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子嬰素車降劉季 呂雉深情念夫君

鹹陽的晨曦總是那樣柔和,當朝霞映在渭河水麵的時候,新的一天開始了。對大戰陰影下的鹹陽百姓來說,新的一天並不意味著安寧的到來。任何一條不知出處的消息都會引起騷亂,讓居住在渭河兩岸的人們心驚肉跳。

子嬰從誅殺趙高的那一刻起就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讓祖先苦心經營的都城毀於戰火。昨夜祭祀完宗廟回到宮中,這種信念更加堅定。

幔帳漸漸顯出一線光亮,映出窗外的竹影。子嬰喚來了韓談,要他喚醒昨夜睡在隔壁殿中的兩位公子,並傳令禦府丞官員送來素衣白服。

“王上為使生民免遭塗炭,決計降楚,奴婢十分理解。但素衣自縛未免不妥,這會令宗廟不安。”韓談表示了不同的看法,“縱然要著素衣,也該由奴婢來著,決不可讓王上屈尊。”

子嬰眉頭皺了皺道:“卿此言差矣,劉邦所求者乃傳國玉璽,所受者乃秦王。倘若我不踐諾,何以令其相信我降楚的誠意?若因此動起兵戈,豈非事與願違?”

“殿下……”

韓談還要說,被子嬰用嚴肅的目光攔住:“速去勿誤!”

韓談離開不一會兒,禦府丞官員捧著三個紅木衣匣進來了。禦府丞的眼眶紅紅的,一進前殿便納頭跪倒在地,聲音哽咽道:“啟奏王上,素衣奉上。”

身邊的宮女接過衣匣,置於案頭,子嬰示意禦府丞平身。但他卻跪在地上不肯起來,接著表達了與韓談同樣的看法。

子嬰嚴令住口:“何人能代替本王呢?我意已決,你等無複再言。”

禦府丞淚水盈眶而出,連連自責。子嬰又反過來安慰道:“此事非我莫屬,何況我亦對楚使許諾,豈能食言?為大秦百姓,我即使玉碎亦在所不惜,何況素衣乎?”

大家沉默了,誰都清楚朝廷麵臨滅頂之災,隻不過是自尊心在作祟。這時,兩位公子已經穿戴整齊來到前殿向父王請安。當他們雙雙跪倒的時候,子嬰的眼睛再一次模糊了。他們的曾祖父十三歲登基,二十一歲平嫪毐……可他們呢?宮廷的安逸磨去了他們的銳氣,哪想到有一天亡國的厄運會降臨頭上呢?

“平身!”伴隨著子嬰的聲音,兩位公子起身站立一旁,黃門拿過素衣請他們換上。

兩人不解,不約而同地問道:“父王,這是幹什麽?”

“國之大喪,為人魚肉,豈能不著素服?”子嬰嚴肅的聲音中含著悲愴。

兩位公子不再詢問,默默地換上素衣。子嬰一手拉著一個兒子,沙啞著聲音道:“再有幾個時辰我將不再是秦王。你我父子此去生死兩可,沛公若是念及我誅殺趙高,推位讓國,興許可以留我父子一命;若是驟然翻臉,也許此去就是你我父子同赴黃泉之時。”

“父王……”

“若是沛公要動殺機,我將請求隻殺我一人。你等此後躬耕隴畝,形同黔首,不可再有榮華念想,可明白?”

兩位公子連連點頭,子嬰顫抖著雙手從黃門手中接過繩索,將兩個兒子縛了。然後,又對韓談道:“將本王縛了。”

“王上!”韓談一聲歎息,從黃門手中接過繩索,試圖縛住子嬰的雙手,卻由於心神離亂而不能奏效。

子嬰定了定神道:“你若想讓我父子活命,就勿再猶豫。”

韓談這才將繩索套在子嬰的手上。

在一旁的黃門和宮女看著昔日的皇胄要自縛去見強敵,亡國的悲傷情緒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先是個別人抽泣不止,接著洇成一片哭聲。子嬰無片言相饋,徑直登上車輦,在此起彼伏的哭聲中離開鹹陽宮。

皇城(渭城)的大門開著,街頭逃難的百姓看到皇家的車輦沒有了往日的儀仗,後麵孤零零跟著幾名侍衛,紛紛駐足觀看。出了皇城東門,上了橫橋向南駛去。當渭水的濤聲盈耳之際,子嬰才不無眷戀地凝視故國山河,每一處景觀都勾起他的傷感。特別是當未建完的阿房宮映入眼簾時,他的心就禁不住一陣陣絞痛。記得當初皇祖以“鹹陽人多,先王之宮廷小”為由,要在豐鎬舊跡上建造新宮時,首先遭到了父親扶蘇的反對。加上之前父親曾經上書勸諫皇祖不要濫殺無辜,因此觸怒龍顏,不久,父親就被調往上郡監督修築長城了。

始皇的氣度是宏大的。一天,當他在趙高和李斯的陪同下來到工地時,趙高諫言在宮前建築象征皇權的冀闕時,始皇笑他目光狹小。他指著遠方南山的兩座山峰,要求表南山以為闕。如今,言猶在耳,阿房宮卻像一位癱倒的老人,沉默地躺在蕭瑟的秋風中。

何事暴行還暴廢,子嬰長歎一聲。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嬴秦二世而亡,天意乎,人事乎?

