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圖鹹陽懷王約誓 嚴家規呂雉發威

項梁戰場殉身,不僅讓剛剛到彭城的楚懷王有砥柱傾倒的驚慌,就連劉邦、項羽、呂臣和英布都感到震驚,全軍上下籠罩著一片悲哀。

項羽聽到叔父戰死的消息後,頓時口吐鮮血,虧得醫官搶救,虞姬精心伺候,才未出意外。他大惑不解的是,當他與劉邦放棄攻打外黃和陳留,集結到彭城時,卻看到宋義已來到懷王身邊。那在章邯向定陶發動攻擊時,宋義在何處呢,難道他沒在叔父身邊麽?既然與叔父危難同當,為何他毫發未損地回到彭城?這些疑問如同窗外秋日的雲團,厚重而又混沌。

“若他是臨陣脫逃,我必取其首級,為叔父報仇。”項羽躺在榻上,牙齒咬得“咯咯”響。一場大戰徹底打破了兩個年輕人的矜持,彼此已無話不談了。

“將軍悲痛嘔血,傷及內腑,切記不可放縱性情。”每當這時候,虞姬總會在一旁婉言相勸。她知道項羽性格很倔強,要他一時接受勸解並非易事,“縱然宋義有罪,懷王定能依法論處,給將軍一個交代。”

項羽不再說話,他不忍拂逆了虞姬的美意,但他懷疑懷王會因早年的瓜葛袒護宋義。外麵傳來侍衛的問話聲,虞姬聽出是有人來了,便出帳迎接。來人手中提著一絹帛包裹的什物,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虞姬上前問道:“請問大人可是來探視少將軍?”

來人見麵前站著一位粉麵桃腮的嬌娥,腰間佩一把寶劍,煞是英武,忙以禮回道:“正是!請問姑娘是……”

虞姬莞爾一笑道:“妾乃虞姬,項羽軍中女卒。請問大人尊姓大名?”

“我乃楚國將軍宋義是也,聞聽少將軍有恙,特來看望。”

聞言,虞姬心中起了不易察覺的漣漪。天哪!彭城這地方為何如此神奇,想著誰誰就翩然而至。項羽正在氣頭上,宋義一來,定是口舌相爭,是非難辨。但這種心境猶如夏天的雨雲一樣,瞬間即來,驟然而去,虞姬已經想好了說辭:“遵照項伯囑托,妾在此照護少將軍,宋大人若不見外,可否借一步說話。”

見宋義沒有拒絕的意思,兩人來到將軍府外,就在台階邊說話。

虞姬也不掩飾,直截了當地將項羽的懷疑提到了宋義麵前:“妾有幾處疑問,不知當講不當講?”

“姑娘但講無妨。”

“倘言語有所衝撞,還望大人海涵。”

“下官並非小肚雞腸之人,怎能驟然生怒?姑娘有何疑問,盡可問之,下官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虞姬沉思片刻後問道:“請問大人,章邯攻進定陶時,大人身在何處?”

宋義立時意識到,這話雖是虞姬口中說出,可傳遞的一定是項羽的心結。這一點,他在剛到彭城時就想到了。因此,他沒有任何回避:“姑娘所問,亦正是下官自責之事。若非下官輕信,斷不會開門。若無開城之舉,秦軍圖謀何能得逞。若非王彤牽製敵軍,下官早已死於亂軍之中。所以下官一到彭城,就懇求懷王降罪。”隨後,宋義捧起手中的帛囊話鋒一轉,“下官聞聽少將軍得知項公辭世,悲痛嘔血。夫楚可以沒有宋義,然不能沒有少將軍。此乃東阿名藥阿膠,可以補氣止血,本應當麵奉贈,無奈少將軍徒生疑竇,故而請姑娘轉贈。”

虞姬盡管心存為難,但還是接住了。目送宋義的身影漸行漸遠,虞姬的心緒依舊不平靜。剛剛進入楚軍,就遭遇了主帥崩殞的重大變故,而她最擔心的是項羽那個火爆的性格,倘有一天按捺不住對宋義動了刀劍,這該如何是好?

“虞姬姑娘這是在送客麽?”

從身後傳來男人的聲音,虞姬忙回頭看去,原是劉邦來了,她上前施禮道:“不知沛公駕到,有失遠迎。”

劉邦打拱回禮:“項將軍可好?”

“昨夜因狂怒嘔血,此刻正臥榻沉悶呢。方才宋義將軍前來探視,未敢輕易進帳,這不,留下阿膠回去了!”

“巧了!”劉邦說著從身後李甲的手中接過一個絹包道,“有商賈路過彭城,在下市易得此山參,乃補氣佳品,送與將軍。”

虞姬謝過劉邦,在前引路進了府門,正看見項羽臥榻懶慵,眼睛卻盯著牆壁發呆。虞姬上前稟告,項羽這才翻身坐起向劉邦回禮。兩人對坐,虞姬坐了下首。早有侍衛沏了熱茶奉上,劉邦呷了一口茶,接著詢問項羽的病情。

“籍無恙!籍所恨者,不能手刃宋義惡賊。”項羽的豹眼死盯著劉邦,“同守定陶,若非他臨陣脫逃,叔父怎能殞命於亂軍之中。”

“你我金蘭之誼,弟之叔父亦季之叔父矣。國失項公,大廈柱傾;軍失項公,三軍無帥,痛之至也。”劉邦抬起頭,看著項羽道,“此役之敗,失在輕敵和輕信上。東阿戰後,我軍料敵數月內不敢南下,此正被章邯、涉間之流所乘;敵軍兵臨城下,我軍先是被敵圍城打援所困,不能馳援;進而輕信齊使印信,連失馬力、王彤兩員驍將。”

項羽揮手打斷了劉邦的話道:“兄長說這些何用?為何宋義就活著?”

