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高祖2:楚漢爭鋒

第一章 酈生巧舌說秦王 項羽密謀坑秦卒

除在豐澤西逃跑那次,這是劉邦第二次進入關中。可情勢已今非昔比,如今他懷著稱王的雄心登臨灞上、俯瞰廣袤的山川時,已和早年的他判若兩人。

記憶是一個無法描述的精靈,隻要經曆了的事情就很難抹掉。現在他坐在車上,在司禦的鞭聲中聆聽馬蹄的清脆和車轂的鳴唱,那改變命運的一夜悄然爬上心頭。如果不是陷入絕境,他又怎麽會跟著刑徒們亡命呢?若不是眾人推舉,他又怎麽會有誅殺沛縣縣令的壯舉呢?這一切似乎都是上蒼的眷顧。

車子傍著灞水東岸的馳道緩緩前行,清清河水匆匆東去,岸邊的秋草開始泛黃,偶爾有蕭瑟的秋風吹起幾片黃葉,落在水麵上被帶向遠方,灞水橋東北方向的“灞城”靜靜佇立,目送風雨四季在眼前變換出不同的色調;抬眼右望,灞上原在河東岸隆起它蒼茫的迤邐,仿佛一道屏障,拱衛著鹹陽;而在遙遠的身後,終南山奇峰聳立,萬仞峭拔,烘托起秦地“山川險,形勢便,天材之利多”的雄姿。他現在的心境很好,尤其對走在馳道中央有一種由衷的自豪。這道名曰“藍武道”,從鹹陽經藍田通往武關,昔日是始皇的專用馳道。它寬五十步,路兩旁每隔三丈就植一棵鬆樹,遠遠望去,亭亭如蓋,宛若衛士。據說,全國像這樣的馳道有九條之多,都以鹹陽為中心,條達輻輳,連接全國。秦律規定,倘是大臣甚至皇親國戚駛上馳道,那是要問僭越之罪的。可他現在就行走在馳道中央,也沒有誰敢說三道四。

不僅僅如此,現在跟在劉邦後麵的還有蕭何和張良。李甲作為校尉,率領衛隊走在兩邊,一副威風凜凜的氣派。

劉邦放眼關中的沃野田疇,從內心感慨秦人的遠見卓識。這個當年流落西陲,與戎狄雜居的氏族在進入關中後,經過了雍城、涇陽、櫟陽三次建都後,終於在孝公十二年(公元前350年)定都鹹陽,從此再也沒有遷徙。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秦國最後兼並了齊國,一統天下。

可僅僅過了十三年,秦王朝就分崩離析。無論是陳勝、吳廣還是項梁、項羽,誰又能料到他一個小小的泗水亭長會**,兵臨鹹陽呢?

這也許就是天命!劉邦在心裏想。

鹹陽是怎樣的富麗堂皇?秦宮又是怎樣的高大威嚴?當年他在鹹陽服役時,每每談起來總是十分豔羨。他曾對二哥劉喜說過,倘若有一天能在宮門前站一會兒,便不枉此生了。聽聞鹹陽宮中五步一樓,十步一閣。各抱地勢,鉤心鬥角;一日之內,一宮之間,氣象多變;宮中粉黛成群,個個貌若天仙。秦皇輪番禦女逍遙,綠雲擾擾,渭流漲膩,該是如何的土被朱紫,木衣綈繡。現在,他覺得到鹹陽宮前站一站的奢望是多麽渺小和不值一提,拿下鹹陽,他非得參驗身為人間至尊的感覺。

二哥劉喜,這個常常嘲笑自己的鄉間農夫,看到這種境況又該做何感想呢?他本來是要入義軍的,孰料臨行時卻猶豫了,表示要留在家鄉照顧二老。現在,輪到劉邦在心裏嘲笑他的目光短淺了。

劉邦的思緒如波浪般地起伏跌宕,直到車駕駛過灞橋,才將他從夢境拉回到現實。

戰事未息,豈能胡思亂想?劉邦不禁暗暗自責。他發現蕭何與張良還沒有跟上來,趁著這個空隙,便問從芒碭山一直跟著自己,如今做到校尉的李甲:“你在想什麽呢?”

李甲轉臉看了看劉邦,在馬上作揖道:“主公,屬下想著何時能隨主公開進鹹陽。”

“還有呢?”

李甲愣了一下,一時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平心而論,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在鹹陽為自己討一個媳婦。他自小家貧,父母沒有能力為他娶妻,後來,二老雙雙死於戰亂,他被征了徭役。再後來,就跟隨劉邦上了芒碭山。至今他已經二十五歲,仍然孤身一人。

劉邦看著李甲黝黑的皮膚,因連年大戰而顯得比同齡人蒼老不少的臉頰,心頭便生出悲憫。倘在平安年代,像他這樣的年齡早已娶妻生子了。於是,他笑著對李甲道:“好!打下鹹陽,我定要蕭丞督為你謀一房嬌妻,彼時你攜妻回歸故裏,也是衣錦還鄉啦!嗬嗬……”

