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武偕文慷慨諍諫 吏與卒約法三章

劉邦的大軍終於在漢紀元年(西漢建國後追認,為公元前206年)浩浩****地開進了鹹陽。鹹陽究竟有多大?蕭何終於如願以償地看到了。那天,他跟隨大軍即將走過渭水,站在橫橋橋頭舉目四眺,就被它的氣魄強烈地震撼了。渭河兩岸,宮觀連屬,甬道縱橫,卻沒有外郭,就那樣毫無遮擋地呈現在世人麵前。他無法想象,走在大軍中間,被侍衛一路護衛的劉邦會怎樣讚歎這座都城。未及細想,浩浩****的大軍已裹挾著他越過橫橋,登上鹹陽北阪了。

蕭何收回目光,一個新的問題油然爬上心頭。想當年秦皇兼並天下,分天下為三十六郡。治理如此龐大的國家,總該有圖籍表冊,此可是治國之必需。想到這裏,他立即命馭手將車駕停在道邊,高喊一聲:“來人!”

一位軍侯應聲催馬而至問道:“丞督大人有何吩咐?”

“速傳韓談來見!”

軍侯應一聲“諾”,轉身離去,不一會兒,韓談就來到蕭何麵前。

蕭何招呼韓談上了車駕,馭手催動轅馬,兩人就在車上說話。當蕭何一問起圖籍、戶口表冊藏處時,韓談就覺得此乃藏萬裏江山於胸中之人。

“早年朝廷圖籍表冊皆存於丞相官署。李斯被斬後,趙高任右丞相,遂將之存於自己官邸。”

“典籍者,先祖常籍法度之文,戶口多少、強弱之錄記,天下郡縣之分布,一卷在手,盡知天下厄塞,萬不可毀之兵爨。”蕭何臉色嚴肅起來,立即要身邊侍衛知會曹參,讓他速派得力校尉將趙高府邸包圍,嚴禁閑雜人等進入。

曹參聽了建議道:“幹脆就讓嶽恒率少年營前往,豈不更好?”

嶽恒亦是細致之人,聽說要前往丞相府看管典籍,便知其分量。不一刻,就帶著麾下數百人將丞相官署團團圍住。

劉肥覺得剛剛進京,還沒有看看亭台樓閣,湖光山色,又來值守,十分煩悶。嶽恒也不與他理論,隻管按照蕭何的安排,吩咐押送從夏侯嬰處調來的車輛進到丞相官署,並在大院中列隊。

蕭何對嶽恒的謹慎周密十分滿意。當他走進官署時,就生出無盡的感慨。趙高死後,官署一片混亂,謁者、侍中等屬官已在大軍到來之前紛紛逃走。現在滿地狼藉,其間有不少始皇當年批閱過的奏章,上麵覆蓋著塵埃,甚至有些奏章的竹簡上麵的封簽尚未打開,足見城破時的倉皇。

蕭何彎腰拾起一支竹簡殘片,隱隱約約看到那是記載象郡當年收支數目的文書斷章,臉上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他唏噓,為王朝的敗落時的人亡殄疩而感慨;他憤懣,為秦朝繁重的賦稅致民陷水深火熱而怨怒;他慶幸,這些官員們出逃時沒有焚毀這些典籍圖冊。他的眉宇悄然展開了,對韓談道:“你對典籍圖冊較之他人熟稔,不妨指點吏卒將之分類裝車,然後由嶽將軍押運到大營妥為安置。”

韓談笑道:“難得丞督如此智明,在下定然不負所望。”

蕭何沒有想到,這一整理就花去了六七天時間,等到他看著最後一組車隊裝著文書緩緩向營寨走去時,已是第七天的夕暉了。冬日的最後一縷陽光,塗抹在沿街古樹的枝丫上,清冷蕭條,沒有一絲暖氣,迎麵吹過來的風直往棉袍裏鑽。但蕭何此刻沒有覺得寒冷,額頭甚至滲出細密的汗珠。雖說是韓談指點著吏卒們忙活,但蕭何深知這些東西的意義,一刻不停地守在旁邊。現在終於有了眉目,他的心頭頓時輕鬆了許多。

“嶽將軍辛勞!”蕭何對向他辭別的嶽恒道,“盡量分開陳列,以免混淆。”嶽恒領命而去,他才覺得困倦襲上身來。兩隻胳膊似有千鈞重壓,一抬臂酸困難耐;腰就像要斷裂似的,無論如何也挺不直;眼睛也有點昏花,脖頸旋轉就會冒金星。不過這一切他都覺得值得,有了這批文書、典籍,等於將整個王朝掌握在手中,項羽即便進了鹹陽,不也是一抹黑麽?

