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旌旗奮懷王臨位 酷刑具李斯蒙冤

在鄉間牧羊的熊心被範增扶上車的時候如在夢裏,當他被安排在薛縣的“行宮”時,仍然沒有從夢中醒來。

其實,他的夢從十五年前就開始了,他常常在夢中被追殺的秦軍催醒,那些恐怖的畫麵讓他不寒而栗。他後來不止一次地問自己,祖父楚懷王怎麽就相信了秦昭王的謊言而前往武關呢?秦軍在攻取八座城池的背景下又怎麽能夠與楚國簽訂平等條約呢?他變成秦國的囚徒,從此踏上了不歸路;他也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叔父楚頃襄王為何就不能以懷王為鏡,竟然以為與秦國聯姻就可以相安無事,坐享太平呢?楚頃襄王二十年秋,這對熊心來說是一段撕心裂肺的日子,秦軍趁頃襄王開城迎親之際殺入郢都。

秦軍攻入楚宮的時候,他正在書坊裏聽令尹宋義講述先祖楚莊王如何遠女色,舉賢能,開一代霸業的風雲往事。宋義說到楚國今昔,號啕大哭,為楚國被奸佞把持,為忠良遭謗,也為自己的生不逢時。是喊殺聲打斷了宋義的哭聲,他們都明白楚國從此完了。混亂中,宋義將他推入茫茫夜色,留了一句“換了百姓衣裳快走”,從此再沒有見過麵。

他現在隻記得,當他躺在屍體裏看見秦軍舉著火把一步一步走來時,情急中抓過地上的血漬抹在臉上,就那麽挺直地躺著,屏住呼吸,心裏就想著兩個字——死了。等秦軍走遠了,他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後半夜,雨下得很大,壽春成為一片澤國,雨水衝刷了秦軍屠殺的罪孽,也掩蓋了他出逃的痕跡。

龐大的楚國被肢解為幾個郡,他能夠做到的就是忘記楚宮那些奢華的日子,把自己打扮成為秦帝國的一個臣民,一個家徒四壁的貧者,一個為人牧羊的傭者。多少個日子,太陽剛剛爬上八公山頭,他就準時把羊群趕到山上,羊兒在一邊吃草,他就躺在岩石上看藍天白雲。記憶就像天空的雲彩一樣揮之不去,每當它撞擊受傷的心靈時,他就使勁搖頭將之驅開。十五年,將近五千多個日日夜夜,他就這樣從一個翩翩少年熬成鬢邊有了雪花的中年漢子,從衣著到麵容都是一個地地道道的牧羊倌了。至少在這個鄉村,沒有人知道他曾是楚國王室的貴胄。

可是範增,這個年屆七旬的老者是那樣決然地打破了這種清苦但安定的平靜。他直言不諱地告訴熊心,秦之積衰,已成土崩瓦解之勢。項梁高聚義旗,招納賢者,欲複亡楚之地,報滅族之仇,重建王權,此天賜良機。他那顆幾於哀死的心再度被激活,乘著範增的車輦到薛縣來了。

在距薛縣城十裏的柳林鎮,看見項梁率領會盟的各路將領大禮參拜在道旁,他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越發無法走出色彩迷亂的夢境了。已經習慣被主人申斥的他被眼前宏大的場麵嚇壞了,以致不知道如何去回應朝拜的禮儀。就在這關頭,他忽然在人群中發現了宋義,那種久別重逢的喜悅在一瞬間喚醒了他遠去的記憶。

“令尹!你不是令尹宋義麽?”熊心忘情地喊道。

宋義抬起頭時,已經熱淚盈眶了:“殿下!是微臣,微臣就是宋義啊!今日君臣相見,真是上蒼有眼。”

這情景讓項梁有些不快,誰是楚國砥柱?是他的父親項燕。項梁咳嗽了一聲道:“殿下風塵仆仆,一路勞頓,微臣已備好行宮,請殿下進城歇息。”

宋義立刻意識到時過境遷,現在主宰大局的是項梁,忙道:“項公一朝舉義,從者如雲,望重功高。有項公輔佐殿下,滅秦複楚,指日可待。”

就在剛才,在各路義軍將領拜倒在熊心麵前之際,項梁從內心認同了範增諫言的睿智和英明。將軍們看熊心時的目光讓他懂得,至少在眼下,這位落難的王子是聚集人心的偶像。沒有他,複楚大業會怎樣,他心中沒底。

項梁把薛縣縣府騰出來做了熊心的行宮,而他和將軍府的幕僚們則搬到距行宮不遠的那些富豪府上去住。盡管與當初壽春城中的王宮相比有如天壤,然比之四麵透風的羊棚也算富麗堂皇了,生活變化太快,讓熊心覺得有些眼花繚亂。

楚聲雖在,國之不存,怎樣複舊時殿堂,他說不清楚。憑欄遠眺,薛城盡在眼底,各路盟會的義軍營寨,在城外沿著薛河兩岸綿延數十裏,蔚為壯觀。他們都是應項梁的邀約來的,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而他能在多大程度上掌握複國大業的權柄,全是未知。甚至他一想起項梁那雙犀利的眼睛,就有些倉皇不安。

“殿下!”一聲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那是尚食的柔美聲音,他轉過頭去看她,發現這女人雖然已過了三十,一雙眼睛依舊水靈滋潤,透出難以掩蓋的風情。

“殿下請用膳!”尚食命宮女打開食盒的蓋子,一股香味撲鼻而來。雖是戰時,菜蔬比不了當年的王宮,卻也有“蒸白丸”“蟹黃魚翅”等幾樣宮廷菜。

熊心剛一坐下,一位嫋嫋婷婷的宮女就遞上來一條浸濕的絹帛,他擦了擦手,剛剛拿起筷子,另一位宮女立即將溫熱的米酒斟滿,雙手舉過頭頂:“請殿下飲酒。”

熊心接過酒樽放在案幾上,住了筷子道:“為何隻有我一人吃飯,項公、範先生、宋令尹呢?”

