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背水為陣擒王離 後會有期別彭越

冬日的太陽在蒼山背後漸漸落下,幾縷餘光仿佛沉鬱的眼睛,俯視著巨鹿城外屍橫遍野、煙火繚繞的戰場。

血汙和著塵泥,改變了戎衣的色彩。橫七豎八的屍體堆裏,分不清秦軍與楚軍,彼此的血肉糾纏在一起,扯都扯不開。在生命的最後關頭,有的士卒口裏還噙著對方的一隻耳朵,就被從身後過來的槍戟刺穿身子,倒在丟了一隻車轂的戰車旁,不!他似乎並沒有死,斜倚戰車而戰,憤怒的目光直視前方,準備迎戰從正麵攻擊而來的敵人。在不遠處,風吹著襤褸不堪、殘存著火苗的“王”字大旗,被死死地抱在掌旗兵手中……

在巨鹿城外,雙方展開了七輪你死我活的搏殺。項羽、龍且和英布率領軍隊輪番進攻,而桓楚則率部去攔截章邯軍的糧道。

王離完全沒有料到,處於絕境中的楚軍士卒以一當十,校尉赴湯蹈火,死不還踵。僅僅兩天,秦軍就被死死地圍在一個小小的空間,並隨著戰事的延續,還將進一步縮小。

晚霞散盡最後一縷光彩,夜幕悄悄拉開,楚軍終於停止了進攻,四麵燃起了煙火,恐怖的夜色又平添了幾分神秘。王離判斷楚軍在用餐,他們既已毀掉了軍中的炊具,一定吞噬的是“餱糧”。

“稟將軍,楚軍暫停攻擊。”從暗處走來一個朦朦朧朧的身影,那是跟隨左右的從事中郎。看不清麵容,但嘶啞的聲音告訴王離,他的喉嚨此時一定幹得冒火。在他的身後,跟著幾名佝僂著身子的侍衛。

“我軍傷亡如何?”王離緊了緊腰帶問道。

“賊將龍且對麾下聲言,若想飲酒食肉,定當奮勇克敵;能斬我軍一首級者,賞爵一級。重賞之下,賊眾皆為亡命之徒,七戰下來,我軍死傷過半。”

“前麵引路!”王離不再問話,他擔心接下去的回答會動搖自信,他的腳步謹慎而又緩慢,盡量不去碰觸那些早已僵硬的屍體;他時不時地俯下身子,用手撫平死者圓睜的眼睛,希望能夠些許撫慰那些亡靈。

在一塊高地旁,從事中郎拿出食囊和水囊道:“這幾天還有惡戰,將軍先將就果腹。”

王離接過食囊,抓了一把“餱糧”放在嘴裏艱難地吞咽,從事中郎遞上水囊,他用水衝下幹糧,拍了拍手問道:“章將軍所部現在何處?”

從事中郎搖了搖頭答道:“大概還在運糧途中。”

“我軍糧草如何?”

“倘章將軍糧草不到,我軍僅能維持三日。”

王離吸了一口冷氣,牙齦生疼。兵法雲:“衢地吾將謹其恃,重地吾將繼其食,泛地吾將進其途”,章邯身為老將,不可能不明白吧!為何如此延宕,豈不是要置我軍於絕境?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相信章邯是同他一樣為糧草而著急。他靠著一棵枯樹,欲閉眼睡一會兒。可隻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呈現出白日裏的廝殺場麵。

戰事是在項羽渡河的第二天黎明打起來的。王離以為楚軍新到巨鹿,必是疲憊之師,又加破釜沉舟,必致人心不穩,當夜就決定以涉間所部據守營寨,自己則率所部攻打楚軍軍陣。然而,當他衝進楚軍軍陣時,就對求勝的自信動搖了。首先迎戰的是當陽君英布,他雙鉞使得車輪般轉,隻見寒光閃處,秦軍紛紛倒地。王離親眼看見,麾下校尉與英布大戰十幾個回合後,被挑下戰車,做了馬下碎屍。王離勃然大怒,衝上前去欲與英布大戰。孰料英布撥轉車頭,朝東而去。王離窮追不舍,卻在數裏外遭遇了龍且的迎擊。兩人廝殺半日,分不出勝負,龍且並不戀戰,留下秦軍一具具屍體而離去。

早在項羽渡河之前,王離就有過與英布、龍且交戰的經曆,雙方各有勝負,但都規模不大,如今見兩人不敢戀戰,紛紛離去,心中暗笑他倆不過如此。正得意間,就聽見從土丘後傳來一聲怒吼:“王離小兒哪裏走,看我取你首級!”接著衝出一員猛將,身著黑色鐵甲,內襯褐色戰袍,豹頭環眼,黑茬茬的絡腮胡,使一柄長戟。再看看戰車的馬,也都是純黑的毛色,遠遠望去,仿佛一匹匹黑色的絹帛,尤其是那吼聲在四麵激起陣陣回音,如雷如霆。

王離斷定他就是項羽。他已從章邯那裏獲知項梁陣亡的經過,更從祖父那裏聽過不少關於項燕的舊事。那時候他年紀尚小,卻覺出祖父並不因為勝利而輕看楚國的主帥,反而言語中充滿了對項燕的崇敬。

項羽的戰馬已經衝到陣前,幾乎碰在一起,項羽揮動長戟,直朝著王離刺來,王離急忙攔擋。隻聽“嘭”的一聲,雙手震得發麻。王離暗暗吃驚項羽泰山壓頂的力量,始知過去關於項羽舉鼎的傳說並非虛言,提醒自己大意不得。

王離畢竟是將門之後,當他了解了對方的實力之後,很快調整了心態。他招招有序,從容迎戰,密不透風,不給對方機會。

從第一眼看見王離時起,項羽的心中就燃燒起複仇的火焰,冥冥中,他似乎看見叔父和祖父站在雲端俯視著戰場,聽到叔父彌留之際的抱憾。因此,他一出手就有置對方於死地的狠心。然而數十個回合後,他便情不自禁地暗歎王離不愧是名將之後,他鎮定自若,不斷化解自己步步緊逼的招數。

