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美姬鍾情戀英俊 驕帥錯棋分兵局

項羽縱馬登上荷山,舉目四眺,荷水自東南湧出,一片澄明和安靜。他抬頭望九月天空的太陽,亮麗而又純淨,曾經締造了綿綿霏雨的雲彩,現在都無影無蹤了,隻把湛藍的天空留給大地。秦軍大敗,雨過天晴,這是否意味著楚軍如日中天了呢?

攻下定陶後,項梁的軍命下來了,兩月之內秦軍不敢南下東向,加之齊、趙兩國糾結,無暇旁騖,劉項軍可用半月時間休整待戰。項羽一直緊繃著的精神終於有了一個緩衝的時期。一向對時遷物變不大關注的他忽然覺得,這個秋天屬於自己。

今日一大早,他帶了從事中郎和十數名衛士到定陶城外的荷山賞秋來了。項羽是那種性格不受約束的將領,盡管今晨出發時項伯一再叮囑從事中郎要時刻警覺,但一出城,他就吩咐從事中郎帶領衛兵們遠遠地跟著就行,然後,他擊打了烏騅馬腹部兩下,那馬就撒開四蹄向前方奔去了。

項羽的心就如這秋日的陽光,暖融融的。自雍丘戰役後,定陶是他感到十分快意的一仗。與他交戰的董翳的確不凡,唯其如此,他才找到了廝殺的快感。那一天,董翳領教了他長戟撥雲掃霧的淩厲,在眾多校尉的護衛下敗走,隨後定陶城頭飄揚起楚軍的旗幟。唯一讓他不快的是,當他向部屬發出屠城的命令時,遭到了劉邦的堅決反對。劉邦的話鋒並不尖銳,卻直刺他心底:“將軍須知,亡秦者非楚也,乃秦矣。若非秦皇嚴刑峻法,遍地囹圄,豈能有陳勝、吳廣揭竿?記得季於鹹陽服力役時,聽聞當年商君常在渭水邊行刑,以致渭水常年如血。趙良觀之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君之危若朝露,尚將欲延年益壽乎?’將軍今不識古訓,乃恃力勝,與衛鞅何異?望將軍三思。”

他沒有揣摩其間的深意,認為劉邦不過是危言聳聽,事情雖然過去了多日,現在他一想起來,仍然耿耿於懷。

回首來路,他遠遠瞧見從事中郎與衛兵們在半山腰盤桓,心想我力舉巨鼎,殺得秦兵丟盔卸甲,還怕幾個蟊賊不成?然而,就在他孤芳自賞的時候,蟊賊真就來了,隻聽從山崖後麵傳來一陣呼喊:“哪裏去,還不快停下腳步。”

項羽循聲看去,但見不遠處有幾個狂徒手執棍棒,正在追趕一身著粉色深衣的女子。那女子一邊跑,一邊從劍鞘裏抽出一對鴛鴦雌雄劍,大聲道:“你等狂徒也敢欺侮本姑娘?還不快滾,否則要了你等性命。”

蟊賊們覺得一位女流舞刀弄劍也不過是興之所至,哪裏有什麽真功夫,因而並不懼怕。為首的一位矮胖漢子笑嘻嘻道:“姑娘如此粉麵桃腮,咱們怎忍心輕動。退下不難,跟大哥我回府中飲上幾杯如何?”

這話讓女子兩腮頓時泛上緋紅,眼見得杏眼怒睜,那劍頃刻間就架在漢子的脖頸上。其他幾位見狀先自怯了,口裏卻不示軟,叫嚷著要救大哥。女子隨手揮起另一支劍,“嗖”的一聲砍下旁邊的一枝小樹枝,黃葉落了一地,厲聲道:“不怕死者上來,明年此時,就是你等忌日。”

“姑娘息怒,有話好說。”矮胖子急忙求饒,身後的幾個賊人也不過虛張聲勢,卻沒有一人上前。

這一番對峙,看得不遠處的項羽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個“好”字。好一個巾幗英傑,身臨險境而無懼色,麵對強賊而不退卻。項羽對這位姑娘暗地生了敬意,但見他一步躍上前去,大罵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圖謀不軌,就不怕遭天譴麽?”

幾位賊人的心神還沒有從與姑娘的對壘中解脫出來,卻不料半路殺出個虎頭豹眼、黑臉絡胡的黑衣大漢來,心中的懼怕又多了幾分。有兩位悄悄後退,做了要逃的打算。孰料項羽抓住矮胖蟊賊的衣領,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幾道寒光閃過,狂徒一個個倒在了血泊之中。項羽撩起戰袍,擦了擦劍刃上的血跡,雙手打拱道:“姑娘受驚了。”

那姑娘回看了一眼項羽,反而責備道:“他們退了也就罷了,何勞壯士血染寶劍,又傷了幾條生命。”

項羽卻不以為然地笑道:“籍自幼疾惡如仇,自隨叔父舉義以來,一柄長戟刺殺秦軍無數,豈能容得這幾個蟊賊貽害人間?”

“哦!壯士就是項將軍麽?”