聞言,李甲急忙謝過。長期以來,李甲耿耿於懷的是,同樣是楚軍將領,項羽每攻一城,可以任由將士燒掠民房,甚至強拉女人,可在劉邦這裏就是禁忌。就說女人吧,皇帝可以嬪妃成群,宮女成千,為什麽入了義軍不可以占有一個女人。打天下不享受,那還打什麽天下?記得在雍丘之戰中,他趁機拉了一個良家女子正要發泄,卻不意被樊噲的校尉看見。那一刻,他害怕極了。顧不得身份,祈求他饒過自己。這事已經過去了兩年,現在想起仍然唏噓不止。

“進了鹹陽一定要嚐嚐女人的滋味……”李甲發狠似的在心裏反複地說著一句話。

這些藏在胸中的心事他不說,劉邦當然也不去猜。兩人正說著話,蕭何與張良下了車子向這邊過來了。

“二位以為,趙高果真能如酈生所言,獻出鹹陽麽?”劉邦站在一邊,蕭何、張良站在另一邊。

蕭何看了一眼張良道:“我軍兵至灞上,做出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趙高乃刀筆吏,即使如郎中令趙成讀過些兵書,卻未經戰陣。章邯一降,秦軍幾乎無將可用,無兵可調,彼不投降,別無他途。”

“丞督言之有理。秦朝氣數已盡,滅亡即在朝夕,隻是趙高投降尚在兩可之間。況且即便胡亥退位,趙高亦無膽量自立為王。在下聽聞故太子扶蘇之子子嬰賢能,他絕不會甘願秦室江山落入趙高之手。”張良在一旁分析道。

“哦?”這話引起劉邦注意,偏過臉看著張良道,“子房不妨細說……”

張良雙臂背到身後,一副悠閑的樣子:“前些日子,在下聽聞趙高在鹹陽宮指鹿為馬,顛倒是非,群臣懾於**威,竟然不敢真言。胡亥受此奚落,斷不肯善罷甘休,君臣之間免不了一場殘殺。此事必然引起秦室公子憤慨,如此一來……”

張良說到這裏,蕭何就接上了話茬:“依屬下觀之,即便趙高欲降,此人亦不能留。他能背叛胡亥,豈知來日不能背叛主公?”

“丞督言之有理!我隻需待秦室來降,方為上策。”劉邦點了點頭。

“主公所言甚是!當然,我軍也不能坐以待降,須派遣得力將軍擺開西取鹹陽之勢,放出話去,我軍不日即兵臨城下。如此,鹹陽必人心離散。此乃兵法言之攻心為上,彼時我不亂敵而敵自亂矣。”張良又道。

一席話說得劉邦頻頻點頭。三人相跟著緩緩前行,登上灞原。劉邦居高臨下,展眼望去,西側,灞河緩緩而去,再往東就是滻河,將一道原夾在中間。北望,嵐靄空蒙中,渭河像一條玉帶,自西向東蜿蜒而去;秦川在渭河兩岸鋪開它的蒼茫沉鬱,袤袤其廣,翠翠其綠,沃野廣疇。待他將目光東轉之際,華山就在眼前巍然聳立,直刺青天。而身後的終南山,連天接雲,逶迤如浪。劉邦深為眼前的山川氣勢所感染,不禁陷入沉思,好久沒有說話。

進入鹹陽在即,秦庭棟傾梁榻,收拾破碎山河當在常理之中。蕭何上前指著不遠處嵐氣繚繞、隱隱顯出樹影的地方道:“主公不知,當年周平王曾有過在此原建都之思呢!”

“哦?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那是周平王元年(公元前770年),西方犬戎對周室發難,兵臨鎬京,秦襄公統兵護送平王東遷。路過灞滻原,平王見其地勢雄偉,起伏迤邐,準備在此建立都城。未料動土時,驚動了地下千年沉睡的鱷魚,它一翻身,地動山搖。卜者以為此地不宜久居,平王遂遷都洛邑。至此,周室衰微,王道式微,諸侯爭霸,戰亂不已。”

這一段故事聽得劉邦心潮起伏,他從內心對秦皇一統天下,結束數百年戰亂心生欽敬。心想倘是秦皇從立國之初,愛惜民力,懷柔天下,也許不會有今天戰雲密布,生靈塗炭之苦,於是隨感而發道:“自古得天下不易,守業更難,嬴秦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咎在人怨,非製邑之弊也。”

張良在一旁聽了,覺得沛公所思正是秦亡之故。然則他又覺得此時說這話有些為時過早,當務之急乃在既要滅秦,又要防項羽大軍。他自小受祖父和父親的熏染,每逢大事似乎更多的是靜氣。而且,他從蕭何的目光中也看到了同樣的意思。於是,他轉過臉對劉邦施了一禮。劉邦見狀有些別扭,笑道:“郊遊之際,何必拘禮,子房有話不妨直說。”

但張良還是用了先揚的口氣道:“主公深謀遠慮,在下亦深以為然。然則,當下最要緊的事乃是早日入京。再則,需對項羽多加提防。據探馬來報,說近來項羽正與降楚將領章邯商議西進鹹陽之計。”

蕭何正要說話,卻聽見半坡上傳來一陣馬嘶,原來是少年營將軍嶽恒來了。一轉眼,嶽恒牽著馬已經到了三位麵前,他上前行了軍禮,喘著氣道:“主公,鹹陽出大事了。”

聞言,眾人的臉色立時嚴肅起來,劉邦問道:“出了何事?”

