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章邯心寒欲降楚 劉季計遠禮賢士

二月初二那天一大早,天空忽然陰雲密布,不一會兒便聽見巨大的雷聲滾過中軍帳,驚落了章邯手中的竹簡。這自統兵出關以來從未有過的天象使他起身來到帳外,望著頭頂的烏雲喊道:“來人。”

侍衛應聲進來,問道:“將軍有何吩咐?”

“可有來自巨鹿的消息?”

還沒有等侍衛回答,天空就落下了雨,他本就煩躁的心緒如同飛雨,紛然無序,正要把莫名的怒火發泄在侍衛身上,就聽見轅門外傳來一陣戰馬的嘶鳴。章邯急忙出帳察看,卻是章平一身戰塵地滾下馬來,跪倒在了章邯麵前。

“兄長,王離、涉間為國捐軀,弟拚死殺開一條血路,才得以走脫。”

“這怎麽可能呢?”章邯有些頭暈,侍衛急忙上前扶持,卻被他推開,“王離乃將門之後,聲聞遐邇;涉間乃久戰之將,料事如神,怎麽會敗給一位乳臭未幹的項羽?”

章平跪在地上沉默不語,不一刻,渾身淋了個濕透。

章邯示意章平起身說話,兩人來到帳中坐下,幾盞茶後,章平的驚懼才慢慢退去,遂將項羽如何破釜沉舟,如何擒獲王離,粗筆大線地敘說一遍,末了,長歎一聲道:“弟率軍朝西突圍,從沿途逃難的百姓口中得知,王將軍被擒後寧死不屈,項羽將其梟首,涉將軍自焚身亡。”

“難怪這雷聲如此恐懼,莫非上天要譴告於我麽?”在章平的說話聲中,章邯做著渺無頭緒的聯想。

“弟擔心兄長運糧中途遭敵伏擊,故而一路奔來。”

章邯雪白的眉毛顫了顫,沒有說話,但神情卻十分憂鬱。章平從巨鹿帶回的消息,加上前幾天自己運糧中途的遭際,都使他對項羽有了不可名狀的畏懼。過去與項梁作戰時,他從沒有這種感覺!

“後生可畏,豈知來者不如今也。”章邯心裏這樣詰問自己,“難道恢複一統江山的重任果真要在自己手裏夭折麽?”

現在想來,剛剛過去不久的大戰使章邯仍沒有走出驚懼的陰影。當他按照議軍時部署,打點好數百輛車的糧草北上馳援那一刻,他自信地判斷,項羽絕對想不到他這次退避到押運糧草了,更不會想到他會取道漕運,然後過邯鄲,沿漳水岸邊陸運至巨鹿,以應王離糧草之需。臨行前,他對麾下的校尉道:“隻要將糧草平安無誤地送到陣前,每人賜爵一級,免三年賦稅;攻下巨鹿城,大宴三天,論功行賞。”

從棘原到巨鹿,中途經過邯鄲。但自從秦軍攻陷邯鄲並毀了城池後,這一路沒有障礙可以阻隔章邯與王離、涉間之間的聯係。盡管如此,他還是決定親自押運糧草到前方。況且早在去年六月,他就開始修築棘原至巨鹿的甬道,現已投入使用。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楚軍會在邯鄲以北的太行山東麓密林中設伏。

桓楚此戰並不關注斬殺諸將,他的弓弩手呈圓形陣法朝秦軍發射火箭,一撥射罷,另一撥繼續,秦軍步軍未能到得陣前就渾身著火,火焰舔舐皮膚的“吱吱”聲與士卒慘烈的叫聲混在一起。

當桓楚的戰車衝來的時候,章邯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慌張。他一麵指揮麾下的校尉死死拖住桓楚,一麵嚴令後麵的車輛緊急撤退。等撤出山林清點糧車,損失幾近三分之二。而桓楚在掠取了大約三分之一的糧草後,就指揮軍伍迅速北去了。

“請將軍發令追擊桓楚,奪回糧草。”身邊的校尉幾乎同時請戰。

章邯站在蒙著草灰的糧車前,心底生出不盡的自責。

“罷了!丟掉糧草事小,若再遭遇伏擊,則不僅王將軍無助,且我軍危矣。”章邯回轉臉向跟隨在身後的從事中郎吼道,“傳令!大軍回撤棘原待命。”

章邯是最後一個離開戰場的,望著大軍南去,他覺得前所未有的悲愴。他意識到自己畢竟不是王翦,更不是白起,“舊夢”終究不可複歸。

“我推想項羽軍中近來定有高人參佐。”章邯說了這些最後總結道。

“兄長,”章平在聽完章邯對戰事的追憶後驚異非常,“王將軍在巨鹿戰時也對小弟言過,說項羽軍中一定有高謀之士輔佐。”

章邯沒有回答,仔細體味著王離的話,但他的思慮很快就被另外一個問題取代了:“不好!我怎麽隻想到項羽,而把另一個人給忘了?”

“兄長說的是劉季?”

