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劉拜項沛公借兵 流歸海群英鹹集

秦二世二年五月,江淮大地已是夏蔭濃鬱,柳色深深,荷香稻熟,可劉邦的心情卻沒有因為勃然生機的夏日而明麗。許多事情讓他百思不得其解,人人都說章邯軍戰戲水、取澠池、援滎陽,一路風卷殘雲。然而碭郡一戰,他僅用三天就打敗了章邯別將司馬仁,他還聽從夏侯嬰諫言,當即招降秦軍校尉以下軍九千餘人。接著,他又一鼓作氣,揮師東進,輕取下邑,一路乘利席勝,威震碭、泗,百姓簞壺食漿,擁戴非常。那一刻,他常常坐在車輦上,觀大軍從側旁如濤般馳過,不止一次生出誅秦除暴者,非他而其誰的得意。

可同是揮劍決雲他如何連一座豐縣卻攻不破呢?難道在分別的日子裏,在他眼中多勇少謀的雍齒忽然就用兵若神了麽?難道周市給他身邊派了能人異士麽?

好在現時天暖,他的軍伍滯留在豐縣城外的營寨沒有風寒之憂。他每天站在寨門前,眺望豐縣城頭飄揚的“雍”字和“魏”字大旗,心裏就騰起一團團火焰,有時候會莫名地發泄在衛士身上,弄得他左右的人一個個提心吊膽,小心翼翼……

一想起這些事的前前後後,他的心境五味雜陳,莫可名狀。

那正是他連下二城,春風拂麵的早晨,蕭何到碭城來了,他不但為自己帶來了朝思暮想的兒子,還為他帶了雍齒獻豐縣於周市的消息。這不唯讓他吃驚,更讓他很惱怒。且不說豐縣乃他舉義後首占之城,是他賴以立足的根源,單說雍齒背恩忘義,就該伐其罪,以雪失城之恥。

他已經顧不上與兒子敘父子之情,問家園諸事了,把所有的怨氣都發泄給麵前的蕭何:“當初留你在豐,就是擔心雍齒。既有異心,你何不阻攔勸誡,又為何不密報我,以至於周市肆意遊說,施以重賄,你之所為,甚失我望。”

怨罷蕭何,劉邦轉而又罵雍齒小人,非千刀萬剮不能平心頭之恨。說到激動處,他拿起案頭的酒觥用力摔在地上。回身從劍架上拔出寶劍,“哢嚓”一聲將酒觥砍為兩瓣:“雍齒逆賊,我要將你碎屍萬段。”

脾氣發過了,蕭何依舊是蕭何,劉邦從不懷疑他的忠誠。尤其是當他聽罷蕭何在嶽恒掩護下逃離豐縣,潛回沛縣的驚心動魄經曆後,便為自己的不敬和狂肆而慚愧了。當晚,劉邦借為蕭何接風壓驚,而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一回到大帳就沉入夢鄉了。

別後第一次見父親,卻是一副醉酒的模樣,這讓劉肥有幾分失望。他一時還不能理解父親此時心頭的鬱結之痛,但他記著臨行時呂雉的話——為娘不在你父身邊,冷暖自是不能關顧,你此去須時時陪伴左右,早晚照應分憂,為娘才好在家中全心贍養二老,代他盡孝。他隻讓衛士在外麵守著,自己守在榻前,用熱水敷在劉邦額頭,又一遍一遍地熱了茶水,以備父親醒來解渴。

他細細地打量睡夢中的父親,雖然因為戰事頻仍,額頭留下絲絲縷縷的倦容,但嘴角卻帶著微微的笑,他想,父親定是在夢中看到了母親。

是的!隻有在夢境裏,劉邦才會把一切煩惱拋卻雲霄,而與呂雉短暫的廝守。他很疲勞,覺著躺在榻**是最愜意的時光。呂雉就坐在他的身旁,用浸熱的絹巾為他擦拭頭上的汗水,用溫暖的水為他洗去征塵。不要什麽金戈鐵馬,更不要什麽高冠金冕,他希望就這樣麵對麵地看著,聞著柴草味過日子。然而,呂雉笑他燕雀小誌,要他牢記呂太公的箴言,心有天下,誌在九域,等他做了皇帝,她就來為他管理後宮。遠方的一聲雞啼驚斷了他的美夢,他睜開眼睛,卻發現劉肥坐在榻前。

“昨夜,你一直在此守候?”

劉肥點了點頭:“娘臨行叮囑,要兒子代她照管爹,兒子不敢違命。”

劉邦沒有再說什麽,起身洗漱一畢,早有後廚端上早飯,米粥、菜蔬、麥餅,父子倆半年後在一起吃飯,彼此的話很少。劉肥發現那個從外麵公幹回來,總喜歡逗他玩耍的父親早已遠去,麵前的劉邦更多的是軍中主帥的威嚴。短短的一頓早飯,不斷有“千人”或者“百將”進來稟報軍中大事。劉邦一般都是三言兩語,明確而又簡短。這讓他感到有些壓抑,本來有一肚子的話,此刻卻是什麽也不想說了。

睡夢中那個嘴角帶笑的父親一俟醒來,立刻就變成一頭憤怒猛虎。他先是傳來一名校尉,要他將兒子與同來的樊伉、曹窋一起編入騎兵部曲,每日演練騎射和馬戰;不操練時就跟著軍中撰掾研習禮義、文學。然後就是傳蕭何、夏侯嬰和周勃到帳前議軍。

頃刻間就像陌路人,他沒有再多看劉肥一眼。

蕭何早已忘了昨夜劉邦對自己的橫眉怒目,直言不諱地反對出兵豐縣:“依屬下看來,眼下討伐雍齒尚無勝算,與其寸土必爭,毋寧任他自去。我軍首要在生存,不為一城一地而戰。”

劉邦很不以為然,甚至以諷刺的口氣道:“看來豐縣兩月,丞督幾成鼠膽。我不信,莽撞雍齒會比司馬仁膽略兼人。”意思是說,他可以打敗司馬仁,雍齒更不在話下。

蕭何並不動氣,繼續申述理由:“眼下雍齒方降於魏,魏相周市早知豐縣乃我軍首取之城,豈能罷休;曹中涓在奪取碭城之後,未有片刻歇息,即奉命進擊方與,目前大戰正酣,難以分兵豐縣;國大夫樊噲至今仍在胡陵為戰,如此,我軍能夠用於收複豐縣之軍不足三千,屬下恐力不從心。”

劉邦聞言很不悅,轉而問夏侯嬰:“太仆以為如何?”

