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迎眷屬劉借王陵 拘陵母項失人心

漢元年(公元前206年)秋冬,是劉邦揚眉吐氣、重回鹹陽的季節,也是韓信韜略初顯的季節。

占領陳倉後,劉邦立即部署諸將分進合擊。樊噲在白水擊敗西城縣丞軍隊後,立刻回軍雍縣全殲章邯輕車騎兵,與攻取雍城的曹參會師,接著在好畤大戰章平,打開了東進大門。章邯無奈,再次退回廢丘。這樣,關中西部除了廢丘一座孤城,其餘地方皆為漢軍占據。

劉邦乘勝追擊,遣曹參、周勃與樊噲東進,在鹹陽城外與雍國內史吳保和將軍趙賁激戰,鹹陽二次回到漢軍手中。樊噲率先將“漢”字大旗插上城頭,遠遠望去,輝光曜日,給寥落許久的“廢都”徒添了與深秋殊異的生機。

憑樓遠眺,滿目瘡痍,殘牆斷壁,曹參喟然長歎道:“若非項羽一炬,鹹陽豈能是這般光景?”

“是啊!王氣不在,還算什麽帝都?”周勃悶聲悶氣附和。

樊噲罵了一聲,換了說話的口氣:“咱們都是帶兵打仗的將軍,又不是儒生,與其歎氣,不如做好迎接大王的準備。”

兩人都覺得樊噲說得有理,於是布置下去,兩天後在鹹陽西門鹵薄迎接劉邦一行。

這是九月底的日子,與去冬鴻門宴上孤心高懸有別,劉邦現在心境明朗,完全是雨過天晴的快慰。他回來了!而且是以勝利者的角色回來了。他看了看同自己坐在一輛車子上的韓信,就從心底感佩夏侯嬰,特別是蕭何追回了這位年輕人,於是問道:“重言(韓信的字)下一步有何謀慮?”

韓信手扶車軾,眯著眼睛看遠處的城池,深秋的霧靄從地麵升起,緩慢而又散淡地盤繞上城頭,氤氳鬱鬱,縹緲神秘,即便是殘牆斷壁,也難以掩蓋它帝王之都的山川氣象。他收回目光,將一路上的思考擺到劉邦麵前:“敢問大王,鹹陽屏障是何處?”

“重言比寡人清楚,當然是函穀關。”

韓信點了點頭道:“大王明察。臣以為當務之急在於拿下函穀關,阻斷三秦與關東聯係。而且據臣所知,司馬欣早年曾救過因殺人入獄的項梁,難保他不與項羽合謀,西窺鹹陽。”

“將軍所言甚是。子房當初亦諫言寡人在函穀關阻擊項羽。一進鹹陽,寡人就命灌嬰攻取函穀關,另遣周勃向北攻取漆縣。”

“子房先生運籌於帷幄,製勝於無形。臣仰慕已久,惜乎至今未能謀麵。”

一句話出口,劉邦就沉默了。是啊!屈指算來,他離開也有數月之久了。安危如何,卻是少有消息傳來。近來,彭城風傳韓王成被殺,這是否會牽涉張良呢?劉邦搖了搖頭,歎了口氣道:“當初寡人得子房,猶若今之得將軍也。亦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韓信寬慰道:“臣到漢中後,聞諸君每每談起子房先生,皆歎服其智勇,縱然遭遇逆境,定會化險為夷。”

這時,曹窋輕騎來到劉邦車輦前稟道:“稟告大王,前麵不遠便是鹹陽,樊、曹、周三位將軍率儀仗在西城門口迎駕!”

“護衛車輦前行!”劉邦揮了揮手。

“諾。”曹窋回到車輦隊伍左側,劉肥在右邊,兩人警惕著周圍。

鹹陽城就在眼前,當劉邦的車輦穿越甬道進入城門之際,軍中雅樂高奏,戰鼓雷鳴。樊噲今天沒有騎馬,而是駕著戰車在前麵導引,在“漢王威武”的聲浪中來到城中心。曹參和周勃早等候在那裏,看見劉邦的車輦,立即上前行禮齊聲道:“恭迎大王。”

劉邦示意他們平身。然後,攜著韓信一起下車,站在客舍前就皺起了眉頭:“這是寡人暫歇之地?”

“啟奏大王,正是。”

“為何不紮營寨,不設中軍帳,卻要征用民房?”

“大王。”曹參上前回話,“隻因皇宮毀於戰火,臣征用了商賈屋舍,以充王宮。”

劉邦皺了皺眉頭道:“當初進鹹陽時,寡人曾約法三章,你等忘記了嗎?”

