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函穀關頭戰雲起 灞上軍營人不寐

懷著依依不舍的心境回到灞上,劉邦剛剛住下,彭城的使者就到了。這使者不是別人,正是懷王身邊的左司馬曹無傷。

曹無傷宣諭了懷王的詔令,聲言沛公既然先入了鹹陽,當踐約稱王。劉邦感謝楚懷王盛意,當即在大帳設宴招待。舉酒時,劉邦問道:“懷王有沒有什麽話帶給我?”

曹無傷搖了搖頭:“懷王倒是沒有什麽,就是呂臣大人捎話給將軍,言說懷王不日亦將遣使者前往新安,向上將軍宣示踐約詔命。”

“哦?”劉邦正要說話,不意張良卻借著敬酒的機會暗地踩了他一腳。劉邦情知子房有隱情,便打著哈哈道,“上將軍功高勞卓,嘉勉理所應當。”說著,又招呼曹無傷飲酒。

席間,曹無傷有意無意地打聽劉邦進鹹陽後的舉止。劉邦坦**,遂將如何招降秦王,如何約法三章大略講述了一遍。曹無傷連連稱讚沛公英明,說回彭城後定要稟報懷王。劉邦當即舉酒,再次表示感謝。

送走曹無傷後,張良留了下來。劉邦有些困倦,席地而臥道:“子房方才是有話要說麽?”

張良也不掩飾,開口就道:“主公大智。撤回灞上,乃我軍安己拒敵之上策。”

“子房這是話裏有話啊?”劉邦立即嗅出了戰爭的味道。

“呂大人捎話給主公,是提示您警覺項羽兵進關中,要我軍速做準備。”張良看了看帳外,見曹窋正全神貫注地值守,便在劉邦對麵坐了下來,“探馬來報,說項羽率百萬大軍正滾滾西來,大有必取鹹陽之勢。”

“百萬大軍?”劉邦笑著搖了搖頭,“記得在薛縣會盟時,項梁軍不過二十萬,經過幾次大戰,充其量也不過四十萬。項羽向來好虛張聲勢,說百萬言過其實了。”

張良覺得劉邦的分析很有道理,可仍然勸道:“即便是四十萬也不容輕敵,我軍至今不過十萬,要麵對四倍之敵,顯然力不從心。況乎秦地四塞,進之容易,退出卻難。”

這樣一說劉邦也急了,忙喚曹窋進來在地氈上鋪開地圖,手指沿著河水由東而西察看,這一看,他的心忽然就懸了起來。從新安到函穀關,途經澠池,距陝縣約一百六十裏。項羽軍隻要越過澠池,不用兩日即可到達函穀關。

劉邦抬頭看了看張良道:“都是我怠於鹹陽宮室,多虧子房提醒,否則我軍危矣。不知子房有何破敵之策?”

張良將手按在地圖上,指著函穀關侃侃而談,似乎一切早已了然於胸:“沛公請看!從澠西到潼關之間是一條狹長穀道,西據高原,東臨絕澗,南接終南,北塞河水,乃天險屏障。據傳當年孝公定都鹹陽,便從魏國手中奪取崤函之地,在此設置函穀關。此關穀道僅容一車能過,素有一將當守,可敵萬軍之說。前年周文被章邯追趕,正是因崤山之故才得以退往澠池。故而,我軍隻需遣一名得力將軍駐守函穀關禦敵可矣。”

張良在陳述破敵方略時語氣平靜,恰似閑人對弈。這種氣度深深感染了劉邦,他應道:“有子房在,我何懼項羽?隻是不知遣哪位將軍較為妥當?”

“柴武可矣!”

“如此,就依子房。”

劉邦轉頭就要喊曹窋傳令,卻被張良攔住道:“主公少安,在下還有話說。兵法雲,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向導者,不能得地利。我軍初到關中,人地兩生,須招關中兵以自益。如此,則有備無患矣。”

“征兵之事不難,就由蕭何去辦。他向來慮事周密,滴水不漏。”

拒敵方略在二人胸中越來越清晰,張良心底卷起一陣細浪。自跟隨劉邦以來,他最感佩的就是劉邦的知人善任,他總能把身邊之人安排到恰當位置。而其人一旦赴任,他又能豁然放手,從不幹預具體舉措。所以,在他身邊做事,眾人感到輕鬆,無須提心吊膽。

這時,劉邦的聲音又在耳邊響了起來:“兄弟鬩於牆,情非得已。楚軍內戰,我心中總是不忍,不知多少父母妻子又要飽受煎熬。”

張良心中又是一驚,這就是劉邦與項羽的不同之處,他忽然想起屈原的辭來——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楚人如此憂民,焉能不得天下?

有了劉邦約法三章的影響,灞河兩岸數十裏村莊的百姓都感戴劉邦的懷土愛民,紛紛前來參軍。不幾日,竟然募兵三千多人。這其中有不少人都曾被征入秦軍,而今懷著不同的心境入伍,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士氣分外高漲。

這天,劉邦檢閱完新卒操練回到大帳,就發現酈商站在帳外等候。他遠遠瞧見劉邦,三步並坐兩步上前施了大禮。劉邦一邊走一邊問:“將軍有何事?”

