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拒忠言英雄殉國 審時勢張良勸諫

大軍行進到距定陶城十裏的濟水渡口時,劉邦下車對前來送行的灌嬰、馬力道:“千裏相送,終有一別,兩位請回。”

剛剛與沛公相識不久又要分手,灌嬰的內心不免有些空落落的。他一個靠販賣絲織品為生的睢陽小賈,本期待與妻兒相守過平安日子。隻要官府不為難,他絕不想背一個“賊寇”的惡名。然而,就在他外出的日子裏,秦軍為征討義軍而挨門催要賦稅,等他回到家裏的時候,看到的是老父、妻子和女兒渾身刀傷地躺在血泊中。鄉親告訴他,因交不上賦稅,三人被殺。他含著淚水掩埋了親人,將沒有賣完的“繒”分發給左鄰右舍,發誓不誅滅暴秦,絕不回鄉。聽聞沛公率軍攻打雍丘,他星夜趕來投奔。睢陽自古就有習武風氣,他自幼跟隨父親學得武藝使他在雍丘之戰中盡展所長。劉邦甚是喜歡,當即命他為內侍中涓,與曹參一樣跟隨左右。

其實,馬力也是一樣的想法。當初他被義軍俘虜,是劉邦聽了蕭何的進言親自為他解開繩索,親撫傷口。戰事頻仍,他把每一次分別都視作訣別,心頭徒添了許多的沉重。

“剛蒙公恩,又要相別……”

灌嬰的話還沒有落音,馬力接著道:“屬下等真有裂肺傷情之鬱。”

曹參在一旁聽了,揶揄道:“你等堂堂七尺男兒,怎的如此婦人情懷?”

灌嬰和馬力明白,曹參不過是想淡化悲涼的氣氛罷了。劉邦眼睛有些發熱,一邊拉著一位屬下的手道:“此次南下擊敵,我心頭亦不輕鬆。”

曹參問道:“沛公是擔心項公輕敵麽?”

“也是姐丈糊塗,向項梁借什麽兵?如今處處受製於人!”樊噲在一旁插言。

劉邦瞪了一眼樊噲道:“為將者當了然大局,豈能隻顧打打殺殺,既是盟會,定有擔當。二位將軍回到大營後,定要協助項公守好定陶,決不能讓我軍血戰之城再度淪入敵手。”

樊噲回瞪劉邦,沒有說話。

灌嬰忙雙手打拱道:“沛公盡可放心,屬下定不負公望,恪守厥職。”

劉邦點了點頭,看看時間不早,這才道:“二位上馬,我看著你回城。”

灌嬰與馬力一前一後打馬而去,劉邦直看到他們消失在大道盡頭才回轉目光,卻見曹參指著不遠處道:“那不是項將軍的人馬麽?”

劉邦順著曹參所指朝定陶城方向看去,果然旌旗浩然,驊騮奮蹄,便油然喟歎項羽的軍伍的確不凡。若論陣前廝殺,項羽部屬可謂蹈厲奮發;可為何就不能愛民若子呢?且不說恫瘝在身,匕鬯不驚,連不濫殺無辜都做不到,這究竟是為什麽?但現在劉邦無暇細想這些,他的目光被眼前的情景吸引了過去。

走在隊伍最前麵的不僅有項羽的高大駿馬,更有一位身形窈窕的女子。此前,劉邦沒有聽說過項羽的軍中有“女卒”啊!遠遠望去,他們並馬而行,似乎很親密的樣子。劉邦想象不來,殺人如麻的項羽怎麽會與一位女子輕言細語,侃侃而談的。當他轉過臉去看曹參時,但見他嘴張得老大,顯然,是與自己想到一起去了。

劉邦忙令嶽恒讓隊伍靠右行,把大道讓給項羽的軍隊。樊噲不免口出埋怨之詞,嶽恒笑道:“大敵當前,我義軍唯有同仇敵愾,方能早日誅滅暴秦,若是凡事計較,安能克敵製勝?”

聞言,樊噲也沒好氣地朝一邊靠了靠。

說話間,項羽已來到麵前,下馬作揖道:“兄長枕戈待旦,令弟慚愧。”

劉邦立即回應道:“賢弟軍伍整肅,此番出征,穩操勝券,為兄翹首以待。”

“借兄吉言,弟若能一舉拿下外黃、陳留,則定陶無恙矣。”項羽絡腮胡包著的厚唇就彎成月牙兒。

兩人相偕而行。受命跟隨項羽出征的範增望著兩人的背影,不免就多了心思,在心底輕輕歎息項羽為人過於忠厚,太看重金蘭結義的情分。自到薛縣以來,他雖然與劉邦接觸不多,卻覺出其為人的狡黠、圓潤和善於周旋,他擔心項羽木強敦厚,遲早會被人算計。他決計在適當的時候提醒項羽勿太以忠直待人,須提防別人不仁之心。

兩人行走了大約半裏路的時光,劉邦於笑談中說道:“賢弟好眼力,看這女子眉目如畫,然不掩英氣,想來必非茅舍家女子。”

