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弑義帝人心浮動 定三秦諸侯來歸

漢二年(公元前205年)十月,一列車隊在江北大地蹣跚而行,義帝熊心與他的朝廷正在南下途中。

整個遷徙的隊伍分為兩撥,一隊由郎中令翟莊率領宮廷禁衛護送,除熊心外,還有中官總管、左史、右史、卜尹等人;另一隊由莫敖率領,包括左司馬、右司馬、上柱國以及宮廷輜重。

盡管郎中令傳達了熊心的旨意,兩撥人馬相距不得超過一裏,可從彭城出發時,莫敖的人馬總是落後五裏以上,這使得翟莊的隊伍顯得有些孤單。雖然幾次差人去催,他卻以輜重太多為由而延宕。翟莊說不清為什麽,但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頭。

熊心寂然獨坐在中間的車上,回望身後的江北大地,失落和愴然直上心頭。生活有時候就像夢一樣,絢爛而又虛妄。他至今忘不了被範增從民間尋回,在薛縣第一次見到項梁的情景。他早已忘卻了楚宮的尊貴,可項梁卻尊他為正統的楚國君主。

但這樣的日子何其短暫,僅僅幾個月,項梁就中途殞命。那一夜,他以楚國君主的身份祭奠罷項梁,就把自己關在宮內,思慮了半宿。

熊心畢竟流著羋姓的血液,他不甘做一個傀儡君王,他做出的第一個決策就是立下“先入鹹陽者王”的誓約,這樣做意在牽製每一方力量。那時候,項羽尚位居次將,他是寄希望於“卿子冠軍”宋義的。他怎麽也想不到項羽能夠殺了宋義,並且自任上將軍。沒有了項梁的約束,他奈何不了項羽,隻有承認現實。他知道項羽一開始就對他十分不屑,從那時候起,他的情感就向著很少見麵的劉邦傾斜了。

一切皆禍出於“如約”兩個字。倘是他罔視劉邦先入鹹陽的事實,而詔命劉邦把鹹陽讓給項羽,也許就不會有後來的許多事情。可他就是不能容忍項羽的跋扈,因而對項羽的追問隻給了“如約”二字。從此,他的厄運就來了,項羽幹脆將他拋在一邊,大封諸侯。並且毫無理由地改稱他為義帝,要他遷到江南的郴縣去。

首先看到文書的是右尹呂清。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和司徒呂臣一起來辭行了。

“陛下待微臣恩寵有加,然則,項羽器量狹小,臣恐難久留,特請陛下恩準微臣退隱鄉裏。”呂清顫抖著雪白的胡須,顫顫巍巍地說道。

熊心抑鬱地看著呂清道:“愛卿守正持重,寡人向來每臨國事當問政於卿,卿這一走,寡人……”

呂臣接著父親的話道:“陛下不必擔心。項羽雖然暴戾,可畢竟居於臣位,加之諸侯眾目矚之,他不能不有所顧忌。”

這些話在熊心聽起來,虛幻而又無望。他也清楚,當初是自己要呂臣將兵馬交於項羽的。現在,要人家留下來共赴危難,也說不過去,隻好應道:“好!寡人就恩準你父子退隱。”

那天,他破例地送呂臣父子到王宮外,淒然道:“二位一走,這彭城寡人也待不下去了。”

從那以後,他再也沒有聽到呂臣父子的消息。

如今,跟隨自己一起遷徙的倒是有莫敖、柱國、左右司馬等人,可有哪一個能像呂臣父子那樣與自己推心置腹呢?特別是曹無傷被劉邦斬首後,身邊的右司馬項莊本就是項羽的堂弟,自己縱有千般心事,又如何能對他直言呢?

從彭城到郴縣,近三千裏路程,他和左右臣僚的車隊由王宮禁衛護送,每日行走不過四五十裏。固然有輜重太多的原因,但更深的原因還在於許多人不願意離開彭城,何況這一路不知道要遇到什麽風險。

太陽在西邊隱沒的時候,郎中令翟莊前來稟奏,說已到了蘄縣大澤鄉。他的心就怦然動了一下,大澤鄉,不正是陳勝當年舉事的地方麽?他隨即吩咐道:“今夜就在大澤鄉紮營。”

“陛下,這地方……”

翟莊後麵的話還沒有說出口,熊心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便攔住道:“寡人知道你要說什麽。陳王於此舉義,卻不幸為人所害。正因為如此,寡人才要在此停留,憑吊英魂。”

“諾!”郎中令轉身離去,不一會兒,車輦、侍衛紛紛被安排到各戶。熊心的車駕在鎮北頭的一戶人家門前停了下來,郎中令進去不一會兒,從門內來了一位很富態的中年人,先施了一禮,然後請熊心進到院內,安排中堂坐了。熊心一路也真是走得渴了,一連飲過三杯茶才覺乏氣稍解,嗓子眼也滋潤多了。他這才問起莊主的身世,這一問不得了,原來這莊主就是當初為陳勝、吳廣測算命運的卜者。

“不瞞陛下,當初小民將那龜板放在火上烤,當龜背的紋路裏顯出卜語時,小民也大驚失色。結果,第二天夜間就舉事了。”

熊心眉毛一顫問:“莊主可記得當時的讖語。”

“當著陛下的麵,小民怎敢信口亂言?”莊主麵露難色。

熊心擺了擺手道:“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但說無妨。”

莊主又推辭再三,翟莊卻不高興了,責備道:“陛下既然要聽,你何必推三阻四?”