夏侯嬰對蕭何的分析深以為然,蕭何所言之三千人馬,正自己所部。不久前,當曹參在碭城擊敗司馬仁時,夏侯嬰率軍也在碭東之濟陽一帶與秦軍周旋,與曹參構成掎角之勢,使司馬仁首尾不能相顧,故而敗給義軍。現在,他剛剛率部歸來,未得休整,以疲憊之師擊蓄勢之兵,勝算渺然。

蕭何接著又道:“若我軍輕易擊豐,章邯軍趁勢襲來,我軍腹背受敵,功虧一簣,孰輕孰重,還請沛公三思。”

在三人爭論時,周勃很少言語,一直在靜靜地聽。他就是這個性格,心裏明白,可話一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不順溜。因此,當劉邦最後將目光投向他時,他竟然一時憋得臉紅:“末將覺得,兩位大人言之……有理。隻是末將唯沛公之命而……是從。”

此時僅持收複豐縣,剿滅雍齒“一思”的劉邦,這口吃卻清晰的表態無異於一錘定音。他以果斷的口氣做出最後決定:“夏侯嬰聽命,你率兩千軍馬隨我渡過泗水,收複豐縣,丞督與周勃留守碭城,以防秦軍來犯。”……

然大軍兵臨豐縣數月,每日攻城不斷,沛軍死傷甚眾,豐縣卻紋絲不動,其間不斷有消息傳來,說秦軍司馬橺在碭縣遭到曹參重創後,正在重整旗鼓南下。沛軍若是被糾纏在豐縣,必致碭城重新被圍,他劉邦縱然想退卻,都沒有餘地了。雖然他明白周勃有勇多謀,乃統帥之才,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以寡敵眾,豈能久守?

劉邦收回目光,轉身向帳內走去。各路校尉正在督促部下準備雲梯、盾牌等攻城器物,見劉邦過來,紛紛站立路旁行注目禮,劉邦也以注目還禮。

劉邦現在後悔當初沒有聽蕭何的勸告,以致造成眼下被動。他回大帳的步子就不免顯得沉重緩慢,生怕又有什麽揪心的消息傳來。剛剛回到大帳,李甲就把一封信劄送了進來,不等他問,李甲就告訴他是丞督大人從碭城飛馬傳來的,送信人就是周勃。劉邦“哦”了一聲,急忙取出絹帛,那熟悉的字體就映入眼簾。

蕭何在信中向他稟報碭城的情勢,言說章邯軍聞項梁任張楚上柱國,正準備大舉南下討伐。項軍若敗,則沛軍不保。他聞東陽人寧君與東海郡陵人秦嘉因秦軍敗陳勝,而擁立楚國貴胄景駒為楚王,軍勢甚盛。沛公若是攻豐兵力不濟,不如就近求景駒發兵。蕭何在信中還說,為取得景駒信任,不妨暫棲虎穴,以表歸順之意。

放下信劄,劉邦朝外麵喊:“來人!”

李甲應聲進來,劉邦吩咐道:“速傳太仆帳中議事。”

夏侯嬰已從李甲處得知蕭何有信來,料定必與豐縣之戰有關,故而一見麵就問劉邦可有退兵之意。劉邦搖搖頭,將信劄遞與夏侯嬰。他大略閱看一番,不禁為蕭何慮事之遠而感慨:“前些日子,不是還傳言楚王詔命項梁為上柱國麽,為何就溘然而去了呢?”

“景駒自立為楚王,可見陳勝已不在人世。景駒現駐留縣,我欲納丞督諫言,去留縣求援,國大夫留營主軍,有事可與周勃商議,此人吟口而多謀,必能堪大用。”劉邦囑咐道。

夏侯嬰提醒道:“借力假物,兵之智也。今就近求援,未必不是捷徑。然據臣所知,景駒楚之貴胄,並無大才。倒是其輔佐秦嘉為人狡詐,張楚國立後,曾自任司馬,不聽命於陳縣。隻是懾於項梁勢重,才不得已立景駒。主公此去,屬下唯憂於此。不如周勃隨主公同往,一應事變。”

劉邦沉思須臾道:“太仆此言甚是,就命周勃同往。”

夏侯嬰又問:“主公此去,欲帶多少人馬。”

“百騎足矣。我此去意在求兵,人多反而容易引起景駒疑慮。以牛良所部百人交周勃節製,隨我前往留縣。”

夏侯嬰又道:“有了周將軍,屬下再向主公舉薦一儒生。”

劉邦一聽,搖頭道:“要那儒生有何用,還是讓他在營中教授肥兒、伉兒等人吧。”

“此人雖係曹掾,卻是見識過人。姓呂名清,乃陳勝中涓呂臣之父。”

劉邦一聽這名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便順口說了一句:“太仆以為可帶,就帶上吧。”

第二天晨曦初露,劉邦、周勃等率百騎離開營寨,夏侯嬰送到距豐縣十裏時方才依依惜別。人急馬快,劉邦一行從豐縣出發,不消多半日就已到達沛縣縣境,東去半個時辰,就是泗水亭。於是周勃問道:“主公可否要去泗水亭停留半日,看看太公及夫人?”