項羽吃驚於劉邦的識人之透,加之義結金蘭的兄弟情分,便將如何在荷山臨危救險,不期而遇;荷水再逢時,如何話語投機等粗筆大線地述說一遍。

劉邦聽了,心中便明白了八九分,笑道:“賢弟遭遇桃花運,幸甚幸甚。”

項羽也不辯解,隻是攤開雙手做出一個無奈狀:“她因父母皆死於秦人之手,故而執意投軍,小弟莫之奈何,便也從了她的心意。”

前麵就是陽關路口,因前日議軍時商定,兩軍各從東、南和西、北合圍外黃,兩人遂於十字路口停步作別。項羽翻身上馬,道一聲“後會有期”,朝後麵的虞姬等人一揮手,大軍呼啦啦地朝西南方向而去……

劉邦默默地望著項羽大軍融入遠方綠林曠野,便有了五味雜陳的心緒。特別是當虞姬縱馬從身邊馳過時,他的心一下子就回到了呂雉身邊。半年來,他四處轉戰,居無定所,留下呂雉照顧家庭,兒子遠在豐縣,托蕭何管教,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持續多久,何時才能舉家團圓。他使勁搖了搖頭,待勒馬回望身後時,曹參、樊噲和嶽恒就率領大軍追上來了。他隻要一看見走在隊伍前麵的“劉”字大旗,便頓時心開胸朗,全部的心思都回到戰場上來了。

……

九月底,宋義從齊國回來了,給項梁帶回了兩條消息,第一條是田榮趁著楚軍接連大勝之機回兵臨淄擊敗田假,田假逃到楚國來了,當初擁戴田假的田角也逃到了趙國。田榮立了田儋之子田市為齊王,自任丞相,以其弟田橫為大將:“下官隨田榮進入齊國國都,以王上使者名義恭賀田榮複國。並諫言田榮出兵援助楚軍,共戰章邯。”

項梁聽罷,擊節道:“齊國複國,乃因我大楚大敗章邯之故。田榮必知恩圖報,揮兵南下。”

“下官尚未言第二條消息,項公少安毋躁。”宋義張了張口,將田榮以“楚誅殺田假,趙捕殺田角”為條件,換取出兵等一一稟報。

聞言,項梁的眉頭就皺起來了,半天沒有說話。當初田榮前來求援,自己二話沒說就率軍大戰東阿,如今其卻待價而沽,豈非忘恩負義?

宋義見狀,忙勸道:“田榮背信負義,確為人不齒,可當前我軍之敵乃章邯。至於田假,並非名正言順,此次逃進我國,在於離間我軍與田榮,殺之無妨,也見項公重信取義之胸懷。”

“楚地闊袤,如何知田假隱身何處?”

宋義回道:“下官回定陶之際,田丞相言說,田假逃亡彭城了?”

項梁沉思片刻,隨即對宋義道:“有勞將軍前往盱眙奏明懷王,將其緝拿,送往齊國。”

可幾天以後,宋義帶回的消息更是令他吃驚。原來田假沒有逃亡他處,正是躲進熊心的王宮裏了。當宋義將項梁的意思稟奏時,熊心很吃驚,對項梁之舉大惑不解,言說:“田假與國之王,窮而歸我,殺之不義。趙亦不殺田角、田間以市於齊。”

聽到這話後,項梁便沉默了。懷王是自己請到盱眙的,也是當著各路豪俠的麵尊為懷王的,倘若此時一意孤行,未免落個“挾王自重”的罵名。不過項梁對於局勢並不似宋義那樣“非借齊兵不可”的悲觀。合上宋義從懷王處帶回的詔命,他站起來望著窗外的秋雲道:“我等豈可與燕雀之流同伍。懷王重義,必得良報。隻要吾等心同力協,不怕秦軍不破。”

與項梁相比,宋義的性格更偏於謹慎,他還是擔心沒有了齊國的合力,一旦章邯卷土重來,定陶危急,於是建議項梁收縮兵勢,隻留呂臣軍南下,將英布人馬調回定陶以作拒敵策應。

“大人多慮矣!且不說楚軍一路攻堅摧朽,秦軍聞之喪膽,單劉季將軍留下的灌嬰、馬力二位將軍皆能戰善謀之士,豈能懼怕秦軍。”項梁很自信地打斷了宋義的話,起身來到他身邊扶著他的肩膀道,“懷王委重任於你我,我等切勿辜負王上所托。君我當通憂共患,同寅協恭,共複大楚。”

宋義雖然對項梁叔侄的剛愎自用暗有微詞,可他們的忠君複國情懷卻屢屢讓他感動。這一番慷慨陳詞更是讓他感慕繞懷,連道:“請將軍放心,下官當非異人任,不辭重則。”

接下來的日子,項梁每日都要到軍中巡查官兵演陣,回來後對著地圖沉思禦敵之策;宋義除了陪同項梁一起察戰勞軍外,還經常到灌嬰、馬力的軍營中征詢禦敵良謀。

一晃多日過去,眼看過了十月半,時序進入秦二世三年歲首,卻仍然不見秦軍南下的動靜。項梁於是斷定秦軍當專力攻打齊、趙,無暇南顧。漸漸地,他下軍營少了,每日在大帳裏邀宋義飲酒走棋,觀書敘話,時不時傳校尉來問問演陣情形。宋義雖然眼睛盯著棋盤,心卻飛到了濮陽。他覺得眼前這種平靜並不值得樂觀,擔心章邯正在醞釀一場大戰。

