”

下麵的話沒有說出來,張良的眉頭就飛上了盈盈的喜色。他越過同僚來到“老者”麵前,一臉熱情地問道:“請問老者尊姓大名?”

老者泰然如常地回答:“老夫免貴姓董。”

“哎呀,是董公到了,真是春風臨室。”張良說著話執起了董公之手,來到劉邦麵前,“‘三老’者,鄉賢也,來見大王,必有良謀。”

劉邦會意,頓時將方才的不悅一掃而光,熱情地邀請董公入席,並且親自斟了一觥酒奉上。董公接過酒置於案幾之上,直視劉邦道:“老夫聽聞大王將欲東進,然不知師出何名?”

“還請賢老明示。”劉邦破例地向董公作了一揖。

此舉讓董公吃驚,他脫口而出道:“昔聞‘順德者昌,逆德者亡’,兵出無名,事故不成,想來大王不難明白。必須‘名其為賊,敵乃可服’……”

董公的話尚未說完,張良為之擊節道:“董公之言,民之聲也。”

得了張良的褒獎,董公益發不可收,竟曆數起項羽的罪狀來:“項羽無道,放殺其主,天下之賊也。常言說,仁不以勇,義不以力,項羽恃力恃強,不得人心。大王當率三軍之眾,為懷王素服,以告諸侯而伐之。如此,則四海之內莫不仰德,此三王之舉也。”

這一句“三王之舉”如黃鍾大呂,在劉邦心頭發出雄壯之音,這不是表明天下就隻有他能為麽?於是,劉邦對老者由容忍轉而尊敬,上前躬身施了一禮,所有的感慨就濃縮成一句話:“先生一言,寡人謹受教矣!”

眾人見劉邦如此,紛紛將目光投向董公,齊刷刷地舉觥致意。

張良沒有想到,董公的突然闖入竟釀出一項大計來。他在心裏默默念道:“君者舟也,民者水也,水能載舟,水亦覆舟。惜乎,項羽不明其理。”

送走董公,也到了酒闌席散的時刻。眾人走後,劉邦留下張良一起商定祭祀義帝的事宜,吩咐由酈食其起草討項檄文,由夏侯嬰籌備祭奠程序,由張良代劉邦發布出征令。

張良又加重語氣道:“檄文須送達各路諸侯,共舉討項大計,如此,義在我方,仁在我方,人心在我方。”

“就依子房。”

三日後,洛陽變成一片雪海。從東西南北的城門口一直到城中心的漢軍大營都掛滿了白幡、紙花,包括各個店鋪的門前,都掛上祭祀的旗幡;在街上巡邏的漢軍,盔甲上都著了白色的孝衣,一個個麵含悲哀,如喪考妣。加之陽春三月,杏花、梨花盛開的日子,風過枝頭,漫天飛花,愈添了哀傷氣氛。

義帝的靈堂就設在原來的郡府大堂。由於義帝的屍骨遠在郴縣,故夏侯嬰抽調城中名裁縫做了棕黃色的“曲裾”袞服置於棺槨之內;棺槨刷了明亮的黑漆。象征義帝國君地位的冠冕置放在靈桌上,上麵綴了十一根冕旒。盡管劉邦明白項羽從一開始就沒有將義帝放在眼裏,但他就是要告訴諸侯,他劉邦才是楚國真正的傳人。

至於太牢等祭品,也都嚴格按照楚國王室的標準,一應俱全。

按照楚國宮廷的禮儀,國君在入殮之後並不立即安葬,而要在宮中停殯數日,供諸侯、卿大夫前來吊唁。因此,從靈堂門口到靈前,每過一道門,都會有兩名士卒持刀而立,情容肅然,儼然國葬之肅穆。

從第四天開始,靈堂接受諸侯國的祭奠。已經降漢的司馬欣、董翳、司馬卬等先後到靈堂祭奠,遠道的諸侯如韓王信等,皆派了使者前來。

劉邦率先祭奠。一大早,他在夏侯嬰的陪同下,率領張良、酈食其以及在各地駐守的將軍派來的使者前來吊祭。前麵有兩名士卒開道,一邊走一邊哀聲高喊著“義帝歸來兮”。劉邦緊跟在招魂者後麵,滿麵痛苦,行走的腳步也顯得十分蹣跚。