“將軍亦沛縣人氏,尚能忘家為國,我豈能因小情而誤軍機。”劉邦擺了擺手,折轉馬頭朝南而去。

日色將暮的時候,他們已經到達沛縣東南之齧桑鎮。坐落在泗水之陽的小鎮經過戰亂,顯得分外蕭條,百人隊伍沿著主街一路慢行,直到南頭才找到一家客棧,房屋倒是有十多間,且是兩層樓房,但沒有迎風飄揚的招子,也沒有客棧名牌。牛良上前去敲門,良久,從堂屋出來一人,看樣子是店小二,拉開院門問道:“請問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牛良道:“我等欲前往留縣,見天色已晚,欲覓一住處,不知貴處可有空閑房間?”

“不知客官有多少人。”

“百十號吧!”

店小二便麵露了難色:“真是不巧,此前已有百十人住進鄙店,客官還是另討方便吧!”

“我等一路走來,把這條街轉遍了,就你一家。眼看日落西山,你讓我等何處尋覓?還請向店主通稟一聲,能否調配一二。”

店小二聳了聳肩,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氣。見狀,牛良的氣就上了眉頭,說:“你為何如此不通人情,不是讓你向店主通稟麽,你卻拖延推諉,好生無禮。”言罷,對身後的幾位士卒道,“你等進去,看看誰敢阻攔我住宿。”

店小二見狀,知道遇見了不好招惹的主兒,轉身就向內跑去,卻不意與從裏邊出來的人撞了個滿懷,抬頭一看,正是此前住進來的主兒,店小二急忙道:“小人有罪,還請先生寬恕。”

來人笑笑,大度地問何事喧嘩。店小二也不說話,指了指牛良,驚慌地轉身進了後堂。

那人出得門來,對著牛眼圓睜的牛良施了一禮道:“觀仁兄裝束,定是軍爺出身,敢問軍爺從何處來?主公係哪家英雄?”

牛良平素慣於粗疏,被眼前中年人爾雅、風流和彬彬有禮的氣度震懾住了,忙打拱道:“先生好眼力。我等乃沛公屬下,去往留縣,因……”

一句未了,中年人已喜上眉梢,目光中流露出不盡的崇敬,連道:“沛公在何處,沛公在何處,快引我去見。”

牛良引著中年人來到店外槐樹下,正待通稟,那人一步上前雙手作揖道:“在下潁川張良,聽聞沛公駕臨,特來拜見。”

“張良”二字一出口,劉邦頓時睜大了眼睛問:“足下便是博浪沙行刺始皇的張子房麽?”

“正是在下!”

“哎呀!幸甚幸甚!”劉邦伸手牽著張良的衣袖,那喜悅和敬佩都寫進一雙丹鳳眼中了,“當年在下在泗水亭,聽到始皇博浪沙遇刺,壯士勇冠賁育,名高泰山。原以為舉事者必魁梧奇偉,今日一見,竟是一儒雅才俊。”

“沛公過獎了,在下不過運籌謀劃而已,執椎者乃至今不知生死的武士。”張良連忙打拱,將話題轉到兩人相遇上來,“良聞沛公奮劍而起,龍行虎隨,率從風雲,征亂伐暴,招集英雄,應者如雲。今日幸得相會,實乃人生大幸。”

劉邦也把隨來的周勃介紹給他。張良觀周勃行敏言訥,器宇不凡,料定此人他日必前程遠大。兩人寒暄之後,張良邀劉邦一行到客棧,兩軍合為一處住宿。昔日冷落的客棧,因為忽然來了兩路兵馬而顯得十分熱鬧。當晚張良做東,兩軍兄弟推杯換盞,至月上中天方盡歡而散。劉邦被安排在張良右首,周勃左首,既為著敘話方便,更為了劉邦的安全。

這是江淮大地的五月十五夜,春月融融,將縷縷清輝灑向大地。也許是因為從豐縣到留縣域內皆係各路義軍占領,故而相對平靜些。臨窗而立,張良毫無睡意,與劉邦的不期而遇,使他帶著百十來從者一路漂泊的孤獨感都悄然消退了,心中仿佛投進一道陽光,充滿了溫暖。在西來路上,他不斷聽到劉邦胸懷坦**,廣納賢才的傳奇。現在,他就在隔壁,何不來個竟夜長談呢?

張良起身來到劉邦居室門前,敲了兩下輕聲問:“沛公,可安寢否?”

劉邦立即拉開門,喜出望外地道一聲“子房來也,請到房內”,卻被張良按住胳膊道:“今夜月明如晝,公我何不就近走走呢?”

劉邦正有此意,於是兩人各自佩了寶劍,悄悄下得樓來。

夜很安靜,一座座店鋪人去屋空,連成一道黑色的“牆”,分外冷落,不遠處的樹枝上,偶爾傳來一兩聲鴟鴞的叫聲,平添了恐怖的氣氛。劉邦驀然回眸,卻發現牛良帶了人在後麵遠遠地跟著,正要喝退,卻被張良攔住道:“由他們去吧,公我隻管敘話就是。不知沛公率部欲往何處?”