其實,與他有著一樣思緒的還有留在定陶的灌嬰和馬力。這些日子,他們除了每日到項梁帳前點卯外,一回到軍營,就目注神聚地帶領校尉們演訓陣法,軍營裏傳出的喊殺聲,從辰時到午時,回**在定陶城外的上空,餘音不絕。

這一天,宋義奉項梁之命來到灌嬰軍營察看,一進營門就被眼前的情景震懾了,隻見一隊隊士卒扛著雲梯正在模擬攻城,而在另一處,一輛輛戰車從校場馳過,與從對麵衝來的“敵軍”戰車廝殺在一起,各自率軍的兩位將軍不是別人,正是灌嬰與馬力。

灌嬰手持大刀,馬力手持長槍,兩軍對壘,殺得難解難分。灌嬰雖然年長馬力近二十歲,卻毫不怯力。宋義看得心潮湟漾,熱血上湧,情不自禁喊道:“好一場廝殺。”

灌嬰聽出是宋義的聲音,兩人都跳出圈外。灌嬰吩咐馬力繼續率領校尉士卒演訓,自己則陪宋義到帳中敘話。

相坐品茗,宋義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進得將軍營寨,臨戰氣氛甚濃,足見將軍佩弦自急,敵存思戰之懷。”

灌嬰給宋義杯中續上茶,話語中就充滿了對劉邦的懷念:“沛公臨行時反複叮囑,道《吳子》有言,‘今使一死賊伏於曠野,千人追之,莫不梟視狼顧。何者?忌其暴起害己也’,今章邯雖敗,然暴秦仍存。若不警惕,旦夕危至,嬰不敢稍有懈怠。”說到這裏,灌嬰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來,“自留守定陶以來,末將每日都派遣探哨逐次向東北打探秦軍消息。昨日,一軍侯率探馬歸來,稟報說途中發現不少逃難的百姓,上前打聽,皆道自宛朐而來……”

“且慢!”宋義倒吸一口冷氣,截住了灌嬰的話,“如此說來,秦軍已經度過河水,距定陶不遠了。如此重大舉止,我軍如何知之甚晚?”

“據逃難百姓講說,秦軍渡過河水後,將戰車車轂和戰馬的馬蹄都裹了蒲草,一路夜行曉宿,偃旗息鼓。沿途見可疑者,格殺勿論。”

“咦!如此說,章邯乃有備而來……”

灌嬰頷首道:“演訓已畢,末將正要進城向項公稟報呢!”

“多謝將軍!還望繼續打探,一有軍情立即向項公稟報。”宋義雙手打拱言罷,轉身出了營帳,快馬回定陶去了。

宋義沒有想到,他一進大帳就看見項梁雙眉緊皺,麵前擺著兩份文書。宋義明白了,必是劉邦項羽從前方送來了戰報,而且戰事頗不順利。

“你看看!”項梁指著案頭的戰報道,“籍兒與劉季飛傳戰報,言說駐守外黃秦軍負隅抵抗,連攻數日不下,現正準備移師陳留,另覓戰機。彼不能勝,被秦軍拖住,則我定陶必危。”

“不瞞將軍,危機就在眼前。”

“此話怎講?”

宋義顧不得別的,直接將灌嬰所獲軍情一一稟報。項梁聽完目瞪口呆,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如此重要軍情,我竟然一無所知……”接著,他轉過身喊衛士,要對外出刺探軍情的校尉治罪。

宋義連忙上前攔住:“當務之急,在迅即部署禦敵守城。”

見狀,項梁沉思片刻道:“劉、項與其盤桓陳留,不如回師定陶,對敵形成內外夾擊之勢,則勝券在我。”

宋義搖搖頭道:“萬萬不可。秦軍不日即可到定陶,遠水不解近渴。彼若回師,必遭秦軍襲擾,得不償失。依下官之見,須憑借城外灌嬰、馬力之軍;內賴城中軍民,據守禦敵。”

“都是我輕敵才導致危在旦夕,眼下隻能如此。”項梁歎了一口氣,要從事中郎速傳呂臣離開時留下的都尉長史王彤、劉邦留下的中涓灌嬰、將軍馬力到帳中議軍。

宋義發現,項梁臉色蒼白,眼睛浮腫,一副疲倦不堪的模樣,心中徒添了不盡的沉重。

……

章邯十分感念皇帝的恩澤,九月中,在接到他請求再發虎賁大軍的上疏後,二世就飛傳敕命,要跟隨王離在韓地轉戰的涉間將軍迅速南下,協助章邯迎戰楚軍。

這涉間本是蒙恬部將,早年在北方抵禦匈奴,屢立戰功。蒙恬蒙冤離世,他又到了王翦之孫王離的麾下。前年,隨王離出關平定韓地,如今已年過五旬。秦軍在大敗之後,忽然來了一員虎將,頓時元氣複原。在議軍會上,涉間提出趁項梁輕敵之際,派遣一支隊伍假扮齊軍夜襲定陶,打楚軍一個措手不及。