蕭何跟著最後一輛車子走出丞相官署,顧不得腹中饑餓,就奔向駐紮在渭河北岸的大營,他要將數日來的所獲稟告給劉邦。

丞相官署在鹹陽西,距鹹陽宮大約二裏地;而大營則緊挨著鹹陽宮,為的是劉邦進出鹹陽宮方便。出了丞相官署,蕭何吩咐馭手轉道向東,沿著馳道邊緣緩緩行走。他要讓鹹陽的吏民明白,他蕭何乃至十數萬義軍都是懂規矩的。

馭手知道蕭何一連七天都在丞相官署,著實累了,便有意放開馬韁,一任車子在街頭慢慢行進。剛剛轉過一個彎,遠遠瞧見一群人押著一個人朝這邊步行而來。暮色中,他看清那被押解的不是別人,正是沛公的侍衛校尉李甲。而不斷用馬鞭抽打他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將軍樊噲。蕭何納悶,李甲不是一步不離地跟著沛公麽?為何成了囚犯?他不禁在心中埋怨樊噲做事魯莽,不該如此對待沛公的貼身侍衛。

李甲似乎懷著強烈的憤懣,一邊掙紮一邊喊道:“你們如此待我,沛公定不會輕饒。我有什麽錯?不是說秦皇後宮嬪妃三千麽?為何我等打下江山,連一個民間女子都不能碰?”一句話未了,但見樊噲一臉的青紫,揮動馬鞭一陣狠打,眼見得李甲肩頭的衣裳裂開道道口子,殷紅的血滲了出來。

蕭何聽明白了,李甲調戲良家女子被樊噲發現,正要拿下交於沛公治罪,他剛從丞相官署出來時的興奮轉而沉重了。大軍剛剛進入鹹陽,軍紀竟如此渙散,連劉邦貼身的侍衛校尉都是如此,普通兵卒可想而知。此事絕不可小覷,定當與沛公商議一個對策。

“將軍所為乃大義之舉。”蕭何轉過臉來鄙夷地看著李甲道,“你身為沛公貼身侍衛,本該力行大義,孰料你竟調戲良家女子,其罪一也;你本貧家出身,而今卻忘根本,欺侮姐妹,其罪二也;你乃沛公貼身侍衛卻擅離職守,置沛公安危於不顧,其罪三也。三罪中任何一罪都可將你梟首示眾,你倒滿腹怨氣,你捫心自問,有何麵目苟活於世?”

“如此說來,我可以將其斬首。”

樊噲當即就要發令,卻被蕭何攔住:“李甲畢竟跟隨沛公從碭山打到鹹陽,就是處置也要稟告沛公才是。將軍先將李甲好生看管,待我將典籍安置妥當後與將軍一同去見沛公,聽其定奪。”

樊噲苦笑道:“真是麻煩,依我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倒也痛快。”言罷揮了揮手,士卒們押著李甲走了。

樊噲回到大營,就聽到許多令他不快的消息,說是諸將進鹹陽後,紛紛湧進官署,將沒有來得及帶走的財物盡行分享。而當他來到大帳拜見劉邦時,卻隻見到了張良,而劉邦卻被告知進鹹陽宮去了。

“先生為何不攔住主公?”樊噲埋怨道。

張良笑道:“初進京都,觀之無妨!”

“先生倒說得輕巧,沛公未必如此想,先生不聞諸將分財帛之行麽,怎知沛公不會動心?”樊噲言罷一跺腳出了大營,直奔鹹陽宮而來……

張良望著樊噲的背影,一個念想爬上心頭——沛公真的會居安忘危麽?而且樊噲剛才的一番話令他很不安,他忙朝外麵喊道:“來人,備車。”便跟著樊噲的腳步追去了。

樊噲來到鹹陽宮門前,就見十數名侍衛持刀而立。他剛剛走近一步,就聽見有侍衛上前道:“請將軍止步,沛公正在宮中遊曆。”

樊噲氣道:“傳話給沛公,就說俺要見他。”

“沛公言道,任何人都不見,違者格殺勿論。”

這句回話讓樊噲急了,他一揮手將侍衛攉到一邊,高聲道:“俺倒要看看,你等誰敢攔俺。”不等其他侍衛上來,樊噲已經衝進宮門去了。

此時,劉邦正在韓談的陪同下,在鹹陽宮廊腰縵回的宮苑中曲折徘徊,神遊心馳。

韓談是跟子嬰一起進鹹陽宮的,雖然隻有短短四十多天,但他對鹹陽宮的殿宇、台榭、池沼、園林已經熟稔在胸了。他之所以主動提出陪同劉邦遊覽鹹陽宮,也是為子嬰父子安危考慮。他明白隻有不斷滿足楚軍將領的欲求,才能讓王上活著。

“此處乃樂坊,沛公可願入內一觀?”韓談指著一處建築問。

“不妨觀之。”劉邦一邊答應著,一邊跟隨守門的樂師進了樂坊。

五間大的樂坊內,陳列著笙、籥、管、塤等各式樂器,韓談告訴劉邦,當年秦王與趙惠文王相會於澠池,就是帶著這些樂器去演奏的。秦王要趙惠文王擊缶,就是以這些樂器為之配樂。在最前方置放著一把琴,引起了劉邦的興趣。韓談立即三步並作兩步上前,掀開覆蓋在琴上的絹帛,介紹道:“此琴長六尺,十三弦,二十六徵,皆用七寶飾之。”

“哦!”劉邦為琴的精致而擊節,他又從琴題上看到了“渥璵之樂”四字,覺得很有意思,轉臉問韓談道,“何謂渥璵之樂?”