劉邦將豐縣經過詳敘一遍後,長歎一聲道:“眼下攻城軍力不足,欲前往留縣向景駒借兵。”

“不瞞沛公,在下此行亦是投奔景駒。在下邳舉義後,在下本欲有所作為,孰料賊軍甚眾,良勢孤力單,不得不背井離鄉,四處尋求可倚之力。聽說景駒兵盛,便來投奔。不過,天有不測風雲,在下已得知,兩月前景駒與項梁在彭城有過一次大戰,景駒、秦嘉被殺,項梁招降了景駒所部,現已擁眾十萬了。”

劉邦很吃驚,若非張良北上,他對這一切全然不知。他的心一下子變得空落落的,借兵不成,豐縣不下,他就隻能再回到沛縣去。

“暴秦未滅,義軍自相殘殺,豈非自毀長城?”劉邦望著天空的月亮道。

可張良接下來的一番話卻為劉邦打開了一條思路:“項梁廣張告示,極言陳王首事,雖戰之不利,然未聞所在,今秦嘉背陳王立景駒,實為大逆不道。”

劉邦“哦”了一聲,張良接著道:“聽說陳王曾命中涓呂臣向項梁頒布詔命,任命他為上柱國,故而師出有名,一路得道多助,百姓擁戴,景駒、秦嘉為民棄之,故而大敗。”

劉邦轉過身,與張良麵對麵站著說話:“子房可有破豐之策。”

張良幾乎沒有思索,似乎一切已了然在胸:“眼下義軍之最強者,非項公莫屬。彼現軍薛縣(非薛城),如公不棄,良願追隨沛公往項梁營中借兵,收複豐縣。”

月光下,劉邦緊鎖的眉宇展開了,情不自禁地挽起張良的胳膊,由衷的話衝出胸臆:“得遇子房,乃上蒼眷顧我也,我聞子房在下邳時,得黃石公傳授兵法,韜略在胸,我當拜子房為師,何如?”

張良忙雙手打拱道:“使不得,使不得,子房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唯願畢生所學有所歸宿,今遇沛公,終如願矣。”

劉邦剛才為借兵而瞬間湧入心頭的憂慮都為能結識張良而雲淡霧消,他忽然覺得此行的收獲已經遠遠地超出借兵這個目的。他一轉身,就對跟上來的牛良和李甲喊道:“速去稟告五大夫,我要與子房做竟夜之飲,請他作陪。”

喊聲驚起一群臥在草叢中的飛鴻,橫空展翅,朝著北方飛去……

兩天以後,劉邦偕張良、周勃一行已到達項梁軍駐紮在薛縣的大營。

項梁以張楚上柱國的名義迎接沛公與張良的到來,他指定項伯陪同二位到軍營中一觀。

走在綿延十裏的項梁大營,劉邦才真正領略到什麽謂之堂堂之陣,正正之旗;什麽謂之車馬之美,匪匪翼翼;什麽謂之營帳接衽,雲騰龍躍。那氣勢,除了在鹹陽看到過,再未見到。於是,劉邦觸景生情,發出由衷的感歎:“人言楚雖三戶,滅秦必楚,然以季觀之,當今英雄,唯項公耳。”

項伯雖不像呂太公那樣斷定劉邦必成貴人,然而一見麵,他就從彼此的談吐中感受到沛公與項羽在性格上的差異。特別是在項梁舉行的接風宴上聽到沛公描述鹹陽服徭役時的情景,那句“大丈夫當如此也”的話,給他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十分吃驚,在秦朝的南北端,竟有兩人說出意思相近的感言。他很惋惜項羽正在攻打襄城,否則,他真希望他們能夠在一起敘談一番,也許彼此可以相互補正各自的性格之缺。

項伯為人老實,他在張良麵前絲毫不回避項梁帳下缺乏謀士,他不斷地往張良耳邊吹風,希望他留在項梁身邊,幫其參謀軍務:“子房若是立於上柱國之側,必能運籌帷幄,決勝千裏,大業垂成有望,攻克鹹陽有日。”

但張良已暗暗選擇了劉邦,就不能犯“東食西宿”的錯誤,他笑了笑自嘲道:“良浪跡天涯,居無定處,若是今生有緣,自有共濟之日。”

聞言,項伯很失望,隻好將這個話題打住。過了一天,當他陪同兩人到薛縣城外蟠龍河遊覽時,幹脆直截了當地邀請沛公加入項梁大軍。站在河邊,望河水自東北而西南緩緩流去,項伯充滿感慨地說道:“千流歸海,獨木難撐。江淮義軍隻有歸於一統,才能不被章邯軍各個擊破,沛公若是深明情勢,不妨與項軍合流而為楚軍,行陳王大義,興大楚基業,豈不快哉?”項伯還告訴劉邦和張良,過些日子,項梁將在薛縣召集各路義軍共商討秦大計,彼時將群英薈萃,豪傑鹹集。

當著項伯的麵,劉邦和張良雖然都沒有說什麽,可在當夜,兩人已達成共識,為借兵攻豐,不妨暫且歸附為上。

這話一出口,就遭到周勃的反對:“萬萬不可,所謂人心叵測,未知項梁梟雄乎,義士乎,倘是他如景駒一樣挾名行奸,主公不是陷入危局了麽?”

“這個將軍大可放心。我觀項伯其人,慈眉善目,行俠仗義,可信可交。有他在,我等無恙。”張良說完,眾人當下商定,第二天便去見項梁。

回到房間歇息,劉邦心裏一直牽掛著豐縣之役,想著該怎樣應對項梁的問話,怎樣說服他借兵給自己,幾乎一夜沒有合眼。啟明星剛剛升上東方的時候,他就無論如何躺不住了,幹脆邀了周勃在營帳前舞劍,直到天放亮,才收了兵器。恰恰此時項伯進來,看到劉邦和周勃臉上熱氣騰騰,不禁稱讚道:“二位朝夕不倦,跨鞍驅馳,真英雄氣概也。”

“項伯言之甚是,想我義軍群英競奮,何愁暴秦不滅。”說話間張良也從廳內出來,加入敘話的行列。項伯要他們快用早飯,上柱國要見。兩人相互看了看,喜色不掩地暗自握了握手。