莊主見狀,隻好誦來。熊心聽罷,油然地來了興趣,竟然要卜者也為他卜上一卦。

莊主嚇壞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把地磚磕得“砰砰”響,口裏訥訥道:“折煞小民了,小民怎敢為陛下卜筮。”

翟莊又在一旁道:“陛下讓你卜你就卜,恕你無罪就是了。”

莊主這才從後堂拿來龜板,點起火來燒。隨著龜板升溫,龜背上的紋理由模糊而越來越清晰。但聽莊主口中念出詞來——

江水空自流,中有幾人愁。

雲黑風高夜,惡浪卷孤舟。

念到最後一句時,莊主的臉色便如絹帛一樣的蒼白,尤其是一雙眼睛充滿了恐怖,似乎隨時都會有大禍臨頭。他不敢看熊心,隻是趴在地上,訥訥道:“小民該死,小民該死。”

翟莊雖然不懂卜筮,但他從莊主的驚悚判斷這絕非吉卦,便急忙打斷莊主的卜卦:“陛下也不過了勞累之餘的消遣罷了,你還真的當一回事了,時候不早了,還是命後廚快進晚膳吧!”

莊主借機退了下去。到了後廚,廚子看見主人一臉的冷汗,忙問發生了什麽事情?莊主隻是搖頭,出口的隻有七個字:“休得多問,快上菜。”

莊主借口在後廚幫忙,再也沒有出現,整個用膳過程顯得十分沉悶。翟莊陪同熊心飲了幾杯,卻無論如何進入不到往日的情境中。至於熊心,更一字一字地思索著讖語到底意味著什麽,便魂不守舍了。

好不容易吃完了飯,翟莊遣中官安排熊心休息。兩人說了一會兒話,看看天色不早,翟莊起身告辭,剛剛走到門口,卻聽到熊心在身後說了一句:“從明日起,走水路須格外謹慎。”

翟莊心頭一亮,暗驚義帝敏捷,悟出了其間的秘密。第二天登程時,翟莊下令沿途若遇水路,一定要在熊心周圍部署四條禁衛乘船,以備不測。他自己則始終跟隨在熊心身邊,寸步不離。不僅如此,他還安排水性極好的禁衛在熊心的船上,一旦有變,即可救他離開。

然而,事情的發展似乎使得莊主的讖語變得荒誕不經。

過泗水那天,雖值初冬,然晴空萬裏,風平浪靜,一切如常。

過淮水那天,雖然寒風凜冽,浪潮湧動,卻是沒有大礙。翟莊一顆揪著的心終於鬆開,看來,所謂的卜筮,也不過被卜人心中有事罷了。

過長江那天,站在煙波浩渺的江麵上,熊心忽地就有衝破牢籠,脫去枷鎖的感覺。當翟莊告訴他,過了江就是九江王英布的領地時,他在一瞬間就有了新的打算,若能遊說英布與自己一起征伐項羽,也許可以扭轉目下尷尬的處境。他那個當陽君的封號不還是自己給的麽?這些,他還隻能在內心深處秘藏,而沒有也不敢輕易告訴翟莊。大澤鄉一夜,讓他想到陳王被莊賈殺害的悲劇,就對身邊之人警惕多了。

大船在江南岸停泊,下了船,就有英布的部將鍾融迎接:“九江王應衡山王吳芮、臨江王共敖之邀,前往湘水祭吊屈原去了,臨行之前派末將一路護送陛下前往郴縣。”

“不知當陽君何時回來?”熊心不無失望地問。

鍾融搖搖頭道:“這個大王沒有說,末將不知。”

“什麽不知道,分明是避見陛下。”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了進來,熊心看去,卻是左司馬項莊。

這一路他一直隨著臣僚的車子行進,這會兒忽然出現,讓翟莊有些不解:“司馬為何到這裏來了,各位臣僚呢?”

“帶著一幫殘老弱少能快麽?大約還有八裏之遙呢!”項莊眉頭一皺,說他是來看陛下有何吩咐的。

“哦!有末將在,可保陛下無恙。”翟莊回道。

項莊點點頭,把臉轉向鍾融:“方才問你為何九江王不肯見陛下,你還沒有回答呢!”

“在下區區部將,怎知大王想法?”鍾融臉上呈現一副為難的情緒。接著,他拉起項莊走到不遠處的林子旁說話。

項莊低聲問道:“九江王對你講清楚了麽?究竟在何處下手?”

鍾融回道:“大王吩咐必須在郴縣附近動手。那時候,人馬到了新都,警覺自然放鬆,正是良機。”

“項王詔命,務必幹淨利落。”項莊手按太陽穴沉思片刻後,繼續說道,“過耒水時,將臣僚及其輜重留在東岸。成功之後,項王必有重賞。”

項莊安排完這些,轉過身朝熊心旁走去,說話的聲音就提高了,帶了責備的語氣:“見到九江王,請傳霸王之命,義帝者,楚國之義帝也,沿途高接遠送,不可怠慢。九江王如此,不唯對義帝不敬,更意欲置霸王何地?”他這樣一番話,實際上已將項羽置於熊心之上了。

鍾融頻頻點頭:“都是末將慮事不周,回去之後定當向大王稟報。”

這些話,熊心沒有往深裏想,倒生了寬諒之情。是的!他一個部將,英布行止憑什麽要讓他知道。當晚在番陽歇息一夜後,熊心即乘船南下,從廬陵進入郴縣。

在耒水東岸,鍾融對熊心道:“過了河就是郴縣,末將率部將返回六安複命。”

熊心感謝他一路辛苦:“他日見了九江王,寡人定要言將軍之功。”

鍾融臉上依舊謙恭非常,內心卻笑熊心的迂腐。眼看死到臨頭了,卻渾然不知,豈非笑話。但他沒有表現出來,隨後默默地退下了。

熊心又問翟莊:“莫敖一行何時過河?”