“正是在下。”項羽說著,將幾具屍體踢向深溝。

姑娘收了寶劍,雖然英氣依舊,卻多了幾分女兒的溫柔。鵝蛋臉上鑲嵌著一雙水靈靈的杏眼,梳一頭螺髻,兩頰撲滿雲霞,櫻口紅唇映出滿麵春色;內穿一件梅紅小抱腹,外著粉色深衣,腳蹬一雙雲紋繡鞋,關不住的青春芬芳淡淡地飛入項羽的鼻翼間。

項羽暗暗打量著麵前的姑娘。童年時代,項燕位高權重,家中美女如雲,但那時候他不曉男女之事;後來因為項梁牽涉殺人案而避禍吳縣後,他已是一位公子了,身邊不乏伺候的侍女。然而,像這樣明眸皓齒,讓他心旌搖**的女子還是第一次見到。項羽就那麽癡癡地望著,很久沒有轉過神來。直到姑娘輕輕呼喚,他才為自己的失態而冒出了汗珠。

姑娘笑道:“想不到揮馬千軍的將軍也有赧顏之時啊?”

項羽也不計較,拱手問道:“敢問姑娘尊姓大名?”

姑娘落落大方回應道:“小女虞姬,本壽春人氏,秦軍攻進壽春後,祖父飲刀而亡。兄長在與秦軍大戰中身亡,母親帶我逃往陳縣,中途餓死道邊。小女孤身一人,幸被一老者憐憫,不僅收養了小女,且傳授文武藝。孰料章邯軍攻破陳縣,殺了老者,從此小女流落天涯,靠街頭賣藝為生。不料今日荷山遇險,得遇公子,真乃大幸。”

在叔父身邊長大,第一次在這樣的情境下與一個孤女相處,不僅她悲鬱的身世讓項羽心頭悸動,更麵對一雙淚眼不知所措,猶恐近之不恭,遠了又傷了虞姬柔弱的心。情急之中,項羽憋出一句話來:“暴秦不滅,百姓不安。”

“此處就你我二人,將軍何出此言?”虞姬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逗得破涕為笑。

“不瞞姑娘說,在下近日心頭正有說不出的怨氣。你也知道,城陽一戰,在下命士卒屠城三日,劉季那個亭長妄加指責也就罷了,孰料兩位叔父也指責在下濫殺無辜,你說說……”

“除惡務盡,何錯之有?自古不能成大事者,皆心腸太軟,優柔寡斷。似將軍這樣,勇冠群雄,來日必乃雄禦天下之主。”

這諍諍利言,讓項羽感到吃驚,頓生了進一步走近她的勇氣,問道:“方才姑娘一番劍法,真是讓在下大開眼界,不知源自何處?”

虞姬莞爾一笑道:“此劍名之鴛鴦交頸劍,乃收留小女老者祖傳,其先祖有訓,傳男不傳女,然老者之子為鹹陽刑徒,死無歸處,故而將之傳與我。此劍舞將起來,撒豆不進,原為小女防身之用。”

哦,倘是個男兒身,上陣殺敵,定是一員虎將。項羽暗暗替虞姬惋惜,接著問道:“敢問姑娘,現居何處?”

虞姬長歎一聲:“賣藝之人,雲遊四方,居無定處。近來就在定陶城外,荷山下之悅來客棧棲身。”

他們就這樣開啟了之間的敘話。下山的時候,兩人牽著各自的坐騎相傍緩行,從當年楚國貴為盟主說到項燕率軍擊秦;從都破楚亡說到秦皇暴政;從義軍渡淮說到薛縣會盟。幾乎在所有項羽感到不平的事上,虞姬都毫不含糊地給了支持。到山腳下,項羽邀虞姬到酒肆淺酌幾杯時,竟然忘記了身後還有一大幫衛士呢。

虞姬明白,像他這樣陣前走馬的將軍必是公務繁多,於是婉言謝絕,說好後日在荷水岸邊相見。但項羽感覺得出來,兩人都有些難分難舍了。

忽然,項羽從腰間解下一方玉佩對虞姬說:“今日得遇姑娘,乃籍之大幸。此玉佩原乃母親臨終遺物,你我初見,無以相贈,權且請姑娘收下此物,日後姑娘走遍天涯海角,見物若見人也。”

虞姬沒有想到,看起來五大三粗的項羽倒也有些溫潤男子的細密處,情急之中,將頭上玉簪抽下送與項羽:“玉簪本母親心愛之物,今贈予將軍,也算是物有歸處。”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兩人都明白了對方的意思。尤其是項羽,眼見得虞姬一頭蓬鬆的頭發霎時如瀑布般地泄向兩肩,益發將臉龐襯托得粉嫩白皙,恰如三月桃花綻放在眼前。於是乎熱血開始沸騰,向著眼角奔湧,那火辣辣的神色,直撲虞姬而來。

虞姬臉泛嫣紅,心血上湧,身子也變得綿軟了,嬌若醉酒憨態,趁項羽上前扶持的機會,在他的臉上留下一抹胭脂,轉身就走了。

項羽的臉頰留下麻酥酥的感覺,那口唇的芬芳繞著麵頰,淡淡的,經久不散;那轉身時帶起的風吹起她的戰袍,餘香不斷;那伴隨著美人離去,在身後顫悠悠的齊腰烏發,讓他心旌浮動。他癡癡地站在原處,一直看著虞姬在視野中消失。

這一切,從事中郎都看在眼裏。他悄悄地來到項羽身邊,伸開手掌在他麵前揮了幾次,都沒有反應,這才輕輕地呼喚,三聲之後,項羽才轉過身來問道:“你是在叫我麽?”

