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劉項雍丘斬李由 項梁東阿敗章邯

雨漸漸小了,天邊微微露出依稀光亮,雍丘城頭濃煙滾滾,朝東南方向飄去;而寫著“秦”字和“李”字的黑色旗幟,如今已麵目全非,襤褸不堪地隨風飄搖;雲梯斷為幾節,像一個跛足的老者,滄桑而又疲倦地橫臥在護城河上。從城頭落下的秦軍和沒有來得及登上城頭的楚軍士卒的屍體雜然相陳,擠在護城河裏,散發出濃鬱的血腥味。

劉邦站在戰車上把這一切盡收眼底,環顧周圍,守護在身邊的李甲等衛士一個個渾身泥漿,沒有一處幹爽的地方,他眉頭漸漸蹙在一起。在猶豫了片刻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對身邊的傳令兵道:“鳴金收兵!”

正在城下督戰的曹參聽到傳令收兵,不解地回頭望向楚軍大陣前,心中不由得起了煩惱。半日廝殺,我軍疲勞不堪,敵軍亦水米未進,兩軍相持韌者勝,難道沛公不明此理嗎?他揮動手中的大刀,要跟隨在身邊的嶽恒號令大軍有序撤退。他撥轉馬頭,來到劉邦麵前問道:“敵我正在酣戰,沛公為何鳴金?”

劉邦寬厚地看了一眼曹參道:“君自沛縣舉義以來,所曆戰陣無數,應知‘頓兵挫銳,屈力殫貨’的道理。依我觀之,雍丘不同於城陽,守將李由乃相門之子,我聞其精通兵法,素愛士卒,加之守城兵器完備,故我軍連續攻敵兩日,死傷甚眾,而其巋然不動。此時如繼續疲戰,勢必士氣低落。我意暫且收兵,回營與蕭丞督另謀破敵之策。”

曹參便不再強辯,戰袍在雨水裏浸泡了兩日後,僵硬而又潮濕。直到這時,他才感到了汗水、雨水、泥水繞身的不舒服。由己及人,那些校尉和士卒們一定心同此感。

回到大營,用過晚飯已是酉時一刻,曹參雖然疲憊,卻也無法入睡,從豐縣到胡陵,從薛城到城陽,他跟隨劉邦一路廝殺,克堅曆險,卻從來沒有打得像今天這樣苦。方才軍中主簿前來稟告,說兩日戰陣下來,楚軍死傷達五百人,其中校尉兩人。他們中有不少人就是故鄉出來的子弟,他不知日後該如何向其父母交代?

曹參再也沒有心思臥榻安睡了,一骨碌從榻上爬起來就朝外走,卻不意與從外麵進來的嶽恒碰了個滿懷。

“你不歇息,亦不巡哨,來此作甚?”

嶽恒忙雙手打拱道:“末將是因為白日戰事不順,心事堵胸,想與將軍解析一二。”

“哦?”曹參的眼睛頓時煥發了光彩,“我也正為此事思慮糾結,夜不能寐,故而欲拜見沛公相商破敵之策。不如同去,且行且議。”

申時方小的雨這會兒又大了,打在樹葉上發出唰唰的聲響,土地在腳下“哼哧哼哧”地喘息,整個世界都變得分外沉重。當耳邊傳來將士的鼾聲時,曹參為劉邦愛兵惜將的情懷感動了:“少將軍心開目明,鷹眼鷂骨,有何高見,不妨說來。”

“大人不知想過沒有,現今天下紛然,暴秦悖逆天道,滅德立違,朝不慮夕。可小小的雍丘城竟然固若金湯,我大軍合而圍之,猶不能破,其間必有隱情可究。”曹參沒有打斷嶽恒,心想這個年輕人多謀善慮,難怪沛公愛之有加。於是嶽恒接著道,“兵法雲,稱勝者之戰民也,若決積水於千仞之溪者,形也。今守雍丘者,非單秦軍也,亦有耕戰之民,此於白日城頭人影不難看出。足見李由治政有方,深得民心,民才不畏死而助之,此乃我軍與章邯軍戰之異,將軍以為如何?”

轉過一道土丘,曹參放慢了腳步,顯然嶽恒的話打動了他。正思忖間,就聽見嶽恒又道:“戰者,既在城地之爭,更在人心向背,與其破城,不如破心,心城一破,不攻自亂。”

此時,曹參的腳步停下來了,忽地生出“知音”的欣喜,連說話的聲音都帶了興奮:“小將軍還有何見解,不妨悉數盡言,我洗耳恭聽。”

嶽恒憨憨地笑了:“慚愧。隻是這如何破敵,末將尚未想好,故不敢輕言。”

“到了!蕭丞督善斷多謀,必有破敵良策。”前方燈火通明,人影晃動,從裏麵傳出劉邦與蕭何說話的聲音。

李甲看見曹參與嶽恒,忙上前迎道:“主公與蕭丞督早就料到兩位大人必來,要小人在此等候。”

進了大帳,劉邦示意他們坐下,吩咐李甲道:“雨夜風寒,速備鼎鍋酒釀,我等就著酒釀燈火,做通宵議軍,豈不快哉?”

