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趙高密謀殺二世 子嬰放膽誅奸佞

進入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九月,秦王朝形勢急轉直下。不管義軍內部怎樣相互競逐,怎樣暗藏心機,其實都隻有一個目標:向鹹陽進發。秦王朝風雨飄揚,殘燭螢火,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劉邦是這樣想的!

項羽是這樣想的!

因劉、項兩軍的影響而分化的楚軍將領也是這樣想的!

項羽在接受章邯的投降後,沿途郡縣聞之喪膽,尤其是趙國張耳寵臣申陽在獻出瑕丘古城後攻下三川郡,率部也歸順了項羽,範增便不失時機地提醒他絕不可在河北盤桓,應及時揮師西進,問鼎鹹陽。

與此同時,在劉邦兵不血刃拿下嶢關,進入藍田之後,當初南陽戰役中還不把劉邦放在眼裏的趙高亦對大勢心知肚明了。大臣們更是惶惶萬狀,每天都在朝不保夕的恐懼中煎熬。隻有胡亥被蒙在鼓裏,終日酒池肉林,弦歌樂舞。

更漏已過子時,新一天到來了,喧囂的鹹陽宮才漸漸平靜下來。樂師們戰戰兢兢退下後,身邊就是醉成爛泥的嬪妃,鼎鍋裏的酒早已喝幹,溫酒的木炭已成灰燼。幾分醉意、十分疲累的胡亥掙紮著動了動身子,有氣無力地喊道:“來人!”

兩名在閣外值守的黃門應聲進來,胡亥口齒不清地問道:“現在是何時了?”

其中一位是黃門副總管,回道:“回陛下,已是子時三刻。”

“哦,”胡亥一陣幹嘔後道,“扶朕歇息。”

“諾!”兩位黃門上前攙了胡亥,向寢殿走去。酒醉的胡亥身子沉重,伴隨著他的挪動,黃門發出輕輕的喘息。

登上前殿通往後殿的甬道,二世醉眼迷離,看眼底鬱鬱蔥蔥的樹林,忽然問攙扶他的黃門道:“你說會不會有刺客藏在樹影裏……”

兩位黃門相互交換著驚恐的眼色,在確認皇上是在說醉話後,黃門副總管回答道:“陛下天威,神鬼懼之,盜賊豈敢冒犯?”

“哈哈……”胡亥甩出一陣浪笑,收回目光,卻又提起另外一件事情,“你等告訴朕,此為鹿乎,馬乎?”

兩位黃門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渾身篩糠般地戰抖不停。黃門副總管暗暗指了指周圍,隻說了一句話:“陛下龍體要緊,還是早些歇息吧!”

“哼!”胡亥瞪了一眼黃門,“朕明白,你等懼怕丞相,才不敢說真話……”

那是八月底發生在望夷宮前殿的事。胡亥依照趙高的安排居於深宮,朝廷奏章悉數委於趙高處置。久而久之,他竟忘記了什麽是早朝。因此,當趙高提出朝會時,他感到很新奇。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趙高與兄弟趙成、女婿閻樂策劃的一場測試。

“朝中大事皆委於丞相,幹嗎還上早朝?”胡亥抬起臃腫的脖頸,看了看趙高問道。

趙高並不直接回答,卻神秘地笑道:“陛下無須多問,明日殿上自知。”

胡亥臉上便有些尷尬,卻也沒有計較,回轉身繼續擁著懷中的美女。

趙高出了禁中,就要趙成遣人知會群臣第二天早朝。

大臣們很久沒有見到皇上了,忽然聽到召見的消息,情知一定事急,一個個卯時起身,辰時一刻已聚集在鹹陽宮前殿塾門了。辰時二刻,黃門總管一聲高呼,大臣們紛紛應聲入班,依照文武序列站立在丹墀內。有人暗暗打量,發現胡亥已經端坐在龍位上,雖然一臉倦容,但對於久未謀麵的大臣們來說,心理上總是一種無言的撫慰;更重要的是,他們希圖從朝會上聽到許多關於前方戰事的消息。可讓大家不解的是,在胡亥身旁站立的是郎中令趙成,沒有看見趙高的影子,難道他今天不來早朝麽?

過了大約一刻鍾,從殿門口傳來值守黃門尖細的聲音:“丞相大人到!”大臣們呼啦啦地轉過臉看去,隻見趙高牽著一頭鹿進殿來了。他肥囊囊的臉上堆著笑,走過文武大臣列成的長廊。他的眼睛並沒有閑著,看似極不在意地從一個個臣僚的額頭掠過,當他發現沒有一人敢於與他的目光對視時,他從心底感到了快慰和滿足。隻是眾人不明白,趙高牽一頭鹿到皇上麵前幹什麽?

事情很快就見了分曉。趙高牽著鹿來到胡亥麵前,既未行參拜之禮,又未陳說要奏之事,卻指著身後的鹿道:“臣昨日遊獵,覓得一馬,特獻與陛下。”

胡亥瞅了片刻,便拊掌笑道:“丞相,這是鹿也,豈能謂馬?”

“明明是一匹馬,是陛下眼拙了。”

“朕再眼拙,會分不清鹿與馬?丞相莫非在取笑朕?”

趙高收起笑容,轉過身來麵向群臣高聲道:“諸位同僚,本相為陛下獻馬一匹,孰料陛下指以為鹿。諸位同僚可幫陛下辨認,其為鹿乎?馬乎?”