“彼能想到用馬力詐降大敗我軍,難道會想不到我軍的惑敵之策麽?”章邯擔心被項梁識破。

涉間笑道:“老將軍何須多慮,此正所謂兵不厭詐。”

“即便如此,總得有精通齊地言語之人,彼才不會疑慮。”

聞言,章平把目光投向章邯道:“這有何難,二十多天前我軍俘獲的齊國使者高陵君顯仍羈押在軍中,正可利用他求生之心,令其假言田榮悔悟,承諾發兵共擊秦軍,誑開定陶城門,殺他個片甲不留。”

聽了這話,章邯轉身對涉間道:“將軍素未與項梁接戰,彼必無法應對,還請將軍為前敵先鋒,從北門攻城。”

章平在一旁急了,站起來拱手道:“兄長為諸位將軍安排戰事,卻將小弟晾在一邊,未知兄長何意?”

章邯捋了捋銀白的胡須道:“你與董都尉跟隨我攻打定陶東門,務必堵住項梁逃路,若是走失敵酋,唯你是問。”

這已是數日前的事情,此刻章邯大軍已經渡過濟水,朝定陶方向一路奔襲而來。大軍過了宛朐,章邯嚴令全軍偃旗息鼓,車轂、馬蹄均裹上蒲草,夜間行軍,絕不給楚軍探馬些許痕跡。可就在昨日,從定陶方向回來的探馬卻帶回來一個消息,說在定陶城外二十裏處發現一支旗幟上寫有“劉”字的隊伍,整日操戈馳馬,演訓不止。

章邯斷定,那一定是劉邦留在定陶的軍隊。從雍丘到定陶,秦軍屢次與劉邦軍交鋒,深感劉邦軍中謀士甚多,比之項羽軍更難對付。他當即要司馬欣率所部前往,隻需對敵襲擾,使其不能馳援定陶即可。他明白劉邦麾下的幾位將軍個個安行疾鬥,司馬欣硬戰,恐為敵創。

這是十月下旬的酉時,涉間的前鋒來到了定陶城北的濟水岸邊。數千人馬不起營寨,而是隱沒在荷水岸邊的密林和草叢中,隻在遠離河岸的林子深處搭了一頂小小的帳篷,作為發號布令之處。全軍將士,從涉間到普通士卒嚴禁煙火,隻食冰冷餱糧。酉時二刻,涉間傳令,押高陵君顯來見。

“你欲活命否?”涉間冰冷的目光直刺高陵君顯的心底。

“罪臣當然願活,隻要將軍不殺罪臣,凡事皆願聽命於將軍。”

“你之所為,章老將軍早已言明,你隻需照行即可。”

“罪臣明白,不敢造次。”高陵君顯顫抖著身子退出帳外。

涉間又傳來假扮齊軍的軍侯叮囑一二,遂傳下令去,酉時三刻發兵,子時到達城下,一旦誑開城門,即行發起進攻。

“兵貴神速,有延誤戰機者,斬無赦。”涉間手按劍柄,對前來聽命的幾位校尉道。那聲音低而有力,猶如雷霆萬鈞。校尉們都知道,這位將軍當年在北部戍邊抗擊匈奴時,殺伐無情,自是不敢輕看其言的分量。

更漏剛過了子時,涉間率領軍伍換上齊國士卒戎衣,高舉火把來到定陶北門城樓下,對坐在車上的高陵君顯使了個眼色,他便對著城樓上喊道:“請問城樓值守者,可是宋義將軍麾下。”

在城門值守的校尉見淩晨子時忽然有一支隊伍來叩城門,自是不敢大意,匆匆來到城下向堅守北城門的都尉長史王彤稟告。

王彤詢問道:“來者是何旗號,著何戎衣,何處口音?”

“‘齊’字旗幟,齊軍戎衣,臨淄口音。”

聞言,王彤便有些遲疑不定。前些日子,他分明聽聞田榮以懷王不肯殺田假為由拒絕出兵,為何忽然改弦更張了?他不敢大意,急忙來到城樓,對著下麵的軍伍喊道:“請齊國高陵君說話。”

被短刀頂著的高陵君顯強作鎮定地回答:“下官正是齊國使者高陵君。”

“我聽說田丞相拒絕宋義將軍之議,不肯出兵援楚,為何深夜來此?”

假扮田榮部將的都尉上前搭話道:“將軍所言不虛,然宋使君回國後,田丞相念及當初齊國岌岌可危之際,項公深明大義,助齊平亂,此大恩不報,必為天下所笑,因此派遣末將率軍星夜疾行而來。”

王彤沒有回應,他不敢妄信。吩咐校尉嚴陣以待,自己轉身下了城樓,直奔宋義府門。宋義並未就寢,正在燈火下察看地圖,聽了王彤的稟報亦心生疑慮,急忙來到城樓詳細詢問。未料城下答複滴水不漏,處處皆在情理之中。可對處事謹慎的宋義來說,這些是遠遠不夠的。隻見他將頭伸出城垛,神色從容道:“深夜到訪,多有不便。能否請使君將使者印信送來一看?”

