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意昂昂破釜沉舟 氣咻咻張陳反目

卯時一刻剛過,項伯便早早地傳喚丫鬟為自己洗漱。夫人從後堂來到前廳問道:“時辰尚早,老爺何必如此著急?”

“已是卯時二刻,不早了。老夫近幾日總是心神不安,噩夢不斷。”項伯一邊穿衣束帶,一邊回答夫人的話,“前些日子,籍兒來書說兵至安陽,之後再無消息,老夫不免有些擔心……”

夫人訕訕地笑了笑道:“籍兒已是帶兵的將軍,夫君何須掛心?再說,前有宋將軍主事,身旁有範增老將軍讚劃,會有什麽事情呢?”

“籍兒自幼在我們膝下長大,夫人豈不知他的雷霆脾氣。加之他以為兄長之死與宋將軍有關,老夫擔心他不能以國事為重,而閾於私怨……”

此話夫人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恰在這時家令來報,說車已備好。項伯出門登上車軾,才覺得濕漉漉的,原來是落雨了。

司禦吆喝一聲,馬兒就撒開四蹄在路上小跑開了,“嘚嘚”的馬蹄聲打破了晨間的寂靜,也叩開項伯的心門,諸多的心事便湧上心頭。這幾天來,項伯的右眼皮時不時有跳動的感覺。特別是從昨日午後開始,愈益厲害了,他預感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

記得在大軍離開彭城的前一天夜間,他和項羽有過一次並不算愉快的談話。麵對燭火香煙環繞的項梁靈位,項伯心頭五味雜陳,他無法說服項羽對宋義的懷疑,他更說服不了自己。可他更知道,大敵當前,任何有悖於複楚大局的行為都會讓兄長的在天之靈不安,更讓父親的英名遭到玷汙。

可在項羽看來,叔父的內斂和忍讓與項氏家族叱吒風雲的性格格格不入,同祖父秉旄仗鉞的氣吞雲水相去甚遠。麵對仇敵忍氣吞聲,這就是懦弱。

項伯並不生氣,溫和地回應道:“你年輕不懂,溫良恭儉讓乃君子之德,得人心之本也。”

項羽失望地看著叔父有些瘦削的身影,從胸腔裏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燃燒的:“叔父如此,豈不讓親者痛而仇者快,叔父泉下豈能瞑目?”

項伯無奈地搖搖頭,在無法說服項羽之後,隻留下聲聲歎息。

此刻,他把這一切都同眼皮跳聯係在一起,就覺得車轂轉動得十分艱澀、沉重和緩慢。便對坐在車轅上的司禦道:“你能不能快一些?”

司禦不解地看了看項伯,清晨的彭城上空響過一聲清脆的鞭聲,車明顯地快了。

雨越下越大,間回夾帶了片片雪花,落在臉上冷颼颼的。項伯下意識地裹了裹衣服,心卻飛到了前方。在這樣的日子,不知士卒們如何度過一個個寒夜霜晨。

王宮侍衛看見左尹的車駕,紛紛挺直身板。過了王宮的闕門,大殿便可望了。說是大殿,不過是秦泗川郡守的府邸前堂,不僅不能與高峨入雲的鹹陽宮闕相比,就是與昔日楚王宮比起來也寒酸了許多。唯一給人震撼的是那兩座在頂部雕了鳳凰展翅圖騰的闕門。項伯記得剛剛搬到彭城,項羽就力主將鳳凰雕上冀闕,以示決心。每一次在闕門前下車步行進殿奏事時,項伯都肅然地在門闕前仰望鳳凰許久,似乎隻有這樣,他才能深刻領悟複楚對他來說意味著什麽?

司禦一聲“籲”,車駕在闕門前停了下來,項伯朝守衛在門前的侍衛點了點頭,就匆匆奔向大殿。他遠遠地瞧見殿門前站著一位老者!那不是呂清麽?他正急切地朝這邊觀望。項伯加快腳步,登上階陛問道:“呂大人先到了?”

“快點!大王等急了。”呂清接過項伯的話說罷,轉身就朝殿內走。

項伯追上去問道:“出何事了,讓大王如此著急……”

呂清壓低聲音道:“世侄殺了宋將軍,已遣桓楚飛報朝廷了。”

“啊!”項伯頓時大張著嘴巴,他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誅殺主帥,形同於謀反,他首先想到的項氏家族的災難降臨了。他在心頭埋怨項羽做事魯莽,闖下如此大禍。

呂清在一旁催促道:“大人快些,大王發怒了。”

項伯稍稍整理了一下紛亂的心境,踏進大殿跪倒在丹墀,手捧笏板訥訥道:“微臣參見大王。”至於班列中大臣們的表情,他根本無心察看。

耳邊傳來的聲音表明事情並沒有想象中的那樣嚴重:“二位愛卿平身。”