午時二刻時分,車駕到了芷陽城下,城頭上的楚軍大旗迎風招展。子嬰明白芷陽縣已不屬於大秦,隻是沒有聽到馮鏗將軍的消息。正情傷間,就見城門打開,從吊橋上奔出一位年輕將軍,率領一隊人馬來到子嬰的車輦前,他在馬上打拱道:“來者可是秦王子嬰。”

韓談忙上前替子嬰回話:“正是王上,請問將軍……”

“在下乃沛公麾下少年營將軍嶽恒,奉命在此等候多時了。”麵對子嬰狐疑的目光,嶽恒進一步解釋道,“沛公聞知秦王駕到,誠恐中途有失,故遣在下押護秦王前往軹道亭。”說完,嶽恒一揮手,但見楚軍士卒分成兩列,分布在子嬰車輦左右前後。

子嬰聽著,心裏禁不住一陣淒涼。押即押,護即護,何來押護?劉邦真想得出來。他的心境並沒有絲毫放鬆,以試探的口氣問道:“請問,駐守芷陽的馮鏗將軍……”

嶽恒回頭看了一眼子嬰道:“馮將軍不願降楚,已於城破之日引頸自刎了。沛公念其節烈,已厚葬之。”

子嬰不再說話,他的心頭稍稍平靜了一些。秦王朝最後一位內史慷慨赴死,讓他這個最後的君王生出莫名的感慨。是痛、是愧,他說不清。

當夜,子嬰留宿在芷陽縣城。因為有劉邦的軍令,樊噲的接待還算得體。嶽恒招呼一幹人安寢,並派遣重兵看護玉璽後,才從縣府後堂出來。他看見樊噲在二堂門口轉悠,忙上前見禮道:“將軍怎還未歇息?”

樊噲甕聲甕氣道:“憋氣滿腹,豈能安臥?”

嶽恒笑問道:“好好的!氣從何來?”

“你明知故問。”樊噲瞪了一眼嶽恒,接下來把一肚子氣發泄出來,“你說說,一個殘害百姓的嬴秦後人,不殺便也罷了,還待若上賓,不知我那連襟是如何想的?”

嶽恒並不說話,靜聽樊噲繼續說下去。

“依我的脾氣,將他拉到鹹陽門市,當著百姓的麵砍下頭顱示眾,方解心頭之恨。”

嶽恒佩服的就是樊噲這種不遮不掩的直率,停了片刻,他用緩和的口氣問道:“將軍想過沒有,為何沛公如此對待子嬰父子?”

“為何?”樊噲一瞪眼道,“你就不要藏著掖著,直接說出來痛快。”

“末將在灞上曾聽蕭何和張良兩位大人說,秦之滅也,要在奪其國璽,非徒殺人也。既然子嬰已承諾將傳國玉璽交於沛公,我軍便不必大動殺伐,以彰守信之意。”

樊噲雖不再爭辯,但內心卻笑沛公癡呆:“要那物何用?隨意拿些金子就可鑄它一方。”

“姨夫所言,正是甥兒所想。”已經成為騎兵校尉的劉肥不知從什麽地方出來插了一句。

樊噲瞪了一眼他道:“你不睡覺,出來作甚?”

劉肥看了看嶽恒道:“就是想看看子嬰是怎樣一副模樣,咋看也不像個君王的樣子。”

嶽恒笑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君王也是人,兩個鼻孔,一雙眼睛,有何奇怪。快去歇息,明晨還要趕路呢。”

一夜無話,第二天黎明,子嬰早早就醒來了。嶽恒遣人送來早膳,他父子用了才起程。子嬰伸出兩手,要韓談用繩索將自己與兩位公子依舊捆了。

“由芷陽東去十三裏便是軹道亭,不必了吧?”嶽恒怕子嬰誤解了他的意思,接著又解釋道,“由我大軍押護,難道還怕你等逃脫不成?”

子嬰搖搖頭道:“既是亡國之君,了無奢望,還是捆上為是。”

嶽恒也就不再強求,看著韓談將子嬰父子重新縛了,喝令少年營士卒分兩列走在車駕的兩邊。

嶽恒和劉肥走在最前麵,他看著胖乎乎的、盔甲緊繃在身上的劉肥,回想前日劉邦安排押解隊伍時特別提出要他前來,大概是讓他來體味江山易主時的況味吧?畢竟進了鹹陽之後,一俟主公稱王,劉肥便是王子啊!

