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情深深呂雉送子 意茫茫呂臣矯詔

這是秦二世二年春正月的一天。

黎明時分,泗水亭的雄雞剛剛唱過一遍,呂雉已經躺不住了,她起身洗漱,隨即拉開門,一股冷風迎麵吹來,她裹了裹袿衣,就覺得這個冬天太漫長了。年都過去(秦以每年十月為歲首)三個月了,天地還是冰封未動。

她站在台階上,就看到張乙正在埋頭打掃院落。她要上前幫忙,就被攔住道:“沛公安排小人留下,就是為了照顧夫人和太公,倘是累著了夫人,沛公回來,小人真不知如何交代。”

呂雉收回手腳,轉身朝回走,漸漸就放慢了腳步。屈指一算,禁不住“呀”了一聲,一轉眼夫君離開沛縣已八個多月了。雖說豐縣與沛縣隔著一條泗水,相距也不過百裏,可他自離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她回憶起分別那天的情景,心中仍然酸酸的。他被人尊為沛公,身邊就多了許多衛士。他從中挑選出眼前這位叫張乙的青年留下來照管家事,這種牽縈的分量她掂量得出。在泗水亭外的陽關路口,劉邦跨上車輦時,說了一句“一俟情見勢明,就來接你們”。她雖然含淚點頭,但她更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前路茫茫,風惡浪險,此時一別,不知何日才能重逢。

人就是這樣一個生靈,期待自己所愛的男人鵬翼扶搖是一回事,思念起來纏綿悱惻又是另外一回事,呂雉就是這種感覺。

昨夜,她在夢中看到了劉邦。父親不是說他有貴人相麽?怎麽她在夢中看到的劉邦都是些落魄蒙難的形象呢?他被秦軍追到一道懸崖邊,下麵是深不見底的溝淵,後麵是車轔馬蕭的官軍,她清楚地看到,戰車順著懸崖飛下去,從深澗幽穀中傳來劉邦縹緲的聲音……

她奮力撲向深穀,一激靈間醒了。窗外黑乎乎的,除了風聲,就是偶爾在巷閭間“汪汪”的犬吠。回眸身邊的兒子劉盈和劉蕊,一個口裏嘟嘟囔囔,一個眼角掛著淚花,鼻翼間回旋著“唏噓”的節奏。唉!他們也一定在夢中看見父親了。

從隔壁傳來劉肥的鼾聲,十四歲的少年打起鼾聲來與雷吼無異,這聲音又勾起呂雉的不安。劉邦剛剛離開沛縣時,他尚能每日準時起來受祖父指點,學些劍術套路,待旭日初上時,即靜靜地坐在書房裏讀書溫課。當然,學的都是朝廷頒布的法律和樹藝之類的書籍。當“咿咿呀呀”的讀書聲從隔壁傳來時,她的臉上總是露出欣慰的笑意。想象有一天,當劉邦萬裏歸來,看到劉氏族中出了一位博古通今、學富五車的學子時,將會以怎樣的目光看待她呢?可近來她發現,這孩子讀書時不斷走神。有時候她在耳邊叫了半天,他才回過神來,卻不知道她剛才問的是什麽。

“你為何問牛答馬呢?”

劉肥翻看了她一眼回道:“讀這些又有何用,倒不如跟隨父親殺敵痛快。”

兒子說得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朝廷都風雨飄搖的,他還能安心在書齋讀書嗎?令她尤其感到不安的是,前日上街遇見曹參夫人和自己的妹妹、樊噲的夫人呂媭,說起劉肥,竟然爆出一個驚人的消息。說劉肥和幾個孩子在一起,商量著要結伴到豐縣尋找義軍。呂媭更是擔心,兵荒馬亂,彼等不諳世情,難免讓長輩掛心。呂雉倒不是怕這些,甘羅十二歲就擔任國使,這些孩子最小的也都十三歲了。她擔心的是他們會不辭而別,若是途中出個差池,那她就真是沒有盡到一個母親的本分。

她把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串聯在一起,就覺得劉肥這兩天怪怪的,不由得加快腳步進了門,朝著隔壁房間喊道:“肥兒!肥兒!”