麵對項羽的追問,劉邦並不著急,起身為項羽續了茶水,轉身回到座上道:“宋將軍輕易開城固然有責,然絕無通敵之嫌。季曾經問過從定陶逃出的軍侯,言道若非王彤拚死相救,宋義大概也難逃殞命疆場的悲局。”

項羽將茶盞重重地放在案幾上,濺起幾朵水花:“弟管不了許多,弟就要取了宋義首級為叔父報仇。”

劉邦起身來到項羽麵前,輕輕地打了一個拱道:“將軍報仇心切,季感同身受,季有一言奉上,請將軍三思。請問將軍,大楚眼下勁敵者為誰?”

“這何須兄長問,乃章邯賊軍耳!”

“那宋義呢?”

“彼乃懷王欽命將軍,兄長何必明知故問?”

“大敵當前,將軍一心隻想報私家之仇,此乃敵不亂我我自亂也。”看見項羽收回了凶狠的目光,劉邦繼續娓娓道來,“於今之計,莫過於同力抗敵,若能取得章邯、涉間首級,將軍必威震天下,此亦項公生前所望,英靈所慰也。”

劉邦這一番識大局、知大體的勸告,在虞姬心頭激起了層層浪花,這是她第一次聽到與項羽稱兄道弟的另一個男人侃侃而談軍國大計。劉邦處事要比項羽老成得多,從他口中說出的道理讓你沒有理由拒絕。於是她莞爾一笑插言道:“沛公所言甚是,還請少將軍斟酌。妾雖為一女子,亦以為如今國恨大於家仇。聽說項公祭祀典禮之後,懷王要登朝議事,還請二位將軍早做準備。”

這話從虞姬櫻口中一出,立時化為一縷香風,直朝著項羽的鼻翼飄來,剛才還燃燒的心火如同遭遇了細雨,漸漸平複了,僵硬的眉宇間也顯出一片晴空。飲下杯中的茶,項羽卻把人情送與了劉邦:“兄長一席話,如三月春雨,令弟心障頓開,愁雲化去。兄言甚是,當下須以破敵為要。請兄長飲下這杯香茗,隨後各自召集屬下議軍吧!”

虞姬淡淡的彎眉間溢出燦爛的笑意,她明白,項羽這是在維護男人的自尊,她忽然覺得這個項羽很可愛,還有點一鑿即通的聰明處。她起身幫項羽送客,卻也不點破他內心的玄機,而將之視為項羽對自己的獨愛。

這也許是她離開定陶以來最為舒心的一個上午。

送走劉邦,她沒有一刻停息,就轉到後堂,親自為項羽煎起藥來……

項梁的靈堂設在距王宮大約一裏的武信君府,此乃項羽把國都遷往彭城後專為叔父辟出的一方府邸。惜乎項公戎馬倥傯,戰塵被肩,竟一次也沒有進過府邸的大門。令項羽更為傷情的是,叔父死後竟連屍骨也沒有留下,隻有以衣冠入殮。

這種遭際讓祭奠靈堂哀雲密布,靈堂前的祭案上陳列著篆字書寫的項梁神位,靈位後麵懸掛著黑色的幔帳;靈堂兩邊懸掛著現任楚國令尹、呂臣之父呂清親自書寫的挽詞,靈堂兩邊分列著佩了白色頭巾的侍衛。整個彭城變成一片雪的世界,從四麵城樓上的白幡飄**到街頭樹枝上的百花如雪;從武信君府哀樂低回到每日吊唁的將軍們絡繹不絕,似乎彭城的冬日比之往年早了許多日子。

今天是祭祀的最後一天,之後,靈柩將被埋葬在馬嶺山。依照楚國禮儀,祭祀多在夜間,呂清奉懷王之命主持祭奠。靈堂前燈火高燃,靈案上擺滿了祭祀的少牢等祭祀物品。

時交子夜,呂清示意祭祀拉開帷幕。在絲竹、管鈅、編鍾等合奏的哀樂聲中,主持招魂的大巫師身著禮服,爬上武信君府的屋頂,捧著項梁生前常穿的袍服、深衣等,朝著定陶城所在的方向,悠長而又悲鬱地呼喚:“項梁歸來兮!”

成群的武士仰麵朝著天跟著喊道:“項梁歸來兮。”

如此三遍,大巫師才回到地麵,麵對牌位行三叩九拜大禮,口中念叨著祈福祝禱之詞,迎亡靈歸來,接受生者的禮拜,即所謂“死者生”之意,表明項梁的魂靈永遠與楚國在一起。

接下來,呂清身穿祭服來到靈堂前,宣讀祭文。他當然不會忘記,項梁是在陳王喋血,陷入危困時接受了呂臣矯詔,受封上柱國的。因此在他看來,張楚與楚原本就是一體。祭文飽含了他對項梁的感激之情,因而,讀得也催人斷腸——

昂藏項公,崧高維嶽,峻極於天。公名將國柱之苗裔,玉葉金柯,幼而聰慧,博聞強記。長而好義,見不平而慷慨赴身;手刃惡賊,避禍於吳,夙興夜寐,未敢忘國仇家恨;隱行修身,魂兮縈複國大計。