嶽恒正為劉邦的良苦用心而感慨,卻不意劉肥低聲道:“將軍,這一天一夜我算是看出來了,當皇上遠不如百姓好,一旦滅國,就是這副可憐樣。”

嶽恒心底“咯噔”一聲,他沒有接劉肥的話,但願這樣的話不要被其他人聽見。

軹道亭坐落在灞上原西南方向。當初章邯出關與義軍作戰時,就曾在這裏回望鹹陽,立下重振嬴秦雄風,再成一統大業的誓願。而今,舊亭佇立,而站在亭旁高台上的是楚軍的武安侯,被三軍將士稱為沛公的劉邦。

這受降台是夏侯嬰用五天時間搭建起來的,通往高台的道路上都鋪了猩紅色的地氈。台中央繡了“楚”字的大旗和繡了“劉”字的大旗,被從灞水上來的風吹得獵獵作響,高台四周也插滿了象征楚國的彩旗。

已經晉升為執珪的曹參奉劉邦之命在高台正麵遼闊的空地上部署了大軍方陣。每一個方陣前麵都有一麵旗幟,旗下站立著跟隨劉邦一路打到關中的周勃、樊噲、灌嬰、酈商、少年營校尉曹窋等人。本來嶽恒擔任押護之責後,少年營該是副將牛良率軍。未料一個多月前劉邦接到呂太公書信,說長子呂澤率家丁百十人一路追尋而來,不知是否已追上大軍,劉邦便命牛良率少年營一半士卒去接。而在留守的所有校尉中,隻有曹窋武藝精通,頗受好評,便來接受檢閱了。今天,他們都著上了全新的盔甲,在秋陽下顯得威武健拔。在廣場的另一角,則是由夏侯嬰率領的戰車方陣。四十多輛戰車,每四輛一排,排成十列隊伍,每輛戰車上分別有一名馭手,一名騎射,一名持戈手。他們肅然挺立,目光炯炯。

曹參乘著戰車從各個軍陣前經過。每到一位將軍麵前,他都要嚴肅交代:“沛公有命,全軍將士務必顯出我車既攻,我馬既同之勢,大張軍威。”

將軍們也都無一例外地回答:“遵命!”

後麵的將士也順勢跟著喊道:“我車既攻,我馬既同!”

當他來到夏侯嬰車陣前的時候,才真正感受到陣容的威嚴。曹參在馬上向夏侯嬰拱手致敬後才命馭手撥轉車頭,轉身向大營而去。

曹參的車駕在離灞上大營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了,他瞧見從營門口走來五人,不用說,走在劉邦左手的是蕭何,右手的是張良,蕭何旁邊散發飄飄的是酈食其,可走在張良旁邊的又是誰呢?看起來麵熟,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李甲今天盔甲一新,在不遠處護衛著劉邦一幹人。

劉邦今天特地著了一件金色盔甲,內襯猩紅色戰袍,以彰顯勝者的姿態。蕭何、張良和酈食其都是楚國冠冕,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喜悅。曹參在不遠處下了車子,目不斜視地向劉邦行禮,高聲稟報:“軍伍列陣已畢,請沛公觀陣。”

劉邦點了點頭,轉身將跟在後麵的那人拉到曹參麵前笑道:“你該認識此人吧?”

曹參近前一看,就從胸腔裏呼出一聲長長的“啊”字,接著驚詫道:“原來是盧綰兄啊!三年不見,竟在灞上相遇。”

盧綰聞言,有些不好意思。說起來他與劉邦也是同鄉,且年幼時同學於一師,他幹咳了兩聲道:“說來慚愧,都怨盧某目光短淺,當初劉兄邀我舉事,我猶豫再三,孰料公等共舉大業,誅滅嬴秦,問鼎鹹陽,即在眼前。盧綰不才,願以臃腫之身追隨沛公……”

話未落音,蕭何接上話道:“論起來,盧兄與沛公乃為同庚,此時來隨亦未為晚。一旦進京,必是用人之際,盧兄正好施展才情,豈不快哉?”

盧綰忙笑著向眾位打拱,曹參卻沒有說撫慰之詞,他從心底瞧不起這種觀潮見風之人。當初沛公久攻豐縣不下,不見他的影子;外黃大戰不利之時,不聞他的聲音,現今勝券在握,稱王在即,他倒來了。

盧綰覺察到曹參的表情,但他並不埋怨,事實上他這個時間來投,難免遭人議論。一路從武關追到嶢關,又從嶢關追到灞上,他對自己該做什麽,已在心裏反複盤算。他覺得此時正是獻策的時機,於是撩了撩衣袖,提起了一個人的名字:“不知雍齒在魏如何?”

劉邦看了一眼盧綰道:“他不是在巨鹿跟隨項羽大戰章邯麽?”