“宋將軍如此未免小氣,難道齊國還會作假麽?罷了,我就如你願,送印信上來。”都尉大聲言罷,手搭弓箭“嗖”的一聲射向城樓,早被王彤接住。宋義借著燈火詳細觀察,果是高陵君印信無疑。

“如此可以開門迎接齊軍了。”宋義將印信藏進衣袖後道。

但王彤卻不為之動:“此時此地,不由人不警覺,將軍還是三思而行,抑或稟明項公再做定奪。”

宋義思忖片刻,搖了搖頭道:“不必了,現有印信在,豈能有假?借兵之事本宋義不才,未能說服齊相,致使我軍孤懸定陶,今齊相回心轉意,我軍求之不得,將軍速命司直開門為妥。”

但王彤的心並未鬆弛,在走向城樓時他暗暗吩咐身邊的校尉,城門半開,吊橋半放,一旦有變,立即起吊封城,堅守待援。他相信二十裏外的灌嬰,很快就會來為定陶解圍。

一切似乎都是在突變中發生的,當城門司直依照王彤的吩咐將吊橋放到一半時,就見從對方的隊伍中衝出數名壯漢手執板斧躍上吊橋,手起斧落,隻聽“哢嚓”聲聲。王彤明白,城外深夜到來的不是齊軍,而是秦兵。情急之間,他朝城頭上大聲喊叫“射殺刀斧手”,然而晚了,隻見鐵索斷為兩截,眼看著秦軍潮水般地衝進來了,“誅殺項梁”“活捉宋義”的喊聲如濤卷浪,此起彼伏。城門司直奮力關門,被湧進來的秦軍攔腰砍殺。

危急時刻,王彤第一個想到的是宋義,他揮動寶劍接連砍倒幾名秦軍後,終於在城牆根看見了衝下城來的宋義。王彤一路護衛著宋義且戰且退,到了沽衣巷口,看見一店家門前拴著兩匹馬,他二話不說扶了宋義上馬道:“西門距灌嬰營寨最近,將軍速去其營中調兵。”說罷猛擊馬臀一把,那馬“啾啾”長嘯一聲,撒開四蹄朝西門方向跑去……

王彤飛身上了另一匹馬的時候,就看到滿街都是秦軍,刀劍的碰撞聲,軍士的喊殺聲以及百姓哭叫聲亂成一片。王彤清楚,憑借自己一人之力要想解救百姓,無異於杯水車薪。而且,他現在最擔心的是項梁。馳馬到沽衣巷盡頭,轉彎朝西不遠處,就看見將軍府前雲集著楚軍隊伍,正朝東門衝,王彤催馬上前,對匆匆而來的項梁道:“西門距沛軍營寨不遠,項公西去可矣。”

項梁撥轉馬頭西行,未料從十字街口衝來一輛戰車擋住去路。項梁揮動大刀怒罵道:“你竟敢擋吾去路,死期近矣。”說著揮動大刀,直向來將砍去。

未料迎麵一杆槍,將大刀架在空中道:“我乃朝廷欽封大將涉間,今奉陛下敕命討逆伐罪,你若明白,便下馬受降。”

項梁心中“咦”的一聲歎息,知道遇見強手了,橫豎都是過不去,不如拚死廝殺。大戰三十個回合後,項梁雙臂發麻。正在這時,王彤揮劍趕來將項梁隔在一邊,大聲喊道:“項公速去,王彤來也。”項梁這才得以脫身,一連殺死十數個秦軍士卒,向西門奔去。

這邊,王彤千方百計與涉間周旋,為項梁出城贏得時間。可惜他手中的兵器隻是一把劍,難敵涉間一杆長槍,不多久,手中寶劍被震落。他欲從秦軍士卒手中奪一柄長槍,卻不料在側身時被涉間一槍刺中,劇烈的疼痛全部集中在眉宇間,那圓睜的雙目讓秦軍感到恐懼。涉間見狀,用力從他身上拔出鋼槍。王彤口吐鮮血,向後倒去。

項梁率領貼身衛士數十人衝向西門,卻不意碰到從北邊衝來的章平。在戰場上,他們有過幾次交鋒,彼此知道對方的厲害。章平並不上前廝殺,而是發出密集箭雨,眼看著楚軍將士紛紛倒地,他也拉開硬弓,緩緩追蹤項梁背影射去,隻聽前麵“啊”的一聲,便知項梁落馬了。

章平將弓插入弓囊,催動坐騎向前奔去,在距西門不遠處看見了倒地的項梁。此時,他就是要擒拿一個活的項梁回去,這是瓦解楚軍意誌的最好辦法,便對身邊的軍侯和校尉道:“不可殺之,擒獲即可。”