尚食謙恭地屈身應道:“今夜各位大人忙於會盟諸事,待明日盟會之後,殿下還要大宴各路將領,到時定然君臣歡宴,觥籌交錯!”

熊心明白,到了這裏,一切都聽命於項梁的安排,他立即失去了重回往昔的喜悅,甚而暗暗地潛入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焦慮……

不僅僅是熊心,所有來這裏會盟的人,這都將是一個不眠之夜。

用血和劍濯洗征塵的項羽對叔父請來一位落魄的王室公子做楚王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不管項伯如何苦口婆心地勸誡,他還是在酉時二刻時分衝進了項梁的大帳,燈火下,他高大的身影塗在大帳上,形成深重的陰影。這情景引起項梁的厭煩,他瞪了一眼項羽道:“你不與各路英雄言歡,到此為何?”

軍中將士素知項羽不僅豪飲,且酒後最不掩真情。此刻,他被絡腮胡須包裹的臉龐被酒意燃燒得油亮,似乎從胸腔裏吐出的氣都浸滿了酒味,而一雙眼睛噴出的,都是酒氣四溢的火苗。項羽也不答項梁的問話,眼睛直愣愣地看著他,口齒有些不清地反問道:“侄兒不明白,號令三軍的叔父為何弄個豎子頂在頭上,豈非讓人輕視?”

對於項羽的疑問,項梁並不感到唐突,不隻是項梁,就是來會盟的各路豪傑,除了曾經與熊心過從甚密的宋義,能夠理解的不多。他相信,就是被風傳大度能容的沛公劉邦也未必能夠深解他的良苦用心:“你知道什麽,國者天下之製利用也;人主者,天下之利勢也。故用國者,義立而王,信立而霸,權謀立而亡。楚乃羋姓熊氏之故國,而項氏世代忠烈,你祖項燕,朝之砥柱,國之棟梁,豈能篡楚以為己有,為天下人所指乎?”

“叔父之言差矣。”項羽對項梁的說辭很不以為然,高聲大嗓說道,“楚國者,楚人之楚國,非一人之楚國。昔者熊氏喪國,罪莫大焉,懷王被詐,客死秦宮;襄王懼秦,遷都於陳;烈王昏庸,國破政息。當今複楚者,非項氏莫屬。熊心雖乃楚室公子,然流落民間久矣,有何能力居高臨下,號令各路英雄,傳將出去,豈不讓章邯恥笑楚無良才?”

“休得妄言!”項梁不悅的目光掠過項羽的額頭,放下手中的竹簡文書,說話的口氣明顯地加重了,“昔者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況乎義軍初起,大業未成,你豈能尊卑無序,心有旁騖?夜已深,你早些回去歇息吧!”

經項梁這麽一責備,項羽的酒醒了些許,越發地不能委曲求全了,一拳狠狠地擊打在牆壁高聲喊道:“叔父忘了,昔日秦皇東巡至會稽,侄兒立下‘彼可取而代之’的誓言。當今天下,非項氏不能為。”言罷,他也不告辭,衝出帳外,從夜色中傳來聲聲怒吼。

項梁長長地歎一口氣,閉上雙眼,向後靠去。他現在很後悔當初對項羽過於放縱,不習經史,罔視法度的容忍,以致使他以為天下者,力勝可矣。更令他擔憂的是,他的自負而不自知。看看自己,雖未垂垂老矣,卻也雙鬢雪花,如此下去,他能將興楚大業交到這莽漢手上嗎?

從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知道又是項羽到營外撒野去了。項梁重新閉上雙目自語道:“隨他去吧!”

月色如霜,人心如潮,這是個多麽不協調的夜晚。

“駕!”項羽揮動皮鞭,狠狠地抽打坐騎的臀部,那馬就撒開四蹄,朝城東門口直奔而來。

守城的士卒見狀,知道少將軍要不就是醉在夢鄉,要不就是心中結了塊壘。城門司直明白,正當與秦軍鏖戰之際,私開城門是要受軍法處置的,正待上前問話,但見項羽揮鞭朝攔馬的伍長打去。在薛城守門多日,項羽在軍中的地位如日如月,他若是惹惱了少將軍,挨一頓皮鞭事小,弄不好就做了他的刀下之鬼,於是忙命士卒開了城門。那馬在項羽的策打下風馳電掣般地衝出城門,朝著濃濃的月夜深處奔去了。

曠野裏飄來稻秧的清香,但心情鬱結的項羽沒有心思看這清風下的明月,心中隻是滾動著一句話:“熊心小兒,我豈能聽命於你。”

馬蹄跨過一座小橋,才放慢了腳步。項羽借著月光望去,發現城東已是另一重世界。各路豪傑的營寨都集中在這裏,黑壓壓地綿延到十裏以外。每一座營寨門前都亮著燈火,營寨中心的帳篷燈光閃爍,那一定是首領們在商討滅秦大事。他便情不自禁地感喟叔父項梁的赫赫之光,越是這樣,就越是對他屈從於熊心如鯁在喉,分外別扭。

“熊心!吾遲早要殺了你。”項羽抽出寶劍,狠狠地朝路邊一棵垂柳砍去,眼見得那樹枝唰啦啦地落到了河裏,驚得前邊不遠處的戰馬“啾啾”的嘶鳴。

“哦!原來月夜不眠者非項羽一人啊!”他將寶劍插入鞘內,甕聲甕氣地喊道,“是哪路豪傑深夜出營?何妨報上名來。”