在兩名侍女的攙扶下,劉邦終於跌跌撞撞地來到靈前。夏侯嬰依照祭祀程序,一道一道進行著,及至獻犧牲後,劉邦趴在地上許久不能起來,哭聲聽起來很淒涼,說出的話語都噙滿淚水——

哀哉義帝,金枝玉葉,命途多舛。暴秦肆虐,城破國亡。帝不墮其誌,不屈其身,隱身鄉裏數載,苦其身於風霜,勞其骨於饑餓。幸哉項公舉義,號令天下,迎帝榮歸,尊為懷王。季雖不才,然追隨左右,馬首是瞻,乃此生大幸矣!

哀哉義帝,以仁施政,誌在誅秦。項公大業未成,中道辭世,諸侯震恐。帝以天下為懷,不存私念,枉顧己身,乃盟約立誓,先入鹹陽者王。季唯遵帝命,不敢懈怠;三軍同心,威若摧枯,問兵鹹陽。約法三章,民心大悅。此帝威所在,季不勝欣慰之至。

劉邦聲動天地。陪在他左右的張良、酈食其、灌嬰、張耳等人莫不淚水潸然。

一連三日,劉邦每天都在夏侯嬰的陪同下準時到靈前哭靈。這消息很快就傳遍了洛陽的大街小巷,一時節,劉邦成為婦孺皆知的明君賢王,而項羽則被罵為無道昏君。

與此同時,劉邦在檄文中曆數項羽罪狀,遣使者送到各個諸侯國,聯絡大家共同起兵討伐項羽。

檄文出自酈食其之手,將熊心奉為周天子一樣的共主,而劉邦則以臣子的名義極言報仇雪恨之心切——

天下共立義帝,北麵事之。今項羽方放殺義帝江南,大逆不道!寡人悉發關中兵,收三河士,南浮江漢以下,願從諸侯共擊楚之殺義帝者!

酈食其將檄文起草後,拿到張良處征求意見。張良看了良久,拿起筆來將“願與諸侯共擊楚之殺義帝者”改為“願從諸侯”。酈食其看了,禁不住大呼:“改得好!唯取謙恭態,方能說動諸侯。”

劉邦遣使者帶著檄文前往各個諸侯國遊說,半個多月後,消息傳來,除了參與弑君的英布、吳芮、共敖外,諸侯們或以項羽違天逆人、暴虐無道,表示響應檄文,共同起兵伐楚;或持觀望猶豫的,但絕不願再追隨項羽。

首先響應的是韓王信。看到檄文後,他二話沒說,發誓定要取項羽首級為韓王成雪恨。

這一天,陳平從代地歸來了,一見劉邦就沮喪地說道:“微臣無能,檄文沒有送到趙王歇手中,就被趙國太傅陳餘給攔截了。”

“這卻是為何?”

“皆因為張耳也!”

劉邦一聽就明白了。事情緣由仍是項羽分立諸侯時,以張耳參加了巨鹿大戰而分趙國之地給他,封常山王。而同樣在大戰中截殺過章邯的陳餘卻僅封為侯,陳餘滿腹憤懣。後來,田榮背叛楚國引發戰爭時,陳餘即向田榮借兵,聲稱願追隨齊王伐楚。於是,他以三縣之兵大敗張耳,重新恢複趙國,並且以太傅身份協助趙王歇理政。

就在劉邦剛剛任命陳平為都尉之後,張耳前來投奔了。當時,漢軍尚在關中圍困章邯。正當用人之際,劉邦對張耳來投表示了極大的熱情,隆禮厚待,奉為上賓。現在,他正協助灌嬰集結伐楚大軍。

“他有何要求呢?”

“大王,陳餘說隻有殺了張耳,他才肯出兵。”

“這個陳餘,不是欲要挾寡人麽?”劉邦說著,將目光投向陳平,“依都尉觀之,此事如何處置為好?”