嶽恒作了一揖道:“末將依照吩咐,前些日子率少年營幾位校尉化裝進入鹹陽,探得秦廷事變。趙高出於議和之需,殺了胡亥,擁立扶蘇之子子嬰為秦王。子嬰憤於趙高平日飛揚跋扈,乃設計將其誅殺,趙門三百餘口被誅。末將不敢延誤,便飛馬回來稟報了。”

這突如其來的消息讓三人麵麵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的確,這事也太突然了,無論是劉邦抑或蕭何都有一種風颮電激的感覺。驚詫之後,劉邦立即意識到進兵鹹陽的機會到了,他呼地轉過身來,麵西而立道:“此天助我也!不日兵發鹹陽!”

這事在張良心頭激起層層波浪,他從年輕時起就直接感受到了亡國之痛。這消息讓他瞬間想起了博浪沙的驚心動魄,避難時的顛沛流離,麵對祖宗時的慚愧負疚,終於為在有生之年看到嬴秦滅國而生出不盡的感慨。然而,這種心緒很快就平複了。他明白自己目下的地位和責任。到了今天,特別是進入了劉邦的楚軍大營,他就不屬於那個複國艱難的韓國了,他要為劉邦著想。張良撩了撩衣袖,問正要轉身去傳達軍命的嶽恒道:“將軍在鹹陽,百姓是如何巷議子嬰的?”

“子嬰誅殺趙高後,鹹陽城中百姓奔走相告,頻傳子嬰有乃父遺風。”嶽恒咽了一口唾沫接著說道,“據從宮中傳來的消息,說子嬰在召集群臣大殿議事時,竟無一人率軍出征,倒是言降者十之八九。”

“這就對了!”張良看了一眼蕭何,對劉邦道,“在下以為不戰而屈人之兵,此乃上上之策也。”

“屬下附議。”蕭何跟上張良的話道,“子嬰既有賢名,我等殺他,反倒為天下人所憤。因此當遣一人前往說服子嬰來降,如此,我軍不日即可進入鹹陽。”

“人倒不缺!”劉邦完全采納了蕭、張的諫言,“仍以酈生為使,前往鹹陽說降如何?”

二人皆拊掌稱是。

這時候,太陽已經漸漸接近西山,橘黃色的光芒灑在灞滻原頭,一片柔和。劉邦轉身下坡:“回營!今夜召集眾位商議入鹹陽之事。”

蕭何、張良和嶽恒等人心頭充滿了欣慰,覺得這個秋日的下午非常愜意和暢快。

……

三天以後,酈食其作為劉邦楚軍的使者站在了鹹陽宮門外。

與不久前見趙高時相比,酈食其的外貌前後差異很大。他意外地收斂了以往閑散的性格,著了使者的冠服,一副峨冠博帶的做派。劉邦特地為他備了三匹馬拉的車子,配備了司禦和侍衛。此刻,他借著黃門通稟的間隙,用審視的目光打量著宮殿前的人事景物。來往行人腳步匆匆,很少打招呼;有些人趕著車子,一看就是準備逃離京城的樣子;也有人懷中抱著小的,手中牽著大的,神色慌張地向城外走去;再看看店鋪,客人稀疏,生意冷清。隻有禁衛,來回在殿前巡邏。

北門口的門闋上,影影綽綽有竹簡懸掛,他知道,這裏也是發布告示或者榜文的地方。當年呂不韋就曾將三千學子編就的《呂氏春秋》懸掛在宮殿北邊的門市,聲言可易其一字者予千金,從此留下了一字千金的佳話。這話傳到他的故鄉時,曾引起了一時**。特別是稷下學宮中的博士們更是覺得不可思議。時過境遷,如今自己竟然以楚國使者的身份出現風雨飄搖中的秦廷,天意乎?他正這樣遐想著,就看見從宮門內走出一位看似黃門總管模樣的人,他緩步走到車子前,彬彬有禮地問道:“閣下可是使君酈先生?”

“正是在下。”

“在下韓談,王上已在宮中恭候閣下,請隨我來。”

酈食其進了鹹陽宮。一路走來,但見廊腰縵回,簷牙高啄。琉璃覆頂,青磚鋪地。各個殿宇之間都用甬道相連,如雲棧般曲折蜿蜒。一路上,有韓談引領,沿途的崗哨見是使者,紛紛挺直腰杆,行注目禮。酈食其不由暗歎,如此奢華,不知耗費多少民力民財。及至到了前殿外,韓談謙恭地說了一聲“少待”,便進了大殿。不一刻,從裏麵傳來尖細的喊聲:“請酈使君進殿。”

酈食其迎著坐在殿上的子嬰來了。他冠帶飄飄,衣袂如翼,步履緩緩,雖氣度逼人,然舉止間卻無孟浪浮躁:“酈食其參見秦王殿下。”

子嬰抬起頭看了看酈食其道:“先生果然氣度不凡,賜座。”

“謝殿下!”酈食其在子嬰對麵坐下,不等詢問,便開門見山道,“外使前來拜見之意,想必韓大人已稟明殿下。目今天下沸騰,郡縣叛秦者十之八九,楚軍陳兵灞上,勢不可擋。沛公深明大義,故遣在下前來陳明利害,請殿下為天下百姓計,早日降楚,公可以免生靈塗炭,私可以保一族之全,何去何從,請殿下早做決斷。”

這話的意思子嬰已經明白了,他隻有一個選擇——投降,否則,大軍壓境,玉石俱焚。子嬰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挑戰,卻又沒有底氣發怒。他手按額頭,很久沒有說話,大殿內靜極了。

過了一會,子嬰終於抬起頭來道:“倘若沛公不進鹹陽,本王願將天下一半分與沛公。”

這話剛一落音,酈食其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敢問殿下,嬴秦還有天下麽?連趙高都明白秦地益小,不敢稱帝,請問殿下拿什麽與沛公裂土?”