敦壯項公,才略深茂,定於一尊。夫秦皇無道,吞二周,並諸侯,製六合,廢先王,焚詩書,坑儒者,危害天下。於是乎,斬木為兵,揭竿為旗,天下響應。項公舉義,吳中豪俊,隨者雲集,旦暮之際,集十數萬之眾,縱橫江淮,幾成摧朽之勢;聲名若日月,輝光域中。

哀哀項公,壯誌未酬,溘然而逝。薛縣會盟,群英競奮,擁立楚主,下東阿,去亢父,戰定陶,名號顯美,楚師威震海內,義軍馳譽天下。惜哉業未竟而中道命殞人寰,三軍聞之,衰絰菅屨,辟踴哭泣,嗚呼哀哉!吾儕……

讀到這裏,呂清如泣如訴,淚如泉湧,引得守靈的各路豪俊涕淚愴然,紛紛撩起袍袖擦拭眼睛。這時候,聽見從帳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喚。大家一看,衝進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宋義。

站在晚輩行列之首的項羽看見宋義失魂落魄地進來,昨夜剛剛平複的怒火重新燃起,欲衝上前去申斥,卻被在身邊的劉邦死死拉住,道:“項公屍骨未寒,全軍上下一片悲痛,將軍萬不可魯莽,驚擾了項公亡靈,一切待後理論。”

項羽並不知道,這一切都是項伯的安排。昨夜他親自找到劉邦,要他陪同項羽守靈,見機行事。現在,看到劉邦遏製住了項羽的情緒,他的心頭掠過一絲欣慰。

宋義痛不欲生,仰天捶胸,邊跪拜邊哭訴道:“當初君我知遇,對天盟誓,勠力一心,以誅暴秦為己任。孰料公先我而去,於今以後,宋義獨行踽踽,煢煢無依。晨無醒夢之喚,夜無秉燭之友。心事浩茫,欲問何者?項公!你何不言矣?你總有一句話留給宋義,我亦知惇信明義……”宋義說到痛心處,喉頭哽咽,語不成句,幾次有氣絕於胸的征象。

這情景,倒讓在一旁的項伯心中不忍,上前要扶宋義,卻被一手推開,接下來竟是他的自責之詞:“嗚呼項公,宋義有罪。若下官聽從王彤之言前往灌嬰營中,若下官不擔憂懷王安危,直奔彭城,也許不至於公喪於亂軍之中。夫楚可以沒有宋義,然不能無項公。公今已去,縱宋義百身莫能易之……”

這些話在別人聽來,句句是肺腑之言,可項羽卻以為是人前做戲之舉。及至宋義連呼“項公”的時候,他竟然掙脫劉邦的勸阻,衝到靈堂前將宋義從地上扯起來,怒道:“聽你之言,乃為不能追隨吾叔父而憾之至也。你若是真欲追隨吾叔父,何不碰死在這梁柱前,豈不遂了心願?”

項羽如此對待宋義,可嚇壞了項伯與劉邦。兩人上前一起拉著項羽的胳膊。項羽想要掙脫,卻又礙於項伯和劉邦的身份,大聲喊著:“放開我!”兩人就是不放手,劉邦低聲勸解道:“眼下祭奠項公要緊,將軍不可魯莽……”

呂清了解項羽的性格,隻是摩挲著雙手,一臉的無奈。

四人正撕扯得不可開交,隻聽見黃門在門外喊道:“懷王駕到!”

聞言,各路豪傑頓時腰身挺直,項伯低聲申斥項羽:“王上駕到,你豈能目無君上,還不收手……”

項羽這才鬆了手,拂了拂衣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這時,楚懷王熊心在大臣們的擁戴下走進了靈堂。呂清急忙上前,率先喊道:“微臣恭迎大王。”

……

兩天後的早朝上,宋義被任命為上將軍。

“謝大王,微臣當如項公,為複興大楚粉身碎骨,在所不辭。”宋義誠惶誠恐地跪倒在了懷王麵前,他心裏明白,懷王之所以如此,完全是出於昔日楚宮中那一段情誼。他更知道,對這項任命最不滿意的當屬項羽。他明白項羽對自己的誤解很深,他期待在今後的日子裏,能有機會消除他們之間的陰雲。

接下來,呂清奉懷王之命封項羽為長安侯,號魯公;拜劉邦為碭郡長,封武安侯;呂臣為司徒。

項伯和劉邦很是欣慰,雖然項羽對宋義繼任上將軍心懷芥蒂,可並沒有在朝堂上任性發作。特別是劉邦,從心底希望項羽能夠理智處事,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懷王在朝堂上的一項決策把他和項羽推進了漩渦。

“各位愛卿,暴秦不滅,天下不定。項公生前諫言本王當鉦人伐鼓,陳師鞠旅,問鼎鹹陽。章邯自定陶戰後,以為我軍大傷元氣,轉而渡河北上擊趙,此正西進良機,故而本王乃當朝盟誓,先入鹹陽者為王。不知哪位將軍欲勝其任,不妨奏明本王。”熊心說罷,把目光投向站在朝班裏的將軍。