……

大約是巳時一刻,劉邦和張良在項伯陪同下登上了上柱國議事廳,剛剛上到第四個台階,就聽見守在廳堂門前的衛士高聲喊道:“沛公劉邦、張子房到……”

劉邦抬頭看去,但見階陛兩旁士卒陣容整齊,逆目而迎,伴隨著他們的腳步,追隨他們的身影,目送他們一步一步走進上柱國議事廳,才齊刷刷地收回目光。

張良暗地打量將士的裝束,一色的鍍銀盔甲配鑄鐵彎刀,刀背靠肩,刀刃朝外,冷森森的似乎時刻都會架到來人的脖頸。

真虎賁之師也,劉邦在心底發出由衷的稱道。

迎麵走來一位身著銀色鎖子甲的將軍,雖然個頭很高,但看上去有些瘦削,臉色有些青白,手按劍柄,擦肩而過。劉邦和張良頷首示意,他似乎隻是禮儀性地點了點頭,並不曾過分的熱情。

“這是哪位將軍,似乎從來沒有見過。”

劉邦搖搖頭表示也不認識。

一俟進到廳堂,劉邦與張良共同行了禮,同聲道:“拜見上柱國大人。”

“得知二位英雄駕到,我未能遠迎,見諒見諒。”項梁起身回禮,朝站在旁邊的衛士道,“為英雄賜座。”

於是,項梁坐在上首,劉邦和張良分坐在兩旁,項伯坐在下首,說話時彼此都能瞧得見對方的表情。劉邦這才有機會細細端詳項梁,果然劍眉星目,印堂如岩,直鼻闊唇,一副大將氣概。想象其父項燕當年也一定是神采奕奕,氣度不凡了。正思忖間,就聽見項梁在一旁勸茶的聲音,急忙舉起茶盞應對。

“不知二位英雄到此有何見教?”

項伯在一旁插話道:“二位英雄欲投奔上柱國帳下,共圖滅秦大計。”

項梁擺了擺手道:“想二位英雄久曆戰陣,博見洽聞,自有韜略在胸,何須由你代言。”

項梁雖然臉上含著笑意,可這話顯然是逼著他們親口說出此行的目的。事已至此,劉邦也直言不諱地將周市如何策動雍齒反叛,自己率部收複豐縣,兵力捉襟見肘之事和盤托出,末了道:“季此行就是想從將軍處借兵,一俟收複豐縣,即行歸還。”

“同為義軍,本該桴鼓相應,唇存齒固。孰知周市私行其奸,離間策反,如此行徑與景駒、秦嘉何異?將軍今奉陳王之命主持討秦大計,當除邪扶正,廣張道義,良與沛公當追隨將軍左右,勠力殺賊,共圖大業。”張良不失時機地在旁邊附和。

這話對於剛剛結束了與景駒一場大戰的項梁來說,真是太對心思了。從舉起義旗的第一天起,他就把恢複故楚作為自己的目標,隻有這樣,他才能恢複項氏的尊嚴,自然不會對雍齒將豐縣獻與魏國坐視不理,特別是張良一番話令他頓時目光燦爛射人,一隻手狠狠地擊打在案幾上怒道:“如此逆賊,豈有此理。”他把臉轉向對麵的項伯問,“與劉將軍五千人馬如何?”

不等項伯回答,劉邦急忙起身連道:“足矣,足矣。”

但項梁跟著的話更是令劉邦和張良震撼:“再與你五大夫將十人歸你節製,驅除雍賊,收複豐縣。”

劉邦、張良和項伯相互看著,廳堂內出現了片刻的寂靜。接著,劉邦起身來到項梁麵前,大禮參拜,口中慷慨陳詞:“劉季謝過項公,將軍如此寬懷大度,真乃蓋世英雄,大楚砥柱也。”

走出議事廳,時光已近午時二刻,劉邦問送他和張良出來的項伯:“季剛拜見項公時,看到一位青麵將軍,不知是何人?”

項伯沉思片刻,“哦”了一聲道:“二位是碰到了宋義將軍吧。此人早年乃楚國令尹,現為義軍將軍。處事穩健多思,常有良謀奉於項公。”

“有機會一定要當麵聆教於宋將軍。”劉邦和張良同時點了點頭。

聞言,項伯高興道:“在下樂為穿綴。”

回到住處,劉邦即行收拾行裝,並要周勃到楚軍營中清點兵將,準備回到豐縣前線去。周勃剛一出帳,就被張良攔住,拉了一起來見劉邦。

“沛公這就要走麽?”張良問。

“然也!”劉邦一邊回答,一邊往身上披戴盔甲,“豐縣不拔,季夜不能寐。況乎人心叵測,萬一項公變卦,前功盡棄。”

“沛公可否聽在下一句話再行不遲。”張良橫在劉邦麵前,並不等他表態就直接道,“沛公如此草草離開,才最易引起項梁生疑。”

“那依子房之見呢?”

“依在下之見,周將軍可率軍回豐縣,沛公不如留下,一則過幾日項梁將召集江淮各路義軍首領議事,沛公不妨聽聽。二則也好見證沛公歸附誠信,消除疑竇。”

“依你之見呢?”劉邦又問身邊的周勃。

周勃不假思索地回道:“屬下以為子房先生所慮不可謂不周密,請主公放心,屬下此番率軍西去,定當拿下豐縣。”

話音剛落,就聽見耳邊傳來禮讚的聲音:“沛公果然寬明之略,雲水之懷,天下能不歸乎?”

劉邦循聲去看,卻是一瘦削男子手執長戟,正在門口值守。他心中很不痛快,鄙夷地看一眼年輕男子道:“軍國大事,豈是你士卒所能明白的?”