這話一出口,噎得子嬰半晌回不過神來。韓談在一旁看著著急,忙對酈食其說道:“先生不可太急,容殿下三思。”

“大人此言差矣。殿下可以三思,可我楚軍不能再等。想我楚軍一路斬關奪隘,克南陽,進武關,過嶢關,取藍田,現就在都門之外,豈能久拖不進?”

韓談倒吸了一口冷氣,在心裏罵酈食其口如刀劍,但話一出口仍帶了說服的語氣:“先生應知,大秦雖宗室之秦,亦是群臣之秦。如此大事,殿下一意孤行,誠恐朝野沸騰,反而不利議和。”

酈食其打斷韓談的話道:“請大人斟酌,外使奉沛公之命,是前來議降,而非議和。”

韓談又被噎住了,覺得酈食其言辭太咄咄逼人,隨口道:“在下也請先生明白,縱然楚軍大兵壓境,然使者來京唯先生一人,先生如此言辭淩厲,不唯目無殿下,就是在下也不能遭此輕慢,激怒我朝群臣,將先生鼎烹鑊煮,未嚐不能。”

“哈哈哈……”聞言,酈食其仰天大笑。

笑聲飛出大殿,在對麵的宮牆上**起陣陣回聲,聽得韓談渾身發毛:“你還笑得出來?”

“我笑大人迷於時務,竟要挾本使。”酈食其收住笑聲,輕蔑的目光直刺韓談,話語中帶了凜然無懼的意味,“外使算什麽?沛公帳下,猛將如雨,謀士如雲,如在下者,不過區區使者耳,殿下殺外使容易,隻恐京都從此麵臨血光之災。”

韓談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這地步,頓時陷入不知所措的尷尬。子嬰正要說話,就聽見大殿外傳來一聲悠長的喊聲:“報……”

韓談顧不得酈食其,聞聲急忙出來,就見一位軍侯飛步向階陛跑來,及至登上大殿,立時單膝跪地道:“啟稟殿下,楚軍曹參、樊噲已攻破芷陽,新任內史馮鏗大人告急,請王上速調大軍援救。”

這消息使子嬰最後一點自尊掃地,所謂兵敗如山倒,且不說早已無兵可調,就是有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啊!到這時子嬰才明白,劉邦不隻派了酈食其來說降,更有大軍緊隨其後。他先讓軍侯下去,然後來到酈食其麵前謙恭地說道:“方才言語多有得罪,還請使君海涵。”

酈食其當然沒有忘記自己的使命,更明白劉邦派遣曹參、樊噲做出決戰的架勢,一則是了解到馮鏗乃前右丞相馮去疾之子,為鹹陽百姓未必真戰。二則也是為了使者的安全。既然事情有了轉圜,他也順勢而為,臉上的表情也活泛多了。正要說話,韓談進來在子嬰耳邊悄聲道:“百官上書,言逆勢難轉,秦亡在即,勸殿下降楚,勿再做無謂愚抗。”

子嬰的臉色頓時變得一片煞白,差點摔倒。好在酈食其與韓談上前扶住,子嬰睜開憂傷的雙眼道:“請使君回稟沛公,明日本王自係其頸,從軹道降!”

酈食其是什麽時候離開的,子嬰不知道。身邊除了兩個公子,韓談和太醫夏無且,再就是幾個黃門和宮女。

夏無且忙將熬好的湯藥奉了上來。

子嬰看著褐色的藥湯,流著淚道:“我的病豈是藥能去得了的?”

一句話說得夏無且喉頭哽咽,哀聲勸解道:“微臣自進宮以來,曆三代君王,始皇風雲一世,社稷一統。二世持身不謹,信讒不寤,愧對宗廟。今殿下臨危受命,奈何積重難返,天下殆哉,岌岌乎,豈殿下一人所能回春之?當下之計,在養心康體。心存而天下存,體康而龍脈續。還請殿下服藥為盼。”

兩位公子跪倒在地,將頭磕得嘣嘣響:“請父王為母親計,服藥療疾。”

子嬰這才勉強接過藥盞,服下湯藥。不消半個時辰,果然身子輕了些許,子嬰掙紮著要起來,韓談上前扶住道:“殿下剛剛有所好轉,還是臥榻歇息為好。”

子嬰搖了搖頭道:“當此之刻,我豈能入眠。傳太仆進來,我有話說。”

“殿下!”韓談麵露難色。

“速去!”子嬰歎了一口氣道,“這是我最後一次召見他!”

