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血淋淋宋義梟首 坦蕩蕩沛公得心

在山河破碎、風瀟雨晦的日子裏,秦二世三年(公元前207年)十月到了。

歲首,是孕育希望的日子,可剛剛過了二十五歲的項羽每日卻被焦慮和憤懣纏繞,而且隨著戰事的不斷延宕,這種情緒漸漸地化為怒火,時刻都可能從胸臆間噴出。此刻,他站在安陽城頭,舉目北望,漳水如一條玉帶將巨鹿與安陽劃開。那影影綽綽的城池剪影,那飄浮在城池上空的冬雲讓項羽心潮翻卷,難以平複。

出兵前,張耳派使者傳來消息,說在秦軍的大舉進攻下,趙國已進駐巨鹿城堅守,等待救援。倘若當時宋義能及時渡河,那秦軍必陷入內外夾擊的絕境。將建功立業、為叔父報仇掛在心頭的項羽為爭取出擊的機會,暫時將與宋義的私怨拋在一邊,大軍剛剛駐下,他就直奔大帳請戰:“救趙即是擊秦,末將請求率軍渡河。令趙軍向外,我軍向內,陷敵於兩麵夾擊之中,既可解巨鹿之圍,又可重創秦軍。”

宋義抬起眼皮看了看項羽,似乎早已深思熟慮,說話的語氣就帶了長輩訓誡的意思:“夫搏牛之蟲,不可以破蟣蝨。”

“上將軍此話何意?”

宋義從座上起來,到木炭盆中撥了撥火,說話益發慢條斯理:“將軍將門之後,為何如此淺見?難道你不曉得,趙知楚援在側,必神凝氣定;而秦之攻趙,即便取勝,亦必成疲累之師,此時若我乘其疲憊而攻之,則定然大勝矣;彼若不勝,則我引兵鼓行而西,必舉秦矣。”見項羽沒有回答,宋義便十分得意。在彭城,鑒於項梁初逝,他將所有的怨恨都壓抑在心底,而現在,他的案頭就擺放著上將軍印璽,項羽再暴躁,料也不敢以身試法,接下來他的話裏就夾帶了譏諷,“若論披堅執銳,我不如將軍;若論運策決機,恐怕將軍不如我吧!”

“你……”項羽忍住了一腔的憤懣,目前尚未開戰,他不願意因為內訌給秦軍以可乘之隙,“末將明白了!”他向宋義打拱告辭,鬱悶地出帳去了。

讓項羽沒有想到的是,他剛剛回到大營不久,就接到了宋義下達的軍令——凡猛如虎,狠如羊,貪如狼,強不可使者,皆斬之。

這不是針對自己麽?

“當初未能一劍結果這小人,致使今日反受其辱。”項羽口中大罵,身體卻已躍出數尺之遠,“我這就找宋義問個明白?其若再出言不遜,賊命休矣。”

範增急了,忙向找尋項羽商議軍情的英布使了個眼色,英布會意,從後麵抱住了項羽。

“你這是為何,快放開我!”項羽見掙紮不脫,這才住了腳步,豹眼怒視英布和範增道,“你等怕他,我卻不怕他。”

範增來到項羽麵前道:“將軍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乎?夫將軍陣前建功,乃為擊秦;帳前滋事,乃為抗命。死於戰而名垂千古,死於法而負罪萬年。孰為輕重,請將軍三思。”

“難道就任他這樣恃權妄為麽?”

範增搖搖頭道:“所謂多行不義必自斃。宋義若果真滯留安陽,不唯三軍將士眾怒難犯,就是懷王也會治其罪的。”

“範老將軍所言甚是,宋義欲作何為,我等且靜觀以待,請將軍少安毋躁。”英布附和道。

這一等,居然就是四十六天。項羽搖了搖頭,不願意再想起那些令他心灰意冷的爭論。宋義不發兵,他現在隻能望著漳水而長歎。

寒風凜冽,項羽本能地裹了裹戰袍朝前走去。在角樓前,幾名士卒正在籠著一堆柴火取暖,嗆鼻的煙味順著寒風直衝進項羽的喉嚨,他咳嗽了兩聲,臉色頓時就蒙上一層烏雲。

幾位士卒知道項羽的性格,頓時渾身戰栗,趴在冰冷的地上叩首求饒。項羽對守在城頭的其他士卒道:“有膽敢擅離職守者,斬!”

剛剛踏上石階,項羽就與範增遭遇了。範增上城來,勸慰道:“士卒疏於值守,固然該斬。然歸根溯源,乃在宋將軍。”

項羽聞言,點了點頭道:“兵久而國利者,未之有也,難道宋義不懂得這個道理嗎?”

範增轉身傍著項羽往城下走:“宋將軍畏戰不前,一則有失國格,二則違背懷王旨意。此雙重罪責也!”

項羽警覺地看一眼範增道:“先生的意思……”

範增詭譎地笑了笑,他相信項羽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在範增看來,推倒宋義的火候還是沒有到,還需要一些事為之鋪墊。當他發現隨著時間的延宕,楚軍的軍紀越來越鬆弛,就斷定為時不遠了。

兩人相傍著從城牆根走到街頭,就聽見從對麵的小巷中傳來一陣救命的聲音,項羽大步衝過去了。眼前的情景使他不敢相信這是在楚軍占據的安陽:三位楚軍士卒正在圍打一位店家,一邊打,一邊口中還振振有詞:“沒有義軍來安陽,你等豈能安然市易?吃你幾觥酒竟如要命一般。今日不痛打你,你不知爺的厲害。”

店家掙紮著求饒:“這酒錢小人不要了也罷,請軍爺看在小老兒年邁的分上,且饒了小人吧!”

