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張良夜遁脫危境 蕭何戴月追雄傑

張良率領侍衛二十餘人到達韓國都城陽翟時是醜時二刻了,整座城市都沉浸在六月的夢鄉中,隻有街頭店鋪的燈火迎風搖曳。

安排侍衛在客棧住下,張良隻帶著樊阬徑直回了司徒府。因身在漢營將近兩年,司徒府已很少有人到訪。深夜聽到大門輔首“咣當”響,司徒家令立時渾身汗毛都豎了起來,戰戰兢兢地來到門首問道:“何人深夜來訪,司徒大人不在府上。”

“開門!難道沒有聽出是我的聲音麽?”

家令還是不放心,隔著門道:“兵荒馬亂的,還請足下報上姓名為好!”

張良看了看身後的樊阬,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我是張良,回來了。”

家令聽清楚了,忙不迭地起開門閂,神色慌亂道:“小人沒有聽出老爺的聲音。”

“兵亂年月,小心無大錯。”張良隨後問道,“夫人和公子呢?”

“夫人和公子都在後堂歇息,小人這就去喚。”家令說罷,領著張良來到二堂。樊阬自然守衛在門外。

不一刻,夫人馮慧與公子張不疑來到二堂。親人相見,彼此都從對方身上看到了人生滄桑。自責油然鋪滿張良的心池,他覺得這幾年最對不起的就是家人。馮慧怎能看不出張良笑顏中的內疚呢?隻是她想得更多的是夫君一人在外,起居無人照料,人都消瘦多了。她隻覺得喉嚨裏一股辛辣直朝鼻翼上衝,眼睛就酸澀了。

不疑上前拜見父親,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他已經十五歲,在母親身邊讀書習武。他覺得父親太生疏,因此隻是遠遠地站著。

馮慧是個明白人,丈夫帶著侍衛歸來,絕不僅僅為了看看他們母子,一定還有更重要的事情。果然,剛剛飲了一杯熱茶,張良就問道:“近來韓王沒有遣人來過府上麽?”

“韓王?”馮慧搖了搖頭道,“沒有。”

“那太尉呢?”張良問的太尉,就是韓國王室公子信、韓襄王的庶孫。楚懷王同意韓成立國時,項梁將所部六千人馬撥與韓王成,任公子信為太尉,統領這些兵馬。

馮慧想起來了,前幾天太尉是遣過一個司馬來詢問過消息,他隻道有要緊事,未知其詳。

張良不及多想,就要兒子張不疑前往太尉府請公子信過來。

好在太尉府距司徒府僅一牆之隔,一杯茶尚溫,公子信便過府來了。簡單幾句寒暄後,話題直接轉到了項羽分立諸侯上。公子信沮喪地告訴張良,說項羽出爾反爾,墨跡未幹就以韓王誅秦無功而收回了立國成命,並且在路過陽翟時,將韓王成並王室百人一齊帶往了彭城。

張良的臉色一下子就難看了,言語中也帶了責問:“太尉手中尚有三萬人馬,難道就眼看著大王遭劫而無動於衷麽?”

“唉!司徒有所不知,是大王言項羽暴戾,坑秦二十萬士卒都視為笑談,況乎區區三萬人馬,力主不可妄動,以免陽翟遭屠城之災。”公子信長歎一聲,“離開陽翟那天,我看見數十名楚軍前後簇擁,刀劍林立,說是護衛,形同挾持。”

“不知何人跟隨大王去了彭城?”

“中車令、令弟張儉。”

張良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事情變化得太突然,他現在不僅擔心兄弟張儉,更憂慮韓王的安危。他的心劇烈地翻騰,望著站在對麵的公子信,希圖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一線希望,可他卻得到了公子信一句近乎躑躅但很悲壯的話:“事到如今,我唯司徒之策是從。”

“好!”張良做出了一個吃驚的決定,“下官將去彭城營救韓王。”

“司徒欲入虎穴?”公子信大張其口,半天沒有喘氣。

“去,也許大王還有望獲救;不去,便隻有任人刀俎。與其苟且保身,不如赴湯蹈火,絕地求生。”

聞言,公子信很是慚愧,張良一介書生,尚且臨危不懼,況且自己身居太尉,署理兵務,此時不赴國,更待何時?於是他一步上前道:“我願與司徒同往彭城。”

張良握著公子信的手道:“人多容易見疑,太尉現有三萬人馬,可據守陽翟等待時機,如有不測,則立即投奔漢王,此乃韓國圖存之策矣!”

言罷,兩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在眼裏盤桓。

送走公子信,張良對守在門外的樊阬道:“速去客棧傳侍衛來府上集結,卯時三刻出發。”隨後,他來到後堂向夫人辭行。

一進內室,馮慧就撲進張良懷中,飲泣不止,說出的話句句牽腸掛肚:“離亂年月,朝不慮夕,夫君顛沛流離,妾孤守家門。吃苦受累倒也罷了,唯憂心夫君夜不安寢,食不甘味,居無定所,行無定向。有幾次夢中,妾看見夫君回來了,一臉的血汙,站在門外就是不進來,妾伸手去拉,卻被門夾住了手。一陣疼痛,醒來後,冷月當空,西風呼呼,再無睡意。唉……這日子何時是個頭啊!”