韓談遣一名黃門出宮,大約一個時辰後,太仆進宮來了。他一踏進後殿,就立時感受到壓抑和寂寥。因此,大禮之後他選擇了沉默,低頭等待王上說話。

“你隨本王到太廟祭祀列祖列宗。”子嬰聲音輕輕道。

“大王,現值深夜,太牢犧牲皆無,恐惹怒了先祖,於社稷不利。”太仆小心翼翼回道。

“國將不存,何言太牢?本王去往太廟是要表達追念之情,忠孝在心不在跡,懂麽?”子嬰說著向韓談擺了擺頭,帶著兩位公子向外走去。太仆急忙起身,跟隨著出了宮。

已是深秋了,夜色沉沉,子嬰坐在車駕上抬眼望去,一條天漢橫空而過,隻是眼前的北鬥星不像夏夜那樣絢爛奪目,似乎有點萎靡的樣子。子嬰隱隱記得父親曾對他說過,這鹹陽就是仿照天上星宿的分布而建,穿城而過的渭水就像天上的銀河。那時候,他對祖父的崇敬無以複加,曾暗暗發誓將來要像他一樣威加海內。

戰爭,使得鹹陽卸去了昔日燈火璀璨、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頭上不時響過雜遝的腳步聲。韓談告訴他,自昨日有人在城中散布楚軍將血洗鹹陽的消息後,百姓人心惶惶,趁夜紛紛逃命。果然,前麵人流擁擠,擋住了車隊的去路。韓談正要喝令禁衛驅趕,被子嬰攔住了。這樣盤桓許久,等到了處於城西的太廟,已是亥時一刻了。

廟門緊閉,昏暗的燈光下站著四位當值的禁衛。太仆上前吩咐道:“王上要來祭祀列祖,速傳太廟令來見。”

四名禁衛相互看了看,口中卻囁嚅而不聞其聲。在韓談厲聲詢問之下才知,太廟令從午後出去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韓談怒罵一聲,要派人前往捉拿。

子嬰攔住韓談道:“他已逃走,責已無益。開門吧!”

禁衛開了門,太仆命還未逃走的禁衛點燃燭火。雖然沒有太牢,但日常的祭品尚在,祭祀的程序也是一絲不苟的。太仆站在一邊主持祭司禮儀,而跟隨子嬰而來的韓談、兩位公子以及黃門、宮女們紛紛拜倒在地陪祀。

太仆引導子嬰和兩位公子先行裸(guàn)禮,用珪瓚舀了一種叫作鬱鬯的香酒灑在地上,待酒浸入地下後,表明列祖諸神已接受祭祀,然後才進入稽拜程序。

雖然國之將亡,城之將獻,王位將去,然而一俟進入這莊嚴的殿堂,麵對孝公、惠文王、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始皇帝的靈位,子嬰心中頓然升起慎終追遠的莊嚴。這種情感十分複雜,是對昔日秦王掃六合雄風赳赳的追念,是對秦地被山帶河,四塞以為固的皇皇業績的不能忘卻,更是對大好社稷即將易主的無奈和自責。

當太仆以沉悶的聲音宣布行三叩九拜大禮時,子嬰依照“稽首”“頓首”“空首”的次序,先兩手著地,拜倒至地。此刻他心頭悲愴,淚水濕了麵前的地氈。直至太仆宣布進入“頓首”時,他還木然不覺。韓談見狀,忙上前提示。但進入頓首禮儀後,子嬰的情緒完全失控,將頭在地氈上磕得嘣嘣響:“列祖列宗!子嬰不孝,未能守社稷,子嬰不孝啊!”

這哭聲強烈地感染了兩位公子,他們也跟著嚶嚶啼哭不已。太仆的心一下子就亂了,不斷提醒“王上節哀”。好不容易走完了祭祀程序,子嬰對太仆道:“本王明日即將獻城,今夜就在這裏陪伴祖宗吧!你也好自為之,潛入民間,以稼穡為業罷。”

太仆終於忍不住濁淚雙流,向子嬰行了跪拜大禮後,倉皇離去。他走上街頭,看見逃難的百姓搶劫店鋪場麵,一聲“嬴秦完了”的歎息自喉結處湧出。他正要上車,身後就中了一刀。他的腦子一片空白,無聲地倒在了街頭,隻覺得身子輕飄飄地飛到了空中,隱隱聽見司禦抱怨道:“看著峨冠博帶的,卻也沒有多少金錢……”

這邊子嬰望著太仆出了門,又要韓談將身邊黃門和宮女們召集在一起,每人發些盤纏,要她們趁著夜色擇路逃命。待眾人離開後,子嬰對韓談道:“你留下,明日陪我獻城。”

韓談默默地點了點頭,他這幾年一直跟在子嬰左右,即使在胡亥肆虐的日子裏,都沒有想到要離開。現在,他更是覺得沒有理由離開。他在子嬰對麵坐下,問道:“王上想過投降後的結局了麽?”

“事關生死,我豈能不想。可此時生殺予奪不在我而在楚軍,想亦無益。我隻是想托付你一件事情,倘是事情有變,你無論如何要帶兩位公子逃走。不要再圖富貴,粗茶淡飯即可。”

聞言,韓談聲音哽咽地說道:“請王上放心,奴婢冒死也要護衛兩位公子。”

“自今以後,不要再提嬴姓。他們到了民間後,就改姓秦罷了。”

外麵的嘈雜聲漸漸沉寂下去,大概已是子夜,韓談要子嬰閉著眼睛小憩一會兒。但子嬰毫無睡意,卻問了一個韓談不好回答的問題:“你想過沒有,為何大秦兼並天下僅十五年,便岌岌可危了?”