那男子卻不罷休,不無誇耀地說:“公以布衣而提劍逐鹿天下,情知將相本無種乎。韓信之言,他日必為公所證。”

劉邦正要申斥,卻見項伯從楚營趕來,言說將士集結成陣,要他過去檢閱。劉邦立時邀張良、周勃同去,早把韓信之言置之腦後了。

就在他們滯留項梁軍營的日子裏,一位年屆七旬的老者走進了項梁的大帳。在登上議事廳的最後一級台階時,來自居巢的範增停住腳步,下意識地整了整衣冠,以示對這次接見的重視。他的目光越過議事廳前迎風招展的“項”字大旗,直視寬闊高大的門楣,他的腳步很緩慢但很堅實地向坐在這座大廳裏的將軍邁進。他並不為自己在夕陽晚歲出山有絲毫的遺憾,而把自己賦閑在家看作成韜光養晦,一切似乎都為了今天的這一刻。

他在前往薛縣的途中已準確地獲得了陳勝已經遇害的消息,在獨宿客棧的那個夜晚,他用了整整一宿的時間為這位張楚王的離去羅織了完整的說辭。而且斷定,這說辭必然改變項梁對局勢的看法。因此,當他在項梁貼身主簿引薦下來到議事廳的時候,整個表情神清氣定,甚至沒有想到要對麵前這位呼風喚雨的主帥行晉見禮。倒是項梁對他的到來表示了儒雅的謙恭:“不知先生自何處來,有失遠迎,還請見諒。”

“謝將軍!”範增從渾濁的眼睛裏露出長者的笑容,“老夫乃居巢隱者,聞將軍號令江淮,舉義抗秦,故而一路過九江、越陳郡,迢迢遠來。”

一想到從居巢到薛縣遙遙千裏,項梁不免為之動容,忙吩咐賜座。

當兩人同席相向而坐時,項梁端起手中的茶盞道:“相傳神農嚐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故知茶可清心明目,我以此敬先生。”

範增一手端茶盞,一手掩其口,一杯入腹,果然神清氣爽,話也隨之多起來了:“老夫拜見將軍,非為飲茶,乃為陳王已去之故……”

這話一出口,項梁握著茶盞的手舉在空中停住了,很吃驚於範增以垂老之軀而見事迅捷:“先生何以得知陳王已去?”

“老夫來此途中,得遇蒼頭軍失散士卒,言說陳王已死於司禦莊賈之手。”範增看著衛士為杯中續了茶,繼續道,“老夫前來,願為將軍來日計。”

這話正中了項梁的下懷,自秦二世命章邯率軍出函穀關以來,多在滎陽、澠池一帶為戰。之後,南下陳縣、汝陰,終於與他所率領的江淮義軍接戰。臘月,章邯軍到達栗縣,他曾遣將軍朱雞石、餘樊擊之,孰料為秦將司馬仁所敗,餘樊戰死軍中,朱雞石伏法引刀;最令他揪心的是,項羽攻襄城亦不順利。他知道,如不盡快遏製秦軍氣焰,久而久之,必致人心離散。也許,範增的到來,能為他破解迷局諫言良策。

“在下願聆教於先生。”項梁的雙膝不知不覺間向前挪動了一步,麵向範增打躬作揖,那謙恭都在舉止的每一個細節中了。

然而,範增卻並不急於陳說想法,而是把一個十分尖銳的問題提到了項梁麵前:“敢問將軍,可知陳王何以敗北身亡?”

項梁不想打斷範增的思路,隻是又悄悄地朝前挪了挪,給範增留下禮賢下士的強烈感覺,那在心中纏繞多日的思緒便順著項梁熱情的目光流出舌尖了:“夫陳王之敗,乃為必然。何也?夫秦滅六國,楚國最是無辜。秦用張儀之謀,誑懷王入秦不返,楚人憐之至今。故楚有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今陳勝首事,不立楚而自立,其勢不長。”範增說到這裏,將舉起的杯子置於案頭,目光緩緩掠過項梁的額頭,就從中讀出了一種欲知若渴的情緒。他內心暗暗興奮,撩了撩自己的衣袖,從座上站起來,孰料項梁也跟著站了起來,範增這才將話轉到正題上來,“請將軍再思,今將軍起於江東,楚蜂起之將爭附君者,乃因君世世為楚將,擔當複楚之大任也。若將軍效陳王而自立,老夫恐有危矣!”

一語點醒夢中人,項梁本欲納頭拜謝,卻被範增死死攔住,連道:“若將軍不棄,老夫願去往民間,覓得楚王之後胄者立為王。”

“在下之得先生,勝於和隋之珍矣!”項梁當下拜過範增。

第二天,範增便離開薛縣前往民間訪尋楚王後胄,項梁、項伯、劉邦和張良送至城外五裏,以酒餞行,直看到範增的車駕融進五月的稻田深處,才相繼撥轉車頭返回。

張良向劉邦使了個眼色,兩人都緩了一步,待項梁和項伯的車駕啟動後,才要司禦揮鞭驅馬。這在禮儀上沒有任何紕漏,卻為張良和劉邦說話提供了短暫的空間。

“在下觀範增其人,老謀深算,城府幽深,沛公當提防之。”張良說罷,迅速登上車先一步離開。

等待各路英雄會盟的日子,劉邦除了偶爾應項伯之邀共析軍情戰勢外,更多的是和張良在一起,一方麵遊曆薛縣,一方麵等待來自豐縣的捷報。這一天,張良來約劉邦:“在下聞縣東有奚公仙山,山上有夏時奚仲之墓,蒼鬆掩映,清泉碧流,不妨一遊。”

兩人遂向項伯打了招呼,隻帶了撰掾呂清出了城門,快馬半日,果然前方翠峰爭秀,徑曲山幽。三人把馬交於山下店家,自己緩步而行。劉邦不解地問道:“奚公何功於夏,而致後世祭奠?”