此話一出,劉邦就投來驚詫的目光。懷王區區牧羊之人,何來如此韜略。他轉臉去看宋義,見他一臉的得意,頓時明白了。劉邦的餘光一一掃描過呂臣、英布和剛剛從齊國歸來的龍且,就在項羽那裏停留了。他看到項羽雙頰充血,一副躍躍欲試的氣魄,他剛剛在心頭掀起的波瀾被兄弟金蘭意念強壓下去了。是的,無論是從軍隊的數量還是從項羽的勇猛無敵上,西取鹹陽非他莫屬。當然他也清楚,麾下的謀士和將軍們早已對進攻鹹陽心存夙願。別的不說,據守豐縣的蕭何已經來過三次信了。更不消說,樊噲、曹參、夏侯嬰、灌嬰、嶽恒等數次進諫。但此時此刻,他已打定主意,絕不與項羽發生衝撞。

果然,項羽氣勢昂昂地出列請戰了。他用目光環顧了一下班列裏的將軍,目光中就露出誌在必得的自信:“敢問大王,倘臣先去鹹陽,果真可以為王麽?”

“自古君無戲言,寡人豈能拿此事當兒戲?”

“啟奏大王!”項羽上前施禮道,“臣願率大軍西取鹹陽,直搗秦廷。”

楚懷王正要說話,孰料宋義出列道:“啟奏大王,章邯北上圍趙,張耳遣使急來求援。夫趙與楚,若唇齒相依也。少將軍勇猛過人,兵勢甚壯,故微臣以為,救趙重任非少將軍莫屬!”

項羽一聽,就知道宋義是衝自己取鹹陽而來,氣就不打一處來,眼看著怒氣上衝。誰知這時候,項伯卻出列說話了:“啟奏大王,宋將軍所言乃大義之理,微臣也以為當遣重兵救趙,趙圍一解,則楚亦安!”

這話一落音,不僅項羽如墜五裏雲霧,就是宋義也大惑不解,心想這項伯果然忠厚,他的思緒尚未回轉過來,項伯又說話了:“微臣以為,少將軍年紀尚輕,故救趙必得有上將統率,方能勝券在握。臣以為上將軍統兵為宜。”

項伯隻顧自己言說,卻不曾發現朝班喧嘩不斷,劉邦暗暗埋怨項伯不識時務,此等大功豈能拱手送與他人;英布和呂臣暗暗交頭接耳,皆以為項伯定是昨夜酒醉未醒,才說出如此親疏不分的話來。這情景楚懷王看在眼裏,明白在心裏。從情感上說,他對將救趙大任委之於宋義更為放心。從薛縣登上王位那一天起,他就對項羽處處表現出的藐視心存不滿,但他更希望這話從其他人口中說出來。於是,他轉臉問一直沉默的呂清道:“這半日,怎不見呂愛卿說話呢?”

呂清當然絕非抱事外之心。兒子呂臣乃張楚舊臣,投奔項梁後屢建戰功,倘能率軍西出彭城直往鹹陽,前程自不可限量。從懷王提出盟約那一刻起,他就在心中反複掂量,終覺呂臣麾下兵微將寡,此去關山重重,風險莫測。因此,當懷王向他征詢諫言時,他不由自主地頓了頓道:“微臣以為,當今能取鹹陽者,非宋將軍與沛公莫屬,何不由二人盟約,先入鹹陽者為王。”

隻要不直接與項羽發生衝突,劉邦心裏便安定了許多,忙出列答道:“微臣遵命。”

一言未了,項羽接著道:“大王,臣自跟隨叔父起兵以來,兵勢日壯,麾下猛將如雲,臣願與沛公擊掌為誓,兵分兩路,先入鹹陽者王之。”

懷王已聽出項羽話中排斥宋義的意思。昨夜王宮談到西取鹹陽時,他早已料到項羽必不能見容於宋義。唯其如此,懷王更擔心其一旦離開彭城,便效武臣、田儋之流,另複立國。因此兩人商定,無論如何不能讓項羽單獨出兵。他用溫和的眼神看了看項羽道:“愛卿兵多將廣,又勇謀有加,寡人心知。然北上救趙牽涉大局,非同小可。宋將軍略略大度,有辯才,故而統兵最為合適。若此去取得章邯首級,寡人為將軍記頭功。”

不論出於什麽目的,懷王這一番話都合情合理,項羽雖然滿腹牢騷,卻無法當著眾位的麵發泄出來。於是,懷王很順利地宣布了誓約:以劉邦率軍西進,以宋義為上將、司徒呂臣任長史,項羽為次將,範增為末將,北上救趙,轉而西進,先入鹹陽者為王。

楚軍在痛失項梁後的第一次朝會就這樣結束了,大家散去後,項伯見項羽氣咻咻地站在那裏不動,便連叫了數聲“籍兒”,都沒有回應。他有些不高興,責備道:“國事當先,你為何不懂事理?”

項羽橫著眉毛看了一眼項伯道:“叔父今日朝堂所為,甚令籍兒不解。宋義乃害死軍帥真凶也,叔父不奏明懷王治其罪,反而為之張目,這是何道理?”