趙高說完話,就在胡亥身邊坐下。人群中一陣喧嘩,有看著趙高眼色行事的,紛紛言說是馬;有個中實誠者,直接指以為鹿;更有平日裏對趙高飛揚跋扈耿耿於懷的,指斥趙高欺君,該處以極刑。但在絕大多數臣僚同聲高呼“丞相獻馬有功,請陛下重重賞賜”時,胡亥頹然低下了頭。良久,他抬眼望著站在丹墀內的臣僚,一個個形容呆滯,心中頓時充滿了無奈:“眾卿以為是馬便是馬了,朕眼拙,不辨鹿馬耳。”

趙高終於達到了目的。他坐在皇上身旁要馬監好生飼養,不可慢待。而站在臣僚中的閻樂,不失時機地率領眾臣高呼道:“丞相聖明。”

兩位黃門以為此事已過去多日,未料皇上今夜借著酒意又舊事重提,這不是招禍麽?皇上根本不知道,那些堅持是鹿的大臣,一個個都做了刀下之鬼,他們的罪名就是欺君罔上。好在胡亥酒湧三焦以上,被扶上皇榻便呼呼入睡了。

兩位黃門摸了摸額頭,不約而同地揩下冷汗:“感謝上蒼,令我二人免了一場口禍。”

胡亥醉得很深,夢也做得很深。他乘著車輦去驪邑祭祀祖龍。車駕出了鹹陽,直向著東南方向而去,儀仗和禁衛們前呼後擁。環顧左右,陪同他前往的不是趙高,卻是李斯、馮劫和馮去疾!哦!最前麵的車輦上坐的是誰?那不是皇兄扶蘇麽?在他的左邊有兩位將軍,一位是蒙恬,一位是蒙毅。他們不是都死了麽,怎麽會隨自己出行呢?胡亥不免有些懼怕,他問李斯這些日子去何處了?李斯不說話,張開口竟然沒有了舌頭;他又問馮劫,馮劫仰起脖子,他的脖頸處有一道絹帛勒過的血印。哦!他們……

胡亥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聲嘶力竭地喊道:“左丞相何在?”他四下裏搜尋趙高的影子,可他並沒有出現,卻聽見呼呼生風,緊接著從雲層裏衝出一隻白虎,直撲向他的車輦。轅馬受驚,仰天長嘯,那白虎張開血盆大口噙住左驂馬的脖子狠咬,隻見一股熱血衝天噴出,驂馬慘叫一聲,倒地而亡。車輦傾倒,胡亥跌落塵埃,心就縮成一團,連連喊道:“丞相救朕,丞相救朕……”環顧左右,哪裏還有儀仗和禁衛的影子。“朕命休矣!”胡亥跪倒在地,放聲大哭。

“陛下!陛下!”胡亥聽到耳邊焦急的呼喚聲,一激靈醒過來了,看看周圍,兩位宮女和兩個黃門正在輕輕地呼喚,“陛下醒醒!陛下醒醒!”

“朕這是在何處?”胡亥覺得渾身發冷。

“啟奏陛下!此處乃鹹陽宮後殿。”宮女用絹帛為胡亥擦拭冷汗,又掖了掖他的錦被。

想起剛才夢中的情景,胡亥仍然禁不住戰栗:“現在是何時了?”

“卯時二刻。”

“秘傳卜筮進宮,朕要解夢。”胡亥說完,命兩位宮女退下,又小聲對黃門道,“勿令丞相知曉。若有人問起,就說朕偶感風寒,求上蒼賜藥。”

“諾!”黃門應聲退下,胡亥裹了裹錦被,看著宮牆發呆,再也沒有睡意了。

大約辰時一刻,卜筮官跟著黃門匆匆進宮來了。胡亥將夢中所見大略說與卜者聽後,但見卜者用火烘烤一塊龜板。隨著火焰的吞噬,龜板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卜者緊閉雙目,念念有詞,祈禱神靈降旨解夢。不一會兒,龜甲表麵呈現出幾道裂縫,卜者回轉身,跪倒在地道:“啟奏陛下,夢中白虎,乃涇水作祟,請陛下移駕望夷宮,齋戒五日,沉白馬於水,自然無恙。”

辰時二刻,天已放亮,胡亥命趙成到趙高府上陳說涇河岸邊齋戒之事,並要他陪同前往。

趙高昨夜擁著女人而臥,雖不能行雲雨之事,但他折磨女人卻有一套方法。隔著幔帳聽趙成稟告,他心中便打起了鼓,心想這二世究竟意欲何為,為何想起移駕望夷宮:“在鹹陽宮中待得好好的,為何忽然要去望夷宮?”

透過幔帳,趙成看到睡在兄長身邊的是白日裏在鹹陽宮中陪伴皇上的舞伎,便收回目光小心翼翼回道:“陛下言說,昨夜夢見白虎吞噬驂馬,卜者以為涇水作祟,故而前往望夷宮齋戒。”

“哦!”趙高臉上掠過一絲詭秘的笑意,暗地掐了身邊的舞伎一把,“小兒家,嬉戲亦可寬諒。你告知胡亥,就說為兄偶感風寒,不便前行。你代行伴駕。”

“諾!”

趙成轉身就要離去,卻聽見趙高在身後問道:“閻樂今日在做什麽?”