一個伍長一腳踢倒店家:“滾開!惹惱了軍爺,要了你的命。”

“住手!”他們隻顧快活,卻不意發現麵前站了一位粉麵桃腮的女子,此人正是虞姬,“朗朗乾坤,豈容你等胡作非為。”

伍長抬頭見是一佩劍女子,益發地**笑上眉:“嘿嘿!姑娘倒是喜歡管閑事,幹脆與大爺一起玩玩如何?”

這句話激怒了虞姬,她“唰”的一聲拔劍出鞘,冷森森地架在伍長的脖子上,其他幾位士卒見這姑娘功夫非常,就要逃走。孰料項羽從後麵趕來,一劍下去要了軍士的性命,再看看身邊,虞姬早已將伍長刺倒在地,最後一位軍士魂飛魄散,軟癱在地。

虧得範增到得及時,一方麵勸阻項羽劍下留情,一方麵指著地上的軍士道:“你要洗心革麵,否則軍法無情。”

項羽招呼侍衛收拾了軍士的屍體,出得巷來,問虞姬道:“你為何到此?”

虞姬回道:“妾本是要到校場觀看演訓的,不料在此遇見幾位狂徒,氣不過就來製止了。未料彼等不聽勸誡,逼得妾動手。”

範增在一旁笑了笑道:“若非宋將軍優柔寡斷,何來軍紀渙散?”

虞姬聽了,憂慮道:“我聽說巨鹿城裏糧草將盡,已出現人相食的慘劇。”

“依我看,楚軍遲早要斷送在宋義手中。”項羽“哼”了一聲,頓了頓繼續道,“不管宋義是否回心轉意,我都要再去見他,陳明利害。”

範增點頭表示讚同,卻說了一句若明若暗的話:“老夫前些年遊曆天下,到得齊魯,聽聞孟子當年見到齊宣王,王問治安之策,君曰‘左右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其間深意自不待言。”

“先生的意思是……”項羽覺得,範增分明在暗示什麽。

但範增卻反而顧左右而言他:“虞姬姑娘前些日子不是說要在軍中組建健婦軍麽,不知將軍作何想法?”

虞姬覺得範增的確是有心之人,接著話茬道:“是這樣,軍伍北上後,沿途不少女子,或遭到秦軍欺侮,或親人被秦軍殺害,為報家仇,紛紛要求參軍討秦。妾見這些女子年輕體健,若能建一支健婦軍,自然又多了一分力量。”

“此事我已思慮多日,此軍就命名巾幗軍,由虞姬任巾幗校尉如何?”項羽思索著道。

“此名甚好。隻是須征得宋義同意,老夫擔心那裏……”範增又眨了眨眼睛,“此事容待大局定後再說不遲。”

項羽會意,虞姬也明白了範增的意思。三人隻顧說話,一抬頭才發現已經到營寨門口。進了門,就見英布一身戎裝站在那裏看見項羽,他立即上前說道:“龍且將軍來了。”

“咦!他為何來安陽了?”項羽一邊自語,一邊朝大帳走去。

對於龍且,項羽有近乎同脈的親近。自幼兩人一起長大。當年在長江邊舉鼎,龍且以力稍怯而隻舉到平肩,故輸於項羽。項梁在會稽舉事時,恰好龍且不在身邊,後來聽說他去了齊國,為田榮軍中驍將,東阿大戰後,兩位終於見麵,項羽勸龍且回歸楚營,他當時表示要送田榮回齊國後再做打算。哦!他現在終於回來了。項羽加快腳步,卻見帳內站著兩人,其中一人的背影頗熟悉,卻是不敢冒昧相認,隻對龍且一人打招呼:“久違了!龍且兄。”

龍且轉過身,上來一拳打在項羽肩頭道:“回來了!與你打架來了……”

項羽哈哈大笑:“那兄一定還要輸給項羽。”

正說話,隻聽耳邊的聲音道:“少將軍不認識在下了?”

項羽定了定神,瞅著與龍且同來的人半日,“呼”地喚出了名字:“桓楚?你是桓楚!”

“正是在下。”

項羽雙手搭在桓楚的肩上道:“這些年你來無蹤去無影,究竟去了何處?”

桓楚也已是胡須絡腮的漢子了,當他手搭項羽肩頭的時候,瞬間就撿回了流逝在歲月中的記憶:“唉!那一年因遭受奚落而出手打死了鄉間惡少而逃往山澤。項公舉義時,在下也拉起一支百人隊伍,然終究獨木難撐。幸遇龍且兄,這不,便追隨來了。”

項羽拊掌大喜道:“龍且兄、桓楚兄歸來,項籍大幸也!”

“群英聚會,豈能無酒。”英布當下吩咐軍廚備了酒菜,就在項羽後帳席地而坐。菜蔬都是安陽名菜,英布、龍且、桓楚都是南國人,對於北國菜肴不甚了了,見每人麵前的案幾上放著一隻盆,裏麵盛一隻獸掌,卻不知道叫什麽菜名,便不輕易動筷子。

範增見了,便以長者的身份夾起一塊肉放進嘴裏,邊品味邊介紹道:“此菜乃為獾掌。”

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範增,希圖知其詳者。範增又站起身來到釜中舀了酒,才輕言慢語道:“獾者,北國之夜行獸也,皮可禦寒、肉可美口,頭扁、鼻尖、耳短,頸短粗,尾巴較短,四肢短而粗壯,爪有力適於掘土,乃為穴居之物。其味甘、酸,性平,無毒,可補中益氣。獾掌多油,食之溫中補氣,乃冬補之佳品也。”說著,範增舉起酒邀大家共飲。