項伯長歎一聲道:“糊塗!為今之計在於複國,你豈能舍大局而顧私怨,何況你沒有證據證明二叔父之死與宋義有關。”

“叔父如此心慈手軟,遲早要招禍於敵手。”項羽向項伯施了一禮,“大丈夫一言駟馬,侄兒既已領命救趙,自然會盡忠竭命。”言罷轉身出了殿門,徑直回府去了。

項伯看著項羽的背影,長歎了一口氣。從項梁殞命之日起,項羽與宋義就結下了怨恨。這一點,不唯項羽心知肚明,宋義也是了然在胸的。他覺得還應當好好與宋義談談,想到這裏,他轉身上了車輿,朝南去了。

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劉邦的視線。眾人離開後,劉邦並不急於離開,本是想找項羽就今日盟約做些釋解的,然而,當項伯與項羽相向而立的時候,他打消了這個念頭。他們叔侄之間說話,自然比自己要強得多。於是他上了車駕,踏上歸程。

車在通往城外的道上行走,馬蹄“嘚嘚”地敲擊在條石鋪設的路麵上,也敲擊著劉邦的心。他捋了捋下顎的美髯,從心底感謝上蒼的眷顧。若非中途投奔項梁,豈能有今日盟約的機會。盡管成事在天,然則謀事向來在人。不知人,豈能賴於天,他需要與麾下的武將、文士們認真籌劃西去的方略。有兩個人很快在他的腦際浮現出來,一個是蕭何,他命周勃率領從項梁那裏借來的五千精兵,將那個背信棄義的雍齒趕出豐縣後,蕭何就留守在那裏為他訓練兵卒了,他們已經許久沒有見麵了。另一個人就是夏侯嬰,身為中涓,他本是要跟隨在自己左右的。然而打下胡陵後,他不得不留在那裏打理軍務。前些日子,夏侯嬰從胡陵來書,言百姓皆廣傳沛公愛民美譽。要商量攻取鹹陽大計,這兩人必須在身邊。

哦!還有張子房,他要是在該多好。恍惚之間,他回到韓地已有四個月之久。劉邦搖了搖頭,他理解張良的心境,他畢竟是韓國丞相的後裔,對往昔歲月有著千絲萬縷的眷戀,但他也相信張子房是一位信守情誼的士者,他們一定還有機會再見麵。

“啾啾!”轅馬一聲嘶鳴,穩穩地停留在營寨門外了。李甲在兩邊布置了崗哨,然後轉身來到車前,想扶劉邦下車。劉邦甩開李甲的胳膊道:“我若是要你攙扶,還能率軍完成滅秦大業麽?”

曹參、灌嬰、樊噲、嶽恒等早早地在營門外守候,遠遠瞧見劉邦下了車,忙上前見禮。劉邦立定回禮,幾個人笑著朝內走去。進了營寨,轉過兩頂帳篷,見一人緩緩朝前走來,劉邦定神一看,禁不住呼喚道:“丞督到了……”

蕭何上前就要參拜,被劉邦攔住道:“你是何時歸來的?”

“昨日沛公赴項梁殯禮,剛剛離開軍營,屬下就趕來了。”

劉邦笑著道:“你倒來得及時,你若不來,我正要差人請丞督前來呢!”

一幹人來到中軍帳,就聞見濃濃的酒香,灌嬰解釋道:“屬下知道今日沛公歸來,必要與丞督接風洗塵,故而早早地準備了酒釀。”接著,他向李甲使了個眼色,不一刻,軍中後廚端上菜肴。

劉邦定神一看,就覺得這彭城不愧是名廚彭祖封地,菜肴獨具特色。其中一小鬲中所盛湯汁呈乳白色,綠菜浮麵,間有嫩肉,用小匙撥之,但見“稷米”翻滾,異香撲鼻;另一樣菜乃為魚鮮、羊鮮合成一體,羊肉酥爛味香,內藏魚肉鮮嫩。

見劉邦麵露驚詫之色,灌嬰不失時機地解釋道:“此兩樣菜,一名雉羹,一名羊方藏魚,皆彭城名菜,相傳源自彭祖,可養生益智。”

樊噲瞪了一眼灌嬰,從鬲中夾起一塊雞肉放進嘴裏嚼了嚼道:“什麽雉羹,不就是雞肉麽?什麽事叫你等文人穿鑿附會,便都成了神仙之物,無聊!”

曹參對樊噲報以寬容的笑道:“都如你粗陋,何來美食?”

樊噲正要發作,卻見劉邦舉起酒觥高聲道:“諸位!懷王有命,令季率軍攻取鹹陽,我提議飲下此杯,以為吉祥。”

眾人也紛紛舉酒相酬,一時帳內氣氛熱烈,其樂融融。但很快劉邦便發現蕭何坐在那裏喝著酒,很少與左右言談,形色似乎有些異常。當著眾人的麵,他也不好細問,遂道:“數月以來,丞督與周將軍鎮守豐縣兼教諸子,勞苦功高,且飲此杯。”

蕭何忙舉杯回應:“謝沛公!”

待劉邦回到座上,蕭何起身來到劉邦麵前,將剛剛盛滿,還散發著熱氣的酒觥舉起來虔誠地說道:“自沛縣舉事以來,我軍由小到大,由弱到強,現今擁兵數萬,此次懷王又將進取鹹陽的重任交與我軍,此皆沛公運籌之勞,請且飲此杯,屬下還有話說。”

劉邦被蕭何真誠的眼神感動,舉酒暢飲,一副豪氣在胸的坦**:“丞督與我情同兄弟,有話不妨直言,我自是樂於悉心承教。”

“豐縣之戰後分多聚少,此次西進,屬下定當追隨左右,以盡股肱之力。”

“丞督所言,正合吾意。”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曹參、樊噲湊過來也向蕭何敬酒,曹參舉觥道:“我等追隨沛公,南北征戰,蕭兄據守老營,又代為教子,勞苦功高,弟敬你一杯。”

孰料這句話出口,就見蕭何臉色唰地變得蒼白,眼眶眼看就濕潤了。樊噲是個粗人,見狀揶揄道:“橫豎不就一碗酒麽?至於如此麽?”