趙成現任鹹陽令,但因管轄著京都周圍,與趙成作為郎中令所承擔的宮廷安危緊密聯係在一起,趙高當然不容其他人染指。隻有閻樂在這個位子上,他才不擔心胡亥會聯絡其他大臣危及自己的權威。可近來他不斷聽到有人傳話,說這個閻樂竟然暗暗混跡於永巷,他心中很不是滋味。

趙成當然明白兄長的意思,隨口答道:“閻樂整日忙於除暴安良,兄長但可放心。”

“叮囑他多睜一隻眼,提防臣僚中有人作祟。”

“諾!”趙成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又回到榻前道,“近日不斷傳聞,說劉邦率軍攻下藍田,距京都不足二百裏路了,請問兄長將如何處置?”

趙高沉默了片刻道:“為兄自有主意,你先去伴駕。”

聽著趙成的腳步漸漸遠去,大門口傳來“送二老爺”的聲音,趙高才轉過身子,拉下臉問:“方才的話你都聽到了?”

舞伎糊裏糊塗地點了點頭,趙高揮起手就是一巴掌:“今日之事若是被外人知道,老夫先殺了你。”

那舞伎情知說錯了話,忙不迭道:“妾身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也沒有聽見。”

“哦……”

沒有趙高的伴駕,胡亥一路上心中都是空落落的,總有一種不祥的感覺。自從那天鹹陽宮指鹿為馬之後,他就明白自己的處境與囚籠裏的鳥沒什麽兩樣。不要說趙高不去望夷宮有理由,他就是根本沒理由地拒絕,胡亥也隻能沉默允準。

儀仗和禁衛護衛著胡亥的車輦浩浩****地出了望夷宮,往涇河岸邊而來。晨光中的望夷宮已披上絢爛的朝霞,金燦燦得耀目。胡亥側目左看,乃是郎中令趙成,他懷中抱著寶劍,目光警惕地巡視著周圍;在他的身前身後是宮廷禁衛中的校尉,一個個全副武裝;再看看後麵,是太仆的車駕;再後麵,就是太史和卜者的車輛。

胡亥並不是第一次進駐望夷宮,剛剛登基時,他就在李斯的陪伴下來這裏巡視過。李斯告訴他,望夷宮建在涇河之陽,用意是直麵北夷,以防入侵。然而,現在此地卻成了他夢魘之處。從這裏再往北,就是直道起點。

坐在車輦上,胡亥忽然懷念起父皇,他怎麽就暴病而崩了呢?如今,匈奴未滅,內亂又起。章邯率軍出關兩年,竟然沒有平定天下,他的情緒頓然變得悲鬱了。他期待從前方傳來決勝的消息,使他能在祖先的靈位前不那麽慚愧。盡管趙高說是章邯剿寇不力,但他多少有些不信。

這一切,都使胡亥對這次齋戒和祭祀十分重視,他收回目光,涇河在他麵前展開波光粼粼、浩浩湯湯的氣象。太仆、太史和卜者來到車前稟奏道:“涇水到了,請陛下下車齋戒。”

河兩邊密布了崗哨,猩紅色的地氈從車輦前一直鋪到河岸。宮女們扶著胡亥緩緩來到河邊,在太仆的吆喝聲中,向天地行三叩九拜大禮。然後,由太史宣讀祭祀文稿。接著,就見卜者來到四輛車前,每一輛車上都躺著一匹白馬,四蹄繩捆索綁,口裏塞了絹布。

這時候,就聽見太仆在不遠處喊道:“沉馬獻祀。”

卜者向掌車的司禦揮了揮手,司禦仰起馬鞭驅趕轅馬。也許是悲於同類的命運,轅馬四蹄蹬地,就是不願前行一步。**了半日,每匹馬由十名士卒抬向河邊。轅馬們終於忍受不了這悲愴的場麵,紛紛仰天長嘯,“啾啾”的聲音像刀一樣直刺胡亥心底。他匍匐在地,連聲道:“上蒼有知,佑我大秦。”

跟在他後麵的大臣們也都跟著喊道:“上蒼有知,佑我大秦。”

四匹馬被沉入水底,水麵上**起一陣波瀾,很快就恢複了常態。趙成冷眼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他從來不相信這些,他此來的目的就是監視胡亥的舉止和言行。眼見時間不早了,他向黃門總管使了個眼色,總管便來到河邊屈身對胡亥道:“陛下,時候不早了,諸神已安,回宮去吧!”

胡亥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地起身,轉臉看了一眼趙成冰冷的變容,忽然心生了怒氣。若非剿寇不力,朕豈能齋戒求神?這種情緒,直到車駕回到宮門時依然沒有平息。當他發現趙高沒有在宮門前迎接的時候,忍耐了許久的怒火終於從胸中噴薄而出:“朕齋戒丞相竟不來伴駕,這是何道理?”

聞言,趙成先是一個激靈,接著就揶揄地笑道:“微臣不是上奏過陛下,丞相偶感風寒了麽?”

“是麽?整日報喜不報憂,現今賊人已攻下藍田,如之奈何?”胡亥冷笑一聲,他的心並未因發泄而平複,隻是看到趙成懷中的寶劍才收住了話頭。

“微臣已將軍情稟報丞相得知。”趙成並不與他多辯,便轉身去了。在他心底認為,一個懵懂小兒隻因出生的原因,才得以坐上皇位,與他多說一句都是枉費口舌。

在丞相下榻處,趙成遇到了一位陌生人。趙高並不避諱,指著一頭散發的酈食其道:“此乃沛公使者酈食其先生,特來與為兄商議談約之事。”

酈食其起身行禮,複而落座,並不多說話。趙成心中十分吃驚,猜不透兄長是怎樣與楚軍接上頭的。顯然,他們已經談了很久了。

趙高道:“雖天下叛秦,可京都嬴氏依舊盤根錯節。我雖盼望楚軍乃若瀚海旅人之盼甘泉,可畢竟此事幹係重大,容我與同僚商議之後,再遣使者報與沛公如何?”