“沛公隻知其一,不知其二。我聽聞雍齒在魏不安其心,在項羽帳下不順其心。意欲再度回歸,隻是苦於沒有斡旋之人,我可以前去勸解雍齒回歸,畢竟都出自沛縣,鄉情難舍……”

這些是劉邦沒有想到的,可蕭何在一旁卻很快接上了話:“當初雍齒也是受了周市蠱惑,現周市死於章邯刀下,魏咎自焚,魏豹自立,雍齒不免有寄人籬下之感。現在歸來正當其時,沛公不妨就命盧兄為使前往遊說。”

“子房以為呢?”劉邦把頭轉向張良。

“此事當然再好不過。倘若雍齒歸來,沛公又添一員虎將,何樂而不為呢?”張良也十分讚同。

眾人如此說,盧綰的臉上頓時有了光彩,忙道:“我定不負眾望,盡忠竭力。”

劉邦正要說話,就看見劉肥飛騎而來。待到近前,他躍下馬鞍,喘著氣稟報,說子嬰和兩位公子素衣素服自縛來降,現距此隻一裏之地了。

劉邦舉目望去,遠遠地瞧見距營寨約一裏的大道上,一位年輕將領率人馬押護著一輛車輦,不用說,上麵坐著的素衣素服者,必是子嬰父子了。

不管怎麽說,子嬰父子來降,都標示著一個王朝的結束,當然與章邯投降項羽不可同日而語。劉邦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盯了曹參一眼。曹參會意,立即登上戰車,對著三軍方陣高聲道:“諸位聽令,待子嬰交上傳國玉璽後,三軍當振戈高呼‘沛公英明,大楚必勝’。”

這時,鼓吹手擂起大鼓。那鼓放置在戰車上,由三匹馬拉著,鼓手四周站著數十名鐃鈸手,每對鐃鈸都綴了苧麻染成的紅纓。伴隨著鼓點的節奏,紅纓上下翻飛,恰如紅浪湧動,氣勢分外磅礴。就在這震天動地的鼓潮聲中,劉邦偕蕭何、張良、酈食其、盧綰登上受降台,在大楚旗幟下落座。每個人都情不自禁地收斂了平日的笑容,眼睛不約而同地直視前方。

其實,最受震動的還是子嬰父子。當兩位公子將倉皇不安的目光投向父親時,但見子嬰麵如死灰,目光暗淡。這猛雷般的鼓聲是不是他的“喪鍾”,劉邦對他會不會如項羽對待王離那樣,將他的首級懸掛在高杆上示眾呢?他看了看押護的嶽恒,臉上除了被鼓聲激**的興奮外,看不出什麽。

人就是這樣,當真正陷入絕境或者麵臨死亡時,反而平靜了。他回頭衝跟在後麵的韓談報以苦澀的笑,在心裏安慰自己有如此盛典送行,也不枉做了四十六天秦王。

車駕在閱兵場邊緣停下來,嶽恒催馬來到受降台前雙手抱拳道:“啟稟沛公,子嬰父子押護前來。”

“給子嬰父子鬆綁,命其交上傳國玉璽。”

“諾!”嶽恒撥轉馬頭,命士卒為子嬰父子解開繩索,並扶他們下車。子嬰大公子手捧王妃的靈位,他則捧著傳國玉璽,一步一步地來到受降台,耳邊傳來士卒此起彼伏的聲波:“沛公英明!大楚必勝!沛公英明!大楚必勝……”

子嬰父子雙膝跪地,將玉璽舉過頭頂,緩慢說道:“罪臣子嬰攜犬子前來向沛公呈送傳國玉璽,罪臣萬死。”

劉邦站起來接過玉璽,轉身遞給蕭何,隨口問了大公子手中所捧何物。大公子淒然淚下道:“罪臣所捧乃吾母靈位,以表降楚誠意。”

這一番話讓劉邦霎時動容,上前扶起子嬰與兩位公子:“你等既是降楚,當為大楚臣民,我理當一視同仁。酈生何在?”

酈食其應聲從後排座上站起來。

“我將子嬰閣下與兩位公子交於你,我將上奏懷王,赦免秦宮胄裔。”

雖然酈食其在勸降時承諾過不殺他父子,可直到現在,子嬰才相信這絕非妄言,他情不自禁連道:“罪臣謝沛公不殺之恩。”

酈食其領著子嬰下了受降台,向霸城門方向而去。劉邦揮動雙手,大聲朝著站在台下的將領道:“明日兵發鹹陽……”

霎時,人群中再度爆發出聲浪:“沛公英明!大楚必勝!”

……

當晚,劉邦一行駐紮芷陽。晚膳後,劉邦邀蕭何、張良到後堂敘話。這是一年的歲首,劉邦先向大家拱手賀歲,然後聲言進入鹹陽後將大宴三天,並準允各位回鄉接來家小。

當夜色漸漸濃稠的時候,每個人心頭都溢出滿滿的鄉思。自離鄉後,終日被戰事纏繞,非但不能與家人團聚,甚至連想一想的時間都很少。在豐縣時,蕭何還曾回過一次家,而張良有好長時間沒有回陽翟看看了。

此刻張良雖然沒有言語,但他暗暗覺得,劉邦話語中有些陶醉自滿。而眼下嚴酷的現實是,各諸侯相繼複國,要收複還有漫長的路要走;更要命的是項羽,他無論是在籠絡諸侯,還是軍力上,都遠遠超過劉邦。雖然當初有先入鹹陽為王的誓約,但在誅滅嬴秦戰爭中屢克勁敵的項羽絕不會甘於將社稷送與劉邦。現在大軍在鹹陽城外,如果在這時掃了劉邦的興頭,多少有些不合時宜。可張良在內心已經決定,一定要戳破這層“安樂”的幻想,讓沛公意識到真正的危險。