韓談略思片刻即道:“渥者,溫潤貌;璵者,美玉也,言其琴體乃潤玉而成,故而銘之,以示其貴。”

劉邦輕輕地彈撥琴弦,其共鳴餘音繞梁,經久不息,但音色卻是十分幹淨,毫無雜音,若鳴泉之玲瓏,若天音之嫋嫋,又若鍾磬之遠播,劉邦情不自禁連道:“好琴!好琴!倘有佳人撫之,必是感音動耳!”

韓談不失時機地問:“沛公果然想聽?”

劉邦笑了笑道:“我在沛縣時,嚐聞孔子聞《韶樂》,三月不知肉味。美樂佳曲,人皆好之,我豈能無動於衷?”

“這個不難!”韓談轉身來到門口,對那看門的樂師耳語幾句。但見他速速離去,不一會兒,就來了一群樂伎,個個明眸皓齒,蛾眉櫻口。人未進來,香氣已撲麵而來。劉邦第一次見到這陣勢,先是有些目眩,進而神色迷離。

韓談對領頭的樂師低聲幾句,他心領神會,頃刻間,琴弦流水匆匆,笙管曲徑通幽,加之舞女們翩躚如雲,顧盼生輝,看得劉邦雙眼發直,心旌搖**,整個神思都浸漬在歌弦足蹈中了。過了一會,他側過身子問道:“不知樂師們所奏乃何曲?”

“此曲名《蒹葭》,從秦亭歌者而來,原是寫**之曲。”韓談還沒有介紹完,就聽見從幔帳後麵傳來婉轉吟唱——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

……

劉邦拊掌稱快道:“果然纏綿悱惻,鶯聲婉轉。”

韓談知道劉邦乃楚人,忙接上話茬:“其實楚地也有妙音佳曲呢!早年秦楚聯姻,宣太後引楚音入秦,因而宮中亦有楚辭名曲。”

“哦?”劉邦不禁感歎,正陶醉著,卻聽到樂曲變了,接著,又是一曲高歌——

若有人兮山之阿,

被薛荔係帶女羅。

既含睇兮又宜笑,

子慕予係善窈窕。

……

南北律異而雅同,劉邦聽得如醉如癡,直到一曲歌罷,仍沉浸在音樂營造的夢境裏。直到韓談請他再遊別處,劉邦才清醒過來,不禁為自己的失態而有些耳熱,尷尬道:“方才聽到群奏中有一音高亢、清脆,不知乃為何器?”

領頭的樂師上前回話:“稟沛公,此器乃為玉笛,長二尺三寸,二十六孔。”

劉邦又問道:“可獨奏一曲乎?”

“諾。”

執笛樂師轉身回到樂師叢中,頓時有了鶴立雞群的感覺。但見他橫笛再扣,吸一口氣,頓時笛音幹雲,繞梁不絕。更為奇妙的是,隨著笛曲的起伏婉轉,劉邦麵前幻化出一道道山林曲徑,鳥鳴花香,從山道上緩緩行來一輛車,上麵坐著一位白發童顏的老者,揮動馬鞭,驅趕轅馬向延伸到幔帳後麵的山道而去。及至樂聲漸息,山林景物悄然隱去,劉邦左顧右盼,連道這是何物,竟有如此奇效。

領頭的樂師告訴劉邦,這器名“韶華之管”,吹奏時便又幻境入目,樂息景去,妙不可言。

走出樂坊,劉邦將心中憋了許久的疑惑提到韓談麵前:“卿可知這後宮佳麗幾許?”

“秦皇時,人稱佳麗三千,分居七十二院。戰事以來,死於兵戈,逃出宮苑者不少。現今留在宮中的,少說還有千人。”

“哦!”劉邦腳步移動著,當年看到秦皇出巡時的情景再度浮現在眼前。

是的,大丈夫當如此也。既然這鹹陽宮始皇享用得,尤其是那個昏庸的胡亥也享用得,為何他就不可以久居其間,署理朝政,穩操社稷呢?

當然這些話隻是在劉邦的心頭滾動,卻被韓談猜了個十之八九,他在一邊輕聲道:“秦地浮渭據涇,被山帶河,四塞之國。大王若是於此定都,定當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

劉邦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

再往前走又見一偏殿,古樸莊重,琉璃覆頂。韓談告訴劉邦此乃百戲坊,不妨入內一觀。

見劉邦沒有拒絕的意思,韓談上前叫醒昏昏欲睡的小黃門。

那年輕的黃門嚇了一跳,急忙站起來請罪:“不知沛公駕到,小人罪該萬死。”

“沛公要看十二金人奏樂,快快開門。”

黃門打開門,隻聞一股腐氣撲鼻而來,低頭看去,隻見室內有銅人十二枚,坐皆高三尺,列在一筵上,琴、築、笙、竽皆有所執,皆綴花彩,儼然若生。劉邦奇怪地問道:“此又為何物?”

“請沛公少待,須臾便知。”

韓談示意黃門演奏,黃門說此曲需兩人方能奏效。於是韓談與他一起來到筵下,筵下有銅管,上口高數尺,出筵後。其一管內空,一管有繩,大如指。黃門負責一人吹管,韓談負責扭繩,頃刻間琴築笙竽皆作聲音,與真樂無異。

劉邦又是一陣感慨。在鹹陽服徭役時,終日在皮鞭下度日,何曾想到鹹陽宮中竟有如此奇珍異寶,今天算是開了眼界。及至到了鹹陽宮前殿,看過秦皇當年署理朝政的案幾,劉邦更是豔羨之至,又問道:“外間人言秦皇每日批閱奏章一百二十斤,可有其事?”