“啟奏陛下,左司馬言說要整理、清點輜重,今日不過河了。”翟莊雖覺得事有蹊蹺,但恰好這時候渡船到了,他吩咐侍衛們上船,自己則扶熊心上了中間最大的那條船。耒水河麵寬約九十丈,隻是水流湍急,船在河中心打了幾個漩渦,虛驚一場。熊心決定,在耒水西岸等候莫敖率領的臣僚隊伍。然而,翟莊和侍衛們臨河等了整整兩天,仍然沒有音訊,第三天,翟莊諫言說多等生變,倒不如先進郴縣再做打算。

熊心看著周圍的中官和禁衛們,徒增了許多的孤單。他沉默了許久,終於頹然地登上車駕,一任翟莊指揮隊伍朝西南而來。

兩天以後,郴縣終於在望了。它就坐落在群山之中,呈西北東南走向,站在縣城北頭,兩條街蜿蜒南去。城周圍都是丘陵狀的山頭,一個接著一個,迤邐到遠方。一幹人在縣城北關下車步行,不一會兒就看見北城門外有一汪清泉。雖值初冬暮色,但泉水卻冒著熱氣,被夕陽映出五彩霓虹。熊心冰冷的心因為這一泓碧水而掃去了一路的淒清,他快步來到泉邊,舉起一拘清水洗臉,竟然暖烘烘的。他問身邊的翟莊,卻未得答案,便要郎中令去縣府尋當地人問話。

“這……陛下初到此地,人地兩生……”翟莊咽下後半句話。

但熊心沒有把事情看得有多麽嚴重:“這是寡人國都,想來項羽已知會當地縣令。你不必擔心,有這麽多侍衛,賊人能奈我何?”

翟莊想想也是,但他還是留下了數十名侍衛,才滿懷忐忑地進了縣城。

而血案就在他離開後發生了。

熊心全神貫注地望著泉水,那裏映出自己清瘦的麵容。雖然方才用溫泉水靜了麵,可還是掩蓋不了映入眼簾的惆悵和憂慮。從此以後,他將伴隨這眼清泉度過一個個難耐的日子。生活在和他開了一個玩笑後,又回到了原點。苦笑不無自嘲地掠過他的額頭,他發現泉水裏映出的是一具十分恐怖的骷髏。他下意識地打亂漣漪,待再看時,卻驚異地發現泉水麵上出現了兩個麵孔,緊接著,耳畔就傳來一陣冷笑。

“熊心!你沒有想到吧?”他回頭去看,站在身後的正是在耒水邊分手的鍾融。

“你不是回六安了麽?”

“哼!我根本就沒有離開半步。”鍾融的目光像結了兩塊冰,再也找不到臣下的謙卑。熊心頓時覺得大難降臨,情急之中,他大喊翟莊的名字,又命身邊的侍衛擒賊。

鍾融提起熊心的衣領道:“郎中令再也回不來了,他剛一進城就被我的麾下殺了,你再看看周圍……”

是的!周圍的侍衛紛紛中箭倒在地上。他知道橫豎難逃這一劫,反倒變得平靜了。莊主的讖語,不正是描繪的眼前境況麽?

雲黑風高夜,惡浪卷孤舟。

鍾融沒有聽懂熊心在說什麽,他並不在乎熊心的心情:“事到如今,我也不隱瞞你,我是奉霸王之命來取你性命的。”

“這一天還是來了。”熊心的腦際隻想了這一句,腦後就一陣風,他的頭顱隨之落了地,接著身子轟然倒地,鮮血從脖頸處湧出,染紅了窮泉周圍的一片衰草。

鍾融正要命屬下去撿熊心的首級,眼前卻呈現出一幅讓他心驚肉跳、失魂落魄的景象——就在熊心首級落地處,從血汙中長出一把利劍,寒光閃閃,直刺青天,不一刻,就有數尺高。隔著幾步遠,能感覺到它散發的絲絲冷氣,從劍的閃光處看到熊心一雙憤怒的眼睛。

一陣大風吹過,頃刻間鵝毛大雪從天而降。漫山遍野的雪飄,將天地間塗成銀裝素裹,偏偏熊心屍體躺倒的地方片雪不存,那些枯萎的衰草竟然生出一叢一叢的嫩紅的葉子,在大雪天顯得分外嫣紅……

鍾融立時軟癱了,連連求告道:“陛下息怒,此皆是霸王之命,末將不過奉命行事罷了。您若是心有冤情,請問罪於霸王。”

但讓他們始料不及的災難驟然降臨了,漫天風雨從對麵的山頭刮來,掠過窮泉,掠過山城,鍾融隻覺得眼睛模糊,很快眼前就是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見,想說什麽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再後來他凍僵了,成了一座冰雕,數十座冰雕齊刷刷地站在窮泉周圍。