蕭何的臉便由白轉而通紅,目光益發地離散。劉邦眼快,忙止住眾人的話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

“屬下有罪,還請沛公嚴責。”蕭何一轉身就向劉邦跪下了,接著,涕淚愴然地將事情的經過陳述了一遍。

原來蕭何代為管教劉肥、曹窋和樊伉幾個孩子,每日除讀書習字外,還演練武功,剛開始劉肥尚能聞雞而起,刻苦自奮,慢慢地就有些厭倦了。半月前,他們趁蕭何與周勃商議軍事,偷偷溜到豐縣街頭胡吃海喝,卻又不付賬,店小二上前理論,彼等一陣狂打。店家找到府上告狀,蕭何將三人傳到帳前罰跪兩個時辰,又命彼等在營中連跑二十多圈。孰料第二天早晨,軍士來報,言說三人不見了。

“屬下遣軍士尋找了兩天,終未見蹤影,想是回了沛縣,這才急忙趕來向沛公稟報。”

樊噲在一邊聽著,臉就黑了:“他們還是孩子,何必又罵又罰?”

曹參拉了一把樊噲道:“你說的甚話,蕭兄是愛惜彼等。他們正逢少壯,若不謹本詳始,隻恐將來要出大亂。”

劉邦跟著曹參的話道:“五大夫所言甚是。大家不必驚慌,我猜想這幾個孩子是想母親了,明日即遣牛良前往沛縣探聽,若有情況,定當及時告知諸位。以他們現今的武功,可保無恙。丞督不必自責,你代我等教子,有何錯可言?曆攬前朝,觀之今朝,社稷之敗,皆因子弟紈絝。現今不教,更待何時?”

蕭何聞言分外感動,感慨道:“沛公胸懷,在萬裏江山,屬下感佩不已。”

劉邦擺了擺手道:“眼下軍務要緊,酒闌席散各回居處,待夏侯兄從胡陵歸來,立即升帳議事。”

樊噲的情緒還沒有轉換過來,一臉的矜持。樊伉是他獨子,又得之較晚,不免情重了些。嶽恒從後麵趕上來,小聲勸慰道:“將軍放心好了,說不定他們正在娘麵前撒嬌呢!”

樊噲回頭看看嶽恒,也不過二十多歲年紀,可自從跟隨雍齒出來,大約也一年沒有回家了,於是點了點頭道:“也是……”

東方剛剛露出晨曦,張乙就將劉家前後院落掃得幹幹淨淨,然後才牽出白犍牛準備到亭外去犁地——還在卯時一刻時,他給白犍牛填添了草料,到如今還沒有吃完,當他解開韁繩拉牛出棚時,貪吃的牛兒撅著屁股不願離開。他一用力,牛朝著外麵發出“哞哞”的叫聲,這驚動了在後廚忙著的呂雉。

“時間還早,你這就下地去?”呂雉一邊用圍裙擦著雙手,一邊笑吟吟地問道。

“天已放明,就剩那一塊地,早完早歇息。”

“哦!那你少待。”呂雉轉身進了廚房,不一會兒出來,用一塊白色絹帛包了幾個麥餅,左手提了一個陶罐,來到張乙麵前,“犁地是累活,歇息時好吃。”

“謝夫人。前些日子,蕭大人給小人捎來了軍餉,必要時可在外用餐。”呂雉搖搖頭道:“此言差矣。你既是奉了夫君之命照管我家老小,該在家中吃飯才是。”

張乙便不再說什麽,接過東西便轉身向外走去。正碰上從外麵回來的劉太公和呂太公,兩人精神矍鑠,額頭冒著熱氣,肯定是一早出去練過拳腳了。

張乙鬆了牛韁繩,向兩位老人問安:“兩位太公早!”

劉太公點了點頭,臉上就流露出些許的歉疚:“季兒這一走就是一年,若非你前後忙碌,吾等老小,不知該如何過喲?”

張乙回道:“職責所在,小人不敢懈怠。”

呂太公在一旁點頭讚道:“你雖奉命當差,卻是與吾子無異。”

張乙謝過兩位老人,拉著牛出了院門。平心而論,張乙做夢都想著上戰場殺敵,有幾次在夢裏與敵軍相搏,大喊而醒,驚得呂雉和老人們紛紛來看。他本是家中獨子,在豐西澤被劉邦釋放後,便與同村的李甲一起投了義軍,並一起做了劉邦的隨身侍衛。有一天蕭何找到他,要他到沛縣替沛公照顧家小。他當時極不情願,可軍令如山,他就掂著鋪蓋到了劉宅。

過了一段時間,他就覺得這差事並不輕鬆。除了處理呂雉安排的家事外,最為煩惱的是沛縣乃為義軍和秦軍拉鋸爭奪之地。在義軍撤離的日子裏,他們常常要躲避秦軍的追殺。有時候躲在湖汊裏多日,就靠他每日打魚充饑。好在近幾個月來,章邯軍北上,沛縣才相對安定了些。他也是一位熱血男兒,期盼著有一天沛公讓他重回戰場。

稻田到了。冬日的稻田,水都放幹了,滿目的禾茬站立在田畦裏。張乙套好繩套,用鞭子輕輕地打在牛背上,那牛喘了口粗氣,就蹣跚入田了。伴隨著張乙輕快的吆喝,從犁鏵入地處翻起一道道泥土的浪花,那芳香淡淡地在周圍散開,歌兒也從張乙的喉嚨滾到舌尖了——

