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三寸舌說陳留令 兩水戰破章邯軍

濉水自陳留城下靜靜南去,留下王朝興廢的詠歎,也留下美麗的傳說。

相傳早年,陳留城外的高崗上常有鳳鳥棲息,引來百鳥朝拜,遂成一方吉地。有一年,倉頡來這裏遊覽,依據鳳鳥行跡,會意指事,締造了文字。旅人聞之,紛紛於此定居,年深日久,竟成一座城池。春秋時,謂之留邑,先屬於鄭國,後歸於陳國,始有陳留之稱。秦始皇兼並天下後,乃置陳留縣。

也許是因為祥瑞,近百年間,陳留雖居天下要衝,卻常常在戰火中化險為夷。最近的一次就是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七八月間,劉邦軍協同項羽大軍,先攻外黃,後擊陳留。剛剛拉開戰幕,卻不意項梁殞命定陶,楚軍上下驚恐,紛紛撤退,奔彭城吊唁去了。那時候,守城多日的劉縣令與入駐陳留的張校尉站在城頭上,遠望劉項大軍朝東南而去的煙塵,從心底感謝上蒼使陳留又逃過一劫。

然而就在前日,當守城的校尉遣人告知劉邦的軍隊卷土重來,已經在傳舍周圍紮下營寨時,劉縣令清瘦的兩頰抽搐著,好久沒有說話。他明白,劉邦此次絕非繞城路過,而是勢在必得。很久,他才抬起頭來對傳訊的伍長道:“請轉告張大人,下官當竭盡全力,與司馬大人一起保境安民。”

張校尉是奉王離之命來陳留保護城中屯糧的。他感佩王離的遠見,隻要陳留屯糧不被劉項大軍掠取,一旦秦軍南下,就斷無後顧之憂。現在,讓劉縣令擔心的是,自從張校尉率軍入駐陳留後,就再也沒有看到王離發來的文書,倒是不斷有難民傳說巨鹿之戰秦軍大敗的消息。他想,張校尉也許早得知戰情,隻不過不願意說破,以免離散人心罷了。

堅守城池的主要責任在校尉,他作為縣令,職責在於除暴安良、籌集守城物資和安定人心。初赴縣令任上,他就曾聽從京城來的人說,秦皇每日要批閱一百二十斤奏章,那是一個十分驚人的數字。多年來,皇上成為他打理縣政的楷模。特別是義軍蜂起的幾年裏,他更是宵衣旰食,不敢懈怠。兩年過去,他越來越感到王朝正一天天走向衰亡。連王離、章邯這樣的將軍都無法阻止賊軍攻城略地,他一個縣令又如之奈何呢?

他也曾想過獻城投降,甚至有時候還有勸說校尉的衝動,但事到臨頭都退卻了。這不僅僅因為他有文人的自尊,更擔心此舉若不能感動劉項,反而會身敗名裂,為後人不齒。還有一層,就是怕惹起校尉的憤怒,招來殺身之禍。

其實,他就是從沛縣來這裏做官的。雖然此前不曾與劉邦見過麵,但關於這位泗水亭長的傳聞卻聽過不少。那時候,他從心底裏瞧不起這個劉家的老三。誰知短短兩年多時間,他竟然成為萬馬軍中的主帥,真是人不可貌相!

既然他已經明白劉邦此行目的,就得早做打算。趁敵軍還沒有攻城之前把老母、妻兒送回鄉間去是當務之急,至於自己,聽天由命吧!一想到這,他就再也無法在公署待下去了,匆匆忙忙起身朝後堂走去,準備脫掉朝服,換上便裝,這樣可以不引人注目。可他剛剛轉過身,就聽見從公堂外傳來呼喚聲:“劉大人,卑職有事稟報。”

劉縣令回頭看去,見依舊是那位伍長,眉頭皺了皺道:“何事如此匆忙?”

“啟稟大人,城下來了一位老者,自稱是大人的老友,前來求見。”

“哦,”劉縣令問道,“可知來人姓名?”

“他自言乃高陽酒徒酈食其。”

劉縣令又是一聲“哦”,止住了腳步。正值兩軍交戰之際,他來此意欲何為?絕不會為閑敲棋子、品一杯茗茶而來。他沉思片刻後對伍長道:“本縣尚有公務署理,來日方長,傳話令他回去就是。”

伍長又道:“老者留下話說,大人目下有血光之災,他為消災免禍而來,倘若大人不見,不出三日,橫禍飛來,勿謂言之不預。”

“咦!”劉縣令倒吸一口冷氣。酈食其是他早年的朋友,雖然酒醉時狂言浪語,卻絕無虛話。記得還是他剛來到陳留時,有一天酈食其前來拜見,兩人品茗對弈。酈食其說倘是自己輸了,將從縣府的蕭牆前爬到縣府門外。五局過去,劉縣令五局三勝,酈食其二話沒說,脫衣踐諾,令在一旁觀看縣丞和主簿感慨不已。還有一年春日,酈食其獨自一人出遊,聽見濉河岸邊一桃林深處傳來求饒的哭聲,立即循聲而去,卻是縣令長子在酒肆飲酒,不付酒錢,反而打罵店家。酈食其頓時一臉冰霜,上前道:“我乃你父好友,豈能任由你仗勢欺人,向店家道歉則罷了,否則押你到縣府,看你父親如何說。”隨即代付了酒錢。縣令長子在家中見過酈食其多次,了解他的脾性,隻好低頭認錯,這件事讓劉縣令感動了許久。

現在,酈食其在要緊關頭來訪絕非尋常。劉縣令搓了搓手,轉過身來就跟著伍長到了城頭。抬眼望去,城下的吊橋外果然停了一輛車駕,上麵端然打坐的正是長發飄飄的酈食其。劉縣令俯身問道:“先生一人一車前來,莫非要討本縣一杯茶喝?”