沒有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

……

彭城王宮,張燈結彩,大紅的宮燈從司馬道口一直懸掛到大殿門口。

項羽與虞姬的盛大婚禮正在這裏舉行。從定陶城外的偶然邂逅到兩顆心彼此傾慕,從健婦營的出生入死到葫蘆峪中的執著尋覓,戰火與烽煙伴隨他們走過了三年。不管項羽因為魯莽橫暴而多少次遭到虞姬的責備,也不管項羽多少次對虞姬的勸告以規為瑱、我行我素,甚至惹起虞姬傷心落淚,但那個定陶城外夜色中的初吻永遠是烙在他們生命中的印痕。

項羽盼望這一天已經很久了,特別是從莽原腹地的鄉村找回患病的虞姬後,這種願望就更加迫切。依照楚人的婚俗,他們本可以不要媒妁牽線,隻要他們兩情相悅就足夠了。然而,他現在的位置不同了,他是擁有九郡土地,身邊將軍如雨、謀士如雲的西楚霸王。因此,在範增看來,他二人的結合不可以草率。而且,不但要祭拜天地,更要告慰項梁在天之靈。這樣,程序就變得十分複雜了。項羽很不習慣於這種儀程,但他架不住項伯以長者口氣的訓誡。他這才發現,貴為霸王也有不自由的時候。

虞姬盼望這一天早已秋水欲穿了。進入十月,項羽已經二十九歲,而她也二十五歲了。母親二十五歲時已是兒女繞膝了,可她至今還是戎馬倥傯,漂泊不定。

範增當仁不讓地擔任了主婚人,早在四天前他就命宮女和中官將大殿布置得富麗堂皇。神廟裏火燭高燃,宗廟裏犧牲俱全。特別是一對新人的榻床更是目量意營、無微不至。程序上也是有條不紊的,先一天到神廟去祭祀天地之神,然後到宗廟去祭奠項氏列祖列宗。

跪在項梁的神位前,耳邊充滿著楚地餘韻的雅樂,那些深愛嚴教,那些諄諄教誨,都如春雨一樣掠過項羽的心扉。他向先祖深深地行叩拜大禮,一絲不苟地獻上太牢。

虞姬是用鑾駕從健婦營接到王宮的。項羽作為新郎,早早就在中官、宮女的簇擁下站在司馬道口迎候。當虞姬由虞娘和堂兄虞子期陪同走下鑾駕時,項羽莊重地向虞姬行作揖禮,然後從虞子期和虞娘那裏牽過虞姬的手。

到了廳堂,女卒適時將一把鵲扇交到虞姬手中,由虞姬贈予項羽。然後二人盥洗,同在一個銅盆中淨過手,之後相向而坐,同食黍。虞姬捧起從健婦營帶來的小碗,盛一點黃米遞到項羽手中,又給自己盛上,兩目相視,舉案齊眉,枝枝節節中都透出新婚夫婦的溫馨。

接著,就去拜高堂。在項羽的情感天平上,項伯更親近一些,青少年時代最多的責罵和處罰來自項梁,而項伯卻從來沒有對他說過一句重話。他常常想,從未見到過的父親就應該是這個模樣。因此,他跪倒在地,也能夠感受到項伯慈祥的目光。

項羽在範增的導引下來到大廳,朝臣和諸侯國的使者們在呈上禮單之後,按照官職大小席地而坐。當四人出現在眾臣麵前的時候,全場賀聲陣陣。等項伯、虞子期在主賓位落座後,就聽見範增一聲吆喝:“夫妻同飲合巹酒。”早有兩名宮女捧了方盤,上麵放著盛了酒的酒器。等到兩人分別端起杯子時,範增又是一聲吆喝:“交杯!”就見項羽和虞姬,相互交換杯子,表示從此以後,兩人合為一體,永不分離。

到這裏,婚禮程序大體進入尾聲。項羽牽著虞姬的手,送她回到宴會廳後麵掛了紅燈的大殿,然後再轉回來與朝臣們歡宴。

這是項羽最風光的時刻,朝臣們紛紛舉酒慶賀。其實,誰都清楚,婚禮不過是一個契機,更深的原因在於這是分立諸侯後第一次盛大的聚會,在很大程度上是做給諸侯們特別是劉邦看的。而劉邦也表現出對這位曾與自己有八拜結交的青年人的熱情,不僅派酈食其作為使者前來朝賀,更送上五百金作為賀禮。

酈食其很清楚自己的使命,絕不僅僅是對項羽表示祝賀,更重要的還在於刺探劉氏族人在彭城的處境。現在,他小聲向側旁九江王的使者道:“臨來彭城前,漢王要本使問候大王好。”

英布的使者眨了眨眼睛,就警覺是不是酈食其聽到了項羽要英布密殺熊心的消息,忙支吾其詞道:“大王一向甚好,也請本使向漢王致意。”言罷轉臉與左側衡山王吳芮的使者說話去了。

酈食其是什麽人?此刻英布的使者閃躲其詞,讓他疑慮重重。恰在這時,侍者來到麵前,向酈食其的酒觥中添了酒釀。酈食其趁機舉酒來到項羽麵前,先行了大禮,然後從容地說道:“微臣奉漢王之命前來恭賀大王新婚之喜。”

項羽也以禮相還,飲幹觥中酒釀,一臉喜氣地說道:“請使君代寡人向漢王致意。”

“微臣一定轉致大王盛意。”酈食其忽然話題一轉,單刀直入地問道,“諸侯紛紛傳說,大王扣漢王家小於彭城,果真有此事麽?”

項羽搖了搖頭:“絕無此事。寡人乃天下霸主,豈能如此小量?”