曹參和周勃相互看了看,忙回道:“臣等知錯,這就把屋舍還給商賈,安營紮寨。”

一個時辰後,劉邦已經坐在中軍帳與諸位臣下談話了。

“諸位!”劉邦喝了一口曹窋遞上來的熱茶,潤了潤嗓子道,“目下戰事順暢,雖然章邯依舊盤踞在廢丘,但我軍已將其圍了個水泄不通,城破指日可待。下一步如何打算,且聽大將軍敘說。”

韓信放下手中的茶盞,帶領大家來到地圖前道:“櫟陽、廢丘、高奴成掎角之勢,一方遭攻,必求助於另二方。因此,我軍應迅即攻取櫟陽,繼而北取高奴,斷章邯雙臂。如此,則廢丘孤陷重圍,三秦勘定有日。”

“大將軍所言,正合我意。”劉邦回到座上,當即下令由灌嬰率軍攻打櫟陽,派周勃率軍北上進攻漆縣,一路掃平汧縣、眉縣和頻陽,劍指高奴,然後回軍與曹參、樊噲圍攻廢丘,“諸位將軍,定三秦乃漢軍出陳倉以來最艱之役。不唯線長,且軍力吃緊,望諸位將軍各自作戰,臨機果斷。前事約法三章,未可忘記。所過之處,有擾民亂性者,殺無赦。”

韓信本就是一點即通之人,聽了劉邦這番話,雖然還想強調要攻打廢丘,卻也覺得有蛇足之嫌了。

秋陽在終南山山脊後濺落時,劉邦用過晚膳,一人在大帳內翻看兵書,盧綰帶著兩名女子進帳來了:“大王一路西來,鞍馬勞頓,微臣覓得兩位女子,來伺候大王沐浴更衣。”

劉邦看見女子一怔,放下手中的竹簡詢問道:“這是為何?”

“大王乃大漢之主,王者之身,豈能風塵蒙麵。這兩位女子乃是前秦宮女,自幼入宮,卻遭遇秦亡宮毀,逃亡民間。”盧綰笑著將兩位女子推到劉邦麵前,生怕他誤解了自己的意思,“她們就是伺候大王沐浴而已。”

兩位女子急忙上前施禮道:“奴婢拜見大王。”聲音鶯鶯燕燕,呢喃溫軟,顯見得是在深宮大苑中**出來的。

劉邦迅速打量了兩位女子,她們眉目秀麗,膚色白皙,嫩若春筍。頭上梳淩雲髻,上著黑色白花夾襦,下穿朱紅留仙裙。隔幾步遠,那淡淡的花香味就從兩位宮女的寬大的衣袖中散出,沁人心脾。他悠然想起上回入鹹陽時韓談帶他遊覽鹹陽宮的情景,不知不覺間,早年在沛縣時的浮浪悄悄地爬上眉頭,隻是礙於盧綰在麵前而不得不矜持些罷了。

盧綰與劉邦自幼就是玩伴,年紀稍大些,同在一師門下讀書,對這位同鄉同窗的習性還是比較熟悉的。雖說不上是一位情種,見了女色卻總是心動眼癡的。之所以投其所好,也是因為他來漢營後一直功績平平。見劉邦沒有拒絕的意思,盧綰很適時地施禮告辭出帳去了。

曹窋按照盧綰的叮囑將熱水燒好後,又打了摻兌的涼水,拉上幔帳,轉身退了出去。兩位女子先是一邊給浴盆中倒熱水和涼水,一邊用纖纖細手試水溫,看看差不多了,才過來伺候劉邦脫衣。三年來頭一次被人剝光衣服,赤條條地躺進浴盆,加上兩位女子舉止輕盈,身骨如酥,劉邦終於心浮情浪,就在女子的臉頰上摸了一把。久在宮中,也許已經司空見慣,兩個女子也不躲避,隻是嚶嚶地笑。

蒸汽在浴盆周圍彌漫,兩位宮女此時好比雲裏的仙子,若遠若近,觸之可感而又縹緲隱約。那個不可一世的秦皇,在秋夜裏也不過如此吧?劉邦這樣想著,便伸出頎長的手臂去摸宮女敞開的衣襟。

大約持續了半個時辰,劉邦起身,女子幫劉邦穿上禣,扶到後帳榻上。一位女子為劉邦捧了從漢中帶來的紫陽春茶浸泡的湯汁,另一位宮女則為劉邦梳了一個秦人的發髻。劉邦看了一眼宮女,問道:“你沒有見過楚人的發髻麽?”

“在宮中時見過楚國使者的發髻,奴婢這就為大王重束。”那女子說著就將頭發散開,重新編結,梳成歪髻。又拿過銅鏡讓劉邦看了,覺得滿意才罷。

一切收拾停當,那位年紀稍大的宮女說道:“盧大人有命,奴婢今夜就在後帳伺候大王歇息。”言罷,就開始解衣鬆帶。剛剛露出半身玉體,就聽見從帳外傳來說話聲,那女子頓時屏住呼吸,劉邦的心波也漸漸退潮。

劉邦聽出來了,那是夏侯嬰的聲音。現在已是酉時三刻,他來做什麽?

“大王在忙麽?”夏侯嬰問。

曹窋回道:“大王正在沐浴,大人有要緊事麽?”

