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張子房歸來獻策 劉季子回師宛城

且說酈食其偕牛良等人化裝成商賈,曉行夜宿,不幾日便到了濟陽。他們很快打聽到在縣南河水(黃河)邊有一處河漫灘高地,蘆荻叢生,小徑密集,若是外人進入,不辨東西,寸步難行。近年來為一酈姓豪傑占據,縣府屢次進剿,皆無可奈何。

四人找了一家僻靜的飯館,要了幾樣菜蔬和酒,草草打了尖,即驅馬南來。路上,劉肥問牛良道:“酈商不會殺了我等吧?”

酈食其在一旁聽了,忙對劉肥說道:“公子不必擔心,我那兄弟平日裏痛恨官府,卻對良家百姓愛之有加。”

牛良點了點頭道:“先生言之有理,劫富濟貧乃豪傑所為。隻是如此孤影單身應對官府,難免力不從心。若是遇見章邯這樣的將軍,免不了吃虧流血。先生勸其歸於沛公麾下,定是如魚得水,前程不可限量。”

酈食其正要回牛良的話,就見從蘆葦林中衝出十幾名漢子,為首的手握一把大片刀,朝著來人怒吼一聲:“你等何人,竟敢私闖營寨,還不下馬就擒。”

酈食其向牛良等使了個眼色,下馬上前施過大禮道:“在下乃高陽商賈,聽聞貴寨有船隻可以過河,特來討個方便。還望豪傑稟明你家寨主,容我等見麵詳敘。”

那人滿眼狐疑地看著酈食其和身後幾人又問:“果真是商賈?可否報上名來,在下也好稟報主公。”

酈食其捋了捋胡須,又把束起來的長發向後理了理道:“在下酈食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足下隻需向你家寨主提起,他必來見我。”

“如此你等少待,待我進寨稟明寨主。”那為首者向身旁的一個人耳語幾句,轉過臉來言罷,將片刀向肩膀上一靠,轉身進了蘆荻深處。

酈食其猜接話的人大概是這夥人的副頭領,果然,他向屬下使了個眼色,那幾個年輕人立即將他和牛良幾人圍了起來。劉肥有些膽怯,嘴裏嘟囔道:“我就擔心他們會殺了我們,你們卻不信,如今怎麽樣……”

樊阬瞪了一眼劉肥道:“就你怕死。好賴就是一刀,碗大個疤,再過十幾年又是一條好漢!”

“跟你爹一樣,強牛。”

劉肥還要說話,卻被曹窋攔住:“事情未見分曉,怎能自亂陣腳,不是還有牛良叔麽?”

牛良最看重曹窋這種臨事而不驚的靜氣,指著酈食其對幾個孩子道:“窋兒所言有理,你等不可多言。先生在此,你等有何畏懼?”

“兄長在何處?兄長在何處?”大家正說著,就聽見耳邊傳來急切的呼聲,看那樣子,牛良便斷定來人是酈商無疑。果然,當酈食其的身影漸次進入他的眼簾時,那久別重逢的喜悅立時變成奔跑,很快,兄弟倆便擁抱在一起。

“兄長,想煞小弟了。”酈商傾訴著這些年的奔波流離,“舉義後,小弟率眾鄉親在高陽至濟陽間流**,甚感力薄勢單,盼望兄長能來助我。”

酈食其聽完,便把牛良等人一一介紹給酈商。

得知兄長從沛公身邊來,酈商目光中頓時有了光彩,連連道:“素聞沛公雲水襟懷,高瞻遠矚,今日雖未謀麵,然觀其麾下,便知他知人善任,必成大業。”隨後,挽起兄長的胳膊朝水寨內走去。

是夜宴後,酈商安排牛良、劉肥、樊伉和曹窋幾位歇息了,與兄長留在帳中說話。

燈火明明暗暗,映照出酈商滄桑的麵容,特別是右臉處一道傷疤,在燈火下呈黑紅色,酈食其就知道小弟這些年過得不易,便問道:“臉上那個疤痕是怎麽回事?”

“嗨!被秦軍的刀掛了一下,不妨事。”酈商摸了摸傷疤,臉上卻是一副輕鬆的表情。其實現在想來,他仍然有些後怕,當他被秦軍緊緊圍住的時候,他曾想到了死。若非上天相救,忽然刮起大風,飛沙走石,滾滾黃塵,他也許永遠不可能與兄長煮茶夜話了。

“兄長又是如何到了沛公麾下?”酈商起身給兄長的茶盞中續了水,問道。

酈食其便將經過跟酈商詳細說了一遍,隨後挪了挪腿道:“為兄此來,意在邀兄弟一起加入沛公大軍,共舉大業。”

酈商望了望酈食其的散發道:“小弟亦覺勢孤力單,獨木難撐。隻是聽說項籍在巨鹿大敗秦軍,聲震諸侯。想來定比劉邦勢大吧?”

“目下來看,確是項羽勢大。不過,你也許聽說項籍雖為人誠實,然剛愎自用,往往不能從諫,故而身邊能征善戰之將,運籌帷幄謀士紛紛轉向沛公。放眼望之,將來必是沛公居上,此所謂得人心者得天下也。”酈食其頓了頓,又道,“聽聞為兄要來尋覓兄弟,沛公誠恐一路多險,乃遣將軍牛良率少年營校尉一路護送到此。你可知這其中就有沛公長子啊?”

“哦?如此說來,沛公當是重情重義之人啊!”酈商不禁為之動容,“可是那位身材峻拔的男兒?”

