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淚潸潸章邯降楚 馬蕭蕭劉邦攻關

送走懷王的使者,呂臣回到安陽城中,沉默半日,情知自己從此將不可能再馳騁沙場,為陳王報仇雪恨了。

懷王的使者是前日到達安陽的,他帶來了懷王的詔命——

初!卿自請出戰,協力上將軍力克強敵,鞍甲之勞,****之勳,朝野共目。今巨鹿戰後,章邯敗績,欲降大楚。然則,朝事煩冗,令尹年高,寡人甚憫,著即回彭城,在朝佐寡人理政,在府侍奉令尹,事親忠君,其兩利也……

字裏行間流淌著王上的關切和溫暖,理由也很充分。但呂臣明白,這一切大概因為父親是令尹的緣故。透過文字,他感到背後另有聲音,那就是自己長期在外令某些人疑慮叢生。

除了項羽,還會有誰存此心機呢?是的,他畢竟是陳王的近臣,他當初打起蒼頭軍的旗號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要為陳勝、吳廣報仇,重建張楚國的威嚴,這顯然與項梁父子的目的大相徑庭。這一點,他在項梁遣範增前往民間尋找熊心時就看得很清楚。隨著戰事的延續,現在軍中幾乎沒有人再提起陳王。

他之所以對項羽斬首宋義表示了支持,完全是因為章邯乃殺害陳王的元凶,不殺宋義,就不可能對章邯用兵。在懷王默認事變結果、任命項羽為上將軍的第二個晚上,他來到項羽帳中,提出此時乃陳王遇害忌日,倘使軍中吊祭,定能聚三軍之誌,凝上下之力。孰料項羽諷刺的目光掠過他的額頭,說出一番讓他十分傷心的話來:“陳涉者,傭耕之徒也,豈能為大楚之王。司徒既為楚臣,當侍奉懷王,吊祭吾叔矣!”

這件事雖然因項羽的幹涉而擱淺,但呂臣卻難以釋懷,在項羽與秦軍大戰巨鹿之際,他還是在安陽城中祭奠了陳勝與吳廣的亡靈。那一夜,呂臣借著酒勁放聲大哭,讓跟隨在左右的從事中郎和侍衛們無不潸然淚下……

“位高忘主,枉為人乎?”呂臣並沒有因為被召回而對自己的行為有所悔愧,“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道不同者,未可謀也!回彭城就回彭城,那裏有白發蒼蒼的老父,還有辛勞一世的母親,一家人團聚,何樂而不為呢?”

王命難違,加之心有所屬,呂臣就一刻也不願意在這待了,他自嘲地笑了笑,問從外麵進來的從事中郎道:“桓楚將軍還沒有到麽?”

“回長史大人,桓楚將軍後天可到。”

“王命緊迫,我亦無意滯留。待桓將軍到來,命主簿將軍中名冊、府庫糧草圖冊以及殷墟受降地形圖悉數轉交給他,就說我回彭城複命去了。”

聞言,從事中郎流露出眷戀和不舍:“大人在安陽數月,甚受將士、百姓擁戴,卑職這就傳都尉與安陽令前來送別。”

“不可!我軍進駐安陽,百姓安然無恙,皆賴懷王聖明,陳王靈佑。呂臣區區將軍耳,何敢勞動父老鄉親。”呂臣連連擺手,從案幾上拿起一卷竹簡道,“此乃我數年來與秦軍為戰之心得,就送與你權且做別禮吧!”

“謝大人!”隨後,從事中郎對外麵喊道,“來人!”

外麵進來幾位侍衛,人手一個托盤,裏麵盛著熱酒。從事中郎拿起盤中的酒觥,高高舉過頭頂道:“卑職跟隨大人數年,情同手足,請大人飲下此杯,且做餞行之漿,亦表對大人敬意。”

“桓將軍乃高世之將,折衝千裏之外,足下在他身邊,必有精進。當自修砥礪,勿失眾望……”呂臣接過酒觥,一飲而盡。

第二天黎明,第一聲雄雞在安陽城啼叫,呂臣便悄悄起身。昨夜,他命侍衛給車轂上縛了蒲草,出了安陽城南門,登上了去往東南的官道。一輛車駕,幾名隨從,在晨曦中留下淡淡的身影。

昨夜的酷熱到這會兒都已散盡,涼風習習,吹散了呂臣昨夜的醉意,真所謂醉時忘憂,醒時多愁。此時,呂臣被烈酒澆下的思緒再度爬上眉頭,湧上心頭。他油然地想到了兩個人,一個是近來剛在白馬津南大破秦軍的劉邦,一個是在汙水渡口等待章邯投降的項羽。很顯然,章邯之所以選擇降楚,不唯因為巨鹿大戰傷了秦軍元氣,還與劉邦的策應有著絕大的關係。

他們都是將才,呂臣不得不承認他們英勇善戰。尤其是項羽在巨鹿破釜沉舟,曾給他強烈震動。然而,他最不能容忍的是每每攻下城池時,項羽大肆屠城,所過之處,殺人盈野。而劉邦則每下城池,都嚴令軍士不可騷擾百姓。

“當今爭天下者,唯此二雄也。”車駕駛近殷墟時,呂臣抬頭遠眺,當年繁盛一時的商朝都城如今隻剩下殘牆斷壁。倘使項羽先進鹹陽,那難保秦皇宮殿不會被夷為平地,多少年後,為人感歎唏噓。

“與其毀於項羽,不如歸於劉季;既然不能見容於器量狹小之人,不如擇主而棲。”但這一想法躍上心頭,連呂臣自己都嚇了一跳,忙對司禦道,“加快速度,我不忍看這淒慘之地。”