“如此甚好,不過此事宜早不宜晚,宜快不宜慢。”酈食其不卑不亢,打了一個拱頓了頓又道,“現今沛公進兵鹹陽,朝夕之間。何去何從,還望丞相速作決斷,在下就此告辭。”言罷,起身辭別。

趙成聽見酈食其誌在必得的口氣,不免義憤填膺,正要說話,卻被趙高用眼色攔住。送走酈食其,趙成瞪了一眼趙高道:“方才兄長在那個狂徒麵前唯唯諾諾,這是為何?”

“弟久在華堂,怎知風雲變幻。章邯、司馬欣之流均已降楚,天下郡縣,盡皆叛離。嬴秦氣數已盡,你我奈何?”趙高歎了一口氣,有些疲倦地坐下,奸細的嗓子因為急火攻心而有些沙啞,“想那章邯戎馬一生,尚不能阻秦鼎崩塌,我等又豈有回天之力?彼能降,我等為何不能降?楚軍念我獻城之功,封王拜侯亦未可知。”趙高並不等趙成回答,便將話題轉到了涇河齋戒上來了,“那個小皇帝怎麽樣了?”

“哼!說是自今日起,五日不食肉。”趙成撇了撇嘴,將一路上所見所聞一一說與趙高聽。

及至他將事情前後敘說完畢,就聽見從趙高的牙縫裏擠出幾個字:“看來!這小兒不想活了。”

趙成一驚,冷眼望著趙高,希望從那張肥囊囊、吊滿贅肉的臉上讀出更多的信息。接下來,趙高的話果然充滿了殺機:“隻要你我手中握著國璽,就不怕劉邦不與我和談。你附耳來。”

沒有等趙高說完,趙成跳了起來:“這不是有弑君之嫌麽?”

“你糊塗。國已不國,哪來的君?你不殺他,他有朝一日回過頭殺你,你悔之晚矣。”

趙成沒有說話,用驚奇的目光看著趙高。時至今日他才發現,平日裏在胡亥麵前笑眉笑眼、貌似恭順的趙高實非自己所想的那樣。他現在已經由吃驚轉為敬佩兄長了,還是陳涉說得好——“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難道這社稷不可以姓趙麽?他摸了摸腰間的寶劍,決計遵照兄長的安排,幹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

趙成轉身朝外走去,就聽見趙高在身後道:“此事宜速不宜緩,明白麽?”

“諾!”趙成以平日裏慣常的口氣回答。

……

望夷宮在黑暗中顯出捉摸不定的恐怖,似乎每一片叢林中都藏著殺機。隻有從不遠處驛站傳來的雄雞啼鳴,昭示著新一天的到來。大約在卯時一刻,有一黑影翻牆出了宮苑,他剛剛落地,就聽見從草叢中傳來連聲驚呼:“有盜賊啊!抓盜賊啊!”

偌大的院子立刻人聲喧嘩,抓盜賊的呼聲此起彼伏,驚醒了值守的令衛仆射。他匆匆衝出塾門,大喊道:“盜賊在何處?”接著便朝身後喊道,“來人!封鎖宮苑,違令者斬無赦。”

這時候,不知誰的聲音衝破了黎明的朦朧:“鹹陽令閻大人到!”

“他這時候來作甚?”

令衛仆射未及細想,就聽見閻樂大喝一聲:“好個令衛仆射,玩忽職守,致使盜賊入宮危及陛下,還不拿下?”

令衛仆射倒退一步,聲色俱厲道:“誰敢上前?宮殿皆有禁衛把守,日夜巡邏,何來盜賊?”

閻樂聽罷大怒,從腰間抽出寶劍手起劍落,仆射人頭落地。閻樂揮動寶劍,朝跟在身後的士卒喊道:“衝進宮苑,斬殺盜賊。”

但見千餘人呼啦啦如潮水般地湧進了宮內,正準備接班的黃門、宮娥們看見明晃晃的刀劍朝自己砍來,一個個魂飛魄散,轉身向四下逃去。個中不明原因的衛士見有人闖宮,欲圖攔阻,被斬於道邊。這時候趙成從大殿內出來,他以向胡亥奏事為由打開殿門,朝閻樂擺了擺手道:“內殿有胡亥近身禁衛,個個身手不凡,隻能用箭攻。”

“這個好辦!”閻樂轉過身喚來弓弩手,在外殿門外排成四排,一排發完手中的弓矢,另一排立即上前替代,利箭如雨,齊向內殿射去。

內殿傳來陣陣慘叫,大約過了一刻時間,內殿靜了下來。趙成估計禁衛們均死於亂箭,正要進去,但閻樂卻從弓弩手手中接過弓,“嗖”的一聲,不偏不倚,正中胡亥皇榻幔帳。隨後,閻樂和趙成率領吏卒衝進內室,卻是一座空榻。他們急忙命人在內外搜查,不一會兒,吏卒們紛紛報說未見胡亥蹤影。

“奇怪!難道他上天入地不成?”