“臨水而立者可是項籍項將軍?”伴隨著馬蹄“嘚嘚”,兩人來到麵前,張良先於馬上打拱道,“在下張良張子房。久聞將軍大名,今日相遇,實屬大幸。”接著,又介紹劉邦說,“此乃沛公劉季,聽聞項公邀集各路豪傑共商滅秦大計,故而趕來盟會。”

劉邦急忙下了馬,畢恭畢敬地上前搭話:“季在沛縣時,即聽聞少將軍力能拔山,舉巨鼎而麵不改色。今日一見,果然相貌奇偉,氣度不凡。今後還望少將軍關照,季不勝感激。”

“好說好說。”項羽就對自己剛才說話魯莽有些不好意思,順勢下了馬,三人牽著馬散步。

劉邦又問道:“今夜各路豪傑宴會,見將軍中途離席,是有要緊軍情麽?”

“一言難盡。”項羽長出一口氣,隔幾步遠都可以聞到甜膩的酒味。

劉邦和張良都沒有接話,幾個人默然走了一段路程,項羽還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懣,回轉身看著月色下的兩人道:“想必兩位聽說過我在會稽見到秦皇的傳聞了吧?”

劉邦撩了撩馬韁,以謙恭的語氣與項羽說話:“季當初聞聽秦皇東巡會稽,將軍發下‘彼可取而代之’之誓,有如鏗鏘鐺鼞,洞心駭耳。自來薛縣後,又不斷聽說將軍禦風騰雲,連破強賊,真乃當世英雄也。依季觀之,將來天下英雄必歸於將軍。”

“沛公之言,亦我心中所思矣。”張良停住腳步,連連點頭。他深知劉邦對項羽的魯莽是了解的,隻是眼下不願意點破罷了。

這一切,項羽毫無覺察,倒是有了麵對知己要發泄的衝動:“籍以剿滅暴秦為己任。無奈叔父做事優柔寡斷,分明項氏勢大,卻弄個楚國的落魄公子擺在頭上,這究竟是為何?”

“哦?”張良沉吟了一陣後道,“原來將軍憤鬱乃為此事。在下以為,以項公處事持重沉穩,遣範增遍訪民間尋覓新主,必有鴻遠之慮,邃深之思。”

“子房所言甚是。項公立主,乃以陳王為鑒,收取天下人心而已,季以為即便熊心即位,軍國大事皆決於項公與少將軍,卻是不可移易之勢。”劉邦接著話茬,向項羽身邊靠了靠道,“即如季與子房,明日盟會之後,必追隨於項公左右。更不必說將軍恭敬愛人,力勁驍勇,天下無敵,豈非社稷之主乎?倘有朝一日秦室社稷崩塌,我等當‘大雅扶輪’,不遺餘力,唯楚是忠。”

這一番話不唯讓項羽十分感動,尤其是張良更是瞠目而視。對劉邦藏鋒斂光,隱忍挫銳的處事風格又多了一層了解——大凡善居於人下者,必有大謀。

所謂同一句話,看誰來聽。項羽顯然被劉邦的話打動了,他至今還不知道劉邦當初見到秦始皇時,發出與自己一樣的心思,但眼前的熱腸讓他相信,一旦兩人聯手,必能勠力一心,據天下之雄圖。他索性放開馬韁,雙手打拱,半是清醒半是醉地對劉邦道:“兄一番話,讓我撥心霧而耳目明。兄長我數歲,不妨結為金蘭之交如何?”

這確是劉邦不曾料到的,忙擺手道:“將軍乃望族之後,族脈隆盛。季乃區區亭長,隻怕汙了將軍名聲,實在不敢高攀。”

項羽憨直,一旦起了念頭,便不想退卻,他不由分說,拉著劉邦就跪倒在地,麵對升上中天的月輪高聲道:“月老在上,吾誓與劉季結為刎頸之交,兄弟相待。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禍福共擔,艱危共扶,共誅暴秦,同複大楚。若有異心,形同此石。”言罷,揮掌朝路邊一塊方形石頭擊去,隻見方才一塊完整的頑石,頃刻列為四塊。

劉季大驚,始知項羽勇力過人並非虛傳。正走神間,就感覺身後被人推了一把,回轉身就看見張良暗中的示意,忙向天作揖道:“蒼天在上,吾與項籍情同手足,勝似同胞,永無異心。”

“難怪今夜風清月朗,緣知乃為二位備之。”隨著兩雙手緊緊握在一起,張良不失時機地在一旁擊節。他滿腹詩書,任何事情一經他的口,便都成為有故之舉了,“《易》曰,‘二人同心,其利斷金;同心之言,其嗅如蘭’,從此以後,項公左右,文才武略,砥柱中流,何愁嬴秦不滅?”