“大人,您可曾聽到後麵有馬蹄聲。”司禦一句話提醒了呂臣,他側耳聽去,果然蹄聲在耳。

“呂大人請留步……”但見不遠處兩匹戰馬揚起的塵土飛揚,從塵埃中傳來急促的呼喚。

呂臣聽清楚了,那是屬下校尉的聲音。司禦見狀,不再催馬,讓車速漸漸地慢了下來,直至在殷墟的東南角止步不前。

“參見大人!”幾位校尉馳馬來到呂臣麵前,相繼翻身下馬相見。

“你等這是為何?我是奉命回彭城履職,你等皆率軍之人,責任重大,豈能棄軍伍於不顧。”

“司徒一走,我等頓失主心骨。我等自陽城便跟隨司徒,南征北戰。現今司徒大人隻身離去,我等甚是憂慮。”校尉張虎回道。

“張兄所言,亦是我之心跡也。”校尉鄧龍接著話頭道,“項羽剛愎自用,範增老謀深算。我等在其帳下難免受氣,倒不如跟隨司徒回彭城另做打算。”

鄧龍乃鄧說之子,其父戰死後,便被呂臣帶在身邊。他忘記不了當時一身疲憊地站在呂臣麵前的時候,迎來的是慈父般溫暖的目光。從此以後,他便受到呂臣無微不至的關懷。現在,呂臣就要離開,他的心也跟著走了。

“糊塗!”呂臣的眼神一一掃過部屬,話語中就帶了沉重,“我回彭城乃為履職,你等率兵隨我,豈非落下兵變之疑的口實?”

“這一層卻不曾想到。”張虎沉吟一聲,“隻是大人這一走,我等心中……”

在大道盡頭有一拐彎處,直往東去,道旁栽了粗壯的柳樹,柳樹後麵就是殷墟舊址。當年的城牆痕跡猶在,然而時間的風雨將盛極一時的殷商王朝吹得隻剩下滿地塵埃。呂臣目光在一處斷牆邊停留了很久,這才轉過臉來道:“商紂暴虐,人亡國毀,殷鑒不遠;秦政嚴苛,黎首揭竿,即在眼前。可惜,項籍不敏,無以戒之。”

鄧龍憂慮道:“此亦我等之憂。倘歸屬其麾下,他命我等屠城,如何應對?”

“萬萬不可!”呂臣的目光頓時嚴肅起來,“陳王揭竿乃為天下百姓不遭塗炭。我等出身皆與陳王同,豈能將屠刀舉向父老鄉親。即如此,與暴秦何異?”

“我聞劉季軍紀甚嚴,百姓擁戴,倒不如……”

張虎這話剛說了半截,卻被鄧龍擋了回去:“你這樣說,豈不是連累了司徒大人麽?”

但張虎的一句話,卻引起了呂臣的深思,棄暗投明,不失為良策,隻是眼下劉邦正率軍南去,屬下之舉若被項羽或桓楚知道,難免被誅。想到這一層,他說話的口氣就變得慎重了:“目下為時尚早。”

“這卻是為何?”

“一則,劉邦在南,你等在北,若是背項奔劉,勢必引起與項羽軍的紛爭,此乃親痛仇快之舉,智者不為;二則,劉邦南去,你等追趕途中必遇秦軍阻攔,以我蒼頭軍戰力,孤軍作戰,得不償失。”

“如何應對,司徒大人不妨直說。”張虎是個急性子。

“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目下,你等且在項羽帳下聽令,以待時機。依我觀之,隨著章邯之降,秦朝氣數已盡。而義軍中可逐鹿者,唯劉項爾,到時我自有話來。”呂臣從腰間解下一方玉佩,“嘣”地摔在地上,那玉佩一分為三。呂臣將其他兩塊交與張虎、鄧龍道,“到時,見玉如見人。”

張虎、鄧龍接過玉佩,一時無語。

呂臣的眼眶潮乎乎的,但他畢竟經曆過生死,硬是用笑臉麵對兩位屬下:“男兒之淚貴如金,切勿輕拋。千裏相送,終有一別,你等好自為之。”

呂臣走了好長一截路,張虎和鄧龍仍然在陽關道口站著……

“皇帝昏庸,趙高當政,忠臣遭謗,將士寒心,大秦氣數盡矣。今勝亦為趙高嫉妒而死,敗以罪而死,何以處之,請老將軍三思。”司馬欣一到汙水軍營,就對章邯說道。

司馬欣是接到章邯的信後率部星夜從棘原趕到汙水的。就在他出發的前兩天,朝廷使者還帶著二世的敕命來到軍營,字裏行間充滿了責備。嚴令他傾盡軍力將局麵扭轉過來,否則將緝拿歸朝,軍法從事。

那使者顯然是趙高的鷹犬,言談舉止間傲慢不羈,根本沒有將他這個長史放在眼裏。臨行時還放下話說,若月內毫無戰果,即提頭麵聖。

“朝廷使者還說了什麽?”章邯麵向坐在對麵的司馬欣,急切地詢問道。很顯然,他最擔心的是家人的安全。

司馬欣將一口熱酒灌進腹中,印堂眼看著就發紅了,眼中布滿了血絲,說話時憤怒中帶著悲涼:“使者言道,朝廷為我等安危計,已將老將軍、董都尉與在下的老小都集中到皇城去了。”

“這不是拿舉族做人質麽?趙高老賊,我與你不共戴天。”章邯怒發衝冠,“有朝一日回得鹹陽,我定將此賊碎屍萬段。”

司馬欣忙上前勸慰道:“老將軍息怒,眼下最要緊的是我等將何以自處?”