閻樂這話一出口,頓時引起趙成的警覺:“也許真是上天有路,入地有門,你等再仔細瞧瞧。”大家於是四麵散開,再做拉網式搜查。

其實,胡亥沒有走遠,他就在內室的一處地窖裏藏著。地窖的上麵就是龍案,擺著皇帝玉璽。隻要龍案不動,誰也不會想到這下麵藏著一個人。當胡亥確定趙成和閻樂就是要殺自己那一刻,他渾身軟癱地倒在地,仰麵長歎:“父皇啊,您為何將這破碎山河丟與兒臣……”

外麵雜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他萬念俱灰,等待死神的到來。就在這時,他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陛下,此處有一藏身之地,可保陛下無恙。”他睜開恐懼的眼睛,就看見向自己爬來的黃門副總管。

“何處可以避禍?快說。”

黃門副總管示意他起身,兩人一起奮力挪開龍案,掀開地氈,就看見青磚覆蓋的地窖。黃門副總管道:“這地窖隻能藏得一人,陛下快下去。奴才恢複原樣,上置皇帝玉璽。趙成國賊貪占玉璽,必不會想到此處藏人。”

胡亥戰戰兢兢地下到地窖,問道:“愛卿如何……”

黃門副總管也不搭話,迅速蓋上地磚,覆上地氈,用力將龍案挪到原處,恢複了平日模樣,在確認無人可以識破秘密的時候,他的牙縫中擠出一聲冷笑,在心底詛咒趙高。此刻,從門外射來一箭,從背後穿透他的胸膛,在倒地氣絕的那一刻,他說出了隻有他自己聽得見的五個字:“陛下保重啊!”

一攤鮮血滲透地氈,順著磚縫滴到地窖裏……

“莫非他逃出殿外?”

“不!宮苑內外密布吏卒,他插翅難逃……”趙成否定了閻樂的疑問,喝令繼續尋找。話剛出口,就聽見耳邊傳來閻樂“哎喲”一聲的呼喊,回眸去看,就見閻樂被一具屍體絆倒,近前察看,原是黃門副總管。他挪開屍體,順著已經凝固的血液流向追尋,更覺得龍案下藏著蹊蹺。

“來人!揭開地氈。”趙成揮了揮手,立即有兩麵士卒上前掀開地氈。一切便都清晰地呈現在麵前,那血液順著磚縫滲透到地下。士卒揭去染滿血漬的青磚,一切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閻樂又命幾名士卒順著聲音到地窖口,將魂飛魄散、臉色煞白的胡亥拉上地麵。

胡亥已經絕望到了極點,他渾身篩糠般地戰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沒有誰能猜得出他此時此刻心裏想了些什麽。閻樂以鹹陽令的身份上前道:“足下驕恣,誅殺無道,天下共叛,足下請自為計!”

這一切不都是趙高所為麽?胡亥心裏雖這樣想,但出口的話卻是:“朕能否麵見丞相?”

“不可!”閻樂搖了搖頭。

“丞相若圖大秦社稷,朕願退而為郡王可否?”

“不可!”趙成道。

“退而求萬戶侯可否?”這一次沒有人回他的話,胡亥將求生的目光再度投向閻樂,“吾無所求,願與妻子為黔首,比諸公子。”

“哼!你覺得這樣再而三有意思麽?”閻樂看了看趙成,發出一聲冷笑,“大秦有今日,皆足下行無道也。本令受命於丞相,為天下誅無道。足下雖多言,然不敢報!念你平日待丞相不薄,且命你自裁。”

當胡亥最後一次提出希望見見皇妃和公子時,閻樂告訴他,說皇妃及諸公子已死於亂軍之中。胡亥的最後一念徹底破滅了,他從士卒手中接過寶劍,顫抖著試了數次,就是無法下手。閻樂喝令一名士卒上前,握著胡亥執劍的右手順著脖頸狠勁拉去,但見一股熱血從脖頸處湧出,噴到士卒臉上。士卒驚懼地鬆開手,胡亥“撲通”一聲倒在地氈上,血汩汩地從傷口流向地窖。

閻樂將胡亥首級取下,以作與劉邦議和之用。他與趙成來到趙高下榻處,稟告了經過。趙成道:“胡亥即死,就該將其首級奉與劉邦,以求封王。”

趙高沉思良久後道:“我等身為臣下,闖宮弑君,劉邦豈能放心與我等議和?倘以弑君罪將我等擒拿,昭告天下,如之奈何?”

趙成搖搖頭道:“不如此,怎能確保不死於楚軍刀下。”

“我已思慮多時,當此之際,嬴秦社稷尚需秦公子來打理。”趙高接著道,“我聞公子子嬰仁儉,百姓皆載其言,我欲更立子嬰。”

“兄長何不自立?”趙成還是不甘心。

“弟有所不知,目今人心浮動。倘弑君真相為人所知,朝廷臣僚引劉季入鹹陽,首當其衝者我等矣,何必火中取栗,自招其禍?”

趙成還是不放心道:“倘若子嬰懷疑我等弑君,如何應對?”

聞言,閻樂便自信地笑道:“小婿已考慮到這點,已派一隊人馬裝扮成賊寇將吾母與妻綁架,暗送至丞相府了。”

聞言,趙高心中大驚,此事他尚不知道,暗地裏卻讚閻樂處事有方。

說到國璽,趙高又說出了一番“宏論”:“昔秦皇一統天下,故稱帝。今諸侯複立,秦地狹小,空以皇帝之名,不可。宜稱王。若項羽劉邦仁義,我等皆因此而無恙矣!”他又想了想道,“二世即死,入土為妥,當以黔首之禮葬於杜南宜春苑中。此乃吾等更立秦王後首奏之事。”

秋風掠過涇河水麵,載著落葉湯湯而去;秋氣淌過涇水,帶著宮廷的血腥飄向都城鹹陽……

當秦二世在望夷宮蒙難之際,子嬰正與自己的兩個兒子在後花園對弈。他覺得今天的棋運很不順,連布幾陣都被大兒子嬴發破之,急得在一旁觀棋的二兒子嬴忍唏噓不止:“父親,您豈能如此疏忽?”