項羽與叔父發生的鬱悶因與劉邦義結金蘭而消散了許多,他未曾去探究或者揣測劉、張二人此時的心境,深信三顆心躍動著同一個節律。孰料正當他興奮之至的時候,劉邦的聲音卻在耳邊響起來了:“將軍忠直,季感同身受。然則,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項羽不假思索道:“兄長何須曲折,直說無妨。”

“難得將軍如此豁達。《易》曰:‘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龍蛇之蟄,以存身也。’熊心雖已落魄,然則彼今登基,即為楚王。項公以下,皆為臣下,君我必以君臣之禮,方能贏得人心。”

項羽雖然沒有多說話,但心底已經接受了劉邦的勸言。

從遠方傳來黎明的第一聲雞啼,三人抬頭望去,明月西垂,啟明初升,新的一天開始了。各路英雄聞雞起身,準備奔赴盟會。項羽、劉邦、張良撥轉馬頭,奔上回城的道路,馬蹄沾上晨間的露珠,留下一串“嘚嘚”的餘音……

辰時三刻,被改作王宮的薛縣縣府門前人頭攢動,川流不息,呈現出從未有過的熱鬧。

既是複國,自然有複國的排場。早在範增去尋找熊心之際,項梁已要宋義按照典章製度,命尚衣坊做了君臣穿戴的冠冕和朝服。

項梁依稀記得,父親項燕曾經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楚人先祖出自黃帝之孫顓頊高陽氏,顓頊曾孫吳回是帝高辛氏的火正,主管天火與地火,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故楚人向來有尚紅色的習俗。楚王的袞服也便以棕紅色為主調,交領右祍,直裾,長袖,領口寬大,衣襟、下擺處有錦繡的緣邊。其他自項梁以下皆按照尊卑之序,分別以紫紅、黃色、藕色、灰白為官服。

楚王的袞服做成當天,項梁左右拿來要他試穿,被他嚴詞拒絕:“上則能尊君,下則能愛民,政令教化,刑下如影,應卒遇變,齊給如響,推類接譽,以待無方,曲成製象,乃聖臣之道,踐之者,若吾父是也。今暴秦未滅,亡國未複,臣之恥也。豈可妄生他想,此梁所不齒矣!”在場的項伯、宋義聞之,無不動容。

昨夜,就在項羽與劉邦義結八拜之際,項梁捧了袞服到熊心行宮,親自看著宮女們給他穿上。待熊心麵目一新地出現在項梁麵前時,他的眼睛亮了,無論是從個頭還是五官,都仿佛昔日的懷王又回來了,他禁不住喊出一聲:“真懷王再世矣!”

陪同他前來獻袞服的範增急忙在一旁建言道:“既是如此,何不就以懷王名義詔告天下,以示我大楚臣民思念懷王,同仇敵愾之誌。”

熊心一邊搖頭,一邊推辭道:“昔日懷王以大國君主,東聯齊,西抗秦,功垂萬世。我何德何能,豈敢比於先祖?”

一言未了,項梁與範增已跪在他麵前了:“臣項梁、臣範增拜見大王。”

事已至此,熊心還能說些什麽呢?他隻是一時還無法適應,這個人世間對於他,的確有若鬼出電入,不可捉摸……

昨夜,他夢魘不斷,時而在金碧輝煌的宮殿,時而在波譎雲詭的深山,時而被秦軍追殺,幾於喪命。醒來後,身邊站了一群宮女和黃門。他的眼角掛上尷尬的苦笑,不知是否所有的君王都如他一樣,提心吊膽地過日子。

此刻在王宮門前,數十麵紫紅色,鑲了白邊牙,上麵繡了巨幅籀書“楚”字的大旗分兩排在宮前排開,風卷旗揚,發出嘩啦啦的響聲;清一色黃色戎裝的儀仗在旗下站成整齊的方陣,而中間通往正殿的甬道則鋪了猩紅色的地氈。

項羽、劉邦、張良等人著了昨夜發到營寨的冠冕,莊嚴肅穆地、步伐穩健地走過地毯。六月的陽光灑在他們肩頭,那種灼熱的感覺,很快化為額頭的點點汗珠,當儀仗隊伍齊刷刷地向他們行注目禮時,每個人的心頭回旋著的,都是昔日戰場上的刀劍鏗鏘,戰馬嘶鳴;是未來的關山萬裏,荊棘漫道。在這時候,他們忽然覺得,隻有沉默,才與這氛圍相合,一切的話語都是對它的褻瀆和不恭。當他們登上台階時,就聽見司禮在一旁高聲唱報:“項將軍、沛公、張子房先生到!”

“請諸位卸下刀劍。”立即就有禁衛上前迎接。

項羽的眉頭皺了皺,但看到劉邦和張良無一例外地交了兵器,便也將腰間寶劍解下來交給了禁衛。

熊心早已端坐在王位裏,在他的旁邊有一座位空著,大家都知道這是留給項梁的。劉邦在前來匯聚的各路豪傑中看到了呂臣父子和英布,顯然,他們對這次盟會懷著很大的期望。有了前幾日的相遇,彼此並不生疏,劉邦向他們頷首招呼,投去很溫婉的微笑。然後,跟上項羽和張良的腳步,去朝拜熊心。

張良的目光迅捷地掃描著每一個會盟者的表情,透過掛在眉宇間的微笑,他仍然能觸摸到每一位首領的麵親心疏。別的不說,單說那個英布,早在遭受黥刑時就常常自言有人說他“當先刑而後王”,又豈能甘居人下,隻不過勢單力薄罷了。即如沛公,安能屈身小小牧羊郎。想到這裏,他對此行盟會有了自己的謀劃。

現在,項羽、劉邦和張良已經來到殿前,麵對熊心,齊刷刷地拜倒在地道:“微臣拜見大王。”

熊心看上去有些惶恐不安,語不成句地回應道:“英雄平身,賜座。”

三人依照順序,在自己的位置上“跽跪”而坐。

時間已到巳時一刻,範增以“典令”身份出列高聲道:“請武信君入座。”眾人紛紛側目望去,就見原先坐在各路豪傑最前麵的項梁起身,先向熊心行臣子大禮,然後在楚王身邊正襟危坐,一臉嚴肅。項羽至此終於明白,真正說話主事的仍是項梁。

接下來,就是熊心向大家賜酒,他先看了看項梁,才舉起手中的酒爵道:“各路英雄,今日盟會意在九合一匡,共誅暴秦,複我大楚,請諸位與寡人一起舉酒,以示我勠力一心,同舟共濟。”