章邯點了點頭:“一個月前,昌邑郡監來書,言劉邦大軍在攻陷栗縣後正朝昌邑進軍,並與巨野澤中的賊首彭越會合,為兄即派都尉董翳前往援戰,隻是遲遲不見消息傳來。我聞彭越勇猛,而劉季麾下的樊噲、柴武、曹參皆能征敢戰之將,尤其是蕭何足智多謀,我恐昌邑不保。”

“兄長之意,是命小弟馳援昌邑?”章平眨了眨眼睛問道。

章平的善解人意讓章邯十分感念,父母當初讓他跟隨左右,原是為照顧自己的。孰料,他卻將其置於危險位置,真是有負老人家囑托。可他自知也沒有別的選擇,拍了拍章平的肩膀,那目光中充滿了柔和:“機不可失,你用過午飯即率軍前往昌邑,我……”

後半截話沒有出口,章平已經明白兄長是含著歉疚的心緒下令的,他也情不自禁地湧出了淚水,雙手抱拳道:“兄長春秋已高,弟當竭力為兄長分擔,還望兄長珍重。”

章平走後不久,項羽就將大軍移至漳水南岸,雙方形成對峙局麵。奇怪的是,項羽竟沒有主動進攻的意思,他在等待什麽呢?而章邯也明白,在司馬欣前往朝廷奏事的日子裏,自己任何不慎都會給戰局帶來意想不到的傷害。因此他隻要求麾下的校尉們嚴防死守,不給項羽軍以任何可乘之隙。

說起來那是一個月前的事情,他接到了陛下的詔書,責備他進軍不力,屢次退卻。而李斯父子死於酷刑的教訓使他擔心皇上是受了趙高的蠱惑。恰在這時,定陶大戰取得勝利,他移軍北上前夕,派遣司馬欣回鹹陽陳情,並向皇上求援,以便在南北兩線展開剿滅賊寇、平定諸侯的戰事。然而一個多月過去了也不見司馬欣回來,他的心緒便不得安寧。在這個多事之秋,一切都那麽撲朔迷離。但章邯更明白,自己是三軍統帥,決不可掉以輕心讓棘原淪入敵手,更不能讓敖倉為敵所用。因此在司馬欣、董翳不在的日子裏,他督促校尉們在棘原大營周圍開挖壕溝,又派遣一支勁旅到敖倉布防,防備敵軍偷襲。

這天,太陽漸漸爬上山頭,章邯終止了一個時辰的練劍。用過早飯,他就帶著從事中郎和侍衛前往陣前察看防守情況。

出了營寨南門,登上作為漳水和洹水分水嶺的南坡,一條並不算大的溪流從坡下緩緩流過。崗不算高,不足三百尺,卻有一個非常躁動的名字——野馬崗。也許,當年此處即是野馬出沒之地。它就像一道石堰,漳水和洹水在這裏被一分為二,自西向東流去,與南麵和西麵的太行山餘脈,形成一個三角形的衝擊帶。從外麵看,似乎地域狹小,越往裏走越是寬闊。秦軍占據這攻守兼備、進退自如的地方,也許正是項羽南渡後不敢輕易進攻的原因。

章邯按劍而立,放眼滿目春色。從崗子下去就是一個水運碼頭,從這裏上船,可以順洹水向東入河水到達廣陽道,然後直通河內。向北,則可以經洹水入清河,將輜重糧草運抵巨鹿。

衝破料峭春寒,山桃花最先在溝岔梁峁間開放,遠遠望去,連片累枝,香塵彌漫,燦若雲霞。春風吹過,一瓣瓣殘花紛紛揚揚落進水裏,被漣漪帶向遠方。章邯看著那花瓣在水中打著漩渦,漸行漸遠,他的心就隨著落紅漂到千裏之外的鹹陽。他在京都任少府的年月,每到春暖花開季節,他都要陪伴父母驅車北阪,看桃花杏花。那一座座摩肩接踵的六國宮室,常常讓他驚歎……是戰爭改變了一切,他現在根本無法確定什麽時候能夠回到鹹陽。

在接到二世斥責的詔書後,他也暗地埋怨過,以為遠在京都的官員們根本無法知曉前方戰陣的慘烈。前麵有一群士卒在修築一座高台,那是矗立在距大營五裏外的烽火台。章邯沿著崗頂朝北走了大約一裏地就到了烽燧前,正遇見一位校尉用皮鞭抽打士卒,那位倒地的士卒發出痛苦的呻吟,在他麵前是紅紅的血漬。

校尉正在氣頭上,卻不意皮鞭被人擋住,正要大罵,發現是章邯,急忙單腿跪在地上道:“卑職參見將軍。”

在得知士卒怠工後,章邯從校尉手中接過皮鞭狠狠抽打下去。

眼看士卒奄奄一息,一旁的將士個個噤若寒蟬,呼啦啦地就跪倒在章邯麵前求饒道:“小人們知罪了,還請將軍饒了這位兄弟。”

“今後再有敢於觸犯者,斬無赦。”章邯放下鞭子言罷,轉身離去。

從事中郎在前麵帶路,章邯等人去碼頭察看船隻情況。順著磚砌的台階下到碼頭,一字兒排開數十條船,每條船上都有兩名士卒挺立注目。從這裏向南可以與陸路相通,這也是章邯將這裏選作大營,並主動請纓擔任輜重糧草運輸任務的原因。

在渡口值守的校尉稟報道:“自巨鹿開戰以來,渡口將士枕戈待旦,不敢稍有疏忽。”

“此處為我軍後備要衝,形同咽喉,決不可掉以輕心。渡口一失,我軍危矣!”章邯點了點頭,登上首船甲板。水手們高張船帆,十數位艄公扳動大槳,高呼號子,大船緩緩啟動,朝東而去。因為是東向順流,艄公們在矯正好船舵之後就漸漸鬆了氣力,一任船帆借著風力順流而下。沿途兩岸山花爛漫,榆柳爭綠,鳥鳴啾啾,哪還有戰事的氣息呢?