送走蕭何、張良後,偌大的後堂頓時顯得十分寂靜。有道是勸人容易勸自己難,當劉邦一人獨處的時候,對家人的思念頃刻便湧上心頭。最近一次獲得家人的消息,是牛良追趕擅自離隊的劉肥等人帶回來的。他說四歲的劉盈很聰明,夫人開始教他《小學》了;劉蕊已經十歲,可以幫母親做些廚下的活兒,但夫人更喜歡教女兒讀書認字。夫人聽說攻打昌邑不順,要他帶話說大丈夫當以四海為家,萬勿貪戀小家。

劉邦當時就覺得,自己以往對呂雉知之甚淺,原來她也是胸中可以裝得天下的女人。

他想得太出神,冥冥間就覺著呂雉站在了自己麵前,著一身繡羅錦衣,雍容華貴,儀態端莊。劉邦情出於心,不能自已,隨口喊道:“夫人。”未料身邊傳來一聲怒吼:“俺乃樊噲,何來夫人?”

劉邦心神頓時一驚,看了一眼樊噲沒好氣道:“一驚一乍的,太魯莽了。”

“哈哈!是不是擾了你的雅興。”樊噲因即將進入鹹陽,心中高興,也不計較,“夜間巡查,路過後堂見燈火明亮,故而進來看看。”

劉邦招呼樊噲坐下,借著燈火看去,經過兩年多的征塵洗禮,樊噲益發顯得粗糙黝黑。他不禁唏噓人世滄桑,誰能想到一個屠夫,竟然成為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

樊噲對劉邦不殺子嬰還是表現了不滿:“似你這樣婦人之仁,必會壞大事的。”

劉邦一邊吩咐侍衛上茶,一邊回道:“當初懷王遣我西進,以寬容為上。且秦王已降,殺之不祥。”

侍衛給樊噲送上茶水,劉邦又問道:“安定下來後,你準備怎麽樣?”

樊噲喝了口茶,潤了潤嗓子道:“要我說還是回沛縣賣狗肉去。一手交貨,一手接錢,倒也痛快。”

“你就沒有想留在鹹陽?”

“想這個作甚,嬴秦世居之地,咱們住著別扭,哪裏有沛縣好呢?”

“假若我執意要留呢?”

“那咱也要在京城開一家狗肉店。”

聞言,劉邦就從心底惋惜:樊噲僅識得賬上的錢數和自己的名字,想不到江山社稷,情感也走不出沛縣。這樣的人雖然粗魯,但忠直持正,他可以放心。

幔帳上有人影晃動。樊噲從腰間拔出寶劍,直朝黑影刺去,那人急忙出劍迎戰。兩人戰了十幾個回合,那人終於出聲:“將軍難道看不出,卑職乃校尉李甲。”

樊噲這才住了手,近前一看,正是日夜護衛劉邦的李甲,心中頓時火起:“你不帶兵士巡查,到沛公帳外鬼鬼祟祟幹什麽?”

李甲忙挺直身子道:“卑職巡查路過後堂,聞聽有人聲,故而前來,不意卻與將軍相撞……”

夜色中,李甲形容模糊,但樊噲憑著嗅覺聞到了李甲身上的酒味,立即低聲卻是帶著幾分憤怒問道:“你喝酒了?”

“天寒風大,弟兄們為驅寒,少喝了幾杯。”

“哼!你好大膽!豈是幾杯?分明神迷心醉。”樊噲雖然豪飲,但有幾個不飲:一個是大戰前不飲;另一個是夜間巡營時不飲。現在見李甲渾身酒氣,便數落道,“沛公安危關係全軍,我之所以安排你等住在廂房,正在於就近方便。孰料你竟枉顧軍紀,飲酒無量,我定當稟明沛公,治你瀆職之罪。”

冷風中,李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卑職罪該萬死,請將軍寬恕,卑職定當痛改前非……”

“再有疏忽,項上人頭不保。”樊噲說罷,將寶劍入鞘,轉身離去。

聽著樊噲的腳步漸行漸遠,李甲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道:“莽漢一個,等沛公坐上江山,你定逃不了狗烹下場。”

……

張乙站在劉太公門院前,心裏盤算著今天是九月二十七日(公元前206年),再過三天就是歲首,該回去看看二老了。可他躑躅半日,話到口邊卻說不出。當年沛公離開時,留下他照管劉、呂兩家,他盡職盡責,從未有絲毫的懈怠,加上家在南陽鄉間,路途遙遠,平日裏家中大小事委於兄長照料。但呂雉是個明白人,總會在九月將盡的時候備些禮物,催他回去看望二老。

今年情況多少有些不同。沛公率領大軍奔了南陽,並從那裏進入武關後,就再也沒有消息。劉、呂兩家,包括呂媭一家,整日都心牽千裏之外。尤其是劉太公,每日太陽一出來,就冒著凜冽的秋風荷杖守門,望著不遠處的官道發癡。呂太公雖然深信當年的看相沒有錯,可戰場瞬息萬變,刀槍無眼,誰知道厄運何時會降到頭頂呢?呂雉從秋收到冬藏,忙個不停。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又如何能夠開口告假呢?