於是眾人食肉飲酒,皆道範增見多識廣,與之交談,勝讀十年書。

項羽便借題發揮道:“懷王任範老先生為末將,甚是委屈了。”

範增忙道:“老夫原本鄉野村夫,蒙項公抬愛,隻為複楚國大業,並不曾有些許私欲。”

項羽卻不這樣看,聲言一定要奏請懷王加封,大家也都以為項羽所言有理。正議論著,卻見軍廚又上了一道素菜,綠瑩瑩的,切成一段一段,蘸湯汁食之,芳香滑潤,餘味無窮。範增又道:“此乃雲夢湖之水芹菜。”

“美哉!美哉!”桓楚夾一筷子入口,連道,“當下戰事頻仍,民不聊生,不知軍廚從何處采得如此佳肴?”

“桓楚兄所言甚是。此乃秦郡守出逃留下之物,吾等享受,有何不可?”項羽把話題轉到了龍且身上,“東阿之戰,龍且兄誘敵深入,功莫大焉。戰後,籍本欲勸兄留下,共謀討秦大計,兄卻隨田榮北上,其情其意令籍感慨欽敬。何故今又歸來?”

龍且長歎一聲道:“所謂‘鳥則擇木,木豈能擇鳥’。在下舉義之後,追隨田榮,原本為伐暴秦,解民倒懸,孰料此人器量狹小。東阿戰後,在下力勸他留下與項公共商攻打定陶大計,孰料彼拒而不聽,悍然北上。後又置項公邀約而罔聞,不肯出兵共擊章邯。在下歎其為蠅頭小利而置大義不顧,不免心灰意冷,故而前來追隨項將軍。”

龍且話音剛落,卻招來一聲歎息,回眸去看,隻見英布飲下一觥酒釀,從胸腔內呼出一股悶氣,夾帶著淡淡的酒味。

“當陽君為何歎氣?”龍且問道。

英布抬頭時,目光中就布滿了沉鬱:“英布追隨項公,與龍且兄一樣,欲提健浚汗馬,以樹卓勞。項公殉國後,在下與項將軍北上救趙,然主帥宋義不思進取,我軍徒滯安陽,日複一日,何時方能上陣殺敵?故而鬱悶。若再無所作為,在下便帶著麾下弟兄重回山澤,何必在此消磨時光。”

英布一句話在眾人心頭掀起層層波浪,項羽憤憤不平道:“當陽君所慮,乃籍心中所思也,若非當陽君那日攔擋,我早已殺了那賊。”

龍且和桓楚聽說前方是如此情景,也以為宋義做事太沒有遠見,非主帥之所為。龍且更是直接提出,懷王當初為何不命項羽節製諸軍。

聞言,範增笑了,露出缺了牙齒的黑洞,說起話來便顯得不那麽清晰:“諸位不知,這懷王與宋義早在壽春之時便有君臣之誼。他命宋義接任項公,乃因昔日之情。可懷王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宋義偏偏置他的王命於不顧,一再喪失戰機。懷王若是知道了,恐亦不能容忍矣!”

話說到這個分上,項羽對範增一路上不斷引述前賢箴訓提醒自己終於有了明晰的了解,轉首作了一揖道:“項羽明白了,明日就去大營催促他出兵。”

“我亦隨將軍同去。”英布立即響應。龍且、桓楚也都表示,要跟著去宋義大營討個說法。

範增已有幾分酒意,從座上起身,口中訥訥念叨:“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

幾個人還沒有離開營帳,就聽見侍衛在帳外大聲喊道:“上將軍幕府主簿到。”

項羽與眾將交換一下眼色,大家迅速回到席位,這才對外麵道:“有請。”

主簿平日對項羽的暴躁多有所聞,故而進帳後神情不免顯得幾分惶恐,及至聞到滿帳內的酒氣,更是提心吊膽,小心翼翼地看一眼項羽後道:“上將軍有令,請諸位將軍明日一早過大營去。”

項羽問道:“可是商議出兵之事?”

主簿搖搖頭道:“非也!懷王詔命下來,應齊王之請,上將軍之子宋襄前往齊國為相,上將軍要為他舉辦餞行大宴,請諸位將軍共喜。”

項羽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正要發作,卻覺得身旁有一隻手暗暗拉住了戰袍,回頭一看,範增眨了眨眼,項羽按下心頭怒火道:“我明白了!請主簿回稟上將軍,明日我等定當赴宴。”

主簿一走,項羽就問道:“先生,此事該如何處置?”

範增眨了眨眼睛道:“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項羽心知,當下命英布、龍且、桓楚和範增等人秘密召集軍侯以上軍官,部署應急措施,以防不測:“龍且兄率部扮作進城賣柴百姓,隱沒在大營不遠處的深巷中,舉火為號,見火即發起進攻。當陽君、範老先生與我一起前往赴宴,見機行事。”

話剛落音,就聽見虞姬在帳外高聲道:“誅殺國賊,豈能無虞姬?”

項羽轉臉看時,虞姬已一身戎裝站在麵前,便搖搖頭道:“你還是守在營中吧,此等風險之事豈是女子所為?”

可範增看到虞姬卻是心生一計,他將項羽拉到一邊耳語幾句,再回來時項羽一臉喜色道:“酒至三巡,你即可進大帳借口為宴會舞劍助興,傳遞伏兵消息。”話畢,又轉臉對桓楚道,“兄遠道歸來,宋義不識,若是隨我等去,必引起宋賊懷疑,兄不如就堅守營寨,以防宋義派軍來攻。”

眾人相繼離去後,項羽抬頭看天,已是夕陽西垂的時光了。他見虞姬並沒有隨眾人離開,一雙杏眼癡癡地看著自己,便問道:“你為何還未去歇息?”