熊心的話音剛落,項梁舉酒接著道:“新主臨位,故國依在,我等誓滅強秦,創太平盛世。”

眾人這才一起舉杯,狂呼:“勠力一心,誓滅強秦;活捉章邯,共誅二世。”

項梁揮動臂膀,聲潮迅即平靜下來。

“諸位英雄!”項梁洪亮的聲音在大廳內**起一陣陣回聲,“《春秋》曰:‘凡邑,有宗廟先君之主曰都,無曰邑,邑曰築,都曰城’。我楚立國久矣,宗廟在郢,繼之壽春。可恨嬴秦斷我脈源,毀我宗廟。我意立盱眙為新都,楚王不日移駕新都,以圖興楚大計。”

眾人又是一片歡呼。項梁趁著大家舉酒之際,向範增使了個顏色,但見他屈身來到楚王麵前,低聲陳奏幾句,熊心點了點頭,不失時機地將典禮引向封賜環節。

依照昨夜與項梁的商定,宋義被封為上將軍,佐項梁運籌與章邯大戰之計。

宋義感動於熊心的恩澤,為昔日宮中那一段君臣情誼的接續而分外欣慰。他從豪傑陣列中走出,向熊心行三叩九拜之禮,口中訥訥道:“臣定不負大王重托,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在這次盟會上,英布被封為當陽君,在受封的那一刻,他沒有任何的喜色,無論是從當初響應陳勝揭竿還是後來獨立抗秦,無論是歸順項梁剿滅秦嘉、景駒還是與呂臣蒼頭軍一起戰於清波,他都從不懼死。他覺得獲此封賜乃實至名歸。

他矜持的情緒自然逃不過張良的眼睛,他斷定英布雖現在項梁屬下,然必不能長久。即便將來歸了沛公,亦必居功桀驁的一匹“泛駕之馬”。這當然是他觸景觀人的隨想,他很快就被項梁下麵的話吸引了注意力。

“各路英雄。”項梁揮動著右臂道,“目今嬴秦危機四伏,諸侯紛立。然章邯賊軍勢重,會盟之前,我即聞賊軍擊魏王於臨淄,魏相周市戰死疆場。魏王咎為其民約降,而後自焚,儲君魏豹告急。臣奏請大王將兵六千,助其複國;又聞田儋為救魏而戰死,危若累卵。觀之戰局,若夫唇亡則齒不能存矣,故而,救齊猶若救己,臣欲奏請大王恩準臣親自率軍擊章邯軍於東阿,以解其水火之懸。”

不被章邯軍各個擊破,這也是項梁此次會盟的核心。他的話一出口,即得到了大多數義軍首領的擁護。熊心從來沒有打過仗,麵對項梁的陳奏,心中一片茫然,轉過臉來看了看“典令”範增,見他頻頻點頭,於是當殿準奏,以項梁為統帥,發起“救齊之役”。

為牽製司馬欣、董翳兵力,項梁又命項羽、劉邦合兵一處,攻取城陽、濮陽、外黃等縣,致敵首尾不能相顧。

眾將領都為項梁運籌帷幄,精於大局的氣度和思路而感慨。在久違的楚宮樂舞中,臨位大典接近尾聲……然而,項梁的心思卻是沒有絲毫的輕鬆。望著將領離去的背影,他特地邀了項羽、劉邦和張良到大帳飲茶敘話。

項梁命衛士給三位豪傑斟滿茶後,把目光轉向項羽,說話的聲音就嚴肅多了:“此次乃你與沛公、張先生首次合軍為戰。我知道你勇力過人,力敵千軍。然則兵法雲:‘故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能使敵人自至者,利之也;能使敵人不得至者,害之也’,兵者,素為詭道,非獨力能勝矣。沛公年長,當為兄長,凡是相商為宜,當以智取為上,進擊次之。”

聞言,項羽心中就有了諸多的不快,他最不滿意的就是叔父總拿自己當孩子看。但此時此刻,他高興的是可以與劉邦協力攻戰,故而舒展眉宇,頻頻點頭道:“侄兒記住了,叔父勿慮。《呂覽》雲:‘良工之與馬也相得則然後成。譬之若桴之與鼓’。孩兒定與沛公桴鼓相應,更唱迭和。”

劉邦也急忙在一旁道:“項公盡可放心,季雖布衣,然素懷葵藿之心,定不負項公之重托。”

向來對讀書情味索然的項羽竟然說出這一番話來,這讓項梁十分吃驚,始知這些日子,他與劉邦和張良在一起頗有精進,心中的一塊石頭也漸漸落地。項梁命衛士給每個人麵前的杯子續了水,又把征詢的目光投向張良道:“先生還有何賜教,不妨直說。”

張良一臉虔誠道:“兩位將軍所言,亦在下所慮所思也。相信兩位將軍定能掃滅秦賊,為項公大略增色添彩。方才在臨位大典上聽項公一番宏論,如飲甘醇,心清目明。在下受項公啟發,有一話不知當講否?”張良低頭撚動頜下的美須,起身來到項梁麵前站定。在項梁點頭之後,他接著道,“項公既已立楚後,而韓諸公子橫陽君成最賢,可立為王,如此,嬴秦又多一勁敵,必無暇南顧,如此,則大楚複興有望矣。”

這話一出口,劉邦就瞠目吃驚了。當著項梁的麵又不好將兩人的知遇之約挑明,隻是一個勁地叫“子房……子房”,下文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

項羽當然不了解這兩個人私下說了些什麽,隻覺得張良的獻策對分散秦軍兵力十分有利,聲高氣粗而又興奮地說道:“先生良謀,叔父何不玉成乎?”