“這是平日,邊關戰事緊時不止百二十斤。秦皇必每日閱完,絕不留與次日。”韓談點頭道。

劉邦在龍案旁站立許久,回轉身來,就滿懷敬仰地說道:“如此勤政,秦一統天下,乃人之故也,勢之故也。”

從鹹陽宮前殿出來,就是懸空甬道,劉邦正要登上甬道繼續前行,卻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大叫:“好呀!諸事未具,百廢待興。沛公不升帳議事,卻來鹹陽宮中轉悠,難怪諸將盡掠財寶歸己所有。”

韓談一驚,轉臉去看,樊噲已經到了甬道口,黑黝黝的臉上看不出一絲笑意。這些日子,他在楚軍營中走動,聽說樊噲性情暴躁,疾惡如仇,於是敬而遠之。孰料冤家路窄,倒在這裏碰上了。他上前施禮,樊噲並不理睬,直接對劉邦道:“沛公是被這些奇珍異寶看花眼了吧?”

劉邦笑道:“你言重了,今日閑暇,我入鹹陽宮一觀,你何須吹毛求疵?”

“吹毛求疵?好!俺今日就吹毛一番,看看沛公有無疵點。”樊噲黑著臉道,“沛公若能回答一問,俺自不管你這些事。敢問沛公是想擁有天下?還是做一田舍翁呢?”

聞言,劉邦有些不高興,問道:“你這是何意?”

“犬馬、重寶、婦女,凡此奢麗之物,皆秦之所以亡也,沛公豈能用乎?若沛公欲有天下,當還軍灞上,以應項羽大軍西進之不測。”樊噲說完這些,也不管韓談在旁,上前扯起劉邦的衣袖就要往外走。

劉邦掙脫樊噲,臉上頓然增添了怒色:“你好生無禮,如此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念你平時乃粗鄙之人,我不與計較罷了,還不退下?”

“俺乃粗人,說不過你,但有能說動你的。”樊噲哼哼兩聲,轉身走了一截,回過頭高聲道,“你隻管遊宮,卻不問李甲去了何處?其身不正,雖令不行啊!”

劉邦心裏“咯噔”一下,他這是何意,李甲不是告假有病了麽?

經樊噲擾動,劉邦遊興大減,立即轉身回營。韓談很是不安,忙跟上賠禮:“都是小人多事,邀沛公遊宮,還請沛公息怒。”

劉邦擺了擺手道:“是我要遊的,與你何幹。”

韓談不敢多言,隻是小心翼翼地跟著,想想方才那一番爭論,真是有些後怕。若是樊噲一怒之下動了刀槍,豈不首先殺了自己。

回營時,劉邦一路上悶悶不樂,隻聽見馬蹄兒“嘚嘚”,卻再也沒有來時那樣與韓談的談笑風生。直到韓談小聲提醒:“沛公,營門口那不是子房先生麽?”

“哦!”劉邦抬頭去看,可不是嗎,張良正準備上車呢!大概是看見了自己,又在路旁候著。劉邦心一動,莫非正被樊噲言中,項羽大軍西進了?一想到這些,他吩咐馭手停車,自己下了車遠遠地喊了一聲“子房”。

張良上前見禮,說有些話想商量。

“好!有事大帳去說。”

在軍中大帳,兩人席地而坐。侍衛上了茶點,張良端起茶盞向劉邦敬道:“不知沛公這半日遊鹹陽宮所見如何?”

劉邦也不掩蓋自己的心情:“往日聽子房講河伯至於北海,東麵而視,不見水端,喟然歎曰:‘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殆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我今日遊鹹陽宮,便有這種感覺。楚宮雖大,亦不及秦宮之樓宇嵯峨,珠寶盈宮。”

張良笑著點了點頭:“此皆為身外之物,他日沛公稱王,何愁不能盡據?隻是……”

“子房無須顧慮。”

張良放下茶盞,整了整衣襟道:“秦無道,故沛公至此,夫為天下除殘賊,宜縞素為資。今沛公始入秦,即求安樂……”

劉邦聽到這裏,不禁有些耳熱,驚異張良所言與樊噲剛在鹹陽宮中的一番話如出一轍。但他不能像對待樊噲那樣去責備張良,隻是兩眼直直地望著他。

張良猜得來劉邦此時的心境,便緩和了口氣道:“忠言逆耳利於行,請沛公聽樊將軍之言,還軍灞上。”

劉邦這回算明白了樊噲臨走時那句話,敢情他真搬了張良來說服自己,於是再度感歎樊噲粗中有細。正想著,張良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如今鹹陽誠如亡鹿,眾目矚之,項羽尤甚;又若圍爐,近者必招炙烤,因此不妨先撤出,待日後局勢分明後緩圖之。”

劉邦臉上的顏色頓時有了喜色,特別是最後幾句話聲聲鏗鏘,直中心底,“子房一番話若警鼓醒耳,我這就發令,明日移軍灞上。”

但張良並未就此打住,接下來他就把軍紀問題提到了劉邦麵前:“我軍起於微末,軍伍中貧者甚眾,一俟進城,爭奪財物布帛者甚眾。更有甚者夜入百姓宅戶,強搶民女以泄**欲。如此下去,人不攻我而我自破矣!”