張良捧著馮慧的臉,自知沒有辦法回答,但他更不願意點破眼前危局,俯下身子道:“暴秦已滅,天下安定不遠,且忍些日子。”

馮慧苦笑一聲,從夫君懷中脫開:“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重逢,妾為夫君梳梳頭吧!”言罷,她從案幾的銅鏡旁邊拿起一把犀牛角梳子來到張良身後,先解開發帶,再攏了攏蓬亂的頭發,然後,才細細地梳理起來。

這一梳,勾起多少青春記憶。她現在還溫馨地記得,新婚之夜,張良就是用這把犀牛角梳子為自己梳理縷縷青絲的。據說犀牛角上白紋,被稱為靈犀,用它製成的梳子梳頭,彼此就把對方藏進了心靈。然而就在他們沉浸在幸福夢境的時候,都城破了,韓國亡了,他們逃出了陽翟,從此開始了漂泊。

這一梳,含著多少生離死別的痛苦。張良帶領義卒離開故土時,便將這把梳子留給她,說是有靈犀在手,如同他陪伴身邊。可三年多了,他們何曾有過一段從容相伴的時光呢?

這一梳,她的眼睛就酸澀了。夫君剛剛四十三歲,正是人生如日中天的時候,卻已華發暗生。她靜靜地望著那些紮眼的銀絲,兩頰貼在他的發際久久不願挪開。

門外傳來樊阬的聲音:“先生,侍衛已集結完畢,請先生吩咐!”

時光之於人,說是有情倒更無情,一夜的時間在馮慧的感覺中連一個時辰都不到,她將張良抱得更緊,似乎怕失去他。

張良最後一次吻過馮慧的額頭,轉身走出後堂門,對樊阬道:“棄車騎馬,星夜趕往彭城。”

這時候,張不疑從晨光中走來,張良叮囑道:“在家好生伺候母親。若有事變,立即找太尉求助。”言罷上馬,樊阬與侍衛們緊緊跟在後麵,一幹人出了城,朝彭城方向疾馳而去……

懷王已被遷到平陽,彭城現在是西楚的都城。遠遠瞧見城頭上的“楚”字大旗,張良情知帶著二十多名侍衛定會引起疑慮。在距城五裏外的彭陽鎮,他要樊阬暫且將隊伍隱沒在鎮外的密林中,不到緊要關頭,不可輕舉妄動。

樊阬回道:“漢王臨行前將先生交與末將,末將豈能惜身自保,而置先生安危於不顧?”

張良解釋道:“項羽多疑,你等跟著我反而容易引起事端。項伯與我交好,你不必擔心,管好屬下要緊。”

一直看著樊阬帶著隊伍進了密林深處,張良才撥轉馬頭單騎來到彭城城下,高聲對城頭喊道:“我乃韓國司徒張良,請校尉稟告左尹項伯,就說老友求見。”

一場鴻門宴讓張良聲名遠揚,楚營裏很少有不認識張良的,守城校尉將頭探出城垛問道:“城下果真是張子房先生麽?末將這就去稟告。”

校尉去了大約一刻時間,項伯就出現在城頭。看見張良,他立時眉宇掛滿了喜色,喊道:“子房少待,我這就命大閽開門……”

大約巳時時光,張良已洗去多日奔波的風塵,清爽地坐在左尹府的客廳敘話了。項伯用彭城有名的三清茶招待摯友,張良呷了一口,果然清香沁脾。

項伯這時才問道:“子房為何一人到此?”

張良毫不隱諱地告訴項伯自己並非一人前來,城外還住著二十多名侍衛,隻是擔心項羽才未進城。

“漢王乃我兒女親家,他的麾下如何能寄宿村野?”項伯當即要從事中郎出城接人。

張良見項伯一片誠心,便建議樊阬等人以左尹府役身份住在後院,若不這樣,寧可露宿密林。直到項伯答應,兩人才繼續說話。

“在下奉漢王之命來彭城謁見霸王,稟明漢王在南下途中已將棧道盡行焚毀,以明永不東歸之誌。”

聞言,項伯“哦”了一聲,心中暗笑範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前幾日還提醒項羽謹防劉邦殺回關中,重據三秦;並要項羽傳話給章邯、司馬欣和董翳當佩弦以自急,不可疏忽大意。現今劉邦焚了棧道,看他還有何話好說,便道:“好!待飲宴之後,我與你一起去見霸王。”

張良點了點頭,隨之把話題轉到了韓王身上:“在下聽說霸王收回韓國立國成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這……”項伯似有難言之隱,沉思片刻後道,“據我所知,霸王收回成命,主要是巨鹿大戰中各國紛紛出兵響應,唯韓王按兵不動。現複國立王,恐諸侯不服,故……”

張良打斷了項伯的話:“霸王此說未免牽強,韓王立國在先,乃故項公所賜。在下作為司徒深知當時韓國兵微將寡,尚難自保,何談馳援?”