酈食其動了動,卻並不起來,隨口答道:“大人該知酈生所愛唯酒耳。”

“哦!倒也是。不過,先生來非其時啊!難道兄不知劉季已到高陽,不日即要開戰,生靈塗炭,本縣恐先生遭池魚之殃,還是勸先生離去為好。”

酈食其手扶車幫起了身,仰頭答道:“酈生正為此事而來,請大人開門,在下有話要對大人說。”

劉縣令站著沒有動,酈食其很快發現站在他身旁的張校尉,接著道:“倘若在下沒有猜錯,守城者乃王離將軍麾下之張校尉,老夫也有話要對校尉大人言說,事關兩位大人前程,還望速做決斷。”

張校尉看了看劉縣令道:“莫非他是來誑我開城,為劉季賊軍開道。”

劉縣令捋了捋胡須回道:“下官深知酈生為人,絕非欺世盜名之徒。他既然言道事關我二人前程,也許是帶了王將軍或章將軍的消息,放他一個酒徒進來,也無妨守城大計。”

但張校尉還是滿腹狐疑,再度望著城下問道:“先生果然是一人一車麽?”

聞言,酈食其哈哈大笑,環顧左右笑道:“劉大人知道,酈生不過高陽一酒徒耳,何來兵馬?”

張校尉這才對身邊的伍長道:“傳令下去,放酈生進城。”

進城後,張校尉、劉縣令和酈食其在縣府後堂席地而坐,開始了戰陣間隙難得的敘話。酈食其並不避諱自己來自劉邦軍營,更不否認自己受了劉邦的委托前來做說客,在接過縣府府役遞過來的熱酒後,他將長發瀟灑地披在背後,寬大的衣袖扇起陣陣酒香,而說出的話帶著三春的溫暖:“沛公深知兩位大人深明大義,絕不願看陳留遭遇兵爨,生靈塗炭,故而要老夫傳話過來,隻要兩位大人開城迎接楚軍進城,則民免屠城之苦,士免按甲之勞。此等利民保境之舉,大人何樂而不為呢?”

酈食其說完這話,將目光投向張校尉,立即從他的目光中讀出不肖和輕視。果然,張校尉放下酒觥時,話便出了口:“劉季乃沛縣痞民耳,怎能與王將軍、章將軍相比?末將不信,去年他攻陳留不下,今歲便能直下?”

酈食其飲下一口酒,從鼻翼間呼出的氣都帶著豪氣:“足下之言差矣。昔者,秦圍邯鄲,平原君募隨從二十人。有毛遂者自薦而出,折服楚君,遂成合縱之勢。夫以貌取人,必不能識人。易曰:‘潛龍勿用’,時運使然。今秦暴天下,人神共憤,正英雄馳騁之時。沛公順天應人,隨者雲集,文武競秀。”說完這些,酈食其把臉轉向了張校尉,“請問,以閣下之勇武,比之樊噲如何?”

見張校尉麵露尷尬,酈食其又問:“以排兵布陣論,大人比之灌嬰、曹參如何?”

“自愧不如。”

“更不必說蕭何運籌天下,拔奇夷難,邁德振民;夏侯嬰卓而不俗,智勇過人。然沛公皆禦之從容,足見其善生養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顯設人者也。我聞楚王盟約,先入鹹陽者為王。依老夫觀之,問鼎鹹陽非沛公莫屬……”

酈食其正要往下說,卻被張校尉截住話頭:“先生此言過矣!先生不要忘記,我軍尚有王離、涉間將軍虎賁雄師,銳不可當;更有章將軍決勝千裏,此豈是你等烏合之眾可比的!”

這話引來酈食其一陣大笑,張校尉不禁臉上通紅,劉縣令也十分難堪,但沒有等到他們細思笑聲中的意思,酈食其又開口道:“老夫問張校尉,自比與王離將軍若何?與涉間將軍若何?”

張校尉搖搖頭道:“我區區校尉,豈能與王、涉二位將軍相比?”

“這就對了!”酈食其緊跟著張校尉的話語,將一個重要消息帶給他們,“二位久居城中,豈不聞巨鹿一戰,王將軍被項羽梟首;涉將軍見大勢已去,引火自焚。而章將軍前不久也被桓楚截了糧道。”

這一連串的消息讓劉縣令和張校尉不勝驚悚,兩人幾乎同時從口中吐出幾個字:“果真如此麽?”

“老夫與劉縣令莫逆之交,豈能誑哄於友人?再則,二位捫心自問,章將軍奉詔討伐,每有戰功,朝廷不僅毫無賞賜,反而不斷責難。忠而遭謗,信而見疑。無他,朝廷皆趙高父子兄弟主政。或曰:‘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或曰‘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如今暴秦朝不保夕,岌岌可危。劉大人一世聰明,張校尉亦穎悟之人,豈能事於殘喘之主,而累家人遭殃。禍福在人,還請兩位三思。”

酈食其說完,要起身告辭,卻被劉縣令緊緊拉住道:“先生少待,容本縣與張校尉商議之後再說。”言罷,使了個眼色,轉身進了縣府一側的廂房。

掩上門,劉縣令看著張校尉道:“酈生所言,與君我這兩天道聽途說大致相近,據此可知,官軍巨鹿之敗乃是實情。”

張校尉點了點頭:“依劉大人之見,該當如何?”

劉縣令眨了眨眼睛道:“蠹眾而木折,隙大而牆壞,朝廷現為奸佞把持,李斯、馮劫尚不能幸免,似我等這樣些小縣吏,命若螻蟻,倒不如擇賢者而隨之。我聞東阿大戰中,沛公曾力阻項羽屠城,足見其高懷遠目,雲水胸襟。我等歸順之後,可免百姓兵爨之禍,大人以為如何呢?”