箭從項梁肋間射入,鮮血順著右肋間淌在地上,很快將土地洇成殷紅。他望著頭頂的藍天,一隻蒼鷹向著雲端飛去,漸漸化為一顆黑點。他疲倦得厲害,總想閉眼睡去,可滿腹的心事使得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合上眼睛。他牽掛項伯,敵軍打進城來的時候,他們一起衝出將軍府,他若死於亂軍之中,他就無顏見列祖列宗了;他牽掛項羽,尚不知外黃戰情如何;他擔憂宋義,從昨夜大帳敘話之後,就再也沒有見到他。當秦軍的腳步一陣陣接近時,他明白,所有的牽掛都無濟於事。他艱難地側目看去,聽見章平要屬下擒獲他。他已經下定決心,寧死也不做階下囚,為了楚國的尊嚴,也為了家族的尊嚴。項梁掙紮著從腰間拔出寶劍,緊閉雙眼,順著自己的脖頸狠狠拉了一劍,渾身**了片刻,然後靜靜地將頭偏向一邊。他的眉頭鬱蹙在一起,嘴角留下一絲對這個世界的眷戀,這表情讓章平感到很震撼。他曾聽兄長說過當年項燕在蘄水河邊向天自刎的往事,孰料壯烈悲歌的一幕,今日竟然在眼前重現。

章平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那麽站在屍體麵前沉默了許久,才對身邊的校尉道:“清理屍骨,好生掩埋,我這就向將軍稟告。”

話剛落音,就看見章邯的戰車從東門方向過來了……

出了西門,項伯伏在馬上,趁著夜色徑直奔向灌嬰大營。回想剛才血與火交織的一幕,他簡直就像在夢中。他始終沒有明白,秦軍是怎樣攻進定陶的,難道他們有插翅飛進城池的本事?當他披掛上馬衝到將軍府前時,隻看見滿街都是秦軍。燈火中,章邯揮動寶劍,號令秦軍將士潮水般地向將軍府衝來。

那一刻,他首先想到的是兄長項梁,他揮動手中的雙鐧左衝右突,奮力衝到將軍府前,他遠遠地瞧見項梁帶著兩名校尉站在府前,望著從夢中驚醒的部屬,倉促應對突如其來的戰事。

“兄長,為何秦軍會攻進城來?”

項梁沒有回答,反問道:“宋義、王彤現在何處,如何不見彼等蹤影?”

項伯搖了搖頭道:“目今之計,在於衝出城去。”

項梁命令道:“你速從西門出去前往灌嬰營中傳令,命他率軍速來增援。”

可項伯沒有動,沙啞著聲音喊道:“大兄離世後,兄長身負複楚重任,小弟豈可丟下兄長一人。倘若事出不測,小弟有何顏麵再見籍兒?”

“糊塗!”項梁揮動著大刀道,“為兄事小,複國業大。援兵至,則城存;援兵遲,則城亡。存亡在此一舉,勿再猶豫。”

“兄長……兄長保重!”項伯哽咽著言罷,轉身驅馬朝西去了……

在西門外五裏地,項伯遭遇了一名秦軍校尉,兩人廝殺了一刻之後,那校尉忽然落馬。他借著煙火看去,才發現校尉已中箭身亡,情知援軍離他不遠。果然,片刻之後耳邊便傳來灌嬰的喊聲:“項將軍,末將在此。”

那一刻項伯的眼睛潮濕了,若非灌嬰趕來,他命休矣。他衝到灌嬰麵前勒住馬頭,將項梁的將令傳與灌嬰。灌嬰頓時明白自己中了章邯的聲東擊西之計,仰天長歎一聲道:“晚矣!恐怕項公凶多吉少。”

“將軍何出此言?”

灌嬰遂將軍營在淩晨遇襲一一道來,隨後道:“唉,末將當時甚是欣慰,若章邯誤將末將當作楚軍主力,項公即可從容應對。孰料末將迎接者乃秦軍長史司馬欣所部,方知中了敵分兵之謀。”

項伯環顧了灌嬰周圍,問道:“馬力將軍呢?”

灌嬰沉默了片刻後道:“雍丘一役,秦軍已知馬力投降,對其恨之入骨。司馬欣號令麾下有能取馬力首級者,賞百金。可憐馬力將軍被秦軍騎兵團團圍住,索拉刀砍,已無完屍。”

項伯正要問宋義何在,卻見一校尉快馬來報,說秦軍忽然退卻,朝東門撤去。灌嬰大叫一聲“定陶休矣”,轉身揮動戰刀就向西門口奔去。項伯也不敢怠慢,一幹人來到西城外,憑借晨光遠望,城頭“楚”字大旗早已不見蹤影,代之而起的是“秦”字大旗,從城頭上傳來章邯的喊話聲:“朝廷大軍已占據定陶,你等負隅頑抗,死路一條。若是識時務投降朝廷,尚可保全性命。”

灌嬰知道大勢已去,但他仍不甘心,手搭弓箭射向城頭,但聽“嗖”的一聲,那箭招來的卻是利箭如雨。灌嬰還要號令攻城,卻被項伯攔住:“眼下秦軍士氣正旺,我軍孤軍為戰,乃兵家大忌。不如南下彭城,稟明懷王再做打算。”

話雖是如此,可項伯情知兄長屍骨現在秦軍手中,既然攻而不能勝,也就意味著項梁的英魂無法還家,憶起當初吳縣舉義,數月眾至十數萬;渡淮涉河,銳不可當;六月盟會,群英相聚,孰料今日陰陽兩隔,從此形影相吊,不禁悲起心頭,滾下馬雙膝跪地,麵朝定陶城連叩“三響”,額頭流血道:“兄長,小弟無能,不能與你同歸會稽,待來日誅滅暴秦,弟一定高台祭奠……”