“這……”項伯有些口塞。

其實張良內心清楚項羽這樣做,是因為自己協助劉邦先入鹹陽的緣故,由此而遷怒於韓王:“不立國且不說,他為何又要將韓王帶來彭城呢?此舉與當年秦王囚懷王於鹹陽何異?”張良說到激動處,將茶盞“咚”的一聲置於案幾,“霸王如此,如何取信天下?”

這些話讓項伯心中不安,他看看左右無人,才道:“霸王如此,自有他的苦衷,即便有不周之處,也多出於範增之謀。”

這時家令來報,說宴席已備好。項伯趁機邀請張良入席,並答應說服項羽,允準張良去看望韓王成。

第二天一大早,項伯攜張良走進王宮的時候,項羽正在和範增議事。當司宮稟奏說項伯帶著張良來見時,無論是項羽還是範增,都有些出乎意料。

“這個張良有何來意?”項羽問道。

“必是與韓王成被囚脫不開幹係。”範增回道。

“那依亞父之見,見還是不見?”

“見!見之方能察言而觀色,溯行而尋意。”範增眯著眼,一副老謀深算的樣子。

項羽朝司宮揮了揮手道:“有請左尹與張子房進殿。”

一夜靜思,張良已意識到任何的怒形於色都於事無補,他必須左右周旋,這樣才可能搭救韓王成。此時,張良滿麵笑意,對站在階陛兩旁的人頻頻致意。他的從容和淡定讓項羽和範增有些迷惘,不知這位被傳為倜儻儒雅、通幽洞冥的張子房到底揣著什麽而來。張良藏而不露,從一開始就占據了主動:“在下奉漢王之命,來向霸王稟奏,漢王赴南鄭途中,將沿線棧道盡行焚毀,以示無東顧之意。”

這消息對項羽和範增來說真是石破天驚,尤其是項羽,“以示無東顧之意”這句話不但聽進去了,而且心中生出隱約的慚愧:“漢王襟懷坦**,令寡人感慨萬端。他有誠意,寡人亦相安處之。兄弟東西呼應,如此,百姓福祉無窮,也有益於天下。”

“大王所言甚是,在下定將大王之意書寄南鄭,漢王必會感戴大王之恩。”張良說這話時,眼神暗暗打量著範增。他從範增的臉上沒有看到任何表情,簡直就是水波不興。

“哼!越是平靜,就越表明他對項羽的話不以為然。”張良心想。

果然,範增不陰不陽地說了一句:“燒了棧道,未必就不能東進,須知漢水南通荊楚,怎知不能繞道出兵?”

聽了這話,項伯卻不依了:“此言差矣。大王與漢王金蘭之交,豈能口是心非,置信譽於不顧。亞父這話未免以己度人,器量有些小了。”

見範增沒有再辯解,張良不失時機地向項羽提出了要見韓王成的請求:“在下回到陽翟,才知韓王被帶到了彭城,因此想見一見韓王殿下。”

項羽現在的心境鬆弛多了,隻要劉邦不東進,什麽話都好說。至於韓成,已在股掌之中,張良如之奈何。於是,他笑了笑道:“外界傳言,子房未可輕信。我隻是將韓王改封穰侯以平諸侯之怨,並無其他意思。”

“在下既來彭城,可否見穰侯一麵?”

“這?也不是不可以探視,隻是……”項羽將目光轉向了範增。

範增會意,立即接上了話茬:“大王之意,並非不可以探視,隻因穰侯無功,諸侯多怨,先生若是探視,諸侯聞之,恐心中不平。”

“哦?聽先生的口氣,穰侯已成階下之囚了。”張良這話一出,項羽和範增頓生尷尬,不知如何應對,“韓成有功無功且不去論,大王囚一諸侯,傳將出去,天下驚恐,怎知諸侯不會生唇亡齒寒之懼?其二,在下司徒之職亦是故項公所賜。司徒去見韓王並無不妥之處,大王若是推三阻四,天下人難免笑大王器量狹小,難道雄視天下的霸王會懼怕一書生麽?再者,在下即便見了韓王成,必曉之以理,勸其追隨大王……”

張良的話音還未落地,項伯卻是聽得心馳神往,為張良的雄辯之才,更為這樣的高士不能就於項羽帳下而惋惜。他立即接上話道:“大王就該答應子房,允準其前往穰侯府探視。”

話雖這樣說,可項伯、項羽與範增心裏都明白,哪裏有穰侯府呢?韓成分明被軟禁在桓楚將軍府後花園的三間房裏,並且日夜有禁衛看守。範增眯眼沉思良久,眉宇間就溢出溫暖的笑意:“子房乃重情重義之人,大王豈能不允準。隻是穰侯初到此地,尚需準備一二。”說到此處,範增收斂笑容,很嚴肅認真地向項羽奏道,“請大王允準兩日後,由老夫陪子房去穰侯府。”

項羽立即領會了話裏的意思,爽快地回答道:“準亞父所奏,兩日後偕子房前去探視穰侯。”

項伯的一顆心終於可以放下了,在宮門外,他邀張良同坐在一輛車上。一路上,他熱情地詢問劉邦的起居飲食,不斷地憧憬劉邦和項羽聯手複興楚國的願景;不加掩飾地讚揚王宮大殿上張良雄辯的才情。