衛士們“嘩”地笑了。項羽皺起眉頭,接過馬韁上馬回營去了。

項羽剛剛回到軍營,就看見項伯站在門口朝這邊望。遠遠瞧見項羽,拉著臉道:“為何這般時光才回營?”

項羽若無其事地回答:“秋日天好,即在荷山上多停了兩個時辰。”

“就你一人麽?”

“還有從事中郎和一幹衛士。”

“從事中郎率衛士與你同往,你倒好,嚴令不可靠近,倒與……”

下麵的話還沒有出口,項羽已經明白,項伯對他的行蹤了然在胸了,幹脆也就不再隱瞞,直言道:“侄兒中途遇見一夥強賊正追趕一民女,怒從心起,殺了幾個蟊賊,救了那姑娘。”

“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

“你先去吃飯,隨後速見你二叔父。”項伯點了點頭。

“諾!”項羽頭也不回地去了。

項伯素來篤實、敦厚,不善猜測人心裏所想,何況從事中郎所見也不過是些皮毛表象而已。他相信侄兒說的話是真的,英雄拯救落難女子之事,古已有之,何況項羽生性剛烈,豈能麵對強賊而袖手。好男兒誌在四方,他從心底希望侄兒將心思花在“滅秦複楚”上,一俟大業垂成,何慮沒有美女配英雄呢?

他剛一轉身,卻看見傍晚的斜陽中,劉邦的車駕停在了將軍府門前,跟隨劉邦的是一位年輕將軍,但顯然不是此前見過的嶽恒。項伯至今也說不清楚,不知是什麽原因讓他當初一見劉邦與張良就覺得氣息相投。相對於項羽,他覺得劉邦更親切。因此,不待劉邦向他打招呼,倒先上前與他搭話了:“定陶一戰,沛公功莫大焉。”

劉邦謙恭地笑了笑道:“公謬獎了。將軍年少有為,季以臃腫之姿追隨於後而已。”接著,就拉過馬力介紹,“此次取勝,得益於馬力詐降,才探得秦軍內情。季今日與他同行,正是要在主帥麵前為之請功。”

“全仗沛公、少將軍運籌有方,末將隻是奉命行事而已。”

馬力這話一出口,項伯就聽到心裏去了。這就是劉邦的過人之處,他不像項羽那樣爭功好勝,凡事總是禮讓,尤其親愛部屬,這一點非常對他的心思。

轉過一株鬆樹,將軍府就在前麵。劉邦覺得有些話當著項伯的麵說比在項梁麵前方便,於是住了腳步:“項公可知,攻克定陶以後,少將軍所為麽?”

項伯心頭一沉,關於項羽放手讓部下強搶掠奪的消息,他此前間接地聽說過,可出自沛公之口,卻倍加引起他的注意:“雖然之前有所聽聞,還是請沛公陳明其詳。”

劉邦便將司馬欣、董翳敗退出定陶,項羽是如何疏於管束,致有些士卒強搶民女,有些殺人越貨,百姓謂之“前門走虎,後門進狼”的情形說了一番,最後歎了一口氣道:“管子曰,民為邦本,本固邦寧,害民者,民必遠之。季此說乃為複楚大計,還望項伯體諒一二。”

項伯沉悶良久,抬起頭時,目光中就寫滿了憂鬱:“籍兒自幼因兄長嬌慣,性情魯莽。明日定當再加訓誡,提示其不可妄為。”

到了將軍府前,劉邦與項伯告別,轉身進了項梁的大帳。

章平走在去往濮陽城的官道上,欣賞一路的風光,就十分欽佩兄長處事的縝密。

不是麽?兄長與從定陶撤下來的司馬欣、董翳退入濮陽後,就對城內和城外駐軍做了謹慎的部署,三軍分別駐紮在柳屯、孟軻亭以及沿河水一帶。東北可窺視東阿之敵,東便於監視定陶駐軍的劉邦和項羽,西能夠隨時迎接朝廷的援軍。

章平所部就駐紮在柳屯鄉,不過秦軍入駐前,老百姓早已聞風而逃,街頭除了幾位老弱病殘者外,蕭條冷落如劫後餘生。章平命校尉們依照順序安排好營寨,又吩咐加密崗哨,自己帶了十數名衛士,驅馬濮陽城中拜見兄長來了。

進了將軍府,崗哨們紛紛挺立身姿,行注目禮,到了府門前,就看見長史司馬欣的身影,章平忙上前見禮道:“長史大人到了!”

因為是章邯的親弟弟,司馬欣在禮節上是絲毫不馬虎的,還了禮便及時將話題轉到了章平的傷上,順口說些叮囑的話。章平一一回答,末了道:“呂臣小兒,能奈我何?隻是些皮肉外傷罷了。”

說起在定陶的失敗,司馬欣一肚子的怒火,大罵劉邦奸詐,竟然派人詐降。定陶城下,兩軍對陣,彼刺得我軍軍情後,內外夾擊,致使我軍軍敗。

章平問:“不是還有董翳都尉麽?”