風順船快,不到一刻時間,船已駛離渡口五裏地。前麵有一處淺灘,艄公們都不敢大意,紛紛做好扳船的準備。章邯手搭涼棚朝遠處張望,不禁驚呼一聲:“哎呀!前麵灘塗處是何物?”沒等到艄公回答,他就接著道,“看樣子是一落難之人,隻是未知生死否。”他立即要校尉遣人下到灘塗看看。

“將軍,未知敵友,倉促施救,這個……”校尉有些不放心。

章邯看了一眼校尉,臉上掠過一絲不悅:“或敵或友,皆當施救。若是敵之密探,正好借機了解彼之軍情;若是我軍將士,施救自不待言。”

校尉應了一聲“諾”,遂命一位伍長帶著四五名士卒涉水到灘塗。須臾間便傳來伍長的喊聲:“啟稟將軍,落水者乃長史司馬欣大人。”

“司馬欣?他如何會在此昏迷?”章邯的臉色頓時嚴肅了許多,朝灘塗喊道,“快救司馬大人上船。”

司馬欣被伍長一幹人救回甲板,喝了幾口熱水才睜開眼睛,疲倦地問道:“這是何處,我為何到了此地?”

章邯伏下身子問道:“我巡查水路,卻不意遇見長史於此落難,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司馬欣明白了,重新閉上眼睛,無力地說道:“一言難盡。”

“先回大營。”章邯命令艄公們調轉船頭,並預備了酒菜為司馬欣壓驚。

席間,問起鹹陽之情事,司馬欣口中含著食物,口齒不清地回道:“下官連續三天未進粒米,還是等飽腹之後再細說。”

章邯舉到空中的酒杯就被複雜的心緒擱置了,他不再催促司馬欣,也不再提及回朝的事情,飯後命侍衛好生伺候司馬欣歇息,一切待精神恢複之後再說。

等司馬欣從酣睡中醒來,月亮已經爬上野馬崗頭了。他一骨碌從榻上起身,問伺候在身邊的侍衛:“現在是何時辰?”

“啟稟大人,現在已是酉時三刻。”

司馬欣打量了一下自己,發現泥水衣衫早已為幹爽深衣所取代。他接過侍衛手中的絹帛,擦了把臉,就直奔章邯大帳而來。

兩人相對而坐,一個滿目期待,一個目光離散,掩飾不住的失落。

“陛下怎麽說?”

“這……”

“哎呀!褒獎或斥責,老夫早已置之度外,你隻管說實情吧!”

“大人啊!您讓下官如何說呢?”司馬欣長歎一聲,“我等在前方出生入死,趙高在朝廷蠱惑陛下。陛下已不坐朝,一切政事皆決於趙高。”

“這麽說,大人沒有見到陛下?”

“下官帶著大人的上疏在鹹陽宮外守候了三天才見到趙高,未料他閱過大人上疏後非但不予援軍,反而責備我等剿寇不力,聲言要奏明陛下追究瀆職之罪。下官聽聞繼李斯父子之後,大將軍馮劫父子、蒙恬父子皆死於酷刑;殺了功臣,又殺宮室諸王,秦室十二王子、十位公主皆死無葬身之地。大人!慘不忍睹,慘不忍言啊!”司馬欣說到傷心處,啼泣不已。章邯上前為其順氣,他才緩過神來繼續道,“據說,公主們被活活碾死在杜郵亭,公子閭等被賜死前,仰天長嘯:‘吾無罪矣!’現在,趙高做了丞相,其弟趙成為中車令,其婿閻樂為鹹陽令。鹹陽巷閭之間,隻聞趙高而不聞有陛下矣。下官為求得朝廷發兵,在宮門前與趙高據理力爭,孰料得罪老賊。下官剛一離京就遭到密探追殺,不得不由陸路轉為水路。中途遭遇撞船落水,幸得大人營救,否則我命休矣。”

司馬欣說完積攢了一個月的話,麵對帳外濃濃夜色長歎一聲:“大秦危矣,如之奈何?”