曹參將一路上與嶽恒的交談一一稟告劉邦,末了,話語中就帶了自責:“皆是我無能,才致我軍躑躅不前。”

劉邦豁開衣袖道:“五大夫不必自責苛求。亦是我慮事不周,未能探清敵情,又自恃我軍勢大,故而莽撞出兵,此乃用兵大忌。”

雍齒與劉邦比之,確實相形見絀,嶽恒感觸於劉邦過必自思之風,說道:“依末將愚見,攻取城陽時,項羽將軍不聽沛公良言,屠城三日,乃傷及天下之心,致雍丘民心為敵所用。或曰,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因為民皆知保城即保己的道理。李由之軍,有民輔助,故能堅守,還請沛公明察。”

劉邦沒有回應,但他從心底認同嶽恒的見解。自會盟以後,劉項聯軍連攻數城,項羽的英勇善戰他是親眼所見的,可他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項羽那種暴戾的性格。眼下項氏勢重,連他攻打豐縣的五千人馬還是從項梁那裏借來的,這讓他常常一籌莫展。

此前兩軍就攻打雍丘軍前會議上,劉邦曾很委婉地提議道:“聽聞三川郡守李由為官清廉,體恤百姓,倘能策反,不唯不戰而屈人之兵,且能以一持萬,為秦將反正立一楷模。”

孰料項羽聞之拍案道:“沛公之言乃婦人之見,夫李斯、李由與二世乃同流合汙之輩,盡誅之可矣。”

劉邦情知辯亦無用,最終議決,由劉邦率軍攻打西門,項羽率軍攻打東門。孰料項羽貪功心切,聲言自己所部可打三門,隻留東門給劉邦。劉邦也不爭持,任由他選。

劉邦將一爵酒灌進肚裏,渾身疲倦去了許多,趁著酒意向蕭何問計。蕭何看了看嶽恒道:“少將軍所言乃砭弊之談。戰者,首取人心,其次掠城。”

劉邦擺擺手道:“丞督就不要慢條斯理了,直言勝戰之策吧!”

蕭何笑了笑,雙手朝外麵拍掌,但見一被甲校尉聞聲進帳。劉邦一看,竟是牛良,一時無語。蕭何有些得意地笑指牛良道:“昨日主公督戰之際,屬下暗命牛良化裝成秦軍潛入雍丘,探得重要軍情,正要稟告沛公呢!”

牛良接過嶽恒遞過來的酒觥一飲而盡,話語不催自出了:“末將率探哨入城後,多方探聽,其間有一士卒與李由的貼身近衛乃表兄弟,末將多使了些錢幣,從他口中得知二世、趙高遣一王姓使者到三川郡緝拿李由歸案;其父李斯已遭趙高誣陷,以謀反罪身陷囹圄,單等擒得李由之後一同處斬。據言,此案殃及李氏一族及門客千餘人。”

“哦!”劉邦的眼睛頓時睜得老大,“這麽說……”

“我不亂秦,秦自亂耳。”蕭何命牛良退下,等他轉過臉麵對劉邦的時候,已經眉飛色舞,計上心頭了。

一句話點破曹參,他也起身來到劉邦麵前,接著蕭何的話說:“前方將士竭忠盡命,後方爾虞我詐,誣良為奸,滅秦者,上天之意也。”

“我軍何不趁亂……”

蕭何話未說完,劉邦呼地從席上站起來道:“丞督且慢,我猜猜看是否如此:我軍可遣細作入城,廣散李由將降消息,致使者疑竇重重,李由百口莫辯,上下人心自亂,屆時破城,易如探囊。”

“沛公所言甚是。”蕭何近前一步,打了一個拱道,“屬下覺得,與其盯著李由,不如用李斯說事。我細作可在百姓和士卒中散布李斯已在鹹陽被腰斬於市,王使者並未實告李由。真假莫辨,則使者與李由相互猜忌,必不能專之堅守,我軍攻城,勝券在握。”

在座的幾位都以為這不失為一條破敵良策,劉邦順勢舉起手中的酒爵說:“好計!隻是遣誰去呢?”

嶽恒上前道:“末將願前往,請沛公恩準。”

曹參湊上來讚同道:“少將軍慮事周密,定不負沛公之望。”

“好!嶽將軍聽令。”劉邦放下酒爵,臉色頓時肅然了,“你率兩伍人馬混進城去,依丞督所計行事,待後作為我軍內應。”

“末將遵命!”嶽恒轉身離去。

劉邦又對曹參道:“速將此計報與項將軍得知。”

更漏過了卯時,三川郡守李由不敢再睡。他睜開惺忪的雙眼,外麵一切都模模糊糊的,隻有雨聲淅瀝淅瀝地低吟。回想昨日守城之戰,東城項羽攻勢淩厲,西門劉季緊鑼密鼓。南門、北門也都紛紛告急。雖賴將士用命,撐過兩天,可他心裏明白敵眾我寡,明於此,在劉項兩軍城陽之役後,他奉命來雍丘堅守時就遣人前往濮陽求援。如果援軍近兩天不能趕到,那雍丘危矣!

匆匆洗漱罷,他一邊吞咽餱糧,一邊要衛士傳主簿來回話。不一刻,主簿急急趕來,喘著粗氣站在了帳前。李由問:“濮陽可有回音?”