劉邦聞言,於是又一驚,眼見得額頭的汗水下來了。原來樊噲所言不虛,正所謂“其身不正,雖令不行”,自己這些日子都幹了些什麽?整天沉醉於秦宮奢豔,怠怠於聲色犬馬。天下未據而圖安樂,此離危亡不遠矣!

“都怨我。”劉邦狠狠在額頭擊了一掌,“多虧子房提醒,我這就傳諸將進帳,嚴明軍紀。”

“何必麻煩,眼下就有將死之人。”這時從帳外傳來一聲大叫,這是樊噲的聲音。接著,就看見兩名士卒押著李甲進了大帳。

李甲一進帳就跪倒在劉邦麵前,連道:“主公饒命,末將再也不敢了。”

劉邦驚道:“你不是去軍中醫官處療疾去了嗎?怎會如此境遇?”

樊噲大聲道:“主公讓他自己說。”

見李甲不說話,樊噲徑直將李甲如何強搶民女,被他發現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劉邦聞言,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上前狠狠踢了李甲一腳罵道:“你跟隨我多年,竟然如此膽大妄為,做出此等豬狗不如的事來。樊噲聽令,將李甲押出營門斬首。”

“諾!”

樊噲正要動手,卻被張良攔住:“如此處決,不能以儆效尤。我意將之押回灞上,擇定日期邀鹹陽諸縣父老豪傑當眾斬首,必能震恐全軍,嚴明軍紀。”

“好!就依子房。將李甲押下去,好生看管。”

“諾!”

樊噲押著李甲退出後,劉邦擦了一把汗水,臉上布滿愧色道:“虧得子房,否則我險些鑄成大錯。”

張良為劉邦的醒悟而欣慰,上前拱手道:“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改也,人皆仰之。沛公反躬自省,善莫大焉。”

說起李甲,劉邦不免有些惋惜:“那年在豐澤西釋放了刑徒,我不敢回故裏,隻有上芒碭山,李甲乃我上山所遇第一人,從此跟隨我三年多,可謂盡忠竭命。但此事我卻不能容他,隻是他這一去,我身邊連個貼身校尉都沒有了……”

張良建議道:“少年營將軍嶽恒治軍有方,不妨傳來一問,若有合適之人,調到身邊就是。”

“如此甚好!”劉邦道。

第二天辰時二刻,劉邦起身洗漱一畢,嶽恒已在帳外等候了。嶽恒此次來見沛公,不僅是為他選調貼身校尉,還稟報了少年營嚴守軍紀,不擾百姓之事。劉邦聽聞後讚道:“將軍雖然年輕,然處事有度,規矩方圓,此將才之所必須也。”

張良昨晚已經將劉邦治罪李甲的消息通稟給嶽恒,因此事情就轉向正題。

“李甲有今日,根源在己。主公嚴明軍紀,深得軍心。張先生已將主公之意告知末將,末將以為主公身邊少不得得力校尉,便想將公子劉肥調往大營,不知主公以為如何?”嶽恒回道。

劉邦立即截斷嶽恒的話道:“不可!夫楚軍者,國之楚軍,非劉氏私財。劉肥經世淺薄,尚需曆練。此事就此打住,勿再提及。”

嶽恒深為劉邦的愛子情懷所感動,轉而沉思了片刻,就說出了另一個人的名字:“曹窋雖年輕,卻是輕重在胸,緩急在手,到主公身邊,將來必有出息。”

“你說的是建成君之子麽?”

“正是此人。”

“就讓他到我身邊來。將門出虎子,曹執帛驍勇善戰,其子武藝超群,將來定為棟梁。”劉邦心悅地點了點頭,爽朗的笑聲飛出營帳,在冬日的樹梢徘徊……

十一月,劉邦的大軍一回到灞上,就與從沛縣一路追來的呂澤和劉喜相遇。呂澤的事情,早先曾接到過呂太公的來信,劉邦並不驚訝;而劉喜的到來,卻是他沒有想到的。

當晚,劉邦舉行私宴,為劉喜、呂澤接風,蕭何和曹參以鄉鄰身份作陪。菜蔬完全不同於沛地口味,都是關中的品種,是請當地廚子做的,所飲也是名為“秦酒”的佳釀。

當大帳中央的鼎鍋飄出濃濃酒香,侍者給每個人麵前的酒觥斟滿酒時,劉邦舉起手中的酒爵高聲道:“此酒是從秦宮中帶來的,據言乃當年秦昭王招待趙惠文王時飲的酒。我軍先入鹹陽,乃全軍將士勠力同心之故。我借此先謝在座的蕭、曹二兄。”然後將臉轉向呂澤和劉喜,“也為你二位接風洗塵。”

今日劉邦自然不同往日,舉止間帶了王者的氣度,兩位兄長自然不再如故鄉時動輒指責了,而是換上溫暖的笑臉相迎。

之後,蕭何、曹參雙雙舉爵向劉喜和呂澤表示敬意。蕭何道:“劉兄曾來過鹹陽之人,也算是見過大世麵的,當初若與沛公並肩舉義,現今又該是何等景象……”

話說到這裏,卻被曹參搶了去:“蕭兄何出此言?孝老撫幼,人之責也。劉兄雖未征戰,卻在故裏替沛公行孝,伺候兩位太公也是勞苦功高啊!”