“謝大王!”呂清與項伯雙雙站起,這才發現桓楚站在一旁。

“二位愛卿怎樣看待宋義之死呢?”懷王待二位站起身,便問道。

項伯覺得如此重大的事情,在無法判斷大王態度前,隻能跟在呂清後麵察言觀色。好在呂清早從呂臣的來書中了解到前方戰事的原委,定了定神出列稟奏道:“啟奏大王,依臣觀之,事變緣由皆出於上將軍優柔寡斷,遲遲不肯發兵,貽誤戰機,引起眾將憤怒。故而,不應治項將軍罪。”

話音剛落,就有人出列反對:“右尹之言差矣。上將軍曾是楚國令尹,又蒙大王垂愛節製各路大軍。陣前殺害主帥,形同謀反,該將項羽處以車裂之刑。”

這話立即得到平日看不慣項羽驕矜傲慢的人的響應,一時,殺項羽的聲浪轟動了整個大殿,熙熙攘攘,難以平息。

這場麵,讓懷王想起當年的屈原就是這樣在眾人要求下被逐出郢都的。前車之鑒,他不能因為一時順應輿情而鑄下大錯;他更明白,自己之所以有今天,皆歸於項梁的忠貞。在當今舉國反秦,諸侯蜂起的情勢下,連張耳、陳餘、武臣、周市等人都紛紛自立割據,以項梁當時的懷玉抱瑾,神威遠播,完全可以擁兵自重。可他卻遍訪民間,扶自己上位。若是殺了項羽,不僅讓秦軍快慰,且愧對於項梁泉下之靈。想到這裏,懷王揮手平靜了一下殿內的聲音,對項伯道:“左尹為何沉默不語呢?”

項伯低頭看著笏板,大家的話他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心裏七上八下。聽到懷王問話,他的心“咯噔”一下,忙不迭地出列道:“啟奏大王,愚侄不才,犯下如此大罪,微臣聽憑王上裁決。”

聞言,懷王又將頭轉向桓楚問:“桓將軍既是受項羽差遣,定然是在場之人,何不詳述其情呢?”

桓楚這會兒正著急沒機會為項羽辯白,現在懷王讓他說話,真是求之不得,忙出列作揖道:“項將軍手刃宋義,實屬軍心所向之舉。”

眾皆嘩然,有人怒道:“誅殺主帥,豈可謂義憤之舉?”

桓楚並不驚慌,他早在來彭城的路上便將應對的話在心裏反複掂量過了,現在不過是將腹稿公之於眾而已:“諸位大人少安毋躁,且聽末將一一道來。我軍奉懷王之命救趙討秦,然則,宋義卻以種種借口遲遲不願進軍,致使我軍滯留安陽四十六天,敢問各位大人,此舉是否有違王命之嫌?”

“咦!”人群中又是一陣喧嘩,又有人道:“宋大人此舉,確屬不妥。”

“豈止不妥,項將軍多次陳說厲害,反被誣為目無尊長,幾欲殺之。依末將觀之,此豈非肆權弄威?”桓楚又道。

人群中又是一陣喧嘩,桓楚知道人心朝著有利於項羽的一邊漸漸傾斜了,不失時機道:“末將聽說,趙國丞相張耳為解巨鹿之圍,曾遣人前往將軍陳餘處搬兵,孰料陳餘所遣五千兵馬遭遇秦軍,土崩瓦解,一敗塗地。陳餘從此怯戰畏敵,不敢出兵。巨鹿城中,糧草奇缺,出現人相食之慘劇,而宋義卻袖手旁觀,傳將出去,大楚聲譽掃地,此豈非誤國之罪?更有甚者,我軍與秦軍為戰,甘苦備嚐,不遑暇食,而宋將軍卻借公子宋襄出任齊相之機大宴賓客,豈非瀆職之罪?”

接連幾個反問,桓楚緩了一口氣,看看朝裏的大臣一個個低頭不語,情知自己的話他們聽進去了。果然,呂清站出來說話了:“微臣亦以為項將軍此舉乃順應人心之舉。前不久,呂臣來書亦言曾多次勸宋將軍出兵援趙,都被駁回。試想,倘照此延宕下去,我大楚國威何在?信譽何在?”