回到座上,章邯喝了一口悶酒,心裏就上下翻騰開了。早先,他抱著依稀幻想,希望能與項羽互不交戰,結果未能如約。接著,就是白馬津與汙水兩戰,他損兵折將。項羽要他與司馬欣商議降楚。可現在,當他得知老父妻子皆被羈押在朝時,便猶豫不決了。隻要他降楚的消息一傳到鹹陽,三家近千口人命就完了。可再戰下去,又能如何?賊眾愈剿愈多,秦軍如入火陣,遍地布薪,奈何?

“是戰是降,老將軍速做決斷才是,項羽豈能任我軍無限期拖延下去?”

“依長史之見呢?”

“依屬下觀之,降乃上策,尚可保命。”

“我等保命,家小奈何?他們可是趙高手中人質。”章邯眉目憂鬱地說道。

“將軍以為戰就能保住家小麽?”司馬欣正要說話,卻聽見門外有人聲傳了進來。

“此乃項羽帳下之陳餘將軍。”章邯立即介紹。

“陳將軍為何言戰不能保家小?願聞其詳。”司馬欣起身見禮,問道。

陳餘呷了一口酒潤了潤嗓子道:“趙高素諛日久,今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隙,有功亦誅,無功亦誅。此不言自明之理,童稚皆明。奈何老將軍身在事中,而不知其危矣!且天之亡秦,無論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

聞言,章邯的臉上就有些發熱,未料陳餘並不管這些,接著道:“目今天下英雄,唯項將軍耳。自巨鹿戰後,白馬津、汙水兩戰足見其韜略過人。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共約攻秦,分王其地,南麵稱孤;此與身伏斧質,妻子為戮孰為輕重?”

話說到這個地步,彼此都明白了對方的用意,司馬欣覺得陳餘所言也正是自己這些日子所思慮的,便在一旁勸道:“陳將軍所言乃為我軍計,請老將軍速做決斷。”

“好!”章邯終於下定了決心,“就請陳將軍轉告項將軍,我願與諸侯合縱擊秦,茲請定於吉日,下官在殷墟轉交將軍印信,以明心誌。”

陳餘敏銳地覺察到,章邯始終沒有說到一個“降”字。但這有什麽要緊的呢?隻要他交了印信,那投降就成事實了。陳餘大喜,立即回去通報消息。

走出營寨,陳餘回頭看了一眼汙水大營,然後甩開大步,朝車駕前走去。

陳餘得意忘形的情態都一覽無餘地映入司馬欣的眼裏,便道:“依屬下觀之,陳餘亦非心存大誌之人。”

“長史所言極是。他豈非胸無大誌,簡直就是勢利小人,項羽識人有差矣。”章邯平複了一下語氣道,“老夫剛有些失態,還請長史見諒,今日之事勿對外張揚,以免軍中有朝廷耳目。”

司馬欣表示一定嚴守機密,章邯才放下心來,說既是“議和”,那就該知會遠在昌邑的董翳和章平。司馬欣覺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說此事就由他去辦。

畢竟這是一件事關戰局的大事。加之麵對的是一個性情暴戾、嗜好殺人的項羽,章邯不得不考慮到部屬的退路。

司馬欣見章邯麵露憂色,又問道:“老將軍還有何顧慮?”

章邯眉頭皺了皺道:“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項羽性格暴躁,加之範增老謀深算,我擔心遭遇埋伏。故而……”

司馬欣截住了章邯的話頭道:“老將軍放心,末將回去後,立即命人暗中埋伏於洹水南之蒿草叢中,以應不測。”

猶如一石入水,激起層層心波,一整個下午,章邯都神不守舍,一會兒朝營門外看,一會兒又拿起司馬欣轉來的朝廷敕命反複瀏覽。眼看日沉西海,暮色降臨,他隻是草草地用了一些晚飯,就依舊坐在大帳中發呆。

“老夫想靜一靜,非緊急軍情,勿擾。”章邯交代完從事中郎,就拉了幔帳。

他的思緒拉得非常久遠。二世元年九月,當他立馬驪山腳下,檢閱數十萬換上戎裝的刑徒時,是多麽躊躇滿誌。誅周文,滅張楚,殞項梁,可謂捷報頻傳。三年風餐露宿,臥冰伴霜,征塵滿肩,他一心想的就是再鑄大秦一統江山,像王翦那樣青史留名。現在他終於明白,時移事易,今非昔比。他沒有王翦得遇始皇那樣的幸運,二世昏庸,趙高篡政,對為國效命的將軍來說意味著戰非所值。他不敢想象,回到鹹陽將會遭受怎樣的刑獄之苦。

他的思緒沉重。是的,所有的事與願違都源於趙高。他至今記得,在前往驪山集結刑徒的前一夜,李斯帶著酒釀到了他的府邸,兩人煮酒對飲,推杯換盞之際,都對發生在大澤鄉的事表示了深深的憂慮。那時,他們的見識是何等的一致。可後來,他從章平口中得知,義軍所過之處,百姓簞壺食漿的情景後,他沉默了。當京城傳來李斯一門被斬的消息後,他雖然喝住章平關於趙高篡權的疑慮,但心底卻不斷問自己究竟為誰而戰。

從主戰到投降,這一步多麽不易。從此他將成為貳臣,尤其是還要牽涉二老妻子。父親已年過八旬,當年他被朝廷任命為少府時,父親就叮囑他為臣之道,當以殷之伊尹、周之太公、秦之商君為楷模,上則尊君,下能愛民。尤其是守府庫,必得出於私門,入於公門,心無旁騖。出征前,父親還將章平引到麵前,要他護衛自己為要。而他現今卻違背老人家的心願,在前方與敵軍媾和。

“父親,請恕孩兒不孝!”章邯再也忍受不了情感的折磨,“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章邯提出,三日後在殷墟當麵交將軍印綬於上將軍。”陳餘一回到軍營,就向項羽稟報了與章邯約談的結果。

“章邯還有何要求?”項羽看了一眼身邊的範增。

“章邯所掛懷者,乃上將軍能否言信行果,踐行事前所議之諾。”

聞言,項羽便有些不高興,麵露譏色:“敗軍之將,何談踐諾?”