張良看了看身旁的呂清,呂清口中囁嚅了一下,卻被劉邦看見,便帶著著揶揄的口氣道:“季最厭者乃儒生,故作文雅,言不及義。子房要你說,你看我作何?”

呂清眉頭皺了皺,臉上卻有些掛不住:“屬下人微言輕,故而不便多言,不過據屬下所知,奚公乃夏禹司禦,因造車有功,被夏禹王封為車正,無奚公則無車戰。”

“你果然有些見識。”劉邦就是這性格,隻要說得有道理,他也欣然接受。

呂清不好進諫,但張良卻在一邊發聲了:“治國之道,要在一民,一民之道,要在兼聽。李斯助紂為虐,固然可恨,然其於《諫逐客書》中所謂之‘是以泰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實乃為君之道也。”

劉邦何等聰明之人,怎能聽不出張良話裏的意思,忙向呂清道歉:“方才我言語不恭,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見狀,張良就笑了:“人言沛公善得人心,今日一見,果真名實相副。”

兩個時辰轉眼過去,三人都覺得身乏口渴,下得山來,見前麵一家酒店招子飄飄,酒香四散,正要上前向店小二問話,卻見一騎人馬穿街而過,過往行人紛紛避道兩旁。

張良心中很不高興,從腰間拔出寶劍,當街攔住那批人馬道:“光天化日之下驚擾百姓,與賊軍何異?”

領隊的顯然是一位屯長,見一書生模樣的人攔住去路,開口罵道:“你有眼無珠,不看看這是哪家軍伍。”

劉邦見狀,便要說和,隻聽從人群後麵傳來一聲“不得無禮”,一中年將軍著一身黑色鐵甲,騎一匹青色大馬,喝退前後士卒,來到張良麵前下馬作揖道:“屬下無禮,還請先生寬恕。”言罷,轉身怒視屯長,“還不向先生道歉。”

劉邦在一旁,一眼就發現這將軍左臉有墨字痕跡,想來就是六安義軍首領英布,頓時臉上就暖洋洋的,問:“閣下可是六安英布將軍。”

“若末將沒有猜錯,足下乃當世英雄,夢中斬白蛇的沛公。”這一問英布也猜出個八九分,便把目光投向了張良,“這位是……”

劉邦拉過張良道:“這位便是當年博浪沙刺秦的張良張子房先生。”

一語未了,英布大呼一聲:“久聞大名,今日有幸得見先生,有幸之至。”

張良側目掃視,發現呂清藏在眾人身後,臉上很尷尬,便牽著他的衣袖來到英布麵前說:“這位乃沛公帳前撰掾呂清先生,雖係布衣,然見識不俗。”

他這一說不要緊,英布納頭便拜:“世伯在上,請受小侄一拜。”

呂清頓時如墜入五裏雲霧,急忙伸出胳膊要扶英布,卻聽見剛才發脾氣的屯長喊了一聲“呂將軍到”,霎時呂臣已經跪倒在呂清麵前了。

劉邦想起來了,十月時,蕭何曾向他轉過一封信,說是陳王親筆為之,為說服沛公歸服張楚說辭。他當時正忙於微山湖伏擊薛壯,便束之腦後了。

呂清愣愣地望著呂臣,十分震驚,在經曆了許久的沉默後,呂臣長喊了一聲“父親”,那久鎖在情感堤壩內的浪濤頃刻傾瀉而出:“兒子有罪,兒子有目若瞽,不辨忠奸,竟然讓莊賈叛賊得手。兒子有罪啊!”

呂清緩緩摩挲呂臣的長發,那感覺中含著一個滄桑老人的百感交集,含著對兒子的寬容和理解,隻是此時他竟然想不出一個恰當的詞語安慰泣不成聲的兒子。關於兒子戰死城父的消息幾個月來一直折磨著他。唉!兒子還活著,而且帶著蒼頭軍參加義軍會盟來了。

呂清的淚水在無言的沉默中流到嘴角,是一種鹹澀的味道。呂臣入義軍後,他為避亂也投奔了劉邦,本想效力才智,不料劉邦輕視儒生,他就隻能做些抄抄寫寫的事情。

盡管此前有不少關於陳勝被害的傳言,可現在麵對陳勝近臣呂臣,他們才確信陳勝早已不在人世。但誰都不能否認,是“等死,死國可乎”的宣示,是“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叩問拉開了反秦大幕。於是,無論是劉邦、張良還是英布,都感到了這次會盟的不同尋常。

劉邦見呂臣身邊一青年將軍英氣勃勃,須臾不離,煞是忠誠,便打聽道:“少將軍是……”

王彤忙參見劉邦,心想楚地多奇人,看這劉邦大耳垂肩,一臉福相,定能成就大事。

英布雖然想不出多少話語去撫慰呂臣,可殘酷的現實使呂臣的哭聲在他心底產生了強烈的共鳴。幼年起,父親就常常對他講起先祖皋陶時代的輝煌,在他青春的季節,有人為他卜筮,言說他“當刑而王”,那時候,因觸犯秦朝刑律而被處以黥刑的他還在鹹陽驪山做刑徒,隻當這是笑談,並不曾想有一天會號令天下,是陳勝的一聲怒吼改變了他的命運。雖數千部屬與章邯的左右大戰於清波,並且大勝而歸。但他也清楚地看到,倘使義軍各自為政,必不能持久。清波之戰後,他與呂臣便一起結伴到了薛縣。

“呂將軍為張楚出生入死,功可天鑒。”劉邦撩起衣袖,擦拭著濕潤的眼角。呂臣的號啕強烈地震撼了他的心。呂臣的忠誠也使他對呂清的教子肅然起敬。因而,當呂清將兒子介紹給他時,他從內心已經喜歡上他了,“呂將軍不必太過傷心,隻要義軍萬眾一心,誅滅秦賊指日可待。季雖不才,然願與天下同其利,益人之智而納之,何愁天下不能易主?”