這時候,就聽見從項羽陣營中傳來“收兵”的鳴金。項羽賣了一個破綻,撥轉戰馬撤離了戰場。王離並不追趕,他覺得這“鳴金”太及時了,斷定項羽陣營中一定有舉無遺算的高人。因此,他決定不追擊,抬頭看看,日色已過午時,轉身回營中去了。

涉間早已備了米酒熱飯在營中等候,敘話間,王離談了與項羽作戰前後的思索,涉間深以為然:“將軍所言極是,若無高謀之士,不會那麽及時地收兵。敵若變,我亦變。明日我軍留長史守營,末將先與之接戰。將軍養精蓄銳,待後出戰,雖不能斷定我軍必勝,但敵亦無勝算之機。”

果然,第二天楚軍便改變了急於求勝的毛躁,而是派出將領和校尉輪番與秦軍作戰,而且每遇廝殺正酣的時候便跳出圈外,而緊接著,新的一輪進攻接踵而至。雙方從辰時二刻一直戰到酉時二刻,才各自退出戰鬥。楚軍沒有帳篷,宿露天,食幹糧,但王離卻發現其陣腳不亂,軍容整齊。夜色中,一處處的燈火仿佛滿天的繁星,這才是讓他最感可怕的。

“項羽營中一定有能人異士!”王離再次對從事中郎談了自己的感覺,“陷於絕境而不亂,此乃製勝之師也。”

王離的猜想沒有錯,在他與項羽大戰之際,範增就站在門旗下朝這邊觀望,當他發現項羽因為報仇心切而出手急躁時,及時鳴金收兵。項羽回到陣營中,悶氣盈胸地朝範增發脾氣:“我正欲取賊將首級,先生為何鳴金收兵,豈非敗我興頭?”

範增布滿皺紋的臉上笑容可掬,一邊要“健婦營”的女士卒們為將士送上晚飯,一邊親自下車迎接項羽。項羽的確口渴了,他接過從事中郎手中的水囊,揚起脖子“咕嘟咕嘟”灌了個飽,才顧得上說話:“說說,這是何道理?”

範增依然笑道:“可否傳英布、龍且和虞姬將軍來商議接下來如何再戰。”

項羽點了點頭,又向從事中郎揮了揮手,從事中郎應了一聲,轉身而去。不一會兒,英布、龍且、虞姬相繼而來。項羽大致詢問了一下戰況,隨之將目光轉向範增道:“明日如何破敵,還請先生指教?”

範增挪了挪身子,先是將自己觀戰的體味大致敘說一遍,接著道:“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王離以為我軍毀船破釜,必欲速戰,故而彼激我決戰。兵法雲,‘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何謂以奇勝,乃出敵之預料也。敵欲速勝,我則從容應之,以輪番戰而疲敵,正所謂‘戰勢不過奇正,奇正之變,不可勝窮也’,老夫之意,明日我軍可派出將領先與王離接戰,待敵稍有疲憊時,再遣後續者接戰,如此連綿不斷,王離必因久戰而煩躁,因煩躁而失神,神之失也,乃大敗之兆矣。”

在範增說話的當兒,項羽並沒有停止思慮,範增的每一句話都在他的內心激起浪花。早年,叔父曾經責備他不習兵書,當時他很不以為然,現在卻都不幸言中。

一直坐在一旁聽各位議論的項伯深為範增的謀略所震撼,心中就有了打算。在眾將散去後,項伯並沒有馬上離去。項羽見狀忙道:“自毀船沉舟後,一切太過簡陋,叔父且到避風處歇息,待巨鹿解圍後,就可入城。”

“將士可風餐露宿,範先生蒙塵沐雨,為何不能?”項伯搖搖頭,拉著項羽的手來到範增麵前道,“範先生雖任末將,然精通兵法,老謀深算。你少年喪父,何不拜範老將軍為亞父,於私於國皆為幸事。”

事情來得突然,眾人都出乎預料。特別是範增,覺得懷王詔命為末將,讓上將軍稱自己“亞父”,實為不情之名,忙推辭道:“不妥,不妥!範增,老朽也,何敢當亞父之稱?”

項羽也正在遲疑,未料虞姬從一旁過來勸道:“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義也禮也,有何不妥?虞姬早年喪父,見老者皆以為己父,將軍欲有天下,當先具高德矣!”

其實,這些日子項羽也愈來愈覺得範增須臾不可離開,隻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如今,經叔父和虞姬這麽一說,覺得正是順理成章之事,當下口稱“亞父”,向範增行叩拜之禮。

項伯大喜過望道:“有亞父輔佐,你父親可含笑九泉,我亦心無牽掛矣。”

這一切,都為第二天的大戰無形中注入了力量……

“前方可是王離將軍?”從朦朧夜色中傳來將軍涉間的聲音,一轉眼,他就站在了王離麵前。他的戰袍已經失去了本色,散發著泥腥味。有過同項梁軍作戰經曆的涉間,怎麽也不會相信項羽率領的楚軍如此善戰,“難道楚軍是神兵麽?彼一人敵我軍數人,毫無懼色。倒是我軍被敵氣勢壓倒,怯戰者不少。若非末將揮劍斬了數名臨陣退逃者,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我今天才真正領略了何謂置之死地而後生。”王離呼出一口氣,胡須上立即結了水珠,接著他把話題轉到了明日的戰事上來,“我最擔心的是那些作壁上觀的諸侯軍,看到楚軍連連得勢,他們趁機合圍,那時我軍命運才真正不堪設想。還請涉將軍明日移軍城北,阻止陳餘與諸侯協同進攻。”望著遠方的篝火,王離話語中沉鬱的氣息明顯加重了,“從棘原到巨鹿不過三百多裏路程,章將軍運糧隊伍最遲今日應該到達,何以至今不見消息?”