範增急忙湊上來道:“鄉野傳言,使君豈能輕信?此事老夫最是清楚,漢王家小不僅在沛縣,而且安然無事。”話雖這樣說,可酈食其一句問話卻形同一道光,範增暗自思量,真到了這一步,也許扣押劉邦家小也不失為一條妙計。

“這樣最好了!”酈食其看了一眼範增,再次向項羽敬酒,更有分量的話便隨著酒釀滾出了舌尖,“微臣聞聽,昔者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猶服事於殷,乃信在諸侯。微臣願大王行好生之德,以天下為懷,以取信於諸侯。”

這話一出口,首先是範增不高興了,責備道:“酈使君好無眼色,今日是大王大喜之日,你卻滿口弦外之音,殊不知大王威比莊王,豈是你小小使君奈何得了的?”

酈食其正欲詞鋒相對,卻不意項伯笑嘻嘻地從一邊過來了,一手舉杯一手拉著項羽道:“既是新婚大喜,就該忘卻不快,君臣恭賀,何須爭口舌高低,傳將出去,貽笑天下。”

這話衝淡了緊張氣氛,項羽覺得數日來叔父就這句話最順耳,便向酈食其道:“寡人素懷仁愛之心,漢王常懷容人之量,此乃我二人結拜之故,寡人豈能生出親痛仇快之念?”

酈食其急忙以禮相還,他覺得話說到這個份上,該表達的意思都表達清楚了。想來項羽不至於自食其言,出爾反爾。他總算不辱使命,可以回關中複命了。但他沒有忘記在主賓席上坐著的另外一個人,這就是接替項羽為上將軍的桓楚。他早已知道桓楚與虞娘的故事,因此很熱情地祝福他們終成眷屬。

習慣於馬上征戰的桓楚不習慣於這種場麵,他總是少言寡語的,輕輕舉起手中的酒觥向酈食其還禮:“請先生轉致漢王,末將祈願他康壽之福。”

酈食其本來還想與他多聊些軍營之事,但他很快從桓楚的目光中讀出警惕和拒絕,便僅僅履行了場麵上的禮儀,將所要表達的藏在心底了。

從範增身邊走過的時候,酈食其的衣袖帶起的風吹起範增花白的胡須,一種冷颼颼的感覺直躥心底。範增的老眼頓時蒙上了兩團冰冷的雲,心中大罵酈食其伶牙俐齒,埋怨項伯不識時務,更對項羽以禮待之百般遺憾。

“哼!老夫不信,打了黑牛,黃牛置若無事。”範增蹣跚步履來到宴廳門口,對在門口值守的侍衛耳語了幾句,這才怏怏回到本座,悠閑地飲起酒來。

不一會兒,一群侍者手捧一個黑漆雕花方盤,上麵置一金碗,裏麵盛了很細膩的肉羹,小心翼翼地放在每個人麵前。範增起身,用目光掃視全場的賓客,帶著幾分神秘道:“諸位,方才呈送到麵前的是今日宴席最重要的一道菜——養顏延年肉羹。後廚稟報老夫,此羹從前日夜間開始文火熬製,內加燕窩、鮑翅等十數種肉料,食之爽滑可口,有益壽延年、滋陰補陽之效。老夫代大王盛情邀諸位一同食之。”

頓時,宴廳內一陣筷箸響動,從喉結處發出貪婪的“唏溜”聲,接著又是一陣嘩然,各諸侯國使節紛紛交頭接耳,極言肉羹之妙。就在這時,範增又說話了:“諸位一定猜不到,此羹中會有一樣絕世食材,那就是……”範增說到這裏有意刹住了話頭,他要看看這些各懷心事的使者對自己接下來的話懷著怎樣的期待。他發現諸侯使者們紛紛身子前傾,脖子伸得老長,兩隻眼睛直勾勾地望著他。他特地將目光投向酈食其的座位,卻沒有從他臉上發現任何驚奇的情緒。他不免有些失望,繼續道,“諸位,方才諸位飲下的是一位老人的身骨烹製的肉羹。”

人群裏頓時一片嘩然,嘈雜聲從邊緣漸漸向宴會中心集聚:

“果真如此麽,豈非形同禽獸?”

“此時奉上人肉羹,逆天之行啊!”

範增知道,自己目的已經達到,他再度提高聲音道:“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逆賊王陵之母。老嫗竟敢抗拒大王旨意,拒說其子歸附,老夫遵大王之命將其烹之於鼎,與諸位分食。”

範增說完這些,即轉臉去看項羽的座位,卻發現他和桓楚不知什麽時候退席了。而項伯五內翻騰,趴在案上“哇哇”吐個不停。虞子期一開始還矜持著,後來終於忍不住惡心,捂著腹部向外跑去,沒走幾步就“哇”的一聲吐了一地。

全場的嘔吐聲此起彼伏,昏天黑地。再好的佳肴美味,吐出來就是一堆汙穢之物,腥臭難聞;再看看各國使節,橫挺豎臥,翻腸倒肚,臉色蠟黃,歪七豎八。範增仰天大笑,轉身離去……

項羽奔向暖閣,虞子期就從後麵追來了,他生怕虞姬知道了真相承受不了。他一邊攙扶深醉的項羽,一邊問道:“為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從此之後,諸侯國如何看待西楚?”

項羽眯著一雙醉眼,嘿嘿笑道:“逆寡人旨意者,罪同王陵耳。”

虞姬看見虞子期扶項羽進了暖閣,道:“兄長且去歇息,妾伺候大王就是。”兄長一走,虞姬的杏眼就睜得老大,厲聲問道:“今日妾身婚嫁,卻用人烹製肉羹,想必有一日大王也要烹虞姬乎?”

