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拜將台韓信執兵 掠秦地劉邦縱橫

正當跟隨劉邦來漢中的部屬不少人因思鄉心切而趁機逃走的關鍵時刻,蕭何忽然不見了影蹤。當曹窋稟報給劉邦時,時間已過去了兩天,他的心一下子就亂成一團麻。

“別人逃走情有可原,他為何也離我而去呢?”劉邦在大殿內來回踱著步子,轉身就看見剛進殿的夏侯嬰,一肚子的火立時向他發泄而來,“你與丞相朝夕相處,他出走你為何不報?”

夏侯嬰隻是以寬厚的笑回應道:“大王息怒,依微臣觀之,丞相不像是出走。”

“兩天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不是出走又是什麽?”

“臣以為他必有難言之隱。”夏侯嬰嚴守承諾,沒有向劉邦吐露一個字。他相信一旦蕭何帶韓信歸來,定能給劉邦一個驚喜。

劉邦正要繼續拿夏侯嬰撒氣,不料從殿外傳來曹窋驚喜的呼聲:“哎呀!丞相您回來了,大王正著急呢!”

說話間,蕭何風塵仆仆地進了大殿,寬大的衣袖帶起八月的風,從夏侯嬰臉上拂過,多少已帶了涼意。劉邦的心頓時落了地,臉上卻是分外嚴肅:“丞相這是怎麽了,竟不辭而別?”

蕭何恭謹地向劉邦施禮道:“微臣哪敢逃亡,是去追逃亡者了。”

“是誰讓丞相如此上心,竟丟下國政不顧?”

“臣所追者,乃韓信也……”

聞言,劉邦有些哭笑不得:“你自來漢中後,諸將亡者數十你都不追。一個小小的治粟都尉你倒去追,我倒要問問你學沒學會說謊,竟拿如此幼稚的理由騙我?”

蕭何並不生氣,心中的喜悅溢於言表,眉毛像兩隻鳥兒的翅膀悠悠顫動:“這次不一樣的,諸將易得,而韓信難求。”

“哦?”劉邦不無諷刺地笑了笑,“我倒沒看出他有何能耐。”

“大王!”蕭何上前一步道,“自舉事以來,大王見的將軍多了,然如韓信者,國士無雙。大王如要長留漢中,不用韓信也罷;大王若欲爭天下,非韓信無可與計事者。”

這是劉邦自夏侯嬰後聽到蕭何對韓信的評價,難道真是自己看走眼了?劉邦這兩天來鬱結的心火漸漸熄滅,他本來就不曾向蕭何隱瞞過什麽,現今更是直抒胸臆:“我當然日夜都想著東進,豈能鬱鬱久居於此?”

“既欲東進,那便用韓信;不能用,韓信終將亡去。”

劉邦想了想道:“就看在丞相麵子上,任他做個將軍吧?”

蕭何連連搖頭,劉邦見狀便十分不解:“將軍都滿足不下他,難道要我把王位讓與他不成?”

“區區將軍,豈能留住韓信?”

劉邦一咬牙道:“那授他個大將軍總可以了吧?”

蕭何的臉上立時布滿喜色,打躬作揖道:“大王英明,不過,屬下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聞言,劉邦有些不耐煩,埋怨道:“丞相真是找機會得寸進尺。”

蕭何並不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一起從故鄉走出來,他深知劉邦從年輕時起就浪**成性,不重禮節的毛病。為了留住人才,他必須把話說在前頭;他也明白,劉邦不是項羽,在這樣的氛圍中,不存在說話的障礙。因此,他不用旁敲側擊,直接道:“大王素來輕慢無禮。今日拜大將軍如呼小兒,依舊無法留住韓信。大王倘是真心留韓信,必欲拜之而可。不妨擇定良日,齋戒、設壇場,以禮相待,才顯得大王思賢若渴之誠心。”

“好好好!”劉邦從來沒有想到,蕭何能為別人的前程如此費力謀劃,即便心中有些許不快,也被他的古道熱腸化解了。

事情已經說定,蕭何正要離去,劉邦卻在一旁留住了他道:“耳聽是虛,眼見為實。丞相與夏侯兄皆言韓信有大將之才,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竟然讓兩位誠留,競相舉薦。”

蕭何忙不迭回道:“韓信現在就在殿外,大王何不傳來問問。”

衛士立即宣傳。有了蕭何的提醒,劉邦倒也沒有輕慢舉止,示意韓信落座後,很直接地問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依都尉觀之,寡人可帶多少兵呢?”

蕭何十分吃驚,生怕韓信說出惹惱劉邦的話來。孰料韓信並不回避,也不迎合,坦然地說道:“大王最多可率十萬之眾。”

果然狂徒。劉邦心中這樣想,口裏卻問道:“那麽,都尉可率領多少士卒呢?”

“大王!信之將兵,多多益善矣!”

聞言,劉邦的臉上就很不自在了。蕭何也正埋怨韓信不知進退,劉邦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了:“照你此說,寡人隻有敗給你了。”

“非也!”韓信側身向劉邦行了一禮,“大王乃禦將者,非率兵者也。”

這番對話既懸念迭出又精彩絕倫,讓蕭何對韓信的了解又深了一層,更讓劉邦心中大悅,他借著興頭脫口而出道:“寡人就授你大將軍印如何?”