涉間寬解道:“戰事正酣,以章將軍多謀,定會安抵巨鹿。末將以為,隻要我軍備足糧草,不妨與敵疲戰,此正彼要命之處。”

王離以為涉間說得有理,在心底祈願章邯中途不遭伏擊,早日會師巨鹿。涉間看看天色不早就告辭了,王離打了個嗬欠,連日來的疲倦都襲上身來,叮囑從事中郎警惕夜襲,隨後就著案幾睡著了。從事中郎拿了一件披風輕輕蓋在王離身上,才躡手躡腳地退出。

後半夜下起了大雪,紛紛揚揚的雪花驅除了黑暗,讓周圍一切都朦朦朧朧,若隱若現的。從事中郎靠在帳外的樹旁打了一個盹,被迎麵撲來的冷風吹醒,發現身上落了白白的一層雪。他正準備揮手拍掉身上的雪,卻發現四麵的篝火驟然間熄滅了,從遠處傳來漳水暴發洪峰時的濤聲。他的心一下子懸在半空,顧不得身子凍得僵冷,急忙回身進帳喚醒王離,說楚軍夜襲營寨了。王離聞訊,“嗖”地站起來就朝外走。這時候司禦已備好戰車,王離大吼一聲“牽坐騎來”,隨後一手持戟,一手拉過馬韁上了馬,就衝出了營寨。

營寨外,秦軍與夜襲的楚軍廝殺在一起,為首的不是別人,正是章邯之弟章平。他前日才從棘原趕到巨鹿,正趕上王離與楚軍大戰。而迎戰章平的卻是昨日與自己大戰數十回合的龍且。龍且一柄斧鉞掄得十分靈活,招招皆是致命之處。眼看著是數十回合下來,章平隻有招架之功,卻無還手之力。王離大吼道:“龍且,看我取你頭來。”龍且一分神,章平借機脫身,朝東南方向而去。

王離風馳電掣般地趕到龍且眼前,前兩天他們交過手,故而都不敢大意。兩人殺了大約半個時辰,龍且氣力漸漸不支,正待撥轉馬頭,就聽見耳邊傳來一聲“陳餘在此,王離下馬就擒”。王離心中一驚,果然不出所料,陳餘動了,其他諸侯軍定然不會再袖手旁觀。他心頭頓然加了負擔,已無心與陳餘戀戰,隻幾個來回便撥轉馬頭朝城東奔去,欲與涉間合兵一處,尋求突圍。

未料跑出一裏多路,卻被項羽軍攔住,與他交戰的是一位女將,騎一匹純雪色戰馬,持一對鴛鴦雌雄劍。王離早就聞聽說楚軍中有一員女將,想來就是她了。也不搭話,揮動長戟直刺咽喉。虞姬一個馬上藏身,躲過長戟,用雙腳擊打馬腹,一個鐙裏藏身,揮動雙劍,朝王離戰馬的腿部砍去。王離急忙策動坐騎,騰躍而起,躲過雙劍,等到回頭時,虞姬已跑出一箭之地。王離大喊一聲就追了上去,轉過一個土丘,前麵一道壕溝,王離隻顧瞅著前方的白馬,卻不料自己的坐騎驟失前蹄,落入壕溝,被埋伏在壕溝裏的楚軍士卒套了繩索,連人帶馬成了俘虜。

這時候項羽出現了,他不無揶揄的眼睛盯著王離半日,並不說話,倒是王離覺得名將之後,受縛於馬下,臉上無光,咬了咬牙道:“項籍小兒,殊不知你祖父乃死於吾祖刀下,你叔父亡於章將軍之手。若非你計擒於吾,定取你首級。今日落在你手,隻求速死。”

項羽近前一步,豹眼死盯著王離,牙齒咬得“咯咯”響,大罵道:“我與你國仇家恨,今日定當了斷。待我解了巨鹿之圍,再行處置。來人,將此賊押下去好生看管。凡被俘秦軍,一個不留,盡殺之。”

虞姬勸阻道:“彼等已被俘,斷無反抗之力,將軍何故要殺?何如放彼等生路,也好獲取人心。”

“姑娘所言,皆婦人之見。昔日長平一戰,白起坑殺趙國四十萬眾;王翦攻克郢都,楚人數十萬父老死於刀下,彼能殺得,我為何就殺不得。”項羽說完,轉身打馬離去,身後留下一陣狂笑。

虞姬搖了搖頭,項羽的命令使她心中五味雜陳。一整個上午,兩個項羽的形象在心中打架。一個雄姿勃勃,力敵千軍;一個剛愎自用,冷酷無情。而她偏偏將要伴他終生,這到底是她的不幸,還是幸運?也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然而虞姬就是虞姬,既然選擇了他,那就是上天的安排,縱然將來有什麽事情,她也無悔。遠遠瞧見範增朝這邊走來,虞姬收起思緒,迎了過去……

章平率領殘部一口氣跑了數十裏,將陳餘所部甩遠了才鬆了一口氣,看看左右,所剩不過十餘人。雖值深冬,卻一個個大汗淋漓,一臉倦色,用絕望的目光看著自己。

章平鬆了馬韁,仔細打量,才發現漳河在這一段是南北流向。過了漳河,就是兄長章邯經略的地方。一夜大風和大雪,漳河凍成一麵平鏡。從事中郎遣兩人過去試試,如能過去,就可以完全擺脫楚軍的追擊,回到棘原大營。不一會兒,兩名士卒來報,說冰麵較厚,完全可以過人。章平要從事中郎率領大家前行,自己斷後,整整用了一個時辰,一幹人才上了東岸。情知這裏歸邯鄲郡所轄,他的心才落了地,喊道:“來人!”

“將軍有何吩咐?”從事中郎應聲而至。

“去附近村落覓些東西果腹,然後打馬回棘原。”

……

涉間在巨鹿東門遭遇英布截殺,兩人從天剛發亮戰到辰時二刻,英布愈戰愈勇,而涉間則惦記著在城北的王離,不免有些急躁。他覺得如此下去,定會為英布所殺,幹脆不再戀戰,趁機撥轉馬頭朝城北而來,欲圖與王離會合後再行突圍。英布追了一段,卻聽見耳邊傳來一聲巨吼:“涉間休走,我在此等候多時。”英布抬頭看去,卻是魏將雍齒,隨即刹住兵馬,回頭向項羽複命去了。