項梁看了一眼項羽道:“先生所議,於楚有利。隻是此事尚須奏明大王方能定奪,明日一早老夫即去拜見大王,陳明此事。”

張良明白,這不過是項梁做給大家看的一個過程。

三天以後,張良以韓國司徒的身份來向劉邦告別,說他即將北上尋找韓國公子成。劉邦依依不舍的情緒毫不掩飾地布滿眉宇,他斷定張子房就是他夢寐以求的興國良才,往後的日子裏需要他的輔佐。但他知道,這些話現在都隻能藏在心底。他在營寨中為張良備了餞行酒,一直喝到午後日色西斜,才送張良上馬。

張良被李甲扶上馬,雙手打拱作別道:“子房就此別過,沛公保重。”

正要打馬離去,卻見劉邦一躍上馬道:“你我知遇一場,情同手足,季怎可忍心子房孤獨離去,且送一程。”

張良還能說些什麽呢?兩人一前一後馳過小橋,緩緩地上了通往西北的道路。側望張良清秀的麵容,劉邦還是忍不住道:“子房一走,季頓覺心中空落。不知往後將問計於誰?”

這話讓張良眼眶有些發熱,所謂人生知己,他在同劉邦相處的這些日子深有體會,然而滅秦複韓,是他化不開的心結:“今生得遇沛公,乃良之幸,然則,良乃韓國丞相之後,亡國亡家之恨未敢一日忘卻。當年博浪沙未能擊殺嬴政,終成憾事。現複國良機,未可再失。然而良相信,君我終有見麵之時。”

“先生宏願,季意會神解,感同身受。隻是此去兵爨紛擾,路途多艱,先生保重。”

張良的心被劉邦的熱語激**得十分紛亂,他生怕自己一瞬間動搖了歸去的決心,急忙擦拭了眼角的淚花,在坐騎身上狠抽一鞭,再也沒有回頭……

劉邦目不轉睛地盯著遠去的身影,似乎整個的心都隨他去了,直到從遠方傳來“沛公”的呼喚,他才緩過神來。到得麵前,劉邦不僅“哦”了一聲,這不是雍齒的副將嶽恒麽?他的心頭頓時騰起一陣喜悅,斷定周勃已經攻下了豐縣。

嶽恒翻身下馬,將一封信劄高高舉過頭頂:“啟稟沛公,豐縣來信了。”

周勃在信劄中稟告劉邦,豐縣已經攻克,雍齒隻身逃遁,投奔趙歇去了。

嶽恒的臉上流露出些許愧色,雙手行禮道:“末將礙於私情而昧於大勢,致豐縣淪於魏咎之手,還請沛公治罪。”

劉邦輕撫嶽恒的肩膀,話語中就帶了長者的寬容:“少將軍不必自責。於私,你與雍齒情同父子,追隨左右,乃孝義之節;於公,你不顧雍齒阻攔,助蕭丞督深夜脫險,回歸大營,是為大忠,功莫大焉,何罪之有?”

嶽恒心頭稍稍獲得欣慰,當下表示當跟隨沛公,為滅秦大業盡股肱之力。

“不日我將奉項公之命轉戰城陽、濮陽,將軍青春年少,正乃鵬程萬裏之際,就隨我前行如何?”

兩人說著話,打馬回營。

路上,劉邦對雍齒投趙給予了寬恕:“我觀趙之趙歇乃器量狹小之人,必不能容他。我倒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迷途知返,重歸我軍。”

嶽恒沒有說話,望著披掛六月陽光的劉邦背影,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感慨:“古今雄傑者,胸納四海而誌在天下,沛公是也。”

章邯率軍在前方的艱苦鏖戰與朝廷內的血雨腥風構成了秦二世二年六月鹹陽的基本底色。

章邯、司馬欣和董翳從前方傳來的戰報,特別是周文大軍兵敗戲水,退出函穀關,而又覆沒於澠池的奏報,讓昏庸的胡亥抱火厝薪,繼續沉醉在歌舞酒色中。

而李斯就在這樣的風雨聲中被投進了“囹圄”。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當年他曾經千方百計說動秦王關押韓非的地方,如今成了囚禁自己的處所。

從六月下旬就霏霏瀝瀝的夏雨,每日哀歌一樣地在耳邊回旋,攪得他晝夜不能安寢。背靠牆壁,透過牢房小窗,望著從窗前飄過的黑色雲團和從雲層深處飄到地上的雨絲,李斯的思緒就飛得很遠,那些細碎而又具體的往事漸次地從眼前劃過,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讓他憤怒,時而讓他心痛。想到無奈處,他便將頭狠狠地碰向牆壁。

他從來不曾想過自己今生會與囹圄結緣,可命運偏偏就是這樣冷酷地嘲弄了他。當年他與韓非子共事秦王,他用自己的“舌刀”說動秦王殺了韓非。然而,故技卻在二世這裏碰了壁。他在寫給皇上的奏章中曆數趙高“邪佚之誌,危反之行,私家之富,若田氏之於齊矣,而又貪欲無厭,求利不止,列勢次主,其欲無窮,劫陛下之威信,其誌若韓為韓安相也”。二世讀著他的詔書,就笑他的迂腐:“何哉!夫高,故宦人也;然不為安肆誌,不以危易心,潔行修善,自使至此,以忠得進,以信守位,朕實賢之。”更要命的是,二世竟然把他上書的內容全部告訴了趙高。

“這是微臣預料之中的事情。”趙高倒沒有任何驚悚,立即反咬一口道,“丞相所擔心的隻是我一個人,我死了,丞相就要像當年齊國的田常那樣弑君謀反了。”

