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呂臣父子說懷王 項羽主副謀西征

一轉眼,呂臣回到彭城將近十個月了。離開了戰馬嘶鳴的戰場,每日陪伴懷王署理朝政,向劉邦、項羽兩軍以及各路諸侯發出詔命,然後就是回到府邸,與妻兒過日子。

呂臣不是耽於安樂之人,與熊心度過一段日子後,他不免有些心灰意冷。這位倉皇流落民間的楚國公子雖然用的是楚懷王的王號,可是他連那個昏庸的楚懷王都不如,更不必說稱霸一方的楚莊王和與秦爭雄的楚悼王了。他將劉、項從前方發來的戰報統統交給令尹處置,每天就是要呂臣陪同他下棋、飲酒、觀看歌舞,直到子夜,呂臣才能拖著疲累的身子回府。

一次,呂臣陪同懷王下棋。當懷王連勝兩局後,臉上就掛滿了興奮和得意。

“大王棋藝出奇,豈是臣敢比的?”呂臣這話正對懷王的心思,忙命中官賜酒。

說是賜酒,不過形式而已。呂臣輕輕抿了一口就放在一邊,隨後問道:“章邯投降後,上將軍對西進有何打算?”

“聽令尹說,上將軍正在秣馬厲兵,做戰前準備。”

“那依大王之見,是上將軍入鹹陽好呢?還是武安侯入鹹陽好呢?”

“這……”懷王撚著弱須,瞳仁轉了轉,沒有立刻回答呂臣。事實上,究竟誰應該先入鹹陽,他也無法做出選擇。可從情感上說,他更傾向於項羽,畢竟他是項燕的孫子,項梁的侄子,都曾是楚宮的重臣;何況他也是項梁扶持登基的,這點再怎麽也不會忘記。但現在,他不願意當著呂臣的麵說出來,他知道呂臣與項羽存有歧見,“寡人當初盟約,先入鹹陽者為王。看他們誰有能耐,寡人都樂見其成。嗯,先擺子走棋,寡人不愛聽這些打打殺殺的消息……”

懷王低頭看去,呂臣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擺好了棋子。兩人剛走了幾步,就見中官總管匆匆趕來,在懷王耳邊低語幾句,接著把一份奏章呈送給他。懷王大體瀏覽了一下,口中訥訥道:“上將軍為何這樣呢?”說著,便將奏章順手遞給呂臣。

“二十萬吏卒,上將軍一言就坑之,這與秦人虎狼之性何異?”呂臣一看,也大吃了一驚。但他並不想追究這件事的責任,而是眉毛凝聚在一起思謀良久,抬起頭時,眼裏就布滿了憂鬱,“臣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卿有何話,盡管說來就是。”

呂臣起身整了整衣袖,就跪在了懷王麵前,一臉憤懣地說道:“二十萬秦卒被坑,如此大事,上將軍竟然不奏明大王,這豈非僭越?若是傳將出去,諸侯聞之寒心,百姓聞之傷心,朝臣聞之憂心。臣鬥膽問一句大王,楚國究竟是熊氏之楚國,還是項氏之楚國?”

這話算是戳到了懷王的心底。近兩年來,因對項梁的感恩,懷王對項羽總是寬容和忍讓。孰料他竟真的先斬後奏,將自己置於傀儡之地。呂臣這話使他尤為激憤,可過了一會,他就漸漸平靜了。這倒不是他對項羽的所為理解和寬諒,而是他與項羽的力量實在太懸殊了。項羽現今不僅統領楚軍,而且也統領著各路諸侯,而自己有什麽呢?圍在自己身旁的都是一些手無兵權的文官,即如呂臣這樣的將軍,也隻剩一個司徒的名號。即便項羽有罪,自己拿什麽去興師問罪呢?再說這又不是第一次了,當初處決宋義時,項羽不也是先斬後奏麽?

可當著呂臣的麵,他需要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他看著棋盤沉思片刻,說出了一番讓呂臣很吃驚的話來:“上將軍疾惡如仇,故而有此舉止。況且秦乃楚之世仇,今日不殺,來日必成後患。傳令……”

中官總管領命道:“大王有何吩咐?”

“傳寡人詔命,上將軍誅秦有功,賞千金,即日赴新安犒勞三軍。”懷王說完,又對呂臣揮了揮手,“寡人今日有些疲累了,卿也退下吧!”