司馬欣長歎一聲道:“天不助人奈何?董都尉一身好武藝,偏偏遇上那個舉千斤鼎而不氣喘的項羽,一杆長戟如風輪旋轉,所過之處,我軍如芟夷蓑草,紛紛斃命。殺到最後,竟然無一人敢上前,你說,豈非天不助人……”

章平沒有再問下去,他再一次想起了前幾日與兄長就要不要繼續為朝廷而戰的談話。司馬欣的話讓他再一次覺得,秦之危亡,乃是天意,既然兄長已經將之視為大忌,自己就該永遠藏在心底。不過,他還是對司馬欣說道:“我軍自與項梁楚軍接戰以來連戰皆輸,確實不得不深思。”

說話間,就到了章邯署外。待衛士通稟後,兩人進去,卻看見章邯正在埋頭寫著什麽。章平一眼就看見台首寫著臣章邯叩見皇帝陛下,忙問:“兄長這是要向朝廷上疏麽?”

章邯抬頭看見司馬欣和章平,示意他們分兩廂坐下,又吩咐衛士上茶,然後又繼續埋頭書寫。

自東進以來,秦軍一路披堅執銳,浩浩****;然而,一俟南下與楚軍遭遇,卻處處被動。自陳勝死後,他轉而北上,剿滅齊、趙,雖有小勝,然近來四戰而勝一,成了他揮之不去的痛。是自己過於期待速勝了麽?是自己為一路順風而輕敵了麽?是自己過於看重名節了麽?

許多的心緒,隻在他的心池裏漣漪不斷,但一旦要訴諸朝廷,他就不得不三思慎行了。六月中,使者曾來到這裏,之後便是李斯伏法,李由戰死。倘是將戰場的勝負據實稟奏朝廷,那麽,豈不授趙高以話柄麽?如此躑躅再三,最後的奏章變成了報喜不報憂的上疏:

少府、上將軍臣章邯昧死上疏皇帝陛下:

自奉詔發驪山刑徒伐寇,臣鏖戰戲水,兵出函穀,被堅持銳,凜若風飆。賴陛下神威,將士用命,吳廣引刀,陳涉隕落,張楚兵挫地削,趙魏勢窮力極。大軍所過之處,賊吏麵縛銜璧,士卒輿櫬請刑。然則,河淮地廣,賊眾甚多,剿之複起。軍伍久戰,將疲師勞。為複強秦社稷,皇業永固,請陛下再發軍師,臣必揮師奮進,春蒐夏苗,秋獮冬狩,還大秦朗朗乾坤……

章邯反複看著一手清麗、敦厚的秦篆,忽然生出眩暈的感覺,似乎那一個個字都變成了譏諷抑或憂憤的眼睛,朝他投來一道道冰冷的光。

章平且不說,這一段日子仗打得如何?司馬欣是再清楚不過的,因此,他也不打算隱瞞真實想法,放下筆說道:“長史定能明白我的苦衷。若不如此說,恐授人以柄,章邯獲罪事小,連累長史一家事大。”

“末將這就傳人六百裏快馬趕往鹹陽。”司馬欣並沒有怪罪章邯的意思,他倒是覺得老將軍處事過於謹慎,與他在戰陣前判若兩人,作為軍中副將,他明白自己的職責,就是盡快把主將的上疏送往鹹陽,以求朝廷早日發兵平定寇亂,他們即可回京與家人團聚。

章邯的眼睛有些濕潤和發熱,他從心頭感謝司馬欣的理解。做完這些,他這才得空轉過身來察看章平的刀傷。章平現在還用絹帛架著胳膊,這讓他看著心疼。父親將兄弟交給自己,原為建功立業。如今落得傷痕累累,他……

眼看兄長的眼圈紅了,章平心裏也不好受,忙將話題岔開:“兄長不必傷情,隻不過小傷罷了。”

“唉,我隻是覺得難以麵對父親……”

章平理解兄長此刻的心境,若不是陳勝大澤鄉揭竿,兄長至今仍在少府任職,每日進出朝廷府庫,何其安定?自己也還在京城與一般少年垂楊係馬。是戰爭將所有的平靜打亂了。他安慰兄長道:“兵法雲,夫將者,國之輔也。為國盡忠竭命,乃為天職。此兄長對小弟耳提麵命之言,未敢稍忘。”

聞言,章邯的心緒這才漸漸平靜下來:“隻盼朝廷早日發兵,助為兄盡快剿滅賊寇。”

司馬欣一出門,就看見都尉董翳下了馬,朝將軍府走來。隔著十幾丈遠,董翳喊道:“長史,多日不見,別來無恙乎?”

定陶最後一戰,董翳和司馬欣被劉邦和項羽大軍團團包圍,楚軍借著雨夜發兵突襲,他們措手不及,那是董翳第一次見證項羽的驍勇善戰。他覺得再也不能戀戰,情急之間,他脫下頭盔拋向空中,趁著項羽分神之際,朝著城北的密林中逃去。

第二天,他收攏殘兵散卒和幾位傷痕累累的軍侯,一直向西北而來。為了躲開楚軍鋒芒,他們冒雨白天宿營在密林裏,等到黑夜到來時才出行。輾轉多日,才回到濮陽。

他並不知道,劉邦麾下的兩位將軍周勃和樊噲追著司馬欣不放,險些取了他的首級,若非黑夜,他決然逃不脫做刀下之鬼的結局。

“沒有料到,劉邦營中竟有如此猛將。”戰後相見,感慨良多,司馬欣暗自喟歎,若是自己那夜遭遇了項羽,恐怕早已死於長戟之下了。董翳沒有將話題延伸下去,這不僅是為將者的尷尬,更有著難以名狀的驚悚。

一說到當前,董翳滿腹的憂慮:“軍伍所住的孟軻亭,街頭蕭條,村落衰敗,數裏之內,不見人煙。這麽多將士,就食甚艱。”但他明白,眼下對長史說這些都是徒勞無益之語,遂刹住話頭問,“長史這是要去往何處?”