“謝大王!”韓信急忙俯下身子,頭貼著地向劉邦行了一禮,然後告辭出殿去了。

蕭何是何等聰明之人,借著這個機會對劉邦道:“昔者魏文侯拜吳起為將,致強秦不敢東顧。這設壇拜將之事……”

“此事就由丞相去辦。”劉邦說完又不無玩笑地說了一句,“你那張嘴能將雀兒說下樹,我真是服了。”

蕭何毫不推辭地擔起了築壇任務。他對拜將會引起議論在心底做了充分估計,因此,他沒有將築壇之事交給樊噲、曹參這樣的老將,而是安排嶽恒去辦;而且他和劉邦商定,在韓信登上拜將台之前,對於誰會任大將軍,不向外透露一點消息。

可劉邦將在中秋拜將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而且很快成為諸將議論的話題。對此最存向往的當數曹參和樊噲,他們都是劉邦生死與共的密友。盡管現今以君臣相稱,然而,當年的情分毫無淡化,彼此在對方的心裏都有位置。樊噲暗自與曹參相比,便覺得曹參任大將軍當之無愧。自沛縣舉事以來,攻胡陵、克碭縣、斬李由、取開封,蹈武關,所過之處,秦軍聞之喪膽。劉邦為漢王後,曹參率軍排險克難,為漢王探路。如此赫赫戰功不做大將軍,還有誰有這個資格呢?至於曹參之後嘛?隻有他樊噲當得此任。再說,他與劉邦同為呂家門婿,就這一點,他劉邦也不能不顧及。

“沒承想這位連襟還真有眼光……”這會兒,樊噲在漢江邊望著東去的江水憨憨地笑。他從心裏由衷地感歎劉邦治國有方,不失時機拜大將軍,將來爭雄天下,才能文武具備。

走在身邊的曹參看了一眼樊噲道:“我倒是想著如何立功,卻不曾想到什麽大將軍。”

“何事高興,在此偷樂呢?”從通往江岸的小道上傳來周勃的聲音。

“嘿嘿!”樊噲沒有解釋,但周勃心裏明白,這幾天大家都在猜測誰能被任為大將軍,樊噲必是為此事而動心。周勃當然也不是對此無動於衷,但昨夜他枕著漢江的濤聲,將三年來的戰事前前後後梳理一遍後就清晰地知道,自己目下尚無資質。別的不說,單是運籌大局,他就缺乏經驗。豐縣一戰,雖然雍齒最後敗走魏國,可那是因為張良將一切都籌劃好了,他隻要領兵衝鋒陷陣就可以。於是,他微瀾的心池重歸寧靜。

“將軍是想著拜將之事吧?”周勃已來到江岸邊,席地坐在沙堆旁,撿了小石子打著水漂。

樊噲臉上流露出些許的不自在,一笑了之。周勃本就木訥,如今也無多少閑話,卻道出了一句當下眾望所歸的現實:“依我觀之,漢王必授曹執珪大將軍無疑。”

這話說到了樊噲的心上,他立即頷首表示讚同。隻是曹參反而覺得自己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三人同時想起了張良,皆道論起運籌決勝,子房勝於他們無數,隻可惜非武將出身。至於柴武、灌嬰、酈商、雍齒等人雖驍勇善戰,但任大將軍還略為勉強。

三人開始往回走,忙忙碌碌築台士卒就進入他們的視線,嶽恒正帶著校尉前後督促少年營士卒加快速度,大家心中就更加覺得神秘莫測。樊噲與周勃轉臉再次端詳曹參,他麵色水波不興,平靜如常。

一轉眼就是八月十五,選在月圓之日拜將,顯然是蕭何精心安排,一則要向韓信表明劉邦的惜才愛將;二則要向群臣諸將表明漢國上下一心,必欲問鼎天下。

一大早,拜將台上就插滿了“漢”“劉”的彩旗,擺了漢王、丞相、太仆和即將拜為大將軍之人的座位。沿著鋪了猩紅色地氈的台階下去,兩邊各擺八麵大鼓,奶油色的鼓麵與紅漆的鼓身,在秋陽下顯得十分耀眼;再往前走,就是各路將軍率部組成的陣列,除了“漢”“劉”大旗之外,還有諸將的旗幟。秋風吹過,旗幡招展,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平添了軍陣的威嚴。今日的士卒們也都換上了一新的戎裝。深紅色的戰袍,外披銀色鎧甲;將軍們無一例外地站在方陣最前列,或手握寶劍站在戰車上,或戰馬昂頭居於前列。

在任何時候,少年營都是最惹眼的風景。同樣的戎裝穿在他們身上,總是顯得生機勃勃,一張張青春的臉就如這初升的朝陽,映照出金色的年華。劉肥緊貼著嶽恒,勒馬橫刀,雖然身子有些臃腫,但看上去也不似平日的散淡了。

將軍們的心情是最不平靜的。時不時有人用關切的目光掃視周圍,試圖猜度今日是誰受拜。可眼看太陽已經爬上樹梢,仍不見這人影子的出現。這時候,隻見嶽恒來到軍陣前,向鼓手們示意。頓時,十六麵戰鼓齊聲擂動,綴了紅纓的鼓槌上下翻飛。在這震天撼地的鼓聲中,蕭何陪伴著劉邦走進軍陣了。