酈食其搖搖頭道:“是那位稍胖少言的青年。他不惜讓自己的兒子擔當風險而護送為兄,可見其為人也曠朗無塵。”

“嗯!”酈商的心顯然動了,“小弟深信兄長所言。明日便打點行裝告別水寨,前往陳留歸順沛公,共討秦賊。”

看到兄弟打定了主意,酈食其攏了攏飄到胸前的長發道:“所謂良禽擇木而棲,良臣擇主而事,兄弟能如此,為兄甚是欣慰。兄弟尚不知懷王已與沛公項羽盟約,先入鹹陽者為王,目下,項羽尚在燕趙之地與章邯對峙,無暇西去,此乃沛公西進之良機。我等追隨沛公,一俟進入鹹陽,必是冬林逢春啊!”

“如此,小弟便依兄長。”酈商血湧如潮,兩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三天以後,酈商封了寨門,整頓軍伍,換上“劉”字大旗,跟隨酈食其、牛良一行投奔沛公去了。軍伍渡過濟水,便到了外黃縣境。到了外黃,便等於到了陳留。自去年以來,秦軍與楚軍在此多次鏖戰,百姓紛紛逃亡,如今已是路斷人稀,村落蕭條了。

這天正午,隊伍來到外黃縣北的崔家莊,準備小憩打尖。牛良帶著三位少年校尉將村裏村外轉了個遍,卻沒有發現一戶有煙火的人家。回到駐地,他向酈食其稟告了事情原委,隨後傳令下去,讓士卒們就地取水,吞食“餱糧”。

酈食其、酈商、牛良三人尋找了一處向陽的地方坐下,然後從腰間解下食囊,抓了一把“餱糧”放進嘴裏,卻是難以下咽。曹窋在一旁看了,便邀劉肥、樊阬去村頭的井邊汲水。劉肥有些不大情願道:“走得人困馬乏的,汲什麽水?”

聞言,曹窋拍了拍劉肥的肩膀道:“先生春秋高,為長者,我等理應敬之。”

樊伉也在一旁插話:“曹兄所言甚是,表兄切勿煩躁。”

三人來到井邊,才發現已有士卒正在汲水,戎衣卻有很大不同。為首的手中提一吊桶將水提上來,然後分給周圍的士卒,大家紛紛用頭盔接了喝。清淩淩的水看上去都是甜的,劉肥伸了伸脖子,一副饞涎欲滴的樣子。

曹窋畢竟在三人中年長一些,上前先向伍長模樣的軍士行了一禮,謙恭地說道:“這位軍爺,可否將水桶借我一用,汲過水即還。”

孰料那軍士立時擺出一副架勢道:“我的汲水之桶,豈能供你使用?”

這話一出口,劉肥、樊伉就心火上湧,曹窋用眼色攔住道:“軍爺寬諒,與人方便,於己方便,借借何妨?”

那伍長模樣的軍士眼睛一瞪道:“我便不借又如何?”

這回曹窋就是脾氣再好也不滿了:“你這人好生無理,我好言相借,你不借也就罷了,何必蠻橫無理。”

“我便無禮了,你又如何?”那軍士說著話便揮起了拳頭。

曹窋一閃身,迅速擺開架勢應對,兩人遂在井旁你來我去,動起武來。劉肥環顧四周,對方人多,恐怕曹窋吃虧,連忙回到陽坡向牛良稟告。

牛良聞言便立即趕了過來,遠遠地喊道:“二位住手。”

曹窋聽見牛良的聲音,自是先收了勢。那軍士還要出拳,卻被牛良一旁伸過的手架住道:“軍爺何必動怒,有話說話。”見那軍士不再掙紮,牛良這才打量了一下這些人的裝束,問道,“看軍爺不像秦軍,若方便,可否道明一二?”

那軍士看牛良的盔甲像一位將軍,這才緩和了語氣道:“本部乃韓國司徒張良麾下,聽說沛公大軍移至陳留,便隨司徒前往……”

這話一出口,牛良“啊”的一聲,那喜悅和激動都迅即躍上眉宇,問道:“原來是先生到了,先生現在何處?”

這突如其來的驚詫讓那軍士有些不知所措:“將軍怎麽認識司徒大人,又為何稱司徒為先生?”

牛良笑了笑道:“須臾之間難以解釋,見到先生自知分曉。”

那軍士聽牛良的口氣,便知與張良的關係非同一般,忙招呼身後的軍士借出水桶,自己則帶了牛良來到崔家莊南的一片密林旁。遠遠望見張良正站在一輛車前說話,牛良疾步到了車前,迫不及待地喊道:“張先生,張先生!先生可還認識末將否?”

張良仔細打量一番,忽然一拍鬢角脫口道:“記得記得,足下乃沛公麾下牛良,經年不見,都做到將軍了。”

牛良笑道:“方才因在井旁汲水,下屬多有得罪,還請先生恕罪。”

“些許小事,不足掛齒。請問將軍從何處來,又要往何處去?”

“末將奉沛公之命,跟隨酈食其先生前往濟陽迎接酈商將軍,路過此地,不意於此遇見先生,真是幸會。”

張良聞訊,大喜過望,急忙拉過牛良一同拜見韓王。

“有牛將軍一路向導,寡人可放心矣。”韓王成聽說沛公駐紮在陳留,多日的惆悵頓時消了一半,起身下了車駕道,“途中幸會,乃天意也,何不請酈食其先生諸位來見,合軍一處,豈非良策?”