懷王沒有料到,輿情會朝項羽一邊傾斜。正想著如何應對,呂清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來了:“當務之急,大王乃在選任前方主帥,穩定軍心。”

懷王沉思了大約一刻時間,才將與宋義的往昔情感翻了過去,待他麵對眾位大臣的時候,已經對新任主帥有了很明晰的主見:“眾位愛卿,宋義一意孤行,甚違本王之意。項將軍順應軍心將其斬首,足見必戰的氣度和恒心。故本王決計,任項羽為上將軍,節製各路討秦大軍。項伯聽命,寡人命你即日前往安陽宣示詔書,並出使趙國宣達本王諭意,以解其憂,不得有誤。”

看看日近中午,懷王示意黃門宣布散朝。大臣們紛紛走出大殿,隻有項伯站在丹墀內沒有動。一紙詔命,攪亂了項伯本已不安的心境,既慶幸項羽終於沒有被追究,又擔心以後怕有負王命。一時間五味雜陳,莫名其狀。

“項大人,散朝已久,回府吧!”

項伯“呃”了一聲,跟隨著呂清腳步出了殿門,來到司馬道上訥訥而語道:“呂臣將軍在前方任長史,大人才該去安陽啊!”

“萬萬不可。現虎侄已為上將軍,大人赴任身當其責,正當其時。”呂清放慢腳步,等著項伯跟上來才接著剛才的話道,“犬子雖不才,然對大楚忠心耿耿,必能協力少將軍決勝秦軍。大人就放心前往,呂清在彭城署理朝政,靜候大人佳音。”

到了冀闕前,司禦正在那裏等著,項伯拱手與呂清相別,回府去了……

馬蹄聲漸行漸遠,呂清望著項伯有些佝僂的背影,在心裏道:“同為一母所生,公與項梁相形見絀矣!”

其實,對於項羽來說,從被推上假上將軍那一刻起,就已擔起了運籌決策的重任,項伯來不來前方,似乎都不影響他按照自己的思路部署大軍。軍營內外終日鼙鼓聲聲,喊殺震天;眾人白日征塵滿身,夜間和衣而眠,枕戈待旦,一派臨戰氣氛。

鬆懈多日的軍紀重新嚴厲,校尉們對在演訓中敷衍塞責的伍長、什長,輕則鞭笞,重則剝去戎衣,捆在高杆上凍餓,將士們每日的心都繃得緊如弓弦。

英布、龍且奉項羽之命率麾下人馬悄悄渡過漳水,以擾敵為主,尋機殲之。如果順利,這兩天當有捷音傳來。

這一天,項羽在範增的陪同下到各個軍營察看,出了大帳,就瞧見十字街頭簇擁著一堆人,問道:“前麵作甚,如此喧鬧?”

“上將軍忘了?此乃虞姬姑娘組建的‘健婦營’報名處,安陽城中的婦人們紛紛前來,聽說已經過了五百人了。”

項羽不無感慨地噓了一口氣道:“五百人是少了些,虞姬要領就領千人。以後每攻下一座城池,就招婦人進‘健婦營’,不需多久便可上陣殺敵了。”

範增點了點頭道:“我軍要戰勝強秦,非少壯有力者不能為之,故每到一地,也要招青壯男子入軍。”

虞姬此時正站在人群前,對擔任記名的女伍長道:“招呼大家站好隊伍,一個一個來。”然後,自己坐在案幾後麵,以考官的身份問話。

虞姬看見一位身材窈窕、容貌俏麗的女子走進人群,便喊道:“你過來回話。”

那女子落落大方,來到虞姬麵前,施了一禮道:“參見將軍!”

“你家居何處?”

“生在雲深處,弓箭不離身。”

虞姬明白了,這女子出身獵戶,繼續問道:“姑娘姓甚名誰,請報上名諱。”

“小女姓虞,人稱虞娘。”

“咦!”虞姬暗暗驚歎,一下子便來了興頭,“令尊是誰,可否告知一二。”

虞娘頑皮地笑了笑道:“是我入軍,又不是家父,將軍多問了吧?”

“姑娘誤會了。我也姓虞,遇見同姓自然高興,姑娘不說亦無妨。”

“哦?原來如此啊!家父虞明,曾是薛郡沭陽人氏,秦滅楚後,家父避難碭山深處,以遊獵為生。”

“呀!”

虞姬又是一聲驚呼,虞娘打住了話頭問:“將軍又怎麽了?”

“姑娘不知,我也是沭陽人士,聽家父生前言道,有一兄弟姓虞名明在戰亂中離散,不想今日再次遇見妹妹,此天賜矣!”虞姬喜不自禁,上前一把摟住虞娘,惹得前來報名的婦人們投來詫異的目光。

這情景自然被項羽看見,他緊步上前,哈哈大笑道:“上天有恩,讓姑娘姐妹重逢,可喜可賀,今日午間我略備薄酒,為虞娘接風如何?”