車子在校場門口停下,劉邦下了車子,他頭戴長冠——一種用竹皮編織的冠冕,高七寸、廣三寸,以漆纚為之;金甲下襯一襲黑色戰袍;蕭何今日也是第一次以丞相服飾出現在眾人麵前。劉邦在前,蕭何隨後,兩人緩緩走過方陣。這時,太仆夏侯嬰從一旁追上來,手捧一方大將軍印信跟在蕭何之後,三人登上拜將台,一一落座。嶽恒即示意鼓聲暫息。

這是嚴肅的時刻,也是劉邦平生最守規矩的一次行為。為了這一刻,早在三天前他就開始齋戒,不飲酒,不食肉。昨夜,他又沐浴更衣,仿佛隻有這樣,才能讓人覺得他禮賢下士的一片真誠;為了這一刻,夏侯嬰在七日前就吩咐準備了太牢,以祭祀天地;為了這一刻,韓信從那天見過劉邦後就進入了齋戒的時光。七天,對於日夜都在想著統兵打仗的韓信該是多麽漫長。

時間已是午時三刻,夏侯嬰宣布拜將開始,劉邦帶領蕭何向天地行三叩九拜之禮,獻上太牢,然後莊嚴地回到座上。夏侯嬰展開一道絹帛,高聲宣布:“漢王有旨,請大將軍韓信登台受印。”

“韓信!”這個對漢國將軍們十分陌生的名字從夏侯嬰口中飛出,卻如同一塊巨石投進湖水,激起層層漣漪。人群中立即起了一陣喧嘩,隨之,諸將迅速將目光投向拜將台。

雖說已是中秋,但正午的陽光仍然有幾分灼熱,韓信就在這絢爛的陽光下一步步朝拜將台走來。秋風吹起他的白色戰袍,吹拂著他頭盔上的紅纓,吹過他青春的眉宇,給他塗上了炫目的光環。他的腳步自信而又沉穩,他的目光堅定而又熾熱。眼前猩紅色地氈鋪展的台階,仿佛人生在他的麵前拉開了江山萬裏的恢宏。此時,那些淮陰街頭的**之辱;漂母陋室的艱難時世;項羽軍營的落寞寂寥以至於月夜出走的痛苦和無奈都化作塵埃。他將從這裏出發,書寫人生的輝煌。當然,他不是沒有注意到諸將們疑慮的目光,可這又有什麽呢?這才是開始,之後,他將用自己的才華使他們心悅誠服。

韓信來到神位麵前行了肅穆的禮儀,胸膛貼著台麵,久久沒有抬頭。他控製住了自己的情感,這時候,他要以堅毅的氣度出現在諸將麵前。他轉過身來,又跪倒在劉邦麵前道:“微臣拜見大王!”

夏侯嬰不失時機地宣布:“韓信接印。”

劉邦從夏侯嬰手中接過大將軍印信交給韓信。韓信雙手接過印信,轉身向台下的諸將示意,表明自今日起,他將執掌漢國軍務。蕭何上前,將一條紫色綬帶佩戴在他肩頭。

台下的鼓樂再起。劉邦不斷揮手向將士們致意,此刻,他才深刻明白了蕭何月下追韓信的良苦用心。當然,劉邦也深知,要諸將折服韓信,僅靠一次拜將是不夠的,而從內心裏講,他自己也有些忐忑的。因此,當眾將各懷心思散去之後,兩人更深的交流才剛開始。

劉邦在王宮裏用上好的茶招待韓信,說出的第一句話多少帶了驗看的味道:“丞相在寡人麵前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

韓信聽得出來,他是丞相舉薦的,但究竟如何大王尚不清楚,他很快就選擇了回應的方式,反問道:“今東向爭取天下,目標是不是項羽呢?”

劉邦點了點頭:“是的!這又如何呢?”

“那請大王估計,論起勇悍,大王與項羽誰更強呢?”

這話問得突兀卻也現實,給劉邦強烈的震撼。對他而言,不僅是實力的估計,更是在一位將軍麵前怎樣維護自己的自尊。他沉默了許久,還是決計如實回答:“寡人不如也。”

韓信能夠體味出劉邦如此陳說時所需的勇氣,唯其如此,才能在他心頭得到深深的敬意,他側身打拱道:“不僅僅是大王這樣認為,臣也以為大王不如項羽。然則,臣久在項王之側,不妨為大王言項王之為人。”

說到這裏,韓信打量著劉邦的表情。顯然,他很感興趣。於是韓信把項羽的性格庖丁解牛般地攤開在劉邦麵前:“項王一聲怒喝,千人會嚇得膽戰腿軟,可是他不能放手任用賢將,這隻能算是匹夫之勇;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之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然而等到論功行賞時,卻寧可官印磨去棱角,也舍不得給予人家,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然獨霸天下而使諸侯稱臣,可是卻不居關中而都彭城,又違背義帝之約,把親信和偏愛的人封為王,諸侯對此憤憤不平,所過無不殘滅,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故而……”韓信來到地圖麵前,指著彭城周圍大片的土地接著道,“項王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很快就會由強轉弱。況齊之田榮殺了田市自立為王,項王發兵伐齊,無暇西顧,此乃大王大展宏圖之良機啊!”