大帳內令人窒息的沉默,司馬欣將目光投向章邯,發現他的老淚順著兩頰流淌到了嘴角。章邯的腦際一片空白,他目光中一片血紅,那是染紅了鹹陽天空的血色。前方與後方,流血犧牲與恃權弄威,如此巨大的反差讓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司馬欣。

司馬欣是什麽時候走的他不知道,在侍衛的提醒下,他隻是沉默地點了點頭。他忽然覺得自己太渺小,渺小得隻剩下一身孤獨和落寞。

在司馬欣離開的當晚,章邯就發起熱來,昏迷中,他看見趙高率領禁衛抄了他的官邸,二老被捆綁到鹹陽門市斬首,那血淋淋的人頭流著淚,呼喚著他的名字;他夢見項羽的大軍攻破了棘原,衝進大營,開懷大笑;他夢見章平被劉邦生擒,砍去了手腳,他想去救,卻無論如何挪不動腳步。他覺得嗓子幹得冒煙,而在不遠處就有一汪清泉,他卻隻能眼巴巴地匍匐看著……

第五天晨曦爬上大帳門簾時,章邯醒過來了,他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直守在身邊的從事中郎,便開口想要喝水。當清冽的冷水順著喉嚨流進腹中時,章邯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問道:“老夫這是怎麽了?”

“大人!您數天昏迷不醒,口裏喊著章將軍的名字。”從事中郎回道。

但章邯卻想不起這幾天都發生了什麽。這時,軍中醫官進來了,雙手端著一碗藥湯道:“大人是急火攻心,請大人喝了這碗湯藥,病情定會見輕。”

章邯喝罷湯藥,吃了早飯,便顯得精神多了。這時候,從事中郎又遞上來一封信,章邯便問:“是朝廷來的麽?”

從事中郎回道:“是陳餘差人送來的。”

“陳餘!他不是趙國將軍麽?為何致書與我?”

“使者說大人看過信劄,病就會好一大半的。”

章邯打開信劄,映入眼簾的是讓他怦然心動的辭藻——

白起為秦將,南征鄢郢,北坑馬服,攻城略地,不可勝計,而竟賜死。蒙恬為秦將,北逐戎人,開榆中地數千裏,竟斬陽周。何者?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誅之。今將軍為秦將三歲矣,所亡失以十萬數;而諸侯並起滋益多。彼趙高素諛日久,今事急,亦恐二世誅之,故欲以法誅將軍以塞責,使人更代將軍以脫其禍。夫將軍居外久,多內隙,有功亦誅,無功亦誅。且天之亡秦,無愚智皆知之。今將軍內不能直諫,外為亡國將,孤特獨立而欲常存,豈不哀哉!將軍何不還兵與諸侯為從,約共攻秦,分王其地,崐南麵稱孤!此孰與身伏質,妻子為戮乎?

章邯合上書劄,閉目良久無語。正所謂旁觀者清,這個陳餘倒是比自己明白多了,他說的件件事情,有哪一件不是戳向自己心窩的呢?而最讓他觸目驚心的是“功多,秦不能盡封,因以法殺之”這幾個紮眼的字,似乎是自己命運的昭示。是的!他需要好好想一想了。他抬起頭,對從事中郎道:“你去請長史大人,我有事要與他相商。”

不一刻,司馬欣聞命趕來,章邯屏退左右,才將陳餘的信劄拿給他看:“長史大人有何觀感?”

司馬欣將陳餘之書仔細看了兩遍,這才望著章邯道:“下官請大人賜教。”

章邯擺了擺手道:“大人死裏逃生,你我同係一命,彼此就不必戒備了!”

司馬欣放下信劄,就座打拱道:“趙高用事於中,下無可為者。今戰能勝,高必嫉妒吾功;不能勝,不免於死。願將軍孰計之!”

章邯皺了皺眉頭道:“陳餘書中言還兵與諸侯從,約共攻秦,不知可否?”

司馬欣沉思片刻後建議道:“自古敢戰方能言和。大人何不遣使前往項羽營中道明本意,一探虛實;與此同時,我軍於棘原備敵,如此則兩全無誤矣。”

章邯看了看司馬欣,沒有說話。但司馬欣已猜透了他的意思,直截了當道:“行軍主簿可為使者前往楚營,議決舉義之事。”

“大人是說始成?”

“此人辦事老成,當不負大人之命。”

“如此甚好!”章邯說著,當下伏案寫就書劄一封,一邊交於司馬欣收好,一邊附耳道,“朝廷耳目甚多,此事萬不可泄露。可令其扮作商賈,於明日卯時出發前往楚營。”

“諾!”司馬欣似乎聽得見他的心在“嘣嘣”直跳。

……

三月的桃花,女兒的心。大軍撤到漳水以南後,虞姬就發現妹妹虞娘有了心事,她總是有事沒事地打聽桓楚的行蹤。桓楚率軍截取秦軍糧道的日子裏,她除了照顧營中傷兵外,抽空就問桓楚什麽時候可以回來,會不會遇險。

“女兒家不好好照顧傷兵,打聽男人行蹤作甚?”虞姬白了一眼妹妹,嚴肅地說道,“心思放在戰事上,不可旁騖……”

“人家不就是隨口問問嘛。”虞娘的杏眼眨了眨,笑著道,“姐姐心無旁騖,為何總是往上將軍帳中跑,是怕他帳中藏了驚鴻吧?”