虞姬忙推辭道:“謝上將軍,隻不過虞娘是來報名入‘健婦營’的,倘若如此,豈不冷落了其他姐妹的心。”

項羽想想覺得也是這個道理,便順口道:“來日方長,等解了趙國之圍,全軍上下同喜同賀。”言罷告辭,繼續往前巡查去了……

沿著軍營轉了一圈,項羽等人回到大帳已是巳時三刻,呂臣告知龍且將軍從河北回來了。項羽揣摩龍且這時候親自回來,定是有重要軍情稟報,便與眾人徑直進了大帳問道:“龍且兄為何此時歸來?”

這時,侍衛已捧了碭山雲霧茶上來,龍且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道:“末將與當陽君率部渡過漳水後,就遭遇到王翦之孫王離和涉間所部,連日來屢次交戰,雖有小勝,然終不能與城中堅守之趙軍接觸,故而,末將過河來向上將軍稟報。”

項羽倒吸一口冷氣,沉默良久沒有說話。對於王翦這個名字,他並不生疏,當年祖父項燕正是死於與王翦之戰中,而正是這個王翦率軍滅掉了楚國。如今,自己倘是敗於王離之手,不是讓世人笑三楚無人麽?王離啊王離,你如今遇到我,算是活到盡頭了。項羽將拳頭握得“嘎吧”響。

這些日子,從斬殺宋義到北上抗秦,項羽見識了範增的老謀深算,在心底已將之視為不可須臾離開的軍師了,他立即將頭轉向範增,露出詢問的目光。

理了理思路,範增捋了捋胡須道:“倘若老夫沒有猜錯,上將軍必是要與王離、章邯在河北決戰?”

項羽點了點頭:“正是!此次籍當國仇家恨,集於一戰。”

“夫未戰而廟算勝者,得算多也;未戰而廟算不勝者,得算少也。多算勝少算,而況於無算乎!依老夫觀之,上將軍縱然傾漳水兩岸之兵合力北進,我軍於數量上仍不敵秦軍,談何決戰?又談何集國仇家恨於一役?”

“先生所言,不免多慮。兩軍相逢勇者勝,此亦兵法所言。”

“上將軍欲以匹夫之勇對強秦乎?墨翟雖言‘君子戰雖有陣,而勇為本焉’,然徒有其勇,不懂戰法,亦無勝算。”

“那依先生之見呢?”呂臣插話問道。

話說到這個分上,範增覺得火候到了:“兵法雲:‘投入亡地然後存,陷入死地而後生’。”

聞言,項羽眉毛頓時展開,擺手截住範增的話道:“我明白了,先生一席話點醒事中人。我軍皆江淮間人,必欲絕其戀鄉之念而不能克敵。傳令下去,我軍於今夜子時渡漳水,過河之後,皆沉船,破釜甑,燒廬舍,持三日糧,以示士卒必死,無一還心。”隨後,項羽又對呂臣作了一揖,“安陽軍務就交於長史,待我軍解圍之後再相見。”

呂臣這半晌深為項羽的氣概所打動,臉上便帶了由衷的欽佩:“將軍盡可放心,安陽有屬下,擔保萬無一失。”

龍且辭別項羽,連夜過河將命令傳達給英布。

是夜,漳水沿岸起了大霧,項羽率領大軍悄無聲息渡過漳水,天將拂曉時,已全部集結在漳水北岸,與英布、桓楚軍隊會合了。

大軍剛剛紮住腳,龍且就按照項羽的安排傳令毀船沉舟,破釜斷炊,每位士卒隻帶三天幹糧。將令一到軍營,且不說“千人”以上官佐,那些從會稽跟隨項羽打到北方的“五百主”和“百將”尤其想不通。有兩位“五百主”以家中有七旬老母為由拒不毀船,龍且當即將其就地正法。他橫眉怒目,站在河岸高處對軍卒高聲道:“你等須明白,勝者,舟毀尚可再造,釜破亦能再買,若敗,則死無葬身之地。再有敢抗命者,格殺勿論;校尉治軍不嚴,連坐鞭笞五十。”

這話落地不一會兒,但見在釜鍋餐具被粉碎的叮當聲中,一頂頂帳篷燃起衝天火焰,一艘艘渡船被裝上石塊沉入河底……士卒們眼看著剛才還乘坐的渡船頃刻間被淹沒在滾滾的漳水中,想起從此不知還能不能回家看到妻兒,禁不住淚水從眼眶湧出,咬住嘴唇不出聲,在心裏默默念叨著兒子的名字。

英布、龍且各自督促部屬破釜沉舟,心中**起一股必勝浩氣,深為項羽的英雄氣概所感染。大家都意識到,麵對秦朝的虎賁之師,將必是一場惡戰。

範增一步不離地陪同項羽巡查兵營。他雖被懷王任為末將,然因不習武功,身邊並未有一兵一卒,然在項羽的心中,範增的一句話足可敵萬軍。此時,他想起了一件事,便道:“上將軍可否留意,龍且將軍稟報軍情時,並未提章邯軍之動向。”