一陣陣啼血灑淚哭得灌嬰心痛如絞,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若是秦軍三麵出城,必陷重圍,便忍住悲痛扶起項伯道:“項公鶴歸,人痛天悲,然虎狼在側,當今之計,須得撤往外黃抑或陳留,與劉、項兩將軍合兵一處,再做打算。”

項伯雙肩戰抖,唏噓不止,涕淚愴然,再向亡靈拜別,口中訥訥自語:“不殺章邯,誓不為人……”

當劉邦和項羽盤桓在外黃,戰事極度不順之際,輔佐韓王成定都陽翟的張良的心境亦如十月的天氣,一場陰雨一場涼,無論如何也無法敞亮起來。

站在司徒府二樓憑欄遠眺,潁河湯湯地從城外流過。今秋多雨,潁水明顯漲了,也渾濁了許多,昔日清晰可見的具茨山蒙在沉沉雲霧之中。多雨的日子,街巷顯得寂寞多了,偶爾從深巷傳來叫賣“陽翟羊湯”的聲音,悠長而又清涼。張良在這裏已經站了許久,心神都遊弋到了薛縣那些難忘的日子,他一有心事,就勾起對劉邦的思念。

前些日子,他聽從彭城回來的韓國使者說劉邦和項羽在雍丘大敗章邯軍,緊接著就南下外黃和陳留。他多麽希望他們旗開得勝,這樣也為韓國減輕一些壓力。他又一次想起那天分別時,劉邦親自下馬,握著他的手道:“子房智足決疑,量足包荒,才足折衝禦侮,德足輔世長民,韓王得一子房,勝得萬騎也。今日相別,季依依不舍,他日若有機會再度重逢,你必為季左右。”

他亦拱手作揖道:“今生得遇沛公,乃子房大幸,唯願沛公功業垂成,子房在陽翟引領南望,縈縈牽懷。”

這些記憶依舊新鮮,時光已推移了四個多月。可這對張良來說,是甘苦備嚐的四個月。

時運一如當年博浪沙一樣,絲毫沒有眷顧這位故韓國丞相的兒子。當他率六千精兵來到陽翟時,幾場仗打下來,張良痛切地感到自己可以運籌帷幄,可韓王成的將領卻不能決勝千裏。他們一個個畏敵怯戰,有的還沒有與秦軍接觸,就早早地撤退了。而從項梁那裏借來的六千精兵由於不習北方水土,戰力銳減。幾個月來,他們與秦軍一直在潁川一帶周旋,順利了尚能奪取幾座縣城,可很快就被秦軍重新奪回。

張良記憶最深刻的是許縣之役。在議軍會議上,他以司徒身份分析軍情,特別強調許縣乃陽翟門戶,倘若戰敗,陽翟不保。韓王成深知張良的良苦用心,嚴令許縣守將務必奮力為戰,絕不能讓秦軍越過。守衛許縣的校尉也當著韓王成的麵信誓旦旦道:“人在城在,誓與許縣共存亡。”但張良明白,王賁、涉間都是秦朝名將。故而,暗地在許縣到陽翟之間的山道上設下伏兵,果然,守城的校尉在秦軍猛烈攻擊下棄城西逃。秦軍乘勝追擊,未料中途中了張良的埋伏,才收了西進之念。

這件事對張良的觸動很大,也使他對韓國能否恢複有了疑慮。

接踵傳來的消息更是一次次地擊碎他的夢想。在臨淄,田儋為田假所取代,田榮率部驚慌失措地進駐東阿,想借助於項梁大軍擊敗田假,重拾舊夢;在趙地,內訌驟起。趙王武臣和左丞相召騷被部將李良殺死,張耳及時潛避逃脫劫難,遂召集未叛士卒約數萬人,將原趙國後裔趙歇立為趙王,遷居信都。

這一切都給他一個強烈的感覺,過去了就過去了,複國舊夢不可能使他回到過去的日子。但他並不甘心,每當這種意念爬上心頭時,他總是尋找各種理由來為自己辯護。

然而,一個嚴酷的消息終於使他不能麵對破碎的現實,就在昨日,從彭城回來的使者帶來了楚軍在定陶戰役中慘敗,項梁死於亂軍之中的消息。當韓王成被這個消息驚得六神無主,向他投來淒涼的目光時,他借故風大沙子眯了眼而回避了。散朝以後,韓王成專事留下了他問道:“人言司徒策謀奇妙,清識獨流,以項梁之威,帶甲數十萬,戰車千輛,尚且敗於章邯,我韓國兵微勢弱,奈何?”