“胡說!”虞姬嗔怪地用手指點著虞娘的額頭,“再說,撕破你的嘴。”

“讓我說中了吧?”虞娘莞爾一笑,眉目間洋溢著調皮,留下一串“咯咯”的脆響跑開了。

虞姬被妹妹笑語**起層層心浪,劃出一圈一圈的漣漪,一種說不出的舒坦慢慢地溢過情感堤壩,催熱了一雙鳳眼。

想著男人的女人是最幸福的女人,虞姬此刻就沉浸在這種甜蜜裏。也許,那次荷山邂逅是上蒼有意牽了一條紅線。從那時候起,她不僅與項羽形影不離,而且還在他的營寨裏拉起了健婦營。她明白,愛一個人就要走進他的心。他作為楚國的上將軍,她得為他分憂。她最喜歡看他在議軍會議上那種威壓千軍的氣概,喜歡看他手執長戟,站在三軍麵前時的赳赳雄風。她想象著有一天,項羽高坐在鹹陽宮中享受臣下的朝拜,該是如何威儀赫赫!

一天早晨起來,虞姬帶領健婦營的姐妹們演訓完畢,將雙劍掛在腰間,準備到漳水旁的小溪畔去看桃花。自從進了項羽的軍營,戰事頻仍,春夏秋冬是怎麽過來的,她似乎都沒有了感覺。而在沒有戰事的日子,女人們總是會不失時機地去釋放自己的心情。

剛走了不遠,就聽見身後有輕輕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卻是虞娘追上來了,噘著小嘴埋怨道:“姐姐不該忘了小妹。”

虞姬停下腳步,等虞娘趕上來便瞪了一眼道:“什麽時候都少不了你。”

“誰讓你是姐姐呢!”

姐妹相隨著朝河邊走,沿途的野花競相怒放,天地間彌漫著一陣陣芬芳。虞娘彎腰摘下一朵藍色野花,硬要插在虞姬的鬢角:“看姐姐像不像王妃?”

“什麽王妃?現在正在打仗,你胡說什麽?”

“懷王早就說過,先入鹹陽者為王。姐丈乃軍中雄傑,定能先劉邦而入鹹陽,到那時候姐姐不就是王妃了?”

虞姬沒有回答,她不是那種心高氣傲的女人。她就是想和項羽在一起,雖然她也會想象項羽進鹹陽是如何的威風凜凜,群雄朝拜,但她卻從來不奢望他封王拜侯,錦衣美食。秦皇又怎麽樣?不是到終了命落沙丘?倒是那些百姓人家知冷知熱,相依相偎,一日不見多了許多的溫情:“我不想這些,我就想趕快打完仗,早晚廝守在一起。”

虞娘繼續自己的思路:“聽說桓大哥正在班師途中,明天就回大營了。”

“怎麽,想他了?”

“小妹就是隨便說說,我想他作甚?”虞娘兩頰泛起緋紅,有些不好意思。

虞姬挽著虞娘的胳膊朝前走,就看見一片桃林。桃花開得正盛,遠遠望去,宛若彤雲。近前一看,一朵一朵,像少女含珠帶露的麵龐,粉盈盈的。她嫋嫋婷婷地走到一棵樹下摘下一朵桃花,回贈給虞娘,隨後不經意地問道:“是不是有意於桓將軍?”

對於虞姬的追問,虞娘不置可否。虞姬便明白了她的心思,笑道:“喜歡一個人並非丟人之事,有何赧顏為難的?小妹若是真的有意,改日見了桓將軍,姐姐替你問問。”

“如此妹妹先謝過姐姐了。”虞娘莞爾一笑,接著挽著虞姬胳膊道,“說不清為什麽,妹妹一看見桓將軍就覺得順眼,他驍勇善戰,想事周密,儒雅沉靜,妹妹覺得他對女人也會勇於擔當的。”

虞姬點了點頭,覺得桓楚是真的入了虞娘的心,要不,她不會看得如此仔細的。

虞姬願意出麵,這是虞娘沒有想到的。於是,她開始盼望桓楚平安歸來,期待戰爭早早結束,因而關心起戰事來:“姐姐說,章邯還會打過來嗎?”

“這可說不準。現今秦軍在巨鹿吃了敗仗,定不會甘心。因此,上將軍要全軍將士嚴陣以待,不可懈怠。”

兩人正說著話,虞娘忽然地打住了,悄悄指了指不遠處道:“姐姐快看那邊……”

虞姬順著妹妹的手指看去,隻見從漳河岸邊的小路上過來一位商賈打扮的人。她警覺起來,她記得大軍撤到漳河南岸後,項羽在議軍會上曾提醒說要嚴防秦軍細作侵入。而且嚴令校尉們,營寨二裏之內不許陌生人進入,莫非此人就是秦軍奸細。一想到這,虞姬立即拔出雙劍,對著小道上的人喊道:“你好大膽,竟敢擅闖軍營。速速離去,否則取你性命。”

那人見是一對嬌娘,也不回避,徑直朝她們過來了。虞姬的臉色頓時變得冰冷如霜,大聲道:“你再不止步,小心人頭。”

那人行進約兩丈之處終於停止了腳步,施了一禮道:“敢問姑娘,此處可是楚軍營寨?”

虞娘回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幹你何事?”

“姑娘切勿生怒,且聽在下道明原委。”接著,那人就將如何奉章邯之命,以使者身份前來商談秦楚弭兵之事敘說一遍,末了道,“請二位姑娘行個方便,帶在下去見項將軍如何?”