這見識在張良的心弦上久久顫動,餘音不絕。雖然與劉邦結識不過數日,但他已明顯感到劉邦不同於其他義軍首領,他的目光不在豐沛彈丸小地,而在遙遠的鹹陽。別的不說,僅從他每奪城嚴令軍伍不擾民,不濫殺無辜,不毀壞秦朝官署,就可見其誌向遠大。

有鑒於此,當英布提出,人生難逢知己,何如一醉方休時,張良婉言謝絕了,謙恭地說道:“諸位!英雄相見,惺惺相惜,本人之常情。然在子房看來,陳王新去,國逢大喪,我等舉酒殊為不當。我等居於薛縣,乃在拜謁項公。項公未見,豈可醉乎?”

“子房所言,振聾發聵。”劉邦第一個對張良的話給予回應,“諸位英雄,我觀今日之域中,能繼陳王之誌,率各路義軍誅滅暴秦者,唯項公爾。故而,季有一言,明日盟會之後,共推項公為盟主,未知可否?”

眾人都認為劉邦之言審時度勢,沉著冷靜。大家相約各自安排好隊伍,明日一早拜見項梁。

……

“蠢!”此時項梁正在議事廳中斥責項羽的魯莽和意氣用事,“你領軍攻打襄城時,我一再叮囑不可濫殺無辜,更不好搶掠民財。孰料你攻下襄城後竟然屠城三日,致使屍橫遍野,如此必失民心,你懂麽?”

剛剛從襄城前線歸來的項羽還沒有來得及洗掉征塵,眼睛中布滿血絲,甚至說話時聲音都帶著沙啞。他完全沒有走出那慘烈的氛圍,這不僅因為他對據守數十日的秦軍將領十分惱怒,更因為久攻不下而致自己損失了近千名將士而憋悶。他把這一切都遷怒於襄城的百姓,現在,麵對叔父的責備,他心裏老大地不快:“叔父不曾到過襄城,哪知戰陣之酷烈?若非城中賤民與賊軍沆瀣一氣,豈能使我近千名將士埋骨沙場。依侄兒觀之,勿說兩萬,即便殺他雞犬不留,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叔父如此責備侄兒,難道拔取襄城非但無功,反而有罪?”項羽熱血上湧,本來就黑的臉頰霎時一片朱紫。他正要發作,被從外麵進來的項伯一把攔住,“你年輕氣盛,且平息心境。”

項羽掙脫項伯,脖頸歪到一邊道:“是叔父不講道理,籍兒有何錯?”

項伯並不生氣,反而轉過身對項梁道:“籍兒也是因為我軍攻取襄城傷亡過大,心結難解。還請兄長息雷霆之怒,寬恕他的孟浪之舉。”

項梁長歎一聲,對項羽揮了揮手道:“你且下去,論功行賞之事,明日盟會上我自有處置。”

項羽這才向項梁拱手告辭,“哼”的一聲出門去了。那聲音在項梁心頭積起一團烏雲,也在項伯心頭打成一個結,他也急忙告辭追了出去。

且說項羽懷著一肚子的怨氣出了薛縣城東門,揮鞭驅馬沿著薛河一口氣跑出十裏地,才住馬下蹬,躺倒在蒲草叢中了。

身底的草很綠,頭頂的天很藍,遠處的白雲飄若絲絮,西斜的陽光灑在臉上熱烘烘的,恰如他此時的心境一樣火燒火燎,剛才叔侄之間的爭論在項羽看來是多麽不值。自吳縣起兵以來,他就給暗自立下誓言,攻取一城,必坑殺俘虜。若有助紂為虐者則競相連坐,絕不放過。這有什麽呢?當年白起長平之戰,一舉坑殺四十萬俘虜,他此舉無非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夫暴政,必以暴力止之,豈有他哉?可叔父竟然小題大做,以罪論之,如此懷柔,豈能取得天下?

他從來不信人心可以用恩惠征服,他覺得手中的刀就是最有力的語言,血與火是他最喜歡看的眼色。從吳縣到襄城,他在殺戮中獲取人生的成就和快感,在一雙雙恐懼的目光中感受自己的存在,把俘虜們慘烈的叫聲化作他飲酒的伴樂。也隻有在這時候,他才覺得自己是一位真正頂天立地的英雄,覺得可以當之無愧地站在祖宗麵前。

但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兩位叔父就不能接納他的舉止呢?第一次他殺了一萬人,受到項伯的責備,這一次他殺了兩萬人,又受到了項梁的斥責,往後去……

像一頭暴怒的猛虎,項羽從地上跳起來,舉起寶劍朝正在吃草的一頭水牛刺去。那水牛受了傷,豎起一對犄角直朝項羽撲來。項羽躲過牛角,轉身抱住牛腹,使勁壓迫,那牛“咕咚”一聲就倒在了地上,他順手拿過寶劍,順著牛的喉嚨猛刺數劍,那牛剛開始還奮力掙紮,後來漸漸地斷了氣息。

他剛把寶劍插進劍鞘,就聽見從遠處傳來一聲吼叫:“何處狂徒,敢宰殺我的耕牛?”

農夫死死拉住他道:“壯士今日若不說個清楚,休想離開。”

項羽一邊拉扯,一邊罵道:“你好生無理,我誤傷你牛,賠償即是,你反而不領情。”

“你無故宰牛,與強盜何異?”農夫力怯,隻有抱住項羽的雙腿。

“哼!你敢罵我強盜,死有期也!”項羽手起劍落,農夫身首異處。他擦了擦劍鞘上的血,冷笑道,“逆我者亡,豈有他途?”

“籍兒,你在哪……”在草叢的那頭,傳來項伯焦急的呼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