“大王所言極是。”

此話很快得到了旁邊一人的響應,張良急忙將他介紹給牛良:“他就是韓國太尉公子信。”

“久仰將軍大名,今日一見,果然器宇非凡。”牛良急忙以禮還之。

不一會兒,酈食其、酈商及劉肥等校尉前來,道明情況後,眾人皆喜不自勝。就在柳林邊找了一塊清淨之地席地而坐,暢敘別情。當張良從牛良口中得知沛公自薛縣盟會後,相繼攻克栗縣、昌邑、陳留,一路廣受百姓擁戴的消息後,對自己當初勸韓王與沛公合兵的諫言益發堅定,當即商定歇息一夜,明日辰時二刻,前往陳留,謁見沛公。

……

在牛良前往濟陽的日子裏,劉邦命夏侯嬰押運糧草後行,自己率大軍繼續攻打陳留以西約六十裏的開封。當時開封守將乃秦將趙賁,雙方展開大戰,賴樊噲勇力,斬敵首五十六級,軍侯、千人各一。趙賁入城閉門,避而不戰。劉邦遂轉戰距開封百裏之白馬津,大破秦將楊雄,使他逃往滎陽。消息傳到鹹陽,二世震怒,下令將楊雄緝拿到京斬首。接下來,劉邦一鼓作氣拿下長社縣,接著揮師西南,等到張良、酈商等率部追上時,大軍已攻下潁陽,正在做西進的準備。

劉邦完全沒有想到,酈食其不但接回了酈商,而且迎回了張良,真是喜出望外。當牛良帶著劉肥等校尉先期把消息傳遞給他時,他當即率領蕭何、曹參、樊噲、灌嬰等一幹人等出營五裏迎接。

潁水從潁陽城下自西北向東南而下,正是四月上旬時節,沿河兩岸開遍了各種野花,天地間彌漫著淡淡的芬芳,而張良的歸來讓劉邦覺得有一種天遂人願的愜意。

蕭何卻沒有表現出相應的喜悅,他望著河岸邊延伸到遠方的大道說道:“子房歸來,固然可喜。沛公可不要忘記,他現今是韓國司徒,縱然他可以歸來,然則韓王成未必願屈尊公下。”

“咦!”劉邦手摸著下顎沉默了片刻道,“我一時高興,怎麽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依丞督所言,如之奈何?”

蕭何撩了撩衣袖建議道:“自打牛將軍稟報韓王成同來,屬下便思慮此事了。韓王成之所以采納子房諫言,乃因為不敵秦軍,倘若我軍攻取潁陽後轉道北上,護送韓王成回陽翟,則無大礙矣。”

曹參在一旁插話道:“橫豎我軍是要西進,此乃一舉兩得之良策。”

聞言,劉邦便從心底感到蕭曹兩位無愧於心腹,總是在關鍵時刻陳言良策,破解難局。而他此時又想到更深一層,倘是韓王鎮守陽翟,則可牽製秦軍,他西去便無後顧之憂,真乃一石三鳥之策,便應道:“好!就依二位。”

劉邦以爽快的口氣結束了三人之間的談話。這時候,大道盡頭隱隱約約地飄揚著旗幟,想是他們到了。劉邦抑製不住內心的激動,催馬快行,蕭何等人不敢怠慢,忙追了上去。

在潁河岸邊,劉邦一行與張良和酈食其隊伍相遇了。他們幾乎同時下車,朝對方奔去。隔著幾丈遠,劉邦便喊著張良的字道:“子房,你終於回來了!”

“子房拜見沛公。”

“酈生拜見沛公。”

張子房和酈食其幾乎同時向劉邦行了大禮。

“二位辛苦了。”劉邦伸出雙臂扶起兩位。

酈食其把酈商引薦給劉邦,劉邦看這酈商甚是英武,分外高興。隨後,他又拉著酈商與蕭何等人一一見麵,把說話的空間留給了劉邦與張良。

劉邦情不自禁地挽起張良的手臂道:“子房歸來,了了季夙夜思念之苦!”

“自薛縣分手,良沒有一刻不思念沛公。”

“自此歸來,足下不走了吧!”

“不走了,良決計追隨沛公,成社稷大業。”接著,張良將與韓王成商議的結果簡要敘說一遍後道,“近一年來,良在韓國司徒任上慘淡經營,終於明白,往者不可追,今日韓國已非昔日韓國,故而與沛公合軍,才會不至於被秦軍各個擊破。”

張良這話很對劉邦的心思,他便將與蕭何商定的決策直陳於前:“兩軍合力,韓王仍據陽翟,足下則隨軍南下,讚劃軍務,豈不快哉。”

這對日夜都在為韓國命運而係念的張良而言,是最好的結果,也了卻韓王成的一番心思,忙雙手打拱謝道:“良定將此告知韓王,韓王必感於沛公胸懷。”在他無意間回頭望正在與酈食其和酈商敘話的人群時,發現少了一個人,便問,“請問沛公,樊將軍不在潁陽麽?”

“足下可曾聞項羽屠城於東阿麽?”劉邦歎息一聲,見張良點點頭,又道,“季不曾想到,樊噲竟步項羽後塵,以殺人為快。”

原來,樊噲為先鋒,率軍攻打潁陽,遭遇頑強抵抗。他一怒之下,下令所部屠城一日。等劉邦到時,大錯已經鑄成。劉邦要將樊噲斬首,被蕭何與張良勸住,以懲罰二十軍棍了之。

“哦,是這樣啊。”張良聽完敘說,除了對劉邦治軍甚嚴讚賞外,隨即表示入城後要去探望樊噲。

當晚,劉邦在潁陽城中設宴,為韓王成、張良和酈商接風。宴罷,劉邦前往樊噲帳中,親自為之敷藥。

樊噲揮手豁開:“早知現在,何必當初,俺不過殺了幾個秦軍士卒便挨軍棍,難道攻城無寸功可賞麽?”