“上將軍慎思!”範增總會在要緊關頭出麵,他捋了捋胡須,眼中閃爍著精明的光彩,“章邯者,秦軍之主將也。今章邯一降,上將軍若待若上賓,明日將有千百章邯效之,如此,則我軍不動刀兵,入關指日可待矣!”

“亞父言之有理!”項羽一點即透地說道,“籍洗耳恭聽。”

範增撩了撩衣袖,又看了看陳餘道:“反之,若我軍言而無信,則必為秦將畏懼,轉而降劉,抑或合縱為戰,孰輕孰重,將軍不難明察。老夫線人報說,劉季近日已說降南陽郡守呂齮,先我一步,不可不警覺。”

“就依亞父。”項羽站起來,在帳裏踱著步子,“許諾奏明懷王,封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上將軍。待滅秦後,再事封賞。”

範增的思緒並沒有停止,他接著又提出一個問題:“秦軍乃虎狼之師,章邯乃名將,為防萬一,可命桓楚、英布在殷墟兩側埋伏,以防萬一。”

項羽笑道:“此事我早已料到,已命桓將軍先行進駐安陽,倘若彼心懷不測,將聚而殲之。”

這一招陳餘的確沒有想到,看著項羽韜略在胸的樣子,他忙在一旁讚道:“還是上將軍深謀遠慮。”但很快他就覺得尷尬,因為項羽並沒有搭話,卻表現出一縷極不易覺察的輕慢。

眾人散後,項羽並沒有停在帳中,而是徑直奔向了健婦營,他要把這個消息告訴虞姬。他越來越覺得自己有兩個人須臾不可離開,一個是範增,一個就是美麗而善解人意的虞姬。

……

三天後,以項羽為首,範增陪同的一方與以章邯為首,司馬欣陪同的一方在殷墟以南的地方會麵了。不管暗地怎樣劍拔弩張,為了表示誠意,雙方都隻帶了十數名侍衛,而且在身後數十丈遠的地方跟著。隻是項羽一方多了儀仗方陣,以壯軍威。

項羽一身黑色盔甲,襯一件褐色戰袍,騎著那匹陪同他從會稽打到漳水的烏騅馬,旁邊有兩名侍衛,為他扛著長戟,還有一名著朝服的主簿跟著。昨晚,範增曾勸他換上朝服,以彰顯楚國上將軍的雅健,但被他拒絕了,說自己本來就是馬上取天下的將軍,不需要“雅健”,那章邯本就是敗軍之將,為何還要照顧彼等感受?不僅如此,他還要範增也換上盔甲。範增笑說他本就不是武將,穿起甲胄,反而弄巧成拙,倒是朝服顯得莊重些。項羽自然不能強求,隻好隨他去了。

到了相距三丈的地方,項羽和範增勒馬止步,這是受降者的姿態。章邯和司馬欣當然明白這些,雙雙下馬,手捧將軍印信,緩步來到項羽麵前,躬身施禮,然後將印信舉過頭頂,聲音有些沙啞地說道:“請楚國上將軍接印。”

項羽嚴肅地接過印信,轉身交給身邊的範增,範增又轉交給身邊的主簿。

章邯隨之將司馬欣介紹給項羽,司馬欣很得體地向之行了大禮,相比於章邯,他倒沒有那麽沉重。

“我已飛報懷王,封章邯為雍王,司馬欣為上將軍。其所部為先行軍,不日即西進鹹陽,共誅暴秦。”項羽眉毛悠悠顫動,從章邯的眼裏看到了濁重的淚水,多少有些不解,“今日乃君我大喜,將軍為何傷感?”

章邯哽咽地說道:“趙高老賊為逼下官與楚軍為戰,將下官及長史、都尉三家近千口人擒拿至鹹陽城中,至今不知生死。”

司馬欣將軍冊遞給範增,範增大體瀏覽一遍,乃知尚有二十萬眾,心中便有了擔心,若這二十萬人萬一嘩變,豈非禍事?不過此時此刻,他將這一切藏進心底,一臉和悅地說道:“有了這二十萬人,大楚如虎添翼,入關指日可待。”

“二十萬人?”這個數字強烈地震撼了在一旁與章邯敘話的項羽,他立時便有了與範增一樣的心思。不過,在這受降的時刻,一切都被和解淹沒。範增不失時機地在前麵引路,項羽與章邯一起來到儀仗方陣前。但見斧鉞林立,刀劍閃光,戰車列陣,群馬昂首,旗如蒸雲,聲似洪濤:“上將軍威武!”

“上將軍威武!”

聲浪在殷墟殘牆斷壁間**起陣陣回音。項羽催馬來到儀仗前,向將士揮手致意。這情景讓章邯的情感更加複雜,說不清自己是什麽感覺。

項羽醉了,在受降之後慶功宴上,他喝了個酩酊大醉。此刻他趁著酒意,踏著八月融融的月光,到健婦營來看虞姬了。他想象這個時刻,虞姬將會以怎樣的歡悅迎接他的到來,他滿腦子都是虞姬窈窕的身影和嬌媚的眼神,忽然覺得繁忙的戰事該是多麽殘酷,一次又一次地剝奪了他與虞姬獨處和纏綿的機會。他踉踉蹌蹌,遠遠地瞧見一位女校尉率領女兵們巡營,覺得那女校尉與虞姬很像,便喊道:“虞姬!我來看你了。”

虞娘一聽那口齒不清的樣子,就知道項羽又喝醉了,便閃過身子對他道:“上將軍看看,我是虞娘。”

“你姐何在?怎不來接我。”

正在帳中的虞姬聞聲出來,見項羽腳底不穩,忙上前扶了道:“怎麽醉成這樣?”