“這……”韓談慎重地選擇措辭,“都是二世昏庸,趙高篡政,以至於有了今日。”

“此乃表象。在胡亥當政,宮室驚懼的日子裏,我為不使皇上生疑,終日閉門研讀故丞相文信侯之《呂覽》,乃知我朝之失在於治天下而行酷政也。《呂覽》雲:‘賞不善而罰善,欲民之治也,不亦難乎?故害黔首者,若論為大。’《呂覽》又雲:‘以愛利民’‘宗廟之本在民’‘仁之於民也,可以便之,無不行也’。這與我朝素來秉持商君之法殊異也。”

韓談在子嬰府中這麽多年,並不曾想過這些事情。此刻,這些話從子嬰口中說出,讓他有種石破天驚的新鮮感。但他又覺得子嬰有些書生氣,不忍拂了他的情緒,順著他的口氣道:“微臣愚鈍,不過聽著也是此理。”

子嬰歎一口氣道:“可惜先祖未能納諫,築長城,修直道,建阿房,不惜民力,乃有陳勝揭竿。此足堪為訓,然悔之晚矣!”

韓談暗暗打量這位終日陪伴的公子,深為他的思慮所打動。他身上既有著始皇的英氣,又有扶蘇的靜氣。倘是當初子嬰主政,那大秦天下必是另外一番情景。真是天妒英才,偏偏這時候讓他一人獨撐將傾大廈,不亦難乎?看看窗外的天色,大概已是醜時了,韓談勸道:“往事已矣,王上還是回宮去歇息片刻,天明就要去見劉邦了。”

子嬰與兩位公子上了車輦,駛上了回宮的道路。剛剛寂靜了幾個時辰的鹹陽城又人聲嘈雜起來,子嬰放下車幔,不敢望百姓一眼。不知過了多久,“籲”的一聲,都尉一聲吆喝,車輦就停在鹹陽宮前了。兩位公子率先跳下車,雙雙扶著父王登上殿前的階陛,卻聽見從城中傳來一聲雄雞的蹄叫。

“嬴秦大限到了,列祖列宗,請寬恕兒臣的罪孽。”子嬰在心裏道。

“出去!”項羽厲聲對站在麵前的韓信吼道,“早對你說過,征戰治國乃肉食者之責,你一個小小郎中豈知統兵掛帥之事?”

“將軍!請聽屬下……”韓信還要說話,眼看著項羽轉身去抽劍架上的寶劍,這才轉身退了出來。

韓信鬱悶極了。當初投奔項梁,原本是想有一番作為的。未料項梁中道殞命,他當時完全可以跟著前來吊唁的劉邦走的,可他還是對項羽抱有希望,跟隨他北上,親身感受到巨鹿大戰的驚心動魄。可他很快發現,這是個剛愎自用的莽漢。就在剛才,他借著項羽一人在帳內之際,鬥膽向他諫言,要他催促章邯和司馬欣率領秦軍作為先鋒西進。他沒有來得及講出口的謀略是,當章邯再回鹹陽時,他必然遭遇劉邦的奮力抵抗,鷸蚌相爭,而他項羽作為漁翁可坐收其利。誰知道剛一開口,就被項羽喝令退出。

這是午後未時三刻的時光,西斜的陽光灑在從新安城東流過的澗水上,銀光閃閃,波光粼粼。遠方的山頭,金色透亮。韓信牽著馬,漫無目的地閑步慢行。屈指數來,離開淮陰已經三年多了。當初告別漂母時他曾許下誓言,一定要衣錦還鄉。可現在,他仍然是守護大帳的一名衛士,他的命運就像一葉小舟,被戰爭的狂濤卷著,從淮陰漂到薛縣,從薛縣漂到河北,說不定哪一天,這個狂徒一發怒,自己就會人頭落地……

對於死,他從沒有懼怕過,可他要死得其所。

他在軍營中待得越久,就越是對項羽的性格和處事充滿了擔憂。他重義氣而又輕信別人,章邯、司馬欣投降後,他沉湎於敵酋跪倒在膝下的威勢,甚至被章邯的濁淚所感動,埋怨範增待人缺乏誠意;他性格粗暴卻從來不習慣猜度別人的心境。韓信曾聽到範增向項羽提說過要警覺劉邦取近道先入關,但項羽卻回之一笑,說他與劉邦有金蘭之交,劉邦絕不會負兄弟而為;韓信也曾在項羽心情高興時謙恭諫言,說章邯所部皆驪山刑徒,與義軍無異,要他善待降卒。然而,他輕慢地嘲笑韓信乃婦人之心……

韓信覺得,這樣的人為將尚可,一俟為帥或者為君,必將貽誤社稷。

前麵是一個斜坡,澗水在這裏延伸出一處灘塗,幾片剛剛從枝頭脫落的黃葉落到水中,打了幾個漩渦,隨波漸漸遠去。韓信在灘塗上坐下來,看著河對岸的五嶺村。相傳那村中有一座高台,名曰“龍台”,是為紀念澗河蛟龍為民施水而築的。那蛟龍豪爽義氣,與村中百姓為友,常常應父老請求飛上長空化水成雨。因此而惹惱了玉帝,將之囚於高台行刑,龍血染紅了高台,鱗甲散落在高台周圍,久而久之,那高台變成了赭紅色。