司馬欣揮了揮手中的文書道:“章老將軍上疏請求再發援軍,合力剿賊。”

“少府大人在帳中?”

司馬欣點了點頭,轉身朝外走:“依少府性格,他絕不會對定陶之敗善罷甘休。”

董翳將戰馬交給衛士牽著,打拱向司馬欣告辭,但話他是聽進去了。自定陶大戰後多日來,他一直在問自己,北方戰火未息,兩淮兵爨蜂起,秦軍窮於應對,這個仗還要打到何時才能罷休?他搖了搖頭,因為他已經看見章邯沉思的身影。

施禮坐定,章平退了出去,章邯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都尉不妨說說,為何我軍一路東來,勢如摧枯,而南下以來,卻連失數仗?”

董翳的故鄉在河水西岸的夏陽,地道的秦人,從曉事起就聽祖父講起商鞅變法,急耕戰之賞的故事,從軍以後,他也是按照這個思路來訓練部屬的。雖然他參與了赦免驪山刑徒,但從內心一直十分輕看這支隊伍。戲水、澠池之戰之所以順利,是因為他們遭遇的是與驪山刑徒一樣的義軍,而南下淮楚就不同了。

“依末將看,張楚軍與項梁軍相形見絀,而我軍對此估計不足,故而失於戰陣。”

章邯覺得董翳說得很對自己的心思,接上他的話茬道:“我已上奏朝廷,祈陛下遣虎賁之師前來助戰,定能一舉剿滅賊軍,平定天下。百姓苦戰久矣,久戰必失民心。”

董翳心頭“咯噔”一聲,哦!原來老將軍早有此見識,隻不過他更多地站在朝廷一邊想事罷了,正要將一路所想和盤托出,未料章邯卻轉移了話題:“我已經決計援軍一到,定要收複定陶。依將軍之見,到時該如何布陣排兵,方能取勝?”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現秋雨霏霏,亦非作戰良機。末將明日即遣人刺探敵情。”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章平又興衝衝地進來了,連道:“真乃天助我也!”

章邯臉色頓時嚴肅起來,道:“為將之人,動輒喜形於色,成何體統?”

章平並不在意兄長的斥責,依舊滿麵陽光道:“方才小弟到營門口瞭望,見我軍校尉捕得一齊人,言說乃齊國使者高陵君顯,從定陶來。小弟立即將其押回帳中審問,不消半個時辰就招了。彼言從宋義口中得知,項梁連克雍丘、亢父和定陶後,似露驕矜之色,說章邯不過如此,比起當年王翦,遜色多了。彼以為我軍不堪,整日縱酒為樂,軍中懈怠成風。”

這消息的確出乎章邯意料,他甚至懷疑這是齊國使者編造的誘兵之策。在反複詢問了章平後,他終於確信,項梁見識太淺,小勝即驕,為將之大忌。

“項梁死期近矣!”章邯眉宇間露出許久不曾有過的喜色,“我等隻需每日加快操練,朝廷援軍一到就席卷定陶,務必生擒項梁。”

當齊國使者高陵君顯轉身北去,車轂聲漸行漸遠時,宋義心中忽然地生出難以名狀的忐忑和不安。是不是太大意了,把項梁輕敵驕兵的情緒告訴一個外國的使者,會不會給楚軍帶來傷害?

剛才與高陵君顯的一番對話惹出不盡的煩惱,甚至忘記了項梁要他出使齊國,督促田榮出兵共伐齊軍的將令,宋義呆呆地坐著,半天沒有一句話,直到司禦詢問的時候,才懵懂地反問:“你說什麽?”

“大人還要繼續赴齊麽?”

“回定陶!”他要再奉勸項梁萬不可恃強衿大,盲目輕敵,這樣,也許可以彌補無意間透露破綻的失誤,使忐忑的心境獲得一息平靜。

司禦看了看宋義,似乎有些遲疑。是啊!車駕已經離開定陶四天了,現在回去會不會被項梁治罪。司禦跟隨他經年許久了,理解他的擔心。但此時此刻,他已顧不得這些了,他要為楚軍的安危著想。

他們曉行夜宿,四天後回到定陶,車剛剛停在將軍府前,他就急不可待地跳下車朝大帳奔去。他的腳步聲驚動了正埋頭讀書的項梁,問道:“大人如何半途而歸,是軍情有變麽?”

宋義一臉的惆悵,上前施禮道:“非下官中途而歸,是下官乃因有話如鯁在喉,不能不對將軍直言?”

“還是要我擐甲執兵,枕戈披甲麽?”項梁臉上立時就掛上了陰雲,長歎了一口氣道,“我早對大人說過,秦軍勢去,不足懼,大人為何又要舊事重提?”

宋義上前作了一揖,寬大的袖頭就貼著地麵,從躬身的胸腔中發出沉重的聲音:“將軍處尊居顯,身係國運,萬不可固執己見,置楚軍生死於不顧。”

“罷了!”項梁有些不耐煩,將手中的竹簡摔在案頭。

宋義用眼睛餘光掃視了一下,卻並不為之所動:“下官受王上之命,輔佐將軍克敵誅秦,自問心在楚而無私用,今日將軍縱然取了宋義首級,我亦當直言相告。兵法雲,不知軍之不可以進而謂之進,不知軍之不可以退而謂之退,是謂縻軍;不知三軍之事而同三軍之政,則軍士惑矣;不知三軍之權而同三軍之任,則軍士疑矣。三軍既惑且疑,則諸侯之難至矣。三者犯其一者,必敗,請將軍捫心自問,犯禁否?”