主簿有些不安地回答:“至今尚無消息,是否中途遭遇……”

一言未盡就被李由截住,他眼下最怕聽的就是這話:“你且退下,若有濮陽消息,速報本官知道。”言罷,他仰起脖子喝了一口水,出帳去了。

雖然**雨綿延,可雍丘城內卻是一派緊張氣氛。天剛亮,守城的士卒和百姓就車來人往,往城頭搬運滾木礌石和要加熱桐油的鼎鍋;督戰的司馬也不想像別的秦官那樣凶神惡煞,除叮囑加快速度,甚至還會幫一把手。

郡丞迎麵走來,問道:“將軍昨夜睡得可好?”

李由臉上掠過一絲無奈的苦笑,轉而問郡丞:“王使君可已送走?”

“昨日已送往濮陽,他見過章邯大人後即回鹹陽。”

李由不再問下去,作為當事人他不可能說得太多。王使君的到來使他的心亂了。皇上詔命說得很清楚,父親因涉嫌謀反已被投入牢獄,他作為同謀要被朝廷緝拿。盡管王使君臨行時一再表示要冒死麵奏陛下,可朝廷裏有趙高,皇上會聽得進他的諫言麽?

懷著這樣的心思,他登城的腳步緩慢了。回想上次回鹹陽為父親慶壽,文武百官相望於道,隻有趙高姍姍來遲。而那時節,正是陳勝、吳廣在大澤鄉揭竿的日子。父親在宴席期間向趙高提出省民力役,卻遭到他的奚落。

“篡臣當道,忠良遭誣,百姓塗炭,豈能長久?”這話在他心裏滾動了多少次,每次一冒上心頭,他就使勁搖頭,試圖將之驅出,而且當那聲音冥冥中傳來的時候,他的額頭頓然冷汗淋漓,生怕別人窺見他的內心。懷著如此重的心事,豈能專心禦敵?他已做了最壞的打算,縱然以死殉國,也要洗清強加在他們父子頭上的罪名。也許,皇上會念在他奮勇殺敵的分上,開釋父親。

他剛剛登上東門城樓,就聽見城下人聲嘈雜。守衛東門的郡尉稟告,說天剛亮,項羽的人馬就開始攻城了。李由倚樓遠眺,果然黑壓壓一大片。

楚軍在大戰兩天,毫無戰果的情勢下,仍然保持著戰車如雲,旌旗蔽日的嚴整。項羽騎著烏騅馬,著黑色盔甲,手持長長的楚戟,直指城頭高聲罵道:“李由小兒,早早受降。否則,定將這雍丘殺成血海。”

接著,從城下傳來楚軍山洪決堤般的聲浪——

“李由必死,暴秦必亡。”

“李由必死,暴秦必亡。”

郡尉被激怒了,要出城迎戰,被李由攔住:“此乃項羽激將之法,你何必計較。守住城門,就是保護百姓。”

果然,見李由拒不出戰,項羽喝令進攻。一通鼓後,但見數百楚軍肩扛雲梯,手持刀劍向護城河邊蜂擁而來;而另一部分步軍扛了巨大的鬆木,向城門口逼近。

攻守雙方在城頭展開殘酷的廝殺,從城門口傳來“呼嗨呼嗨”的吼聲。李由很快明白項羽攻城是計,而撞開城門才是真正目的。他向郡尉交代了城防要事後,就向城門口衝去。

剛剛下到城牆根,就見主簿慌慌張張地趕來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驚慌?”李由的心就懸在了空中。

“丞相被腰斬於市了!”

“什麽?你說些什麽?”

“丞相被趙高腰斬於市了……”

“父親……”李由一陣眩暈,自覺五內翻卷,血氣上湧,一股熱血噴出口,頃刻間倒地不醒了。

主簿伏下身子焦急地呼喚:“將軍!您醒醒……”

李由從昏迷中醒來,第一句話就是:“這消息從何而來?”

“哎呀!滿城裏都傳遍了。”

“如此說來,是王使君誑了我。”李由勉強站起來,目光十分離散,而項羽楚軍撞擊城門的聲音卻在耳邊回響。他現在顧不了別的,向身邊主簿下令道:“傳令速用滾木攔擋城門,絕不可以讓項羽入城殘殺百姓。”說著,披掛上馬,做好迎戰準備。

這時候,就聽見身後傳來聲音:“李將軍,令尊早已死於五刑,屍無全身,族無幸免。你胞弟年紀尚小,亦成刀下之鬼。暴秦於將軍無滴水之恩,不如陣前舉義,追隨沛公,共誅暴秦。”

李由心裏“咯噔”一下,似乎是被石頭撞擊的疼痛,但他還是不為之動,大罵道:“何方反賊,竟敢陣前蠱惑人心,難道不怕我取你頭顱?”

說話的就是嶽恒,他並不生氣,回道:“將軍何須發怒。現今山川沸騰,岸穀壑陵,燎原之火漫及全國,將軍難道不知獨木難撐之理麽?”