“丞相從漢中來書了,我要見大王。”

“這……”曹窋麵露難色。

夏侯嬰立即明白了。對劉邦性格的了解,夏侯嬰並不比盧綰少。在沛縣任司禦那些年月,他是劉邦的酒友,知道他喝點酒就心猿意馬。夏侯嬰不打算在這裏糾纏,他轉身就朝外走。

就在這時,他看見兩名年輕女子從劉邦的後帳出來,那身影宛若遊雲,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了。夏侯嬰望著女子漸漸模糊的背影問:“剛才有什麽人來見過大王?”

曹窋剛剛說出一個“盧”字,夏侯嬰就明白了。這時候,從內帳傳出劉邦的聲音:“外麵說話的可是太仆?”

夏侯嬰急忙回答:“是微臣!”

“進來說話!”

夏侯嬰進到帳內,劉邦已穿戴整齊。夏侯嬰告訴劉邦,蕭丞相從漢中來書,說已將在巴蜀征得的糧草由雍齒押送,十天前登程,估計不久就可以到達鹹陽。說完,他就把蕭何的上書呈給劉邦。劉邦大略瀏覽一遍,禁不住拍案道:“丞相推計踵兵,給糧不絕,功莫大焉。三秦定後,頓綱振紀,明罰敕法,非丞相莫屬。待大局初定,定然要他也來關中主事。”

“大王英明!”夏侯嬰又把蕭何給自己信中所議提了出來——當然他隱瞞了蕭何對劉邦性格的擔憂,“丞相還說,三秦勘定,指日可待,王業初興,大王也該考慮將王妃與王子、公主接來,以解相思之苦。”

劉邦何等聰明,立即明白了夏侯嬰的意思,禁不住為方才的孟浪而臉有些發熱,好在是夜間。其實,這樣的提議早在上回遊鹹陽宮時蕭何就提出過。

“此事寡人不是沒有考慮過!隻是鹹陽之於沛縣,路途遙遠,中間項羽大軍阻隔,談何容易?”夏侯嬰聽得出來,劉邦不是借故推諉,而是實情。

“微臣倒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夏侯嬰看了看劉邦,見他聽得很認真,便直言相告,“可命丞相從漢中遣一將軍出武關,進南陽,托王陵護送王妃與公子、公主南來。臣聞秦南陽郡守呂齮自降漢後,忠貞不貳,與王將軍相處甚洽,定會協力襄助。”

聞言,劉邦頻頻點頭:“太仆不說,寡人都將這條路忽略了,隻是請誰去見丞相呢?”

夏侯嬰便舉薦牛良:“前幾次牛將軍尋找劉肥公子,或迎接呂澤將軍,都曾經到過泗水,人地兩熟,最是合適。”

“好!就遣牛良去!”劉邦一拍掌,對外麵的曹窋道,“傳牛良進帳!”

夏侯嬰告辭出來,回看一眼劉邦的大帳,心中難以平靜。方才宮女匆忙離去的背影,盧綰捉摸不定的笑顏,總在他眼前徘徊。三秦未定,戰事未息,盧綰竟引女色惑主,他究竟要幹什麽?現在如此,將來得了天下,又該怎樣呢?“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秦鑒不遠,大王當慎之!”夏侯嬰走下慢坡,心情依舊沒有輕鬆下來……

牛良奉命星夜趕回南鄭,奉上劉邦的詔命。蕭何瀏覽一遍,接著又看了夏侯嬰托牛良帶來的書信,便明白了。他當即邀來雍齒,道明劉邦之意,並要他遣兩名部將與牛良一起出武關,與王陵軍合兵一處,迎接呂雉一行。雍齒看了劉邦的詔命,沉吟片刻,當即遣部將王吸、薛歐與牛良出關,前往析縣去見王陵。

劉邦率領大軍南下武關,將南陽郡交與呂齮、陳恢和王陵堅守。呂齮軍仍舊駐宛城,而王陵軍則住在西南部的析縣白羽邑。

王陵看罷蕭何的來書,心中生出幾分感動。之前,他之所以徘徊在劉邦與項羽之間,是因為他覺得劉邦十之八九成不了氣候。因此,即便在劉邦智取南陽,收服呂齮之後,他還是婉謝了過武關、進關中的請求。然而,後來形勢的發展令他開始思考,自己過去可能隻看到了劉邦的表象,而沒有看到他善得人心的一麵。因此,對牛良一行人的到來,他顯得格外熱情。

在接風宴上,王陵冷靜地分析了當下的形勢,以為劉邦此時迎接眷屬,正當其時:“諸位,據探馬稟報,近來項羽正忙於討伐田榮,無暇西顧,彭城以南兵力較弱,此正是前往沛縣之良機。當然,沛縣亦是下官故裏,自離開後就也沒有回去過,我正好借此機會回去探視母親。”

牛良是個聰明人,立即回應道:“此事應該!此等大孝之舉,大王聞之,亦當褒揚。”