虞姬兩腮泛著緋紅,眼裏含情脈脈,從舌尖上流出的每一個字都是溫柔纏綿的:“妾跟隨將軍已有數月,深愛將軍英武忠直。不知將軍如何看虞姬?”

項羽的心一下子就被撩撥得心潮翻卷。是的,這幾個月來他與虞姬雖未挑明,但她早已是他心中的最愛。隻是目前戰事頻仍,他實在分不出心來談婚論嫁。

暮色中,項羽伸開雙臂,攬著虞姬纖細的腰肢,坐在榻上道:“既然懷王已經盟約,先入鹹陽者王之,我必欲拔頭籌,故而請姑娘再忍耐數月,等拿下鹹陽,定當由叔父主持,你我結發為儷,豈不風光?”

虞姬點了點頭,斜靠在項羽肩頭,訥訥細語道:“妾以身相許,乃慕將軍仁而愛人,驍勇善戰,一切以將軍之見為主!”

月亮已經爬上東山,淡淡的銀輝灑在營寨的角角落落;回眸西天,晚霞依然眷戀在天際,留下些許玫瑰色。這是最愜意的時刻,虞姬傍著項羽緩緩漫步,直到自己的帳篷門口,才戀戀不舍地分手。

送虞姬回來,項羽發現帳外值守的崗哨換了,此時當值的不是別人,正是叫韓信的郎中,他手執長戟,挺立在寒風中。雖然在以往的日子裏,韓信多次冒昧走進營帳向自己諫言,但在他看來,征戰乃國之大計,一個小小的執戟郎摻和什麽?項羽甚至沒有多看韓信一眼,徑直朝帳內走去。然而,韓信卻在一旁叫了一聲:“將軍!”

項羽轉過頭來問道:“有事麽?”

韓信側身麵對項羽道:“不知將軍誅殺宋義後,將欲何為?”

項羽很吃驚,方才商議大事之際,韓信還沒有當值,他如何知道自己要誅殺宋義?項羽沒有回答,隻將豹眼死死盯著韓信,一副陰森森的神態。可韓信並沒有絲毫的畏懼,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道:“宋義不了戰局,不識戰陣,不知進退之機,非將帥之資,將軍取而代之,乃軍心天意。”說到這裏,韓信頓了頓,暗暗打量項羽,他卻是水波不興,毫無表情,於是繼續道,“兵法雲,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對自己侈談兵法,豈非自不量力,項羽便有些不高興,說話的語氣也重多了:“你究竟想說什麽?”

韓信回道:“依卑職之見,章邯乃疲憊之師,無須強攻,隻需誘降可矣。”

“罷了!”項羽決然打斷了韓信的話道,“我以為你有何等妙策,未料出此下策。你隻管執戟可矣,軍國大事,勿再論之。”言罷,轉身走了。

韓信很失望,忽然就有了明珠暗投的落寞……他的眼前驟然地就浮現出漂母相別時那殷殷期待的目光。倏忽數年過去,至今仍然踽踽獨行,情何以堪?一陣風來,他裹了裹身上的綿甲,心中自語道:“不知還要多久……”

從彭城辭別懷王北上已經四十六天了,可自楚軍駐紮進安陽城之後,宋義似乎忘記了身負的王命。這倒不是他要抗命,因為他一想起定陶大戰死裏逃生的經曆,就對章邯軍有種不寒而栗的恐懼。因此,不管趙國的張耳怎樣告急,他都不敢輕言進兵,生怕重蹈覆轍。那時候,前麵尚有項梁,可以遮風擋雨,這回親自節製諸軍,他必須謹慎從事。

其實,在駁回了項羽數次要求出兵的請求後,他的內心也很不安。他的確寄希望於讓趙國與秦軍大戰消耗有生力量後再趁機襲取。但他也擔心,如此作壁上觀的姿態會消磨楚軍的意誌。

這不,軍中長史呂臣就來稟報,說一名伍長帶著他的屬下強搶民女,當地三老聯名告到大營來了。宋義當即下令將伍長以下十人押上囚車,遊街示眾之後即行斬首。現在,囚犯的頭顱還懸掛在安陽門市。

宋義不免鬱鬱寡歡,與兒子宋襄對弈走棋解悶。此刻,棋勢正走在激變處,宋義眼看著自己的“兵馬”漸漸地被宋襄包圍,不禁眉頭緊皺在一起,兩隻渾濁的眼睛鎖住棋盤,半天都不眨一眼。

宋襄一隻手托著腮幫,眼睛掃過父親的額頭道:“父親猶豫什麽呢?”

宋義抬頭看了一眼宋襄道:“你觀之棋局,頗類秦趙之爭乎?”

“父親兵勢在胸。”宋襄點了點頭,接著就將話題轉到項羽身上來了,“項羽私下埋怨父親將兵不進,貽誤戰機,有違王命。”

宋義“哼哼”冷笑兩聲,接住話道:“豈止私下非議,剛到安陽不久,他就鬧上大帳了。”

“哦!怎麽說?”

“他以為秦圍趙急,宜疾行引兵渡河;楚擊於外,趙應於內,破秦必矣。”

“此等狂徒,不知尊卑。父親又是如何應對的?”