酈商跟隨劉邦進了大帳,也不拐彎,便直接問道:“末將聽說沛公要遣大將堅守函穀關?末將不才,願意前往。”

劉邦笑了笑道:“將軍果然忠勇,隻是子房建言柴武將軍前往。”

酈商抱拳道:“柴將軍知兵善戰,能擔此重任。可末將還是希望主公能再考慮考慮。”

“哦,這卻是為何呀?”

“末將自追隨主公以來,寸草之功未見,滴涓之勞未有,每每聽聞眾將軍功高勞卓,很是慚愧……”

下麵的話沒有出口,就被劉邦截住了:“將軍何出此言,攻打芷陽,將軍雖非主攻,然馳援亦是有功。”

“主公不提則罷,一提末將更無地自容。芷陽之敵不堪一擊,樊將軍一人克敵,末將隻是跟隨進城罷了。”酈商說到這裏,言辭愈益懇切,“請主公將此機會授予末將,主公若是不放心,末將願立軍令狀。”

劉邦擺手道:“將軍言重了,我與子房、丞督商議後再說。”

酈商聞言,以為這是托詞,當即單膝跪地,麵對帳外青天高聲道:“上蒼作證,末將若是守關有誤,甘願軍法處置。”

那凝重和虔誠讓劉邦為之動容,他上前扶起酈商,當即允準他率軍前往函穀關:“函穀關山勢險峻,易守難攻。而我軍兵少,加之新招關中士卒訓練不足,故不可掉以輕心。”說到這裏,劉邦神色分外莊重起來,“請將軍萬勿輕易出擊,隻要堅守,敵則莫之奈何也。”

“末將記住了!”

酈商滿麵喜色地告辭出來,就直奔了兄長住處。未料他並沒有從酈食其的臉上看到任何讚許,反而讀出了憂慮:“不行!你人地兩生,難當此任。”

“兄長不是總教誨我要竭忠盡命麽?”

“項羽氣勢洶洶而來,能否守住函穀關關乎全軍安危,你豈能逞一時之勇?”

“兄長勿再多言,我已向沛公立下軍令狀。覆水難收,隻有慷慨赴任。”

酈食其無奈地看了看酈商,許久沒有說話,等他再度抬頭時,就多了作為兄長的莊重和寬容:“你的心境為兄理解。你我自來沛公麾下,賴主公精於運籌,子房多謀善斷,蕭何持籌而算,戰事一路順暢。你建功立業的機會較少,急於出戰,情有可原。既然如此,為兄卻是要交代你幾句話。函穀關穀道狹長,難容大軍通過。你隻要堅守,敵要推進一寸皆難;其二,你須戒急用忍,不可因貪功而經不住敵軍挑戰;其三,不可擅動,須及時向沛公稟報軍情,以求從容策應。”

“兄長的話,我牢記在心了。”聽聞這些諄諄教誨,酈商的眼就有些發潮。

酈食其拿來酒釀,齊胸而舉道:“為兄也無酒宴,且借這觥酒為你壯行。”

兄弟倆飲過酒,酈食其並不挽留,催促酈商回軍營整頓軍伍。

“關中新招士卒皆年少青壯,你須善待之。”看著酈商一躍上馬,酈食其禁不住在他身後高聲叮囑。馬蹄卷起的煙塵,趁著東來的風,在酈食其眼前拉開一道塵障,漸漸淹沒了酈商的背影。不知為什麽,他的心就像塞了塊石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沉重。

長兄如父。父親因病早逝,母親改嫁他方,酈食其和酈商是祖父帶大的。祖父不僅教他們道德文章,也教給他們武功兵器。酈食其對縱橫之學情有獨鍾,而酈商則對兵法情趣盎然。那時候,酈商儼然兄長的守護者,常常將那些因為口舌之爭而欺負酈食其的鄉間惡少打得鼻青臉腫。久而久之,他在高陽一帶名聲遠揚。

隨著年歲漸長,酈食其發現酈商心氣太強,常常不能冷靜地看待周圍的人和事。而現在,他卻毛遂自薦地去鎮守函穀關,他的心就益發不安。事已至此,他隻能在心中祝願兄弟此去能擋住項羽大軍。隻要函穀關不破,沛公就會安然無恙。

第二天酈商出征之時,蕭何和張良都去陽關路口送行,因為他們都知道此戰對劉邦軍的分量。

“我軍安危係於將軍一身,萬望將軍謹本詳始,臨深履薄,早有捷報歸來。”蕭何望著已經登上戰馬的酈商道。

酈商雙手抱拳,慷慨激昂地回道:“請大人放心,末將定不辱使命。”

此時在酈商身邊多了一員將軍,那就是牛良,這是張良舉薦的。知人甚敏的張良跟劉邦坦然談了自己的看法,並且舉薦牛良為副將,以便緊要關頭遏製酈商的不慎和躁動。此刻他特地來到牛良麵前道:“將軍與酈將軍當同心協力,共禦強敵,萬不可以掉以輕心。你為副將,凡事當多聽酈將軍才是。”

自從隨劉邦上了芒碭山之後,三年來,從軍侯到校尉直至將軍,牛良一直處在副將位置,尤其是在少年營為嶽恒副將時的兩年中,他從嶽恒身上學到了謀於大局的品德。也正因為此,所以劉邦才多次遣他外出公幹,圖的就是一個放心。現在,他又一次置於副將之位,他沒有絲毫的委屈,微笑著對張良道:“先生之言,末將謹記在心。”言罷抖了抖馬韁,跟隨大軍旌麾,奔函穀關去了……

張良的目光追著遠行的隊伍,一直沒有收回,直到蕭何在耳邊提醒,才從紛亂思緒中轉了過來。

“子房心事重重,這卻是為何?”