“好!就依大人。”

兩人從廂房出來時已是滿麵春風了,連連感謝酈食其方才一番說辭點醒夢中人,劉縣令更是行了一個大禮道:“我與校尉大人商議,為陳留百姓計,願獻城迎接沛公大軍,還請先生斡旋一二。”

酈食其聞言大喜道:“老夫進城時,沛公要老夫傳話給二位大人,城中糧食除部分予城中百姓度春荒外,一律封存,以備後續進軍之需。你我且去迎接沛公如何?”

三人相偕來到東城門口,就看見城門司直正朝這邊張望,原來是守城的軍士來報,說城下來了一支軍伍,為首的是一位美髯將軍。酈食其麵露喜色道:“定是沛公到了。”

三人上得城樓,果然眼前旌旗獵獵,刀槍如林,車馬列陣,十分肅然,站在陣列前頭的那位定是沛公無疑。再看看兩旁,蕭何、曹參、灌嬰、嶽恒等一字兒排開十幾位,個個英武非常,張校尉從心底慶幸自己沒有死守。酈食其高聲喊道:“張校尉、劉縣令盼望沛公若佳禾之盼甘霖一般,請沛公少待,我等這就大開城門,迎大軍入城。”

三人下得城來,目光所及,情景紛然,大街兩側早已湧滿了百姓,就連店家都忘記了生意,擠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在百姓的前麵是守城的將士,這時他們都將兵器集中在城牆根,規規矩矩列隊等待義軍進城。

入城儀式顯得簡單又隆重,先是劉縣令捧著縣府印信來到劉邦麵前,恭謹地說道:“罪臣願意歸附義軍,追隨沛公。”

曹參上前接了印信,轉身捧給劉邦。劉邦稍視片刻,又交給蕭何。接著,張校尉也交了印信,退到大道旁邊等候劉邦宣示。

“二位投奔義軍,陳留未經兵火相擾,百姓安居樂業,功莫大焉。”劉邦鳳眼迷離,瞳仁間充滿了溫暖和寬容。

劉縣令與張校尉幾乎同時邀請劉邦入城。隻聽司禦一聲鞭響,劉邦一幹人的車隊和騎兵隊伍浩浩****地進了陳留城。沿途百姓看到義軍軍容整齊,步伐鏗鏘,目不斜視,紛紛感歎劉邦治軍有方。

走在前列的是少年營將士,嶽恒著一副銀甲,襯紫紅色的戰袍,騎一匹白馬走在最前麵,挨著他的是副將牛良。緊接著是劉肥、曹窋和樊伉三位少年校尉並馬而行。劉肥披一副黑甲,內襯灰色戰袍,騎一匹雪青馬,斜持鋼槍,臃腫中倒也平添了幾分威風;樊伉也是一副黑甲,內襯褐色戰袍,一對雙斧,寒光閃閃;曹窋有些別樣,披一件金色甲胄,騎一匹紅馬,在三位中,他的個子最高,被排在中隊。三人第一次看到城中百姓如此熱情迎接義軍,一個個臉上熠熠生彩。沒有經過廝殺就取了陳留,曹窋有些遺憾,對身邊的樊伉小聲道:“將來進鹹陽時,我定要求戰任先鋒,第一個殺進秦宮,取二世首級。”

劉肥聽了,鼓著肥囊囊的厚唇道:“嶽將軍告誡我等,不戰而屈人之兵乃上戰也。圖個清閑不好麽?”

樊伉卻是不認可劉肥的話,語帶譏諷道:“你便是不稂不莠,終生窩在家中的主兒。”

劉肥老大的不滿,正要發作,卻聽見前麵人聲鼎沸,此起彼伏。他忙抬眼望去,但見前方人頭攢動,一位青年領頭喊著:“沛公神威!沛公英明!”

後麵的人跟著喊,聲浪一波高過一波。

劉邦的車駕緊跟在少年營的後麵,此時,他已顧不得思慮別的事情,隻是迎接著一雙雙熱切的眼睛,不斷向兩旁揮手。這情景讓他有些暈暈乎乎的。他看看左右,此時蕭何、曹參騎馬緊貼著他的車駕,一邊護衛一邊警戒。

再後麵,幾十輛戰車三車一排,由夏侯嬰統領,浩浩****緊隨其後。每輛車上都有一名伍長和三名士卒,全副武裝。近三年了,劉邦的軍隊終於給人以虎躍龍驤的印象。特別是作為進城導引的劉縣令和張校尉更是為劉邦所部的馬肥人壯而感慨,由此而拂去了當初選擇開城時留在心底的最後一絲愧意。

縣府門前更是人海如潮,百姓們簞壺食漿聚集在這裏。李甲手抖韁繩“籲”了一聲,那馬就停在了縣府前的場地上,他下車搬來了一隻杌凳,上前請道:“此乃縣府,請主公下車。”

劉邦踩在杌凳下了車,來到縣府的高階上,對百姓高聲道:“我軍乃仁義之師,所過之處秋毫不犯。若有違令者,斬無赦。”

劉縣令和張校尉上前來拜見劉邦,並將縣丞、縣尉等一一介紹。蕭何則命主簿將這些人領至別室一一談話,有願隨義軍反秦的,視能力安排;有想回家的,一律發盤纏回家。縣尉表示自家有八十歲老母,想就此解甲歸鄉。蕭何當即命軍中司庫拿了盤纏,縣尉千恩萬謝地踏上歸途。

從晨間議定開城,劉縣令和張校尉就安排屬下將縣府清掃得幹幹淨淨,劉邦等一幹人依次在大堂上就座。他四處搜尋酈食其,問道:“酈先生呢?”