“南陽相距沛縣一千四百餘裏,中經陳郡。倘不遇強敵,輕騎十日內即可到達。然則……”王陵的手收了回來,說話的語氣也嚴肅了,“項羽一俟聞知我欲接沛公眷屬離鄉,必遣重兵阻止。阻之不得,必截殺之。故而,我軍須分三路梯次前行。王吸將軍率一部從宛城北東進,渡過汝水,一旦主軍遭遇攻擊,立即馳援;薛歐將軍所部則從宛城南先行突進,以吸引敵人注意力,一旦有事,亦可策應。我與牛將軍則於析縣一直向東,如此,敵陷於迷暈茫霧,我軍則趁機疾行突進,最是善策。”

牛良等人皆認為王陵對地形熟稔在胸,策劃周密,一同應道:“願聽將軍調遣,早日迎回王妃及公子、公主。”

眾人散後,王陵留下牛良喝茶。說起迎接呂雉,牛良大讚劉邦重情重義,三年征戰,不近女色,對呂雉也是魂牽夢繞,早有接他們母子之意。隻是忙於戰事,一隻延宕至今。這一切,就刷新了王陵往日印象中的劉邦。

前些日子,項羽亦曾遣項伯前來遊說,說他倘能歸於項王麾下,不唯做將軍,便是封王拜侯也不是沒有可能。對於項伯,他並不生疏。當他問到關於鴻門宴設計殺劉邦的傳聞時,盡管項伯躲閃其詞,但他仍然透過一鱗半爪的描繪,對項羽特別是範增的為人和稟性有了更深地了解。他熱情地款待了項伯,很謹慎地評說範增,卻並沒有明確表明歸順項王。

在此後的日子裏,項羽不斷派人運送些兵器、糧草給王陵,王陵也沒有拒絕。但他知道,身旁有個呂齮,特別是陳恢,什麽事情要隱瞞也不容易。因此,每每項羽有贈,他都分一些給呂齮和陳恢,並聲言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背叛沛公。

這樣,他借項羽的糧草壯大自己,又與呂齮相安無事,倒也自在。可他明白,這樣的日子不會長久,隨著劉項實力的增長,遲早他是要做出抉擇的。他感謝牛良的到來,特別是劉邦接眷屬這事使他想起自己在故鄉的母親。父親死於秦末戰亂,母親一人在故裏孤苦伶仃,何不趁此機會把母親接到身邊,也好早晚盡孝。

一想起母親,王陵的心就撕心裂肺地痛。當他被秦末戰火卷進歲月漩渦的時候,母親守望著故鄉的土地。他在南陽相對穩定的日子裏,也曾遣人想將他老人家接出來,然而被拒絕了,她不願意因為自己而耽誤了兒子的大事。母親還寫信給自己,要他所到之處必須善待百姓,尤其對項羽的屠城行為表示了難以容忍的憤怒。正因為有訓在耳,所以,他才始終沒有答應項伯的遊說。

“這一回,無論如何也要把老人家接來。”送牛良一行回軍營歸來的路上,王陵這樣想……

殘星點點,伏牛山仿佛一道黑色的城牆,在晨曦中迤邐起伏,宛若巨浪,自西北向東南奔去;鸛河在右首,滔滔奔湧遠去。王陵、牛良與王吸、薛歐三支軍隊在析縣城外分路,成“川”字形東進。

晨曦中,王陵在馬上向王吸和薛歐打拱告別,說出的話凝重而暖心:“我等此去,原為迎接王妃及其眷屬,沿途如遭遇楚軍,萬不可戀戰。若有變故,迅即相告。”

王吸與薛歐久在雍齒麾下,聽得最多的是主將的訓誡,如此溫婉的話讓他們感動,不約而同地表示一定遵照叮囑行事,絕不輕易接戰。

眼看著一支隊伍登上右邊的山坡,而另一支隊伍涉過鸛河向南而去,牛良從心底感佩王陵的善於用兵,從而對完成這次使命增添了許多信心:“將軍果然運籌有度。從沛縣出來的英雄皆是人傑,無論經國濟世還是統兵打仗,總有過人之處。”

王陵笑了笑回道:“非沛縣人聰穎過人,乃操揉磨治之故也。牛將軍雖非沛縣人,不也成統兵之將了麽?”

牛良急忙打躬作揖道:“不敢不敢!此皆漢王栽培之功。”

雖然視線模糊,看不清牛良臉上的表情,但王陵還是強烈感受到劉邦在牛良心中的位置。就這一點,他便自愧不如。

大軍東行數日,倒也沒有遇到大的阻攔,隻有零星的小戰事。這一天大軍來到距陽夏城十裏之地的荷花鎮,軍伍一進鎮,立刻封鎖了四門,一律露宿街頭,不許進民宅騷擾。王陵當日派出一屯士卒,潛入陽夏城中刺探軍情:“我軍一路雖無大戰,然小戰消息走漏,必然讓霸王懷疑。故而,不可輕進。”

兩日後,派出去的人馬歸來稟報,說霸王派大將龍且率部進駐陽夏。

“哦?”王陵的眉頭緊皺在一起,憂慮道,“這位龍且乃項羽心腹大將,曾在巨鹿大戰中戰功赫赫,以善於用兵而頗得範增好評。他在這個時候進駐陽夏,顯然是得到了消息。”

“能否繞過陽夏?”