項羽沒有回答,虞姬回眸看去,他已呼呼大睡。虞姬獨自坐在燭影裏,想著這一天的經曆,暗自淌下無以名狀的淚水……

不久,義帝熊心不明不白地被殺在郴縣窮泉旁,而王陵的母親因為抗逆項羽之命而被烹肉羹這兩件事情,迅速借助各國使節的利口擴散開來,一時諸侯震恐,人人自危。

牛良率部從析縣歸來,向劉邦陳奏了王陵母親被擄的消息,自責沒有完成接漢王家小來關中的任務。劉邦並不怪罪,反而誇讚他臨機處置有節:“若用王將軍之母換取寡人家小團聚,絕不為也!”

劉邦相信,隨著戰事的進展,他和家人總有團聚的一天。他現在需要的就是把眼前的每一件事情做好,絕不給項羽可乘之隙。

此時,劉邦正全神貫注地閱看灌嬰從櫟陽發回來的戰報——

臣自奉命東進櫟陽後,一路士奮將勇,徑行直遂,取櫟陽若阪上走丸也。我軍所過之處,無擾百姓,軍紀嚴明,仁義之師,婦孺皆知。

劉邦禁不住拍案叫好:“灌嬰神勇,果然不負寡人所望。”

看到此處,再接下去,他就發現令人興奮的消息一個接著一個。

酈商領軍北上,戰章部將於焉氏,破周類軍於旬邑,戰蘇駔軍於泥陽,三戰皆捷,平定了北地和上郡;丁複、朱軫部大破高奴,董翳棄城敗走;靳歙平步下西縣,平上邽,一路氣決泉達,無所凝滯。

放下戰報,劉邦對在外值守的曹窋喊了一聲:“拿酒來。”

曹窋應一聲“諾”,不大一會兒,就見兩名侍衛抬著一個小鼎鍋進來,裏麵盛了米酒,軍廚又上了一盤椒鹽狗肉。劉邦拿起一塊狗肉,邊嚼邊問曹窋:“比之樊家狗肉如何?”

曹窋笑了笑,回道:“此事大王還是請樊將軍回答吧!”

劉邦覺得這曹窋真是機靈,他的答案就在這句話裏,顯然不認為這肉有多好吃。正要繼續詢問,曹窋見沒有旁人,便道:“大王,微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說不當說?”

劉邦口裏含著狗肉,又喝了一口酒,伸著脖子咽下去,這才抬頭道:“有話就說,該像你爹才是。”

曹窋於是整了整身上的盔甲道:“過了今年,微臣已二十一歲了……”

話還沒有說完,劉邦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即打斷道:“想帶兵打仗?這個寡人得問問韓大將軍,還要問問你爹。不過,依寡人觀之,你倒可以一試。”

這後半句話才是曹窋最愛聽的,他忙單膝跪地謝過,興衝衝地到帳外值守去了。

天空不知什麽時候落起了雪花,紛紛揚揚的。曹窋接了幾粒雪花,冰涼冰涼的。他正要叮囑侍衛提高警覺,就見雪幕中兩輛車子朝營寨而來,後麵跟隨著十數名侍衛裝扮的人。他立刻手按寶劍問道:“何人竟敢擅闖大營?”

侍衛們立刻跟隨曹窋朝寨門口撲去。及至到得車前,曹窋借著雪色看清了來人麵目,禁不住驚呼一聲:“呀!張先生回來了。”

侍衛們聽說是張良歸來,紛紛站立兩旁。曹窋平日值守時,不止一次地聽劉邦念叨張良的名字,知道漢王思念心切,立即轉身進了大帳,連聲道:“大王,張先生回來了。”

“啊,子房回來了。”劉邦先是一愣,接著忙向帳外奔去,一邊跑一邊喊,“子房在哪裏?子房在哪裏?”

及至聽到張良回了一聲“微臣回來了”,兩人的手就緊緊地握在一起。

“想煞寡人了。”劉邦拍打著張良的肩膀。

“微臣在外,沒有一天不思念漢王。”

這親如兄弟的情景,讓呂清父子十分感慨。人言漢王胸納萬壑,目及四海,果然名不虛傳。張良也想起同行的呂清父子,忙向劉邦介紹。

劉邦笑道:“何用子房介紹,右尹當年就曾在我軍中任職。至於呂臣將軍,我久聞大名,今日得之一見,果然不凡。”

張良拉過一直站在一邊的兒子張不疑道:“韓王遭遇不測,微臣險些成為項羽刀下之鬼。賴太尉公子信相助,才將微臣家小送往南鄭。犬子不疑多年陪伴他母親,讀書習武。這次微臣帶他前來,也見見世麵。”

“好呀!英雄少年,群聚大漢,此乃日升月恒之兆。”劉邦當即要樊阬領張不疑去少年營入編。回頭一看,曹窋與樊阬擁抱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

張良指著樊阬道:“此行一路,多虧了樊校尉驍勇多謀,才得以化險為夷。”

劉邦滿意地點了點頭:“比他那個爹強,皆是嶽將軍帶兵有方啊!”