劉邦從醫官手中接過外傷療藥,輕輕敷在樊噲傷處,說話的聲音便有些哽咽了:“我豈能不知你出入戰陣,屢立戰功。然我軍與項羽軍之殊異,即在民心。而你屠城,非屠屍骨,乃傷民心耳。”

樊噲自知理屈,不再強辯,不過,這一番話被前來探望樊噲的蕭何與張良聽見,內心泛起一陣漣漪。趁樊噲哼哼唧唧,他倆來到榻前勸慰道:“沛公所言,乃天下之大理,將軍屠城,乃泄憤而非善舉。”

樊噲看見蕭何,便問道:“我那狗兒子不知他爹被打麽?”

蕭何笑道:“大丈夫敢為敢當,所謂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皆見之。知錯改錯,光明磊落,公子知道了又何妨?”

樊噲不好意思地笑道:“他爹窩囊,總被賭徒欺負。”一句話逗得眾人拊掌大笑。

眼看時間不早,張良叮囑樊噲好好將息,轉過身子對劉邦道:“韓王還在帳中等候,請沛公過去一敘。”

“我也正要去見他。”劉邦一按手心,遂與蕭何、張良一起出了樊噲大帳,直奔韓王成下榻之處。

韓王成正與公子信敘話,聽說沛公前來探視,不禁有些惶惶失措。的確,對於身居一國之主的他而言,以“上”事“下”,終覺有失顏麵。因此,麵對在張良陪同下走進帳的劉邦與蕭何,臉上不免呈現出極不自然的矜持,起身迎接時也顯得舉止遲緩。

劉邦何等聰明,豈能不明白韓王成的心思。在侍衛奉上熱茶,幾位成掎角之勢打坐時,他直截了當地說道:“韓王乃項公生前稟奏而封國建邦,今兩方合軍原為擊秦,大王名號依舊,我也當稟明懷王。”劉邦說著,舉起手中的茶盞,向韓王成表示敬意。

聞言,韓王成忐忑的心這才有了些許的平靜,不料劉邦的話又在耳邊響起來了:“不日,我大軍將揮師北上,痛擊韓地秦軍,護送韓王回陽翟,還請太尉日後多多關顧。”

公子信見狀,也慨然言道:“願聽沛公調遣,共誅暴秦,早日安定天下。”

“如此,良且代大王謝過沛公。”雖然早在見韓王成以前,張良已明白劉邦的意圖,但在這樣的場合,他還是以司徒的身份表明自己處處是為韓國著想,當他的目光暗暗掠過韓王成與劉邦時,就從他們的神色中捕捉到一種滿意和讚許。

劉邦暗暗打量公子信,發現其人身材魁梧,說話聲音洪亮,果然是一員虎將,不禁竊喜,看來形勢是蒸蒸日上。夜色漸深,劉邦起身告辭。韓王成與公子信堅持送到大營外,兩人執手低語,依依惜別,其情其景,讓蕭何與張良動容。

酈商與韓王成軍的加入,讓劉邦的軍勢在短短的幾個月間急追項羽,在蕭何和張良的主謀下,劉邦將項羽在北方牽製秦軍的機遇發揮到極致。

四月,劉邦軍攻下軒轅關,正要繼續南下,卻不意傳來已被項羽節製的趙國別將司馬卬欲圖西渡河水,入函穀關的消息。無論是蕭何還是張良,都明白這是項羽為先入鹹陽而布下的一招狠棋,他們更清楚,這主意必是源自範增。當晚,兩人向劉邦諫言先截斷河水渡口,斷了司馬卬西進之路。於是,酈商率部一舉拿下平陰,將沿岸的船隻搜索殆盡,久經戰陣的司馬卬隻能望滔滔河水興歎。

劉項兩軍相距不過一二百裏,此時最易惹起項羽狐疑,而義軍之間內訌,隻能讓親者痛仇者快,因此,張良諫言劉邦轉師南下,另尋入關途徑,與項羽軍脫離接觸。

六月,劉邦將韓王成安頓在陽翟,並派遣將軍柴武協力公子信鎮守,隨即命曹參為前鋒繼續南下,在洛陽東大敗趙賁所部;在潁川郡陽城南一百六十裏處,劉邦軍又大破南陽郡守呂齮,直將秦軍追進陽城。呂齮神魂未定,又棄陽城而退入宛城。

張良不失時機地諫言,目下正值收獲季節,可暫緩西進,遣夏侯嬰到陽城附近購買軍需糧草。這一去,就是近兩個多月,等到軍伍精神整肅,兵精糧足時,時序已進入七月底了。

這一天,張良與蕭何巡查軍營回來,直接奔了劉邦的大帳。

劉邦也沒有一刻閑著,他這會兒正在思謀如何趕在項羽之前進入函穀關,占據先入鹹陽的主動地位。在李甲通稟之後,他心境豁然,忙起身道:“快快有請,快快有請。”

雙雙坐定,侍衛送上解渴涼茶,張良呷了一口,頓時心神清爽,隨口問道:“沛公可知此茶來自何處?”

劉邦眯起眼睛道:“願聞其詳!”

張良端起茶杯,輕輕搖了搖,但見綠色澄明的茶湯散發出一陣陣清香,遂道:“在下聽說,此茶乃宛城春茶,采新茶嫩葉製成。飲之有清熱、敗火、生津、明目之奇效。”

“子房不說,尚且懵懂。經如此點撥,果然非同一般。”劉邦喝了一口,放下茶盞笑道,“子房來此,不單是為了品茶閑話吧?”