“老夫隻消略動片語,即將其駁回。”宋義將棋子推到一邊,擺了擺手道,“不說這些了,待明日送你赴齊後為父再做打算。”

宋襄站起來告辭:“兒子觀項籍僄悍滑賊,所過無不殘滅,父親當提防才對。”

宋義不以為然道:“項羽確屬不能信人之徒,可懷王已任為父為上將軍,他縱然憂憤,亦奈何不得。”

一切的暗流都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湧動,一切的刀光劍影都在推杯換盞中逼近。宋義似乎沒有覺察到,他實在是太迷信懷王的印璽權力。

在為兒子餞行的宴會上,宋義先是宣讀了懷王派遣宋襄出使齊國,去任相國的詔命。然後端著酒杯,目光逐一掃過坐在各自席位上的將軍,高聲道:“諸位,想必大家不會忘記,周顯王四十五年(公元前322年)齊楚之盟,令強秦不敢東進,後被張儀連橫之策破之,齊滅楚亡,不亦悲乎?然今王上英明,應齊國之情,宋襄出任齊國相國,從此,齊楚再度聯手,救趙誅秦,勝券在握。請諸位舉杯,共祝早日實現興複楚國之大業。”

在宋襄的陪伴下,宋義首先來到範增麵前道:“老先生走遍鄉野尋訪懷王,勞苦功高,且飲一觥。”

“好說好說,謝過上將軍。”範增躬身回應,將觥中酒一飲而盡,“還望上將軍不負眾望,早發大軍,救趙於危難之中。”

宋義也以同樣的語氣回應:“好說好說……”

接著,宋義父子又來到英布麵前道:“諸路英雄,唯當陽君智勇兼備,深孚眾望,素為宋義敬仰,且飲此觥,請……”

看著英布飲了酒,他們又來到呂臣麵前,宋義道:“當初陳王舉義,司徒大人追隨左右,陳王殞命,大人又擁立項公為上柱國,於楚功莫大焉,宋義當躬身敬之,請大人笑納。”

宋襄也在一旁附和:“司徒多勞,在下才能在異國安心。”

呂臣起身打拱道:“呂臣區區中涓,若非當陽君相助,豈有今日。而今身為長史,能為大人劃策一二足矣。”

這些人,無論其運籌還是勇力都在項羽之下。現今,宋義將項羽放在最後,顯然是冷落和輕視之舉,這一點,範增看得最為清楚。他在心中笑宋義見識太淺,竟不知山雨欲來,危機在前。他自鳴得意的是,事件正朝著自己預見的方向發展。果然,宋義父子來到項羽麵前,剛剛舉起酒觥,尚未說話,卻被項羽搶了話頭:“且慢!”項羽伸出粗大的臂膀擋住宋襄舉起來的手道,“今日飲宴,乃為宋公子餞行,豈能有酒而無舞。來人!”

話音剛落,就見虞姬提著一雙鴛鴦雌雄劍進來稟道:“妾聞宋公子明日將遠赴齊國為相,故而舞劍以為助興,還請上將軍笑納。”

言罷,虞姬提氣收腹,兩腳並立,驟然間一個旋轉,使出犀牛望月招式,雙劍直指長空。接著,一個騰躍,疾行繞場一周,其劍如電令人目不暇接,其行如幻令座上不辨東西,落地穩如泰山,騰空躍如蛟龍。刹那間,宴會廳內寒光閃閃,似有飛雪臨天;舞劍人英氣逼人,似有殺機四伏。英布、範增連連叫好;宋義身邊的校尉、將軍不明其裏,也都跟著叫好。隻有呂臣似乎感到了什麽,口張得老大,卻不知該說些什麽。

從虞姬舞劍的第一招式出來後,宋義的內心就開始不安起來。可這是為兒子出行舉辦的宴席,他如果表現出一絲驚慌,都有失上將軍體麵,成為笑柄。他坐在席上,欲用酒安定自己慌亂的心境,可剛剛舉起酒觥,倏然看到虞姬一個乳燕翻身,右手的那把劍削掉懸掛在空中一隻燈盞的油撚,落到身後的幔帳上,頓時火苗噌噌地燃燒起來。宋義“呼”地從席上站起來,大聲喊道:“來人!撲火……”

然而晚了,隻見項羽從虞姬手中接過一把寶劍,躍到宋義麵前罵道:“宋義老賊,竟敢違抗懷王詔命,貽誤戰機,罪該萬死。”

猝不及防的宋義就這樣被取了首級,項羽登上案幾大聲道:“宋義多行不義,故我奉王上之命誅之,其他諸將慎勿輕動,違令者斬無赦。”

平日裏圍繞在宋義身邊的校尉們這才發現,就在虞姬削掉火苗,點燃幔帳的那一刻,由龍且率領的楚軍適時地殺了進來,將宴會廳包圍了,任何人輕舉妄動,都會招致來殺身之禍。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呂臣已經看清楚了,這是一場預謀的殺戮,此計必出自範增。事到臨頭,呂臣反而鎮定了。其實,圍繞要不要渡河救趙,不唯項羽,他也曾多次與宋義有過爭執,每回都是不歡而散。隻不過呂臣恪盡職守,以大局為重罷了。因而在他看來,宋義今日結局,正是不能聽從建言的結果。

“諸位將軍,宋義抗命不前,貽誤戰機,疏於治軍,致使軍紀鬆散,擾民之事屢有發生。”呂臣轉過身來麵對項羽道,“當今之計,應將宋義罪行速報大王,奏請大王速任上將軍主持大軍諸事。”

“長史之言甚是,在下以為軍中不可一日無主帥,我等擁立項將軍為假上將軍,並報大王得知。”範增一邊回應一邊打量周圍,卻是不見了宋襄蹤影,忙問,“宋襄呢?宋襄何處去了?”