聽到漢王讚揚自己,樊阬倒有些不好意思,轉身拉著張不疑離開了。

送走不疑,劉邦這才見大家都在雪地裏說話,每個人的眉毛上都落了一層雪花,急忙招呼大家進廳說話。

故舊相逢,感慨良多,呂清父子一直沒有說話機會,張良的話剛落音,呂臣上前直抒胸臆:“項羽背信棄義,不尊義帝,不承項公遺風,諸侯紛紛叛離。在下觀之無望,便投漢王來了。”

劉邦牽著呂臣的衣袖道:“將軍仁厚,功在誅秦,名聞遐邇。今來我漢,此天賜大人與我。今夜已深,寡人命軍廚上些酒菜,為諸位驅寒取暖,明日午間,就在此處,寡人要為諸位接風洗塵,共商東進大計。”

第二天午時,新歸的張良、呂清父子,早進關中的夏侯嬰、韓信、酈食其、盧綰等,齊聚一廳。

韓信聞聽張良歸來,喜不自勝,早在巳時一刻就到了。兩人坐在大廳的一角敘話,韓信盛讚張良屢出奇計,助劉邦積功建業:“子房先生諫言漢王焚棧道於途中,實屬良策。連範增老兒都以為漢王從此偏安一隅,不再東顧。”

張良急忙擺擺手道:“重言兄過獎。在下不過一布衣閑士,無智名,無勇功。何如兄握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兄‘暗度陳倉’一計,出乎意料,堪稱奇絕。”

韓信伸手指了指張良,又指了指自己道:“無先焚毀棧道,即無後暗度陳倉。”

言畢,兩人哈哈大笑,有了惺惺相惜的感覺。張良還告訴韓信,說在他回漢營的途中聽到了一個十分驚人的消息,說項羽遣英布、吳芮在郴縣暗殺了義帝。

“果有此事?”韓信十分吃驚,接著也向張良道,“酈食其先生從彭城回來後,向漢王稟報,說範增在項羽大婚之日竟然烹了王陵母親,做成肉羹,端上酒宴。”

韓信仰頭看著屋頂良久,待目光再轉回到張良臉上時,就頗帶先見地說道:“項王有背約之名,殺義帝之負;於人之功無所記,於人之罪無所忘。依在下觀之,不出五年,天下歸漢矣。”

“重言兄明鑒!”張良正要說出胸中的宏略,卻聽見廳外傳來說笑聲,眾位主賓相偕著進帳來了。兩人遂住了敘話,融入眾人之中。

時間已到午時三刻,劉邦見酒肴均已上齊,遂舉起手中的酒觥高聲道:“諸位,正值歲首,喜子房遠途歸來,右尹、呂將軍來歸,此乃人和之兆。寡人借此薄酒,一願諸位身體康強,美意延年;二願我大漢君臣一心,同舟共濟;三願天下黎民受天之佑,人壽年豐。”

眾人紛紛舉起酒觥,齊聲道:“稱彼兕觥,萬壽無疆。”

同僚們又是一陣掌聲。張良起身,向劉邦深深施了一禮,心中許多想說的話卻凝結成一句:“自此以後,微臣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接下來,就是眾位臣下向劉邦恭賀歲首之喜。劉邦來者不拒,一觥接著一觥飲下去,隨著推杯換盞,臉上泛起朵朵紅雲,人也一下子看上去年輕了幾歲。劉邦此時的心境是多味的,論起高興來,莫過於張子房的歸來;論起惆悵,莫過親人離散。不過比起還定三秦來,這些又算得了什麽呢?

對劉邦心境知之甚深的莫過於張良,他覺得排解劉邦思親的最好方法就是將燦爛的前景擺在麵前。他起身來到劉邦麵前,先恭賀新歲,然後轉身向在座的臣僚們敬酒。張良豪爽地仰起脖子,將觥中的酒釀灌進口中,然後以謀臣的瀟灑和俊逸道:“諸位同僚,賴大王神威,我軍入漢中短短幾個月後就回到了關中。目下,司馬欣與董翳大勢已去,唯餘廢丘一座孤城,不用數月,京城天府,盡在我掌握之內。然則,項王放逐義帝而自立,怨王侯叛己;自矜功伐,奮其私智而不師古;更兼烹人之母,其罪天誅地滅。故而,為天下計,我軍必得東進。臣願為大王計,請大王以韓國太尉信為將,北掠韓地,以牽製項王兵馬。”

“子房先生所言,乃我軍初進中原之首戰。臣聞項王北討田榮,所過城池盡屠之,千村斷煙,萬戶鬼號,民不聊生,此正我軍用兵良機。臣為大王計,今春我軍當以朝歌為據,南渡陰津,攻奪洛陽,與項王形成對峙。”

韓信的話音剛落,宴席上爆發出一陣掌聲,臣僚們眉飛色舞,紛紛交頭接耳曰:“子房、重言,興漢之二傑也。”

“不!”劉邦揮舞著臂膀道,“尚有一傑現在南鄭,供給軍需,非他莫屬。”

眾人頻頻點頭。是的,若是蕭何在場,豈非更加精彩萬端,夏侯嬰暗自想。

漢二年的歲首,就這樣在冬陽西斜的暖輝中從身邊流過,一場新的大戰在劉邦君臣的談笑聲中拉開了序幕……

十一月,河南王申陽降漢,劉邦下令置河南郡。

十二月,韓太尉公子信北掠韓地,逼降取代韓王成的韓昌,消息傳來,劉邦立公子信為韓王。

春正月,酈商率軍繼續大戰北地,俘獲馳援北地的章邯弟章平。

三月,劉邦率軍自臨晉渡河,下河內,掠魏地,魏王魏豹與殷王司馬卬先後歸降。

四月,司馬欣與董翳先後降漢。

劉邦很得意於身邊韓信、張良兩位的運籌,司馬卬的歸降不僅打通了東去的壑口,更為劉邦身邊送來了一位被世人稱為“帷幄之至妙,中權合變”的人物陳平。

失城之罪當死,項羽盛怒之下必欲斬之而解恨。若非項伯一句“謹防逼我將領降漢”的提示,他大概早歸九泉了。

如果說司馬卬被自己擊敗後選擇歸降漢王,陳平還希圖繼續留在項羽軍營時,那麽,當王陵母親被烹的消息傳來後,他的最後一點希望終於破滅了。自戲下分封十八路諸侯以來,已有數名諸侯或項羽身邊將領歸順劉邦。他一想起這些,眼前就會浮現出鴻門宴上劉邦智脫險境的情景。那一次,他以沉默為漢王創造了一次機會,劉邦一定記住了這件事。