“沛公明鑒!”張良從案頭拿起一隻蒲扇,扇了扇暑熱,將話頭轉到正題上來,“在下想知道,沛公於西進作何謀算?”

劉邦沉吟良久,抬起頭道:“自呂齮逃入宛城後,我軍因籌糧而暫停進擊。月餘之後,我元氣恢複,敵亦複振士氣,我恐攻之不下,延宕戰機,致項籍領先入關,我軍豈非功虧一簣。故……”

“繞過宛城,南進武關?”

張良這話一出口,劉邦頓時睜大了眼睛:“先生早已料到我之所想?”

“非在下猜想,沛公於軍國大計沉吟不決,在下自然明白了。”

“哦?”劉邦愣了一下道,“那依子房之意,我將如何處之?”

“沛公請看!”張良起身來到地圖前,指著宛城道,“在下深諳沛公入關心切之故,然就目下看,要打進鹹陽,沿途秦兵尚眾。今若攻不下宛城,則進入宛城的呂齮必尾追而來,彼時秦兵在前,呂齮在後,我軍腹背受敵,此乃危險之道矣,請沛公三思。”

“子房之言,百龍之智也!”還沒有等劉邦說話,從帳外傳來一陣喝彩聲,原是蕭何進帳來了。

劉邦驚問道:“莫非丞督亦有此意?”

蕭何打了一拱道:“屬下與子房分手後,未見他回帳,便知必是來主公處了。方才屬下思慮我軍形勢,亦覺這宛城形同骨鯁,不除不快。未料子房竟然先我而言,真乃運籌帷幄矣!據屬下所知,呂齮乃趙賁麾下驍將,素來多思。若我軍大張旗鼓回師宛城,必致敵警覺。故而不如將我軍攻取平陰時所獲秦軍戎衣旗幟換上,以麻痹敵軍,如此,則宛城唾手可得也!”

這二人真是珠聯璧合,說得劉邦心局頓開。當即傳來曹參、樊噲、酈商、嶽恒等將領,下令改換旗幟,明日子時出兵,回攻宛城。

眾位將軍各持將令離開後,張良眉頭一皺,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道:“如果在下沒有記錯,南陽一帶尚有一支義軍,為首將軍乃二位鄉黨。”

聞言,劉邦一拍巴掌道:“先生說的是王陵,我怎麽將他給忘了?”

“當地百姓傳言,多年來王陵在南陽屢被秦軍追剿,然依舊獨樹一幟,可謂英雄。”

“前年我攻打豐縣時,即借助於他的兵馬。戰後,也曾留他共舉大業,卻被婉言謝絕,未料一別三年了。”劉邦目中閃過一道光芒,“子房之意,是再借王陵圍打宛城?”

蕭何接上劉邦的話道:“此不失為妙策。隻是王陵素與夏侯嬰交好,偏他押運糧草尚未歸來。”

話音剛落,就聽見李甲在帳外稟報,說夏侯嬰押運糧草輜重趕上大軍,前來複命了。

劉邦聞之大喜道:“此乃天助我也,快請夏侯執珪進帳。”東阿之戰後,劉邦封賜夏侯嬰執珪爵位。

……

南陽郡守呂齮進入宛城後,緊閉四門,多置滾木礌石等守城物資,遣麾下劉校尉、李校尉、馬校尉日夜督陣,伍長以上官佐枕戈待敵,不敢疏忽。

不久,探馬帶回消息,說劉邦的軍隊繞過宛城西去,他的心這才稍稍有所放鬆。夜來,他秉燭觀看地圖,從洛陽到潁陽,從潁陽到犫(chōu)縣;從陽城到宛城,一步步地移動著目光。他知道,劉邦之所以把南陽作為主攻目標,完全是因為趙賁失利後在洛陽閉城自守,劉邦久攻不下。這給了他很大的啟示,故而退入宛城後,他嚴令部屬,不輕易出戰,等待趙賁援軍。果然,劉邦對宛城同樣采用了繞道南下的策略。隻要他們離開南陽郡域,宛城危難自解。

還有一層,那就是王陵軍的威脅。倘若劉邦盤桓南陽,即便不與王陵軍盟約或者合軍,也會成為其有力策應。現在好了,這個賭徒終於率軍離去,這對連日疲於應付的呂齮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種欣慰,他如今隻要將主要兵力用在圍剿王陵上,便可保郡域內無恙。

他現在要做的,就是籌劃如何剿滅不斷騷擾的王陵軍。而每到這樣的關頭,他總是喜歡將所思所慮說給舍人陳恢聽,這不僅因為在故鄉時陳恢就是自己的門客,更在於他奉詔主政南陽郡後,其一直不離左右,甘苦共嚐。而且每每進言,都切中肯綮。

現在,他便很想與陳恢說話。而陳恢就在這時候,出現在他的麵前。

彼此毫無客套,呂齮開門見山道:“依你之見,劉季還會再回宛城麽?”

陳恢也不拐彎,直言相告道:“劉季為人狡詐,身邊多有謀士,現今又多了張子房,一切都在兩可之間。”

“唉,如此你如同未言耳。”呂齮對陳恢的回答很不滿意。

但陳恢接下來的話卻讓他驚呆了:“據劉校尉派出的探哨回來說,劉季麾下之夏侯嬰前往王陵營寨。他們乃沛縣老友,此行目的不言自明。倘使此二人一旦牽手,難保其不會再度北上攻宛城。”

“咦!”呂齮呼地站起來,下意識地問道,“那如之奈何?”