來到帳中,虞姬伺候項羽坐下,忙命人端來醒酒湯侍奉項羽喝了,又打來熱水為他擦了擦臉。過了一會兒,項羽的酒意果然去了不少,他望著虞姬豔若桃花的臉龐道:“你知道麽?章邯降我大楚,我高興啊!”

“高興也不能喝得如此深醉。”虞姬的愛都在細節處,她不用“爛醉”這個詞,生怕傷了項羽的自尊。

項羽張開被絡腮胡子包裹的闊唇道:“記得當年秦皇巡狩會稽時,我曾放言,將取而代之,今日章邯降於我,我比之嬴政如何?”

虞姬眯著眼睛看項羽,良久無言。自從來到楚營,對眼前這個男人,她懷著愛憂參半的情感,多少次為他那力拔山兮的氣概所感染,為他萬馬軍中取秦將首級的勇力所震撼,覺得將此生托付給項羽無憾矣。然而,每逢自己陶醉在英雄美人相依的愛流中時,總會有另外一個項羽會闖進這純情的依偎。他如此魯莽而又殘酷,殺起人來甚至連眼睛都不眨一下。特別是在幾次大勝之後,他竟放縱部下以殺人為樂,這難道就是自己所愛的豪傑麽?

此刻,燈影下的項羽臉上呈現出男人野性。他並不在乎虞姬此時的心情,攔腰抱起她就向帳後奔去。接著,三兩下解開了她的衣帶,隻將膚如凝脂的玉體展現在麵前。那山嶺一樣的**,在平原一樣的身段隆起,伴隨著他的揉搓而悠悠顫動;而當他寬厚的身子裹挾著虞姬的嬌小軀體之際,那粗而短促的呼吸直衝進女人的心底最軟處。

每逢這樣的時刻,虞姬的回應總是五味雜陳。她渴望暴風雨的驟然降臨,或者潮水的洶湧澎湃,願意將自己的嬌小和婀娜化為一葉小舟,自由曼妙地一任浪花載著漂向遠方;然而,當颶風真正襲來的時候,她又懷著深深的憂懼,生怕眼前這個號令如山的男人辜負自己。所以,每當這個時候,她總是選擇退卻。這讓項羽很失落,他猜不透虞姬究竟需要什麽?也很想問一問她為什麽在緊要關頭選擇若離——一種充滿著眷顧的推卻。

虞姬輕輕回避了項羽貼上來的嘴唇,輕柔地說道:“上將軍真覺得自比秦皇有過之而無不及麽?”

“愛姬何出此言?現今我軍勢如海潮,秦廷危若崩石。鹹陽屬我,朝夕之間,此時我不想說這些。”

但虞姬還是把要說的話湧出櫻唇:“依妾看來,秦皇之敗,在政苛刑酷,政苛刑酷之源在暴戾成性。將軍當以此為戒,方能得道多助,人心歸順,自古有以仁禮而治天下,未聞以殺戮而服人心的。”

聞言,項羽便老大的不高興:“我軍新勝,你卻出此謬言;我卻以為,唯刀劍可以說話。不僅屠城,若章邯所部有異動,定將其校尉以下二十萬人坑殺之,以絕後患。”

聽聞此言,虞姬驚呆了,她渾身不再柔軟,而是變得僵硬,從彎眉下的眼角淌下一串晶瑩的淚珠。

此刻項羽完全清醒了,他知道嚇著了虞姬,卻一時想不起什麽安慰的話來……

“哈哈!連孟子都明白‘不嗜殺人者能一之’,他竟然以屠城為快。”

八月,當懷王的使者將項羽殷墟受降的消息傳遞給劉邦時,張良以譏諷的口氣評價道。

使者此行乃為查看劉邦大軍行程,也帶著催促其加快西進的意思。然而,當使者在武關見到劉邦時,他當著蕭何和張良的麵擺了一大堆難處,那意思很明白,他沒有項羽招降章邯的天時和地利,不可能早於項羽進入鹹陽。他要使者回去奏明懷王,若項羽先入關,則楚軍一統天下立可得也。

劉邦的表情也很豐富,說到難處時一直皺著眉頭,似乎有萬重大山壓在心頭;說到項羽先入鹹陽時一臉的虔誠,似乎他處處在為複楚大計著想,並不在乎誰先為王;說到抓緊進軍時,又是抓耳撓腮的焦急。這些做派逗得一旁的張良、蕭何心中暗笑,不得不佩服劉邦的應對自如。使者剛一離開,張良和蕭何就盛讚劉邦臨大事而不驚,從容鎮定。

劉邦聽後笑道:“我這些還不是得之二位麽?依我看來,目下對於入關,眾人各懷心事。懷王催促我加快進關,無非想圓一統社稷之夢。”

張良接著劉邦的話道:“在下以為此不過懷王一廂之願。項公去後,彼徒有名耳。在下可斷言,項羽進鹹陽之日,乃懷王壽終之時……”

“況且項羽招降章邯後,西去已無障礙,其野心昭然若揭。”蕭何朝左右看了看,見周圍無閑雜人,才接著張良的話繼續道,“倘彼先入鹹陽,必大開殺戮,則百姓遭殃,故我軍當加速西進,早日入關,方是社稷良策。”

“我觀懷王詔命,可見彭城有人也不希望項羽早入關。”

劉邦把寫了懷王詔命的絹帛遞給張良看,張良看了一遍後道:“假如在下沒有認錯,此詔命出自司徒呂臣之手。當初薛縣會盟時,我見過他的筆跡。”

蕭何驚道:“如此說來,呂臣回到彭城了。”

劉邦點了點頭:“懷王調呂臣回彭城乃為壯項羽也,呂臣豈能甘心?如果我所料不錯,這催促進兵詔命,必是呂臣向懷王進諫所為。”

張良不假思索道:“呂司徒這是暗中提示我軍早日入關啊!”