雍齒的出現是涉間所不曾料到的,前些日子作壁上觀的諸侯軍見秦軍大勢已去,看來也出擊了。涉間舉刀迎戰時,強烈地感到雍齒必欲取之的臂力。要緊的是,此時雍齒有恃無恐,步步緊逼,兩人大戰十幾個回合,涉間撥轉馬頭,繼續向北而去,卻不料沿途遭到陳餘與韓國將領的圍堵。他縱然有千鈞之力,也經不住分神了。涉間一邊窮於應對,一邊期盼能在廝殺的隊伍裏看到王離的身影。

涉間明白,此時的王離不僅僅是援救的象征,更是秦軍力量的昭示。可他失望了,他沒有看見王離,他最後的一點精神寄托徹底垮了。在東阿大戰中,他早已聞知項羽坑殺俘兵的殘酷,與其被梟首懸於高杆,毋寧自裁落個幹淨。涉間對圍繞在自己周圍的士卒道:“項羽所過之處,皆屠城以顯**威,降者必死也。縱然僥幸赦免得生,亦必受辱。我等世為秦臣,若不能掃平草寇,何如一死報國。”

“如此,則永不能見到親人矣!”士卒中有人大放哭聲。

涉間來到那人麵前道:“涉間無能,不能全身帶你回去,今放你一條生路,且看你造化。”

那士卒將信將疑地問道:“將軍果然要放小人。”

涉間並不回答,揮了揮手。然而,他剛剛跑出十幾步,就被周圍的諸侯軍射殺。其他人見生還無望,紛紛願意一死報國。數十人緊緊圍在一起,涉間點燃了自己的戰袍,然後是從事中郎,然後是伍長、屯長……

雍齒、陳餘見狀,驚呆了……

在經曆了血與火的洗禮後,巨鹿城逐漸恢複了平靜,楚軍以及前來救援的各路諸侯軍連續數日才將戰場清理完畢。然而,浸入土地的血腥還時不時地隨風飄進城內,在大街小巷之間久久彌漫,整個城池籠罩在一片僵死和腐氣中。

可不管怎麽說,趙國劫後餘生,總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從趙王歇到丞相張耳、將軍陳餘乃至巨鹿的百姓,都對楚軍懷著深深的感恩。趙王命張耳出城犒賞楚軍和各諸侯國將領。張耳的想法很明確,沒有項羽,就不會有後來各諸侯國的傾力相助,因此他諫言趙王,將勞軍的地點定在項羽的轅門。

這是巨鹿戰後的第七天,雪後初晴,天高雲淡,大約辰時二刻之際,在項伯和範增陪同下,項羽來到轅門外迎接張耳與各諸侯國的將領。

依舊是鐵青色的盔甲,但襯在下麵的褐色戰袍已經換成了新的,頭盔上的紅纓在冬陽下顯得十分耀眼。那曾讓宋義驚悚、讓王離驚懼的豹眼,神情怡然地掃視著眼前的一切。

清晨的太陽照耀在轅門上方兩旁的旗幟上,那碩大的“楚”字被風吹起,呼啦啦地舞動。而不遠處的高杆上懸掛著王離的頭顱,在寒風中呈現出深紫色。這是項羽告慰項燕的標誌,他之所以要殺掉王離,是因為隻有這樣,他覺得才無愧於先祖。為此事,他還與身邊穿戴一新的叔父發生過爭論。現在,這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以勝者的姿態站在了巨鹿城下。

但他也有遺憾,那就是沒有在巨鹿擒拿章邯。昨夜,他已同叔父和亞父商議,今日勞軍之後就立即重整兵馬尋找章邯,一鼓作氣打到鹹陽。此時,他想到了劉邦。聽說他在杠裏曾與王離所部有過交戰,並且在栗縣與柴武的軍伍合為一軍,正向昌邑進發。“為不信劉邦會先於自己進入鹹陽。”項羽心想。

張耳率領朝臣們從北門過來,在他們的後麵是長長的勞軍隊伍,甚是壯觀。隊伍在轅門外止步,張耳上前行過大禮後道:“多謝大楚相救,上將軍橫掃秦軍,趙國轉危為安。下官奉趙王之命,特備水酒犒勞貴軍和各路諸侯將領。”

“暴秦無道,天下共誅之;趙國有難,懷王遣大軍馳援,乃順天之舉。”項伯以楚國使者的身份接受了勞軍大禮。

項羽接著叔父的話道:“請丞相到行轅入座。”

雙方坐定後,侍衛奉上茗茶,項羽問道:“為何陳將軍未到?”

張耳吹了一口茶水浮麵的茶梗,臉色便嚴肅了:“奉趙王詔命,下官已於昨日傳他進城收回印綬,趙國自此不複再有陳餘將軍。”見項羽投來質疑的目光,張耳繼續解釋道,“秦軍圍困巨鹿,彼據兵城北竟然畏敵怯戰,致使城中糧草斷絕,下官差人去催才勉強應付。若非上將軍與秦決戰,彼依然龜縮不動。荀子曰:‘上不忠乎君,下善取譽乎民,不恤公道通義,朋黨比周,以環主圖私為務,是篡臣者也’,如此誤國之臣當道,國之不幸。因此下官奏明大王,收回印信,放歸民間,不複再用。”

項羽看了看身邊的項伯和範增,覺得此乃別國國政,不便多說。恰在這時,轅門外傳來說話聲,項羽命龍且出門去看,來者不是別人,正是被免除將軍職務的陳餘。見龍且出來,陳餘忙上前作揖道:“在下別無他意,就是想見一見上將軍。”

龍且回道:“項將軍正與張丞相敘話,將軍有話不妨對在下說。”

陳餘一聽張耳在裏麵,頓時火氣衝天,對著帳內大聲道:“張耳小人,我待你若子事父,未料你心胸狹小,我交出印綬,非是怕你,乃明己不重將軍之心誌也,你之於趙國,與慶父無異,王上必有一日明白過來,將你千刀萬剮。請龍且將軍轉告上將軍,末將愚鈍,然對上將軍欽佩有加。今日雖別,後會有期。”言罷,轉身離去。

張耳在帳內聽著陳餘的怨言,心緒也漸次地紛亂起來。他也沒有想到,昔日的刎頸之交,如今竟會反目為仇。當著項伯、項羽的麵被指為小人,更是尷尬。好在這時候,門外傳來迎接各諸侯國將軍的消息,才緩解了難堪的場麵。