“此去沛縣,陽夏是必經之地,繞道幾乎沒有可能。”見牛良有些著急,王陵眉頭一皺道,“我聞龍且素來重義氣。我等不妨直接道明漢王欲接王妃離沛,別無他事,也許他念及昔日共滅暴秦之誼,會讓一條東去之道。”

“倘若如此,末將願親往送書。”牛良道。

當下王陵修書一封,又安排一屯侍衛隨同牛良前往。整整一天,王陵都心神不安地等待牛良歸來,更希望他帶回欣慰的消息。他派人到鎮東門察看,直到太陽落山之際,才看到牛良和他的侍衛一路風塵地回來了。

當從事中郎將這一消息告訴王陵時,他顧不得正在吃飯,就朝鎮門口跑去。

牛良一臉的陰沉,心境更是亂麻一團。龍且開出的條件使他無法當麵回複,而此去的無功而回,更使他羞於見王陵。因此,他一看見王陵的身影,立即翻身下馬,雙手抱拳道:“末將無能,未能說服龍且。”

“有話回去說,將軍勞累了。”王陵截住牛良的話頭,轉身回到大帳,命軍廚上了飯菜。看牛良吃得分外貪婪,便知他在龍且那裏遭到了冷遇,便問,“龍且怎麽說?”

“氣殺人也!”牛良放下筷子,“倒不是他不放我軍過城,而是他提出隻要王將軍率部歸順項王,就可以網開一麵。”

“哦?”王陵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不僅如此,龍且還說,老夫人被範增請到彭城去了。”

“項羽小賊,這不是要挾我麽?”王陵呼地站起身,將酒卮摔在地上。

牛良想不出用什麽語言來安慰王陵,隻是一遍遍重複四個字:“將軍息怒。”

王陵出得帳去,騎上名為“雪玉”的駿馬朝鎮外跑去。牛良見狀,忙上馬追去。

九月下半月,月亮還沒有升起來,隻有星星影影綽綽地分布在天空。在鎮口察看行人的士卒忽然看到將軍從眼前馳過,來不及問話就風馳電掣般地遠去,隻留下嗆鼻的煙塵。

戰馬在飛奔,王陵的心在起伏跌宕,如同狂濤,一浪高似一浪。他不知道項羽將會怎樣對待年邁的母親,讓老人家遭受怎樣的刑獄之苦。早年在沛縣,王陵是以孝名聞鄉裏的。他雖是一方豪傑,可母親從來教誨他不能以富淩人。特別是劉邦落魄住在莊院那段日子,母親要他以兄長稱之。如今,她又為劉邦而蒙難……

月亮終於遲遲爬上東方,月光下,前麵顯出一方草甸。王陵催動戰馬向草甸跑去,然後,就一骨碌翻身下馬,躺在草甸上,默默無聲……

如水的月光下,牛良、從事中郎和侍衛圍在身邊,沒有作聲。

回到公署,王陵毫無睡意,邀牛良來商議軍情。

“既然項羽不仁,也休怪我不義。傳令王吸、薛歐兩路軍齊集陽夏,拿下陽夏,看他項羽又能怎樣。”

牛良沒有說話,盯著牆上的地圖許久,待他轉過身來時,便以另外一種口氣說話了:“將軍為漢王眷屬兩肋插刀,令末將分外感動。然則將軍之母現在賊營,生死未卜。我軍若是貿然進攻,激怒項羽,誠恐老夫人安危不保,還請將軍慎思。”

“這……”王陵歎一口氣道,“漢王將迎接親眷大任托付於我,我卻進退維艱,這如何對得起漢王信任?”

“漢王迎親眷之想並非始自今日,皆因戰亂阻隔,延宕至今。今項羽遣龍且在陽夏攔截,顯然是得到了我軍東行的消息。依末將之見,我軍不妨後撤至陳郡內,緩圖為宜。”牛良明白,王陵擔心的還是漢王不能理解他的苦衷,隨著提出由自己向漢王稟報實情,“漢王寬懷大度,定能深解將軍心境。不僅將軍,王吸與薛歐兩路大軍亦應後撤,做長遠計。”牛良相信,王陵通過這場變故,歸順劉邦已是水到渠成之勢,這樣,他也算沒有辜負漢王囑托。

同樣一件事情,在王陵卻有著更深的思索。須知漢王父母妻子亦在沛縣,隨時都有被項羽擄去的可能。然則,牛良為自己母親安危決然暫緩進軍,足見劉邦麾下多仁義之士啊!從現在開始,他要想一想未來的出路了。

這一切,當然牛良尚不知道。但王陵隨之遣人向左右兩軍傳話,暫緩進軍陽夏,這表明牛良的話他是聽進去了。

又是一個深夜子時,王陵與牛良所部飽餐一頓,開始悄悄後撤。

……

“什麽?張良逃走了?”項羽放下手中的竹簡,厲聲問,“彼乃韓成司徒,韓成既死,張良既不能歸順於我,就斷不能生還,你們竟然讓他逃之夭夭。”他一生氣,抓起案頭的玉硯就向郎中令虞子期甩去。虞子期順勢一躲,玉硯落地,碎成兩半,研磨好的墨將地氈染黑了一大片。