張良默默地聽著,心頭卻漫過一陣沉重。眼前這位左尹太實誠,最容易為巧言令色所惑。他把人世間的一切想得抱寶懷珍,而看不透背後的猙獰和圖謀。作為朋友,他是那樣值得信賴。然而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令尹,未嚐不是一種悲哀。但現在,他憑什麽讓項伯相信項羽和範增是口是心非的虛與委蛇呢?麵對這樣一個善言善行之人,張良不忍打碎他心底那份純淨,決計瞞著他去盡屬於自己的責任。

“不知穰侯現居何處?”張良看似無意地問道。

“這個麽?”項伯想了想,變了個說法,“穰侯初到彭城,新府待建,暫時居住在桓楚將軍府上一別室。怎麽?子房等不及了,要自己前往。”

張良搖了搖手道:“在下就是隨便問問,住在桓將軍府上,自是無人相擾!”

晚飯後,借著項伯處理文書之機,張良一人來到後院。出了小門就是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道,兩邊遍種蘭草和橘樹,繞過波光粼粼的湖水,就看見臨湖有大約十數間房舍,樊阬他們就住在這裏。

這會兒,樊阬正帶領侍衛們習武,見張良到了,忙屏氣收勢,站成兩排。張良點頭示意後要大家散開,拉了樊阬到一邊道:“我欲命你帶兩人潛入桓將軍府邸察看韓王居處,你可願前往?”

自離開少年營後,樊阬第一次獨當一麵,不免有些興奮道:“末將定將韓王居處打聽個一清二楚。”

張良反複叮囑:“千萬不能驚動桓府侍衛。”

“請先生放心。末將在少年營時,嶽將軍曾傳授夜探之術,正好用上。”

張良聞言十分欣慰,又叮囑他們無論怎樣,都要趕在亥時三刻歸來。

項伯已經將文書處理完畢,出得書房,恰好看見張良從後院門進來。他卻不曾多想,隻道張良是看望屬下去了,便道:“夏夜天熱,子房若無睡意,不妨到前廳品茶納涼。”

兩人來到前廳打坐,丫鬟送上茶點,項伯舉起茶盞道:“難得你我相見,真是彌足珍貴。”

張良回敬道:“自薛縣會盟以來,漢王屢得項公襄助,每每提起都感戴不已,單憑這點,漢王也決計安居漢中,絕不同室操戈。”

項伯相信劉邦的話是真的。的確,在他看來,當初兄長將熊心從鄉野接回,正是要盡一份忠臣之責,好將楚人凝結在一起;就個人而言,幾次短暫相處,讓他將劉邦視為僅次於項羽的天下英雄。至於這兩人誰主沉浮,他從來不曾想過。直到項羽蠻橫地將懷王遷往平陽,而把彭城做了西楚的國都後,他才感到了侄兒的不可一世。

此刻,他不想讓這些事情衝淡了兩人的茶趣,便告訴張良,自從兒子知道劉邦要將女兒嫁給他後,便勤奮多了。張良再一次感受到了項伯的忠厚,說道:“待漢王國事安定之後,在下一定促成此事。”

夜色在低語中走向深處,抬頭看著窗外的天色,不知什麽時候,星星隱沒在雲層深處,破窗而入的涼風夾帶著潮濕,從遙遠天際傳來沉悶的雷聲。不一會兒,雨嘩啦啦自天而落。閃電劃過長空,映照出門外黑色的檜鬆和幽深的竹林剪影。張良的心被雨聲打亂了,他不時站起來朝外看……

“有事麽?”項伯給茶盞續了水,關切地問道。

張良心不在焉地笑道:“沒事!就是這雨來得突然……”

忽然,一個黑影衝進前廳。借著燈火,張良看見在他後麵跟著兩位同樣打扮的侍衛。

“先生,大事不好了!”樊阬喘著氣道。

“怎麽了?”張良呼地從座上站起來,雙手抓住樊阬濕漉漉的雙臂問,“發生了什麽事?”

“韓……韓王他……”

“韓王他怎麽了……”

“他被殺了……”

“啊!”張良一下子跌坐在榻上,訥訥自語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項伯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震蒙了,白日大殿項羽的話言猶在耳,為何此時就發生了一國君主被殺的命案?但他從樊阬的敘說中確信這是真的:“快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樊阬擦了一把額頭的雨水道:“末將奉先生之命潛入桓將軍府邸探聽韓王境況,待爬上屋頂輕輕掀開瓦片朝下看,不禁大吃一驚,原來韓王並非安居侯府,而是披枷戴鎖,被囚禁在後花園。末將正要回來向先生稟報,就聽見有開門的聲音,接著就看見幾名黑衣人聲言奉範增之命來取韓王首級。可憐韓王,隻是一聲驚叫就倒在血泊中了。接著,從隔壁傳來王妃和王子的慘叫聲……”

“郎中令呢?”張良旋即想起了自己的兄弟張儉。

“在韓王身邊還有一個披枷戴鎖的男子,想必就是郎中令了,他被勒死在韓王身邊……”

“張儉!”張良隻覺得眼前一陣發黑,昏厥在地。

樊阬撲上去將張良抱在懷裏,一聲聲呼喚:“先生,先生……”

項伯渾身癱軟地跌坐在地上,目光死死地盯著窗外黑漆漆的夜色,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忽然,他渾身一個冷戰,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對張良道:“子房,趁著雨夜速速離開彭城。”

張良強忍失親的悲痛道:“韓王死後,範增必將殺機轉向在下,隻是這彭城如何出得去?”