呂臣完全沒有想到,懷王在這件事上會做出如此決定。他一時間糾結滿腹,卻又不好發作,隻好想著回府邸與老父商議。

回府路上,呂臣的心思猶如這晃晃悠悠的車駕一樣無法安定。他覺得,現在隻有劉邦才能抑製住項羽濫殺無辜、到處屠城的暴行。前些日子,劉邦遣人送來戰報,言說大軍已過了武關,現在尚不知是否已進了關中。他在心裏祝禱,讓劉邦的軍隊順利占領鹹陽……

車駕在令尹府前“籲”的一聲停住了,呂臣下了車,就看見家令在府門口等候。

“司徒回來了?令尹在前廳等候呢。”

“哦,有要事麽?”

家令搖搖頭道:“小人不清楚,隻聽說與前線戰事有關。”

呂臣顧不得到後堂向母親問安,換下朝服就去了前廳。剛進門,就看見父親手中握著一封信劄,聽見呂臣的腳步,他轉身示意呂臣在下首打坐。呂清先是詢問了今日之事,當聽說項羽將坑殺二十萬秦卒之事稟報懷王時,便歎了一口氣道:“臣之不臣,君之不君,何謂國乎?項羽所為,不得人心。”

呂臣表示了同感,他倒不認為懷王是偏袒項羽,更多是感到無奈。隨著秦朝的滅亡,項羽遲早要取懷王而代之。所有的先斬後奏之事,都可以從中得到解釋。但這些話他並不打算說出,他不願意禍及年邁的父親。

呂清知道呂臣自回到彭城以來心事一直沉重,也不想把這個話題延伸。於是他將手中的信劄遞給呂臣。呂臣打開一看,兩眼頓時放了光,及至將信劄從頭至尾細看一遍,就情之所至地訥訥道:“沛公者,當今英雄也!”

劉邦的戰報顯然是出自蕭何手筆,寫得洋洋灑灑,文思飛揚——

武安侯臣劉邦叩見懷王殿下:

臣率大軍自南陽而下,取武關,奪嶢關,與秦賊戰於關中,賴大王神威,一路西來,屢操勝券,**,已於十月歲首屯軍灞上。暴秦皇冠落地,宗廟崩塌,秦王子嬰係頸以組,白馬素車,降軹道旁。臣率部入鹹陽,約法三章,殺人者死,傷人及盜者抵罪。百姓聞之,廣傳大王恩德,大張楚軍仁義。

初!大王曾與臣並上將軍盟約,先入鹹陽者王。今臣兵至鹹陽,請大王如約冊封。切切

當呂臣抬起頭時,就從父親的目光讀出征詢的意思。

“一言而非,駟馬不能追;一言而急,駟馬不能及。君子尚且如此,況乎王者?大王理當踐諾,慷慨封賜。”呂臣許是出於與項羽坑殺二十萬秦軍的比較,他十分關注劉邦在戰報中提出的約法三章,“據此可知,劉邦軍紀嚴明。僅此一點,就是項羽所不能及的。”

呂清皺了皺眉頭道:“雖說當初有約在先,然項羽所為,必引起懷王猶豫。為父之意,當力諫懷王封賞。”

呂臣點了點頭道:“依孩兒觀之,劉邦既然進了鹹陽,斷無讓出之意,而項羽絕不能坐視劉邦鹹陽稱王。兩軍大戰隻是時間問題,此事大王也無能為力。”

從父親處回來,夫人早已倚門守望,看見呂臣進了大門,忙上前迎接:“夫君終於回來了,妾這就傳晚餐。”

“不必勞動夫人。”呂臣說已在父親那裏吃過,現在想一個人到書房坐坐。

進了書房,撥亮燈火,研好濃墨,呂臣鋪開麵前的絹帛,揮筆向鄧龍和張虎寫下信劄。

雄雞在彭城的第一聲啼曉,打破了黎明前的寂靜。呂臣伸了伸酸困的胳膊,知道該前往王宮早朝了。夫人起身來到書房,看到呂臣雙眼的血絲,那愛憐頓時就寫滿了眸子:“又是一夜沒有合眼。”但也僅此一句她就收住了話頭,她了解夫君的性格。夫人呼喚丫鬟出來為呂臣梳洗整齊,呂臣上了車,晨星稀落地分布在頭頂,在東方啟明星的映照下,顯得有些黯然失色。

呂臣一路上閉目養神,耳邊車轂的轟隆和馬蹄聲頃刻遠去。過了不久,隻聽見馭手一聲“籲”,車駕就停在了王宮前。呂臣下車,提起袍裾上了司馬道。

哦!那不是父親麽?在他身邊的像是莫敖(楚國軍事官員職務)。自懷王任命項羽為上將軍後,莫敖已成虛設,對軍隊已鞭長莫及,整日隻能陪伴著懷王飲酒作樂。呂臣記得,在項羽斬殺宋義這件事上,莫敖似乎一直視為僭越。