蕭何會意,忙對曹參的話表示讚同。兩位來到劉喜麵前,說出的話都是酒香四溢的:“三年多來,我等在外征戰,你在故裏春種秋收,不僅替沛公分憂,更對我等親屬多有關顧,請兄飲下此杯,以表我等敬意。”

方才聽蕭何之意,劉喜的臉上發熱。當初不僅沒有跟隨劉邦舉義,甚至兄弟間為之吵鬧不休,以致劉邦離開沛縣時,劉喜都沒有來送。守在故鄉很長一段時間,隻要一提起劉邦,劉喜都憤憤不平,埋怨他把老父和家小留給自己。有一次逢重陽節,他來向老父送酒,適逢劉邦攻打豐縣不下的消息傳到劉家莊,劉喜趁機說動父親要召劉邦回來,結果卻遭到呂雉的責備……好在曹參的一番話解了他的難堪,劉喜舉起酒觥回敬道:“美不美,泉中水;親不親,故鄉人。老老幼幼,乃責任所係,無須掛在口上。我兄弟能有今日,皆仰賴兩位鼎力相助,我該敬兩位兄弟。”

輪到呂澤,他並沒有劉喜的尷尬。當初呂太公遷徙到沛縣時,大女兒呂長姁已經出嫁,唯獨將大兒子呂澤和二兒子呂釋之留在故鄉單父。當大澤鄉起義的消息傳到單父時,呂澤也曾招得百人響應,無奈敵我懸殊,不久便樹倒人散,他逃入深山年餘。直到聽說劉邦大軍兵進關中之際,他才重新拉起人馬百十人追了過來。今夜雖然時值深冬,但他卻從軍營中感受到盎然春意。父親的眼光沒有錯,於是他高聲道:“妹夫誅秦有功,事業如日,請諸位舉酒為前程幹之。”

酒至夜闌,蕭曹二人辭去,劉邦對呂澤道:“兄長早年隨太公習武,今又率軍而來,日後自當大用。隻是目下眾將功高,兄不可與之比肩,我先撥你三千人馬,日後你征戰擴之,我當論功行賞,兄長以為如何?”

呂澤雖然覺得兵少了些,但劉邦說得也有道理,於是便起身告辭。臨行時他還說,要去信將留在單父的兄弟呂釋之也招到軍中來,輔助妹夫成一統天下大業。

唯有劉喜留在帳中不走,看見劉邦轉回帳來,問道:“你如何安置我?”

“這……”劉邦撚著胡須道,“二哥既然來了,明日就差人陪你遊遊關中山水,然後轉歸故裏,代為弟伺候老父去。”

聞言,劉喜就一臉的不高興:“我千裏迢迢來尋你,你卻讓我回去,我有何顏麵見故裏父老?”

劉邦勸道:“非是我不留你,隻是二哥平日隻懂稼穡,不習武功,留在軍中隻會讓我擔心。”

劉喜蹲在地上,委屈地說道:“說起來,你與我一同在鹹陽服徭役,每逢禁衛皮鞭抽打時,都是我替你遮擋,留下不知多少傷疤,你要不要看看?”劉喜抬頭看了一眼劉邦,“反正我來都來了,你看著辦。”

劉邦無奈地搖了搖頭,隻好道:“二哥恩德,我怎敢忘記。也罷,你暫且就任曹倉,管好兵器糧草,日後我自當論功行賞。”

“曹倉官位有多大?”

劉邦長歎一聲道:“一時也說不清,你屬下也有一二百人吧!你歸夏侯嬰管轄。”

劉喜這才告辭出來,在一位侍衛的引領下去了糧草倉庫。他一路上想,夏侯嬰為人厚道,也許是一件幸事。

但劉邦的心並沒有一息消停,第二天辰時一刻,他已將張良、蕭何、夏侯嬰、酈食其、盧綰等人傳到大帳商議會見三秦父老和豪傑之事。

蕭何是個細心人,在大軍暫住鹹陽的日子裏,他已將典籍中內史所轄各縣人口、三老和豪傑情況梳理個大概。此刻當著大家的麵,他把一份父老、豪傑名單遞到劉邦手中:“主公看看還有什麽不妥,諸位可再商議增刪。”

劉邦捧起絹帛,聞著馨馨墨香,就從內心感歎蕭何的周詳細密,情之所至地念出聲來:“新豐,三老二十,豪傑三;藍田,三老十五,豪傑四……”劉邦再度抬頭看了看蕭何,那種掩蓋不住的喜色立即躍上眉梢,“丞督辦事,真是滴水不漏,各縣所報,不僅有數,且都有名有姓,我與這些人見麵,關中大勢定矣。”

忽然,劉邦的眉毛跳動了一下,接著就“咦”了一聲。眾人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紛紛把目光投向劉邦,隻見他指著一個名字道:“難道這是巧合,此葛莊主莫非就是豐澤西的葛莊主?”

蕭何聞言就笑道:“千裏之遙,彼葛莊主豈能到此?”