酈食其擠開人群,來到劉邦麵前,不無得意地打躬作揖道:“恭迎沛公!”

劉邦擺了擺手道:“若無先生一口好說辭,怎能不動一兵一卒而得一座城池?我將向懷王請封,封先生為廣野君。”

酈食其明白,在當今諸侯蜂起的情勢下,所謂請封不過是個過程,隻要劉邦做了,懷王沒有不允準的。劉縣令和張校尉急忙上前向酈食其道賀。

“張校尉、劉縣令深明大義,體憫百姓,我亦要奏明懷王,多有賞賜。”劉邦手按太陽穴,沉思片刻後又道,“眼下劉縣令不妨且做中涓,早晚在旁讚劃軍政;張校尉可做夏侯嬰副將,助彼操訓車陣如何?待我軍進入鹹陽之後,定當人盡其職,各得其所。”

兩人同意,當場又表示晚間要在縣府排宴犒勞三軍。

這一切都被酈食其看在眼裏,心中暗自感喟人心向背乃為社稷之本。再看眼前的劉邦,更慶幸自己沒有看錯人。一時心血**,禁不住又講出自己的另一番心思:“在下有一小弟,名商,曾聚集數千人占據山澤,屢遭官軍清剿,未免勢孤力單,沛公若能收其於麾下,定能為股肱之將。”

一句落地,劉邦大喜道:“我已得先生,若得鳳鳥;若得舍弟,亦如得虎。就煩勞先生走一遭,以表我思賢若渴之意,唯求早日歸來,共商西進大計。”

當晚,劉縣令與張校尉在縣府大宴劉邦官兵,酒酣夜深方才散去……

第二天一大早,酈食其早早起身,來到劉邦住處辭行。

劉邦正在後院練劍,聽到稟報後收了勢來到前堂。李甲從軍廚處取兩觥酒來,劉邦將觥端在手上,殷殷話語都在酒中了:“聽聞令弟為避秦軍追剿,移軍濟陽,此去路途遙遠,兵荒馬亂,我擔心先生形單影隻,故命嶽恒從少年營中選一二少壯,以盡衛從之責。”言罷,劉邦朝外麵喊道,“嶽將軍可在?”

“末將在!”嶽恒應聲進來,身後跟著牛良、劉肥、曹窋和樊伉,“三位公子請求出營護衛,末將擔心彼等路遇風險,故而要牛將軍率領他們護衛先生。”

這是自少年營建立後劉邦第一次和兒子說話。其實,此前他也想過讓劉肥出去曆練曆練,卻不承想一年前還膽小的長子竟然自請出戰。眼隨心走,劉邦看兒子的目光頓時少了威嚴,而多了幾許慈祥。他離座來到兒子麵前,親手整了整他的戰袍和寶劍,以溫良的口氣叮囑道:“一路上好生嗬護先生。”轉而又來到樊伉身邊,正了正他的頭盔,“你父親繁忙,無暇趕來,我在這裏叮囑你幾句,你性情剛烈,一路上不可任性,要與表兄彼此關顧,聽牛將軍的話。”

自古人言嚴父慈母,可眼前這情景,男人的愛子之心哪點比婦人差?牛良上前安慰道:“主公放心,末將定當回護先生與公子們安全。”

“不!”劉邦回到座上,立時恢複了主帥的威嚴,“不僅要保他們無恙,更要請回酈商將軍。”

酈食其沒再說話,劉邦的叮囑給他的肩頭壓上了一座山,他走出大帳的腳步情不自禁地緩慢了……

章邯軍中主簿始成一離開漳南楚軍軍營,範增就把情形告知項羽。聞言,項羽氣咻咻地罵道:“敗軍之將,有何顏麵與我談論分兵據地?”

桓楚聞訊,從外麵走進來問道:“上將軍這是怎麽了?”

“章邯老奸巨猾,欲圖緩兵苟延,前來與我軍議約。”項羽回到座上,望著外麵的春雲道,“他提出要我不動他所部人馬,還要封王。”

“這樣說,老賊並非來降楚的?”桓楚狐疑道。

“是的,他若不降楚,總有一日會在我軍背後一擊,到那時誓約豈非畫餅?”項羽喘了一口氣道,“我言若欲盟約,立即率軍降楚,我即奏明懷王,多有賞賜和擢拔。秦軍使者始成言說,回到棘原定將如實轉告,及時回複。”

作為議約的參與者,範增從一開始就懷疑章邯的誠意,及至始成提出兩軍互不相犯的條件後,他就斷定章邯不過是前來試探。此刻麵對二人,範增將所想和盤說了出來:“沒有結果乃在預料之中!依老夫觀之,章邯現在進退維穀。他日夜思謀再現當年堅甲厲兵之業績,故而絕不輕易言降。然而自北上擊趙以來,秦軍初出鹹陽時之銳氣大折,別說當年輝煌再現,就是維持局麵也十分艱難。可他又不甘於棄戰,便隻有尋求兩軍割據的局麵了。”

“亞父所言甚是。”項羽頻頻點頭,“依亞父之見,我當如何對之?”