呂臣轉臉朝後看了看,就發現跟在後麵的有左右司馬、上柱國等人。這些重臣之所以這麽早來上朝,其實是為了一件事情,就是決定楚國下一步走向。

辰時三刻,懷王在中官的陪伴下準時出現在大殿。他環顧了一下文武朝班的重臣們,隨後看了看中官。中官尖著嗓音喊道:“大王有旨,有奏章者呈上來。”

呂清年邁的身子挪動了一下,出列奏道:“啟奏王上,武安侯劉邦從前方傳來戰報,其所部大軍已經進入鹹陽,秦王子嬰白馬素車,親往灞上投降。”說完,他把戰報舉過頭頂,遞給中官。

懷王從中官手中接過戰報,大體瀏覽一遍,尤其是看到劉邦大軍深受鹹陽百姓擁戴,臉上頓時溢出笑意:“武安侯做得對。秦楚乃甥舅之交,隻是近世才妄動兵戈,劉邦那是代寡人尋親了,哈哈……”

眾人也都為暴秦壽終正寢而歡呼雀躍,人群中一陣喧嘩。但歡悅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如何應對,這讓大殿陷入了一片寂靜。

呂清接著道:“想來王上還記得當初誓約,請王上發布詔命,封賞劉邦。”

“微臣也以為王上當守信封賞,以取天下人心。”莫敖也支持呂清的上奏。

兩人的話在眾臣中引起一陣喧嘩,接著上柱國出列道:“微臣以為,現在封賞為時尚早。依臣觀之,與秦軍力戰者,乃上將軍也;擊敗章邯大軍,傷暴秦元氣者,上將軍也;置暴秦於死地者,上將軍也。因此,劉邦才得以避實就虛,趁機進了鹹陽。此時王上倘若封賞劉邦,不唯朝臣不服,上將軍那恐也難以交代。”

左司馬曹無傷和右司馬項莊則以為取信天下,就需踐約行賞,並且還諷刺道:“當初上柱國本項梁公,奈何天妒英才,你才得以為上柱國。你不圖報恩,卻曲解王上意思,難道是要讓王上失信於天下麽?”

眾位朝臣的激烈爭論,呂臣一直在悉心聆聽。昨夜,他父子兩人在一起談到封王事宜時都覺得早封為宜。但現在看來,事情遠不像他們想象的那樣簡單。朝臣中各有選擇且不說,項羽不能答應劉邦為王確是事實。倘若強行封王,必然導致項羽兵戎相見。呂臣趁著大家議論暫時平息的機會,整理了一下思緒出列道:“臣有事啟奏。”

這一場爭論吵得懷王頭昏腦漲,不知所從。他很後悔當初立下這個盟約,希望這時有人能夠出來分清是非。因此,當呂臣出列說話的時候,他滿懷期待道:“愛卿有事且奏來。”

呂臣習慣性地舉了舉手中的笏板道:“各位同僚所言皆有道理,讓臣頗受教益。然履約踐諾關乎大王聲譽,更關乎楚國國威,豈能出爾反爾?臣以為大王當一麵遣使前往灞上宣慰王意,行封賞之旨;另一麵則遣使前往新安,宣慰大王勞軍之意,並言明劉邦已進鹹陽,依約該稱王。上將軍若是通曉大義,定然不會拔劍動武的。”

事情到了這步,大家都以為這不失為一條萬全之策,紛紛表示讚同。

朝臣們退出後,呂清父子卻留下沒有走。

屏退左右,懷王對呂清父子道:“二卿人前不便說的話,現今可以放膽說!”

“王上現置於火爐炙烤,危矣!”呂臣一開口,就把嚴峻形勢擺上台麵。

懷王的臉色眼瞅著黑了下來。

呂臣向懷王作了一揖道:“王上當初盟約,先入鹹陽者為王,意在督促劉、項兩位將軍合力誅秦。然則,卻埋下禍根。今上將軍巨鹿大捷,招降章邯,功在朝野;武安侯運籌有致,鹹陽在握。此當今大勢之其一也;其二,王上若要取信於天下,必將踐約,允劉氏稱王,此舉必激怒上將軍,若揮師西去,兵臨鹹陽,楚軍內訌,在所難免;其三,王上若為安撫上將軍,毀約不封劉氏而封項氏,以上將軍之襟懷,必致尾大不掉,危及朝綱。此三者如何應對,請大王明鑒。”