是啊!誰能想到事情的變化如此之快,轉眼間,先入鹹陽的話題匆匆地來到了麵前。劉邦的思緒就順著張良的話回到了數日前的武關大戰。

車轔轔,馬蕭蕭,一路旌旗蔽日,戰馬嘶鳴,劉邦自離開沛縣後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揚眉吐氣。事情的發展果然不出張良所料,自南陽郡守獻出宛城後,一路南下,所到之處紛紛投降,劉邦兵不血刃就到了武關下。

武關,雄踞在商縣武關河北岸,北倚高峻的“少習山”,南臨絕澗,關城建在峽穀間之平緩地帶,乃兵家必爭之地。城東有四道嶺,堪為屏障,尤以吊橋嶺高聳入雲,險峻陡峭,曆來有上山一道,不容並騎之稱。當年範雎來到秦國,盛讚秦乃“四塞之國”,就是指函穀關、大散關、蕭關和武關。陳勝、吳廣勢成燎原後,趙高欺瞞二世最有力的理由就是隻要守住四關,便可保鹹陽無恙。也許正因為地勢險要,所以在其他郡縣紛紛投降的時候,唯有武關守將踞關堅守。

武關守將司馬牛乃司馬欣堂弟,竟放言攻下武關之將尚未出世。劉邦聞之大怒,一氣之下起用樊噲擔任攻城前鋒,以曹參為主力攻打武關。

戰事很是酷烈。樊噲率部避難就易,從西城攻關,孰料守關秦將自知東城險峻,將重兵部署在城西和城南。連續三天,眼看著士卒一片又一片倒下,樊噲焦躁萬分,當夜找曹參商議,曹參也正為死傷甚眾而惱火。

“難道我等就這樣讓武關守將嘲笑麽?”

“攻城倒是還有一條路徑,且秦軍必以為我軍不能至!”

“將軍說的是吊橋嶺麽?秦軍必以為此處一夫當守,萬夫莫敵,我軍何不就此奇襲呢?”

曹參驚異一向粗疏的樊噲也有慮事細密的時候,竟然與自己所思相合。

兩人密議良久,當夜遣士卒千人扮作秦軍運輸糧草,肩扛“軍糧”從城東吊橋嶺入東門,堅守東門的校尉根本沒有想到,義軍會從這裏進入。驗看了從城下吊上的文書後,便開城迎接糧草輜重。待一幹人進城後,司直正要重閉城門,卻不料被身後一刀結果了性命。千人卒伍潮擁而入,朝西門奔去。等衝到西門口,有人高聲喊道:“將軍何在,我等乃送糧草輜重而來。”關門司直稍一分神,便被取了首級。等到城上守軍發現異動時,城門早已大開。樊噲手執兩個板斧,好一路砍殺,但見寒光閃處,人頭落地,鮮血飛濺。

樊噲殺紅了眼,把前兩天攻城中死傷將士的仇恨都撒在了秦軍身上,一邊追趕一邊高聲喊道:“殺!殺!殺!殺盡賊軍,為死難兄弟報仇。”

將士們一聽開了殺戒,頓時殺氣橫天。隻聽見慘叫聲、喊殺聲、哭泣聲交織在一起。分不清哪是秦軍哪是百姓。夜色中,滿街屍體橫陳,有幾次樊噲向前行時,都險些被屍體絆倒。

在南門口,樊噲遇見殺進城來的曹參,相互一看,臉上都是血跡,曹參勸道:“將軍報仇心切,但不可濫殺無辜。”

樊噲瞪了一眼曹參道:“不殺豈能安撫死傷士卒及家人?”

曹參正要說話,卻聽到不遠處有馬蹄聲,原來是武關守將司馬牛手持一杆長槍衝來。曹參閃過槍刺,順勢一用力將他拉下馬來。起初,那司馬牛出槍淩厲,頗有威勢。然而,數十回合後,耳邊自己軍伍的呼聲愈來愈小,倒是義軍吼聲如雷貫耳,令他分神。曹參趁勢一刀下去,將他的首級削下,骨碌碌地滾到地上。那戰馬見主人捐軀,“啾啾”一聲長嘯,飛起前蹄朝曹參衝來。多虧樊噲眼快,飛出一箭,正中戰馬咽喉。

曹參望了一眼戰馬,不僅感慨道:“馬亦知救主複仇,況乎人哉?”

這種感喟如夏日陣雨般地很快過去,曹參最為擔心的是,樊噲的屠城之舉,劉邦將會如何處置。

天剛剛放亮,劉邦就在蕭何、張良、酈食其、夏侯嬰等人的陪同下進了武關,一夜大戰,武關城內屍體堆積成山。當劉邦發現屍體中有普通百姓時,就皺起了眉頭:“我多次言明不可濫殺無辜,來人,押了樊噲來見。”

“沛公!”張良示意李甲慢行,來到劉邦身邊扯了扯他的衣襟道,“我軍不日將進入關中,此時責罰,不吉也。”

這時曹參也來到劉邦麵前,如實稟報了天色黑暗,兵民難辨,待天明才發現,秦軍將士中裹挾了不少百姓。他還特別強調,說樊噲很是自責,正要自縛前來請罪呢!

“果真如此麽?”