趙國知會各諸侯國在楚軍轅門勞軍,參戰的各路將領感到為難。若是拒之不去,不唯有傷和氣;若應約而往,前些日子各國怯戰觀望,與項羽所部橫掃千軍的氣概相形見絀,自感臉上無光。然而,他們盤算再三,還是來了。

現在,踩著殘雪,魏將雍齒、齊將田都和韓國的權將軍在轅門前下了車,順著儀仗排列的甬道朝大帳走來了。那旌旗獵獵的雄氣橫天,那刀槍林立的威嚴軍陣,那莊嚴肅穆的注目禮,還有懸掛在轅門前的王離首級,把氣氛烘托得嚴肅寧靜。回想七天前項羽破釜沉舟的決斷,每個人心頭掠過的是無言的敬畏和複雜的愧意,在走進大帳的那一刻,沒有誰耳提麵命,大家便情不自禁地屈身垂首了。

與此同時,他們也從項羽的目光中讀出了勝者的驕矜,這讓雍齒在一瞬間想起了與劉邦相處的日子。當他後來知道是項梁借劉邦五千精兵將自己趕出豐縣後,就心存怨恨。可一場巨鹿大戰使他受到了強烈的震動,那積怨漸漸地淡去……那一夜,他忽然想念起劉邦,自撤離豐縣後,他們再也沒有見過麵。他聽說這個被項羽梟首的王離所部,在杠裏也曾被劉邦的擊敗過。他也聽說楚懷王與劉邦、宋義有過先入鹹陽者王的誓約。現在,項羽成了上將軍,他預感安天下者,非項即劉也!如果當初不聽周市的蠱惑,豈有今日之悔愧?現在,項羽的氣度使他更堅信這一點,既然魏國不能持久,那他是否要選擇歸順劉邦抑或項羽呢?

……

此時,蕭何正秉承劉邦的意思,與彭越在昌邑巨野澤中的水寨飲酒,暢敘沛公自任碭郡長以來所向披靡,一路西進的功勳。一個個得人為梟的故事,經蕭何懸河之口的渲染,就在彭越麵前勾勒出劉邦天下雄傑的形象。

這個隻有三個人參加的宴會,成“品”字形而坐。彭越坐在上首,左邊是蕭何,右邊則是彭越的軍師馬申。彭越將馬申介紹給蕭何,蕭何暗暗打量,覺得這個小眼睛的軍師的笑意中有一種揣摩不透的東西。

“若能得見沛公一麵,此生無憾矣!”彭越望著蕭何道。

“沛公早聞英雄大名,亦思之若渴。”蕭何飲了一口酒,臉上就帶了真誠。

侍衛送來一缽菜肴,一股異香飄進鼻翼,彭越不失時機地介紹道:“此為濰河銀魚,長二寸餘,體長略圓,似無骨無腸,細嫩透明,肉質細膩,清燉之後,佐以菜肴,鮮美無比。”

蕭何夾起一塊乳白色的嫩肉放進口中,果然爽滑如飴,連道:“此魚中上品矣。”

馬申側身舉起酒觥,向蕭何和彭越致意,順便問道:“不知沛公攻下昌邑,是久駐還是路過?”

聞言,蕭何很快讀懂了馬申話裏的味道,在回敬二人的同時不經意道:“沛公誌在鹹陽,昌邑豈能牽住王者之心?”

馬申狐疑的目光掠過蕭何的額頭,很快就轉為溫暖的微笑:“沛公者,鴻鵠也,思天遠之高翔,在下欽佩。不過……在下聽說在栗縣,沛公奪剛武侯軍四千人,這怎麽說?”

蕭何先是一愣,緊接著拊掌大笑:“先生真會說笑,柴武何許人也,他是楚懷王欽命的剛武侯,身經百戰,若非真意加盟,豈是沛公奪得了的。他之所以合入沛公軍,乃因沛公性度恢廓,人皆附之。”

馬申急忙申明道:“在下也是道聽途說而已,蕭大人切勿在意。”

彭越適時地舉起酒觥,邀蕭何共飲,衝淡了剛才的氣氛,然後若有所思地道:“今日與蕭公一敘,勝讀書十年。”

“蕭何者,區區縣吏,若未遇見沛公,也不過撰掾而已。”這就是蕭何的聰明之處。當初沛縣舉事者皆推他為首,是他拱手相讓才成今日格局。如今,反倒以沛公識才,才使他有今日的理由,來吊彭越的胃口。

彭越兩頰泛著紅光,玉麵劍眉此時都被裝點上團團紅雲,益發地顯得玉樹臨風。酒喝到這個分上,彭越再也無法抑製情感,一年來的辛酸苦辣頓時湧上喉嚨……

現在想起來,那些事就像昨日一樣鮮活。當初昌邑好漢在巨野澤中舉義時,公推他為首領,然而兩年過去,至今擁眾不過千人。項梁在薛縣會盟時,連張良都在邀約之列,而他卻被人遺忘。這讓他很喪氣,從此對周圍戰事不聞不問,隻一心在澤中經營水寨,偶爾也與駐守昌邑縣的秦郡監發生小戰。駐守昌邑的郡監也曾數次入澤清剿,未料湖港河汊縱橫交錯,撲朔迷離,難以奏效,幹脆各守其土,互不相犯。然彭越心中再明白不過,一旦章邯掉頭北上,此種局麵必不能持久。若非巨鹿之戰,他大概早在秦軍剿滅之列了。蕭何的到來,為改變目前的局麵,攻占昌邑城帶來了一線希望。

這一場接風宴,蕭何與彭越的敘話直到日色將暮,夕暉落水之際才盡歡而散。當夜,蕭何就在巨野澤水寨歇息,第二天,在巨野澤碼頭,彭越親自送蕭何上船,兩人依依惜別。

船已經劃出去很長一截水路,蕭何回眸,仍見彭越與馬申站在渡口,隱隱約約還傳來聲音:“彭越在巨野澤恭候沛公到來。”

從昨天開始,馬申就對彭越在蕭何麵前表現得過於謙恭是心存腹議的,現在,望著船兒消失在蘆葦**後,他終於將憋了一天的話說出來:“屬下聽聞劉邦其人不守信用,當年出入賭場時常常賴賬,難保他不心存叵測,將軍不可不防。”

彭越沒有回答馬申。其實他的內心也很矛盾,不管如何艱難,總算是一軍之首,在巨野澤中可以縱橫捭闔,稱霸一方。如果如蕭何所言,倒也罷了,倘若真應了馬申的擔心,豈非引狼入室?