聞言,懷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還沒有等到他問話,呂清接著呂臣的話題延伸道:“昔日楚靈王欲在陳、蔡、不羹築城,遣棄疾做蔡公。棄疾者,共王之子也。靈王問政於申無宇,申無宇曰:末大必折,尾大不掉,君所知也。殺上將軍宋義,不奏而刑;坑秦卒於新安,亦不先奏,足見其功高傲主。王上不可不防。”

話說到這裏,懷王的思緒都被攪亂了。他何曾遇到過如此難題,這時隻有求助於麵前這對父子:“依卿之見,寡人將如何處之?”

呂臣回道:“依臣愚見,一則必須封賞,不可毀約;二則,在封賞詔命送達時間上做些手腳,該先劉後項,相差五天行程。”

“這又是為何?”

“大王切勿急躁,且聽臣徐徐奏來。”呂臣腳步向前挪了挪道,“上將軍雖誅秦功高,然則至今未能西進,封王則失據;劉邦先期入鹹陽,理當先封,即便上將軍追究,大王亦有說辭應對。”

“若上將軍必欲得之,豈不又要生亂?”

“這正是臣接下來要說的。臣聞劉邦心胸恢廓,忠君愛上,倘若上將軍一意孤行,必欲奪之,則劉邦感戴王上封賞之恩,必拚死一戰。天下諸侯皆以沛公為楷模,必四海鹹歸。如此王上則無憂矣。”

在呂臣陳說理由之際,呂清全神貫注地聽著,表情隨著兒子陳說的起伏而變化。他沒有想到,在陳勝身邊做過中涓的兒子現在完全不是當年在膝下那樣單純。他對朝事的通曉,使得呂清強烈感受到兒子已成為一個棟梁之材。呂清不失時機地替兒子做了結論:“王上豈不聞鄭莊公,春秋之霸主也,然則,於櫟地築城置子元,而致召公不立。然則,齊桓公置管仲於穀地,而成霸業。主之用人,在德而已矣!”

這父子倆一唱一和,將個楚王宮變成了自己的講壇,一番縱橫捭闔,讓懷王心胸洞開,聽到興奮處,情不自禁稱讚:“好!就依二卿。今日朝後,司徒起草詔命,先五日發往鹹陽,後五日發往新安。”

離開王宮,在回府邸的路上,呂臣的心思又轉到另外一件事上,他已打定主意,暗中去信給鄧龍、張虎兩位校尉,要他們在劉、項大軍遭遇時倒戈歸順沛公。

回望午間的王宮,呂臣輕輕地歎一口氣。彭城,他滯留此地的時間不多了……

劉邦先期進入鹹陽的消息不脛而走,不久就傳到了新安。

“劉邦有翅膀麽?”項羽對這個消息表示質疑,“難道他會飛過秦軍的重重關隘?”

“上將軍千萬不可低估劉邦。根據細作所言,劉邦並沒有直接西進,而是下南陽,取武關,再奪嶢關而抄近路進入關中的。”範增邊勸邊解釋。

項羽聞言哈哈大笑:“此亦傳言。我聞武關地勢險要,一夫當關,萬夫莫敵。武關守將司馬牛驍勇善戰,豈能容他輕取?”

“他的首級早已被樊噲、曹參取下,就掛在關樓上,人皆見之。至於嶢關守將韓榮,經不住劉邦謀士酈食其勸說,很快獻關投降,可見劉邦善於籠絡人心。”範增進一步道,“老夫還聽說劉邦已任秦降公子子嬰為相,將軍再不揮師西進,恐失良機,到那時必悔之晚矣。”

冬一天天走進深處,但項羽大帳內每個人卻因為戰爭而顯得燥熱。

項羽從案幾後呼地起身,來到地圖前指著鹹陽道:“即便劉邦取了鹹陽,我四十萬大軍亦必踏破關中。巨鹿一戰,我軍能大破王離;兩水之戰,我軍能逼章邯投降,定能掠秦地於掌中。”他碗大的拳頭狠狠擂在牆上,砸出一個坑,對入關充滿自信。

“非也!”這話一出口,眾位將軍麵麵相覷,範增心裏暗自歎息項羽又犯了驕兵輕敵的痼疾,但嘴上仍然好言勸道,“時移境遷,不可相比。關中乃嬴秦內史轄地,四塞為固,山川險峻,非熟悉地形之人為向導而不能克之。”