話音剛落,就聽見外麵一聲答應,虞姬一手提著宋襄首級進來道:“啟稟將軍,宋襄小賊欲逃走,被妾取了首級,請將軍驗看。”

宋義父子血淋淋的頭顱被擺上案幾,大家的心一下子繃得老緊,有幾位校尉平日得宋義恩寵,本欲報仇,現在看到人心盡去,悄悄收了手腳。

這時候,在項羽軍營守候的桓楚見許久沒有消息,放心不下,也匆匆地帶著士卒向宋義大營呼啦啦地殺了過來。宴會廳彌散著血腥味,寂靜得可以聽見每一個人的呼吸,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項羽身上。

項羽冷冷地環顧周圍,似乎要穿透每個人的內心,待他把目光定格在桓楚身上時,才開口說道:“桓楚聽令。”

“末將在!”

“命你連夜將消息送到彭城,宋義抗命不遵,貽誤戰機,全軍上下皆曰可殺。籍順從全軍意誌,將之斬首。”

“諾!”桓楚言罷,轉身離去。

門前聚集了大批軍士,要求盡快發兵渡河救趙,早日誅滅暴秦。項羽方才還緊縮的眉宇頓然綻開了,心頭喧響著一個聲音:“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民心即社稷也……”

牛良帶著劉肥、曹窋和樊伉星夜奔回彭城,劉邦卻已率領大軍北去攻打栗縣了。安排三位公子在客棧打尖、歇息一夜,第二天,眾人就馬不停蹄地尋路北去,一路風塵,追進碭郡。此地已屬義軍管轄,沛公乃為郡長,大家才放慢了腳步。等到趕到栗縣,已是秦二世三年十二月了。

劉肥自知這次私自離開軍營驚動了太多的人,因此越是接近栗縣,就越是心中忐忑,不願意再往前走了:“牛叔!俺怕……”

牛良鬆開馬韁,放慢腳步問道:“你怕啥?”

“父親若是……”

牛良當然知道,劉邦見了劉肥,自然免不了一頓責罰,歎了口氣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男子漢既是犯了錯,就該麵對,你說是不是?”

劉肥便不再說話,樊伉又問牛良:“牛叔,父親不會鞭打我等吧?”

“隻要你等低頭認錯,牛叔可求情饒你等一二。”

倒是曹窋畢竟年紀大些,聽了牛良的話,胸中似乎真長了男人的氣概,在馬上責備兩位同伴道:“不過就是一頓鞭笞,怕從何來?忍受便是了,要緊的是往後不再犯。”

“對了!這樣才像男兒的樣子。”牛良揚鞭一響,四匹戰馬朝前奔去……

這會兒,劉邦正與蕭何、柴武坐在大帳中品茗敘話。剛剛攻下栗縣的勝利喜悅還掛在每個人的眉頭,劉邦端起茶杯道:“此次攻下栗縣,得益於柴將軍,又兼魏之皇欣、武滿二軍協力,方得取勝。我以茶代酒,謝過將軍。”

蕭何在一邊勸道:“剛武侯受懷王冊封,深明大義。而今四方群雄正盛,合力者強。沛公胸襟開朗,將軍何不與其合軍一處,共取鹹陽,豈不快哉?”

柴武忙陪著劉邦飲下杯中的茶道:“謝過蕭公,末將正有此意。”

出自碭郡的柴武,早年亦在故裏傭耕,秦二世元年劉邦流落芒碭山深處時,他就聽聞劉邦善得人心的傳聞。後來,自己雖然響應陳勝、吳廣舉事,由於身邊缺少蕭何這樣的運籌之才,舉步維艱,至今也不過四千人馬。薛縣會盟後,柴武更覺勢孤力單。東阿之戰時,他本欲投奔兵強馬壯的項羽,但聽說他性格暴戾,不能容人,便心灰意冷了。此次栗縣之役得遇沛公,對其為人甚是佩服,蕭何的提議正合他的心思。

劉邦大喜過望,忙起身歡迎,被柴武死死拉住:“沛公如此,折煞柴武了。”

劉邦再度落座,對蕭何道:“吩咐下去,今日晚間為剛武侯設宴接風。”

“諾!”

蕭何應了一聲,卻聽見帳外傳來一聲喊:“為何人接風,豈能沒有俺。”說話間,樊噲偕曹參進帳來了,柴武忙起身迎接。

樊噲粗聲粗氣道:“柴將軍命好,有口福,你一來就為你接風,俺跟著沛公,從沛縣打到栗縣,也沒討得半杯酒喝。”

曹參知道這一對連襟沒個大小,笑著打趣道:“你就記得吃,真不愧是屠狗者胃口。”

蕭何揮手打住二人的話頭:“今日因柴將軍到來,眾人高興,你兩位就不要鬥嘴了吧,沛公還有大事與諸位商議。”曹、樊這才住了口。

劉邦待大家坐定後,清了清嗓音道:“自懷王誓約以來,我軍一路西進,一克陽城與杠裏,敵守城秦軍棄城西逃;二克栗縣,幸遇剛武侯,又得魏軍襄助,全軍奏凱,此皆將士上下勠力之功也。下一步,我軍將兵發昌邑。如何製勝,諸君請不妨暢言。”

蕭何聞言,首先建議道:“‘不知山林險阻沮澤之形者不能行軍;不用向導者,不能得地利。’昌邑者,地處齊郡之西北,濰水之下遊,境內有箕屋山,夫我軍自南來,人地兩生,若要取勝,須得通曉地理之人方能穩操勝券!”