他來到後院,拿起梳理牲口毛發的篦子慢慢地從牛背上理過,說是為牛梳毛,毋寧說是梳理自己紛亂的心境。張乙不光有著兒女常情,更有著馳騁疆場的心誌。還在八月中秋時,他接到同鄉兄弟李甲的來信,說是沛公率領大軍到了南陽,他在信中流露出對沛公軍紀太嚴,不準義軍將士騷擾百姓的怨言,說當初參加義軍就是不滿於富人三妻四妾的……現在義軍一路取勝,卻還是……

這些話讓張乙感到憂慮,他在信中說了些勸解的話,並希望他能在沛公麾下有所作為。

這些細微的心緒,去年就被呂雉看出來了。呂雉雖是女流,可處理起大事來絲毫不讓須眉。一天在田裏除草時,呂雉對他說道:“等稻秧起身,農活少下來之際,就送你去前方,反正沛公身邊也少不了照看的人,好男兒豈能閑白雙鬢。”

這些話暖心,可越是這樣,張乙就越是不舍得離開,他覺得這樣不僅辜負了沛公的期望,更會傷了夫人的一片好心。

牛兒被篦子輕輕梳理著皮毛,舒坦地搖晃著腦袋,偶爾發出“哞哞”的歡叫。張乙梳理的速度很慢,伴隨著心事常常會不知不覺地停下來,看著牆外來來往往的人們。

“張乙,你在想什麽呢?”呂雉不知什麽時候出現在後院,輕聲問道。

張乙有些不好意思,憨憨地笑道:“沒想什麽,就是看來來往往的人兒奔忙。”

“想爹娘了吧!”呂雉已經來到張乙身邊,打量了一下他身上的戎衣道,“有些舊了,待夫君回來給你換件新的。今日已是九月二十七,眼看新歲到了,你也該回家看望爹娘了。昨日我與妹妹備了些黍和肉,你帶回家中,為二老做頓黍臛(肉粥),也算盡了孝心。再帶上兩壇黍酒,與家人團圓,代妾身向二老恭賀新年。”

呂雉說這些話時,眼裏溢出融融暖意。張乙很是感動,道:“謝夫人,但我反複思量,今年還是不回了。”

“這是為何?”

“沛公越走越遠,萬一家中有何急事,我不在,難免讓二位太公操心。”

“這兄弟!”呂雉笑了,“你也不想想,隊伍越走越遠,足見戰事順利。倘能攻下鹹陽,夫君必然來接家小,到時候你還用費心麽?你就安心回去,他二伯不是還在家麽?”

張乙不再堅持,他不願意拂了夫人的好意,答應吃過早飯就快馬回去,但他還是趁飯前的空兒將前後庭院打掃得幹幹淨淨。劉太公從門首望兒回來,看見一塵不染的地麵,直誇張乙勤快,嘟囔道:“就是戰事再緊也該捎信來,就是做了皇帝,也不該忘了雙親。”

張乙見了劉太公這樣說,上前施禮道:“夫人說了,隊伍走得越遠,說明戰事順利,也許不久,就會從鹹陽傳來消息。”

吃過早飯,渾身暖烘烘的張乙牽來沛公留下的馬匹,馱上黍米、豬肉、狗肉和黍酒,向劉邦一家人告別。劉太公與呂太公拉著孫子劉盈,劉蕊傍著母親的臂膀,一起從堂屋出來送行。呂太公顫顫巍巍上前幫張乙緊緊馬鞍,叮囑道:“千裏奔忙,靠的鞍韉。隻有把馬鞍緊好,馬才能放開跑。”

劉太公聞言,就在一旁笑他多事:“張乙是侍衛,怎的會不知道這些道理?”

呂太公板著臉,一本正經道:“跟著貴人做事,就是不能馬虎,我這是教張乙禮儀呢!”

剛剛交上十一歲的劉蕊指著外公和祖父,趴在呂雉的耳朵旁道:“看看爺爺、外公,像個小孩!”