“為父自有主意,你何須多言?”子嬰不悅地看了一眼嬴忍,嬴忍便不敢再說話。

然而,接下來的幾局他都輸在了嬴發手下,便不免有些慌神。在最後一局舉起潔白的棋子欲下落時,那棋子卻不意從手中脫落掉在了地上。更為不可思議的是,那藍田玉做的棋子竟如此不耐摔打,碎成了幾瓣。見狀,子嬰的臉色很不好看。嬴發見狀,急忙打圓場道:“小小棋子,父親何必在意,明日另做一副罷了。”

所謂旁觀者清,嬴忍分明看出今天父親有些心不在焉,否則,兄長豈是對手,便寬慰道:“對弈原本是為了消遣,既是父親疲累,不妨改日再下,定當棋開勝局。”

子嬰命侍女收起棋盤,立即就有人奉上熱茶,子嬰呷了一口,突兀地問道:“皇上去望夷宮齋戒有些時日了吧?”

聞言,兩個兒子麵麵相覷,不知道怎樣回答。父親已經三年多不問朝事了,為何今日突然關注起皇上的行蹤了?雖然子嬰與胡亥不是一輩人,但他很清楚,他們同樣流淌著嬴氏的熱血。祖父暴亡於沙丘,依照秦律,是該父親扶蘇繼位的,可父親卻不明不白地被祖父賜死,而詔書是在祖父駕崩後發出的。可憐父親孝義當先,竟不辨真偽就選擇了自盡。叔父胡亥即位後,非但沒有將父親亡靈入廟祭祀,反而對與父親一起修築長城的蒙恬、蒙毅大開殺戒。為此,他曾語重心長地進諫胡亥,希望他寬仁善政——

臣聞故趙王遷殺其良臣李牧而用顏聚,燕王喜陰用荊軻之謀而倍秦之約,齊王建殺其故世忠臣而用後勝之議。此三君者,皆各以變古者失其國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謀士也,而主欲一旦棄去之,臣竊以為不可。臣聞輕慮者不可以治國,獨智者不可以存君。誅殺忠臣而立無節行之人,是內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鬥士之意離也,臣竊以為不可。

奏章送到胡亥那裏,趙高當然不能容忍一個被賜死的王爺後代非議朝政,他聲色俱厲地諫言胡亥該將其梟首於鹹陽門市。然而,此事卻遭到了李斯的阻攔。也許是出於懺悔,他對胡亥和趙高道:“扶蘇方去,十二親王、公主喋血刑場,宮室內外人心浮動。於此之時,若殺了子嬰,更令朝野對沙丘之變疑慮重重。”於是,子嬰就這樣逃過了一劫。

但他的心從來沒有冷卻,他憂慮的目光一直關注著王朝的風雲變幻。章邯初出京時,他尚能不斷聽到來自前方的消息,對於天下的平定,他抱著幾分信心。再後來,消息越來越渺茫,特別是李由在三川郡戰死,李斯被判謀反罪,族三百口的血淋淋現實,使他對未來失去了信心。那些日子,每逢深夜他便獨自一人來到後室,麵對始皇和父親的靈位低聲飲泣……前些日子,臣僚中有人深夜來訪,向他通報了章邯已投降項羽,劉邦大軍越過終南山直抵關中的信息,他徹底絕望了。他不敢想象劉邦抑或是項羽攻入鹹陽時,生靈將會遭遇怎樣的煎熬……他更無法判定,在這場天崩地裂麵前,自己怎樣才能保證家人的性命。

“此非吉兆也!”子嬰眼眶布滿了血絲,訥訥自語道。

嬴發一邊將棋子收攏到匣內,一邊安慰父親:“物有完損,乃世之常情,父親不必憂心。”

起風了,入秋以來,他們第一次感到了冷風的刺骨,嬴忍從一旁的梁柱上拿下鬥篷給父親披上:“外間天已轉冷,請父親回內室歇息。”

子嬰默默地點了點頭,正要開步,卻見黃門韓談慌慌張張地跑進來稟道:“王爺,朝廷來人了!”

聞言,子嬰一怔。三年了,沒有誰來打破這寂靜,現在朝廷突然派人登門,他覺得蹊蹺,急忙來到客廳,就見閻樂已在那裏等候了。

閻樂沒忘記趙高的叮囑,謙恭地上前向子嬰行晉見禮,恭賀的話語也隨之滾出舌尖:“恭喜公子,賀喜公子。”

子嬰招呼閻樂落座,不無疑慮地問道:“我父子終日閉門不出,喜從何來?”

閻樂擠了擠小眼睛,兩頰立即堆滿了笑道:“諸侯複立,天下叛秦,皆因胡亥無道。今彼聞賊軍攻破藍田,驚懼萬分,自裁以謝天下。朝野聞之,紛紛諫議更立公子。公子者,扶蘇之後,當繼大統,此豈非喜事?”

聞言,子嬰眉毛顫了顫問道:“此乃丞相之意麽?”

“既是丞相之意,亦是人心所向。不過……”

“不過什麽?”

“丞相言道,當今諸侯紛立,秦地狹小,稱帝必然貽笑大方。故丞相以為,當立為秦王。”

這一回子嬰不說話了,雙方都陷入了沉默。終是閻樂耐不住性子,又道:“國運所係,王爺優柔寡斷,傷群臣之心矣!”