虞子期是虞姬的遠房堂兄,在項羽二月間大封諸侯前夕來到此地。幾個月來,在同堂妹的交談中他已對項羽的性格有了比較清楚的了解。因此對他的易怒和跋扈並無多少反感,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稟報:“不僅如此,從平陽傳來消息說右尹呂清、司徒呂臣父子也相繼出逃,至今不知去向。”

聞言,項羽的豹眼頃刻間睜得老大。這到底怎麽了?諸侯們不是自己親自封賞的麽?為何沒有幾個月,就有田榮、陳餘等人相繼背他而去?呂清、呂臣父子難道不明白,楚軍目下的強勢是因為有了他項羽麽?若非他出生入死,何來彼等頭上的冠冕呢?不思報恩倒也罷了,反而離心而去?症結在哪裏?是自己器量狹小不能容人麽?他無法說服自己,他連勁敵劉邦都放過了,這還不算器量麽?他盯著虞子期問道:“你說說,為何會這樣?”

虞子期皺眉良久,才帶著試探的口氣道:“微臣有一疑慮,不知當講不當講?”

“你就直說吧,何須吞吞吐吐?”

虞子期撩了撩衣袖,這才壓低聲音道:“據彭城南門大閽稟報,說張良等人出城的文書乃左尹所賜。”

“唉!”項羽的怒氣頓然轉為無奈,頹然地坐在榻上道,“叔父柔腸,遲早要誤大事。他為何不想想,放走一個張子房,等於放走十萬人馬。”他轉臉對伺候在身邊的中官道,“傳叔父進殿。”

虞子期覺得自己在這裏會有不便,便向項羽告辭。項羽也不阻攔,又問道:“劉太公一行和王陵之母如何安置?”

虞子期回道:“遵照大王旨意,微臣將之置於驛館中。並派禁衛嚴密把守,決不許可疑人等接近。”

項羽點點頭道:“命左徒府官員好生款待,不可疏忽。”

項伯進殿來了,近來他的心境十分煩躁——為了項羽一個個出乎意料的舉止。不去遊說王陵,卻把人家的母親“請”到彭城,這還是為人的風範麽?他尤其不能容忍侄兒出爾反爾,先是收回了立韓成為王的成命,接著,又殺了他,還要謀害韓國司徒張良。這些,都讓他十分尷尬。就是項羽不傳他,他近日也要進殿諫言侄兒的。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帶來了張良臨行時留給項羽的信函。

不管項羽對叔父的行為有多麽不理解,可他畢竟是父親去世後將他養大成人的長輩。而且在項羽的記憶中,項梁教他的更多是兵書、戰法,而生活起居基本上就是由項伯夫婦照料。他看見叔父蹣跚著腳步進殿來了,沒有如往常見臣僚那樣正襟危坐,而是起身來到殿中央,施了晚輩的禮節:“叔父到了。”

項伯點了點頭,臉上卻流露出不悅:“我已多次對你說過,公私不能兼而有之。在公署,當以公禮相見,你總是置之腦後。”

項羽笑著回道:“孩兒記住了。”接著,命中官賜座。然後也不拐彎抹角,直截了當地問,“聽說叔父送走了張子房?”

項伯並不回避,點了點頭道:“有什麽不妥麽?子房乃故韓王司徒,又是叔父摯友,曾數度救我於危難之中,他來拜見韓王,天經地義;韓王遭遇不測,他辭別而去,乃在情理之中,何須大驚小怪?”

項羽長歎一聲道:“叔父難道不明白,他多年在劉邦麾下供職,足智多謀,若留我營,也許於楚有益。然則放走他,乃無異於縱虎歸山啊!”

項伯一改往日的平和,一臉矜持地曆數近來項羽在決策上的一再失誤,尤其是不該剝奪韓王成的王位,並將之帶往彭城軟禁,如今韓王不明不白死去,就是有一百張口也脫不開幹係。如此情況下,欲圖留住張子房,豈非癡人說夢?

項伯的話句句直刺項羽痛處,他的臉色一陣黑一陣白,暗暗埋怨叔父與自己心不同思,行不同路,卻又無法像對他人那樣隨性發作,隻能百無聊賴地將手中的竹簡弄得嘩啦啦響。

但項伯並不在乎項羽的態度,反而言說自己放走張子房,正是為了他取信於諸侯,以挽回流失的聲譽。接著,就把張良臨行時寫給項羽的信遞給中官道:“看看子房何等曠朗無塵,你如此對待韓成,他仍然書信與你,為西楚計,為大王計,如此謙謙君子,你能對他下得了手麽?”