劉盈聽到了卻是不依:“《呂氏春秋》說,‘國以孝為本’,姐姐這樣說,是為不孝。”

呂雉看著兩個孩子鬥嘴,卻句句都是千古不易之理。她特別喜歡劉盈的一番說辭,於是接著劉盈的話意道:“盈兒所言有理,真是聰明。”

劉盈便有些洋洋得意,劉蕊噘起小嘴,埋怨母親偏心。

呂雉也不去責備,上前反複叮囑張乙,說現今兵荒馬亂,路上要多加警覺。

送走張乙,院子裏少了一個人,頓時有一種空落的感覺。呂雉擦了擦潮濕的眼角,對兩位老人道:“父親、公父,且到堂上暫坐,順便看著兩個孩子,妾身這就忙慶歲的事情。”

呂雉進了廚房,將一大早從街頭買回的肉攤上案板有節奏地剁爛。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響,原本是完整的肉塊開始變得細碎,先是紅白相間的肉片,漸漸地變成紅色的肉末。她向裏麵加了調料,然後就放在罐子裏存起來,等到九月三十夜間才開始煮“黍臛”。

她覺得應該給呂媭送些黍米去。剛剛走出廚房,就聽見呂媭高喉大嗓地進來了:“你說說這個死鬼,怎麽到了年下都不來個音信呢?莫非他……”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其實,呂雉早已猜到了呂媭下麵要說的話。她十分了解自己的妹妹,樊噲當年在沛縣時,也隻能當一半的家,許多事情都是夫人說了算。樊噲惱怒的時候,常常發誓,倘有一天離開,就永遠不回來。呂媭就常常回一句,不回來好!倒落個清靜。可她畢竟有一顆女人心,嘴上刀子,架不住心中思念,在牽掛和憂心中迎來新年,她感受到了孤獨。特別是兒子走後,她每日形影相吊,那種苦處隻有自己知道。

“又怎麽了,大呼小叫的。”呂雉忙迎了上去。

呂媭也不掩飾:“一對父子,把家忘了。”

“劉家父子還不是沒有來信,想必是戰事吃緊。”呂雉拉著呂媭的手,言語間就帶了姐妹的情分,“本想給你送些黍米過去,現在看來,你幹脆就在這邊過年罷了。兄長追趕軍伍,亦不知追上與否。”

呂媭歎了一口氣道:“男人一到外邊心便野了……前些天,嫂夫人還埋怨父親心狠呢!”

呂雉沒有接上話茬,她的心被妹妹的話**起一陣陣浪花。她那個劉邦,身邊不會有旁的女人吧!世上多少男人,在戰場上是英雄,可就是過不了美人這一關。可現在當著妹妹的麵,她不想說這些。她覺得想這些都太虛妄了,等到了他身邊,不就一切見分曉了麽?

“兵荒馬亂,大戰不斷,男人們哪有時間想入非非?眼下我們當全身心伺候二老慶歲過壽。”呂雉笑了笑道。

呂媭點頭表示同意,兩人相偕進了廚房,開始準備過年的食材。

雖然世事艱難,但她們都不願意讓老人和孩子這個年過得寒酸。呂雉做了精心安排,九月三十日晚,全家準備食糳米飯,改改整年食糲飯的口味;不僅如此,她還為兩家老人置些米酒;十月初一,吃湯餅……這樣一一準備下來,從十月一日到七日幾乎不重樣,十月七日這一天還要食煎餅。姐妹兩人一點一點地備好食料,不一會兒,廚房的案板上就變得十分豐富多彩。呂媭在一旁幫手,就被呂雉的細心深深感動了。

“阿姊真是細心。”呂媭感歎道。

“男人在外打仗,女人孝敬老人,使其無後顧之憂,你說是不是此理?”呂雉說著話,卻不影響做事,一會兒讓呂媭給爐灶裏添柴,一會兒讓到案板上剁肉。她做得很投入,似乎全部的心思都在美食上,連門外的嘈雜聲都沒有聽見。

還是呂媭最先聽見,她拉了拉阿姊的衣袖,呂雉身心仍然都在廚事裏,掙脫呂媭的手回了一句:“讓你幫手,你倒添亂!”

呂媭不管,又扯著她的胳膊道:“阿姊聽聽,院內嘈雜聲是何緣由,為何呼阿姊出去?”

呂雉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禁不住“啊”了一聲,心就一個勁地往下沉。來者不是別人,正是當年劉邦在泗水亭時欠下賭債的債主。自劉邦離開故裏後,他們幾乎年年都要登門討債。找不見劉邦,就盯住呂雉不放。去年這個時候,呂雉狠心糶了幾擔稻米,算是暫且打發了他們,未料今年這個時候又來了。

呂雉生就不怕事,她洗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就滿麵笑容地出現在門首:“三位大哥如此早就登門慶歲,妾身謝過了。”言罷做了個萬福。這動作倒讓三個男人事先準備的說辭說不出口了,顯出幾分矜持。

過了片刻,還是為首的張三說了話:“弟妹不必言謝,我等用意想來你已明白,拿了錢我們就走,你與家人好好過年。”

“夫債妻還,天經地義,妾身不想推辭。想來各位大哥當初都是夫君好友,亦當念及現今兵荒馬亂,加上天旱歉收,三位大哥能否拖延幾月,待春稻收了一並奉還。”呂雉好言道。

張三看了看同來的另兩位,其中一位長得腰圓膀粗,一臉橫肉,擺出一副潑皮架勢道:“嫂夫人這不是誑鬼麽?想那劉三現今統率千軍萬馬,所到之處,官府聞風而逃,豈能沒有金銀寄回家中?今日你還了債則罷,不然,這家中幾件值錢的家什就頂債了。”

呂媭是個火暴性子,一步上前喊道:“反了你們?阿姊好言請求,你等不識時務,竟然言詞要挾。”她揮了揮手中的菜刀,“惹惱了老娘,今日就與你們拚個魚死網破。”

那胖男人並不懼怕,繼續向裏屋走,呂媭揮動菜刀道:“你再往前走一步試試。”言罷,將菜刀高高舉起,怒視三個漢子。

呂雉見呂媭一副拚命架勢,從心眼裏高興,但真的動起手來,恐怕不是三個男人的對手。她急忙上前橫在中間道:“有話好好說,何必動刀呢?”