兩位姑娘第一次遇見使者弭兵,一時不知如何是好。虞姬沉思片刻,將披在肩頭的絹帛解下道:“要見項將軍並非不可,可此為重兵之地。還請你委屈一下,才好進得營地。”

秦軍使者就是主簿始成,他並不感到意外。於是很順從地蒙了眼睛,虞姬執劍在後,虞娘在前麵牽著始成的衣袂,朝著項羽的大營去了……

酈食其被解開蒙在眼上的絹帛,才發現自己站在陳留城外的楚軍軍營了,而麵前的卻是幾位剛才綁了自己的青春少年。

“請問少將軍尊姓大名?”酈食其揉了揉酸澀的眼睛問。

站在前麵的胖小子回答道:“我乃劉肥,請問你是何人,竟敢冒闖我軍營地?”

一句話未了,但見樊伉橫著寶劍上前一步道:“哥哥何須與他廢話。看這賊人衣衫不整,定是秦軍密探無疑,幹脆一劍結果了賊人性命,我三人也算從軍以來立了一功。”言罷,舉起手中寶劍,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曹窋立時上前按下樊伉手中的寶劍,不急不慢道:“即便是秦軍細作,亦當問清來由再交嶽將軍處置不遲,我等如此草草殺了人,若是嶽將軍客人,豈非鑄成大錯?”

劉肥覺得曹窋畢竟年長幾歲,慮事周道細致,於是跟著他的話音道:“曹大哥言之有理。我們這就帶他去見嶽將軍。”

正要挪步,卻見嶽恒從大帳出來,眾人急忙上前拱手道:“參見嶽將軍。”

未料這一聲拜見,引得身邊的酈食其大聲驚呼道:“嶽恒?你是嶽恒?”

“請問先生是……”嶽恒站在酈食其的對麵滿臉疑惑。

“少將軍不認識老夫了?”

嶽恒仔細一看,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喊道:“原來是酈先生!久違久違。”及至發現其身上的繩索後,立即責備幾位少年,“你等好生無禮,怎可如此對待先生?”

三人即刻低下頭,劉肥不好意思道:“我等以為他是秦軍奸細,故……”說著話,上前幫酈食其解了身上的繩索。

“先生本陳留高陽人。乃聞名遐邇的飽學之士,當年我見之,行大禮猶恐不及,你等竟敢繩捆索綁,真是失禮。”嶽恒見三人訕訕地笑著,遂要他們下去,自己則帶酈食其進帳品茶敘話。

三盞茶入口,酈食其一路上的困倦消除殆盡,話也多起來了:“數年不見,當年隔牆偷摘果子的少年已成一路將軍,英姿勃發,實乃後生可畏!”

一句話把嶽恒的思緒帶回到往事之中。那年,雍齒因為賭場輸贏之爭,怒而不慎致人死命。為躲避官家追究,帶著他連夜從沛縣逃到陳留,居住在妹妹家中,恰與酈食其為鄰。那時候,嶽恒不過七八歲,常常在夜晚的月光下聽酈食其講故事。從那裏,他知道了什麽叫鄭人買履,什麽叫井蛙不可語於海,什麽叫濫竽充數。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大約一年多,事情終於過去,他又跟著雍齒回到陳縣。他至今仍然記得,臨行時酈食其依依不舍地送到村頭,留下了一句至今讓他仍然受用無窮的話:“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其實一入陳留縣境,嶽恒就想去高陽訪尋酈食其,孰料他竟然登門來見。嶽恒心中漫過鄉親的溫潤。

想著剛才三位少年活潑騰躍的身影,酈食其又問道:“為何沛公軍中會有如此少年?”

“先生有所不知,方才幾位,富態的乃沛公之子,名劉肥;稍瘦一些的,乃是樊噲將軍獨子,名樊伉;大一些的乃五大夫曹參之子,名曹窋。薛縣盟會後,在下諫言沛公將軍中損折將士之子接到營寨結成少年營,由在下統領。如今,他們已經可以上陣殺敵了。”

“哦!此當不失為長策。”酈食其捋了捋胡須,思路就到了劉邦身邊。劉肥雖係劉邦長子,但他木訥,舉止拙笨,似乎不像傳說中劉邦的性格,倘若有一天劉氏得了天下,此子豈能承繼父業?懷著這樣的心思,他又轉臉問道,“劉肥乃沛公獨子麽?”

“沛公生得兩男一女。次子劉盈與女兒劉蕊皆在沛縣老宅,由呂夫人教養。”

“哦,這就對了。”酈食其沒有再說下去。

這時候,嶽恒的聲音在耳邊響了起來。隻見他端起手中茶盞,一臉的虔誠問道:“不知先生來此,有何賜教?”

“我聞沛公欲成大業,遍訪天下賢士,可否如此?”