然而,如此救世的龍今在何處呢?始皇被人稱為祖龍,卻給人間帶來了災難。

他忽然想到了劉邦,千裏之外的他是否也在做進兵鹹陽的準備呢?說不定他率領的大軍距鹹陽不遠了。當初在薛縣,他婉言謝絕了夏侯嬰的引薦,現在想來,就油然生出難以言狀的糾結。那時候,他相信未來主天下大勢者非項梁莫屬。後來,在劉邦身邊做事的人不斷傳話,對沛公的大度、豪俠、寬容盛讚不已。他愈來愈覺得,倒是這個泗水亭長很有些造化。可他……他已經許久沒有見到夏侯嬰了,他還會引薦自己去見沛公麽?

身後傳來腳步聲,韓信警覺地摸了摸腰間的短刀,本能地回頭去看,原是項伯下河來了。

“項公也有心境來澗水邊閑步?”韓信站起來迎接項伯。

“哦!原來是足下啊!”項伯搭著話,已經來到韓信身邊,“這馬許久未洗澡了,今天來洗洗塵泥。”

“那卑職幫項公清洗。”韓信說著,幫助項伯將馬拉到澗河淺水處,一邊往馬背上撩水花,一邊與項伯說話。

“今日你不當值?”項伯從來都是一副和善的笑容。

韓信點了點頭:“剛剛交了值,心中煩悶,就一人來此坐坐。”

聞言,項伯便關切地詢問韓信鬱悶的來由。韓信便將方才到項羽帳中諫言而不被采納的經過敘說一遍,末了道:“項公知道,卑職亦是飽讀兵書之人,為什麽上將軍就聽不進去一句話呢?”

項伯也歎了一口氣道:“豈是別人,他就連老夫的話也是置若罔聞了。”

“可項公畢竟長他一輩,當說則須說。”韓信一眨眼道,“眼下正是章邯之流與劉邦相爭良機,上將軍完全可以作壁上觀,待兩虎俱傷後,莫說一座鹹陽城,就是整個天下,都是項氏的了。”

“將軍所言極是,老夫回營就去向他提說此事。這一回,老夫要正告於他,令章邯、司馬欣早日出兵西進,直取鹹陽!”

“一切仰賴前輩了。”韓信忙向項伯致謝,手不由自主地向馬的脖頸處撩了一掬水。馬受了刺激,飛速晃動馬頭,飛濺的水珠灑了韓信一臉,涼颼颼的,他鬱悶的心境好了許多。

項伯牽著馬上了岸,回頭給韓信丟下一句話:“依老夫拙眼,足下頗具大將之相,且待時日吧!”

一個時辰後,項伯出現在項羽的大帳裏。他一進去,就發現不隻項羽一人,範增也在。項羽招呼項伯落座,又命侍衛上了茶點,隨後又轉過身來繼續聽範增說話。

他們議論的話題正與韓信的諫言有關。範增眯著眼睛,似乎那眸子下藏著別人永遠讀不盡的秘密:“上將軍可曾聽說,近日受降之秦卒頗不安定?”

“哦?亞父不妨細說。”項羽聽得很專注。

“有軍侯稟報,說秦卒多怨。”

“他們都說了些什麽?”

“說章將軍誆騙他們投降,而楚營待秦卒嚴苛,膳食兩樣。秦卒多食糙米,而楚軍乃常食肉。”

經範增如此一提,項伯也想起來了,有一天他去巡查,看見楚軍與秦卒惡言相加,拳腳出手,為的就是不一樣的膳食,因此卻建言道:“既是章將軍率部投降,就該一視同仁。如此貴此賤彼,豈能安定人心?”

“嗬嗬!項公總是柔腸良善。”範增沙啞的笑聲中分明帶了揶揄,“隼雀豈能同巢。秦卒俱為刑徒,生性彪悍,有虎狼之性,又如何能禮義教化呢?”

“那依亞父之見,又該如何處置?”項羽問道。

範增看了一眼項伯,做了殺頭的手勢:“必欲除之而不能絕後患。”

這話一出口,項伯就睜大了眼睛:“老將軍為何出此等下策?那可是二十萬眾啊!”

“莫說二十萬眾,就四十萬又如何?叔父不聞當年白起坑殺長平四十萬趙卒的往事了麽?”項羽卻笑叔父膽氣太小。

項伯還在那裏掐指計算,項羽卻早已聽得不耐煩,回了一句:“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既是為戰,豈能不死人?”

“然兵法亦雲:‘將者,智、信、仁、勇、嚴也’,似你這樣殺降之人,何以立信,何以持仁?你之所為與祖訓相去甚遠矣。”

聽項伯如此說,項羽的臉色便不自在了。他看了看項伯,又看了看範增。範增會意,截住項伯的話頭道:“懷王既命上將軍領軍,你我切勿擾之。竊以為上將軍主張殺降卒,必是為西進掃除障礙,此乃‘勇’‘嚴’之舉也。”

聞言,項伯長歎一聲,起身告辭。

項羽也不挽留,口中訥訥道:“叔父萬望珍重。來人,送叔父回營歇息。”

項伯一走,項羽立即傳來英布和桓楚密議誅殺降卒之事,範增將二人所思直告兩位將軍。

桓楚聞言,眉毛一顫道:“總得師出有名,否則,諸侯聞之,我則失信於天下矣。”

英布也以為對章邯、司馬欣不好交代。

見兩人有所顧忌,範增詭譎地笑道:“欲加之罪,豈無辭乎?隻要決定除掉他們,總會有理由的。至於章邯、司馬欣,手無寸兵,已成籠中之虎,懼他作甚?”