項羽從中官手中接過張良留下的書信,自右至左瀏覽一遍,果然言簡意賅,字字犀利——

外臣張良拜見霸王殿下:

天下初封,塵埃未定。田榮弑君奪齊自立,陳餘圖謀與趙分土,臧荼殺韓廣而謀代。大王身係天下,彈劾征伐,烽煙不息。漢王出陳倉確有不妥,然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向東,僅此而已。反窺田榮,虎視眈眈,乃為大憂,臣為西楚計,願大王三思而定,切勿養虎為患,切切!

項羽放下書簡,臉色已不似剛才那樣難看了。他將張良信中所列與近來天下大勢一一對照,便覺得字字句句都切中肯綮。看來,他沒有忘記與叔父的私人情誼,而他卻聽從了範增的諫言,派人追殺。想到這些,他不無愧疚地對坐在麵前的叔父道:“孩兒錯怪子房了。”

直到此時,項伯的冰冷的臉上才稍稍有了活氣,他收住話頭,心想侄兒與自己再親,現在也是一國之主,得維護他的威嚴,於是道:“當務之急,在討伐弑君自立之田榮。”

“叔父所言,正是孩兒所想。”項羽起身道。

“既然已將王陵母親接到都城,就當廣施仁義,不可輕動殺機。”項伯說這話是有底氣的。他了解項羽的脾氣,雖然暴戾,但向來大孝節義,篤信忠恕。

“定遵叔父之囑而行。”送走項伯,項羽舒了一口氣自語道,“好不容易才走了……”

這時候,在門口值守的中官進來道:“亞父有要事求見。”

項羽心裏吃驚,他正要傳亞父,他就來了,莫非有重要軍情。

不錯!範增帶來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說劉邦欲借王陵軍前往沛縣迎接眷屬,被龍且將軍在陽夏攔截了。王陵擔心母親安危,故而後撤百裏。

“哈哈哈……”項羽一大早被項伯惹起的悶氣頓時煙消雲散,為自己派遣龍且守陽夏而很得意。但沒有想到,範增接下來的話讓他重新緊張起來。

“王陵遣使者前來,請求大王開釋其母。”

“他不歸順,寡人如何開釋?”

“此正是策反良機,可說服王陵之母修書一封勸他歸楚,免得他歸順劉邦。”

“如此甚好!使者現在何處?”

“就在殿外。”

“宣!”

隨著中官一聲尖細嗓音落地,王陵的使者進殿來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當初劉邦路過南陽時呂齮的門客、食邑千戶的陳恢。王陵之所以請陳恢出麵,乃在於其善辯。第一次走近西楚霸王,陳恢犀利的眸子透過從殿門口投射進來的光線打量著他。他沒有想到項羽竟如此年輕,而更直接的感受是,他的勃勃英氣掩蓋不了恃力傲物的性格。陳恢隨即對如何與這位王者打交道有了比較理性的認識,他彬彬有禮地上前施禮道:“本使奉王陵將軍之命前來拜見大王。”

項羽看了一眼麵前的陳恢問道:“你可是來接王老夫人?”

“王將軍希望大王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送老夫人離開彭城。”

“這倒不難!”範增眯著眼睛道,“此前大王已遣人勸說王將軍歸附,至今未見回音,不知此次王將軍可有話帶給大王?”

陳恢並不直接回答範增的問話,而隻是一心一意,目不轉睛地看著項羽道:“本使不說,想必大王也了解王將軍性格。當初義軍初起,漢王曾兩次借重王將軍克敵,還盛情邀請將軍歸附,均被謝絕,如今又豈是一紙文書能說動的?”見項羽點了點頭,陳恢繼續道,“臣聞大王素來重義誠信,恭敬愛人,孰料竟以扣押老夫人要挾王將軍。若是讓天下諸侯聞知,又該如何看待大王呢?”

範增這半會被陳恢冷落一旁,臉上甚覺無光,見陳恢如此辯才,趁機插話道:“好個陳恢,竟敢如此無禮,你就不怕大王烹了你麽?”

聞言,陳恢哈哈大笑道:“範老將軍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殊不知人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下官何其人也?隻不過南陽郡守呂大人一區區門客,賴漢王大義,賜我千戶,得有今日。即便大王烹我,卻是堵不住諸侯之口。”隨即,陳恢轉過身來用譏諷的口氣問,“聽範老將軍之言,似乎大王身毀名裂你才快心?”

範增多謀卻少言,未料在陳恢的詞鋒語劍麵前陷入被動,隻是重複著一句話:“使君怎可曲解老夫之意。”

項羽卻是被陳恢的一番說辭打動了,同樣的意思,他剛在張良的信中也看到了,便不能不考慮後果,忙打斷範增的話道:“寡人豈敢以拘扣老夫人要挾,隻是將老夫人奉若至親,邀來彭城將息罷了。”

陳恢卻不領情:“人曰‘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大王既然如此寬懷,何不送老夫人到南陽與王將軍相聚呢?”