結果,不隻是他一人身陷囹圄,株連宗族、賓客千餘口獲罪。

走進獄門那一天,李斯仰天長歎:“悲夫!不道之君,何可為計哉!昔者桀殺關逢龍,紂殺王子比幹,吳王夫差殺伍子胥。此三臣者,豈不忠哉!然而不免於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今吾智不及三子,而二世之無道過於桀、紂、夫差,吾以忠死,宜矣。且二世之治豈不亂哉!日者夷其兄弟而自立也,殺忠臣而貴賤人,作為阿房之宮,賦斂天下。吾非不諫也,而不聽吾也。”

那是怎樣地撕魂裂魄哦!一千多次的“榜掠”,棍擊鞭打,皮開肉綻,骨碎身損,多少次昏過去,又被冷水潑醒。行刑的都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獄卒,趙高並不多來,每當他出現的時候,也必然是自己被折磨到意誌極限的時候。

這一天,在他被第四次用冷水潑醒後,趙高出現了。他臃腫的身材一出現在囹圄門口,就形成一個碩大的黑影,籠罩了所有在場的人們,也籠罩了他那顆破碎的心。

趙高在他的麵前坐下來,悠然自得地笑道:“這刑罰滋味不好受吧!尚有何刑未用,何不明告丞相?”

“諾!”獄吏回應,轉而對李斯道,“丞相平日高高在上,豈能聞這皮肉之苦。所謂五刑者,乃指剕、墨、劓、宮、大辟,輔之以笞、杖、徒、流、死。火能變金色,故墨以變其肉;金能克木,故剕以去其骨節;木能克土,故劓以去其鼻;土能塞水,故宮以斷其**;水能滅火,故大辟以絕其生命。丞相若是想見識一下,不妨聽聽。”

獄吏說罷,向外麵揮了揮手,但聽從隔壁傳來聲嘶力竭的慘叫,李斯聽出來了,那是將軍馮劫的聲音。謁者告訴他,此為剕刑,砍去雙足是也。

趙高示意獄吏退下,像聽一曲《高山流水》一樣輕鬆地對李斯道:“丞相聰明過人,何須受這裂骨酷刑,何妨招供,皇上開恩,或能免你死罪亦未可知。”

李斯抬起頭看了看趙高,慍怒地說道:“章邯諸將正與賊寇酣戰,你等如此,豈非讓親者痛,仇者快?”

“這……”趙高眨了眨鼓起的眼睛道,“你身陷囹圄,自顧不暇,談何親痛仇快?”

這時候,從隔壁刑訊室又傳來一陣慘叫,那不是右丞相馮去疾的聲音麽?李斯的心就禁不住恐懼地收縮:“你等要將老丞相怎麽樣?”

行刑的獄吏冷笑一聲道:“怎麽樣?哼哼,此乃劓刑,想想吧,你被割去鼻子,還是人嗎?”

李斯頹然地低下了頭,是啊!如此酷刑下去,何時是個盡頭,尚不知家人被折磨成何等模樣。也許,暫時的招供不僅可以免受粉身碎骨之苦,而且在趙高之流上奏朝廷的日子裏,還可以為自己贏得辯解的時間。李斯微微睜開眼睛,癡癡地對趙高道:“你不必再動酷刑,我招供。我與兒子李由暗通陳涉,欲圖謀反。”

從那以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趙高。

天色鬱暗,看樣子雨將會更大。李斯換了一個姿勢,那心就飛到窗外,跟著雨絲東去了。他不知道,遠在三川的李由怎麽樣了?會不會已經被緝拿回京?自從在獄詞上畫供以後,他就一直陷入深深的自責。埋怨自己不該惜命,以致連累了兒子。如果說,此前他十分懼怕有人拿李由與陳勝暗通嫁禍於自己,那麽,現在他倒從心底希望兒子投奔義軍,這樣可免死在朝廷酷刑之下。

不!他要為自己辯解。當年,鄭國疲秦事敗,秦王在舉國發起大索之時,他就在驪邑的月光寫下了那篇《諫逐客書》,挽狂瀾於既倒。如今,他要用刀筆救自己的妻兒,救曾經與自己患難與共的賓客,這是留在他心頭唯一的自信。想到這裏,他轉臉對著獄門喊道:“來人!”

獄卒中有暗中憫李斯者悄悄上來低聲問道:“大人要筆墨為何?”

“我要上奏陛下!”

“唉!大人都畫了押,上奏又有何用?”

“想我強秦……”李斯喘了口氣道,“想我強秦賴先帝神威,大略禦勢,帶甲百萬,奮掃六合,包舉域內,四海為一。然則,趙高諸賊欺君罔上,課稅繁重,囹圄遍國。以致陳勝揭竿,應者甚眾。通古雖陷囹圄,然不忍看生靈塗炭,當上奏陛下,還請足下玉成。”

獄卒長歎一聲道:“即便寫了,又如何達得天聽呢?”

李斯沉思片刻後道:“足下不是常於鹹陽門市為囚犯購食麽?隻需將上書投之北闕勿引人注目即可。”

“如此就依大人。”獄卒去後不多時便拿來筆墨。

李斯謝過獄卒,從內衣撕下一片白絹,伏地鋪開,未及賦筆,已是涕淚愴然,那千言萬語都海濤一般地湧上心頭——

臣為丞相治民,三十餘年矣。逮秦地之狹隘,不過千裏,兵數十萬。臣盡薄材,陰行謀臣,資之金玉,使遊說諸侯;陰修甲兵,飭政教,官鬥士,尊功臣;故終以脅韓,弱魏,破燕、趙,夷齊、楚,卒兼六國,虜其王,立秦為天下。又北逐胡、貉,南定百越,以見秦之強。更克畫,平鬥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樹秦之名。此皆臣之罪也,臣當死久矣!上幸盡其能力,乃得至今。願陛下察之!