李由自知辯解無力,遂舉刀直撲嶽恒。嶽恒也不接招,撥轉馬頭,朝西奔去。李由窮追不舍,到了西街法門巷口,就聽見一聲怒吼:“李賊哪裏逃?曹參來也。”李由拍馬上前,兩人就在法門巷口廝殺起來,雙方酣戰十數回合,李由心神慌亂,無心戀戰,刀法時露破綻,一不留神,被曹參險些刺中咽喉。虧得他機敏,用力撥開曹參的長槍,正要回身,孰料嶽恒從遠處發來一箭,恰恰射中李由左臂,頓時血流如注。曹參雖然不屑於嶽恒的暗箭之舉,但畢竟給自己贏得了一次機會,對李由道:“將軍身負重傷,不妨暫且隨我回營療傷,待康複後再做定奪。”

李由已經丟下了手中的兵器,右手按住傷口,說話都喘著粗氣:“我雖遭誣陷,然清濁自知,生當為秦臣,死亦陪伴始皇帝陛下,將軍若是有意,不妨給我一槍,我也好跟隨父母而去。”

這話一出口,曹參的心猶如投進一塊巨石,頓時沉甸甸的,手卻是無論如何舉不起那銀亮的槍頭了:“將軍,這又是何苦?”

李由的血順著胳膊流到地上,被雨水衝刷到路邊的壕溝,殷紅殷紅的:“將軍!你就成全我吧!”

“如此惡賊,留他作甚?”未及曹參回應,卻聽身後震天一吼,但見斜刺裏一支長戟直插李由胸口。

李由臉上掠過一絲苦笑,聲音微弱道:“我終於沒有死在沛公手裏……”

項羽收回長戟,回身對身後的將士們道:“屠城三日,軍民不留……”

曹參忙上前阻止:“他是受傷之將,何故屠之?”

“那就請將軍問問白起,他為何要坑殺四十萬趙軍俘虜;問問王翦、王賁父子,為何在壽春屠城?”項羽看了一眼曹參,“我說你那個沛公未讀詩書,為何書生意氣。什麽不殺戰俘,不擾百姓,難道不知雍丘城中皆是敵人乎?”項羽說罷,勒住烏騅馬的馬頭,在長空留下一陣長嘯,飛蹄而去……

曹參望著項羽打馬而去的背影,生怕自己的部屬受了影響,忙對跟在身邊的嶽恒道:“嚴令我軍,有敢殘害百姓者,殺無赦。”

“遵命!”嶽恒應了一聲,朝西門口去了。

曹參又吩咐跟隨在身邊的校尉道:“將李將軍屍體清洗幹淨,好生掩埋。”

李由死後第二天,奉命前來馳援的司馬欣看到的是城破人亡,一片狼藉。在街頭,他向一位幸存的衛士打聽李由下落,那衛士聲淚俱下地哭訴道:“就在將軍指揮軍民與楚軍苦戰之際,朝廷的王使者到了,他不但帶來丞相身陷囹圄的消息,更傳達了陛下要緝拿將軍歸案的詔命。將軍沒有表示出任何的憤怒,他傳來一名校尉,要他率領衛士護送王使者到濮陽。分手時,他所有的慷慨都凝結成一句話:‘退敵之後,由以戴罪之身,回朝伏法。’隨後,曹參首先入城,與將軍展開廝殺。將軍左臂中箭,血流如注,加之牽念丞相,無心戀戰,在法門巷口為從東門攻進來的項羽所殺。”

“那李將軍的屍體呢?”

“項羽殺了將軍之後,揚長而去。倒是曹參吩咐將李將軍身體洗淨掩埋。小人得知後,裝成百姓為將軍收了屍體,現在就在一郎中家中隱藏。”

跟隨衛士來到城東北角的藥店,一番介紹後,司馬欣跟隨郎中來到後院,在一間柴房裏看到了李由傷痕累累的軀體。

李由的屍體已被洗淨,靜靜地躺在棺槨內,仿佛遠征之後疲倦地進入了夢想。然而,司馬欣心頭還是忍不住一陣陣絞痛。清水可以洗去他身上的血汙,卻洗不去他心頭的創傷。

至今想起來,司馬欣仍為自己的失期而悔恨不已。那一夜,大軍在行進到距丹水(汴河)二裏的時候,前鋒校尉稟報,說天雨多日,丹水上漲,圍困雍丘的劉邦和項羽早已料到秦軍援兵必然要來,將沿河百姓的船隻、門板焚之一空。等待河水回落,必然貽誤戰機。

司馬欣的眉頭頓時緊皺在一起,催馬來到丹水岸邊,果然洪峰接踵,濁浪翻卷,就連昔日河邊合抱粗的杞柳都半截埋入水中了。那漂浮在水麵的柳枝,讓司馬欣腦際一亮,急忙喚來校尉,要他號令以屯為單位,砍伐沿河杞柳,編製木排渡河。

雨水嘩嘩地自頭頂而下,濕透了司馬欣的盔甲,他口裏卻焦躁無液,喉頭冒火,在心裏暗暗呼喚遠在雍丘的李由:“你自堅守,未可鬆懈,待末將過得河去,合兵一處,殺退楚軍。”

然而,一切都晚了。李由死了,城破了。

“殺李由者,司馬欣也。”司馬欣不能原諒自己,在心裏時刻埋怨。

司馬欣與李由交誼甚深,兩人幾乎同時進入朝廷,在事關帝國興亡的大是大非上,兩人英雄所見略同。那時候,鹹陽城郊的上林苑是他們並馬而行,醉飲渭水的好去處。有時候,李由喝得不省人事,常常是他將之馱在馬背,為此曾遭受丞相的責備。

不久,李由因李斯舉薦到三川任了郡守,然書信往來從未斷過。司馬欣在信中常常發泄對趙高的憤懣,李由總是在讀了之後將之焚毀。

那一年,李由回京參加其父的慶壽。李斯當時位極人臣,門前車馬相望,充塞於道,但李由以朋友的身份將他置於父親身邊。他理解,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的前程。那一夜,兩人竟然和榻而臥。當李由將焚燒信稿的經過告訴他時,司馬欣徹夜不寐。

因此,這次聽說李由遭遇劉項圍困,他第一個要求前來馳援,可……

“李兄!這到底是為什麽?”司馬欣頓足捶胸,這念頭在他的心頭隻是倏忽一閃,似乎聽到冥冥中有一個聲音在耳邊回旋,“殺李由者,非楚,乃秦也!”