當範增又提出起用章邯、司馬欣、董翳、章平等降將西進時,項羽再度表示了輕蔑。項羽的絡腮胡子抖了抖,顯然,他為當初沒有能一次處置降將而後悔。而因為降將的事,不久前他又同範增發生了激烈的衝突。

事情雖然過去了許多日子,而且章邯等人並沒有對項羽坑殺秦卒有過任何抗逆之舉。“折翼之鵬,奈何高天”,項羽從內心認為章邯等人沒有了秦卒,就是關進籠子的虎豹,縱然有夢,也是白日之夢罷了。尤其是當劉邦先期進入鹹陽的消息傳來後,他一則震怒,二則認為範增過高地估計了關中秦軍的力量。因此,今天議軍一開始,氣氛就分外緊張。

項羽環視了在座各位將軍,目光中透出凶殺之氣:“自薛縣會盟以來,我軍南征北戰,披堅執銳,斬王離,降章邯,高功卓勞。然則,劉邦卻趁機進軍關中,欲先稱王,是可忍孰不可忍。”

桓楚神情激昂地響應道:“小小劉邦,沛縣賭徒耳,亦敢生王者夢?末將願為先鋒,先發兵函穀關。”

“我意已決,以當陽君為前鋒攻打函穀關。”項羽躊躇滿誌道,“我以數倍於劉邦兵力入關,料他必定交出玉璽。”

此話一出口,就招來項伯憂慮的目光:“籍兒急於入關,乃在情理之中。然則,為王關中而大興兵戈,為智者不取。須知劉邦入鹹陽乃履約之舉,籍兒與之爭鋒,師出無名;再者,當初薛縣會盟時,你曾與劉邦結金蘭之交,現今同室操戈,兄弟相殘,豈非親痛仇快。”見項羽一臉的不屑,項伯禁不住話中多了強調的意思,“更進一步說,今日籍兒乃上將軍耳,沛公亦為楚軍主將。你為一地而興師動眾,難免朝野嗤笑。為今之計,莫如上書請懷王定奪。若懷王以功論,勸說沛公退出鹹陽,彼時上將軍進關,乃順理成章之舉也。”

“叔父此言差矣。劉邦入關為踐約,我入關亦踐約,難道鹹陽劉邦進得,我就進不得,天下哪有如此道理?”項羽撩了撩戰袍,直愣愣地望著項伯道,“請叔父捫心問之,懷王能食前言而勸退劉邦麽?如叔父不能自圓其說,怎能說服侄兒?”

“你!”項伯氣急攻心,轉身出帳。

項羽也不恭送,聽著叔父漸行漸遠的腳步,轉頭便下達了西進將令——桓楚率戰車緊隨其後,一旦英布拿下函穀關,即**,力克駐紮在芷陽的樊噲軍;以龍且騎射軍分兩翼同時並進,一翼由鄧龍率領,直奔陝縣;另一翼由張虎率軍渡河,兵發澠西,成夾擊之勢,策應英布主攻,防止劉邦在函穀關外阻擊;範增押運糧草輜重,隨大營、健婦營跟進,以虞姬、虞娘為正副將軍,率領健婦營護衛糧草。

部署完這一切,項羽轉身問範增道:“亞父有何見教?”

“章邯、司馬欣、董翳、章平如何處置?”範增依然關心降將的命運。

“這……”項羽想了想道,“隨軍入關。”

範增沒有再說話,在各位將領散去後,他留了下來。

項羽見狀,有些奇怪地問道:“亞父還有吩咐麽?”

範增看了看外麵的太陽道:“今值深冬,天寒地凍,上將軍何不上城察看城防,老夫願陪同前往。”

項羽點了點頭,邊朝外走邊說道:“還是亞父思慮周詳。”

十一月的太陽懶洋洋地懸於空中,一陣陣冷風撲麵而來,項羽裹了裹鬥篷,擔心範增受不了風寒,勸他回去。可範增卻微笑道:“為將者,風餐露宿,終年相伴,豈可畏懼風寒。老夫與你同來察看防務,正因為還有許多話要說。”