自此,他就一直焦急地等待,他希望皇上在看到奏章後,能夠明辨是非,為自己辯冤。

然而,在過了一天後,他的心益發地焦慮,他沒有再看見為他提供筆墨的獄卒,而等待他的卻是更加嚴酷的刑罰。

趙高又一次到獄中來了,手裏拿著的,就是他寫給皇上的上書。

他並不知道,接下來的日子,對他施行酷刑的,都是趙高門客冒充的禦史、謁者、侍中。終於有一天,李斯再也熬不住了,他對刑訊者道:“我複如前供,欲圖謀反。”

“李由可否與你同謀?”

李斯不置可否地轉過臉去,立即就有一位謁者上前抓住他的手按了指印。至此,長達數十天的審訊以李斯認罪而結束。

第二天大雨如注,鹹陽宮前一片茫茫水澤,匯成大大小小的徑流,朝宮南的渭河淌去;在宮門前值守的禁衛們,盔甲濕淋淋的,不斷有水滴落在地上,這為六月的暑天平添了惆悵。趙高直到巳時一刻才到了宮前,他問等在門口,即將接替他為郎中令的趙成道:“陛下醒了麽?”自從皇上聲言不見群臣,大小事委於趙高之後,他就直接到內宮奏事而不再去鹹陽宮前殿了。

趙成擦了一把額頭的雨水,抖了抖蓑衣上的水珠道:“昨日宴樂太晚,方才醒來。”

趙高點了點頭,轉過回廊,越過一片芷蘭,來到殿前。他看了一眼守在殿門前的黃門,無須傳稟,徑直來到二世麵前施了一禮道:“啟奏陛下,李斯已經招供。”

“招供?何供之招?”胡亥還沒有從迷夢中完全醒來。

趙高順手將李斯的獄詞呈上:“李斯招供,其與長子、三川郡守暗通賊寇陳勝,密謀反叛朝廷。此為其招供的‘獄詞’,請陛下禦覽。”

胡亥從趙高手掌接過獄詞,自右而左地瀏覽一遍,待抬起頭來時,已是滿目驚恐了:“果真如此麽?”

“陛下可遣禦史去獄中察看。”

“可將李由緝拿歸案?”胡亥搖了搖頭。

“啟奏陛下,臣差廷尉府遣人星夜奔往三川緝拿李由。”

胡亥眉頭皺了一下,油然喟歎道:“若非愛卿,朕幾為丞相賣矣。”

“陛下明察!”趙高不失時機地上前奏言,“隻是李斯一族做何處置,還請陛下聖裁。”

“此類事皆由愛卿處置,安國利民即是。”胡亥打了一個嗬欠,顯出疲倦的神色,言罷閉上了眼睛。

“如此,微臣告退。”趙高謙恭地退出大殿。愉快的心境使他忘記了頭上飄搖的雨絲,那從沙丘事變之後就蒙在心頭的陰雲豁然消散,他不用再擔心李斯有一天拿篡改遺詔,害死太子扶蘇的把柄要挾自己。現在,這一切罪名都可以算在李斯頭上,他就是有一百張善辯之口也無濟於事了。

七月初,腰斬於市的詔書到了大牢。當年他任廷尉時,就常常捧著皇上的詔書到“囹圄”宣判。他記得很清楚的一次是他對韓非宣讀蓋了秦王玉璽的詔書後,這位昔日的同窗沒有表示任何的意外和恐懼。他甚至沒有要獄卒挾持,就自己走出了牢獄。當韓非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句真正讓他恐懼的話:“今韓非之死,尚有君送之;不知君明日之死,可有葬身之地否?”

查李斯暗通賊寇,欲圖謀反,著即處以腰斬。

他沒有對朝廷的判決給予任何表示,他萬念俱灰,在離開這個曾經讓他輝煌又讓他疲累的都城之際,他唯一的後悔是不該受趙高蠱惑,出於私心參與了篡改始皇遺詔的密謀。他唯一的希望是能夠在走向刑場的時候,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小兒子。

刑場就在皇宮北麵的門市,處在北阪到平原的二階台上,那街中心有一座樓,監斬官就坐在樓房內,可以居高臨下地看見對麵行刑的平台。此刻平台上一片水漬。

辰時三刻,李斯被押解出了牢獄。多日接連不斷的酷刑使他遍體鱗傷,腳踝骨露出被腳鐐磨出了骨頭,每走一步都鑽心地疼,以致表情看上去有些古怪。他在心頭埋怨自己懦弱,遠沒有當年的韓非淡定。

忽然,他的眼睛睜大了。哦,從另一間牢房出來的,正是他妻子和手中牽著的小兒子。他們母子顯然也發現了李斯,踉踉蹌蹌地向他奔來。

李斯一把將小兒子抱在懷裏,淚水禁不住落在他的額頭。在丞相任上的那些年頭,他每日就是出於公門,入於私門,一次次地忘卻陪伴兒子嬉戲的諾言。

“兒啊,為父真想和你重牽黃狗,共同出上蔡東門去追逐狡兔,但哪裏還能辦得到呢!”

“父親,孩兒不要黃狗,孩兒就要父親……”

從旁邊傳來“囚車起行”的命令,李斯和小兒子被強製分開,塞進兩輛不同的囚車。李斯艱難地回頭去望,隨後的囚車有數十輛。他愴然地閉上眼睛,想在感覺上把自己與這個世界隔絕開來,但小兒子的哭聲依舊不可遏製地傳到他的耳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