這是陳平入漢營以來,劉邦第一次嚴肅地向他征求意見。陳平是何等聰明之人,當初劉邦禮遇張耳的情景餘溫未去,他又怎麽會為了一個陳餘而殺了張耳呢?可不殺張耳,就少一位出兵的諸侯,實為難事。陳平眼睛轉了轉,卻沒有直接說出意見,而是講了一個春秋故事:“昔日晉國司寇屠岸賈欲殺趙盾之孫,下令若不交出趙氏孤兒,便將全國同日所生嬰兒盡行殺戮殆盡。程嬰為救趙氏孤兒,乃以親子冒充騙過屠岸賈。此乃千秋忠義,臣每於夜闌人靜之刻,思及此事,感慨係之。”

但見陳平聽得頻頻點頭,施禮出門去了。

陳平出了大帳,徑直奔出洛陽東門,向距城五裏外的灌嬰軍大營而去。

此時,灌嬰正同張耳在帳內一邊品茶,一邊談論義帝之事。

灌嬰舉起茶盞,呷了一口茶,問張耳道:“大王如何看待項羽殺義帝之舉?”

張耳看了一眼灌嬰道:“項羽殺義帝乃自毀楚國也。不瞞將軍,當初聽到這個消息,小王也很是吃驚。試想,他連天下共立的義帝都敢殺,諸侯王又豈能不人人自危。即便不謀叛,亦必被玩於股掌之中,此所謂人不毀而自毀矣!”

“大王所言,乃明理也。項王明於戰役而暗於大勢,此其不能製勝之故。當初項公立懷王,乃因為楚國宮室能號令天下,共誅暴秦;秦滅後,亦唯義帝可居北辰而眾星拱之。項王殺義帝乃胸無天下之舉,以胸無天下之識而欲得天下,不亦愚乎?”灌嬰分析道。

張耳接著話茬道:“項王之暗,反襯漢王之明也。此次漢王大祀義帝,深得人心。據我所知,諸侯們私下裏議論,皆以為伐楚非漢王莫屬。”

灌嬰一聽,笑道:“大王所言一針見血,此乃漢王不同於項王之處。項王之愚,不僅如此,更在於拒聽逆耳之言。昔日在楚營之日,在下屢次進諫,其皆置若罔聞。”

兩人正說到興奮處,從事中郎進來在灌嬰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灌嬰的臉色頓時嚴肅多了,不自然地朝張耳笑了笑道:“在下尚有些軍務處置,改日再與大王品茗。”

張耳是明白人,雖說自己是協助灌嬰集結諸侯將士,可劉邦臨行時明令灌嬰以將軍身份處置一切。此刻聽他語氣,必是有不需要自己知道的事情,於是,他起身告辭。

張耳一走,陳平就進了帳,灌嬰隨即問道:“漢王如何說?”

“漢王要將軍決定呢。殺還是留,全在將軍。”陳平應道。

灌嬰沉默了,他開始掂量劉邦話中的意思。若是他殺了張耳,那不是要給目下諸侯集結設置障礙麽?若是他不殺張耳,那總得給陳餘那邊一個交代。漸漸地,他領會了劉邦的意思。他把這些費思量的事情都交給了自己,用意深遠啊!

想到這裏,灌嬰轉身傳來從事中郎,照樣耳語幾句。從事中郎點點頭,出帳去了。等他回頭時,就看見陳平迷茫的目光,他詭秘地笑了笑道:“都尉少待,我這就取張耳首級來。”

一個時辰以後,從事中郎手捧著一方紅漆匣子進來稟報:“啟稟將軍,卑職已將張耳頭顱取回,請驗明正身。”

灌嬰接過紅匣,看了看,又邀請陳平親自驗看。陳平低下頭瞅了一眼,不禁驚呼一聲:“呀!將軍果然……”

“哦……”灌嬰這話更是讓陳平驚異劉邦的料事如神,原來一切都在漢王掌控之中。但他把這些都隱藏在心底,他深知這既是劉邦秘不示人的馭人之術,又是灌嬰處理君臣關係的秘密,是不容任何人道破的。

陳平轉而以祥和的笑化解了灌嬰目光中的疑慮,伸出大拇指讚道:“大將軍果然睿智。”說罷,陳平起身告辭,打馬回漢營複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