這一席話條分縷析,洞若觀火。劉邦心中暗暗叫絕,連日來被將士思鄉逃離惹起的煩惱頓然遠去,進而對韓信有了船驥之托的喜悅。但他還沒回過神來,韓信卻話鋒一轉,向劉邦言及天下之策了。

“大王反其道而為之,任用天下武勇之人,何愁敵人不能誅滅!把天下的土地分封給功臣,何愁他們不能臣服!率領英勇且一心想打回老家去的士兵,何愁敵人不能滅之!”韓信當然知道,劉邦當初離開鹹陽,是麵對強敵的不得已之舉,“請允準臣再為大王說三秦之敵情。章邯、司馬欣、董翳皆秦將,率領秦國子弟已有多年,戰死和逃亡者不計其數,又誑騙部下和將領投降項羽,以致被坑殺二十餘萬人,秦人對這三人恨之入骨。即便項羽立彼等為王,也難得百姓之心。這是敵國軍情之要,微臣再來解析大漢國情。”韓信從案幾上端起茶盞,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大王入武關,廢除秦苛酷刑法,又立約法三章,百姓無不希望大王稱王秦地。故而,大王王關中,既合民意,又合誓約。然則,大王現今在漢中做王,秦地百姓無不怨恨項王。如今大王起兵向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

這時就聽見“咚”的一聲,劉邦手中的茶盞掉在地上,他完全沉浸在韓信**的敘說中去了。他的神思在韓信所描繪的情景中縱橫穿越,仿佛整個天下都向他張開雙臂,心中油然感歎認識韓信太晚。他情動於衷地上前握著韓信的手道:“太仆、丞相舉薦足下於我,乃天賜大漢良將也。”

當晚,劉邦便在宮中設宴,蕭何、夏侯嬰等作陪。席間,韓信再度提出東歸之道,劉邦憂心棧道燒毀,回鹹陽不易。韓信借酒談兵,如臨春風:“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棧道不存,正好麻痹項羽。我軍可遣人拉開修複棧道之大勢,借以迷惑章邯;然後西行因秦故道,出散關,奪取陳倉,直入關中。此所謂聲東擊西,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是也。”

蕭何和夏侯嬰聞言紛紛擊節,以為此乃東進妙計。四人就在飲宴期間定下了還定三秦大計,商定由劉邦部署做好準備,而蕭何留在漢中,為大軍提供糧草保障。

夜闌酒散之際,正是月上中天的時光,中秋的月亮比起平日來,更大、更圓。蕭何、夏侯嬰離開後,劉邦卻毫無睡意,一定要留韓信繼續與他敘談。韓信自離開故鄉後,何曾有過被人如此禮遇的機會,自然是恭敬不如從命。劉邦叮囑曹窋後麵遠遠地跟著,自己則與韓信相偕,沿著漢江南岸漫步而行。舉目南顧,巴山山脈在漢中平原南緣隆起一道屏障,被月色塗成一道水墨。身後就是被暫時作為漢都的城池,狹小而又寥落。不要說與鹹陽相比,就是與劉邦曾經走過的彭城、南陽相比,也是相形見絀,這豈是久居之地?回眸北顧,漢江仿佛一條銀帶,從城外浩浩東去。當初蕭何勸解他暫棲漢中時,用了“古雲天漢,其稱甚美”的話,然而,他畢竟不是天上的河漢。每思及此,他總是恨天不與。

人在靜夜裏最易勾起思念的就是遠在天邊的親人。遠方一片雲彩,帶著劉邦的思緒很快地回到了故鄉。是的!在這個中秋之夜,父親、嶽父和呂雉一定麵對明月祈福求祥;他的盈兒和蕊兒一定在想遠方的父親現在是什麽模樣。三年了,也許他們都不記得自己的形容了。生活演繹出各種不同的人生境遇,他曾多次在心裏對自己說,一旦局勢穩定下來,就接一家人團聚,可一次一次地發願,一次一次地失望。現在,他更不能奢望把他們帶在身邊。由己及人,他自然問起韓信的家世:“不知將軍尚有什麽親人?”

韓信告訴劉邦自己父母早年雙亡,現今孤身一人。隻是淮陰有位曾給予自己恩典的漂母,說倘是有一天衣錦還鄉,定要將漂母視作親生母親,養老送終。

“一俟安定,亦可接她來住。”劉邦讚許韓信的舉止。

“臣亦做如是想。”韓信應了一聲,遂將話頭轉向劉邦,“聽蕭丞相說大王家眷俱在沛縣,久日分居,終非長策。三秦定後,大王可遣人接王妃與王子、公主來鹹陽相聚,以享天倫之樂。”

“將軍所言,亦寡人所想。”劉邦覺得,韓信雖然年僅二十五歲,但處理起事情來卻是老成持重。

日子一天一天地走到八月底,劉邦不僅欣然接受了韓信關於東進的謀略,而且幾次展開軍前會議,讓韓信當著諸將的麵將克敵決策反複陳述。無論是將軍還是謀士們都紛紛歎服韓信計出預料,慮無遺算,開始用欽敬的目光看這位年輕人。