“咦!”經這一提醒,項羽頓時覺得確是這樣。恰在這時,龍且來報說所部輜重均已處置完畢,隻待下令向敵發起進攻。項羽順勢問起章邯軍的蹤跡。

龍且回道:“據探馬報說,此次圍攻趙國的乃王翦之孫、王賁之子王離和曾經在東阿與我軍為戰的涉間,章邯軍承擔糧草輜重押運之責。”

“哦!如此說來……”範增輕撚胡須,正要說話,卻不意從耳邊傳來執戟郎韓信的聲音,“依卑職觀之,章邯押運輜重不過掩人耳目。存己之師,避戰觀望才是真意。還在河南時,卑職就曾諫言上將軍不妨對章邯賄之以金,曉之以利,致其陣前倒戈,乃不戰而屈人之兵上策也。”

聞言,範增心中驟然一驚,這韓信竟也能料敵陳策,隨之就有一種被人看穿心思的不快,責備道:“老夫與上將軍說話,你胡言亂語什麽,還不退下?”

項羽轉過頭狠狠地瞪了韓信一眼:“我早對你說過,此肉食者事,你多言無益。”

“諾!”韓信卑微地低頭後退。

不過,韓信的話範增確是聽進去了,再朝前走的時候,他便低聲附耳道:“將軍可派一支軍伍截斷章邯軍糧道,致其與王離軍首尾不能相顧,進而誘其降之。如此,則趙圍可解,我軍大勝無疑。”

項羽點了點頭,轉身對身後的韓信道:“傳各位將軍到河岸隱蔽處議軍。”言罷,轉身朝前走去。

在不遠處,他看見了虞姬姐妹的身影,她們正帶領“健婦營”搬運沉船的石頭。一個個頭上熱氣騰騰,腮邊緋紅,恰如冬日山崖上盛開的梅花。項羽來到她們麵前,隻見運輸楚軍的數百條船,如今被沉沒得隻剩下不到十條……

項羽正舉目遠眺,就見韓信匆匆趕來稟報道:“桓將軍護送項左尹到了。”

項羽聞之,眉頭大展,心想叔父此來,必是帶了懷王詔命,忙轉身往回走。

在河北岸的岩石後麵,項羽看見了剛剛下船的項伯和桓楚。見過大禮,項伯取出懷王的詔命念道:“查宋義違命不前,貽誤軍機,罪當誅之。夫趙之與楚,禍福相接,唇齒相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故命項籍為上將軍,節製各軍,早日解趙之圍,以達寡人寬仁於睦鄰。”

項羽挺直腰板接過詔命,高聲道:“臣定不負大王之命。”

太陽從太行山頂慢慢升上天空,昨夜曾掩蓋了楚軍渡河的晨霧慢慢淡去,項伯看了看附近正在沉船的士卒,將不解的目光投向項羽。項羽讀懂了項伯的狐疑,用範增的話做了回答:“投入亡地然後存,陷入死地而後生。”

項伯不再說話,似乎從他身上看到了項梁的影子……

項羽破釜沉舟的消息,很快地被刺探楚軍軍情的細作傳到王離耳內。已與英布、桓楚有過交鋒的王離驟然變色道:“破釜沉舟?項羽究竟何意?”他將桌上的文書推到一邊,在大帳內踱著步子……

不管百姓怎樣怨聲載道,在王離的心裏,文臣武將的職責就是護衛社稷。祖父王翦是這樣,父親王賁是這樣,如今到了自己,豈能丟棄傳統,任由賊寇橫行。因此當章邯向朝廷請兵時,正在恒山郡井陘口駐軍的王離在接到二世詔命後,立即派遣涉間南下協力剿賊,雖東阿失利,然定陶大捷,無疑為章邯贏得了北上擊趙的機會。

王離一向是很輕視楚軍的,這不僅因為祖父當年率領秦軍攻破了壽春,將曾經稱霸南方的楚國變成了幾個郡,更因為涉間隻是小試牛刀,就打敗了義軍各路會盟的盟主項梁。因此,盡管他麾下的司馬在杠裏與劉邦有過接觸,並一度失利,可在他看來,楚軍仍然不堪一擊。直到與英布、桓楚兩支軍隊交鋒後,他才發現敵軍並不像預料的那樣一觸即敗。

如今,項羽將渡船燒掉、將炊具粉碎的舉止就像一塊巨石投入他的心湖,讓他再也不能平靜了。他沒有見過項梁,更沒有見過比自己年輕了數歲的項羽。但從細作的稟報中他感覺得出來,這位青年不可以輕看,他問走在身邊的涉間道:“依你觀之,我當如何破敵?”