生男慎勿舉,生女哺用脯。

不見長城下,屍骸相支拄。

沛公赤帝子,龍斬舉義時。

應者盡相隨,英雄爭騁馳。

……

前麵四句是從北方傳來的《長城謠》,到了南方,百姓有感於沛公提三尺風雲寶劍問鼎中原,又續了四句,倒也朗朗上口。張乙每唱這歌兒,心都飛到遙遠的前線。

太陽漸漸升高,暖洋洋地照著大地,偶爾有大雁從空中飛過,留下一兩聲雁鳴。牛兒走到地頭時,張乙伸了伸酸困的腰,將目光投向遠方。在田的那一頭就是通往泗水渡口的官道,就是在這條路上,他和劉家人一起送劉肥、樊伉和曹窋前往豐縣的。時光如白駒過隙,轉眼數月過去,也不知幾位少年在軍營過得如何。

大道盡頭出現了三個黑影,直向著泗水亭方向奔來。漸漸地,張乙發現那是三匹戰馬,騎在馬上的三個人身形似曾相識。哦,他們來到路邊的柳樹下了,三人下得馬來,從他放在地頭的包裹裏取出麥餅,狼吞虎咽地大嚼大咽起來。那不是劉肥、樊伉和曹窋麽?他們不是到豐縣去了麽,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張乙站起來朝那邊喊道:“樹下可是劉公子麽?”

三人激靈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朝這邊張望,當確定趕牛者正是張乙時,倒沒有那麽驚慌了。等到張乙與他們麵對麵的時候,包裹裏的麥餅僅剩下半塊,陶罐裏的水也隻留下一半。張乙知道劉肥飯量較大,幹脆將剩下的半塊麥餅遞到他手中。劉肥也不推辭,風卷殘雲地三兩口就吞下腹中,噎得眼睛上翻。張乙遞過陶罐喝了水,這才問話:“三位是從豐縣回來的?”

三人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沛公和蕭丞督知道麽?”

這一問,三人都不作聲了,一個個都蔫蔫地低下了頭。看來,他們一定是偷跑回來的,張乙禁不住眉頭就緊皺了,道:“公子可知,私離軍營是目無法紀之舉,何況義軍與秦軍鏖戰正急,沿途兵爨不斷,你等不辭而別,不唯亂了軍心,更讓父輩牽掛。”

劉肥雙手摩挲著不說話,張乙的一席話讓他的心緒頓然紛亂。因為打傷百姓受到蕭丞督責罰時,他們一心想的就是回家,現在經張乙這麽一說,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他偷偷打量身邊的樊伉和曹窋,也都心事重重地垂手而立,耷拉著腦袋,不敢正眼看張乙。

可事情已經發生,人已到了村口,張乙隻能暫時將人帶回泗水亭。看看日近中午,他收拾起犁田的農具,對三位少年道:“時候不早了,你等先與我回家再做打算。”

思念是一種什麽味道?相濡以沫的夫妻之間思念又是一種什麽味道?隻有經曆過的人才有體味。呂雉現在每日就是這種心情,她排解寂寞的唯一選擇就是不停歇地幹活,不敢閑下來。她最怕的就是孤守靜夜,風在窗外呼呼地刮,帶著她的念想飛向遠方;燈火如豆,伴著她飛針走線,為夫君和劉肥縫製一件又一件的換季衣裳。她也知道,一俟從了軍,也用不著再穿百姓的深衣。但不做這些,又怎麽打發那百無聊賴的時光呢?

但她從來沒有主動給劉邦寫過一封家書,她覺得伺候好二位老人和膝下的一雙兒女,讓劉邦一心一意謀劃大業,就是她最大的心願。除非劉邦在外打了勝仗,命差官送來遠方飛鴻,她才在分享夫君功業的同時,回上一封報家中平安的書信,至於自己的辛苦,她從來沒有向夫君透露過一個字。

她最擔心的就是那些在劉邦來書中讀不到的消息。九月的一天,她從溪邊洗衣回來,就看見從陽關道上湧來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她的心一下子就懸到了半空。她一臉憂慮地上前詢問,難民中的老者告訴她,義軍在外黃被章邯軍擊敗,秦軍大肆燒殺,屍橫遍野。呂雉轉過身時,忽然地就覺得天旋地轉。回到家裏,她沒有將戰事告訴劉太公和呂太公。隻說是路上遇見呂媭,多說了幾句話。那一夜,她望著窗外的冷月,在女兒劉蕊和兒子劉盈的夢囈聲中坐到天明,劉盈夢中呼喚“爹爹”的聲音,催下了呂雉辛酸的淚水。第二天,她把一切的痛苦和煩惱藏進心底,照樣準時給二老和兒女做好早膳,然後就和張乙一起去了田地。

從院內傳來劉太公說話的聲音,有些生氣:“你為何不向父親稟明,就帶著弟兄私自回來了?且不說你父親牽掛,於軍法亦不能容。”

接下來就是呂太公的話:“我言說你父親有富貴相,你此去前程無量,卻中途歸鄉,此乃少無大誌也。”

呂雉的心像被什麽堅硬的東西戳了一下,麻生生地疼,莫非劉肥逃回來了。她沒有多想,忙推開院門,果然看見劉肥垂手站在二老麵前,低著頭並不說話。及至他看到呂雉時,心更怯了,臉憋得通紅。

呂雉並不理會,問正在將牛牽向後院牛棚的張乙道:“是你帶他回來的?”