“久居澤中,亦非長策;攻打昌邑,乃我夙願。他既可助我攻城,不妨暫且利用之,至於日後,且行且看吧?”彭越言罷,轉身回了山寨。

轉眼到了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二月,劉邦將夏侯嬰、灌嬰和嶽恒主持的“少年營”留在了栗縣,自己率大軍到了巨野澤,彭越率領澤中義軍出蘆葦**五裏迎接。當他看到劉邦乘坐的船隻拉開長達數裏的陣勢時,從內心感到了震撼。及至登島相見,看劉邦身後的蕭何、曹參、樊噲、周勃、柴武等人一個個英氣逼人,內心就變得更為複雜。

當晚,彭越用巨野澤湖鮮為劉邦一行接風。席間談到攻城事宜,彭越通報了一個讓劉邦十分吃驚的消息,說自蕭何離開後,昌邑駐軍驟然增多。據探馬稟報,乃是駐紮在棘原的章邯軍為阻止劉邦北上,特地遣都尉董翳前來署理昌邑防務,郡監輔之,光是校尉以上官佐就有五人;探馬還說,董翳一到昌邑,就命城中軍民將滾木、礌石、桐油等搬至城頭,又從棘原運來糧草充實府庫。

隨後,馬申補充道:“據聞,章邯之弟章平從巨鹿戰場敗走後,也奉命前來昌邑。因此,破城更添困難矣。”

樊噲對馬申長別人誌氣,滅自己威風心存微詞,甕聲甕氣道:“未戰先怯,非大將所為。俺明日就率軍攻進城去,殺他個昏天黑地。”

曹參拉了拉樊噲,又把下顎朝劉邦方向伸了伸,那意思是叫他少安毋躁,且聽沛公安排。

劉邦將手中的筷子舉起來又放下,的確,當初之所以北上取昌邑,是因為項羽在巨鹿牽製了秦軍。現在看來,事情出現了變化,便將目光投向蕭何問道:“丞督以為如何?”

蕭何抬起頭環顧了一下在座的各位,道:“知彼知己,勝乃不殆;知天知地,勝乃可全。彭將軍言敵之情,我等明日再實地觀之,再定破敵之策不遲。”

“丞督所言,亦吾之慮也。明日我與丞督、五大夫與彭將軍一起察看敵情。”劉邦言道。

……

“哼!劉季要會同彭越攻我昌邑,談何容易?”此刻,在昌邑縣府內,董翳正和齊郡郡監、將軍章平以及昌邑縣令一起議軍。說到據守,他滿懷自信,“隻要我軍秉承章老將軍以靜製動、以逸待勞的謀略,不消數日,敵必自退。”

“自退?敵遠道而來為何?”章平不以為然,“都尉不可輕視。”

“非我空言。我聞楚懷王乃與劉季、宋義曾誓約,先入鹹陽者為王。劉季者,逐利之徒也。他必以早日入關為要。”董翳信心滿滿道。

“那又如何知劉季自退呢?”齊軍郡監順著章平的思路問。

董翳呷了一口熱茶,潤了潤嗓子道:“昌邑,些許小縣,豈能為劉邦所戀。敵此來必以速戰,戰之不勝,必退無疑;還有,敵此來是為收彭越於帳下,一旦彭越歸附,當揮師西進,彼時我軍傾力追擊,陷彼於首尾不能相顧之勢,敵當無暇再顧鹹陽,如此,朝廷之危解矣!”

章平沒有再爭論,這不僅因為堅守昌邑的主將是董翳,更是被他一番說辭折服了。記得自己剛回棘原,還未喘口氣就被派往昌邑的那天晚上,兄長便告訴他,長史司馬欣回京奏事,至今沒有消息。而從鹹陽不斷傳來傳聞,二世早在李斯被殺前已不再坐朝理政,一切政事皆決於趙高。兄長很寒心,再也沒有剛出兵時的勃勃雄心了,他要章平到昌邑後,遇事多聽董翳的。回到大帳,章平秉燭連夜給兄長修書。

第二天剛到辰時一刻,章平就出現在軍營裏。可他發現董翳更早,兩人互致問候後,一同察看城防。展現在麵前的卻是冬日的枯樹昏鴉,霧靄重重,並不見楚軍進攻的跡象。這意味著什麽?章平不免有些擔心,問道:“將軍不覺得太安靜了麽?”

很長時間,董翳的眉頭都鬱蹙在一起,他冷峻地對身邊的從事中郎道:“傳令下去,四門緊閉,有貿然出城與敵接戰者,斬無赦。”

忽然,董翳的目光鎖定在城西南不遠處的山上,內心頓然揪緊了——敵若用火箭射中城樓桐油,豈不要殃及城中軍民麽?一想到這,他倏地轉過身朝城下走,隨口對章平道:“請將軍速命校尉在城樓上多多備水,以防敵火攻。”

董翳並不知道,此時劉邦與蕭何、曹參、彭越正在距城北門不遠的叢林中查看地形。劉邦發現,昌邑城牆雖不高,但並非正南正北走向,城牆沿著土丘之勢蜿蜒,在拐彎的地方都修築有甕城。站在甕城前,可以看見城外的動向。而且,自秦建齊郡以來,對昌邑城不斷加固,尤其是丘陵下段,城牆不但升高,而且加厚。

“這樣的城池易守難攻。”劉邦嚴肅地對身後的蕭何和曹參說道。

蕭何瞅了一會兒,接過彭越的話道:“弩機乃楚秦氏‘橫弓著臂,施機設樞’而成,射遠二百四十尺,即以最強算計,僅僅可以觸及城牆,尚不足以傷及守城將士。”

曹參卻道:“丞督所計甚是,然既不能傷人,乃可傷物。倘我用火攻,敵奈何不得。”

劉邦沉思片刻後道:“隻是我軍一時到何處尋找這多弩機手?”