四人正說著話,就見有軍市令來報,說是駐新安城西的秦卒因膳食粗糙而與軍正發生了衝撞。範增聽罷,拊掌大笑道:“軍正者何也?乃軍中執法者,毆打軍正,形同謀反,彈壓、誅殺皆在執法之列,何愁心腹之患不除。”說完,他轉過臉又問軍市令道,“他們有何言行?”

軍市令道:“那位主管新安城西的左校尉煽惑軍心,言說章將軍詐騙彼等投降,今能入關破秦,大善;即不能,諸侯虜吾屬而東,秦又盡誅吾父母妻子,奈何?”

“奈何?”項羽問在座的三人。

英布驚道:“目下我諸侯軍計四十萬人,秦降吏卒二十萬人。關外尚好說,一俟入關,不聽我令,則必危矣。”

“依當陽君之意,如何?”項羽帶著征詢的口氣問,他很快就從英布的表情中得到了肯定的回答,然而,當他向坐在對麵的桓楚投去征詢的目光時,得到的卻是否定的神色。

“桓將軍以為該當如何?”

桓楚頓了頓道:“兵法雲,為將者當愛兵如子。末將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我以仁對彼,彼必以義報我。”

範增心裏就嘲笑桓楚婦人心腸,人世間哪有虎狼報人恩的道理。但他並不知道,桓楚近來在和虞姬姐妹交談時,都為項羽動輒以殺伐為要而憂慮,從而對事情看得更遠些。

第二天,一切如常,沒有誰能料到一場密謀正在暗暗進行。桓楚離開大營前,對虞娘說他要與英布率部先行西進,為早日入關掃除障礙。虞娘有些依依不舍,桓楚叮囑她遇事多與姐姐商議,不可輕率。與虞娘結識以來,桓楚第一次說了假話,不免心中有些慌亂,急忙離開。

暮色剛剛降臨,項羽遣人到城南邀請章邯、司馬欣、董翳前往大營飲酒。在沒有戰事的日子裏,章邯沒有窺出其間的任何紕漏。

司馬欣問道:“難道不留一人堅守軍營麽?”

章邯想了想道:“既是上將軍邀我等前往,缺一人反倒顯得我等器量狹小。我已交代從事中郎多些警覺,有事直接奔大營稟報。”

董翳雖然沒有說話,但他心裏一直有種無以名狀的慌亂。章邯一句話,讓他無話可說。離開營寨時,他回頭默默地看了看守在營寨門口的士卒……

目送章邯三人乘車離去,從事中郎轉身回到營中。大約在戌時三刻,各個營帳的燭火相繼熄滅,隻有巡邏的通道上,燈火明明滅滅,飄飄搖搖。從事中郎打了一個嗬欠,白日演訓後的困倦一齊襲來,遂和衣而臥,進入了夢鄉。

後半夜忽然起了風,吹滅了巡邏道上的燈火,軍營裏陷入一片漆黑。然而,睡夢中的從事中郎決然沒有想到,與自己同屬楚營的英布會在這個時候率部襲擊。英布的大軍是從營寨大門衝進來的,要命的是,值守的校尉還沒有弄清來者為誰,就做了斧下之鬼。

楚軍趁著降軍熟睡之際衝入營帳,一陣亂刀,他們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甚至沒有發出驚呼,許多人就此絕命於夜色中的新安城南了。

殺戮是自東南角依次展開的。西北角的營盤,有個士卒夜間起來如廁,忽然發現有黑影衝進營帳,便慌亂中喊道“夜襲了”。睡夢中的降軍嘩啦一聲坐了起來,連外衣都顧不得穿就衝出了營帳。混亂中,幾個有力者推倒了營寨的邊牆,朝澗水邊撤退。孰料他們剛剛走到岸邊,就遭遇了桓楚大軍的圍攻。他們複而轉身往回跑,與追上來的英布軍廝殺在一起。毫無戒備的降軍哪裏是楚軍的對手,沒過多久,就屍橫遍野了。

這場殺戮直到醜時方才結束。當桓楚和英布相會在章邯的大帳中時,楚軍才點燃了熄滅的燈火。血腥味彌漫在各個角落,借著昏黃的燈光望去,展現在他們麵前的是一張張扭曲的麵孔。他們都是從驪山刑徒中征召進軍營的,三年來,他們之所以眼看著身邊同鄉一個個死在戰場而沒有逃走,就是因為肩頭已掙來了軍功爵,他們希望回鄉以後,朝廷能以功抵罪。章邯在殷墟投降之際,他們心頭充滿了恐懼,隻怕項羽處決了他們。好在這兩個月的日子是平靜的,沒有誰能想到在這個秋夜遭此劫難。

掩埋屍體整整持續了三天……有些楚軍因為精神過度緊張,以致中途心迷瘋狂,被英布命令與降卒一起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