張良撩了撩衣袖道:“兵法雲:‘知兵之將,民之司命,國家安危之主也。’函穀關雖說關險道窄,然非驍勇善謀之將不能守之。酈將軍自薦守關,其情可嘉。然則,彼對秦地地理人事生疏,故而……”

“子房所慮,亦我所思。”在回大營的途中,蕭何並不急於上車,而是與張良並肩步行,“我意隻在函穀布兵尚且不夠,還須多做打算才是。”

“我已建言沛公,命柴將軍在驪邑阻敵,曹將軍在灞西布軍,樊將軍在芷陽,構成控弦之勢……自古敢戰方能言和,敵我兵力懸殊,我軍此部署意在使項羽不敢輕視,逼他息戰。”

蕭何讚道:“此圖存之良策也,子房果然韜鈐滿胸,折木成兵!”

張良搖了搖頭:“在下也隻能運籌,論起理政,不及大人,而論起統兵出戰,不及……”後麵的話他沒有說,但蕭何還是聽出來了。在張良的眼中,目下沛公身邊尚缺為帥之人。

蕭何拉了拉張良的衣袖,詭譎地笑了笑問:“先生心中是否有為帥之人?前幾日,夏侯兄對我提到一人,先生可知否?”

張良轉臉眨了眨眼睛道:“拿過手來……”接著,就在蕭何手中寫下了“韓信”二字。

“可惜此人在項羽處為中郎,‘園有桃,其實之肴,心之憂矣,有誰知之?’”蕭何很是吃驚,原來兩人想到一處去了。

張良對此表示了同感,長籲一聲道:“看機會吧!園有棘,其實之食,且待行國也。”

從灞上到函穀關約六百裏路程,酈商和牛良率軍曉行夜宿,趕到函穀關時已是十一月下旬了。

大軍在關口搭建帳篷,埋鍋造飯,飽餐一頓,歇息一夜後就投入緊張備戰,酈商、牛良與原來在此守關的“二五百主”一起登關察看關防。

站在函穀關城樓向東望去,隻見左邊是起伏不平的土嶺,右邊就是巍峨聳立的崤山,中間一條狹長的穀道。站在南山,可以清楚地看見北坡的人在地裏勞作。

“二五百主”介紹道:“這穀道長約十五裏,因其地勢險要,故秦孝公定都鹹陽後就在這裏設置關隘。秦王政六年,楚國、趙國、韓國和魏國合縱攻秦,兵至函穀關而敗。從此,六國視函穀關為死地,從不輕進。”

“哦?”酈商看了看牛良道,“五國尚且如此,遑論項羽?倘若他敢於輕進,必敗於我等手中。”

“二五百主”見狀,奉承道:“將軍定能穩操勝券。”

聞聽此言,牛良在轉身西顧之際,眉頭就皺起來了。他發現不唯關前道路狹窄,關後亦然。倘若關破,軍伍撤退亦難。牛良不敢輕言操勝,便對酈商道:“項羽非等閑之輩,素來喜歡出其不意;其麾下英布、桓楚、龍且皆能征善戰之將,將軍萬萬不可輕敵。將軍請看……”酈商隨著牛良的手指把目光投向西方,“倘若關破,我軍亦危矣。”

酈商覺得牛良的話很有道理,便傳令道:“關後穀道,自今日起嚴禁百姓出入,違者斬無赦。”

“如此叨擾百姓,不好吧?”牛良有些不願。

酈商並不理會牛良,隻管向從事中郎傳令。從事中郎下樓去後,酈商才看了看牛良道:“守關乃要事,其餘暫且無須記掛。”

牛良還要爭辯,一想降將在旁,於是便忍了。

再往前走,就看見一隊隊士卒在屯長的率領下,將滾木礌石抬上關樓,“嗨喲嗨喲”的號子聲此起彼伏;一座座樓垛旁邊,弓弩手嚴陣以待;不時有巡邏的士卒來回巡查,明晃晃的戰刀舉在手上。備戰的氛圍讓酈商十分滿意,牛良附耳告訴他已派出數十名探馬出關十五裏偵察,一旦發現項羽大軍的蹤跡,立即稟報。

酈商點了點頭。他雖然是第一次與牛良合作,但張良已向他介紹過牛良的為人,果然細密周詳。

接下來的日子,酈商始終處於枕戈待旦的緊張中,每日督促備戰;牛良則負責新卒的演訓,每日裏校場上殺聲震天,刀光閃閃。這一日演訓完畢,牛良帶屬下校尉沿著北坡登上關後的山頂,他向西望去,但見河水在這裏轉為南北流向,便問道:“由此往西,可以到達何處?”