樊噲嘟囔道:“丞督此言,無非白說。我軍現尚在栗縣,何處覓得向導?”

曹參看了看身邊的柴武問道:“不知剛武侯有何見教?”

其實,在劉邦剛剛提出問題時,柴武已經想到了一個人,隻是不知道這個時候提出來是否適當。說起來那是前年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剛剛舉義,人數不過一千。有一次,在碭縣城北的山澤中遭遇秦軍圍攻,糧盡草絕,陷入困境,他本已做最壞的打算。然而,就在當天夜裏,一支軍隊奇襲了秦軍,柴武趁亂突了出去。拂曉,在北去的路上兩軍相逢才知道,昨夜襲擊秦軍的壯士名叫彭越,他本是南來投奔陳勝,不料卻聽說陳勝被害,於是準備重回昌邑。

柴武這一說,隻聽蕭何“哦”了一聲,接上話道:“侯爺這一說,倒讓蕭某想起此人來。記得在豐縣時,王陵也說起過此人。說昌邑少年舉事時,推舉彭越為首,他再三推辭不過,隻好答應。然而,第二天點卯時,卻發現許多人沒有如期報到。於是他說自己老了,眾人執意他才勉為其難當首領,現在到了約定的時間而有許多人沒到,沒到的人不能都殺了,隻殺最後到的一人。從此以後,再也不敢有人遲到了。當時我就對王陵說,彭越者,將才也。不料剛武侯也遇見過此人。”

蕭何與柴武這樣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劉邦鳳眼放光,口中生津,似乎立欲見之而後快:“有如此沉勇能斷,風從彪虎之人,何不快快請來?”

柴武笑言道:“在下聽聞彭越性格剛烈,好特立獨行,不輕易追隨他人,故而,尚需假以時日才好。”

蕭何打了一拱道:“眼下天寒地凍,‘臘祭’在即,等過了臘祭,在下就起身前往昌邑。”

“需要帶侍衛麽?”

蕭何搖了搖頭:“不用。帶了兵卒,反而讓他生疑。”

柴武在一旁聽著兩人說話,心頭就起了漣漪,為劉邦的求賢若渴,為蕭何的坦**無私,為自己這次抉擇而欣慰……隻是他沒有想到,接下來發生的事情,使得他對於劉邦的認識又深了一步。

一幹人直說到傍晚,李甲進來稟報,說接風的宴席已經齊備。劉邦遂起身拉著柴武的手出了大帳,朝後廳而去。席間,眾人免不了推杯換盞,暢飲開懷,等回到大帳已是戌時二刻。劉邦剛要吩咐李甲鋪被暖榻,卻見嶽恒和牛良站在了身後。有些微醉的他自覺身子懶慵,揮了揮手道:“你等有事明日再稟告不遲,我有些困倦了。”

牛良與嶽恒交換了一下眼色,走近劉邦附耳嘀咕了幾句。但見他雙眼大睜,酒醒了許多:“那個蠢材果真回來了?”

“沛公之命,卑職怎敢延宕?星夜趕到泗水亭,果然幾位公子回了家。”

劉邦的酒意又去了一半,恨恨道:“來人!”

“在!”李甲帶著幾名侍衛應聲進來,“請主公發令。”

“將劉肥、曹窋、樊伉三人押下去,重責四十軍棍。”

“諾!”

眾侍衛轉身,卻被嶽恒上前攔住道:“沛公息怒!末將有事稟報。”

“你無須說情,我亦不會聽,不打這個蠢材,日後如何治軍統兵?”

“軍法當然也要執行,不過先請沛公聽完末將陳說之後,再做定奪不遲。”

劉邦便不說話,暫且坐了下來。

“我軍自沛縣舉義以來經年征戰,屢有將士捐軀,留下遺孤,不斷遭受秦軍追殺。故而,末將思慮能否將之招募到軍營,建一‘少年營’,由軍中主簿或者撰掾教之以禮義文字,派遣得力校尉教之以兵法武功,這不僅體現沛公寬仁慈愛,彼等將來也必成國之棟梁,豈非兩全其美之事?”

聽了嶽恒這番話,劉邦撚須沉思了一會兒,等到抬起頭時,已是喜出望外了:“嶽將軍雖然年輕,然慮事鴻遠,依我看來,教之兵法武功之事,非將軍莫屬。就命你為少年營校尉,招募沛中捐軀將士子弟如何?”

“末將定不負沛公厚望,隻是末將一人獨木難支,尚需有一精明之人協力。”嶽恒說著,看了看身邊的牛良。

劉邦頓時明白,隨後道:“就命牛良為司馬,協助你管教諸子弟如何?”

牛良當然沒有不願意的,可他仍惦記著劉肥的刑罰,趁著劉邦高興求道:“公子私離軍營,本應處罰,可卑職方才忘記稟報主公,夫人早在沛縣就嚴厲責罰了,至今身上仍留有鞭傷。”

“罰是自然,依末將看,不如就罰他三人負重奔跑十裏如何?”牛良急忙跟上劉邦的話。

見劉邦點頭,牛良又問:“主公不見見公子?”