“目下隻能嚴防死守,待趙賁將軍揮師南援,內外合擊,必能重創劉季軍。”

陳恢一番話使呂齮剛剛輕鬆的心境重新緊張起來,自覺今夜無法安寢了,轉身從劍架上取下寶劍佩在腰間,對陳恢說了一句“陪我巡城”,轉身走進濃濃的夜色中。

七月的夜風中夾帶著熱氣,吹到身上燒呼呼的。呂齮沒有走多遠已經汗流浹背了,聽到從身後傳來喘氣聲,他放慢腳步,等待陳恢跟上腳步。

“這天氣,如火烤氣蒸啊。”呂齮罵道。

兩人來到城牆邊,剛剛登上斜坡道,就看見李校尉有些慌神地朝城下奔來,呂齮截住問道:“何事如此慌張?”

李校尉話說得有些磕巴:“大人,劉邦大軍又回來了,現已兵臨城下。”

呂齮心中“咯噔”一下,暗驚形勢又一次被陳恢言中,立即就向城頭跑去。李校尉與陳恢不敢怠慢,加快腳步跟了上去,這時候,更漏剛過子時二刻。

呂齮登上城頭朝下看,但見淩晨的朦朧中,城下火把林立,映紅了半邊天,影影綽綽中,可見戰車和騎兵列陣肅然,火光照著風吹旗幟,若明若暗,似浪濤翻卷。中軍大旗下,站著一位壯實漢子,果然是劉邦,左右兩邊各有一位將軍,想來就是樊噲和曹參了。呂齮正要再看,就聽見從城下傳來劉邦的聲音:“城頭站立之人,可是南陽郡守呂齮將軍。”

呂齮沒有回答,而且劉邦也不需要他回答,繼續道:“宛城已陷我軍重圍。我不想欺瞞將軍,不妨直陳於此。我已決計,由曹參將軍攻打南門,樊噲將軍攻打東門,酈商將軍攻打西門,柴武、王陵將軍攻打北門。嶽恒將軍率領少年營早已在城周圍密布埋伏,以防逃脫。此等布陣,城中飛鳥亦難逃脫,況乎人哉?何去何從,還請將軍三思。”

“嚴防死守,絕不可以輕易出戰,違令者斬無赦。”呂齮吩咐完李校尉,轉身下城去了。

回到大帳,呂齮問陳恢道:“依你觀之,劉邦意欲何為?”

陳恢略思片刻後道:“劉邦果然說動王陵參戰,此於我軍大大不利也。”

“劉季是久戰抑或速戰?”

“屬下聽聞劉季在說動陳留縣令獻出糧倉後,命夏侯嬰車載而隨,現在其兵精糧足,故而敵必久圍而待我自亂。我且觀敵之動向,再做打算。”

然而,第二天就傳來消息,堅守南門的劉校尉耐不住叫罵,違令私自出戰,遭到曹參所部痛擊,死傷百人後退入城內了。消息傳來,呂齮大怒,要下令將劉校尉斬首,卻被陳恢勸住。第三天義軍不再攻城,一切看上去似乎很平靜。呂齮自感詭譎,卻說不出究竟。等到第四天一早起來,但見滿城煙霧繚繞,刺鼻嗆人,走上街頭,行人都捂著鼻子行走。詢問路邊行人,皆不知何因。

呂齮帶著陳恢來到北門,守城的馬校尉正心急火燎,看見呂齮忙指著城外的孤山道:“大人請看。”

呂齮手搭涼棚朝山上望去,但見義軍的幾位軍侯正指揮屬下幹這件事情:一些人用人糞攪拌著樹葉和樹枝,點燃大火,一些人揮動碩大的扇子扇,煙霧借著山風吹進城裏,奇臭難聞。呂齮捂著口,在心裏大罵劉邦無賴,竟將如此下三爛手段用於兩軍交戰中。

好不容易熬到傍晚,從東南方向飄來團團烏雲,其間夾帶著沉悶的雷聲。到申時三刻,大雨傾盆而下。呂齮站在郡府門前,望著窗外“撲嗖”的閃電,幾天來的惆悵終於消退,顯出幾分活泛,言道:“此天助我也!劉季,看你如何用煙攻?拿酒來,我也要消消連日來的困乏。”

他端著酒,在心裏感謝蒼天在危難時刻救了宛城,然後將一觥酒灌進腹中,仰天大笑。自陳勝大澤鄉揭竿,章邯奉詔出關以來,他以郡守之職,時而馳援洛陽,時而東入陳郡,時而轉戰於南陽郡轄。直至最後,被王陵義軍糾纏在南陽而不能自拔,在陽城與宛城之間疲於奔走。當傳來趙賁退守洛陽,而劉邦軍輾轉南下的消息後,他最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了,劉邦軍將宛城團團圍住。

“哈哈哈!天不滅秦,劉季奈何?”呂齮自信地呷了幾口酒,便覺得頭有些昏昏沉沉,靠著案幾進入了夢鄉。在夢中他看見劉邦的軍隊匆匆退去,南陽郡一片升平。他和夫人、兒子乘坐著車駕沿著澗河一路北上,觀田禾豐盈,碧樹夾道,百姓樂業,哪有賊軍的影子……

他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忽然一陣雷聲從郡府上空響過,慘白的閃電從窗前劃過,呂齮一個激靈,急忙睜開眼睛,但見一個身影急匆匆進來,口中連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慌張?”呂齮呼地站起來,轉身就去拿寶劍。

進來的人是堅守北門的馬校尉,他一身水泥地站在麵前,聲音打戰道:“劉賊趁著黑夜大雨,將澗河、礓石河水掘開,現在大水順著城門湧進來了。”

呂齮驟然想到這宛城處於南陽最低處,四麵皆是斜坡,站在街頭向四處望,周圍都是高地。像這樣的大雨夜,最容易形成河水倒灌入城,隻是此事被劉邦軍用來攻城,卻是他沒有想到的。他正要吩咐馬校尉調集軍伍排水救災,李校尉和劉校尉先後進府來稟報,說城外鼓聲大作,劉邦軍開始攻城了。

呂齮的眼睛睜得老大,透著凶光喊道:“你等還不救災保城,站在這裏有何用?”