校尉回道:“西去可以到達蒲阪,過了河水就是臨晉、下邳,離鹹陽不遠了。”

牛良望著連天接暝的山脈,心中忽然閃過一絲憂慮,假若項羽遣一支軍隊從蒲阪渡河,繞過函穀關,從北側進攻,豈不避實就虛,灞上危矣。這個發現讓他倒吸一口冷氣,由不得“噫”了一聲,轉身催動坐騎便下了山……

酈商正在大帳內觀看地圖,聽見侍衛在外麵說話,知是牛良回來,便在帳內大聲吩咐:“快請牛將軍進來。”

牛良進帳後並不落座,直接來到地圖前指著蒲阪方向,將自己的憂慮和盤托出。孰料酈商聽了哈哈大笑道:“牛將軍多慮了。項羽人地兩生,豈知有這樣一條路可進入關中?你我就一心一意地守好函穀關即可。”

“將軍三思,此事是否提醒主公?”牛良並不放棄。

酈商聞言,有些不耐煩道:“主公既將守關重任委於我,我自然心中有數,牛將軍切勿杞人憂天,做好本分即可。”

“如此,末將就告辭了。”牛良說罷,便退出了大帳。

望西斜的陽光從山頂投射到營門前,雖不溫暖,倒也鮮亮。人言張子房運籌帷幄,難道想不到這一層麽?自己倒真有些杞人憂天了。想到這裏,他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不無自嘲地笑了。

牛良一回到營帳,派出去的探馬就到了,稟報說項羽大軍已過了曹陽,正向函穀關而來。

牛良忙問道:“率軍將領是誰?”

“據南來的百姓說,乃當陽君英布。”

牛良心頭一驚,英布乃項羽軍中名將,早在陳留、外黃和定陶大戰中,他就見過其力敵千軍的英姿。項羽遣他為前鋒,對關中誌在必得。他不敢有絲毫遲滯,忙對探馬道:“你與我一起去稟報酈將軍得知。”……

兩日後的子夜,在關樓值守的牛良聽到有聲音自遠及近而來,似乎是大海的怒吼。他全身頓時緊張起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前方。果然,過了大約半個時辰,就看見火把組成的長龍向關前滾滾而來,牛良一麵安排弓弩手嚴陣以待,一麵要從事中郎速報酈商得知。

那是怎樣的火把長龍啊!肉眼看去,足有五裏長,迎著夜風舞動。牛良據此估計,英布的軍伍至少在兩萬眾之上,而酈商和自己所部不過三千,確是力量懸殊。正想著,酈商上城來了,他的目光穿越夜色遠眺,禁不住“啊”了一聲道:“敵軍果然不少。”

“弓弩手箭上弦,弩機張;步軍生火燒沸桐油,備好滾木礌石。”酈商立即將幾位校尉叫到麵前下令,然後他從劍鞘裏拔出寶劍,在空中劃過一道弧光高聲道,“吾等平日深受沛公恩澤,今日不報,更待何時?殺敵立功者賞,畏縮脫逃者斬無赦。”

可從他們看見第一個火把過去了兩個時辰,隻是隱約地看到英布軍伍在關外安寨紮營,卻沒有進攻的跡象。酈商和牛良都感到奇怪,難道英布到此隻是佯攻,項羽大軍真會從蒲阪渡河進入關中麽?

夜深沉,人不寐。在函穀關外,英布正在召集麾下校尉部署攻打關隘。侍衛在四周圍了一圈,英布和校尉們借著火把看地圖,每個人臉上閃著明明暗暗的光芒。

一股冷風吹來,英布緊了緊腰帶指著地圖道:“函穀道狹,不易展開大戰。還是範老將軍善謀,要我等引敵出關。明日一屯為一撥,輪番在關前罵陣。軍廚盡管將好酒好肉送到陣前,直到守將出關為止,聽明白了麽?”

“明白了!”眾校尉不約而同地回答。

英布又道:“不值守罵陣者,可安寢歇息,養精蓄銳,及時換班。”

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色,雄偉的函穀關關樓屹立在晨曦中,十分寧靜。經過一夜歇息,英布軍中首撥罵陣的士卒在屯長率領下來到關前,對著城頭高喊:“城頭可是守將?報上名來可饒你不死。”

見關城沒人回應,士卒們開始大罵,罵了足足一個時辰,第二撥便來替換,出口的話比前一撥更難聽。

酈商和牛良都在關樓上。酈商一方豪傑,何時受過這等窩囊氣,敵軍罵得緊了,他忍不住怒火中燒,幾次欲出關迎戰。

牛良死死攔住他道:“此乃敵軍激將之策,將軍千萬不可動怒,你且下樓回大帳歇息,這裏有末將守著。”

酈商想想也是,眼不見心不亂,心不亂則神定。於是道一聲“牛將軍辛苦了”,轉身下了城樓。

一連五天,英布軍都是輪番罵陣,而且越罵言辭越激烈。到了第六天,英布軍屯長帶著士卒來到關前,像往常一樣高聲罵道:“關樓上守將聽著,你等如婦人一般膽小,不如穿了女裝出來投降,我軍饒你不死。哈哈……”