張乙將牛拴好才應道:“方才在田間遇見公子,小人就陪著一起回來了。”

“你呀!難道不知軍法無情麽?”呂雉埋怨地對劉肥說完,轉身進屋操持午飯去了。

劉太公看著呂雉的背影道:“就等你母親做好午飯,吃完就回去。”

呂太公歎了一口氣,轉身進了堂屋,畢竟非自己女兒所生,他自覺深淺不是,隻能聽由劉太公數落了。

院子裏隻剩下劉蕊和劉盈,看見走了多日的哥哥忽然回來了,他們一會兒拿出家裏的點心讓哥哥吃,一會兒又問兄長這些日子到哪裏去了。劉肥雖然臉上寫滿了溫暖,但內裏那一顆心總是“撲騰撲騰”地跳,嘴裏也所答非所問。正尷尬間,聽到從內屋傳來呂雉要劉妍請兩位祖父用膳的聲音,總算是解脫了赧顏。

這一頓飯吃得分外沉悶,從劉、呂兩位太公到呂雉,從張乙到劉肥都沒有說一句話。劉肥用眼睛的餘光偷偷打量呂雉,見她一直黑著臉,一路上的饑餓之感都逃之夭夭,沒有半點食欲了。

用罷午飯,收拾完碗筷,呂雉對著外麵喊:“張乙,將劉肥給我捆到後院牛樁上。”

劉太公和呂太公見狀,大吃一驚,不約而同道:“肥兒知錯了,你又何必大興家法呢?”

呂雉從堂屋出來,向兩位老人施了一禮道:“常言說,養不教,父之過也,今夫君不在,妾自當擔起教子重任。”

劉蕊和劉盈都看母親陰雲滿麵,眉間慍怒,頓時嚇哭了。呂雉將劉蕊交給呂太公,將劉盈交給劉太公,要兩位老人暫且出門去。

劉太公叮囑道:“你不可太過分,點到即止。”

待兩位老人一離開,呂雉關了院門,回身去看,就見張乙站在院子裏沒動,立即道:“不是吩咐你捆這個蠢材麽?”

張乙麵露難色,口中囁嚅道:“夫人!這……公子……”

張乙情知夫人今日要動真的,一步上前抓了劉肥的胳膊道:“夫人不必動怒,小人捆就是了。”一路上,張乙暗暗叮囑劉肥,待會兒夫人施行家法時早點認錯,免受皮肉之苦。

呂雉手執牛鞭,站在了劉肥對麵,兩道眉毛顫著厲聲道:“說,為何離開軍營,私自回鄉?”

劉肥低下頭訥訥道:“兒子怕了。”

“你怕什麽?是怕你父親麽?”

“母親!”劉肥的淚水滴在地上,“不是怕父親,兒子是怕流血了,母親不知,那秦軍所過之處,婦孺不留……後來,兒子總做噩夢……”

“你呀?”呂雉截住了劉肥的話頭,“人言三歲看老,你現在如此,將來能有何出息?”呂雉喘了一口氣,指著他的鼻尖繼續問,“你可願今晚就回豐縣?”

“兒子……兒子想與娘在家中耕田。”

呂雉的心火很快就被劉肥的猶豫不決燃成烈焰,回想起自己初進門時,劉肥還是一個不曉人事的孩子,是自己悉心照管,並且教他讀書,孰料他竟然胸無大誌,這哪裏是劉邦的兒子啊!她又想起夫君離開沛縣後,她一人照管兩個老人和兒女,受累不說,還要為他父子在外牽腸掛肚,可他不但不能跟隨父親建功立業,反而……

呂雉越想越氣,揮起鞭子就朝劉肥的脊梁打去,但她自己都覺得這一瞬間何其艱難,顫顫巍巍,欲舉還收……

她眼前浮現出的是當初她以一個姑娘的身份進劉家大院時,引領離開親娘的劉肥的情景……那個夜晚,她曾經對劉邦許諾……

呂雉的鞭子終於落在了劉肥的脊背,但在張乙的眼裏,那落下去的力度分明不似言語所發泄的那樣,而且就在落下的那一刻,多少有些猶豫……

與第一、二鞭相比,後來的幾鞭落體的力量越來越弱,及至打到第九鞭的時候,甚至輕微得連劉肥都沒有覺得疼痛,而呂雉的淚水卻模糊了眼睛。當她再度舉起牛鞭之際,胳膊卻被一隻手架在了半空。隨著一聲“夫人息怒”,一個陌生男人出現在麵前。

呂雉剛剛撂下皮鞭,那人就立刻上前拱手道:“卑職乃沛公麾下軍侯牛良,奉沛公之命追尋公子。驚擾夫人,還請恕罪。公子年輕,做事確欠思慮,驚動諸位大人,沛公連夜派卑職來沛縣探查。”

劉肥這才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垂著頭對在一旁生氣的呂雉道:“兒子知錯了,請母親寬恕。”

“你可願隨牛將軍回去?”

劉肥忙回道:“兒子聽從母命,今夜就隨軍侯回營。”

呂雉這才親自上前與張乙一起將劉肥身上的繩子解開,看到劉肥背上的血印,呂雉的手撫過劉肥的傷處,眼淚撲簌簌地就掉下來:“休怪娘心狠,娘隻是想你早日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