這是六月之初,夜幕拉開之際,陳平終於做了最後的決斷:“走!早走早平安,晚走遭凶險。”他用一塊絹帛將都尉的印信妥善包裹,連同當月的俸金一起懸掛在前廳的梁上。他來到馬廄牽了那匹陪伴自己數年的黑馬,朝著河水(黃河)岸邊飛馳而去……

此刻,項羽麾下都尉、在鴻門與劉邦有過一麵之交的陳平勒馬在臨晉漢營外。一道曉光,清亮地灑在他的肩頭。

戰馬對著飄揚的“漢”字大旗,揚起前蹄,“啾啾”長嘯,驚動了在營門前值守的樊阬,他上前問道:“何人在此喧嘩?”

陳平放鬆馬韁,下馬上前打了一拱道:“煩請少將軍稟明漢王,就說陽武陳平求見。”

樊阬說一聲“少待”,進了營寨。不一會兒,從營寨裏跑出柴武,隔著老遠就喊道:“門前可是陳平兄?”

陳平一看,乃是在薛縣會盟時知遇的柴武,他不禁感慨世事多變,浮雲蒼狗。當時他們幾乎不約而同地認為,項梁乃當世英雄,興楚砥柱。孰料幾年之後,會相聚於劉邦軍營。

兩人寒暄一番,柴武即引陳平來見。劉邦指著陳平仰麵大笑道:“足下不是又奉項王之命,尋找寡人來了?”

陳平知道他指的是鴻門宴時,劉邦如廁時久不歸,項羽命自己出帳去找的事情,禁不住回應道:“大王好記性。大王呈送項王與項伯之禮品,還是在下轉贈的呢!”

柴武本來是就臨晉駐軍用度來奏請劉邦的,未料與陳平不期而遇,看看時候不早,遂告退了。大帳裏就隻剩下劉邦與陳平兩人。念及往事,劉邦關切地說道:“足下初到,還是歇息之後再說吧?”

“哦?”劉邦脖頸不知不覺間向前伸了伸問道,“不知足下要說何事,如此著急?”

“不知大王可曾聽說,項羽暗使英布、吳芮等殺義帝於郴縣之事?”見劉邦點了點頭,陳平說話的語氣更加慷慨激昂,“此乃項王自焚其軍之始也。臣以為大王應擎旗東進,廣散檄文,極言項王逆德無道,放殺其主,乃天下之賊也。大王還應命三軍素衣素服,祭奠義帝,如此則諸侯必背於項王而從大王矣。不僅如此,大王還要誓師發關中兵,從諸侯擊楚,為義帝雪仇。於此之後,天下不再有大王與諸侯之爭,逐鹿中原者,唯漢與楚耳!”

這一番話,雖然隻是陳平一人在說,然則劉邦強烈地感受到,他的心與對麵這個人的心劇烈地碰撞著,他的情感湍流與陳平的話語波流在急劇地交融。他不僅豐富了張良、韓信曾經不止一次與他談過的方略,而且是這樣具體而現實。

“君之到來,正當其時。”劉邦禁不住叫好,伸出手拍打著陳平的肩膀問道,“不知足下在楚營所任何職?”

“臣為都尉!”

“甚好!寡人依舊拜足下為都尉、典護軍,如何?”

“謝大王恩典。”

陳平謝過劉邦,轉身出門時,卻看見有六七人簇擁著一位中年人進了劉邦軍營。他避在一旁的大樹後觀看,等到那人越走越近時不禁大吃一驚,這不是常山王張耳麽,為何成了這般模樣。

“他一定是來投奔漢王的。”陳平不盡感慨。正所謂世事無常,誰能想到戲下不可一世的項羽,如今眾叛親離呢?

陳平沒有看錯,進到劉邦帳內的正是張耳;陳平的猜想也沒有錯,張耳在與陳餘的大戰中敗北,走投無路之際來投奔漢王了……

第二天,樊噲軍長史來稟奏,說樊噲、曹參、酈商等軍將廢丘團團圍住,數日攻之不下,樊將軍引渭河水淹了廢丘。城中水深數尺,不少賊軍死於水患。

劉邦皺了一下眉頭道:“水淹賊軍,豈非殃及百姓?這個樊噲,總是如此孟浪。”

長史解釋道:“戰事綿延數月,城中百姓紛紛逃離,所剩無幾。”

“章邯呢?”

“水淹城破,章邯絕望自刎,是將士清掃戰場時發現的。”

劉邦的情緒這才有了好轉,對身邊的陳平道:“明日前往廢丘,都尉驂乘,與寡人同車前往。”

陳平有些受寵若驚,急忙謝過。

劉邦緊接著對身後的曹窋道:“知會子房、重言,與寡人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