“屬下怎敢誆騙主公!此乃秦軍之計,欲以百姓為人質也。”曹參又道。

“殃及無辜,禽獸不如。”蕭何忍不住罵道。

劉邦壓下心頭怒火,對夏侯嬰道:“無論秦軍將士還是城中百姓,皆需好生埋葬。請夏侯大人調集車輛清理城中屍體,勿使瘟疫害人。”

如今這一切都已過去,現在一幹人聚在一起,目光所及的是當下和未來。

這是取下武關的第二天酉時,議事廳裏燈火正旺,劉邦召集屬下商議下一步計劃。

“武關雖取,嶢關橫前,諸位不妨直陳高見。”劉邦在明白了懷王詔命以及背後隱藏的真意後,很適時地把攻打嶢關的議題提到了大家麵前,“嶢關一下,關中門戶大開,無異於鹹陽在握。”

嶢關是關中的最後一道屏障,因關臨嶢山而得名,歸藍田縣所轄。其地勢險要,易守難攻。此地距鹹陽不過二百裏,有何消息轉瞬即到,故而眾人不敢掉以輕心。

“嶢關地勢險要不讓武關,我軍隻能智取,不可強攻。”蕭何首先建議道。

樊噲卻不以為然:“人地兩生,如何智取?倒不如率軍殺他個片甲不留痛快。”

他的話引來劉邦責備的目光:“你就知道打打殺殺,何時能多些智謀呢?”

樊噲便不再作聲,這時候,酈食其發聲了。一場智取陳留,濟陽尋弟,讓劉邦對他越來越重視了。

他的話立即得到了曹參、蕭何和夏侯嬰等人的響應,眾人以為這不失為一條上策。唯有張良一直沉默,沒有說話,這不能不引起劉邦注意。最近,他越來越感到,蕭何與張良這兩人各有所長。論起建邦立國,蕭何總會有真知灼見,而一說起克敵製勝,張良立時便眉飛色舞。現在他保持沉默,劉邦就覺得他一定有更深的思慮,便問道:“子房如何看?”

張良側過身子向大家示意,隨後道:“酈先生所言,不失良策。在下已聞韓榮貪欲,其見財起意,必降無疑。然則我所賄者,乃韓榮耳。此獨其將欲叛,恐士卒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

張良一席話,引起廳內一陣低聲議論,接著便是稱讚。首先是酈食其盛讚此乃克敵取關萬全之策,直誇張良慮事周詳;接著,蕭何、曹參、夏侯嬰紛紛表示此計可行。

劉邦見此情景,站起來在廳內踱了踱步子,伸開雙臂道:“子房出奇策,酈生諫良言,我軍豈能不克難攻堅,早入鹹陽?”遂命樊噲等除備好五萬人的糧餉外,還在四周山上廣插軍旗,大造聲勢,給韓榮造成必欲取之的印象;命曹參率部暗中潛入關外兩側山林中,等待時機發動奇襲;命夏侯嬰將所轄車輛扮成運糧隊伍,夜間離開軍營,等到天明前往軍營,浩浩****,絡繹不絕,擺出一副兵精糧足的做派。

眾人散後,劉邦留下酈食其,又命李甲去少年營中傳來嶽恒和劉肥,道:“上回先生濟陽尋弟,嶽將軍命少年營三校尉護衛有功。此次進城,劉肥可隨先生前往,以應不測。”

這話一出口,嶽恒就有些為難,心想公子若有閃失,他如何向主公交代,正沉吟間,卻不意劉肥倒膽怯了,口中囁嚅道:“據傳韓榮性格乖戾,殺人如麻,兒子……”

見狀,劉邦的臉色便陰沉下來:“自古英雄出少年,你如此懦弱,豈能當得大事。今日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並非兒子不願意去,實在是……”劉肥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哭了。

這淚水倒如烈酒,點燃了劉邦心頭的怒火,他轉過身“嗖”地從劍架上抽出寶劍,恨恨地說道:“你膽小如鼠,倒不如一劍結果了性命,免得將來……”

話未說完,嶽恒忙上前按住劉邦的手勸道:“主公息怒,且聽末將一言。”

劉邦掙紮了幾下終不能奏效,便道:“且聽你如何說。”

嶽恒這才鬆了手,打拱道:“公子尚且年少,少經戰陣曆練,怯場也情有可原。末將以為對付韓榮非膽大心細者莫屬,而曹執珪之子曹窋比公子年長幾歲,可擔重任。”

劉肥連連叩頭,戰戰兢兢地退出大帳,禁不住驚出一身冷汗。

劉邦又問了少年營近日演訓情況,嶽恒一一做了回答。劉邦覺得嶽恒處事謹慎,演訓有方,將一幫死難將士的後人鍛造得體健氣銳,很有一番氣象。心想等拿下嶢關,定要到少年營閱兵,便讚道:“嶽將軍有老成之風,率昂昂千裏之駒,明日馳騁疆場,將是勁旅。”

“全仗主公耳提麵命,末將略有薄功。”嶽恒隨之將話題轉到當前的戰事上來,“方才主公訓誡公子,令末將受益匪淺。末將深解主公眷念死傷將士之心,每逢戰陣,即以我部或為策應,或為後援。然則,劍經磨礪而鋒利,將須戰陣而強勇,請主公允準末將率少年營為前鋒攻取嶢關。”

“將軍言之有理,自古未有生而為常勝將軍者。”劉邦來到嶽恒對麵,撫著他的肩膀下決心道,“我這就差人傳話給曹執珪,明日就以少年營為先鋒,兵出嶢關。”

時光已是酉時一刻,嶢關四周的山嶺溝壑間已經漸漸染上涼颼颼的秋意。聽著嶽恒漸行漸遠的腳步,回想剛才劉肥怯懦驚悚的模樣,一個人影驟然浮上劉邦心頭:“盈兒,你與你母親還好麽?”