“還是請桓將軍說說地形。”範增把目光投向桓楚,“前些日子,桓將軍截取章邯糧草,通過水路運抵巨鹿時經過汙水,不妨說說其地利。”

桓楚放下茶盞,若有所思道:“汙水乃漳水以南的一條支流,兩岸林木濃密,野草鞠茂,末將聽聞秦軍都尉董翳奉章邯之命在此防守,進可以渡河馳援巨鹿,退可以聲援棘原大營。事有湊巧,董翳為對付劉邦,前往昌邑據守。現在營寨中隻留下幾位校尉。倘若我軍奇襲汙水,並在此設伏,定能大敗秦軍。”

“桓將軍所言正合老夫之意。”範增用自信的口氣說道,“假如老夫沒有錯判,始成回去稟報章邯,其若左右彷徨,必遭二世責譴,他懼怕朝廷降罪,不得已會尋機與我軍決戰。”

話說到這裏,項羽已經心中有數了,興奮地接上了範增的話道:“我軍可在汙水伏擊章邯軍,迫其投降。如此,我軍進入鹹陽少了諸多障礙,也好讓安慰叔父在天之靈。”

範增沒有阻攔項羽的說話,也沒有提醒他不可急功近利。但他對項羽的樂觀和性急的確有種莫名的擔心,自薛縣盟會以來,他感覺到劉邦處事穩健和達觀更勝於項羽。這怎麽能夠容許呢?楚國是項氏用鮮血和生命換來的,豈容一小小亭長染指。範增已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輔助項羽先期進入鹹陽,即便兩雄並行,他也要幫助項羽除掉劉邦這個心腹之患。

第二天,項羽在大帳召集桓楚、英布、虞姬以及新近投進楚軍的陳餘,另外還請了前來援助巨鹿的魏國將軍雍齒和趙國將軍司馬卬等,商議進擊秦軍大計。決定由司馬卬和雍齒率領本部人馬佯攻棘原,待引出秦軍後即可轉頭回撤,誘敵至三戶津,與桓楚共擊之。章邯必到汙水營寨可以暫歇,項羽與英布、範增在此設伏。

項羽來到雍齒和司馬卬麵前,拍著兩位將軍的肩頭道:“我知秦軍新敗,士氣低落;我軍士氣正盛,唯其如此,才需戒除焦躁,既要給章邯老賊以決戰的印象,又不可戀戰,該撤時即行撤退。”

“末將明白!”雍齒大聲回道。一場巨鹿大戰讓他的心思發生了很大變化,他說不出為什麽,倒是希望有一天在項羽的指揮下攻進鹹陽。因此,當魏豹要他繼續協助項羽掃滅章邯時,他很樂意地留下了……

桓楚偕眾人走出大帳,看見在不遠處站著一個姑娘,紮一身桃花色鎧甲,內襯白色戰袍,那颯爽英姿使他不知不覺地停了腳步。從虞娘進入“健婦營”的第一天起,桓楚就把她印進了自己的心底,認定了這個讓他一見傾心的女子。其間,虞姬也曾若明若暗地探問過他。現在虞娘就在麵前,他覺得麵前站的是三月的桃花,芬芳而又燦爛,他就那麽癡癡地望著。這時,虞姬從身後過來了。桓楚有所驚醒,急忙行禮,虞姬便明知故問道:“將軍剛才看什麽呢,那樣入神?”

桓楚的臉騰地就紅了,胡謅道:“末將剛剛出帳,就見天空中飛來一隻燕子,可憐它孤身單飛,就由不得去看。”

聞言,虞姬大笑道:“聽說燕子這鳥兒最是不守貞節,若是一隻死了,另一隻很快就心有所屬,將軍說說,這不是與世界上的負心男人一般無二麽?”

桓楚沒有經過婚娶之事,加之平日精力都用在打仗上,什麽時候想過這些瑣碎之事呢?如今在虞姬麵前,他窘得心慌意亂。好在這一切很快被虞娘看見,她匆匆跑到姐姐身邊聲援道:“姐姐也真是,就會欺負老實人,明明知道他不懂這些,還偏要問。”

虞姬要的就是這場麵,向虞娘擠了擠眼睛,以揶揄的口氣道:“喲,這就幫上腔了。難怪桓將軍看得丟了魂似的。你們二人合夥欺負我,我不和你們說了,我還有要緊事辦呢,你們兩人找個地方說話去吧。”

桓楚望著虞姬遠去的背影,心想項羽哪世修的福分,遇見了這樣的好姑娘。可這神情卻引起了虞娘的不快,嗔道:“將軍麵前站著個大活人看不見嗎?卻盯著別人,真讓人傷心。”

桓楚在這些事情上最笨,隻好轉身賠禮。虞娘卻莞爾一笑道:“你呀!就是個榆木疙瘩,這地方人來人往的,哪是個說話的地方?”

“那依姑娘呢?”

虞娘也不說話,轉身嫋嫋婷婷地走了,桓楚就在後麵跟著。兩人來到漳水南岸的桃林深處,但見前幾日燦若雲霞的桃花,如今已是花褪殘紅,從濃密的枝葉中可以看見毛茸茸的小桃。觀花感時,虞娘臉上便帶了惆悵,彎彎的眉毛鬱蹙在一起,便是一種惆悵的美。那楚楚可憐的樣子,若得桓楚熱血沸騰,就要上前擁抱。虞娘輕輕推開道:“妾還有話要問將軍,急什麽?”

桓楚自覺失禮,揀了一塊方石坐了:“姑娘也坐,有什麽事情盡管問吧!”

虞娘挨著桓楚坐下,隔著深衣都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其實,問什麽她自己也說不清,隻是覺得跟眼前這個男人在一起,就能安心。當兩雙眼睛火辣辣相撞的那一瞬間,她立時將所有的心思化為一句話:“不知你可屬意於妾?”