聞言,項羽從心底感激範增,他不像項伯總是處處中庸寬讓。他總會在自己進退維穀時說出攸關大局的謀略,就像夜路下的一盞燈,照著他的腳步,也照亮了他的心。

兩人來到城頭。一番攀爬,身子發熱,驅散了剛剛離開大帳時的寒冷。範增靠著城垛平息了一下氣息,風吹起鬢角銀色的長發,翩翩中透出儒雅之氣。

極目北顧,大約在七十裏外,河水自西向東從縣境邊緣流過,轉眼南眺,終南山餘脈迤邐地向東奔湧,一山一水,就這樣將新安與鹹陽連在一起。在河水與南山之間,荊紫山、青要山、邙山、鬱山四峰兀立,青河川、畛河川、澗河川三川並立。這情景,讓範增的心頃刻之間飛到了鹹陽。他從來沒有到過鹹陽,可他卻對這方土地充滿了向往。

他悄悄打量著身邊的項羽,他勇猛善戰的故事簡直就是傳奇。別的不說,放在項梁、劉邦,有哪位將軍敢破釜沉舟,在絕境中求得大勝呢?像項羽這樣的英雄,才有資格站在鹹陽城頭指點江山,喝令四海。可他很遺憾,在方才的議軍會上,他沒有聽出項羽的宏闊遠思。

恰在這時,項羽問話了:“亞父在想什麽呢?”

範增順勢道:“我在想,上將軍欲王天下,還是王關中?”

聞言,項羽有些不解:“何謂王天下?何謂王關中?”

範增向前緩緩挪動腳步,整理了一番思緒後道:“老夫聽說沛公居山東時,貪財好色,然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王天下之誌也。”

“哦,”範增的話引起了項羽的注意,“亞父不妨細說。”

範增抬頭看了看天道:“老夫命軍中望氣者觀天象,見西北方向皆呈龍虎之象,此天子之氣也。”

項羽明白了,接著範增的話道:“如此說來,王關中者,將沉浸於秦宮珠寶、婦人。依亞父之見,籍兒將何以自處?”

範增捋了捋風中飄搖的銀須道:“依老夫之見,上將軍當封章邯、司馬欣、董翳於關中。如此,彼方能心安理得,不事抗逆。而上將軍當廣聯諸侯分封天下,為王天下者。”

“懷王呢?將如何處之?”

聞言,範增笑了,缺失的牙齒看上去像一叢殘枝敗葉的蒺藜:“上將軍可知項公當初為何要老夫尋訪流落在民間的楚王後裔?”

“不是為號令天下麽?”

“然也。但彼時上將軍居霸主之顯,而令天下諸侯,儼然周天子之亡天下也,豈非取秦皇而代之麽?”下麵的話範增沒有再說,但他相信項羽已經聽明白了。

是的!項羽的確聽明白了。他驚異範增的敏銳,能準確猜透自己的心底之秘。從當初反對叔父立熊心為懷王到如今不斷越俎代庖,他心裏隻有一個聲音——豎子焉能成器?一想到這裏,他渾身血液沸騰,進軍鹹陽的衝動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但他還是不明白這一切與四位降將有何幹係?龍且、英布、桓楚,哪一個不比章邯治理關中更可靠呢?

“即便如此,也未必要用章邯等人。在我看來,彼等總是離心,何必養癰為患呢?”

“此正老夫為將軍計也!”範增陪著項羽向前走去,“老夫諫言起用章邯等降將,還有一層意思,那就是我軍要做得利漁翁。”

“哦!怎麽說?”

範增成計在胸道:“如楚將占據關中,必先與劉邦諸將接戰,楚軍內戰,好說不好聽。不如將之送與章邯等降將,到時劉、章大戰,兩敗俱傷,彼時我軍獲利,豈非事倍功半之舉?”

說到這裏,範增相信項羽完全明白了自己的謀略。果然他轉過身來,果斷地說道:“回去!傳令章邯來大營聽封。”

聞言,範增故意笑問道:“不先奏明懷王?”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項羽並不直接回答,隨後兩人相視一笑,下城去了……

午後的斜陽塗抹在穀山頂端,留下一片金光,司馬欣進了位於穀山腳下的章邯營寨。

章邯悶悶地坐在帳中,把項羽送來的文書翻來覆去地看,卻理不出個頭緒。項羽在文書中說,秦卒因倒戈而被坑殺。平心而論,從當初二世詔命他征集驪山刑徒之日起,他就沒有將之視為心腹麾下。可現在,當他們被坑殺的消息陳在麵前的時候,他的心還是禁不住一陣陣緊縮。這倒不是因為他生出惻隱之心,而是他立即想到,這一場殺戮意欲何為?是在向誰揮舞屠刀?他在心裏問自己,沒有了這二十萬秦卒,還拿什麽與項羽抗衡?