劉邦揮了揮手道:“不見了!等他認錯了再見不遲,二位累了一天,也該回營歇息了……”

臘祭的日子就在劉邦軍上下忙碌的日子裏一天天走近。前幾天,蕭何奉劉邦之命在栗縣城中心街口搭建了祭祀台,安放了上到堯舜,下到楚莊王、項梁的神位。祭祀的案頭擺了整牛、羔羊等犧牲祭品。高台前麵是秦磚鋪的台階,上麵披了黃色的絹帛。在高台不遠處,是樹枝紮成的彩門,過了彩門,就是通往劉邦大帳的道路。

近兩年來,義軍連續征戰,風餐露宿,轉戰淮、河南北,幾乎沒有停歇。好不容易有了幾日休整時間,劉邦特意叮囑蕭何千方百計備些酒肉來。

相傳帝舜當年在這一天不僅祭祀天地、尊神、祖宗,更將之視為與諸君長議政之日。故而,劉邦也決定在這一天祭祀之後,與諸位文官武將進一步勘定進擊昌邑大計。

臘日的太陽剛剛升上栗縣城頭之際,劉邦率領蕭何、曹參、樊噲、柴武等人從大帳出發,踩著黃色的絹帛登上祭祀台,莊嚴地向著神位行三叩九拜大禮,然後,獻上犧牲。所謂獻,不過是劉邦走到案幾前,對擺好的祭品稍事整理,以示重視。接下來,就是獻爵,劉邦第一獻酒,乃為初獻,接著由蕭何做亞獻,劉邦的這一安排,分明將蕭何置於僅次於自己的位置,這一點,曹參看得最清楚。依理說,接下來就該曹參做終獻,然而,昨夜蕭何卻按照劉邦的意思,將終獻給了柴武。對此,曹參雖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在蕭何解釋了用意之後,也便理解了。

倒是柴武,根本沒有想到劉邦會安排自己為終獻,及至蕭何唱出“剛武侯終獻”的說辭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那神情倒比在戰場上還要緊張。他在蕭何導引下斟酒時的微微發顫,那走步時小心翼翼的拘謹,那臉上穆然的表情,引得一旁的樊噲暗暗地笑。

“為何同婦人一般?”樊噲推了推曹參,小聲道。

曹參沒有對樊噲的話給予回應,反而為柴武的舉止所動容,耳際仍然回繞著昨夜劉邦讓蕭何轉給自己的話:“所謂親不見怪,足下之與季,至若兄弟之誼,當知目今正是用人之際,夫安人心者安天下矣!柴武初歸,尚需安撫,季以為,唯足下明此深理。”

這時候,劉邦在蕭何耳邊低聲詢問:“為進擊昌邑,我準備再撥兩千人馬給柴武,使其兵力增至六千人之眾,你以為如何?”

“所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觀柴武也不像那種背信棄義之人。江山大謀,豈能小氣?”

蕭何點點頭道:“既是沛公決策,必有道理。”

接下來,就是由嶽恒帶領的“少年營”演出的儺戲,扮演者皆是十二到二十歲左右的少年。他們都頭戴大紅頭幘,穿皂青衣,手持大鞀鼓,還有為首一人扮演驅邪之神。主舞者頭戴麵具,身披熊皮,手持戈矛盾牌,同時率領十二人扮成的野獸與一百二十位童子呼喊舞蹈,擊鼓而行,口中高唱:

日兮辰良,穆將愉兮上皇。

撫長劍兮玉珥,繆鏘鳴兮琳琅。

瑤席兮玉瑱,盍將把兮瓊芳。

蕙肴蒸兮蘭藉,奠桂酒兮椒漿。

……

其聲其威震撼人心。蕭何聽出來了,這是《九歌》裏的句子。

劉邦手搭涼棚朝前望,那位手執令旗,指揮百人隊伍前後舞蹈者不是別人,正是嶽恒。想起前些日子他提出組建“少年營”的諫言,果然是不辱使命。正這樣想著,儺戲前麵的三位舞者來到劉邦和大家麵前,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行過禮後,齊刷刷拿下蒙在臉上的麵具。劉邦定睛一看,原是劉肥、樊伉和曹窋三個小子,心裏越發地對嶽恒喜歡了,於是轉過臉朝蕭何微微頷首。蕭何站起來高聲宣布:“校尉嶽恒、司馬牛良演訓少年營有功,賞酒一升。”

嶽恒今天著一身銀甲,下襯褐色戰袍;牛良著一身黑甲,下襯藍色戰袍,煞是英武,兩人走上前來接過酒爵,一飲而盡。

這一切都映入柴武的眼簾,他心中頓時不平靜了。過去聽人說沛公胸襟寬厚,現在眼見為實,跟定劉邦的信心又堅定了許多。

祭祀大典直到未時一刻方告一段落,全軍上下除了值守者外,都放開肚子食肉飲酒。不知不覺已是暮色將至,冬日絳紫色的晚照投射到劉邦肩頭,那飲過酒的臉色便愈益敞亮。他一手舉著酒爵,另一隻臂膀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麵對大家自信而又謙恭地說道:“諸位,今日臘祭,預兆冬之將去,春之將來,此正我軍奮發作為之機,我要宣布三件大事。其一,明日蕭丞督前往昌邑拜會壯士彭越,共商奪取昌邑大計;其二,柴將軍以四千人馬歸附我軍,此乃我軍大幸,亦見將軍壯懷。故而我決定再撥兩千人馬歸柴武將軍節製,以為攻打昌邑前鋒。其三,嶽恒將軍聽命,我聞說雍齒將軍入魏之後,境遇不暢。我命你捎話給他,言說我不會忘記他當初攻下豐縣之功,何時願意歸來,我設宴為他接風,不僅如此,我還要邀王陵歸來,同享先入鹹陽之快……”

劉邦的聲音在大廳的各個角落回**,蕭何卻早已按捺不住心頭的喜悅,率先站起來鼓掌,大廳內頓時掌聲起伏,夾帶著“沛公英明”的呼喚,此起彼伏,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