李校尉遲疑道:“此次天人共力,依末將觀之,恐難守住了。”

劉、馬二位校尉悄悄拉了拉李校尉,三人悄悄退出,步入雨幕之中。

當呂齮發現隻有自己一人孤零零的身影時,頓時覺得頭暈目眩,巨大的恐怖從四麵向他壓來。他清楚,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盡頭,過去,他不止一次聽說項羽每攻下一城必屠之的消息,現在,他不敢想象,假若自己的妻子兒女落入劉邦軍之手,將會是怎樣的結局。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咬咬牙想,寧可死,也不能遭賊軍**,就向後院奔去。他決計親手殺了夫人和一兒一女,然後自刎以謝陛下。

夫人似乎早已料到會有這一刻,她並沒有躲避,在安排家令將兩個孩子藏進後院的暗房後,迎著丈夫的寶劍而來了。

“妾身明白夫君的意思,就是不願意妾身落入賊手。隻是念在你我夫妻一場放過兩個兒女,讓家令帶他們逃生,也好接續呂門香火。”夫人言罷,抬起呂齮手中的寶劍,向自己脖頸間拉去。

就在這時,陳恢出現了,他奮力隔開夫人的手,回頭看了看呂齮道:“大人這是為何,事情尚未到山窮水盡地步,豈可如此絕望?”

“宛城不保,我等豈有活路?”呂齮說著又要揮劍。

陳恢死死攔住道:“屬下願意出城勸退劉邦,保全城百姓免遭塗炭。”

呂齮收起寶劍,滿腹疑慮地望著陳恢。

“劉邦所謀在宛城而非大人,隻要大人不與義軍為敵,屬下擔保宛城無恙。”陳恢言罷,將郡府後堂的白色幔帳撕下做了一麵降旗,轉身出了郡府。

“夫君!”夫人撲到呂齮懷抱,夫妻二人相擁而泣。

呂齮自語道:“若非舍人趕到,為夫險些鑄成大錯。”

陳恢走出郡府時,雨漸漸小了,滿街都是驚悚不安的百姓,呼兒喚女,攜老牽幼。哭聲喊聲渾然一片,間或雜有官軍的嗬斥聲。再看看腳下,大水流淌,有的地方水深已達膝蓋以上。路過寧秦巷口,聽見民房倒塌的聲音。他的心頭就徒添了沉重和著急,盼望雨早些停,更期待劉邦軍早日撤軍。

剛剛落地,就被曹參部屬攔住,軍士們上前推推搡搡地押解到曹參麵前。陳恢不待介紹,就直接道:“足下可是曹將軍?速帶我去見沛公,有要事稟報。”

曹參將陳恢上下打量一番,便覺此人沉靜莊雅,絕非輕狂無賴之徒,道一聲“請先生隨我來”,轉身向劉邦帳中走去。來到劉邦帳中,陳恢未等劉邦開口問話,先施禮道:“在下為沛公送宛城來了。”

劉邦看了一眼身邊的蕭何和張良,見二人臉上流露出竊喜的神色,立時換了顏色,吩咐賜座,道:“先生方才之言,還望能告其詳。”

陳恢並不直接轉述呂齮的求降之意,卻問道:“在下聽聞沛公曾與楚懷王有約,先入鹹陽者王之。宛城者,乃大郡之都也,連城數十,人民眾,積蓄多,若公強攻之,則吏人自以為降必死,故皆堅守乘城。倘足下於此遷延太久,則士卒傷亡慘重;倘足下率兵西去,則宛軍必隨其後。前後夾擊,定然耽誤入鹹陽良機。為足下計,莫若約降,封賞郡守,使其為沛公留守,沛公率軍西進。如此,諸城未下者,聞聲爭開門而待,足下通行亦無所累。”

陳恢說完這些,顯出一副大無畏的氣度。這倒讓劉邦感到了幾許真誠,當他將征詢的目光投向蕭何與張良時,便從二人神色中讀出了讚同,待他轉身說話的時候,已是神定計生了:“足下一番說辭,入情入理。據此而知呂郡守深明大義,我當奏明懷王,請封郡守為殷侯,封足下千戶,即日解除宛城之圍,率軍西進。”

陳恢雖然麵似冷靜,其實內心一直打鼓,生怕劉邦如項羽一樣動輒殺戮屠城。聽到劉邦如此安置,心中頓時生出不盡的感動,起身施了大禮道:“如此,在下替宛城吏民誠謝沛公寬容大度。”

送走陳恢,劉邦又問蕭何和張良道:“呂齮雖降,然未知其心。倘若我軍西進,彼率軍襲後,奈何?”