他驚恐地環顧周圍,一個人影都沒有,難道是上蒼在譴告自己麽……

齊相田榮驚弓之鳥般地逃進東阿城,一連幾天都沒有緩過勁來。這次被田假取代,這對田榮來說,不僅僅臉上無光,更麵臨著死無葬身之地的危險。縮居在東阿城,他不免對自己當初與陳王離心,私立田儋有些後悔。果然,趁著他和田儋赴魏為戰之際,那些前朝的老臣田角、田間擁立了齊王建的孫子田假即位,自己倒落了個惶惶若喪家之犬的下場。

“哼!齊王建乃亡國之君,其孫有何顏麵立為國君?”田榮回首往事,憤憤地想著。他現在唯一的期望就是項梁的楚軍盡快打過來,幫助他重新回到齊國去。

早在與章邯軍交戰之初,他就深感力不從心,曾派遣使者前往薛縣借兵,孰料項梁竟慷慨回應,並且親自率大軍前來。

他當然不會明白項梁的遠大誌向,此刻,他站在東阿城南門外等待項梁的心情是十分迫切的。這位當年楚國三軍統帥項燕的兒子,會是怎樣地器宇軒昂,他更對那個驍勇過人卻又暴戾急躁的項羽充滿了遐想。他時而手搭涼棚朝遠處看,時而問身邊的齊軍司馬,項梁真如傳說的那樣深得人心麽?

跟隨田榮一同救魏而來的司馬龍且很茫然地搖搖頭,他沒有見過項梁,隻從薛縣回來的使者口中得到過一些片言隻語的描繪,實在無法在田榮眼前勾勒出項梁的容貌和脾性:“末將亦從未見過,待會兒就知道了。”

未及田榮回答,卻見從遠方飛來一騎,待到得麵前聲言道:“卑職乃項梁將軍帳下主簿,將軍已到東阿城郊的河水岸邊,請二位將軍前往。”

“啊,吾等在此迎候多時了。”田榮驚異地睜大了眼睛,向司馬使了個眼色。兩人跟隨主簿一路奔城南而來,大約二刻時間,就遠遠瞧見一位身材高大的將軍正對圍簇在他周圍的校尉們說些什麽,他想必就是項梁了。

兩人下得馬來,主簿先去稟報了情況,見項梁轉過身來,兩人才有些拘束地上前行禮,田榮道:“下官與司馬在城南等候多時,卻不意將軍到了河水岸邊。”

項梁還過禮道:“我奉王上之命前來解齊國之難,必當先察地理而後乃知用兵啊!”

“人言將軍六略三韜在胸,果然名不虛傳。有將軍臨陣,齊國複國有望矣!”田榮內心忽然就被什麽東西震了一下。

“兵法雲:‘故經之以五事,校之以計,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將,五曰法。道者,令民於上同意,可與之死,可與之生,而不危也;天者,陰陽、寒暑、時製也;地者,遠近、險易、廣狹、死生也……不知天時,不能時勝,而不知地理,則不知生死也。’故而,我未曾入城,先察地形。”項梁也無謙辭,說著轉麵向南,指著遼闊的河水古道,“諸位請看,河水之陽殘丘連綿,蒹葭叢生。繼之往下,乃河水退去後的淤泥,人馬陷之,則戰力盡喪。吾聞章邯軍自城陽、雍丘受挫之後,心生急躁,尋機與我決戰。我軍倘能於此埋伏,另用一支軍伍誘敵深入,必能於此置敵於死地。”

“將軍所言,真乃妙計。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海。故善戰者,其勢險,其節短。勢如擴弩,節如發機。此正是以奇製勝之道也。”說話人節奏緩慢,卻是字字有聲,吸引了田榮的目光。

項梁這才想到今天乃田榮與楚軍第一次見麵,遂拉著說話者的臂膀道:“此乃王上欽命之將軍宋義,先楚國令尹是也。”

田榮於是又一驚,暗想楚軍果然人才濟濟,秀士如雲。

“我意,田相國與司馬做誘敵之兵。”項梁帶領眾位校尉沿著河水北岸邊走邊說,見田榮麵露驚恐之色,話鋒一轉繼續道,“我知足下新敗於秦軍,此正章邯輕敵之故也,將軍可於城東布兵迎敵,待敵自濮陽城北來,即行為戰,然不可貪戀,稍戰即佯敗而走,直奔城南。沿途可將軍中器物散往道邊,待敵進入伏兵區,即可殺回馬槍。”

“相國所損,當由楚軍補之。”宋義在旁邊補充。

聞言,田榮臉上顯得不自然,為內心的秘密被宋義窺透而臉上發燒,直到項梁在前麵招呼才緩過神來。

項梁接著又要呂臣在蒹葭叢中埋伏,待章邯軍追擊田榮至此後,攔路截殺;而英布所部則在河水西端的殘丘後麵伏兵,以防章邯軍兵敗西逃。

這是呂臣會盟後的第一次出戰,蓄積在情感深處的情緒終於有了發泄的機會,麵對項梁,他雙手抱拳道:“盟主放心,末將絕不讓章邯賊軍一兵一卒從手下逃脫。”

英布雖然沒有多說話,但這些日子,他對項梁的用兵在內心是拳拳服膺而默然記之的,從他的口中說出的隻有兩個字:“遵命!”