項伯沉默片刻後道:“我可簽署一道出城令,你可持令出城,一直朝西,溯漢水回到漢中。”

“如此就多謝項公了!”

張良當即命樊阬召集起二十名侍衛,人人換上夜行衣。在侍衛們翻身上馬的那一刻,張良回身抱住項伯,然後翻身上了坐騎,消失在夜色之中。

“範增,你多行不義,豈能善終?”項伯在心裏想。他疲倦極了,在走回前廳的時候身子踉踉蹌蹌,幾欲跌倒。

且說張良一行來到南門,被值守的大閽攔住問道:“你等深夜外出,不知奉了哪家大人之命?”

樊阬持項伯的尹令上前道:“我等奉左尹之命出城,請快快放行。”

大閽借著燈火將尹令仔細看了一遍,印信俱全,便開了門放行。樊阬暗暗看了一眼張良,不敢怠慢,匆匆出了城門,向南而去。

雨勢越來越大,雨滴順著蓑衣流淌到腳麵,鞋襪都是水漬,但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張良被侍衛四麵護衛著,而心卻隨著雨霧再度盤桓。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生離死別,從今以後,韓國不複存在,而他的司徒一職也伴隨著韓國的滅亡而煙消雲散,他的複國夢被雨水衝刷得**然無存。從此,他那顆浪跡天涯的心割斷了與故國的最後一絲聯係。他決計不再漂泊,要回到劉邦身邊去。他要將國仇家恨埋在心底,等待項羽一天天失去人心,最後變成孤家寡人。

樊阬似乎聽到後麵隱隱傳來馬蹄聲,他回頭一看,但見二裏路之外,一支支火把伴隨著馬蹄聲自遠及近而來,他迅速來到張良身邊稟道:“先生,後麵有追兵。”

“快!速到蘆葦**隱藏。”

樊阬低低吹了一聲口哨,侍衛們離開官道,向小路邊飛奔而去。此時此刻,樊阬就十分感歎少年營嶽將軍嚴格的訓練,終於在危急關頭用得其所了。但見侍衛們進得蘆葦**,抱著戰馬的脖子輕輕一按,那馬便都齊刷刷地臥在蘆葦叢中,了無聲息,外人如果不走進蘆葦**,決然不會發現這裏藏著數十人馬。

樊阬剛剛幫張良調理好戰馬,就聽見從不遠處的官道上傳來說話聲——

“他不在左尹府上,能去哪裏呢?”

“一定逃回陽翟了。陽翟在北,我等向南,豈非南轅北轍?”

“是不是逃進蘆葦**了。”

接著就聽到腳步聲朝這邊走來,踩著泥濘,發出“撲哧撲哧”的沉悶聲響。張良和樊阬的心就提到了嗓子眼,生怕戰馬失控,暴露了一行人的行蹤。這時候,就感覺數支長槍向蘆葦叢中刺來了,葦葉被撥得沙沙響。樊阬敏感地向後縮了幾寸,緊緊抱著戰馬的脖子不放鬆。在他的左右,年輕侍衛們也都看好自己的坐騎,使其不發出聲音。終於,腳步聲漸漸走遠,追擊隊伍朝北而去了。

但張良一行趴了整整一個時辰,判斷楚軍的確走遠了才一個個走出蘆葦**,不敢有絲毫停留,徑直朝西南飛奔而去。

張良等人一路夜行曉宿,為的是避開楚軍耳目。八月初的一個黎明,他們來到南陽郡宛城城外。看看城頭的旗幟上書有“劉”字和“呂”字,便知原郡守呂齮並沒有叛變劉邦。他知道這一切都有賴於他的門客,一心崇仰劉邦的陳恢,他現在已被劉邦任為郡長史。

張良的眉宇頓時展開了,有陳恢在此,他和侍衛們便安然無恙了。正要叫城,卻聽見身後一陣馬蹄,緊接著從不遠處傳來聲聲呼喚:“城下可是子房先生?城下可是子房先生?”