宋義這一番話,搬出孫子之言,恰如利劍,刺得項梁心痛,臉頓時憋得通紅,一腮美髯顫顫發抖:“宋義!你好大膽,竟敢妄誣本將軍不知兵,來人!”

在門口值守的衛士應聲衝了進來,卻被跟進來的劉邦攔住:“你等先退下,我有話要向項公陳稟!”

項梁看見劉邦,沒好氣道:“你亦來施教麽?”

劉邦從容地施過禮,才開始說話:“將軍胸藏萬乘,運籌決勝,季得將軍五千精兵,方得收複豐縣,豈敢對將軍妄加指責。季隻是覺得,將軍薛縣盟會,群雄集結,方有今日之局。然則,滅秦複楚,負重致遠,當勠力同心。今大敵在側而斬將,乃為軍之大忌,請將軍明察。”

劉邦的話剛剛落音,項伯與項羽也進來了,項伯在帳外已聽出個大概,一進帳就勸項梁息怒,項梁的臉色這才鬆泛了些,再也不提殺人的事情。項伯趁勢轉過身來,笑吟吟地對宋義道:“大人曾為楚國令尹,素以善辯而著稱。田榮東阿戰後引兵北歸,還請將軍出使齊國勸其出兵,共擊章邯所部。”

項伯的一番話如秋風細雨,澆滅了宋義的心火,當即表示願意出使齊國。言罷,向眾人施了一禮,出帳去了。

宋義的腳步與來時相比不唯緩慢多了,且沉重而躑躅,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心底慢慢膨脹。

這一會兒,劉邦才有機會把馬力與定陶之役的勝負關聯一一陳說給項梁。項梁聞之大喜:“將軍年少有為,賞金三十,以為褒獎。望少將軍僶勉從事,再立新功。我定當奏明王上,獎掖晉升。”

馬力忙拜倒在項梁麵前道:“項公厚愛,末將當苦學力行,為複楚大業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劉邦扶起馬力道:“你且回營去稟告蕭大人做好移軍諸事,我領得將令,即行開拔。”

馬力應了一聲“遵命”,又向項梁告辭,出大帳去了。

不管宋義如何阻攔,項梁依然按照自己的思路部署兵力,他沒有忘記命隨從去傳曾經代他民間覓尋楚王的範增。

項梁攤開地圖,手指邊移動邊道:“諸位,依本將軍觀之,秦軍自雍丘、亢父、定陶戰後,已成強弩之末,而我軍士氣正盛。半月休整,秣馬厲兵,此正攻城略地之良機。故而本將軍以為,籍兒與劉季將軍率軍攻打外黃、陳留,呂臣、當陽君及隨從之蒲將軍攻取彭城。本將軍坐鎮定陶以禦章邯軍,如此,則西可揮師函穀,直逼鹹陽;東北可雄視濮陽,南控薛郡和泗水郡。諸位以為如何?”

項羽首先說話:“叔父運籌乃製勝千裏之策,隻是侄兒麾下校尉皆瞋目扼腕之將,故侄兒請纓獨率所部直取陳留,無須合兵擊敵。”

項伯皺了皺眉頭,項羽的剛愎自用讓他擔心,遂躬身上前對項梁道:“萬萬不可!籍兒驍勇,然年少氣盛,誠恐興來獨行,慮事不周,還是與沛公協力較為妥當。”

項梁正要說話,不料項羽卻對項伯的話很不認同:“以叔父之言,侄兒隻能屈居人下,此豈非長他人誌氣,滅項氏威風,侄兒以為不可取。”

“籍兒!”

項伯隻輕輕喚了一聲,話還沒有出口,就被從門外進來的範增截住了:“少將軍乃項門之後,前程未可限量。老夫倒以為將軍獨率麾下將領出戰,不失為建功良策。老夫不才,願隨少將軍之後,以為馬卒之效。”

項梁沒有對範增的話表態,他把目光投向劉邦。

劉邦先是擺了擺手,表示此類事乃項門內中事,自己不便多說。然而,項伯卻暗暗地用手頂了劉邦的脊梁,他便明白不說不唯對戰局不利,且有負項伯一番好意。但怎樣說呢,他在心頭掂量良久,才出列說道:“項公軍令,季豈敢不從。季麾下雖有周勃、樊噲,皆具兼人之勇,然與少將軍相比,乃泰山與小丘之別。以往屢次戰陣,季多沾少將軍之光,不勝感謝。至於攻打外黃、陳留,或合力攻之,或分進合擊,或各自為戰,季唯項公之命而是從。”頓了頓,劉邦向前邁了一步繼續說,“季倒是以為項公四處出擊,隻留少部鎮守定陶,未必善策。而宋義將軍之憂不能不慮之。”

這話一出口,項梁就睜大了眼睛,不解地看著劉邦。項伯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生怕項梁遷怒於劉邦,急忙上前打圓場道:“小弟也以為宋義將軍所言不無道理,隻是礙於兄長之尊,不便言明,今沛公所稟,正是小弟之欲言矣!”