看看日色過午,項梁才覺得腹中餓了。田榮見狀,忙道:“下官已在東阿城中備有酒宴,正要為閣下接風洗塵。”

項梁笑道:“如此,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

望著王使君漸行漸遠的身影,章邯捋了捋銀白的胡須,心裏忽然覺得空落落的,第一次有了六神無主的惶恐。直到回到城內的將軍府,這種心緒都沒有回轉過來。

這情景讓他的兄弟章平心中不免沉悶,他明白大哥的情緒一定與李由被治罪分不開。他斟了一盞茶水,謹慎地問道:“王使君走了?”

章邯用渾濁的目光看一眼章平,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話,反問道:“你如何看王使君三川之行呢?”見章平有些猶豫,章邯道,“此處隻有你我二人,但說無妨。”

“依小弟之見,此必趙高誑主之舉。”章平接著就直抵章邯心事,“兄長是擔心我等複蹈李氏父子的舊轍麽?”

章邯驚異於兄弟的敏銳,卻不知道該怎樣回答兄弟的問話。在王朝風雨飄搖的危難時刻,是李斯舉薦他出關平叛的,李斯的死會不會殃及自己,這當然也是他的擔憂。但他此時考慮最多的還是當初慷慨赴任,挽狂瀾於既倒的雄心壯誌。可數月過去,事情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簡單。雖然他至今還沒有能夠與傳聞中的項梁直接對陣,可城陽、雍丘之敗,都是項梁所部而為,由此不難判斷項梁的精於運籌。倘若趙高等奸佞懷疑戰事遲滯,是因為他父子心存異心,那等待他們的就是李由的下場。

自己老了,縱然衰朽骨骸棄之荒野,走狗吞噬,又有何妨。要緊的是兄弟還年輕,章氏一族三千餘口都要因他而引刀啼血。他忽然懷疑當初的選擇是否是一時的義氣驅使?這種意念剛一冒上心頭,他就使勁地搖了搖頭,為自己投杼逾牆的恐懼而自責。就在這時,兄弟的一番話讓他翹舌瞠目,很是震驚。

“兄長所憂,亦小弟所思也。想我兄弟一腔忠烈,為平叛攻苦食淡,餐雨飲露。然則,匪患卻是愈剿愈烈,此人心向背之故也。我朝自始皇駕崩以來,每況愈下,氣數已盡,縱有回天之力,其可奈何?”章平見章邯在聽,便將自己連日來的所思和盤托出,“知其不可而強為,無異於緣木求魚。”

“罷了!”章邯一聲怒吼,兄弟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起身朝四下裏看看,見無可疑之人,才低聲訓斥道,“此等大逆不道之說,從你口中吐出,若是讓朝廷刺探了去,不唯你難逃車裂之罪……”

“小弟隻是……”

“退下!”章邯聲嘶力竭地吼道,“休得多言,還不下去?”

望著章平憤憤而去的背影,章邯忽然覺得自己很疲累,但一閉上眼睛就會看見李由甚至李斯灰色蒼白的麵容……

在等待司馬欣回兵的日子裏,章邯對自己的思路做了一次徹底的清理,最終選擇繼續將戰事進行下去,即便不能複始皇偉業,他也算是盡了一位臣子的責任。

司馬欣帶給章邯一個十分重要的消息,說項羽、劉邦在攻取雍丘之後,揮師南下,已將定陶團團圍住。章邯覺得,楚軍分兵之際,正乃東阿擊敵良機,於是立即召集各路將軍,商議進軍事宜。

“諸位!”章邯的聲音有些沙啞,“自城陽、雍丘戰後,賊軍氣焰囂張。所謂一軍之中必有其首,故而搴旗取將乃我勝敵之要。楚軍雖眾,然必取項梁之頭而可勝之。”

會上議定,由司馬欣、董翳率部西上,為進兵定陶之先遣。待取了東阿後,圍殲項梁。

董翳有些遲疑道:“吾聞項梁之侄項羽驍勇非常,力敵千軍,奈何?”

章邯擺了擺手道:“項籍者,乃莽漢耳,未知兵法,何足懼?倒是那個亭長劉邦,身邊聚集了幾位能人異士,須得提防。”

對於兄長的如此安排,章平有些擔心,待司馬欣、董翳離開後,他立即對章邯道:“小弟十分擔心攻打東阿的兵力不足,兄長是否再考慮一番?”