張良回頭看去,但見四五騎朝這邊奔來,看身影似乎在哪裏見過。及至到了麵前,張良才發現來者乃楚國司徒呂臣和其父、右尹呂清。呂清他並不生疏,過去曾在劉邦營中任過曹掾,薛縣會盟時又在一起相處過幾日,為人厚道老成,後來去了彭城,被懷王任為右尹。隻是不知因何原因,竟然父子二人共同出現在這裏。

麵對張良,呂臣也不隱瞞自己的行蹤。遂將項羽如何挾兵自重,並不征得懷王同意就將之強行遷往平陽的經過述說一遍,末了道:“家父見此情景,不免心灰意冷。又聽聞鄧龍、張虎所部已歸了漢王,便不辭而別,奔漢中來了。”

呂清在旁補充道:“當初之所以接受了懷王任命,乃在項公深得人心,忠貞不貳,承繼張楚業績。孰料項羽背恩逆取,我父子遲早要成為砧上之肉。故決計棄暗投明,協力漢王逐鹿天下。”

張良看著父子二人風塵仆仆的樣子,知道一路遭遇與自己一般無二,忙接上話道:“子房也正要回漢中,能與右尹同行,真是幸運。”

這時候從城頭傳來陳恢的喊聲:“城下可是子房兄麽?戰亂年月冷落了諸位,下官這就開城迎接。”

張良緊繃著的心弦一鬆,一方麵向城頭的陳恢表示感謝,一方麵想該找個地方好好睡一覺。

傍晚,夏侯嬰來到府庫尋找韓信,約他一起去清點庫存糧食,孰料看守糧倉的士卒回稟說已經有半日沒有看到他了。聞言,夏侯嬰一下子就僵在那裏,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真所謂何處不起思鄉情,當年跟劉邦從沛縣出發,直至後來不斷匯入隊伍的兩淮將士,許多人都是抱定先入鹹陽,享受榮華富貴的夢想出生入死的。如今倒好,鹹陽沒有守住,反而到了這遠鄉僻壤,失落的情緒逐漸在一些人心中形成思鄉愁縷。自從過了褒中,就有不少士兵或單身離開,或結夥逃走。前不久,樊噲抓回十幾個逃跑的士卒,韓信就在其中。劉邦下令要將這些出逃者斬首示眾,恰逢夏侯嬰從刑場經過,韓信抱著求生的希望朝夏侯嬰喊道:“漢王不是要取天下嗎?為什麽還要斬壯士!”

是呀!這是怎麽回事?殺誰都不能殺韓信呀!夏侯嬰對樊噲說一聲刀下留人,轉身就進了劉邦大帳,不但說服劉邦開釋了韓信,而且授予他治粟都尉之職。

“難道他以為治粟都尉也是大材小用麽?”

是的!那天與韓信一路回到軍需大營,夏侯嬰也覺得韓信太委屈。他決計在適當的時候再向劉邦進言,促使他委韓信以重任。可這個韓信為何就不理解自己的良苦用心呢?縱然要走,也該道明原委。而他更擔心的是,一旦再被樊噲麾下抓住,恐怕就隻有九死而無一生了。不!這樣的將才屈死於刀下,不僅丟的是一條命,更是漢王的臂膀。他想到這裏,轉身就去找蕭何。

“什麽?韓信不見了?”夏侯嬰的話讓蕭何頓時睜大了眼睛,“什麽時候的事?”

“軍士說已有半天沒有看到他了。”

蕭何“哦”了一聲,抬頭看天,月亮從米倉山頭爬上天空,在雲霓間穿行。一連數日的大雨,終於在這個夜晚結束了。他稍作推想,因白日有雨,那韓信不可能走得太遠。

“我去追韓信。”蕭何說著,徑直來到相府後院,牽了那匹陪伴他多年的白馬,“此事先不稟報大王,待我追回韓信再說不遲。”

夏侯嬰勸道:“你去追不如我去追。”

蕭何已經登上馬背,搖了搖頭道:“不一樣,你已救他一次,這回大王未必開恩,你也不好再說。”

夏侯嬰想想也是,遂問道:“若是大王問起你的去處,我該如何回答?”

蕭何一邊催動坐騎,一邊留下一句話:“什麽也不要說,等我回來。”

待到夏侯嬰再看時,蕭何已融入鬆煙月波中去了……

然而,這鬆煙月波對韓信來說,卻充滿著眷戀、寒心、失望。

馬蹄在山道上敲出孤寂單調的節奏,也敲擊著他那顆憤憤不平的心。抬頭望天,一群烏鵲飛過星空,偶爾傳來幾聲淒涼的叫聲,有幾隻環繞在山道旁的一棵蒼鬆,飛了幾圈,終於還是南去了。

韓信至今不能明白,為什麽自己一腔熱情就是沒人能夠讀懂?記得早在項羽軍中時,他就曾經冒死向他進言,料定劉邦必然借著楚軍與章邯大戰之機先入鹹陽,要他分派人馬西進。可在項羽眼裏,他是多麽不屑。後來,範增也看出了這點,項羽倒欣然接受,並派了司馬卬渡河西進。他也曾向項羽諫言寬待秦軍士卒,使其歸心可用。可項羽一意孤行,終於釀成慘案。一次又一次冷遇,使他對項羽失望了。明於此,他有了再擇新主的想法。因此,鴻門宴上,當劉邦借口如廁而逃走之際,他沒有阻攔。