蕭何笑道:“無妨!前次項公借我六千兵馬,其中就有弩機屯,命周勃調來即可。”

“如此甚好!”劉邦轉身朝坡下走,“回營,商議進軍大計。”

日色西斜之時,劉邦一行回到巨野澤山寨,當即邀集各路將軍部署攻城事宜,劉邦親自坐鎮,由周勃帶領弩機屯在城外小山上設伏,一則為步軍號令,二則一旦步軍進擊,即用火攻城樓;柴武、樊噲各帶本部人馬從東城和北城進攻;曹參部署在西城,彭越部署在東城,使敵首尾不能相顧。

在議軍進入尾聲之際,馬申忽然站起來道:“在下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見劉邦點了點頭,馬申撩起衣袖繼續道,“諸位將軍兵強馬壯,唯彭將軍所部不過千人,誠恐攻城兵力不足,還請沛公明察。”

蕭何意識到這是要挾,正想著該怎樣應對,卻不料劉邦爽快地答應從周勃處撥出三千人馬給彭越。這一舉止,不僅劉邦所部將軍沒有想到,就連彭越也感到突然。孰料劉邦接下來的一番話,更讓彭越無言以對,心中唯存感激。

“諸位!”劉邦寬大的衣袖在空中舞動,聲音高亢而又寬厚,“我聞昔日鄭國疲秦事發,秦皇舉國大索,一時間人心浮動,上下不安。李斯聞之,乃上《諫逐客書》,言曰:‘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卻眾庶,故能明其德。’自古成大事者,莫不胸納萬川,況乎彭將軍一方雄傑,助我攻城,區區三千人馬,我猶以為薄也。”

這聲音如重槌擊鼓,蕭何、曹參一幹人心中波浪迭起,每個人都感到舉事近兩年來,劉邦的胸懷有了很大的變化,言行舉止中帶了社稷之主的氣度;尤其是彭越,在巨野澤中獨處時,他根本沒有將這個亭長當回事。可如今,劉邦在他心中變得高大起來,至於馬申,因為自己的小心機被劉邦化解而殷殷地慚愧,再沒有說一句話。

戰事是從卯時開始的。當弩機屯將第一支火箭射向星空之際,楚軍在昌邑城東、南、西、北四麵同時發起進攻。抬著雲梯的楚軍將士呼喊著朝城下跑去,猶如夏日驚雷從空中響過,留下經久不息的餘音。接著,第二波轟響接踵而來。樊噲一手執大斧,一手執盾牌衝到護城河邊,號令部下在護城河上架起梯橋,隨後很快來到城牆根將雲梯豎起來,各伍伍長率先登梯。

樊噲罵道:“放開,你膽小如鼠,俺為有你這樣的屬下感到羞愧。”

從事中郎並不反駁,從地上扛起雲梯迅速越過護城河。當他爬上城頭時,就見一伍長的刀刺了過來,從事中郎握住刀刃順勢一拉,手掌立時血流如注,那秦兵卻被丟到護城河裏。他剛剛才上城垛,腳就被從踝部砍去,那秦軍校尉緊接著一刀過去,從事中郎攔腰被斬,兩段屍首滾下雲梯。

樊噲眼看從事中郎壯烈殉職,一拳打在自己胸口,朝身後的士卒們喊道:“衝!衝上去……”

柴武所部集結到北門,卻沒有急於攻城,而是派了一批聲高嗓大的士卒由屯長領著罵陣:“郡監小兒,鼠膽賊心,龜縮在城中算什麽英雄,有膽量出城來較量。”

“郡監小兒,鼠膽賊心!”

“殺殺殺!殺盡秦軍,立功回家!”

起初,秦軍並不為之所動。大約巳時左右,郡監屬下的一位司馬終於耐不住性子,躍馬出城與柴武接戰。柴武隻命校尉應戰,兩人在馬上殺了十數個回合,校尉轉身而走,那司馬緊追不放,卻不妨校尉回馬一槍,正中咽喉。

這一切,被來城北督戰的董翳看在眼裏,嚴令鳴金收兵,怒斥郡監道:“我早有將令,私自出城者斬無赦,你是要以身試法麽?”看著吊橋高懸,董翳留下一句話,“不論楚軍如何罵陣,都不得出去,這就是勝算。”

曹參的進攻也不順利,自舉義以來,他經曆戰陣無數,卻沒有像今天這樣死傷甚眾。

在東城的彭越,以往都是在巨野澤中與秦軍周旋,攻城尚屬首次。雖然他有四千人馬,聲勢浩大,可同其他三門一樣,秦軍緊閉城門,犧牲的都是被滾木礌石砸下城的士卒。許多劃槳的裏手沒有死在澤中,卻在昌邑城丟了性命。自己起家的千餘人眾怎經得起如此犧牲,兩個時辰後,他就號令暫停攻城。

再說西南方小山上,周勃率領兩屯弩機手向城中發射火箭,以蕭何的預想,火箭到了城頭,堆積在城牆上的滾木、柴草和桐油被點燃,火借風勢,必致秦軍引火自焚。但他沒有想到,董翳也發現這麵山坡,而且命城中軍民備足了水供滅火用。楚軍的箭矢一落到城頭,就被秦軍用水澆滅。周勃幹急卻無可奈何,鐵青的臉色這會兒更加難看……

這一切當然都在董翳的意料之中,他看著楚軍一片片地倒下,得意地對章平道:“此即所謂以逸待勞,以靜製動也。”

彭越很沮喪,第一次與劉邦協同作戰就出師不利,這讓他十分尷尬。回到營中,他沒有休息就來到大帳,不無愧意地對劉邦道:“在下無能,沒有料到董翳到來……”

“兵無常勢。此一時彼一時,將軍不必自責。”劉邦很寬容地邀彭越入座議兵,在聽取了將軍們稟報的戰況後又道,“董翳乃久戰之將,對我軍十分清楚,故而以靜製動。諸位,如何才能誘敵出城,還請各陳高見。”

聞言,柴武先說話:“此次董翳堅守,必出於章邯之意。末將罵陣半日,他閉目塞聽,無動於衷。”

曹參接著柴武的話建議道:“如果能遣一支軍伍混入城中以為內應,城門必破無疑。”

樊噲卻不讚同:“五大夫說起來輕巧,做起來何其難哉。董翳四門緊閉,飛鳥難入,何況人呢?”