酈商此刻就在關樓上,他心火升騰,雙目血紅。當關前傳來更加不堪入耳的話語時,酈商終於忍不住了,操起大刀就向城下衝去。

牛良一步衝上前扯著酈商的戰袍道:“將軍!小不忍則可亂大謀啊!請將軍三思。”

“你放開!”酈商猛一用力,戰袍被撕下一塊。

酈商下了關樓縱身上馬,大呼一聲“願殺敵者隨我來”,便要守關士卒放下吊橋,衝了出去。

關前,英布早已披掛待陣,手執斧鉞。見酈商衝出關門,他對身後的校尉使了個眼色。隻聽校尉大呼一聲“衝進關去”,英布軍潮水般地湧了過來。牛良見此情景,大呼“酈將軍退回來”,可酈商卻置若罔聞,直朝英布撲去,兩人很快廝殺在一起。酈商不知道,此乃英布調虎離山之計,他纏住酈商,是為給所部進關贏得時間。

牛良見無法阻止人潮湧進,親自帶領士卒試圖扯起吊橋,卻無論如何也拉不上來了。他急忙上馬,揮動長槍,一連刺倒幾位衝在前麵的英布軍士卒,喊酈商快速退回。

酈商明白自己中了英布之計,再也無心戀戰,轉身回撤。英布大喊“哪裏逃”,追了上來。酈商憑借勇力殺出一條血路,趕到牛良身邊,一臉慚愧道:“事已至此,怎麽辦?”

“函穀關一破,沛公危矣。我等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為沛公重新部署兵力贏得時間。”牛良這會兒也顧不上追究責任。

酈商點點頭道:“都是我不聽將軍勸阻,誤了大事。回大營後,我當自縛前往沛公帳下請罪。”

“眼下不說這些,禦敵要緊。”

兩人隨即分頭整頓隊伍,在狹長的函穀道中與敵軍展開廝殺,且戰且退。到第二天巳時,英布軍向前推進了數十裏。穀道裏到處是兩軍留下的屍體,戰馬一踩下去就血柱噴湧,慘不忍睹。

從事中郎清點士卒人數,回報說一戰下來,人馬損失一半。酈商聽了長歎一聲……

天空陰沉沉的,午時二刻飄起了雪花。半個時辰後,已是漫天皆白,銀裝素裹了。雙方的士卒都很疲憊,戰事漸漸慢了下來。酈商靠在一處背風的土坡坐下,艱難地咽了一口餱糧,轉臉看去,隻見牛良按劍而立,迎風警惕,心中便充滿了感激。

這是牛良跟隨劉邦以來第二次遭遇失敗,他的心火燒火燎,沒有一點食欲。此時他的思緒再度回到前不久察看關情時想到的問題,假若項羽真從蒲阪渡河,那他們在這裏鏖戰還有什麽意義呢?

遠方一騎正披著風雪朝這邊奔來,赤色的戰馬與白色的鬥篷看上去十分顯眼。一定是灞上有新消息了,牛良迅速飛馬上前迎接來人。在幾丈遠的地方,使者發現了牛良,便道:“牛將軍,沛公有書來。”

說話間,牛良帶著使者來到酈商麵前,他們打開信劄一看,果然不出所料,項羽已攻到戲水,沛公聽從張良建言決計休戰,要酈商和牛良將函穀關交於英布,回撤灞上。使者也不停留,轉身上馬走了。牛良估計,沿途驛站換馬不換人,使者在路上至少走了三天。

“都怨我……”酈商大睜血紅的雙目,欲站起來喚軍中曹掾起草書劄。他忽然一陣頭暈,險些跌倒。牛良趕忙扶住,要從事中郎去傳人。不一會曹掾來了,當即鋪開絹帛寫道:

同為楚軍,何故相殘?沛公深明大義,命我等罷兵息戰,將函穀關交於當陽君。望將軍好自為之,勿再生事端。

回軍途中,酈商不斷自責,這是自舉事以來他第一次如此窩囊地退卻。

灞上,現在是戰雲密布,鼓緊鑼密。

不斷從前方傳來消息:

柴將軍不敵項羽軍,已撤出曹陽;

樊將軍不敵項羽軍,項羽大軍已抵戲水。

項羽大軍已抵鴻門。

劉邦到這時才真正體會到,項羽果真不同凡響。現在看來,當初是過於樂觀了,相信一紙誓約就可以圓自己先入鹹陽為王的美夢,看來是把事情想簡單了。項羽一路所向披靡,不僅靠的是各路諸侯,也不僅是兵力上的優勢,他手下的戰將的確個個驍勇。

這讓劉邦覺得尷尬。坐在灞上軍營大帳,他的心緒很亂,甚至有些憤怒地朝在外麵值守的曹窋喊道:“丞督、子房為何如此遲緩,難道不知道兵勢如水火麽?”

“中郎大人已經快步去請了。”

曹窋話音剛落,蕭何便匆匆進了大帳,劉邦臉上露出不悅道:“灞上戰事吃緊,你們倒也能坐得住?”

蕭何解釋道:“主公且息怒。屬下是遇見一件要緊的事,所以耽誤了一些時間。”

“什麽事還能比戰事更要緊?”