涉間與楚軍作過戰,也聽說過項羽的勇猛,更對目前情勢有著高度敏感:“依末將看來,項羽之破釜沉舟,乃因彼軍在數量上少於我軍,故而做速戰之姿。敵欲速戰,我則以疲敵應之,不過半月,敵軍思鄉心切,必致自亂。”

“將軍之言差矣,敵破釜沉舟,已將自己置於絕境,況漳水北岸地域狹小,不宜大戰,我軍正宜以優勢軍力將彼壓至河北岸之溝道,聚而殲之,不僅可以予楚以滅頂之災,更可以震懾援趙的各路諸侯軍。”王離笑聲中帶著自負,涉間還要進言,被他用眼色製止,“將軍不必再說,我意已決,我軍於明日對敵開戰,務必一舉勝之。”

大霧漸漸散去,耳邊傳來漳水嘩啦啦的濤聲。涉間向王離告辭,準備回軍營去,他要暗中派遣校尉,把這裏的情況送給章邯,催促他快速歸來,勠力對敵……

趙國丞相張耳現在回想起當年跟隨義軍進入陳縣的第一次朝會,那種難以名狀的悔愧就暗暗爬上心頭。也許,當初他就應該忠貞不貳地跟著陳勝,做一個陣前衝殺的校尉或者讚劃政事,而不該借口北上分兵擊敵,到邯鄲擁立武臣為王。誰知不久,武臣與左丞相召騷被部將李良誅殺。幸虧他事先得到消息,才幸免於難。盡管,幸得將軍陳餘的回戈,這場短命的政變很快平息。如果這時候他和陳餘幡然悔悟,重新回到陳勝身邊,張楚國也不至於那麽快就被章邯擊敗。陳縣本是他的第二故鄉,但他卻絕不願再回到那裏去,又擁立故趙國後裔趙歇為王,遷居信都。當時的章邯正與項梁在東阿、定陶一帶大戰。他希望項梁能將章邯拖在江淮,使他贏得與魏國、齊國結盟的機會。

但事與願違,章邯不僅在定陶大敗楚軍,而且項梁也戰死了。章邯轉而揮師北上,將趙國作為攻伐對象。不僅如此,駐守在井陘口的王離轉戰南下,與章邯軍合軍一處。趙軍很快就發現與秦軍力量對比太懸殊,再戰無異於以卵投石。於是,張耳和陳餘商議退出信都,避敵鋒芒。

那一夜子時,天落著雨,張耳和陳餘來到王宮,含淚向趙王歇陳奏了戰事經過,勸諫他撤離。趙王歇有些不舍道:“王宮初起,信都初開,如此倉皇撤離,難免被諸侯嗤笑。”

陳餘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哀聲若鴻道:“大王,我軍號稱二十萬,實不足十五萬,難禦強敵。若強撐一戰,將城破國亡。”

“此天不助我矣!”趙王歇長歎一聲,當夜,踩著泥濘退入巨鹿城。與此同時,他還遣使向魏、齊、楚求援。

陳餘畢竟經曆過戰陣的,他明白一旦全軍退入巨鹿城中,就等於作繭自縛。於是他將十五萬兵馬一分為二,一半入城據守,另一半駐紮在巨鹿城北,以備策應。

曾做過秦朝外黃縣令的張耳早年隻在傳言中聽過王翦和王賁的善戰驍勇,對於其後人王離知之甚少。現在雙方一交戰,他就明白王家不愧為將軍世家。秦軍仿佛從天而降的狂飆,如從長空滾過的雷霆,如刺破黑夜的閃電,別的不說,單是那氣勢就足以讓趙國和前來救援的諸侯國聞之驚悚。

不是麽?當趙國使者向田榮求救時,田榮非要趙國先遣回田角而拒絕出兵。將軍田都不惜與田榮失和而率軍馳援,雖然攻下濟北等城池,然而,聞聽王離、涉間軍已將趙軍圍在巨鹿,也不敢貿然進軍了。他命校尉進城向張耳傳話,要等楚軍到來再行進攻。否則,救趙不成,自亦危矣。

張耳還能說什麽呢?他鎮定地對使者道:“請使君回稟田將軍,不日楚軍將兵至巨鹿,定然勝券在握。”其實,他明白自己說這話時底氣是何等的不足。

還有雍齒。他因為與劉邦翻臉而被周市裹挾到魏國,成為魏咎的一位將軍。張楚國亡,魏咎驚懼,自殺身亡,魏豹自立為王。在接到趙國的求救文書後,他適時地派遣了雍齒前來救援。他當然是無利不起早,可一仗下來損兵數萬,便急忙收縮手腳,不動了。張耳數次遣人催促其兵發巨鹿,得到的回答卻與田都一樣,要等待楚軍到來。