話分兩頭,且說嶢關守將韓榮每日都要派出探馬悄悄出城探聽敵情,他也隨時到城頭上察看軍情。這日,他憑欄遠眺,就禁不住“噫”地倒吸一口冷氣。天哪,一夜之間,關外的山頭上遍插“劉”“楚”大旗,在晨風下呼啦啦作響,密林深處還傳來陣陣喊殺聲和擊鼓聲……一個時辰後,當鼓聲漸漸平息之時,卻看到從城東的官道上馳來上百輛裝著糧草輜重的車輛。韓榮禁不住問身邊的校尉道:“看到這情形有多長時間了?”

校尉回道:“自昨日中午起就絡繹不絕,至今大概有十幾趟了。”

韓榮屈指算了一下,每個時辰至少有兩趟可以到得軍營。倘是源源不斷,那劉邦就算在此滯留數月亦無接濟之憂,而小小的嶢關又能維持多久呢?想到這裏,他又忙問身邊的上計城內有多少存糧。上計略一沉思,就用很肯定的口氣回道:“最多半個月。”

韓榮不再說話,他明白劉邦是誌在必得,轉身悶悶不樂地朝城下走,卻不意傳來“嗖”的一聲,就見一支箭不偏不倚地射在城樓的角柱上,上麵帶著一條白色絹帛。他急忙命軍士拔下,原是一封來自楚營的信件。大意是說,我乃沛公帳下使者酈食其,素聞將軍賢明大義,欲求一見,奉達沛公盛意。接著,就是一份金銀財寶清單,韓榮的眼睛睜大了。

韓榮再次來到城頭,就看見一散發老翁由一名少年校尉和幾位士卒陪著,身邊是裝了財物的兩輛車。

酈食其仰麵高聲答道:“正是在下。所行目的俱已言明,將軍若果有誠意,不妨放在下入關一敘。”

聞言,隨身校尉小聲勸道:“將軍不可大意,小心有假。”

韓榮此時心中隻是想到美玉珠寶,瞪了一眼校尉道:“區區老翁,能奈我何?放進來。”

校尉無奈,隻好命屬下打開關門。

在嶢關南門內,酈食其掀開蒙在車上的絹帛,將財寶一覽無餘地呈現在韓榮麵前。那溫潤細膩的藍田玉、墨綠晶瑩的珠寶,照得韓榮眼神發癡,他捧起幾串口裏訥訥道:“果然奇珍異寶。”

酈食其以不易覺察的輕蔑看了看韓榮,接著就換上溫暖的話語:“沛公言道,隻要將軍獻出嶢關,協力我軍兵進關中,這兩車珠寶僅作為見麵之禮,後續更有重賞。”

“好說!好說!”韓榮對隨身的侍衛道,“將珠寶運回關驛密存。傳我將令,開關迎接沛公大軍。”

“將軍!還請三思。”校尉上前大聲提醒,一句未了,從暗處射來一箭,校尉頓時倒地身亡。

這時候韓榮才發現,就在他剛才驗看珠寶的當兒,身邊多了許多穿了秦軍戎衣的少年,人人手中兵器都不一樣,他甚覺狐疑,問道:“你等從何處來?為何此前從未見過?”

說時遲,那時快,隻聽身後一陣冷風,一把長刀就架在了韓榮脖頸上:“我乃沛公軍中校尉曹窋,來取你性命。”

接著,嶽恒從人群中出來高聲喊道:“將韓榮屬下諸賊拿下!”話音剛落,劉肥、樊阬等幾位校尉指揮所部將守衛南門將士分割包圍,順者饒命,抗者殺頭。那些守關的軍士,平日裏受盡韓榮的盤剝,此時見大勢已去,紛紛放下兵器,呼啦啦跪倒一片。

韓榮欲圖掙脫,怎奈曹窋生得腰圓膀粗,他橫刀過去,一股血柱衝天而起,丟了首級的韓榮“咕咚”倒地。

此時,曹參率領大軍從後麵殺了進來,大街頓時布滿了義軍,黑壓壓的一片。仿佛決堤的潮水,在狹小的嶢關街道湧動。

曹參揮動手中大錘,如風馳電掣般地從秦軍頭頂掠過,他正搜尋守關主將韓榮,卻聽到耳邊傳來一道吼聲:“曹賊哪裏走?我乃嶢關副將,拿命來。”

曹參立時催動**戰馬,一錘過去,如風過耳,副將身子幾乎平攤在馬上,躲過銅錘。接著,伸出長槍直刺曹參咽喉。曹參揮動大錘,將槍尖隔開,未料用力過猛,竟然將槍尖打掉。副將立刻慌了手腳,正要撥馬轉身,被曹參雙錘擊中頭顱,白花花的腦漿四溢。

在關中央,嶽恒與曹參撞見了,第一句話就是:“將門多虎子,曹公子機敏善戰,首次出擊即出手不凡,末將要稟明沛公,為之請功。”接著,他又把曹窋如何斬殺韓榮的經過述說一遍。

嶽恒點了點頭,笑了。

圍城數日,卻不意如此快就結束了戰事。嶽恒仰麵看天,已是午時三刻。哦!劉肥呢?他四下查看,最後在街頭看見了牛良和劉肥,他們正押解著俘虜朝這邊走來。望著牛良黑黝黝的麵孔,嶽恒心中一陣微瀾。牛良雖說長自己數歲,卻願做副將協力管好這些戰死將士的子弟,處處做出表率,殊為難得啊!

這時候,從南門口傳來一陣鼓聲,原來是劉邦、蕭何、張良的車駕入關了。劉邦著一領猩紅色的鬥篷,配一身銀色鎧甲,憑車而站,不斷向歡呼的百姓和將士招手。曹參看了一眼嶽恒,兩人催馬上前,迎接主公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