蕭何回道:“屬下正在整理關中圖冊呢!”

劉邦聞言一愣,氣道:“眼下當務之急是商議退敵之策,你整理什麽圖冊?”

蕭何見狀,緩和了一下氣氛道:“論起軍中大事,自然離不了子房。”

劉邦也覺得生氣不是時候,沒好氣道:“已經遣人去請了,不知為何再三拖延。”

蕭何繼續平息劉邦的火氣道:“子房向來處事謹慎,絕非誤事之人,主公少安,估計他很快就到。”

張良的確處事周密,此刻他正在住處會見一位老友,這也是關乎戰局的重要客人——楚國左尹項伯。

張良沒有想到,巨鹿大戰後項伯就一直留在軍中。

項伯見到張良時,氣喘依然沒有平息,顯然是一路走得太急。張良正要差人上茶,卻不料項伯擺了擺手道:“茶就不喝了,我是來救先生的。”

“此話從何說起?”

項伯不答反問:“敢問足下可知曹無傷其人?”

“是左司馬曹無傷麽?他是懷王派往沛公軍營的使者,不是早回彭城了麽?”

“非也!就是這個曹無傷跑到上將軍處,言說沛公盡得鹹陽宮中珠寶,惹得上將軍十分震怒,發誓要踏平灞上。”項伯說到這裏,拉著張良的衣袂道,“我擔心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故而夜奔而來,請先生與我一同去往鴻門。”

張良掙脫項伯,眼看著神色就嚴肅起來了:“項公好意,子房心領了。想當初我本答應追隨沛公,後來應韓王請求出任司徒,沛公二話不說,十裏相送,其情其景,曆曆在目。當下事急,子房縱然要走,亦不能不辭而別,當稟報沛公。”

項伯歎了一口氣道:“先生真書生耳。你若稟報沛公,還走得了麽?”

“縱然走不了,也決不能不辭而別。”

項伯又再三勸解,張良隻有一句話:“項公深夜外出,必遭上將軍疑慮,閣下還是趁夜速速回去,子房這就去稟告沛公。”言罷,急忙朝劉邦大帳奔來。

項伯著急地在屋內踱著步子,可就這樣走開又放心不下,於是跟在張良身後往沛公營帳而來。

劉邦久等張良不來,正在火頭上,見了麵便劈頭就問:“軍情緊急,子房為何延宕至此?”

張良先不回話,而是把曹無傷如何向項羽告密之事從頭至尾大略敘述一遍,劉邦邊聽臉色邊由吃驚漸漸轉為憤怒,最後鐵青著臉一拳擊打在案幾上大罵道:“這個賊人身為左司馬,內心竟然如此陰暗。”

“主公何必為小人慪氣?”張良這才在蕭何身邊坐下,接著將一個尖銳的問題擺在劉邦麵前,“主公自忖,我軍能否抵擋項羽軍入灞上?”

劉邦沉默了好一會兒,說出的話就顯得不那麽有底氣了:“當然不能。請二位來就是思慮如何應對。”

蕭何在一旁道:“當今之際,隻有緩兵而後圖之。”

“丞督所言極是。趁現在項伯還未走,倘若沛公有意,屬下自與項伯前往項羽軍中,道明主公並無稱王反叛之意,在此屯兵是等候上將軍入鹹陽,共謀安定大事。”

劉邦對項伯還是了解的。項氏父子,項燕因輕敵而自刎;項梁善戰,卻因剛愎自用而殞命;現在隻留下項伯一人,為人忠厚,不善謀略,雖為左尹卻無建樹,然好交友,人緣甚好。隻是他不明白,為何項伯會冒著危險來救張良。

“說來話長。那還是始皇在世時,在下年輕氣盛,欲遍遊天下名山大川,行至吳縣,不料遇見項伯,兩人共結同遊。有一日為趕路程,耽誤了投宿,到得一山村,在村頭一農人家裏借宿,被安置在後院柴房。後半夜,忽然聽見有叩門聲,主人起身開門,就聽見來人在外麵問:‘可有生客夜宿?’主人答道:‘倒是有一書生、一壯士來投宿。’來人說話的聲音忽然地就低了:‘看看清楚,若是帶得錢幣,就將之做了,錢財對半分。’他們說這話時,完全沒有注意項伯如廁回來,聽了個清楚。他躡手躡腳來到柴房,提了腰刀出得門去,大吼一聲:‘好賊人,竟敢趁夜打劫。今日不殺你,日後必貽害他人。’說時遲,那時快,項伯上前就是一刀,結果了主人性命。接著,又與歹人廝殺在一起,不一會兒,歹人也倒地身亡了。第二天,當地亭長就向縣令報了案。一日之間,城鄉街頭都貼滿了我倆的海捕文書。”張良說到這裏,呷了一口茶潤了潤嗓子,“一看項伯惹上官司,在下連夜將之化裝成肺癆病人,用車拉出吳縣,直奔新鄭老莊,隱姓埋名數年。正是因為這個緣故,便連夜奔來相救。”

劉邦又問道:“君與項伯,孰長?”