“不!莫非上蒼有情?”劉邦放下絹帛道,“還是遣牛良去查訪一下,當初若不是葛莊主慷慨相助,我豈有今日?”

接下來,夏侯嬰向劉邦稟報了接送三老的車輛安排,酈食其稟報了住宿安置情況,盧綰稟報了飲食安排。看到麾下眾人各執其責,有條不紊,劉邦知道這一切都出自蕭何。看來,他果然是佐相之才!

事情進展到這裏,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由劉邦提出來了:“諸位!想必大家都已知道,我的貼身校尉李甲借病假之際私入民宅,強搶民女,被樊噲緝拿。又據子房稟告,言說我軍自進城以來,將軍盡奔府庫掠資財而分之。如此下去,不僅暴秦殘餘不滅,我軍就是立足亦難。因此我覺得當嚴整軍紀,方能贏得人心。此事子房早有成策在胸,不妨言與諸位。”

張良正了正坐姿,環視了一下幾位同僚道:“自古得人心者得天下,人心一失,即成過街之鼠。我以為急需約法三章,告知三老、豪傑,言明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有檢舉我軍違紀者,重賞。”

“子房所言,正合我意!為以儆效尤,五日後我要在與三老、豪傑見麵時將李甲斬首,首級示眾三日。”劉邦隨後補充道。

酈食其、蕭何等人紛紛讚同。盧綰初到軍營,對前因後果不甚了了,正躑躅間就聽見劉邦向他問話,忙點頭道:“沛公治軍有方,隻是在下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酈食其瞪了他一眼道:“沛公這不是征詢眾位之意麽,你隻管說來,何須吞吞吐吐?”

盧綰也不反駁,他剛到軍營時即聽聞酈食其舌戰南陽郡守的傳奇,生怕觸怒他引來冷嘲熱諷,幹脆直對劉邦道:“誠如諸位所言,兵不斬不齊,治軍必嚴。然則《兵法》亦雲:‘卒善而養之,是謂勝敵而益強。’想如李甲這樣從芒碭山就跟隨沛公南征北戰者亦不在少數,故念其護主有功,雖殺之,然可妥為葬埋,以安軍心,不知妥否?”

在盧綰說話的當兒,張良也覺得賞罰嚴明乃治軍之要,生嚴而亡寬,也是人之常情,的確可以消除士卒之顧慮,使之同仇敵愾,共赴大業,於是讚同道:“盧先生所言甚善。懲戒乃在提振軍威,自古恩威施使,方能一眾統軍。”

酈食其亦附和道:“不僅如此,屬下以為對此次進鹹陽遵紀守規者亦當獎賞。”

“立一楷模勝卻斬殺十罪。近幾日可命曹將軍、樊將軍、嶽將軍、酈將軍在所部選拔有功守紀者,當著三老、豪傑重重賞賜,獎懲同行,必得人心。”蕭何也十分讚同。

劉邦一臉的喜色,他深深感到,打仗靠各位將軍,可論起治軍,還真得靠這些謀士。他想到在高陽第一次見酈食其時自己的無禮,不僅暗暗自嘲當時見識太淺。真是感謝三年征戰,這讓他改變了許多固有想法。劉邦起身在大帳中踱了一圈,然後在中央站定,氣定神閑道:“今日議政頗有章程,可視為立國方略之預計。還要丞督辛苦擬一文告,將我軍約法三章書之布告,命軍中曹掾繕寫清謄廣為張貼,使四方百姓皆明我軍所為,廣傳我軍聲譽。”

這半晌讓盧綰大開眼界,昔日眼中的賭徒論政竟是如此得心應手,大有刮目相看之感。出了大帳,盧綰緊步趕上蕭何小聲道:“沛公果然不同往日。”

蕭何神秘地笑了笑道:“你來楚營不過數日,見之尚少,日子一長,他定然讓你耳目一新。沒聽說,他在芒碭山夜斬白帝子之事麽?”見盧綰滿眼的驚奇,蕭何又道,“有機會,讓跟隨沛公從芒碭山至今的牛良與你細說。”

“哦!”盧綰長噓一聲,沒有好意思再往下問。他暗自下了決心,定要說服雍齒來歸,否則,自己將在軍中沒有立足之地。

……

在霸城門外的安子村,牛良經過打聽,終於在村東頭一座並不顯赫的住戶裏找到了劉邦要他找的葛莊主。

牛良向葛莊主道了姓名,葛莊主圍著他轉了一圈,從頭到腳反複大量許久,不禁“啊”了一聲道:“你不就是那個最終沒有離開,而是等待與劉邦一起上芒碭山的刑徒麽?”