也就是在這次劍拔弩張的關頭,他結識了夏侯嬰。兩人一番交談,夏侯嬰為他的滿腹謀略而驚詫,為他的境遇而歎息,並且慷慨應允要在沛公麵前舉薦他。可結果劉邦與項羽一樣將他視為“鄉人”,沒想給他一個展示才華的機會。從連敖到治粟都尉,每一次近乎隨意的任命,在他的感覺裏都是對自己的羞辱。因此他同樣不能明白,蕭何、曹參、夏侯嬰這些人怎麽了,竟如此忠貞不貳地跟著這個傳為賭場無賴的劉邦。

治粟都尉,說穿了就是看管糧庫的小吏,上任後,韓信不用吹灰之力就可以處理得井井有條。閑暇無事的時候,排解寂寞的唯一辦法就是躺在糧庫門前的台階上看《兵法》。

一天,他正在看《兵法》,一邊看,一邊把先賢所述與今日所經曆的戰例加以對照,揣摩其間的得失。忽然,他眼前一亮。劉邦麵對項羽的排擠竟選擇委曲求全,甘願到偏僻的漢中落腳,這智謀必非出自常人之口。是張良,還是蕭何?這時,有人從身後奪走他手中的竹簡,韓信回頭一看,原來是蕭何。他忙翻身站起來施禮,蕭何謙恭地回了禮,兩人就坐在糧庫門前的台階上敘話。

“來此還習慣麽?”

韓信似乎很隨意地回道:“割雞焉用牛刀?”

聞言,蕭何笑道:“這麽說,韓信君該是牛刀了?”

韓信不置可否地一笑,反問道:“丞相以為呢?”

蕭何並不因韓信的傲岸而反感,反而提了一個現實的問題:“依先生看,漢中可久居否?”

“丞相是要下官說真話麽?”見蕭何點點頭,韓信繼續道,“非下官以為此地不能久留,大概漢王也作此想,丞相也以為然吧?”

蕭何感慨韓信見事之明,接著問道:“依君觀之,該如何應對呢?”

“倘若漢王用我,我則還定三秦,逐鹿中原……”

蕭何要韓信陳說其詳,他卻轉移了話題:“今日天氣晴朗,若是有飛鴻橫空而過,當射之食其肉也。”

蕭何強烈地感到韓信的不同凡響,那天一離開,就直奔大殿向劉邦舉薦。可讓他沒有想到的是,一向對自己十分尊重的劉邦這回著實沒有給他麵子,甚至對他倆一再舉薦韓信有了反感:“一個小小的治粟都尉都不安心做,還能成什麽大事?此事今後毋庸再提。”

在沒有任何消息能夠慰藉心靈的時候,韓信選擇了離開。

可是離開了劉邦,他又該去向何處呢?他的心是迷茫的。重新去彭城投奔項羽麽?根本不可能。項羽平生最恨者莫過於背叛之人,到了那裏,就等於進了牢獄;回淮陰去麽?那裏舉目無親,更為要命的是,王屠戶等人尚在,當他們看到自己落魄的模樣時,將會以怎樣的羞辱迎接自己呢?

一想到淮陰,他就想到了漂母,當年曾發誓要回報她的賜食恩德,難道他就這樣回去讓漂母傷心麽?再說了,至今不名一文,拿什麽回報呢?又有什麽顏麵再見她呢?

月亮漸漸西移,坐騎似乎感應到了主人的九曲回腸,步子逐漸慢了。回望身後,山影綽綽,山風乍起。韓信覺得腹中饑餓,看到前麵山凹處有戶人家,便走上前去輕輕敲門。

不一會門開了,從門裏探出一老者的頭來,警惕地打量著韓信,顯然是把他當歹人看了。韓信暫忍被懷疑的屈辱,上前打拱道:“夜間緊著趕路,誤了投宿之地,現腹中饑渴,想討些水喝,好伴著幹糧充饑。”

“你等著。”老者冷冷地說了一句,轉身進了裏屋,不一會兒端出一碗清水說道,“喝吧,碗不要了。”轉身關了門,不再露麵。

韓信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和著清水吃了臨行前帶的“餱糧”,看看月亮已經西沉,啟明星從東方升起,剛才還灑滿銀灰的山道,這會兒卻變得模糊不清。他解開馬韁,不再鞭策,任由戰馬緩緩在山道上蹣跚。他忽然覺得對剛剛棲身不久的漢國,有了說不清的眷戀。他的腳步慢慢,思緒漫漫……去與還的衝突折磨著他的情感。

韓信並不知道,在他離開莊戶一個時辰後,蕭何也到了這裏。當他打聽到一高個中年男子從這裏經過後,就斷定是韓信。蕭何不敢有任何怠慢,迎著晨曦追趕而去。

一天一夜的奔走,蕭何已經很疲累了。兩眼布滿血絲,久坐馬上,渾身酸疼。但他心頭此時隻有一個念頭,放走了韓信等於放走了一位無雙國士。這不僅對他,對漢國亦是頓失棟梁的遺憾。

心急馬快,蕭何隻聽得風聲在耳邊呼呼作響,月光下的樹影急速向後移去。忽然,戰馬一聲“啾啾……”前蹄騰空,蕭何情急之中勒緊馬韁,整個身子貼在馬背上。過了一會兒,一隻烏鴉從山溝裏飛出,“呱兒呱兒”地向對麵山頭飛去。蕭何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策馬繼續向前奔去……