在眾人談論中始終沒有聽見周勃說話,劉邦於是問道:“中涓為何不語?”

周勃“吭”了一聲,抬頭看著大家道:“依末將觀之,此次昌邑之戰既無天時,亦無地利。這二者不具,徒有人和,亦不能成事。”

周勃的話雖然不像其他人那樣涉及具體戰事,卻將蕭何的心猛地撞了一下。他覺得,周勃雖觀書不多,然慎思卻長於他人。於是,暗暗向劉邦使了個眼色。劉邦會意,環顧了一下眾人說道:“連連大戰,將士疲累。今日就到此為止,諸位且回營歇息!”

眾人走後,大帳內隻留下劉邦與蕭何。蕭何問道:“方才周勃所言沛公如何看?”

“我豈能聽不出話中意思,隻不過當著眾將之麵不好說罷了。近日來我反複思忖,此次昌邑久攻不下,再攻是否合宜。我軍目標乃在早入鹹陽,不在一城一地之爭,盤桓於此,豈非鼠目之舉?”

“沛公所慮極是。”蕭何為劉邦的所思稱讚,“與其糾纏於此,不如避實就虛,繞道而行。”

“丞督此說,正合我意。”劉邦轉身對站在門外的李甲道,“傳令下去,我軍明日子時撤退西行。命樊噲遣一校尉速往栗縣,命夏侯嬰、灌嬰、嶽恒等移軍西行,兵發陳留。”

李甲走後,劉邦又問:“丞督以為彭越會隨我軍西行麽?”

蕭何思量片刻後道:“依屬下觀之,彭越雖人馬不過千人,然久在巨野澤中,未必肯舍而離去。沛公何不請來問問。”

而此時馬申正與彭越在帳中密議,馬申依據近日戰況,推論出劉邦很快就會做出退兵決策,這讓彭越十分吃驚,追問其詳。馬申的眼睛眯成一條線,很是得意發現了劉邦心底的秘密:“劉季者,何許人也,乃當世梟雄,唯項羽可遏之。彼之圖在鹹陽,豈能因一城之利而暗於大局?在下以為劉邦前次攻昌邑不下,非為一城,乃在謀奪將軍之兵。”

走還是留,他猶豫不定。留,何以麵對蕭何一片摯誠之情;走,前程難料。

馬申在一旁看著彭越七上八下的心緒,就不免著急道:“主公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早做了斷早安寧。”

彭越正要回答,就聽見帳外侍衛稟報,說沛公差人請將軍過去議事。馬申使了個眼色,出去對前來傳令的李甲道:“請轉告沛公,彭將軍即刻就到。”

馬申此舉,是為了給彭越留下整理思緒的時間。聽著李甲的腳步漸行漸遠,彭越凝結在一起的眉毛綻開了,留下一句“回巨野澤中”的話,就奔沛公大帳而來。一進門,就連連作揖打拱道:“在下來遲,請沛公恕罪。”

劉邦邀請彭越落座,安排侍衛奉上茗茶,這才很謙恭地問道:“依將軍之見,下一步該如何攻取昌邑?”

彭越沉吟須臾後道:“蕭公上次來時,城中隻有郡監,尚不足慮,然董翳與章平一來,情勢大變,連日來我軍傷亡較大,加之冬寒天冷,不便登城。故而在下以為,該另做他圖。”

聞言,劉邦看了一眼身邊的蕭何又道:“將軍一言中的。方才我與丞督商議,亦以為不宜再戰,欲繞城西行,不知將軍有何打算?”

彭越對於劉邦的詢問沒有絲毫的驚訝,一路上,他反複思慮馬申的諫言,覺得歸劉實非存己壯軍之策。現在,他不過是把一路所思直陳於劉邦麵前而已。彭越起身來到劉邦麵前,躬身施禮,而出口的話卻是十分得體:“今日得遇沛公,乃在下大幸。唯感所部兵微將寡,若隨沛公西進,非但無益於事,反而拖累大軍西進。”說到這裏,彭越暗暗打量蕭何,他臉上水波不興,這才接著道,“加之當初所集皆昌邑人,戀鄉故土,不願離開。故在下斟酌許久,決計回巨野澤水寨暫棲,待來日羽豐翼滿,再來拜見沛公,共興大業。”

不等劉邦和蕭何說話,彭越又道:“在下十分感謝沛公將三千人馬撥與麾下以作攻城之用,現在城池未下,在下當歸還人馬……”

蕭何的眉宇間流露出不易覺察的微笑,心想這個彭越說起話來倒真是密不透風。正想著,劉邦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來了:“將軍這是什麽話?我既是將三千人馬撥與將軍名下,就不曾想到要收回,且讓其留在將軍身邊,跟隨將軍學習水戰,說不定何時就能派得上用場。”

劉邦緩步上前,牽著彭越的手道:“人言季不修文學,然以有天下為己任,豈能因小利而暗於大局。將軍千人之伍,難敵秦軍。三千人馬雖不算多,然亦可壯行色,將軍勿再推辭。”

“既是沛公大量,將軍笑納便是。”蕭何也在一旁勸道。

彭越還能說什麽呢?離開營帳之時,他轉身向劉邦深深地行了一禮,油然喟歎道:“沛公者,率從風雲之主矣!”

送走彭越,劉邦傳令下去,當夜子時高點火把,佯攻實退,梯次西行,令敵不敢窮追。

彭越早早地來到營寨,看見沛公的車駕過來,忙率領馬申以下校尉在車前送行。劉邦在蕭何陪同下來到送行隊伍麵前,輕輕扶起彭越,雙手撫著他的肩膀道:“今日一別,誠望將軍珍重,後會有期。”

劉邦沒有忘記撥給彭越軍的校尉,叮囑他追隨新主,竭忠盡命:“你莫負所望。待誅滅暴秦,江山歸一,願與諸位會與鹹陽。”言罷,劉邦登上車駕,轟隆隆地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