說完這話,虞娘就微微地閉上雙眼,在良久沒有得到回答而睜開眼睛時,就看見桓楚的口張了幾張,卻沒有話出來。她的心反而踏實了,他不是那種花言巧語的公子,他的意思,都因為這無聲的口型而走進虞娘的心底。

“將軍聽我說。”虞娘柔聲道,“妾不要將軍難堪,若是屬意於妾,就點點頭;若是不中意,那就搖搖頭,想來這不難做到。”

桓楚很認真地點了點頭,又補上一句話:“我絕不負姑娘心意。”

虞娘甜蜜地靠在桓楚的肩膀,那男人的氣息直往鼻翼間飄,溫暖而又愜意。她心中暗想一定要像姐姐一樣,一心一意地幫助桓楚建功立業。從這一刻起,他的冷暖悲歡都注定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明天,她的心將會伴著戰馬的嘶鳴與他同行:“戰場刀槍無眼,將軍當心,妾在營中才能放心。”

“嗯!放心!能殺我的秦將還沒有出生呢?”桓楚用有力的臂膀摟著虞娘。

虞娘捂住他的嘴巴道:“尚未出征,將軍不可信口。上蒼佑我大楚必能戰勝強敵。”

……

“上蒼佑我早日**平賊寇,章邯舉家方有團聚之日。”望著大帳外冉冉升起的月亮,章邯一顆思鄉的心回到了鹹陽府邸了。

始成帶回來的消息使章邯很沮喪,項羽拒絕了他的要求,還要始成轉告他,倘能識得大勢,何妨率部降楚,屆時將封王邑戶,不在話下。並且約定,盟約之地選在殷墟,由兩軍主將當麵約談。

然而,對曾經雄心勃勃的章邯來說,從心底選擇投降並非易事。很顯然,接待始成的那位老者就是項羽身邊的智者了。他看透了自己通過盟約行緩兵之策的圖謀,但他似乎看得更遠些,這才留下在殷墟約談的空間。他心裏一片紛亂,理不出頭緒。就在約談失敗歸來的第二天,曾到過三川郡的王使者帶著二世的詔書到棘原來了。詔書嚴厲責備章邯優柔寡斷,以致關東盜賊行邁靡靡,益剿益多。嚴令章邯和司馬欣進擊楚軍,若再徘徊不進,將誅滅三族。

章邯明白,詔書每一個嚴厲措辭都出自趙高之手。他在殺了李斯、馮劫等人之後,將屠刀舉向了自己。

現在,光照九州的冷月高懸,他不知道遠在千裏之外的鹹陽發生了什麽?他的府邸會不會已被禁衛包圍,他年邁的高堂會不會如李斯一樣成為階下囚,或者說早已成了刀下之鬼……

章邯下意識地裹了裹肩上的披風。從不遠處的樹林裏傳來鴟鴞的哀鳴,他的心一陣陣收縮。更漏報卯時一刻的時候,章邯終於下定決心,為了家人,他必須一方麵與項羽約談,另一方麵還要做出與楚軍決戰的姿態,絕不給趙高留下口實。

“來人!”章邯對應聲進來的從事中郎說道,“傳令下去,辰時二刻出兵,東進漳南,奔襲楚營。”

卯時二刻起了風,天空飄起了些許的雨絲。司馬欣鎮守棘原大營,章邯親率所部沿著漳水向東南方向而去。風吹動旌旗,發出呼啦啦的聲響,夾帶著戰馬“啾啾”的嘶鳴和雜遝的步子,沉悶而又蒼涼……

第四天午後,隊伍行進到安陽縣以西的時候,前鋒來報,說二裏外遭遇了魏將雍齒、趙將司馬卬的阻截,雙方已經廝殺在一起。章邯嚴令校尉們催促隊伍加速前進,自己狠狠地在馬臀上抽了一鞭子,那馬“啾啾”一聲長嘯,騰空越過幾名士卒的頭頂,朝前衝去。

前方校尉已與雍齒和司馬卬廝殺在一起,章邯大喝一聲,揮動龍雀大環刀衝進軍陣。楚軍將士見章邯來勢凶猛,紛紛向後退去。雍齒與司馬卬見來者白眉銀須,身材高大,相互對視一眼,一個持槍,一個持刀,殺將上去。跟在章邯身後的校尉怕老將軍吃虧,急忙上前迎戰。章邯攔住道:“老夫出京轉戰兩年,尚未遇見對手,今日卻要看看彼等有多大能耐,敢虎口拔牙?”

三人在馬上大戰數十回合,雍齒將一杆槍使得如風如雨,而司馬卬的大刀也多次泰山壓頂,卻都被章邯一一格開。他並不慌忙,一招一式密不透風,從辰時二刻戰至巳時三刻,仍然呼吸均勻,毫無力怯的樣子。倒是雍齒兩位有些氣喘不勻了,暗歎章邯不愧為當世驍將,加之範增臨行時反複叮囑不可戀戰。覺得戰到稍顯力怯,便是撤退的最佳時期——既不給敵留下假敗印象,又確有不敵之感。想到這裏,他虛晃一槍,撥轉馬頭朝東南方向而去。兩名秦軍校尉見狀,忙令麾下人馬緊跟追擊。雍齒邊退邊戰,連續刺倒數十名秦軍士卒,終於擺脫追擊,回頭望時,但見喊殺連天,原是司馬卬緊隨著雍齒撤退了。司馬卬刀無虛往,所到之處秦軍紛紛人頭落地,待到與雍齒所部會合在一起時,秦軍卻沒有再緊追不放,至少拉開二裏路的距離。

“範老將軍料事如神啊!”兩人相視一笑,率部來到一片開闊地才停下來,暗暗要士卒做出疲憊不堪的樣子,又命幾位校尉持鞭巡察,發現士卒中有怨言者,嗬斥責罵,重則鞭笞。

這情景,早被秦軍探哨報至章邯帳中。

“你果真發現其乃疲憊敗師?”