張良笑了笑道:“陳恢並非浪語狂人,他來必與呂齮商議而定,若食言,必為天下恥笑。”

蕭何接著道:“為防不測,沛公可命一將軍留守宛城。”

話音剛落,就聽見帳外傳來聲音:“留守宛城之將有矣。”

大家轉身去看,原是夏侯嬰來了……

王陵沒有想到,自豐縣之戰後,一轉眼三年過去,他竟然在南陽郡與劉邦的隊伍相遇,更沒有想到能夠與自己一向瞧不起的劉邦再度合作,圍攻宛城。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善於言辭的夏侯嬰。

說起來,王陵與夏侯嬰的友情要追溯到在沛縣的那些年月。那時候,作為司禦的夏侯嬰經常奉命到鄉下為縣令嶽母接送郎中,而王陵所在的王家莊正是他每次必經的村落。有一天,當車輿從莊上路過時遭遇了一群惡少的騷擾。那幾位惡少從酒肆中出來,借著醉意要夏侯嬰送他們回家。正公務纏身的夏侯嬰直接拒絕了他們的無理要求,惹惱了惡少,那為首的矮胖子一聲令下,幾位年輕浪子紛紛上前,對夏侯嬰動起拳腳。

他再度醒來時,已躺在莊主王陵後院的客房了,頭上包紮了白絹。王陵正坐在榻前,丫鬟舀起一調羹藥,用口吹了吹,輕輕喂到他的口邊。

“我如何會到這裏?”

王陵把街頭所發生的事情簡要敘說一遍後道:“家丁們告知在下惡少們目無法紀,竟敢毆打縣令司禦。當時見足下頭上受傷,在下即救回莊中療治。”

夏侯嬰掙紮著起身問道:“那些惡少呢?”

王陵笑道:“足下放心,在下已命家丁押往縣府大牢了。”

“真是多謝恩公!”從此,夏侯嬰與王陵成為莫逆之交。

劉邦在沛縣舉義時,曾托夏侯嬰邀王陵加入,他將之告知雍齒,兩人皆以為劉季難成大事,與其追隨其後,不如別樹一幟,逐鹿天下。令他大惑不解的是,劉邦當時非但沒有絲毫的鄰壑之念,反而在他宣布舉事那天,送來了十數壇美酒和一封信劄。王陵打開信劄一看,句句都是古道熱腸——

夫嬴秦暴戾,神人共憤,百川沸騰,岸穀壑陵。足下應天順時,散豪室巨財;舉幟號令,聚鄉中壯勇,乃英雄之誌,豪傑所為也。季仰之慕之,特贈薄酒,以為賀忱……

而送來賀禮和信劄的不是別人,正是夏侯嬰。捧著信劄,王陵一時雙目發潮,不知該說些什麽。後來,當豐縣久攻不下,夏侯嬰向他求援時,他沒有猶豫就答應了。連他自己也不能不承認,劉邦身上的確有一種讓他說不出,卻能感受到的吸引力。戰後,他沒有留下,仍舊回到南陽,三年多來,輾轉盤桓,終於使這支隊伍壯大到令南陽郡守都無可奈何的地步。

他自己無法回答,為什麽每一次都無法拒絕夏侯嬰的目光。這次劉邦重圍宛城,依舊是夏侯嬰帶劉邦的書信前來求援,他不假思索地就答應了,並且擔任了北門的主攻。雖然因陳恢的出現而沒有攻進城,可他也明白,如果沒有大軍壓境,呂齮絕不會輕易獻出城池。

於是,一個現實的問題擺在王陵麵前,是跟著劉邦西進早入鹹陽,覓得拜王封侯,還是繼續留在南陽漂泊。就在剛才,夏侯嬰再次轉達了劉邦的意願,誠摯的目光使王陵不忍拂逆他的好意。可直到呂齮與劉邦休戰,他都沒有歸順的意思:“這事容在下思慮之後再回答夏侯公。”

“好!在下與沛公靜候佳音。”夏侯嬰放下茶盞,起身告辭。

王陵送到寨門口,依依不舍地握著夏侯嬰的手良久,才轉身回了大帳。在帳中,他一眼就看見了軍師的身影,知道與夏侯嬰的談話他早在帳後聽見了,於是直截了當問道:“我是走是留,你如何看?”

“我亦如是想。”

“故屬下以為,主公可以與呂齮共守宛城為由暫留南陽,如此,進可以西去,退可以與項羽盟約,此乃一石二鳥之策。倘若劉邦真的先入鹹陽,依主公素來有恩於劉,那時易幟也不晚。”

王陵點了點頭道:“多虧軍師提醒,我這就去劉邦處申明此意……”

“將軍此想,正合我意。”在宛城郡府,劉邦當著眾人的麵如此直截了當的回答,讓王陵有些措手不及。

王陵不知道,此意正是夏侯嬰回營寨途中所思所慮的結果。

正想著如何回應,未料劉邦卻先他而言了:“我軍西去,山高路險,既要戰迎麵之強敵,又要防秦軍自後路奇襲。如有將軍與呂齮將軍堅守宛城,我軍亦無後顧之憂矣。”

王陵真的語塞了,他找不出恰當的詞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這個……在下深謝沛公寬諒。”

“王將軍!”劉邦拉著王陵的手,溫和地說道,“你我皆沛縣人,以鄉裏論,當同懷同氣,共赴艱危,為百姓打一片清平世界來……”

“沛公……”王陵第一次改了對劉邦的稱呼,盡管在他隻是一種下意識的舉止,可蕭何與張良早已將之收進眼底,兩人相視而笑,卻沒有將心中暗喜說出口。

倒是夏侯嬰按捺不住心頭的高興,疾步上前拉著王陵的手道:“沛公在郡府設宴,款待足下與殷侯,君我一同入席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