“正是在下。”牛良接過丫鬟遞過來的熱茶道,“果然是恩公,沛公一直沒有忘記您的關照。近日他在三老名單中看見姓名,擔心是否就是恩公,故而派在下前來尋訪。”

葛莊主長歎一聲道:“感謝沛公惦念,在下正思謀著這幾日閑暇拜訪呢,卻不料他倒先差人來了。”

“不瞞將軍,說來話長。”葛莊主呷了一口茶道,“那日送走沛公,在下深知惹下禍端,連夜遣散了家仆,隻帶了些細軟一路西行,到了這灞城住了下來。虧了義軍,灞城縣令早早棄城逃走,才沒有人追究在下的來曆。”

“五天後,沛公要在灞上會見諸縣父老、豪傑。既然莊主到此,若無瑣事,不妨到營中小坐。”

葛莊主一揮手道:“在下正有拜見沛公之意,這就動身。”

出了莊門,早有車輦等在那裏。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軍營。牛良發現,營門口貼了墨跡淋漓的告示,上書“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簡明而扼要,卻是字字戳心,令人生畏。

在帳外值守的衛士已換成曹窋,他上前通稟了情況,曹窋進去不一會兒,就從帳內傳出“恩公在何處,恩公在何處”的詢問。接著,劉邦的身影出現在大帳門口。葛莊主看見,忙上前要跪,劉邦攔住道:“就是要跪,也是劉邦當跪恩公,豈可本末倒置?”言罷,拉著葛莊主就向內走。

見狀,牛良喚了一聲“主公”,劉邦回頭問道:“你有何事麽?”

牛良看了看葛莊主,卻沒說話。劉邦見狀道:“葛莊主不是外人,你有何事盡可直言。”

牛良先行了一禮才道:“末將迎接呂澤將軍歸來,聽說李甲兄弟犯罪,羈押在獄。他雖觸犯軍法,然則念及我們一同跟隨主公出生入死的分上,請主公恩準末將前去探視!”

劉邦聞言,將征詢的目光投向葛莊主。葛莊主應道:“公私兩分。即便殺頭,亦不妨礙親情探視,此法外人情之故也。”

“好!就依莊主。允準你前去探視。”劉邦頓了頓又道,“帶話給李甲,他的父母,我會好生贍養的。”

“末將定當轉述主公之意。”牛良言罷施禮,轉身去了。

他先在街頭備了幾樣菜蔬,沽了一壺滾燙的米酒,這才向大營西南角而來。

李甲披枷戴鎖,除了腳踝骨處因為腳鐐摩擦有血痕外,身上倒也幹幹淨淨。此刻,他兩眼癡呆地望著地麵,並不曾聽到有人走近。牛良喊了四五聲,他才抬起頭,毫無表情地望了一眼昔日的同伴,冷冷地說道:“你來了。”

“我來看你!”牛良向看管的士卒小聲低語幾句,士卒開了門鎖,牛良進了“牢房”,他在地上攤開酒肉和菜蔬,將酒葫蘆遞給李甲道,“天寒室冷,喝一口暖暖身子。”

李甲接過酒葫蘆仰脖喝下一大口熱酒,覺得渾身暖和多了:“謝謝你還記得我這個有罪之人。”

牛良又撕下一塊肉遞到李甲手上,李甲也不謙讓,大嚼大咽。牛良在一旁看著,心裏很不是滋味。

他是了解李甲的。自從跟隨了沛公之後,他忠心耿耿,不曾有過絲毫的畏懼和彷徨。牛良清楚地記得,義軍攻打外黃時,董翳衝到劉邦麵前,欲取其首級。劉邦平日使的兵器乃是雙鐧,近戰尚可,遠戰根本使不上力。眼看董翳的長槍伸到了脖頸之下,就在這危難時刻,李甲縱身一躍,衝到劉邦前麵,董翳的槍從他的肋下刺過。回到軍營後,軍醫告知劉邦,李甲的一根肋骨斷了。他還記得,在攻打昌邑戰役中,敵軍從城上發射箭矢,李甲當時護在劉邦身旁。要緊關頭,他與劉邦換了馬匹。昌邑城雖然沒有打下,但李甲身上留下三處箭傷。

李甲喝了一口酒道:“牛哥,你想聽為什麽嗎?”

見牛良點了點頭,李甲放下酒碗,沉悶地說道:“兄弟說了,牛哥可打可罵,可不能生氣。”

“唉!事到如今,你就放心說吧!”

“好!”李甲咬了咬嘴唇道,“我是何等之人?是押往鹹陽服役的刑徒,若非沛公仗義釋放,能有今日?可我亦非無功之人,從芒碭山到豐縣,從外黃到定陶,直至鹹陽。當年與我一起舉義的大都成了將軍,就是嶽恒亦以將軍之職號令麾下。我呢?在軍侯之位盤桓多年,勉強做到校尉,這公平麽?”

牛良沒有接李甲的話,但關於李甲的職位他是知道的,有幾次行賞時劉邦也提到了李甲,可張良、蕭何、曹參、樊噲幾乎眾口一詞地認為,李甲忠勇可嘉,可不懂兵法,難以率兵。他卻沒有想到,這成了李甲的一個心結。

“人生無非兩樣,名與利爾!既然升遷無望,何不及時行樂?”李甲咽下一口唾沫繼續道,“既然今日鑄成大錯,我死而無憾。”

牛良長歎一聲道:“強敵未滅而思**,社稷未據而行侈,此沛公不能寬恕兄弟之故。臨來之前,沛公叮囑,他將視兄弟父母如親生。我也請兄弟放心,往後弟之父母即兄之父母,養老送終,拜祭追遠你可無慮。”

牛良這話一落音,就從李甲的喉嚨深處傳出呼聲,緊接著,就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沛公!李甲有罪啊!”

傍晚的風吹過軍營,將李甲的哭聲帶得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