“知道不?寒溪漲水了,往西的路被截斷了。”

“偏偏這河上沒有船隻,你我也隻有在這故道縣城多滯留幾日了。”

聞言,韓信心頭一沉。為什麽自己要過河水就漲,上天都與我作對。帶著這樣的心緒,這頓飯沒有吃出什麽味道。囫圇吞完一盤牛肉,將卮中酒喝幹,韓信徑直下了樓,驅馬來到寒溪河邊。果然,由於連日來上遊多雨,寒溪河不僅漲了水,且水流甚急。從深山衝出的碗口粗的樹枝順著激流流向遠方;站在河岸邊,耳邊濤聲如雷,這條河雖名寒溪,卻是一條並不算窄的河川。站在寒溪河東岸,韓信望著西岸彎彎曲曲的山道仰天歎道:“上蒼!你真要陷韓信於死地麽?”

他現在十分擔心,如果劉邦發現他匹馬逃走,定會派麾下追來。那時,他就是死路一條。他還有許多抱負未實現,這一生豈不太虧了。

“我豈能與彼等燕雀之徒同日而語?”他試著下了一次水,但很快就覺得那巨大的浪濤要吞沒他和戰馬。戰馬有靈性,長嘯嘶鳴聲在山穀間**起陣陣回聲,就是不願意下水。

這時,從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呼喚:“治粟都尉且留步。”

韓信回頭看去,見斜陽中一騎正朝這邊飛奔而來。

“治粟都尉留步!”當呼喚再度傳入耳內時,韓信聽清楚了,來人正是蕭何。

“哦!他還是追來了。”韓信本已不安的心這時候繃得更緊。他猜不透蕭何此來意味著什麽?是被捉拿回去,死於酷刑;抑或是被請回去,委以重任。當他警覺地搜尋著蕭何身後,直至確定他單槍匹馬時,才明白蕭何是前來勸自己的。他奔波了一夜的身子頓時有了一種無以名狀的力量,方才因河水暴漲而引起的煩惱悄然消退,心裏充滿了溫暖。

此刻,蕭何已經驅馬來到寒溪岸邊,熱情地打著招呼:“終於追上都尉了,我這把老骨頭也值了。”

韓信忙向蕭何行禮:“參見丞相!”

“此地沒有丞相隻有知己。”蕭何上前扶住韓信的肩膀,接著不無嗔怪地說道,“都尉乃無雙國士,胸懷抱負,誌在千裏,為何如孩童一般,不留一句話就走了?”

“在下出走,非為丞相,萬勿生疑。”聞言,韓信臉上頓時發熱。見蕭何兩眼專注地看著他,韓信接著說道,“某聞王人者上賢,下不肖,取誠信,去詐偽,禁暴亂,止奢侈。周至成王,有上賢之材,因文武之業,以周召為輔,有司各敬其事,在位莫非其人。今漢王不辨賢庸,徒有王名,信雖不才,然願擇良木而棲之。”

“這……”究竟去往何處,韓信自己也說不清,又如何能回答蕭何呢,便搪塞了一句,“漢王不用,自有識才者用信。”

“嗬嗬!不盡然吧!”蕭何眼裏流露出一絲狡黠的微笑,“難道都尉還想回到項羽那去麽?”

“項羽不足謀。”韓信目光裏立刻寫滿了不屑。

“那田榮呢?”

韓信毫不隱諱地說道:“田榮、張耳等人,皆鼠目之徒,何足掛齒?”

“那都尉還能到何處去呢?”麵對語塞的韓信,蕭何接著說道,“漢王光明磊落,一旦識人,必善用之,都尉何須在乎一朝一夕之落寞呢?誠如前日都尉所言,漢王定不會屈居漢中,當還定三秦。依我觀之,鞪劃經略,遊刃有餘,非子房而不能達之;統軍布陣,捉將挾人,非君莫屬也。當此用人之際,都尉卻擅自出走,人不識君而君不自識,能不愚乎?”

“這……”

“舍本逐末,錯失良機,能無憾乎?”

“丞相!在下……”

“忍看雀噪蟬鳴,天下紛然,能無恨乎?”

韓信無語,隻是直直地望著蕭何。

“無功而歸故裏,能無愧乎?”

蕭何一連四句反問,句句戳到韓信的痛處。可他並不需要韓信的答案,隻要他跟著回去,就是最好的答案。因此,在韓信悔愧的歎息中,蕭何慨然道:“隻要都尉回去,我定在漢王麵前力薦都尉為將軍,將兵強漢,經略經國大業,如何?”

話說到這個地步,韓信還能說什麽呢?他原本就沒有真正打算離開,他不過就是尋求一個被人重用的機會,於是上前緊緊握著蕭何的手道:“在下跟丞相回去。”

蕭何不無調侃地用馬鞭指了指寒溪西岸。韓信會意,笑了一句:“此寒溪留我,丞相留我啊!”言罷,踏上了歸途……

蕭何的心境此時就像這雨後的天空,一碧如洗。追著韓信歸去的馬尾,鞭子在山穀間打出響脆的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