劉邦查情觀勢,不失時機地拉開了東進的戰幕。

樊噲、灌嬰所部西行鳳縣折向西南,沿故道水河穀,在靠山崖處修築棧道。

兩人到達故道縣後,先是組織當地百姓砍伐樹木和打鑿崖洞。每天從山坡上扛著或抬著樹木的士卒和百姓絡繹不絕;鑿山的工匠們先是用火在預先設計的洞口加大柴火猛燒,待溫度很高時,又用冷水潑灑。冷熱交融,石質酥軟,然後才人工打鑿。

從密林深處不斷傳出“順山倒”的喊聲,此起彼伏,在周圍群山間引起陣陣回聲。校尉們來來去去在人群中督促加快速度。

除此以外,樊噲和灌嬰還讓軍中曹掾將修複棧道的告示謄寫多件,在各個山道口廣泛張貼,嚴禁百姓進山砍柴。灌嬰對張貼的士卒叮囑道:“一定要把聲勢造大,知道的人越多越好,傳播得越遠越好。”

見狀,樊噲便有些不耐煩:“韓信出的什麽鬼主意糊弄大王。不修棧道,卻要做出修複的樣子,這不是白費力氣麽?章邯又不是三歲孩童,那麽容易聽你韓信的。要俺說,直接攻打陳倉豈不痛快?”

灌嬰畢竟經見多些,將手中的酒葫蘆遞給樊噲笑道:“大將軍如此布局,自有過人之處。我等就遵令而行吧!”

樊噲喝了一口酒,回了灌嬰一個憨笑:“咱也不過過過嘴勁,該怎麽幹還怎麽幹!”

兩人正說著話,就見探哨來報,說發現對麵山坡密林中樹影晃動,疑有生人窺視。

灌嬰明白那一定是章邯的探哨,眉宇間飛揚著開心和自信:“不用管他,就是要讓他看見。”接著,向樊噲使了個眼色。隻見樊噲揮動手中的兩麵旗幟向抬木杠的士卒示意,人群中立刻響起號子聲……而在另一邊,士卒們正在崖麵上打孔。

一連數日,樊噲和灌嬰就是忙忙碌碌地修建棧道,眼看著在峭崖絕壁上,一條棧道每日都在向前延伸……

這情景早被隱身在密林中的章邯探馬看在眼裏。他將大致有多少人馬,每日進度有多少丈尺記得清清楚楚,不久,就傳到了廢丘。這消息的確讓章邯吃了一驚,他明明前不久才得到消息,說劉邦在前往漢中時將棧道焚之一炬,以示絕無東歸之意。怎麽,此時卻又築起棧道來,究竟意欲何為?他手按太陽穴思考了一會,就禁不住打了一個激靈,呼地站起來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敵之意在陳倉。”

章邯的心頓時陰雲密布。平心而論,他對項羽的跋扈蠻橫、盛氣淩人是義憤填膺的,被立為雍王,擺脫項羽的鉗製,在廢丘偏安一隅,他如獲重生。他任章平為太尉,陳宇為丞相,幫他打理國政。當項羽分封罷諸侯後返回彭城後,他的頭上就卸去了一座高山,這幾個月來到還過得安逸。但何曾想到,劉邦竟從故道這邊來了……

他立即傳來陳宇和章平,商議禦敵之策。

“劉邦不比項羽,他素來多謀,不可掉以輕心,二位以為如何迎敵,才能保我免遭其擾呢?”

章平倒沒有覺得形勢有多麽嚴重,他來到地圖前,指著自故道往西北的方向道:“終南山山高路險,加之去時燒毀棧道,若要出漢中,必得經故道、散關到達陳倉。我除命散關守將章豨加強防守外,再加派關防軍伍,料定劉邦要越過散關也並非易事。兄長盡可放心,弟明日再遣王雷前往增援。”

但章邯還是不放心:“據探馬飛報,劉邦遣樊噲、夏侯嬰在故道搶修棧道,那裏可以直達陳倉。”

“大王多慮了。從故道到陳倉五百裏,沿途有江水阻隔,棧道修築困難重重,不要說一月修成,就是三年也未必奏效。劉邦不知深淺,作此工著實徒勞無益。”

經陳宇如此一說,章邯心頭的焦慮去了幾分,遂對章平道:“速派王雷明日馳往散關,務必據關固守,不使劉邦攻破陳倉。倘使陳倉一破,雍國門戶大開,廢丘危矣。”

陳宇附和道:“不僅如此,陳倉也要加強防守。”

章平又建議道:“堂侄章直堅守陳倉,了無風險。我明日再派遣涉間將軍之子涉隙前往支援,定然無妨。”

聞言,章邯十分欣慰。一場與楚軍的大戰下來,章平老成持重多了,他舉薦的這兩位將軍都是將門虎子。王雷是王離的兒子,王離殞命後,他發誓要為父親報仇;而涉間之子涉隙更是精通兵法。大家之所以匯聚在一起,皆是因為秦二世而亡的緣故。他相信,這兩位將軍出戰,廢丘定安然無恙。

陳宇則想得更遠些:“臣以為不僅我軍要做好迎敵準備,還應將劉邦軍情送往塞王和翟王處。三秦一體,方能拒敵於外。”

“丞相所言,正合我意,此事就由丞相去辦。”章邯最後道。

十天後,王雷率部來到散關,並且隨身帶著章邯寫給章豨的手諭,要他萬分警覺,絕不可以輕敵。章豨收起信劄,笑道:“大王果然年高,如此多慮。即便劉邦軍自故道,出散關,然則,跋山涉水,克堅曆險,也早已成為疲憊之師,能奈我何?”