那男人倒退兩步道:“是你家阿妹先動手的。”

呂雉並不理會胖漢子,反而將目光轉向張三,臉上雖然依舊和顏悅色,話裏卻帶了分量:“三位大哥是泗水亭的明白人,且聽妾身一句。今日之事,虧了夫君侍衛張乙不在,若是他在,三位恐怕早已損骨傷身了。方才那位大哥所言不錯,夫君現今確是統領千軍萬馬,可在這戰亂年代,豈能按時寄錢回來?冤有頭,債有主,妾身並不想賴賬。倘若你們苦苦相逼,勿說還債,恐怕連性命都不保。”

“言之有理。”隨著聲音落地,呂太公與劉太公出現在門口。

“諸位兄弟不知,我那女婿雖出身亭長,卻是一副貴人相。不知你等可否看過,他股下七十二顆黑子,那就是命星,注定將來要得天下。你等若是明白人,不如且待數月,彼時他衣錦還鄉,還怕不還你等銀錢?”

劉太公也附和道:“我家姻太翁所言乃為諸君想,還請斟酌。”

這時候,劉蕊手托一個方盤,上麵置了三杯溫酒出來遞給呂雉。呂雉笑著說道:“三位大哥既是來了,不妨喝杯酒暖暖身子再走。”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三人無話可說,正思量尋找一個台階。麵對酒釀,正好順坡下驢。張三接過耳杯,對另外兩個漢子說道:“既是兩位太公說話了,我等今日且罷,等劉邦回鄉時再來討要。”

旁邊的瘦小個子點點頭,接過耳杯,仰頭飲盡杯中酒釀。胖漢子起初還嘟囔,及至最後也勉強端起耳杯,這場突如其來的風波就塵落風息。

呂雉望著三人退出劉家大院,身子頓時有些軟癱了……回身看去,劉盈正趴在窗口朝這邊望,她不由得長歎一聲。

歲初幾天轉眼即過,到了十月初七,劉家老小聚在一起飲米酒,食煎餅。劉喜一大早就過來了,先是幫弟妹劈柴,接著向兩位太公賀歲,他舉起酒杯道:“孩兒當初沒有隨三弟起事,也是想著二老。請二老飲下此杯,祝福二老萬壽無疆。”

呂太公飲了一杯,覺得劉喜所言甚有道理,油然想起兒子呂澤帶領家丁前去投奔,亦不知可已找到。兩個月前,他托人向劉邦捎了信,也沒有見回音,不免惆悵。

劉太公與呂太公正舉杯相賀,就聽見院子裏傳來人聲:“夫人,我回來了。”

隔著窗子看去,張乙牽著馬到了院子中間,一臉掩飾不住的喜色。呂雉來到院中,接過張乙手中的馬韁,笑吟吟道:“你何不與父母多待些時日?這麽早回來作甚?”

聞言,呂雉的雙眼頓時睜得老大:“真的麽?你如何得知的?”

“我在回家路上恰遇少年營副將牛良,他奉主公之命沿路尋找呂澤大哥,是他告訴我的。”

張乙沒有發現,在他描述楚軍進京的當兒,呂雉兩眼湧出了晶瑩的淚花,口中訥訥道:“三年啊,太不容易了!”

張乙見狀笑道:“主公進京,理當高興,夫人卻流淚了。”

“你不懂,我這是喜極而泣啊!”呂雉拉起圍裙,擦了擦眼角,轉身朝著堂屋喊道,“聽見了嗎?夫君率大軍入鹹陽了。”呂雉忘情地奔回堂屋,抱著劉盈道,“聽見了麽?你父親進鹹陽了,要稱王了。”

為這消息最感振奮的是呂太公,他忙舉起手中的酒杯道:“如何?老夫沒有看錯吧!”

劉太公點了點頭:“隻要孩兒們在外平安便好!”

聽說劉邦進了鹹陽,劉喜高興之餘更多的是惋惜和失落,伴隨著劉邦入京,接下來就是依照戰功封賞臣下,自己卻錯過了這個機會。不!他要進京去找老三,讓他也為自己封一片田地,從此不用再身體力行地插秧播種了……

呂雉和呂媭相擁而泣,淚水中含著太多的滋味,是魂牽夢繞,是夢中相遇,是牽掛不已……可她們此刻想得最多的是,什麽時候夫君能接她們到那個遙遠的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