還有那燕王韓廣派來的權將軍聲明救趙,可一到巨鹿,見秦軍攻勢淩厲,立即將部隊後撤二十裏。韓廣乃是武臣派去經略燕地的部將,卻叛主而自立。如今燕地地瘠民貧,兵微將寡,張耳也明白,燕國出兵隻不過是杯水車薪。

在四十六天漫長等待的日子裏,張耳幾乎每天都登上城樓南望,漳水夾帶著渾濁的黃泥滾滾遠去,那近乎焦渴的目光多麽希望能穿越雨霧,看到楚軍浩浩****奔襲而來。懷王不是已任命宋義為上將軍,節製各路英雄北上救趙了麽,為何日複一日地延宕?他也曾派使者過河催促過好幾次,宋義總是推諉,難道他也被章邯嚇破了膽麽?

巨鹿城雖為巨鹿郡治所之地,平日裏商貿還算繁盛,在沒有戰事的年月,平靜而又熱情地接待著南來北往的旅人商賈。現今一下子湧進數萬將士,很快就顯得拮據了。以致百姓為搶購過冬的木炭、小米而大打出手。

昨天,相府的家令來報,說是城中較大的客棧和酒肆都雇了專門的家丁,以防搶劫。

“本相知道了。這些天,相府夜間也要多加仆役值守,以免夫人受到驚嚇。”

“諾!”

家令剛剛轉身出去,一名守城的校尉便進來稟報,說城中糧食緊缺,有些什長帶著屬下到米店搶糧,甚至打傷店家。

聽了這話,張耳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打仗打什麽?打的就是軍心。軍心亂了,巨鹿城還守得住麽?但他不願將自己的情緒傳遞給校尉和官佐,不動聲色道:“你且下去,嚴令各級官佐管好麾下軍士,絕不可以騷擾百姓,否則嚴懲不貸。”

校尉離開以後,他立即傳來丞相長史,要他到司庫查訪,看城中軍糧還可以維持幾日。

長史一臉無奈:“恐怕維持不了多久了。”

“究竟能有多久,本相也好向王上稟報。”

午後,丞相長史將各個府庫的情況一一陳說一遍,眉頭就再也無法展開:“照此計算,士卒每日兩頓,可持續十日;一日三餐,隻能維持七日。一旦斷糧,必起事變,丞相須早做計劃。”

“本相所愁,正在於此。就在方才,軍中校尉來報,說有什長放任麾下搶掠米店,繼續下去,如何了得。”張耳沉默片刻,頓了頓又道,“明日一早,本相即去朝見王上,奏明此事。”

長史眉頭顫了顫,想起一個人來,又進言道:“目今之計,唯陳將軍能救趙於危難之中。他現駐軍巨鹿城外,因各路諸侯與秦軍相持,他尚未遭遇重創,倘若陳將軍能遣以善戰之將攜糧殺進城來,必能解饑餓之圍。”

咦!為何有近水而不用?張耳聽罷一擊掌道:“煩勞長史前往陳將軍處,一則請他發兵解圍;二則請他攜糧馳援。本相將派遣得力校尉護衛大人前往。”

張耳眉宇間雖然一派肅穆,其實內心是翻波卷浪的。在義軍中,他與陳餘被視為“父子”。在陳勝揭竿時,兩人相偕投奔,並被允準隨武臣北上。更因在漫長清苦的歲月中,張耳待陳餘視同己出,而陳餘也的確將他視為父輩。

往事曆曆在目,樁樁都充滿質感,像昨天一樣新鮮。正所謂患難見人心,在李良反叛的生死關頭,陳餘以五萬殘兵大敗李良,又協助張耳擁立趙歇為王。他和陳餘已經成為趙國的砥柱中流,趙歇比誰都清楚。

“微臣深信,陳將軍一俟見到長史的信劄,定會遣得力校尉護送糧草入城的。”第二天在王宮,麵對心急如焚、一籌莫展的趙王歇,張耳依舊充滿信心。

他自信和堅毅的目光使得神情恍惚的趙王歇漸漸平靜下來。這個名為貴胄公子,實則未經世麵的趙王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張耳身上,他緊緊握住張耳的手幾於失態:“寡人安危,係於丞相與陳將軍了。”

張耳惶恐,急忙雙手扶著趙王歇道:“大王萬萬不可,所謂諫、爭、輔、拂之人,社稷之臣也,臣雖不能不及其一,然忠貞天日可鑒。至於陳將軍,自幼與臣相依為命,當此之刻,定能以國之安危為重。”