“項伯長在下數歲,故稱之兄長。”

劉邦輕拊掌心道:“我在薛縣與項伯有過交往,如君所言,忠厚誠實,我當敬之為兄,不妨今夜一見,好向上將軍明心跡。”

蕭何在一旁聽了劉邦的話,忙道:“此言甚妙。項伯乃項羽叔父,由他轉告最好不過。若是子房前往,免不了多費周折。”說完便喊來曹窋,要他速請項伯前來大帳。

不一會兒,項伯進了大帳,劉邦不等他開口就上前大禮參拜道:“薛縣一別又是兩年,然兄長者之風,時常掛懷。請受弟一拜。”

如此熱情倒叫項伯極不自在,忙還禮道:“謝沛公。”

蕭何見此情景,暗命曹窋通知軍廚速備酒菜上來。等酒熱起來後,劉邦斟滿一觥來到項伯麵前,高舉過肩道:“弟素慕兄以社稷為重,待人赤誠,以友善為先,請兄且飲此杯,弟還有話說。”言罷,與項伯碰杯各自飲下。

劉邦借著熱酒,話就出口了:“不知兄膝下兒女幾何?”

項伯平生最不習慣就是猜測別人心理,此刻,他更是來不及思考劉邦的目的,就答道:“我現有兩兒一女,皆在彭城。”

劉邦一擊掌,“啪”的一聲驚動了在座的各位,大家紛紛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臉上,但見他眉目中流露出掩飾不住的驚喜:“世間竟有如此巧合之事,我亦有一女兩兒,豈非天賜良緣於我與項公?”

項伯有些不解,孰料劉邦接下來的話更讓他應接不暇:“弟生有一女,雖不能說是金枝玉葉,卻是端莊秀麗,項公若不嫌棄,何不與貴公子結為良緣,從此劉項一家,還懼楚國強盛無日麽?”

劉邦隻顧在那裏毫無顧忌地說著,這邊蕭何卻動了心思,心想你與項羽結為金蘭之交,如今又將女兒嫁與項伯公子,這樣,女兒與項羽豈不成了大伯與弟媳的關係?他的這個心思很快被張良猜透,暗地拉了拉蕭何的衣擺。蕭何會意,兩人幾乎同聲賀道:“賀喜二位,恭喜二位,我等舉酒恭祝了。”

項伯急忙舉酒作答:“沛公願將女兒下嫁項府,真是天賜良緣。我在這裏先謝過沛公,再謝過子房,若非今夜來訪,豈能有此機緣。”

這話一出口,蕭何與張良都很驚詫,項氏竟出了這樣一位木訥實誠之人,也該沛公逢凶化吉、吉人天相。

果然,在一番寒暄之後,劉邦不失時機地將話題轉到先入鹹陽之事上來:“不知項公可還記得,薛縣會盟時,弟曾與上將軍結為金蘭之好?”

這時候項伯的思路完全順著劉邦走了,忙回道:“如此義氣之舉,我豈能不記得。正是足下與犬侄合力,才使得楚軍如日中天,其功可嘉。”

劉邦接著項伯的話茬道:“如此說來,弟亦是左尹侄輩了。”

這話一出口,蕭何又是掩口暗笑,一會兒兒女親家,一會兒叔侄相稱。劉邦可真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啊!就是張良這半會兒也為劉邦的左右逢源而目眩然而不瞚,舌撟然而不下。不過他明白當務之急是退去項羽大軍,便跟著劉邦的話邀請項伯飲酒,道:“沛公一番話天日可鑒,劉項一體,方能固國安民。上將軍不明其裏,動怒發兵,情有可原。然則,沛公心思,項公不難理解。”

劉邦進一步貼近項伯,以致他的呼吸項伯都聽得清楚:“我入關,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以待上將軍,幾於引頸東望。所以遣將守關者,乃在備他盜之出入於非常也,豈敢反乎?”

劉邦一幹人送項伯到軍營外,劉邦望著上馬的背影喊道:“明日鴻門拜見左尹、上將軍。”

……

這個看似平常的臘月夜晚,不但劉邦軍營無人入睡,鴻門項羽軍營中也燭火通明。範增、項羽以及彭城來的使者、項羽堂弟、右司馬項莊都在秉燭夜談,等待項伯歸來。

項羽問道:“為何懷王遣曹無傷出使劉季軍,而遣你出使我軍?”

項莊搖搖頭道:“弟不甚明白,而且前後相差五天。”

範增眯著眼睛聽這兩兄弟說話,心思卻是一刻也沒有停。他微笑著轉臉問項莊道:“如果老夫沒有猜錯,懷王的詔命定是呂臣轉達的。”

聞言,項莊頓時睜大眼睛:“千裏之外,老將軍為何知道?不錯,正是呂臣向我宣達了懷王的詔命。”

範增合掌道:“這就對了。呂臣是要搶先將詔命傳給劉邦,踐約稱王,彼時上將軍即便知道,也晚矣!”

“呂臣算什麽?若是惹惱了我,殺奔彭城,取了他的首級。”項羽說罷,端起案頭的酒釀一飲而盡,從胸腔中吐出一股惡氣。看看帳外,更漏該是亥時三刻了,依舊不見項伯歸來,也沒人知道他去了何處。

見眾人心神不定,範增再一次表現出他的料事如神:“依老夫之見,左尹必是去了灞上。”

項羽吃驚地問道:“亞父如何知道?”