章邯覺得胸口堵得慌,他覺得應該問一問項羽,這些降軍為何就倒戈了。他站起來,對著外麵喊道:“來人!備車。”

這時候,章平進來了,他臉上還留著戰場的傷疤。他顯然也獲知了消息,看見滿麵怒氣的兄長,一步上前按住章邯手中的寶劍道:“兄長息怒。”

“早知道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拚死也不降楚。”章邯頓足捶胸,憤懣填膺,“都是老夫有眼無珠,才致有今日。”

章平攙著章邯的肩膀勸慰道:“事到如今,兄長自責又有何用?還是靜下心來思謀對策。”

章邯眼裏寫滿了絕望:“今日坑殺二十萬秦卒,分明折我雙翼。下一步,隻要我等稍有不順之辭,生殺予奪,盡在項羽。”

章平正要說話,就聽見侍衛在帳外喊道:“司馬長史到!”

兩人中止了交談,迎到帳外。司馬欣隔著老遠喊了一聲“老將軍”,就喉頭哽咽說不出話來:“二十萬人啊!整整二十萬人呀……這到底是為什麽?”

章平一步上前攙起搖搖晃晃的司馬欣,三人回到帳中打坐,相對半日無語,竟不知話該從何說起。還是司馬欣打破了沉默,道:“聽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士卒說,桓楚等人用皮鞭將放下兵器、手無寸鐵的秦卒趕進萬人坑,然後由刀斧手挨個砍殺,哭聲求饒聲喊成一片。”

章邯聽著,渾身就起了雞皮疙瘩。難道這是上蒼對秦人一統天下時屠殺的報應,可那是七十多年前的事了,這與我章邯何幹,為何偏要我來承擔後果呢?

在兩位將軍一籌莫展的時候,章平將投降前後的枝節梳理了一遍,就忽然想到了劉邦。前幾日,他為排解鬱悶,率領十數名侍衛到荊紫山狩獵,路遇逃難的豪家。據傳劉邦大軍已經過了武關,正向藍田進軍。如果沿途郡縣秦軍潰散,那麽,他率領的楚軍一定挺進關中了。假如項羽得知劉邦進了鹹陽,他將會有怎樣的反應呢?他決不會坐視劉邦先於自己稱王,可自小在會稽長大的項羽對於關中一無所知,他憑什麽知曉入關的路徑,特別是風土人情呢?

一想到這裏,章平的眉宇展開,做了一個超乎意料的推想:“如果我判斷得沒有錯,不用一日,項羽必然要遣人來請我們議軍。”

“此乃我等自救之良機!”聽了章平的推斷,章邯剛才的悲觀漸漸褪下眉頭。

“老將軍所言甚是!”從帳外傳來董翳的聲音,看來,四人都在為自己的命運擔憂。

章邯示意董翳在司馬欣身邊坐了,董翳確信帳內沒有異心之人後才咳嗽了兩聲道:“項羽雖作戰勇猛,可不善取人心。不唯我等,就是虞姬也常常與之爭論不休。他雖然可以大軍逼退劉邦,卻不能盡得關中黔首之心,而我等一俟回歸關中,猶如龍歸大海,任我左右。”

“故而……”章邯打斷董翳的話道,“我等要暗中知會身邊曹掾不可向楚軍透露絲毫關內消息。”

四人相互看了一眼,豁然開朗。章邯又叮囑道:“眼下我等對坑殺秦卒一事裝作充耳不聞,要以靜製動,靜觀其變。”

“不僅如此!”司馬欣補充道,“我觀範增其人奸詐狡黠,不可不防。而項伯其人卻忠厚老成,可以用之。”

章平接話道:“嗯,改日我等在營中宴請項伯,一則從他口中探聽項羽動向,二則將治關中非我等不能之意傳遞給他,他定會諫言項羽的。”

看看天色不早,章邯正要遣散諸位,卻不料值守的校尉匆匆進來,說項羽遣人過來請老將軍進城。章邯忙使了個眼色,司馬欣、董翳和章平避入後帳,章邯喚侍衛進來收拾了案上陳設,才傳話有請使君。

使者不是別人,正是項羽帳下的從事中郎。一見章邯,他恭敬地行了大禮,然後鄭重地說道:“上將軍有請老將去往中軍帳商議進軍鹹陽大計。”

“哦,”章邯沉吟了片刻,抬頭說道,“請中郎回稟上將軍,老夫即刻前往。”

章邯很有禮節地要章平送從事中郎,他明白,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都會稟報給項羽,他要給項羽留下始終如一、忠誠楚軍的印象。

剛剛送走從事中郎,司馬欣等三人就轉入前帳,幾乎同時問道:“項羽要幹什麽?是要連我們一起坑殺麽?”