章邯似乎沒有放在心上,道:“田榮之流已成潰勢,聞我軍而喪膽。項梁前些日子,在亢父首戰而勝董將軍,必然輕敵,加之彼等初到齊地,人地生疏,此正是我致勝良機。”章平還要說話,章邯製止道,“你不必多說,以為兄將令行事即可。”

第二天卯時,章邯安排校尉守城,以章平部為前敵先鋒,趁著黎明前的暗色離開濮陽城,朝東北方向的東阿城奔去。

出城不久,天空就飄起了雨絲,順著黎明的風吹到臉上,潮濕微寒;士卒的草鞋踩在水泥地上,發出有節奏的沉吟。章邯的戰車雖然有傘蓋,不一會兒也是濕淋淋的了。但他沒有絲毫的動搖,不斷催促部隊加快行軍速度。

六天以後,章平的前鋒部隊已經到達東阿城外,在泰山腳下的密林中宿營。當夜,章平派遣軍中探哨暗中偵察。第二天,章邯的後續軍伍也到了東阿城下,章平將探哨所獲田榮軍情一一稟告。

章邯皺了皺眉頭問:“項梁今在何處?”

“啟稟兄長,尚未有楚軍到達的消息。”

話音剛落,就聽見衛士在帳外稟報,說擔負偵察軍情的“軍侯”回來了。章邯忙傳進帳來問話:“可有楚軍的消息?”

軍侯見是章邯,先自肅然了:“卑職挑了十幾名精幹士卒沿河水北岸搜索,直到城西沼澤處,未見楚軍痕跡。後來,卑職遭遇了幾個到河邊取水的齊軍士卒,擒了審問才知項梁與田榮因出兵之事發生齟齬,憤而回師薛縣了。”

“果真如此?”

“千真萬確!”

“若有差錯,軍法從事。”軍侯挺了挺胸,“戰之大計,卑職不敢妄言。”

“如此,你且退下。”沒有機會與項梁接戰,章邯不免有些失落,心想早知如此,司馬欣可矣,豈用親至。當下決計休兵兩日,與田榮做最後一戰。

可讓章邯沒有想到的是,沒有等到兩日過後,齊軍司馬率軍攻打秦軍營寨來了。章平主動請戰,來到營寨外,指著齊軍司馬的鼻子罵道:“敗軍之將,也配與本將軍過招,速速下馬受縛,饒你不死。”

齊軍司馬也不應話,一杆明晃晃的銀槍徑直朝章平刺來,章平急忙揮刀駕住,兩人在馬上龍吟虎嘯,雲水翻騰數十招,齊軍司馬忽然肩膀戰抖,氣喘籲籲,顯得力不從心,撥轉馬頭朝西奔去。章平抖動韁繩,大喝一聲率部追了過去,軍行不到數十丈,身後傳來收兵金鳴。章平一愣神,齊軍司馬早跑出去一箭之地。

章平很不解地回到營寨,直奔大帳問:“兄長,小弟正欲取賊將性命,何故鳴金收兵?”

章邯回道:“為兄是怕楚軍埋下伏兵,故而鳴金回營。”

第二天雨住天晴,田榮又率軍前來叫陣,章平與之大戰十數回合,田榮退去,章邯即命收兵,不去窮追。

如此三天,始終沒有見項梁軍前來助援。第四天,章邯終於確信軍侯所探軍情無誤,遂傳下令去,次日卯時夜襲齊軍軍營,一舉奪取東阿。

剛剛晴了一天的東阿又是雨意濃濃,卯時三刻,秦軍騎兵、步軍、戰車一起出動,轟隆隆地朝著齊軍軍營奔來。馬嘶聲、車轂聲與雨聲交織在一起,仿佛決堤的河水滾滾而來。

章平率軍一直衝到前麵,直插齊軍營門。借著寨門前的燈火,發現營中一片漆黑,隻有幾頂帳篷亮著燭火。正要揮兵突進,就看見四麵燃起了柴草,火焰頓時映紅了天空,火光中,田榮與齊軍司馬分頭率領軍馬從兩個方向殺來,在營門口與章平遭遇。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東阿城頭飛來千百支火箭,傳來一陣陣鼓角轟鳴。章平勒住馬頭,望著燈火交映的城頭吃驚地眨了眨眼睛,急忙將精力集中在對付田榮上。但見他一杆長槍直刺田榮心窩,田榮慌亂之中倉促揮刀駕住,兩人馬上來去十幾個回合後,田榮已是氣喘籲籲,跳出圈外,撥轉馬頭,朝西而去。章平自然不肯放過,一聲號令“追”,人馬呼啦啦地跟了上去。

這邊,齊軍司馬與章邯糾纏約半個時辰後,也顯得力怯,命士卒回身西去,沿途將行囊和輜重丟得滿地皆是。這一切,章邯看得清清楚楚,他相信齊軍真的怯陣怕戰,隻要得不到楚軍援助,田榮必死無疑。

章平沒有想到,被摔下的屍體落在楚軍伏兵將領呂臣麵前,刹那間蓄積已久的仇恨燃成複仇的怒火。呂臣揮動長刀,大呼一聲率先衝了出去,指著不遠處的章平罵道:“蒼頭軍在此,納命來!”楚軍應聲而上,手執長戈,與秦軍廝殺在一起。戈可殺亦可鉤的功能與秦軍的刀、矛交織在一起,很快顯示出優勢,秦軍紛紛被鉤倒地,或被馬蹄踩成肉醬,或被楚軍砍掉頭顱。