可項羽、範增先後說話,都指責劉邦太輕看了楚軍,一時大帳內形成尖銳對立。這當然是項梁不曾想到的,更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會盟不久即起內訌,傳將出去,必為秦軍所趁。

項梁起身,在幾位將領中間踱步一圈後,眉宇間豁然開朗,臉上立時溢出大度而寬容的笑道:“諸位所陳,雖各有異,然皆為楚計,足見其忠。”項梁以這樣的語氣終結了議軍爭論,轉身來到公案前,目光炯炯環顧諸將,聲音雖低,但力度卻對在場的每一個人形成了強烈的震撼,“項羽、劉季聽令,本官命你合軍攻取外黃、陳留,不得有誤。”還沒有等二人回應,項梁的將令又下來了,“範增聽令,本官命你跟隨項羽,參讚軍務。”

三人不約而同地高聲應道:“遵命!”

呂臣和英布早前兩天率軍南下,現在大帳內隻剩下項伯了。項梁笑道:“你就留下,助我守定陶如何?”

“小弟遵兄長之命即是。”項伯說罷,卻不離開,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未料劉邦即將出帳時,又轉了回來對項梁道:“季依然覺得定陶駐兵稍少,不利占據。項公若不嫌棄,季願將雍丘戰事中新收灌嬰與年輕將軍馬力及其部屬留與項公共禦強敵,也使彼等隨公研習兵法,得公指教一二。”

“灌嬰?是那位以販織繒為業的灌嬰麽?”項伯問。

“正是此人。聽聞我軍攻打雍丘,遂率部來歸,現在軍中任中涓。此人驍勇善戰,必能助項公守城。”

“沛公深明大義,令人欽佩。兄長不妨就接納兩位將軍,助我堅守定陶。”此話一出,項伯先被感動了。

項梁點了點頭,目送劉邦離去,隨後回頭問項伯道:“你還有話要說麽?”

項伯了解項梁,雖然性格有些倔強和自負,卻也並不糊塗。沉思片刻,他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擔憂說出來:“小弟還是以為留在定陶的兵力稍顯薄弱,倘章邯合力而圍,我軍危矣。”

項梁並不責怪項伯,隻是拊掌笑道:“父親當年對吾兄弟三人皆有評說,你自幼為人忠善,遇事優柔寡斷,此為將之大忌也。為兄留你在身邊,意在於此。”項梁拉著項伯,來到門外,望著從天空飄過的秋雲,一臉自信地說道,“兄弟不必擔心,為兄料就章邯兩月內不敢輕動。到他南下時,項羽、劉邦已拿下外黃和陳留,回師援我,內外夾擊,定讓章邯老賊埋骨定陶。”

項伯雖然點了點頭,可心頭的雲霧並未消散。父親當年由於輕敵,為王翦所敗,潰兵蘄水河岸,絕望中自刎而死的慘景近來總是在夢中出現……

當一個人把自己喜歡的人藏進心底時,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滋味呢?虞姬有生以來第一次品嚐了那種甜蜜、忐忑甚至因為距離而產生的惆悵。

天色還漆黑漆黑的卯時一刻,她已經在榻上躺不住了。坐在客棧的銅鏡前,自己的麵容就看得清清楚楚了。她一邊梳理蓬鬆的頭發,一邊打量鏡子裏的自己,從額頭到眉眼,從臉頰到鼻梁,從口唇到脖頸,一絲不落地欣賞。父母在她的印象中是模糊不清的,但她從自己的容貌聯想到父母一定是這個人世間最英俊的男子和最美麗的女子。

他們生下自己,卻沒能夠把自己養大成人,這是虞姬心底的痛。但是,自從那天在荷山上遇見了項羽之後,這種痛漸漸遠了,喜歡舞槍弄棒的她忽然對打扮開始上心。現在,她給臉頰敷上薄薄的粉黛,又淺淺地描了彎眉;並且在兩腮塗了很自然、很勻稱的胭脂,塗唇時,她並不像時下姑娘著意櫻口,而是依照自己的雙唇原樣淺淺地塗了一層,並不忘嚅動雙唇使之更加均勻。

虞姬臉上泛起朵朵紅暈,道:“妾練劍隻為防身,讓店家見笑了。”

定陶地處南北樞紐,來往客商在悅來客棧打尖住宿者甚多,習武之人見得多了,但店家已從姑娘口氣中判斷出了她的意思,便也不深問,隻說了一句“姑娘請便”,轉身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看看晨曦綻露,虞姬已經在客棧待不住了,忙佩帶了雙劍,牽著馬向荷水邊而去。說好今日在荷水邊見麵的,可出了客棧,上了道路,她還是禁不住心裏突突地跳,渾身發熱,額頭香汗津津。

經過幾天的沉澱,前些日子因下雨而暴漲的荷水現在變得十分清澈,帶著秋色,自東南流向遠方,仿佛飄**在定陶城邊的一條銀色飄帶。隻是名為荷水,卻沒有一株荷花生在水麵。

虞姬想著這些,不由得笑了,心裏說,你是來等人,又不是探水,操那麽多心幹什麽?抬起頭望定陶城,除了城頭上隱約可見尚未熄滅的燈火,一切都是靜謐和安寧的。她的目光定格在官道上,看了半日,卻不見項羽的影子。她不僅在心中埋怨,怨罷又自嘲,人家統帥著千軍萬馬,豈能如鄉間後生,優哉遊哉。必是有軍中大事呢……