王雷見狀勸道:“末將以為大王所慮絕非虛言,劉邦身邊有張子房、蕭何等人,皆非平庸之輩,孰知會有什麽奇計在預料之外。”

章豨看了一眼王雷,暗自竊想這個毛頭少年懂什麽,我在此已履職經年,亦未見漢軍一兵一卒,但出口的話卻平和了許多:“將軍言之有理。我定當夙夜不殆,枕戈戴甲,決不讓敵軍越過散關。”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裏,王雷卻感覺章豨依然如故,每日巡關回來總是要與他對弈,並且不無炫耀道:“我言說漢軍不會來,結果如何呢?眼看近兩月過去,至今未見一兵一卒。非彼不願,是林深路隘,崗峰峭拔,插翅難過啊!”

王雷也覺得大王將漢軍來襲看得如此嚴重,是有些杯弓蛇影。正思量著,章豨卻在一旁急著催他走棋。王雷低頭去看,章豨的“馬”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踩到他的象了。章豨看著王雷憂心忡忡的樣子笑道:“下棋就下棋,神不守舍,難免出錯。縱然漢軍來犯,不是還有我麽?”

王雷臉上有些發燒,正要伸手舉起棋子,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守關的一位校尉來報,言說曹參率大軍已經兵臨散關了。

章豨嘩啦一聲推亂棋子,從案幾旁站起來驚問道:“如此突然,漢軍是從天而降麽?”兩人相互交換了一下眼色,忙相偕著來到關城。憑高遠望,從山道上直到關前都是漢軍,為首的將軍想來就是曹參。

曹參是第一次率部攻打散關,他站在關門外舉目四眺,但見群山疊嶂,古木蓊鬱,兩側的山峰如臥牛,如奔馬,又像密不透風的天然屏障,清薑河從關前急湍奔過。關門上書寫了“關控陡絕”四個大字,黑底綠漆,遠遠望去,非常醒目。

曹參記得,韓信在漢中大營對即將開拔的他說過,散關乃巴蜀進入關中唯一關塞。自北而南,不經過此關,到不了梁州(漢中)和益州(四川);自南而北,不經過此關就到不了關中。現在,勒馬清江河畔,感受群峰兀立的森森氣象,曹參才真正品味出韓信話語的分量,掂量出自己肩負的重任。

大軍剛剛攻取下辨時,曹參就派了數名士卒隱身在密林中,探知關外益門鎮山民每日要向守關將士送菜送糧食,便喬裝打扮混進城去,弄清了守將乃章豨。當他得知章豨不曾有戰陣經曆且素有輕敵之心,他就心中有數了。

當夜,曹參召集麾下幾名校尉到大帳議軍,吩咐每日隻派遣五百人攻城,輪番作戰,使敵不能休息。又命一位校尉率領部下爬上關對麵的小山包,用鳥糞燃起烽煙,每日吹進城內。

之後,往往是兩軍剛剛交上手,漢軍就佯裝不敵而退。而城內的雍王軍卻不敢有絲毫的懈怠,生怕稍一疏忽漢軍就攻進城來;尤其是每日的鳥糞煙霧熏得雍軍將士終日咳嗽不已,飯菜入口就惡心。一連五日如此折騰,守關將士疲憊不堪。章豨數次要出關尋找曹參決戰,都被王雷苦苦勸住。

第六天子時一過,煙霧散去,鼓聲偃息。派出刺探軍情的哨兵急忙來報,說是漢軍撤退了。

章豨疲倦的眼睛頓時睜得老大:“何時撤退的?”

“從酉時就有南撤的跡象,漢軍拆了營寨,毀了土灶,看樣子是準備沿原路返回。”

章豨先還是靜靜地聽著,及至後來禁不住拊掌大笑:“曹參老兒,你以為散關是沙子壘的,那麽容易攻取?”說著,他站起來對王雷道,“將軍留守關隘,我自帶兵前去追擊。”

王雷勸章豨寧可據關自守,也不可輕易追擊:“散關關乎雍國安危,將軍還是三思為要,萬不可逞義氣之勇,貿然出戰。”

章豨卻是完全不同的感知,他是雍國立國後第一次遭遇敵軍,因此當王雷相勸時,他自信地說道:“我決定出兵,若有閃失當由我一人承擔,將軍不必多言,守好散關就是。”

王雷見章豨出兵意決,隻好道:“將軍一路小心,若遇不測即行退入關內,末將在此接應。”

章豨點了點頭,披掛上馬,率領本部人馬出關去了。

啟明星在東方冉冉升起,殘月在山後悄悄隱沒,濃密的星星映出模糊的山影;隻有清薑河河水呼啦啦的水聲,相伴著滴滴答答的馬蹄。偶爾,有一兩聲鴟鴞的叫聲從密林中傳出來,平添了寂靜和恐怖。從事中郎暗中提醒道:“如此寂靜有些奇怪,將軍還是謹慎些好。”

章豨回道:“漢軍撤退,未留一兵一卒,自是寂然無聲,不必擔心,加速行進。”

“諾!”從事中郎應一聲,打馬朝前傳令去了。

東方漸漸露出些許的晨曦,遠近的山影大致可以看出影綽的輪廓。當章豨得知軍伍的行程大約十裏後,他心中就發毛了。依照行軍速度他早該追上漢軍了,難道漢軍都長了翅膀?正躑躅間,從事中郎驚愕地看指著右邊的山頭道:“將軍您看?”