“這……”

這一遲疑就讓陳恢明白,目下要讓項羽放了王陵母親斷無可能,便換了語氣說話:“眼下也該讓本使與老夫人見一麵。”

這時候範增又說話了:“使君若真能說服老夫人致書王將軍,功莫大焉。”

“本使倒願一試。”陳恢心想,隻要自己見了王老夫人,便好辦了。

孰料範增卻提出要陪同陳恢同去拜見王老夫人,項羽亦覺有理,便應允了。

兩人乘車出了王宮,朝東走過一條街,再朝南拐,就到了驛館。範增上前耳語幾句,值守的驛尹立即傳來兩名女謁者,導引陳恢走過幾處回廊,便到了一處三件廳房。門前植枇杷二株,橘樹五棵;花草曲徑,倒也安靜。

開了門,秋日的陽光從門口投射進去,隱隱約約看見屋正中有一婦人打坐。陳恢確定那一定是王老夫人了,忙上前施禮道:“老夫人在上,下官陳恢奉王將軍之命前來探視老夫人。”

陳恢點了點頭。

王老夫人的眼睛頓然睜大了,雖然依舊渾濁,但瞳仁間的光芒卻透著母性的慈祥,一連聲地問:“陵兒可好?陵兒可好?”言語間伸出雙手,抓住陳恢,仿佛兒子就在眼前。

陳恢告訴老夫人道:“王將軍現在南陽,一切皆好。”

王老夫人這才放了手,口中訥訥自語道:“那就好!老身就放心了。”

陳恢命跟隨自己來的侍衛捧出幾件衣服和一個食盒,道:“王將軍思母心切,夜不能寐。特遣下官送來過冬棉衣和幾樣南陽點心,以表孝心。”

“老身將去之人,何須費心。”王老夫人接過東西,轉身遞給隨自己來到彭城的貼身侍女,顫顫巍巍地說,“他領著一幫弟兄,隻要照顧好自己即可,無須記掛老身。”

範增趁機上前勸道:“老夫人是明白人,若能早日說服王將軍歸附項王,大王定當車輦儀仗送老夫人赴南陽與將軍團聚。”

王老夫人抬起頭,眼神冰冷地看了看範增道:“誠謝你的好意。若沒有不方便之處,請先生回避,老身有幾句話想與使者單獨說。”

“悉聽尊便,全在夫人。”範增言罷,退了出去,但隨之卻進來幾名腰間帶刀的侍衛,為首的郎中道,“範老將軍擔心夫人安危,特遣在下率人守護。”言罷,將四名楚宮侍衛分列兩邊安置,而將陳恢夾在了中間。

王老夫人一看這架勢,便知不可能有密語帶給王陵了。其實,從被押解到彭城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除非兒子歸順項羽,否則,他們母子團聚無望。王老夫人畢竟豪族出身,曆經風雨,見事甚明。秦末以來,戰亂頻仍,她那顆日益老去的心對紛紜世相早已司空見慣,因此,在楚軍衝進莊園的那一瞬間,她就做了隨時赴死的打算。

彭城三月,她幾乎與世隔絕,每日由謁者送來三餐,間或在隨身侍女的攙扶下,被楚宮侍衛“監護”著在院內散散步。其間,項羽曾親自來看望過三次,卻也沒有多少難為的舉止。倒是剛剛退出去的範增三天兩頭地來,向她傳遞一些什麽人因為不歸順項王,被興兵征伐,身敗名裂;哪一路諸侯謀反,被押至彭城梟首示眾;最近的,就是韓王成的死。她雖然隻是掂著兩隻耳朵聽,可每一個消息都是一塊巨石,在她心中激起波瀾。她斷定,兒子即便歸順了項羽,也絕沒有好的結局。她暗暗決計,一旦有機會見到兒子,就一定要勸說他早日歸順劉邦,結束這孤懸無助的日子。好了!兒子終於遣陳恢來了,她一定要讓陳恢把自己的心思帶回去。

侍女上了茶點後,看了一眼身邊的年輕侍衛們,便很自覺地退到了老夫人身後。王老夫人指了指麵前的茶盞示意陳恢喝茶,然後很平靜地、很安詳、一切似乎都是深思熟慮地說道:“老身風燭殘年,去日無多,早走一天,晚走一天,都無關緊要。隻是陵兒年過不惑,當擇良木而棲之,早日歸順漢王,為自己討個前程,萬不可舉棋不定。”

說罷,王老夫人忽然起身,趁侍衛專心聽話之際,“嗖”地抽出他腰間的寶劍,順勢用力一拉,但見熱血噴湧,待侍衛們回應過來時,王老夫人已經氣絕而亡了。

“老夫人!”陳恢撲上前去,懷抱王老夫人尚有餘溫的身子,焦急地呼喚著,“老夫人,為何如此?為何如此啊?”

範增聽到陳恢呼喚老夫人的聲音,心頭“咯噔”一下,轉身就向裏屋跑,恰好與陳恢的目光相撞,陳恢憤怒地大吼:“是你等殺了老夫人……”

範增不顧陳恢的指斥,簡要地向侍衛們詢問了事情經過,不禁為老夫人的剛烈而驚詫。但他旋即便恢複了安靜,甚至是冰冷。

“將王氏屍體妥為保管,老夫要奏明大王處置……”範增背對著陳恢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