辭別趙歇,張耳走出王宮的步子是沉重的。在王宮外的階陛上,他看到了兒子張敖。進入巨鹿後,他特地將張敖遣到趙王歇身邊擔任右中郎將,專事負責趙王的侍衛。張敖顯然也看見了父親,他向身邊的侍衛交代兩句,忙趕過來拜見。張耳簡單地問了問宮廷治安,叮囑兒子近日人心浮動,不可掉以輕心。

“父親盡可放心,孩兒日夜守衛宮廷,敢保大王安然無恙。”

聽到兒子鏗鏘的聲音,張耳轉身再次踏上歸途。

長史出城已經一天多了,如果順利今晚便可以回來。至今仍然沒有楚軍的蹤影,而齊、魏等軍皆持觀望態度,如果近兩日楚軍不過漳水,那麽,巨鹿城破隻是時間問題。張耳撩了撩衣袖,仿佛要甩掉蓄積在心中的煩惱。

回府的路上,張耳沒有說一句話,整個心思籠罩著一層陰雲,以至於司禦提醒他府邸已經到了時,竟然沒有聽見。

夫人看見張耳怏怏不樂地歸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何事讓夫君煩心?”

“我想單獨靜一會兒。”張耳長歎一聲,進了前廳坐下。他明白夫人雖然身居深院,外麵的境況卻是時刻記掛在心。他理解夫人的心境,當年他從魏國逃到外黃時,恰逢夫人新喪丈夫,嶽父見張耳溫文爾雅,便將女兒另許與他。這一對半路夫妻,生下一個兒子張敖,現在一家人都在巨鹿城中,夫人能不提心吊膽麽?

他很感念妻子。她一個富豪人家出身的小姐,丟下暖閣閨房,跟隨著自己南北顛簸,卻毫無怨言,就衝這一點,他也要盡職盡責,千方百計解巨鹿之圍。他很疲倦,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中。在夢中,他與一家人遭遇秦軍的追擊,前有王離堵截,後有涉間追擊,就在生死關頭,他一個激靈,從夢中醒了過來,一身冷汗。睜開蒙矓的眼睛,看見夫人和家令站在麵前。

“夫君,是夢魘了麽?”夫人憂心忡忡地問。

張耳搖搖頭,卻把臉轉向家令問道:“有人來訪麽?”

“稟丞相,長史大人已在廳中等候多時。小人要喚醒老爺,長史大人說丞相連日操勞,不堪疲倦,要您多睡會兒。”

“長史身係國家安危,怎能不喚醒我。”張耳說著,忙整了衣冠來到前廳。

“長史大人辛苦了!”張耳人還沒有進前廳,聲音先進到了長史耳內。

長史一轉身,與張耳撞個滿懷,情知其等急了。待張耳屏退左右後,他就迫不及待地說道:“氣殺人也!”

“怎麽了?陳將軍有變麽?”

“屬下殺出城外,來到了城北陳將軍營寨,隨身侍衛死傷所餘不過十一二人。當屬下將大人信劄交於陳將軍時,大人猜他如何說?彼言:‘吾度前終不能救趙,徒盡亡軍。且餘所以不懼死,欲為趙王、張君報秦。今必懼死,如以肉委餓虎,何益?’丞相說說,這還是當初那個與丞相一起擁立趙王的陳餘麽?”長史咽了一口唾沫,“屬下告訴他說事情已到了生死關頭,要以俱死立信,安知後慮?彼又曰:‘吾死顧以為無益。’”

長史告訴張耳,在他說到唇焦舌燥之際,陳餘答應遣一校尉送些糧草進城以解急需。末了,歎了一口氣道:“陳餘將軍談‘離’色變,殷殷於口的是前次派遣的五千精兵覆沒於巨鹿城外,聲言決不能再做以卵擊石的蠢事,要為趙國保存最後的兵力。”

長史見張耳渾身顫抖,臉色蠟黃,生怕他氣壞了身子,忙上前好言勸慰道:“目下大敵當前,丞相務必製怒大忍,不使臣僚之間徒生嫌隙,一切且待巨鹿解圍之後再做計較。”

張耳正要搭話,卻聽見家令在門外稟報:“公子回來了!”

兒子在這個時候歸來,莫非秦軍攻進城了?張耳心裏忽然布滿了驚懼,他呼地站起來,卻發現張敖已經站在麵前了。

“父親,楚國使者項伯進城,大王傳父親進宮議事。”張敖眉宇間掩飾不住的喜色,淡化了前廳的緊張氣氛。

“這麽說,楚國援軍到了?”

“非但到了,上將軍項羽命三軍將士破釜沉舟,發誓三日內解巨鹿之圍。”

“項羽者,當世英雄矣!”張耳望著窗外沉沉的夜色,重重吐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