章邯搖搖頭道:“看樣子不像,他若真想殺我等,絕不會白日來傳,倒是商議攻打鹹陽不假。”

章平還是不放心道:“項羽、範增等人生性無常,還是預做準備為好。”

司馬欣讚同道:“章將軍所言有理。末將暗自掐算,我等衛隊加在一起近兩千人,縱然戰死也不能束手就擒。”

“好!就依長史。你等在此警戒,老夫若有不測,便拚個魚死網破。”章邯說罷,暗暗藏了匕首在袖中。

來到帳外,馭手已經備好車駕等在那裏。章邯登上車軾回頭看時,心就禁不住悠悠顫抖,他分明看見,章平眼裏含了淚水。章氏一族,自被趙高以人質身份囚禁後,生死未知。誰又能說,此一別不會是兄弟之間的訣別呢?但這一刻,他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叮囑馭手催動轅馬,出了營門直奔新安城而去。

天氣格外寒冷,但章邯卻覺得額頭汗水津津,他對跟在車兩邊的侍衛道:“你等與車駕停在中軍帳不遠處,倘若生變,立即轉回大營稟報幾位將軍。”

“籲!”馭手一聲吆喝,新安城已經橫矗在麵前。守衛城門的司直和校尉顯然早已接到了項羽的軍令,在確認車駕上坐的是章邯,便放下吊橋。車駕進了城門,走了大約一裏地,就看見項羽府門前的崗哨。

下了車,章邯徑直入了大門,朝中軍帳前走來,遠遠地就瞧見範增朝這邊張望。果然,當章邯的身影映入他的眼簾時,範增的寬袖就如鳥兒翅膀一樣展開,伴隨著風卷袖起,他沙啞的聲音傳遞的是熱情的問候:“老將軍駕到,老夫這裏有禮了。”

“謝老將軍!”章邯也很有分寸地行了禮。

兩人一同進了大帳,項羽一轉身,嘴中說出的都是熱情的話語:“老將軍一向可好?”

章邯點了點頭,行了一個軍禮:“戴罪之將章邯拜見上將軍。”

項羽一擺手道:“老將軍言重了。老將軍既然歸楚,就是我大楚重臣,何言戴罪?賜座。”

接著,就見幾名侍衛每人捧著一顆用黃絹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印信進來了。項羽高聲道:“請範老將軍宣示詔命。”

範增聞言,展開手中的白絹宣道——

聞將軍章邯、長史司馬欣、都尉董翳等,歸楚有功,著即封章邯為雍王、王關中西,都廢丘;封司馬欣為塞王,王關中東,都櫟陽;封董翳為翟王,王上郡,都高奴。章平為大將軍。即日起,揮師關中,兵定三秦……

一個“聞”字,表明詔命來自懷王。章邯絲毫沒懷疑這是項羽和範增的矯詔之舉,因此,他叩首道:“謝大王封賞。”

令他更沒有想到的是,剛剛接過四顆印信,英布、桓楚、龍且等人就進了帳,紛紛向他恭賀。項羽似乎並不計較章邯沒有感謝自己,他以上將軍的身份宣布,為慶賀章邯等人封王拜將,要在大帳中設宴:“來人!”

值守的郎中韓信應聲進來,項羽看了一眼他道:“速傳司馬欣、董翳、章平三位將軍赴宴。”

“諾!”韓信轉身出去後向一同值守的侍衛交代了幾句,就來到後院馬廄牽了戰馬,徑直朝新安城外的營中去了。

馬蹄嘚嘚,伴隨著呼嘯的北風喧響在韓信耳旁。樹木山景向身後迅速移去,一如韓信現時的心境。一轉眼三年過去,眼看著項羽要率四十萬大軍直取鹹陽,而自己卻還在郎中的位子上盤桓,韓信在心裏問自己:“渺渺塵世,知音何在……”

戰馬路過一處軍營,遠遠地就聽見有人在喊:“韓郎中,你欲往何處?”

韓信勒馬看去,發現是呂臣麾下,如今歸項羽節製的校尉鄧龍,便在馬上拱手道:“奉上將軍之命,請司馬欣、董翳將軍赴宴。”

“封王之喜!”

韓信準備策馬離去,不料鄧龍拉住馬龍頭道:“末將聽聞中郎多智,你回來時可否在我營中稍作停留,有事請教。”

“下官明白了。”韓信說完,在馬臀抽了一鞭,轉身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