“此言不虛。在下跟隨沛公舉事以來,深感沛公不舍寸土,不拒細流的博大胸懷,故而,追隨者甚眾。”

這是嶽恒的直接感受,因此當初雍齒勸說他投魏,就被他婉言謝絕。後來的事實證明,魏國根本不是章邯的對手,周市也沒有沛公的度量和胸懷。

而眼前這位老者,自進入陳留以來,嶽恒就不斷聽人傳說,張耳、陳餘、武臣、魏豹等人路過陳留時,都曾慕名邀請他出山相助,或遭婉言謝絕,或幹脆避而不見。最近的一次是薛城盟會後,項羽與劉邦攻打外黃、陳留時,項羽也曾拜訪過他,他卻聞風遠走,落了個“清高”的名聲。如今,他忽然問起劉邦,倒引起嶽恒的關注。

果然,酈食其又道:“我聞沛公慢而易人,多大略,此真我所願從遊之人。”

嶽恒明白了,酈食其是欲投奔沛公做一番事業。這對劉邦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幸事,但嶽恒擔心他的剛愎自用、拓落不羈,能否為劉邦所接受。未料他還沒有回過神來,酈食其卻在一旁說話了,道:“你可言於沛公,就說高陽有酈生,年六十餘,長八尺,人皆謂之狂生,生自謂我非狂生矣。”

“啊!”嶽恒大睜兩眼看著酈食其,連連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先生難道沒有聽說沛公不好儒嗎?諸客冠儒冠來者,沛公輒解其冠,溲溺其中。與人言,常大罵。先生以其他身份出麵皆好說,不可以儒生身份見也。”

酈食其卻大不以為然,放下杯子,一臉自信地對嶽恒道:“足下照老夫所言告於沛公無妨。沛公若是真欲據天下而威加海內,定不會拒儒生於千裏之外的。”

聞言,嶽恒自是無話可說,安頓酈食其在營寨住下,他徑直向劉邦稟報去了。

出了營門,行走約一刻時間就到了劉邦的轅門。遠遠瞧見車騎校尉牛良在門口站著,嶽恒上前見禮,問沛公可在帳內。

牛良眨了眨眼睛,壓低聲音道:“正被兩個侍女伺候著洗腳呢!”

嶽恒“啊”了一聲道:“秦軍未滅,任重道遠,何人出此餿主意,豈非惑君迷主嗎?”

“我聞軍中傳言,李甲自跟隨沛公以來已近三年,仍在‘五百主’位上徘徊,日夜想著升遷。為討主公心歡,才想出這一招。”牛良不說話,卻將手指向大帳,嶽恒發現李甲挺直身子站在那裏。

嶽恒聽著,心裏便如投進一塊石子,不免翻了幾許憂慮的波浪。他當著牛良的麵又不好多說,私下裏卻埋怨蕭何、夏侯嬰、曹參、樊噲這些與劉邦出生入死的心腹為何緘默。轉而又一想,沛公不過就是洗足而已,何必大驚小怪。別過牛良,嶽恒轉身來到大帳外,要李甲向內傳稟,說有一狂生求見。

李甲老大的不願意,言道:“沛公此刻正被兩位女子伺候著洗足,此時稟報,豈不壞了興致。”

聞言,嶽恒就不樂意了,責備李甲不分輕重緩急。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高一聲低一聲地吵了起來。

牛良正要上前攔擋,卻聽見劉邦在裏麵大聲訓斥道:“我正在洗足,你等在此吵嚷,成何體統?”

嶽恒乘機稟報道:“高陽儒生酈食其,人謂狂生,欲助沛公成就滅秦大業,前來拜見。不料李五百主不願傳稟,末將驚擾了沛公雅興,還請恕罪。”

“你難道不曾聽說我素不好儒麽?”

“啟稟沛公,末將曾向他言明沛公不好儒生。然彼言曰,倘沛公欲據天下而威加海內,必不能拒賢者於千裏之外。”

“哦?”劉邦在裏麵笑了笑道,“此人倒是有些性格,我倒要看看他有何能耐,誇下如此海口。好!傳他來見。”

“諾!”嶽恒在帳外打拱,轉身離去時狠狠地瞪了李甲一眼,心想此類察言觀色之徒,將來必是奸佞無疑。

嶽恒去了不一會兒,酈食其便來了。肩頭披著二月午間的陽光,風微微吹起他的深衣,翼翼如也。酈食其顯然沒有孔夫子見魯君那種謙恭,他挺胸昂首,邁著慢而大的步子,徑直奔劉邦大帳而來。

劉邦腆著肚子半躺在榻上,兩隻長腿伸到麵前一個碩大的木盆裏,左右各有一名年輕女子捧著一隻腳,往上麵淋水。熱騰騰的水汽環繞著這個號令千軍萬馬的人物,他印堂發亮,兩頰放光,就連那一縷美髯也泛著明光鋥亮的水珠。劉邦似乎沒有覺察到有人進了大帳,他閉目養神,舒服地出著長氣,似乎要把連日來征戰的疲累吐個幹淨。

再看看兩名伺候的女子,都是高陽的美女,帶著昔日魏國女人的風韻。雲鬢如瀑,麵如白玉,精心點染的櫻桃小口微微張合,隻能聞得芬芳的氣息,卻看不見一顆牙齒外露。一雙纖纖細手,捧著男人大腳摩挲揉搓。可以看出,她們做這個已經很熟練了。隻是酈食其透過她們微微鬱蹙的眉宇和強顏歡笑,仍然讀得出她們苦澀的內心。

這種特有的見麵方式,這種切入話題的率直,讓劉邦方才舒坦的心境忽然塞上了一塊尖銳的燧石,進而碰撞出憤怒的火星。平日對儒生的厭惡都因為此境而集聚成輕蔑和諷刺,劉邦忽然從美女手中掙脫雙腳,站在木盆中指著酈食其的鼻子大罵道:“豎儒!夫天下同苦秦久矣,故諸侯相率而攻秦,何謂助秦攻諸侯乎?”