範增自信道:“左尹出走,是在曹使君向上將軍通報了劉邦在鹹陽境況,上將軍發誓要進軍灞上之後,他會去何處呢?據老夫所知,他與韓國司徒,今在劉季營中的張子房交情甚篤,必是通風報信去了。”

項羽卻是不信,搖了搖頭道:“叔父雖然平日處事優柔寡斷,然身為楚國左尹,豈能做出如此不慎之舉?”

“他也許並不想向劉邦陳言,然救張子房卻是意料之中。”

但項羽仍舊不信,以為範增故作玄虛。範增也不反駁,將目光移向窗外道:“上將軍少安毋躁,不過半個時辰必見分曉。”

話剛落音,就聽見帳外傳來一陣戰馬嘶鳴,不一會兒,從事中郎進來稟報,說項伯回來了。項羽剛要問個究竟,豈料項伯卻不傳自到了。一進帳便打了一拱道:“讓諸位久等了。”

“叔父這半日去了何處?勞眾位為您擔心?”項羽便順口問了一句。

“不瞞諸位,我剛從灞上歸來。”項伯接過侍衛遞上來的酒觥,貪婪地飲盡觥中酒釀,長長地喘一口氣,“真是渴壞了。”

項伯剛揚起衣袖擦拭著額頭的汗水,就聽見項羽沉悶的聲音傳來了:“劉邦不念金蘭之情,趁我軍與秦軍鏖戰之際,投機取巧,先入鹹陽,我正要揮軍西進,以伐其罪。值此大戰之際,叔父卻前往灞上,難免不令人生疑。”

項伯這才注意到項莊就坐在自己斜對麵,他心中很是納悶,這懷王究竟如何想的,先遣曹無傷去了劉邦處,又遣項莊來此?正沉思間,卻看見範增向自己走來。

範增在項伯身邊坐下,不唯麵上和顏悅色,連說話都帶了分外的溫婉:“當初上柱國將上將軍托付於項公,老夫以為項公前往灞上,絕非另有他圖,乃在探聽劉邦軍情耳。”他覺察到項羽的茫然,明白他對自己前後相異的說辭不理解。但他並不計較這些,繼續按照自己的思路問話,“項公既從灞上來,可知劉邦如何應對上將軍?”

項伯的眉毛立即展開,以長者的口氣對坐在對麵的項羽道:“我到灞上走了一遭,方知誤解了劉邦。”接著,就繪聲繪色地將劉邦怎樣熱情接待自己,怎樣急切期待上將軍進入鹹陽的心境向各位述說一遍。說到激動處,項伯臉上光彩熠熠,發出對劉邦軍紀嚴明由衷的稱讚,“我觀劉邦軍上下勠力同心,深受百姓擁戴,乃仁義之師,大楚砥柱也。”

項伯並沒有發現,他的禮讚讓範增的眉毛微微顫動了一下。是的,劉邦的所作所為,不僅與他以往貪財的性格相異,更與剛剛坑殺二十萬秦軍的項羽形成鮮明對比,這才是最可怕的。他很快調整了自己的情緒,拊掌大聲道:“劉邦軍堅甲厲兵,沛公推襟袒懷,如此說來,我等錯怪沛公了。”

“然也!”項伯為範增對了自己心思而興奮道,“離開灞上時,沛公當麵對我說要親自來鴻門向上將軍致歉,邀上將軍入主鹹陽。”

“甚好!甚好!此正是兩軍弭兵之良機。上將軍……”範增為項伯帶來的這個消息而神色飛揚,看著項羽道,“沛公既有誠意,上將軍自然不能怠慢,不妨就在鴻門設宴,款待劉邦如何?”

“這……”項羽正遲疑中,範增擠了擠眼睛,項羽明白必有隱情,遂對項伯道,“就依亞父,明日設宴鴻門。”

聞言,項伯的心頭緩緩溢過一絲欣慰。當那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的時候,一路的疲勞漸漸爬上身來,於是打了一個哈欠就告辭了。

送走項伯,範增舒了一口氣,仿佛從心頭搬開了一塊石頭,忙對項羽道:“明日宴會,乃殺劉邦之良機,請上將軍萬勿遲疑。”

項羽麵露難色:“既是劉邦無心稱王,殺他豈不顯得沒有雅量,於國於己皆非上策。”

範增歎了一口氣道:“上將軍叱吒風雲,威震四方,然則待人良善,往往因情誤國。須知今日不除,來日必是後患矣!”

範增上前一步,將所慮和盤托出:“老夫明白,上將軍與劉季有金蘭之誓,臉麵上過不去。此事上將軍盡可放心,一切皆由老夫運籌。”隨後,範增動情地捋了捋銀色的胡須道,“上將軍呼老夫一聲亞父,老夫自是事事想著上將軍。但為上將軍運籌帷幄,攝製四海,成一代明君,縱埋骨渭濱,亦在所不惜。”

“亞父!”項羽的心似乎被什麽猛烈撞了一下,眼看湧上喉嚨的話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此刻從遠處傳來雄雞報曉的聲音,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