這是平叛以來章平第一次遇到的情景,始知楚軍並非傳說中的烏合之眾,再也不敢掉以輕心,而呂臣的步步緊逼又使他窮於應付,人雖在戰,而神已離散,一不小心,右臂中了一刀。雖是刀尖劃過,卻是血流如注。這時候,就聽見從遠處傳來兄長蒼老的聲音:“速速退兵濮陽。”

直到第二聲再隨風傳來時,章平始信乃兄長的警示,正要調轉馬頭,不料呂臣趁勢追來,一刀砍傷背部,血染紅了戰袍。章平顧不得皮肉之苦,打馬躥出十數丈遠,回身拉開長弓,“嗖”地一箭射向呂臣,箭從綸巾穿過,留下一個洞。呂臣驚出一身冷汗,一分神,再看時已不見章平蹤影,隻有還沒有吐穗的蒹葭在閃閃搖曳。

呂臣望著遙無邊際的河岸蒹葭,自責地跺著腳:“未殺秦賊,呂臣死不瞑目。”

其實,章平並沒有走遠,當他逃過一劫,從蒹葭深處衝出時,才發現錯失了方向。跑到兄長與英布周旋的陣前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身高力大的英布掄一柄天罡大斧,在周圍**起陣陣風聲,似乎隻要一斧下去,章邯就會連人帶車被擊得粉碎。章平顧不得多想,箭射英布額頭,英布急中躲閃。章平趁機揮劍隔斷戰車轅馬的轡頭,扶兄長上馬向西而去。

英布自六安舉義以來,雖然也有敗績,卻不曾受此窩囊氣,他催動坐騎,號令所部傾力追擊。這時候,從身後傳來鳴金之音,英布刹住馬頭,回轉身,就看見項梁的戰車悠悠地過來了。

英布將大斧橫在馬上問道:“此乃我軍窮追終勝之際,將軍何故鳴金?”

項梁扶著車輿,麵帶笑容道:“兵法雲:‘窮寇莫追,此用兵之法也’,我軍此行乃在解齊之圍,待來日為楚複國,必斬之務盡。”

英布還是沒明白,解齊之圍是與秦軍作戰,複楚亦是與秦軍廝殺,為何非待來日不可。正要說話,卻聽見身邊馬蹄聲聲,原來是呂臣、田榮到了。

田榮也都覺得此時鳴金收兵,必致縱虎歸山,日後為患。

項梁雖然沒有言語,但將領眾口一詞的遺憾卻在他心頭掀起了層層浪花,也許自己這次決策失去了大破章邯軍的一個最有利的時機,也許章邯這隻猛虎一旦回過身來,將危及到複楚大業,然而,軍令如山,既然鳴金令已經發出,悔亦無益。

倒是宋義比其他將領想得開,從另一輛戰車上下來,與大家敘話道:“縱然章邯此次得以逃走,亦無礙大局。現劉季與項羽兩位將軍正在定陶與司馬欣、董翳作戰,隻要二位將軍力挫敵氣,也是傷了章邯左膀右臂。”

當晚,大軍在東阿城中盛宴慶功,項梁並未放懷豪飲。麵對各路英雄,他舉起酒爵道:“此次大勝章邯軍,乃齊、楚兩軍勠力同心之故,我已將捷報上報大王,不日王命必計功行賞,今夜,我且代大王敬各路英雄。”

眾人麵向項梁,高舉酒觥,齊聲道:“項公運籌決勝,功莫大焉。”

項梁剛剛坐下,宋義舉起酒爵站了起來,大聲道:“項公薛縣會盟,義軍力量大增,複楚指日可待。章邯之流,雖甚囂塵上,然隻要吾等同仇敵愾,賊軍恰如這河水之鯉,為我所食矣!”

大家以為宋義所言,正表達了此時大家的心懷,紛紛舉酒邀約慶賀。

這時,一位主簿匆匆進來,在項梁耳邊低語幾句,但見他眉宇大展,滿麵生光,跟著宋義的話高聲道:“方才項羽從定陶飛報戰訊,劉項聯軍陷堅挫銳,一鼓而下,大敗司馬欣與董翳,正應了宋將軍所料。諸位共舉一觥,慶賀我軍大勝。”

呂臣乘興出列,為大家舞劍助興。舞到高興處,又邀請英布同舞,一時宴席上劍光閃閃,熱氣騰騰。待二人稍稍收勢,項梁不失時機地向兩位舉酒:“二位真英雄也。”

呂臣接過侍者手中的酒觥,忽然就濁淚盈眶,麵向門外長呼道:“呂臣不才,未能為陳王報仇;然得遇項公,大敗章邯,您在天有靈,當助我等光複大楚。”

大家都被呂臣的忠誠所感動。這時候,田榮站起來來到了項梁麵前。這一舉動讓喧嘩聲戛然而止,大家都不知道他在此勝利的氛圍中,有何話要對項梁說。

田榮向項梁敬酒,繼之又向大家敬酒,然後才開口道:“賴項公威勢,東阿痛擊章邯所部,消我心頭之恨。然田儋已去,田假篡國,下官豈能容得。故而,借此盛宴之際向項公辭行,明日下官就要率軍東去,攻取臨淄,誅殺國賊了。”

眾人頓時愣住了,項梁也為田榮辭行之舉感到唐突,一時默然無語……

“甚是!今日且借慶功之酒為將軍餞行。”項梁很快明白了宋義的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