酈食其眯起眼睛看了看劉邦,絲毫沒有驚懼,反而到他的麵前,話語從剛才的詰問出發,直向劉邦的心底而來:“足下果真要聚合義兵誅無道暴秦麽?我看未必。若是真要天下歸心,為何如此倨傲無禮地對待謁見者呢?不僅如此!”酈食其一轉身,深衣就在周圍帶起一陣風,“須知儒生亦有三寸之舌,若將今日所見昭告天下,還有誰來歸附足下。不錯,足下可一怒而殺酈生,然豈不聞始皇焚書坑儒,而招致亡國之危麽?孰輕孰重,願足下三思。”

“咦!”劉邦沉吟一聲,示意兩名美女退下。他匆匆忙忙穿上麻履,開始平靜地打量酈食其,不得不承認其所述是這些年的事實。似乎說這話的酈食其不是第一人,對了!還有蕭何。記得早在豐縣時,蕭何就不斷提醒自己,不僅要羅織各路將軍,更要廣納四方賢士,以為治天下而備;還有夏侯嬰,這位縣令的司禦不斷諫言,讓自己每到一地定要禮賢下士。劉邦想著,就在內心嘲笑自己的健忘,蕭何、曹參,哪一個不是刀筆吏出身呢?

“不知先生駕到,多有輕慢。請先生少待,我頃刻即來……”劉邦換了語氣對酈食其說話,一邊向後堂走一邊對站在門外的李甲喊道,“為酈先生備茶!”

酈食其站在原地沒有動,他明白從這一時刻起,命運之舟改了方向……

此刻,穿戴整齊的劉邦重新站在酈食其麵前:“先生請坐!”劉邦從容大度地將酈食其讓在上賓位置,“方才不周之處,還請先生寬諒。”

酈食其似乎並不計較這些,也絲毫沒有其他士人的拘束,略略大度地說道:“荀卿子有言,彼正身之士,舍貴而求賤,舍富而求貧,舍佚而為勞,顏色黧黑而不失其所,無他,誌於道而已也。方今天下,群雄四起,然依在下觀之,唯沛公能得人心。”這話一出口,劉邦的身子就情不自禁地向前傾斜了,酈食其情知自己的話他是聽進去了,接著提起戰國舊事,尤其以楚懷王之事為訓,言及用人之要,“昔懷王放逐屈原,錯用靳尚之流,乃遭滅國之災,殊堪為訓。”

劉邦迷離的雙眼頓然睜開,點了點頭,膝蓋不知不覺朝前挪了挪道:“我正要問計於足下……”

酈食其正要回答,卻見李甲進來稟告,說午飯已經備好。劉邦命李甲傳來蕭何作陪,就在大帳內排開宴席,煮酒敘話,一時熱氣騰騰。

劉邦坐在上首,蕭何居左,酈食其居右,三人對望,說起話來也十分方便。其實,關於如何早日入鹹陽這事,在以往的日子裏,劉邦同蕭何、曹參商議過多次,而現在,他更希望從酈食其這獲得新想法。

酈食其無愧於“高陽酒徒”稱號,在敬過劉邦和蕭何之後,他好一頓豪飲,眼看著六七觥入了腹,他兩頰泛起熱紅,話也隨之浪湧了:“沛公起糾合之觽,收散亂之兵,不滿萬人,欲以徑入強秦,此所謂探虎口者也。”

這話一落音,他就從蕭何目光中讀出了幾許吃驚,但處在興奮中的酈食其完全顧不了這些,隻圖將良久所思噴薄於外:“蕭丞督不必驚異,在下不過說了諸位熟知的境況而已。”

蕭何微微舉起手中的酒觥,以示敬意,酈食其仰起脖子又飲下一觥,話裏就帶了自薦的口氣:“即說眼下,陳留乃天下之嚰,四通八達之地也,其城又多積粟。在下請為沛公出使之,時期歸順。若是他不聽,沛公舉兵攻之,在下為內應。如何?”

見蕭何沒有回答,酈食其趔趄著來到劉邦麵前,口舌有些發硬地問道:“足下以為如何?”

蕭何在一旁看著,覺得酈食其身上有“士者”的遺風,不僅生活上落拓不羈,且多長於毛遂自薦,每陳一策,必先抑而後仰。他明白酈食其的用意,之所以開口貶低劉邦軍,其實並無惡意,正為推出自己做鋪墊。他看著酈食其的醉態,便覺出幾分率真和可愛來,忙起身來到劉邦身邊耳語幾句,平息了他的不快。兩人讓李甲盛滿各自的酒觥,來到酈食其麵前。

“我得先生一言,勝於金縷矣。我即命先生為使者,前往陳留城中遊說縣令,若取陳留,定有封賜。”劉邦高聲說完,示意酈食其繼續飲酒。

蕭何在一旁也不失時機地讚道:“先生行於前,大兵隨於後,陳留必取無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