“啟稟將軍,千真萬確。屬下分明看到有士卒因抱怨主將而遭暴打。”探哨正說著,就聽見帳外人聲嘈雜,原來是幾位雍齒部下因不滿被打而來投秦軍。從事中郎細細察看,果然一個個背上鞭痕累累,當下安排屯長接納了。兩相對照,章邯緊鎖的眉宇展開了:“看來敵人果真疲憊不堪,此正進擊良機,傳令下去,未時一刻出發,務必將敵人剿滅。”

其實,不用追擊,大約午時三刻之際,雍齒和司馬卬率部就殺回來了。雙方大戰到日色將暮,無論是雍齒還是司馬卬都覺得體力不支,轉而退去。而章邯經過兩場廝殺,也已人馬勞頓,沒有餘力追擊,當晚在洹水岸邊安營紮寨。

然而,事情的發展出乎章邯預料,第二天黎明時分,派出去探聽敵情的軍侯來報,說魏軍和趙軍已悄然無聲撤退了,隻留下尚有餘溫的灶灰。章邯“哦”了一聲,一幹人催馬來到敵營。章邯俯下身子摸了摸灶灰,果然餘溫未盡,倒是在灶膛周圍留下一些腳印,始則雜亂,慢慢地就歸攏在一起,朝東北方向而去,再看看步軍足跡旁留下的馬蹄印,也是一個方向。

清晨的太陽顯出初升的蓬勃,照得人眼花,章邯手搭涼棚朝遠處張望良久,他斷定雍齒和司馬卬所部絕非子時撤退,應該是在卯時三刻,其方向必是東北方向的三戶津。

長期在棘原駐守,章邯對於三戶津並不生疏,漳水河麵在這裏徒然變窄,本應水流湍急,然而,正是從東南轉而東北的大灣消解了水力,反而使得流速變慢,在三裏之外形成開闊的水麵,自戰國以來,此地素為兵家必爭之渡口。

“即便如此,數千人要渡過漳水亦非頃刻之功。若我軍迅即追擊給予重擊,即便殷墟盟約,我當不至於受製於人。”從事中郎建議道。

章邯微微頷首,覺得從事中郎所言亦是自己所慮,他緊了緊腰間束帶,頓時來了精神,下令兵發三戶津。所謂心急馬快,大軍行進半日一夜,終於趕到三戶津渡口,卻未見軍馬渡河的蹤跡。

戰馬衝上渡口碼頭,前蹄在灰色岩石上磕出一串火星,朝河北發出“啾啾”長嘯,彈回此起彼伏的回音。章邯狠勁勒住馬韁,側目身邊,高岩兀立,益發顯得峽穀幽深。他的眉頭驟然凝結在一起,目光布滿迷茫:“難道敵軍插翅飛過河去了?”

正疑竇重重間,忽然聽見一通戰鼓,頃刻間在渡津旁邊的高台上湧出千軍萬馬。章邯大驚,但見從崖麵上伸出無數弓箭,對著在渡口的秦軍,為首的將軍正是桓楚。章邯終於明白,雍齒與司馬卬不過是項羽用以誘兵的魚餌,而桓楚早已在此設伏,等候秦軍到來。如此周密的計策,絕非平庸之輩所能為之,章邯又一次感歎這隱身在楚軍中的能士不凡,並且總是想在他的前頭。

桓楚對峽穀裏的秦軍高聲喊道:“章老將軍若是識時務,應須明白你已陷入重重包圍,隻要我一聲令下,萬千箭雨齊下,霎時間屍橫遍野。將軍何不投降我大楚,懷王與上將軍定當厚待。”

“哼!有用弓箭厚待的麽?”章邯明白,此時與敵軍多周旋一會兒,就可以為部屬贏得更多生機。他一邊使眼色要從事中郎傳令給各個校尉,沿漳水南岸一直向東奔馳,一百五十裏之外就是汙水大營,當初董翳即駐紮在這裏,隻要到了汙水,就可以找到援軍,一邊仰麵對桓楚道,“項將軍誘兵投餌,豈能取信於我,請將軍回告項羽,若真有誠意,即請後撤三十裏,容我回歸大營。”

桓楚居高臨下,敏銳地發現秦軍暗中向東移動,不再對章邯喊話,即命弓箭手將千餘支利箭射下。箭雨落處,秦軍紛紛倒地。章邯大怒,揮動龍雀大環刀將利箭撥落在地,又用力拍打戰馬兩腹,馬有靈性,騰空一躍,躥出數丈遠。桓楚見狀,驅動坐騎衝下峽穀,與章邯廝殺在一起。戰過三十回合,章邯賣了個破綻,欲跳出圈子,桓楚性急,持槍刺來,因用力過猛,險些閃下馬,急忙收回兵器,坐穩身子。章邯趁機躍出十丈遠,撒蹄東去了。桓楚見敵軍有脫逃跡象,大喝一聲“哪裏逃”,手握長槍順著章邯逃走的方向奔去。但見漳河南岸旗幟翻卷,馬蹄如濤。楚軍清一色的褐色戎裝,秦軍清一色的黑色戰衣,在春日陽光下仿佛兩道奔騰的激流,煞是壯觀……

“此天不該亡我強秦。拿水來!”章邯仰天長舒了一口氣,隨著清涼的水“咕嘟咕嘟”地灌入腹中,人也精神多了,“傳令下去,大軍在此暫歇半日,申時三刻用飯,酉時二刻出發,進入汙水大營拒敵。”

“諾!”

從事中郎轉身準備離去,章邯又喚回他叮囑道:“命前哨急報汙水營寨校尉,速作迎接大軍之備。”

是夜,月明星稀,春風微寒,不斷傳來巡夜的將士互答的聲音。大帳燈火若明若暗,將章邯高大的身影投射在帳篷上,益發顯得孤獨和落寞。

這是最煎熬人的時刻。白日戰事的慘淡艱危,未來戰局的撲朔迷離,對家人的思念和擔心,都使章邯難以入睡,雖然手中捧著一卷竹簡,但他目光離散,心不在焉,等到回過神來,竟然想不起剛才書上寫了些什麽?