章豨朝右前方眺望,就見從密林中忽然飛起成群的鳥兒,嘰嘰喳喳的叫聲在黎明聽來十分響脆,章豨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有埋伏,他的話沒有來得及喊出,就從河穀和兩邊山林中發出了喊殺聲。那一刻,他的心向萬丈深淵墜去:“不好!中了埋伏。”

大軍此時擁擠在山道上,成了漢軍的靶標,眼看著身邊的士卒成片倒地,章豨揮動手中的長槍一邊撥散箭雨,一邊要士卒們迅速後撤。這時,從河穀的草叢中飛出一騎,正是曹參,一把大刀橫在麵前厲聲喝道:“你等已被包圍,還不下馬投降。”

章豨見狀,揮槍即刺,兩人在馬上大戰十幾個回合。章豨惦記著散關,無心戀戰,賣了一個破綻跳出圈外,催馬朝來路奔去。曹參大吼一聲,座下的赤色馬頓時四蹄騰空,緊追不舍,這一追就是十裏。王雷在關樓上看見章豨敗歸,急忙命士卒開關。孰料迎回了章豨,卻無法阻擋曹參大軍的蜂擁而入。王雷來不及多想,率部衝下關樓,兩軍就在關門內廝殺起來。不一會兒,但見屍橫遍地,血肉橫飛。曹參屬下的幾位校尉屢經戰陣,明白對章豨和王雷須得聚而殲之,彼此使個眼色便一齊上前,將王雷團團圍住。他們隻管凝心酣戰,又命長刀屯士卒專砍王雷的坐騎。其中一位身大力強的屯長一刀下去,戰馬的一條腿就斷了,連帶著王雷轟然倒地。校尉見狀,大喝一聲“要活的”,話音剛落,就見一股熱血衝天而起,噴了士卒一臉。王雷衝向漢軍,一位士卒的長槍刺穿了他的腹部,王雷長嘯一聲,閉上了眼睛。

再說章豨一邊與曹參鏖戰,一邊還要牽掛王雷的安危。當他用餘光捕捉到王雷倒地的情景後,槍法頓時亂了,有幾次差點被曹參攔腰斬斷。他後悔當初沒有聽王雷的勸告,結果不僅丟了散關,而且失去了一員大將。散關一失,漢軍下一個目標就是陳倉。一想到陳倉,他眼前立即浮現出章邯的叮囑。他現在唯一的選擇,就是迅速撤往陳倉。

散關大戰整整持續了五個時辰,直到夜幕拉開,曹參才停止了進攻。章豨疲倦地靠在一棵樹旁閉目獨思,此時,自責、悔愧都伴隨著饑渴湧上心頭。但他知道,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他必須將殘存的兵將帶到陳倉。因此,當從事中郎用頭盔盛了水,又遞上餱糧時,他隻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嗓子,就下達了撤退的命令:“大家今夜亥時撤往陳倉……”

第二天卯時,有軍侯來報,說章豨殘部逃往陳倉。曹參聞言便笑了,道:“我早就料到他必往陳倉,辰時二刻兵發陳倉。”

……

章豨沒有想到,他在陳倉看見了章邯。原來,在派遣王雷和涉隙前往散關和陳倉後,章邯還是不放心。尤其是陳倉乃雍國門戶,他必須親臨才能放心。於是,他將雍都城防交與章平和陳宇,自己直奔陳倉來了。

章豨一見章邯,就哭著拜倒在地:“臣中了曹參之計,丟了散關,罪該萬死。”

章邯聽章豨奏報完軍情,便知劉邦一定用了高明之士主持軍務,因此,他沒有過多的指責,隻是要他們牢記前車之鑒,力保陳倉不破。

章豨擦去眼淚,表示一定死守陳倉,絕不容漢軍越過城池一步。

當夜,章邯在大帳內主持了議軍會議,分析了雍軍麵臨的情勢:“所謂來者不善,劉邦此次兵出故道,欲犯我國。然則,敵一路上爬山越嶺,長途奔波,鞍馬勞頓,戰力必弱。隻要我將士嚴陣以待,以逸待勞,敵將不戰自退。”章邯說著,引領幾位將軍來到地圖前,指著從故道到陳倉的“山脈”,胳臂在地圖上畫了一個圈道,“陳倉三麵環山,一麵敞東。南倚終南雪峰,北靠隴山餘脈,氣候早晚殊異,雨雪無常,敵隻有從正麵攻城。我隻要固守,敵必不能得之。而且,我在去往廢丘道上密布埋伏。”

章直附和道:“有大王主陣,我們大家便心中有底了。”

章邯回到座上呷了一口熱茶,暖了暖身子,一種蕭瑟秋意爬上眉頭,雪白的眉毛收縮在一起,宛若蘆花。章豨看著,心中就生出幾分疼痛:“大王春秋已高,尚需珍重。”

“國事為大,我豈敢怠惰惜身。”章邯回看了一眼章豨,便安排了兵力部署,由章豨率領弓弩手每日在城樓值守,隻要漢軍敢於攻城,就以弓弩射之。之後,章邯轉過臉來對涉隙道,“將軍可在城中招募丁壯,每日削竹造箭,箭鏃皆塗之以‘烏頭堿’,以供射敵之用;章直負責督促吏卒,節儉糧草,以備久戰。”

章邯心事重重的樣子深深地感染了章直,他急忙雙手打拱道:“末將記住了,大王盡可放心。”

送走將領,章邯這才感到兩肩有些沁冷。屈指數來,已是十月了,望著遠方山嶺剪影,他自語了一句:“這真是多事之秋啊!”