她轉過身子,就看見荷水岸邊伸向河心的灘頭上坐著一位老人正在垂釣。河水很緩,釣竿在水裏任由細浪推動,顫顫悠悠。老者並不著急,一雙細眼望著水麵,看看釣竿一閃一閃地被拉動,判斷魚已上鉤,這才輕拉絲線,等到了膝下時才提出水麵,果然是一條大魚。他從吊鉤上取下魚兒,放進旁邊的竹簍,抬頭看太陽時,才發現身邊站著一個佩了劍的女兒家。虞姬被老人發現,忙上前施禮道:“驚擾老伯,還請寬恕。”

老者笑眉笑眼地看了看虞姬道:“你未出聲響,何來驚擾?敢問姑娘在此作甚?”

“在此等人。”虞姬接著問道,“老伯可知這荷水的來曆?”

老者將釣竿重新甩向河心,這才回話:“這荷水又曰深溝,相傳乃大禹理水而掘,後吳王夫差再次開挖,連通泗水與濟水,漕運乃興。至於何謂荷水,皆因自荷山湧出,非水中荷花而名也。”老者一邊說,一邊瞅瞅虞姬的眉眼和身材,先是睜大了眼睛,繼之發出由衷感歎,“小姐福相,必遇貴人。”

虞姬的心便突突地跳,正要問話,未料老者又道:“依老夫拙見,小姐所遇貴人乃當世英雄,但人世無常,陵遷穀變,禍福相依,小姐當慎處之……”

被愛的蜜醴浸漬的心,此時此刻總是最柔軟的,虞姬就那麽癡癡地望著項羽在自己麵前翻身下馬,看著他把馬拴上河岸邊的樹身,看著他走到自己麵前。

項羽一掃他在軍營裏的威嚴和暴躁,輕聲道:“讓姑娘久等了。”

虞姬低頭輕聲回道:“將軍身負重任,必是有要事纏身,妾怎能怪罪呢?”

沿著河岸下去就是一片草灘,雖是秋日,但茅草依然高密,他們就從人跡留下的小道進去,在草地中間的石頭上坐下,第一次肩挨肩,彼此似乎都能聽得見對方的心跳。那男人的味道,隨著微風絲絲縷縷地飄到虞姬的鼻翼間,她情不自禁地就將身子靠在項羽的肩頭,這樣,女兒家的芳香令項羽體味到人間還有比殺人掠城更加爽心快意的情境。項羽發現,虞姬今日沒有挽發髻,長長的烏發順著肩膀一直流瀉到腰間,愈益增加了她的嫵媚。

虞姬閉著雙眼,享受每一寸秋光,長長的睫毛在眼瞼處投下淡淡的眼影,這是女人最惹人愛憐的情態。項羽想俯下身子去親吻她迷醉的眼睛,他相信虞姬一定在等待這個時刻的到來。可就在他們即將給付相接的瞬間,他退了回去。虞姬覺察到了項羽的變化,她微微睜開眼睛,那秋波便都湧向項羽了:“你為何如此膽小?”

項羽放開虞姬,看著遠方道:“非籍不解風情,實乃大戰在即,不能連累姑娘。”

虞姬坐起來,將身後的烏發拉過一綹到胸前,慢慢地摩挲著問:“將軍能對虞姬詳說麽?”

“今日與姑娘一見,我即要奔赴外黃殺敵了。”

項羽的話音剛落,虞姬“呼”地坐起身來,眉目間射出一道光亮:“虞姬一雙鴛鴦雌雄劍,正愁無用武之地,將軍何不成全了妾。”

“萬萬不可!殺敵立功乃男兒之事,豈能讓女子上陣?”項羽不解地看了看虞姬。

虞姬起身,與項羽麵對麵地站著,說話的口氣就少了女兒氣:“將軍此言差矣!豈不聞商王之妃婦好率軍萬人,北伐土方、南征蠻夷,開疆拓土,功冠朝野。每每凱旋,商王出朝歌八十裏迎接。虞姬雖不敢自比婦好,但憑借一雙雌雄鴛鴦劍輔佐將軍奪取天下,當在所不辭。”

虞姬說著,從劍鞘中拔出劍來,在空中劃過一個弧圈,那寒光耀得周圍水漬閃閃發光。接著,一個斜刺直向項羽而來,項羽拔出寶劍迎接,兩人就在濕地上劍來劍往廝殺了半天,項羽感到,虞姬出劍的力量毫無減弱的跡象,於是他從心底接受了虞姬的從軍意願。可他畢竟隻是一位將軍,他必須征得項梁和項伯的同意。

項羽沉思片刻,不打算隱瞞自己的難處:“以姑娘武功之精湛,戰場上必有大作為。隻是楚軍主帥乃叔父項梁,我尚需稟告。”

虞姬盯著項羽,被歲月磨出的倔強頃刻間就上了眉梢:“妾不管別人如何,隻要將軍說可否從軍?”

“籍何嚐不想與姑娘並馬疆場呢!”

“好!有將軍這句話,妾就放心了。”虞姬說罷,揚起手在項羽肩頭輕輕地打了一下,“咯咯”地笑著跑上河岸。她飛身上鞍,勒住馬頭,戰馬仰天而望,一聲“啾啾”長嘯,揚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