放下竹簡,出了大帳,**的銀色月光就灑在他的肩頭。唉,此時此刻,遠在昌邑的章平在幹什麽呢?是與諸位校尉商議守城大計麽?是行走在巡查的大街小巷麽?或許,他也在思念遠在北方的兄長。他知道,讓剛剛從巨鹿戰場上撤回的章平趕赴昌邑,協助董翳對付劉邦大軍,多少有些不近人情。雖然軍令如山,可他們畢竟是同胞兄弟。他多麽希望不遠處搖曳晃動的影子,就是章平的身形。當直覺告訴他那不過是一堆樹影之後,他轉身向回走,生怕自己承受不了思親的愴然。

回到大帳,侍衛打了一盆熱水放在案幾旁,然後熟練地跪在章邯麵前幫他脫去戰靴,再脫去布襪,又試了試水溫,才捧著一隻腳輕輕地放了進去。很快,水的溫熱順著血脈向身體的各個角落蔓延,他就有種昏昏欲睡的感覺。

久在將軍身邊,侍衛懂得怎樣消除他的疲勞。他的手緩緩地滑過腳板,一點一點地摩挲,在確認將軍睡去的時候,他悄悄地推出了營帳。然而,就在他剛剛邁出第一步的時候,章邯醒了,問道:“現今是何時分?”

“啟稟將軍,剛交酉時一刻。”

“來人!”

從事中郎聞聲進來,隻見章邯邊穿戰靴邊道:“傳令下去,酉時二刻準時出發,失期者斬無赦。”

秦軍沿著漳水與洹水分水嶺的北坡一直向東走了整整一天,到第二天傍晚時才看到從這裏分出一條河來,這就是汙水。當初之所以要將軍營設在汙水下遊,是因為下遊乃太行山,古樹參天,林蔭遮道,便於隱蔽;加之分水嶺坡勢陡峭,易於防守。當黎明的晨曦中傳來汙水淙淙的流水聲時,章邯的眼睛驟然亮了許多。繼續前行約半個時辰,前鋒軍侯來報,說董翳營中校尉前來迎接秦軍。章邯眉頭驟然展開,慶幸艱難的時刻終於過去,從此隻要守住汙水營寨,與在棘原的司馬欣形成東西策應之勢,即可與項羽對峙而處。即便盟約,也有討價還價的條件。

前鋒軍侯去了不一會兒,引來一位中年校尉,他一見章邯立時下馬跪倒在地道:“卑職在此恭候章將軍。”

章邯揮了揮馬鞭道:“起來說話。”

校尉站起來,雙手打拱道:“卑職姓李,奉董將軍之命據守營寨。”

章邯“哦”了一聲,順著他的回答詢問了防守情況。李校尉將汙水營寨的地利描述一番後道:“稟將軍,巨鹿大戰期間,我將士披甲待旦,戈不離身。”

“好!你前方帶路,兵發汙水。”

從事中郎按照章邯的命令朝身邊的大軍揮了揮手,但見戰車驅動,戰騎奮蹄,呼啦啦不消一個時辰,汙水軍營便在望了。就在這時,章邯發現剛才衝在前麵的李校尉不見了,正要詢問,就見密林深處衝出一隊人馬,為首的將軍使一柄斧鉞,衝著他大喊道:“當陽君英布在此等候多時了。”

哎呀,中埋伏了。章邯心中暗驚,情知李校尉已經投敵,汙水大營早為楚軍占據,並且在這裏等候的絕不止英布一人。果然,還沒有等他回應英布的話,又從山道一側來了一隊人馬,清一色的桃色軟甲,看那為首的女將軍英姿颯爽,想來就是虞姬了;緊接著聽見戰車驅動的聲音,從分水嶺北坡的左側湧來一輛輛戰車,走在車陣前麵的將軍手執長戟,由一位老者陪著,麵對被陷入重圍的章邯說道:“巨鹿未見,將軍無恙乎?”

“哼!不勞將軍牽掛,老夫剿賊**寇,攻城略地,勝局指日可待。倒是將軍為人鷹犬,不亦悲乎?”

聞言,項羽的臉頓時漲得通紅,正要號令麾下進擊,卻被身旁的範增攔住,對著章邯哈哈大笑道:“事到如今,身陷絕境,將軍竟然奢談勝局,豈非笑話?”範增撩了撩衣袖,轉頭道,“李校尉何在?”

剛才為躲避章邯的李校尉應聲登上戰車,麵向秦軍而立,對章邯做了一揖道:“二世昏庸,趙高篡權,誅殺無辜,李斯馮劫,死於酷刑;宮室諸王,屍骨成山,此卑職不待言而將軍自明。”

“還有!”範增接上李校尉的話茬,“將軍與司馬欣、董翳鏖兵定陶,轉戰巨鹿,飽經風霜,孰料長史回京都奏事,非但不能麵見二世,反遭追殺。如此昏庸之主,一任奸佞橫行,為之捐軀,豈非與拋骨山野無異?”

“亞父所言,至誠至信。與其死於亂軍之中而行如灰土,何不與大楚一同擊秦,將來裂土封邑,豈不快哉?”項羽收了長戟,揮了揮手繼續道,“我可命楚軍讓開一條退路,將軍不妨後撤三舍安營紮寨,待與長史商議後,若有意,則於殷墟會約。籍若有食言,形同此木。”言罷,揮劍將車幫砍去一角。

見狀,章邯驚呆了。他轉過身子,見竟有不少士卒放下了手中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