“這……”張良頓了頓道,“消息猝然,微臣尚需思慮方能奏明王上。”

“好!寡人給你三天時間。老丞相當年在宮中明陳方略,屢斷疑慮,朝野敬之。卿乃相門之後,必能挽瀾平波。”韓王成對此滿懷希望。

他將自己關在府邸書房裏整整兩天,隻有在用膳時才出現在親人麵前。現在已是第三天,他必須在午後向韓王成拿出方略。

“該如何向王上陳說自己的所思呢?”當一陣秋風吹來的雨絲濕了前額時,張良這樣問自己。

身後傳來“司徒大人”的呼喚,是家令站在身後,手上托著一件信劄:“沛公從定陶來書,請司徒大人過目。”

“哦!沛公有書來。”張良目光立時溢滿光彩,從家令手中接過信劄後吩咐,“如有人來,就說我不在宅中。”他轉身掩了門,迫不及待展開絹帛,一串親切又熱情的文字躍入眼中——

沛人劉季稽首:

子房足下,薛縣一別,量無恙乎!引領北望,舉踵思慕之情,日引月長。

足下北歸,輔佐韓王,忠君之義,令季高山仰止。然則觀之天下,群雄竟據,此疆爾界,各自為戰,彼此未能相顧,致秦軍分而擊之。前有襄國之誡,近有臨淄之殤。季為君言,與其被分而食之,毋寧勠力同心,兵合一處,敵攻此則彼匡翼,攻彼則此策應,如其則清朗乾坤,指日可待,望足下三思!

謹再拜!

明哉!沛公。張良將信劄反複讀了兩遍,仿佛一縷秋雨過後的陽光,暖意融融。劉季雖然讀書不多,然天下大勢了然在胸,且不說韓王成,縱然項梁亦未必能及之,此時與自己的心境甚為相合。合上信劄,他朝外邊喊道:“來人!”

“大人有何吩咐?”家令立即出現在門口。

“備車!我要進宮。”

夫人從一旁趕過來勸道:“午飯已備好,夫君還是用過再去不遲!”

“事急矣!回來再吃亦可。”張良看了夫人一眼道。

王宮在陽翟的東北角最高處,韓王成此時正獨自一人坐在宮中發呆。其實,他的心思與張良此刻並無二致。與王離的虎賁軍幾仗打下來,他的軍隊損失了將近三分之一,而轄域縮小了將近四成。再這樣下去,國之不存,他這個韓王豈非虛有?一想到這些,他就為自己未能複祖業而慚愧自恨。

在以往的日子裏,王妃溫良的性格總會驅散他心中的愁雲,可今日他看眼前的珍肴美味,毫無食欲,甚至窈窕宮女們,一個個都很不順眼,他煩惱地揮了揮手道:“退下!寡人無欲也。”

王妃無奈地笑了笑,示意宮女們退下,上前親自為王上摩挲雙肩,溫柔而又謹慎地勸慰他放寬心。這些話最能平靜韓王成不安的心緒,他伸出雙臂,從後麵按住王妃的雙手,說出的話沒有一絲的底氣:“連項梁都死於秦軍刀下,我韓國彈丸之地……”

話還沒有說完,就聽見在門外的黃門尖著嗓音喊道:“司徒大人覲見!”

韓王成示意王妃回避,對黃門道:“快請。”

在例行君臣之禮後,張良席地坐在對麵,韓王成問道:“司徒進宮,可是有要事陳奏寡人?”

張良點了點頭:“王上明鑒,微臣正是要為王上陳奏愚見,以利國是。”

“寡人願聞其詳,司徒可言無不盡。”

張良向韓王成深深作了一揖,這才開口說話,他當然沒有將劉邦的來信和盤托出,而是從楚軍的定陶大敗說起,從項梁之死到劉、項外黃戰之不利,從呂臣、英布南下受阻到懷王遷都彭城一一道來。張良說這些話的時候,總是不忘用眼神的餘光打量韓王成的反應。他發現,每一件事情都會引起韓王成兩頰的戰栗,心中就充滿了失望。果然,等他將自己多日來的思慮直陳後,韓王成麵色蒼白地說道:“司徒所言,正是寡人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之故。不知司徒可有良策,挽累卵於欲墜?”

張良雙膝緩緩地移向韓王成道:“自項公殉國後,盟會自散,借兵解憂已無可能。於今之計,莫過於與強力者合兵,不唯自救,亦可圖來日發展。”

“那依司徒之見,該與哪路英雄合兵為宜呢?”韓王成便伸長了脖子問。

張良的雙膝向前挪了挪道:“微臣以為,與劉邦合兵,乃為上選。”

韓王成沒有說話,但他的目光顯然是在問這是為何。張良繼而侃侃而談道:“自項公之後,項伯軟弱良善,讚劃參謀尚可,率軍排陣斷無資質;項羽敦厚忠誠,然彼暴躁少謀,常為一時之利而暗於大局;至於呂臣,兵微將寡,而英布胸無大誌。唯劉邦不僅性度恢廓,大率能得人心,況彼麾下,蕭何多智,曹參、樊噲勇猛無敵,微臣還聽說劉邦近日又得灌嬰,其人智勇雙全。故當今英雄,為泗水沛公莫屬也!”

韓王成的心顯然被說動了,身子也向前挪了挪問道:“隻是合兵之後,寡人當何以自處?”

“此事微臣已反複謀之,即便與劉季合兵,王上依舊是王上,此絕無妥協之餘地。”張良口裏這樣說,心中卻為韓王成的短視而遺憾。

“沛公,不幾日君我就可見麵了……”事情說到這裏,張良也起身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