子嬰怎麽會不明白閻樂話裏軟中帶硬的意思呢?擺在麵前的嚴酷現實是,答不答應都是困局。他絕不願意看到社稷落入趙高之手,可如果答應了,兵臨城下的危局,自己該如何破解?

他畢竟是始皇眼皮下長大的皇家公子,很快就想到了擺脫困境的權宜之策。他告訴閻樂十分感謝丞相的盛意,然此事關係朝廷命脈,須慎思之後再答複丞相。說到這裏,他謙恭地說道:“當此危難之際,丞相嘔心瀝血,砥柱中流,還請大人代我謝過丞相。”

閻樂也不好強迫,起身告辭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請公子速做決斷,丞相靜候佳音。”

閻樂一走,子嬰就將嬴發、嬴忍和貼身黃門韓談傳到後室密議。

“方才閻賊所言,你等皆聽見了。趙高在望夷宮弑君,恐群臣生疑,故而立我為王。我聞此賊與楚軍盟約,要拿嬴氏首級迎楚軍進京,以求封關中王。故而,我擔心……”

嬴發接著道:“父親是說,他對我父子動了殺機?”

“是的!”

“父親有何思慮,不妨告訴孩兒與韓黃門,也好商議對策。”

子嬰似乎早已思慮成熟,不假思索道:“一、我等須緊閉府門,不可走出一步,以防趙賊中途截殺;二、韓黃門可以使者身份前往丞相府,言說我身患重疾,難赴宗廟齋戒。趙高聞之,必因生疑而來我府中,彼時……”

嬴忍立即明白了父親的意思,做了個殺頭的示意:“隻要趙賊一死,賊眾頓失靈魂,閻樂、趙成等皆可一並誅之。”

嬴發慨然道:“那兩個賊人就交給孩兒了。”

子嬰壓了壓胳膊,要大家冷靜下來:“誅殺趙高,即由韓愛卿去做。你率禁衛百人藏於兩廂幔帳之後,待趙成、閻樂諸賊進宮,即誅殺勿問。”

“如何引兩賊進宮?”嬴忍又問。

“傳出話去,就說丞相與我商議大典之事,邀趙成和閻樂進府議事。”

韓談沒想到這個平日裏沉默寡言的公子臨危處事竟如此鎮靜,心想,當初即便不立扶蘇而立了子嬰,也不至於兵臨城下了。正思慮中,就見子嬰夫人從一旁走出,來到後室。

子嬰本不欲讓夫人擔憂,便道:“我與孩兒們在此敘話,你來卻是為何?”夫人並無絲毫的驚慌,說出一番讓子嬰瞠目結舌的話來:“妾身雖未知詳情,然也聽得幾句,故而有些話亦想對夫君說。趙高者,竊國之賊也,不殺不足以慰先帝、先父英靈。然則,夫君亦知,趙賊生性多疑,豈能輕信夫君患病之說?”

“那依夫人之見呢?”

“妾身倒有一計,請夫君耐心聽來。”接著,子嬰夫人將所慮和盤托出,末了強調道,“趙高老賊聞夫君殺了反對稱王的妾身,必前往探視實情……”

“萬萬不可!”子嬰決然地打斷了夫人的話,“嬴氏後人雖不成器,可熱血男兒豈能讓夫人以命助力……”

韓談在宮中多年,深知夫人雖然平日裏細聲細語,然秉承其祖白起之氣,剛烈果斷,如今麵對一具倒地的屍體,他悲意敬意雙生,“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了。子嬰伏下身子抱起夫人,聲淚俱下:“夫人,都怨子嬰無能,才使你遭此一劫啊!”

嬴發和嬴忍雙雙跪倒在母親麵前,韓談上前扶起兩位公子道:“為今之計,便是迅速部署殺賊之兵,並按夫人囑托速往丞相府稟報,誑老賊進府。”

子嬰命人將夫人屍首暫時安放後花園的廳房中,強忍住悲痛緩緩起身,咬著牙關道:“趙高,我不殺你,天地不容。”隨後,他緩了一口氣對韓談道,“我命你為使者前往丞相府,就說夫人因反對我受命為王,被我誅殺。我因氣湧三焦,病倒在榻。”

“請公子放心!”韓談言罷,速速離去。

嬴發和嬴忍傳來禁衛中軍侯以上官佐,在後室門前列成一排,然後請子嬰發話。子嬰來到眾人麵前,低聲但果斷地說道:“諸位跟隨本公子經年,我待你等如何?”

官佐們齊聲回答:“恩重如山!”

“若是本公子率你等殺賊,可願前往?”

“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子嬰依照四人議定決策,要禁衛們聽從嬴發兄弟調遣。安排完這些,他來到內室臥於榻上,等待趙高到來。

再說韓談奉了子嬰之命奔赴丞相府,將事情原委稟告趙高時,他正與趙成商議如何逼子嬰前往宗廟接受國璽。聽了韓談的話後,趙高將信將疑地望著心急火燎的韓談,似乎要從中發現什麽異樣:“公子果真殺了夫人,氣湧三焦而病倒?”