章豨逃進陳倉的第二天,曹參的大軍就兵臨城下,在這裏與周勃軍會合。

周勃一如既往地話少而意賅。當曹參問為何圍而不打時,他回道:“大王、大將軍嚴令,不可擅自攻城,隻要讓雍軍知道,我軍欲攻城便是。”

曹參思忖韓信必有奇計在胸,便也不再多問,與周勃商定兩人各率部圍住東門和北門,每日隻是做出攻城的樣子,然而,一俟接戰又似乎攻而不下,給章邯留下陳倉牢不可破的印象。開始,有數十位士卒被塗了毒藥的箭射傷,未及回到軍營便中毒而亡。曹參連夜與周勃商議,隻在弓弩射程以外罵陣,而不輕易近前。連續幾天下來,雍軍早將情況稟報章邯得知,章邯亦覺蹊蹺,卻是一時理不出頭緒來,隻好道:“靜觀其變。”

章邯沒有想到,此時,柴武和酈商率領的軍隊正從陳倉背後的山間小道向北進發。而建言抄小道而行的不是別人,而是劉邦前往漢中途中收留的一位樵夫。他就在終南山中砍樵為生,對山間的大小穀道了如指掌。九月中,酈商率領五千人馬從人跡罕至的懸崖峭壁上翻越數日,終於全部到達陳倉背麵。

酈商是最後一個安全落地的,回看雲霧繚繞的群峰,想起在藤條上度過的危險時光,恍若夢境。清點了一下人數,在翻越懸崖中有百十名士卒因為力怯而掉進懸崖。酈商望著來路,俯下身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令校尉們命士卒隱蔽,等待時機。

大約是酉時二刻,柴武率領的五千人馬越過另一座絕壁,在陳倉南麵的山林裏與酈商會合了。當酈商從柴武口中得知他也險些葬身深穀後,就冒出一身冷汗,慶幸上蒼保佑。

兩人來到密林深處,拆開韓信分手時留給他們的錦囊。但見上麵寫著一行字:“兵貴神速,久戰必挫。亥時攻城,曹、周協力。”

酈商看了看柴武道:“大將軍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將士疲憊不堪,還要攻城,能有多少勝算?”

“大將軍如此安排自有道理。”酈商不再埋怨,傳令戌時二刻吃飯,亥時一刻攻城。

亥時一刻剛過,酈商首先向陳倉城射出第一支火箭,接著,兩軍的弓弩手將萬千箭雨射向城內,南城門樓上霎時燃起熊熊大火,不一刻就陷入烈焰之中。

幾乎就在酈商和柴武閱讀韓信錦囊的同時,周勃也向曹參打開了韓信交代的錦囊,言說一旦山後起號,立即從東門和北門進攻。現在,南門的大火就是號令,兩人迅即發起攻城,先用火箭點燃城頭的滾木和桐油,那些塗了毒藥的箭鏃被大火燒為灰燼,即便傳令弓弩手到位也派不上用場了。

南門失守令章直大驚,他急忙奔回大帳向章邯稟報:“南門被漢軍突襲,我軍陷入夾攻之中,大王還是速速突圍回廢丘吧!”

章邯聞言蒙了,倏地一聲站起來道:“怎麽可能呢?南門外可是峭壁密林,漢軍是如何翻越的?”

可章直的眼神告訴他這不是虛言,這時,章豨帶領兩名校尉衝進帳來,架起章邯奔向帳外,扶上戰馬,趁著黑夜朝東門方向去了。章直不敢怠慢,也迅速上馬追著身影而去。

章邯一行衝到東門口,正遭遇周勃軍自外向內進攻。周勃見被嗬護在中間的是一位雪眉老者,斷定必是雍王,催馬衝了過去。

章豨一邊上前迎戰,一邊向章直喊道:“護衛大王撤離……”

章豨與周勃馬上來去三十多個回合,眼看著章直護送章邯出了東門,周勃大怒,大刀以泰山壓頂之勢砍下,章豨揮槍攔阻,孰料槍杆被砍斷,大刀順著肩膀而下,一隻胳膊瞬間掉在地上。章豨自知難逃一死,抽出寶劍自刎而死。

周勃黑著臉望了一眼周圍的士卒,冷冷地說了一個字“追”,打馬衝出了東門。

太陽從東山上冉冉升起的時候,陳倉城城頭飄起了“漢”字大旗,兩邊分別是各路將軍的旗幟,在秋風中映日爭輝。

辰時二刻,劉邦、韓信、酈食其、盧綰等人在少年營的護衛下從北門入了陳倉。

韓信的車子緊跟在劉邦後麵,他站在轅頭向肅立在街道兩側的士卒們頻頻招手,心頭騰起一層又一層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