“夫人屍首尚有餘溫,公子現正臥榻沉吟,大人可前往察看。”韓談神清氣定地回完,向前一步又道,“公子在病榻上說,即便殺了夫人,也要臨危受命,共赴國難。”

趙高沒有直接回應韓談,擰緊眉毛思索半日,對趙成和閻樂道:“既是如此,本相當前往王府探視,你等且各自回署中等候。”

閻樂擔心其中有詐,上前勸道:“即便去,小婿當一同前往。丞相……”

趙成也跟著勸道:“丞相春秋已高,豈能輕動……”

趙高立刻明白二位話裏的意思,但在他看來,朝堂上他可以指鹿為馬,望夷宮他可以誅殺胡亥,單是這兩件事就足以震懾嬴秦宗室。一個傳聞中沉默寡言、處事懦弱的子嬰奈何不了他:“二位不必擔心,當今朝堂想取本相首級之人尚未出世。備車,本相要前往公子府。”

韓談的車走在前邊,趙高的車走在後邊,兩邊步行的是趙府的侍衛。一幹人來到子嬰府門前,隔著老遠,韓談就高聲道:“丞相駕到!”

“恭迎丞相。”嬴發和嬴忍聞聲出了府門,雙雙以禮迎接。在他們低頭的瞬間,趙高發現二人穿了名為“斬縗”的孝服,便斷定韓談所言不虛。

早有侍衛上前扶趙高下來,韓談先一步下車來到趙高麵前道:“公子尚在病中,請丞相大人命侍衛在府門前等候,奴才陪大人前往內室探視。”

“好!”趙高此刻仍然自信子嬰絕無心生異動的膽量,吩咐侍衛列隊在外等候。

在韓談陪同下,趙高進了府門,沿著彎彎曲曲的小石徑來到了內室。韓談不失時機地向內室傳遞丞相駕到的信息,提示兩廂埋伏的侍衛做好準備。

“丞相請!”韓談謙恭地尖著嗓子道。

趙高發現剛才還跟在身後的嬴發和嬴忍不見了,韓談見狀忙掩飾道:“兩位公子為夫人守喪去了。”

趙高想想也是。及至進了內室,果然看見子嬰臉色蠟黃,眼含淚水躺在榻上。看見趙高進來,子嬰忙掙紮起身道:“勞煩丞相探視,在下深感不安。”

聞言,趙高的神情進一步鬆弛了,笑道:“本相前來,一則是為了探視公子病情,二則乃為大典而來。今日齋戒已進入第四日,不知公子明日可否前往宗廟受國璽?”

“趙高,你可知罪?”子嬰呼地從榻上坐起,指著趙高的鼻子厲聲問道。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使趙高有些措手不及,一時語塞,無言以對。

子嬰趁勢大喝一聲:“來人!將此賊首級取下,祭奠宗廟。”

話音剛落,韓談從趙高身後猛刺一刀,後胸進,前胸出,趙高回頭望了一眼韓談,隻說出了一個“你”字,就倒下了。韓談上前割了首級,早有侍衛捧了木籠上來盛了。

事情到了這一步,韓談諫言子嬰速遣人傳郎中令和鹹陽令,邀兩人進府商議大典事宜,等二賊一進府門,即亂刀砍死。送信的使者一走,韓談便埋頭撰寫討趙檄文——

國賊趙高、趙成、閻樂,有邪佚之誌,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其誌若韓玘為韓安相也。無過人之誌,而居萬人之位,是以傾覆秦國而禍殃其宗,盡失其瑟。專製朝權,威福由己;時人迫脅,莫敢正言。更有甚者,外接賊寇,弑君篡政。人神所疾,舉國同憤,本王上尊天意,下遵民意,誅殺國賊,族其戶以拯社稷。

韓談剛剛罷筆,就聽見侍衛在門口高聲傳話道:“郎中令、鹹陽令大人到。”

韓談來到府門口施禮道:“丞相與公子正在後室商議,恭請兩位大人。”

韓談大喊一聲:“誅殺國賊,以謝天下。”

趙成手捧笏板,絕望地望著一步步逼近的侍衛,聲嘶力竭地朝內室方向大呼“丞相救我”,未等他第二句喊出口,侍衛手執狼牙棒狠狠砸去,趙成頓時腦漿噴發,倒地而亡。與此同時,閻樂也被亂刀砍成肉醬。

嬴發來到台階下,手執寶劍指著趙成和閻樂的屍骨道:“想不到,你等賊人也有今日。”

嬴忍跪倒在地,麵朝蒼天聲淚俱下:“母親,您在天之靈該看看諸賊下場,孩兒為您報仇了。”言罷,飛起一腳,將閻樂屍體踢到一邊,進內室向父親稟告去了。

子嬰在黃門的攙扶下出現在侍衛麵前,失妻的悲痛使他形容蒼白,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仿佛要把多年來的壓抑、落寞和仇恨都還給眼前這亭台閣榭。當他抬頭掃視麵前的侍衛時,抑鬱的目光中平添了細微的平靜,似乎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必然。他沒有絲毫的興奮和激動,語音平緩地說道:“傳令,明日辰時二刻早朝,將趙高罪行昭告天下,將三賊首級高懸城樓示眾;擇定日期,族趙氏一門於鹹陽門市。”

他覺得這些足夠了,他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說,在朝廷大軍與諸侯廝殺的日子裏,他一直置身於漩渦之外,現在該如何麵對陷入危機的王朝,他一時還理不清思路,這些,隻能等明日早朝問計於群臣了。

可現實卻不容他對王朝的命運延宕和猶豫。就在他走下台階的時候,門口值守的黃門匆匆進來在他的耳邊嘀咕了幾句,他剛剛展開的眉毛又複凝結在了一起:“傳他進來。”

從灞上疾疾歸來的軍侯帶來一個震魂裂魄的消息:劉邦率領的楚軍已到達灞上,不日即可到達鹹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