那邊靜悄悄的,沒有了她熟悉的鼾聲。這時候,劉太公從門外進來了。她先向太公問安,然後詢問劉肥的去向。太公笑了笑道:“我正要問呢,怎麽近兩天他不跟老夫習武了。”

這話讓呂雉一下子急了。她先給劉太公奉上早飯,然後安排張乙到街頭去買些菜蔬,自己轉身就出了門。她估計這孩子不定又找幾個玩伴去了,她已打定主意不再攔他,但一定要問清楚他們的打算。

從劉家莊院到曹參府上,其間要經過操練鄉勇演武的校場。隆冬的天氣,四周都覆了厚厚的一層白霜,遠遠瞧去,白茫茫的晃眼。呂雉一抬頭,心裏就禁不住“咯噔”一聲,校場除了劉肥,還有樊噲的兒子樊伉、曹參的兒子曹窋。這中間就數曹窋大,已經十八歲,持一杆長槍;劉肥最小,十四歲,舞兩把長刀;樊伉卻用一雙鐵鐧。三人你來我去,正格鬥到興奮處,時不時伴有“嘿嗬”的喊聲。

曹窋把一杆長槍舞得車輪般旋轉,劉肥不甘示弱,兩把長刀寒光閃閃,砍殺、勾連,步步緊逼;樊伉將一雙鐵鐧使得招招滴水不漏,與曹窋戰過十幾個回合後,已是氣喘籲籲,一分神腳底不穩,絆倒在地。

“住手!”呂雉在旁看了,心就提到了嗓子眼,她提了裙擺進到校場中心,扶起外甥,一邊拍打著肩膀的土一邊問,“沒有摔著吧!”

樊伉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道:“姨娘!沒事。幾位兄弟都讓著甥兒呢!”

呂雉看著幾位年輕人,臉色就分外莊重了:“古曰:‘赳赳武夫,公侯幹城’;‘赳赳武夫,公侯好仇’,我知道好男兒誌在四方。可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你等為何不能坦誠告知長輩呢?”

“我等擔心祖父、母親不允準。”一番話說得三個年輕人慚愧地低下了頭。

“你等父親共舉大業,馳騁疆場,披堅執銳。為娘自然希望你等效父輩解民於倒懸,救世於戰亂。”呂雉撩了撩裙裾,說話的口氣柔和了許多,“可你等更須知,母親十月懷胎,始有你等。更含辛茹苦,扶幼劬勞,恩及瀚海。你等不告而走,豈非不孝?你等且回去,對母親表明誌向,得到恩準,方可離開。”

說完,呂雉轉過身來,對劉肥說話的口氣就加重了:“你祖父不知你去向,現正擔憂呢,跟為娘回家去。”

劉肥扭了扭有些臃腫的身子,極不情願地說道:“孩兒不就是想去看父親嘛,有何錯?”

“你說什麽?尊尊長長,乃劉氏家風,你敢不遵?”呂雉的目光頓時嚴厲了,也不說話,就那麽靜靜地盯著他。劉肥從小沒有見過親娘的麵,呂雉是第一個帶給他母愛的女人。平日裏,吃穿從不委屈於他。呂雉是個好強的女人,別人家孩子有的,劉肥一定要一樣不少的有;別人家孩子沒有的,隻要他提出,呂雉也千方百計地滿足。但在禮儀教化方麵,她也從來不含糊。有幾次劉肥在外做了錯事,她毫不顧忌養母身份,操起家法一頓好打。其實,劉肥最怕的還是呂雉那雙刀子一樣的眼睛,常常讓他充滿難言的恐懼。究竟為什麽,劉肥說不清。因此,他從來不敢正眼看養母。

劉肥不敢再耽延下去,更不敢向玩伴們告別,蔫蔫地跟在呂雉身後回去了。呂雉走了一截路後,回轉身對兩個孩子道:“還不回去找你娘去……”

曹窋和樊伉都因為剛才的一幕呆了,聽到聲音,才轉身向各自家中跑去。

劉太公正站在門口朝外張望,看見劉肥跟著呂雉回來,一顆心才落了地,拐杖在地上點得叮咚響,口裏數落道:“你爹在外領軍陣戰,你娘獨撐家業,不堪劬勞,你該為她分憂解難才是,為何不去攻書,反而冥頑不羈?”

劉肥低著頭,繞過太公,來到堂廳。呂雉也不再絮叨,從鍋裏盛了飯菜,示意劉肥吃。

劉肥端起碗,低下頭吃飯。這時候,耳邊就想起呂雉平和的聲音:“說說吧,為何近日心神不寧,總往外跑?”

劉肥口裏噙著飯,說話有些模糊:“孩兒……孩兒……”

“怎麽了?”見劉肥吞吞吐吐,呂雉知道他內心膽怯,便將心中不快暫且放下,“你有話不妨直說,隻要言之有理,為娘亦非固執己見之人。”

劉肥這才有了些膽氣:“孩兒想爹了。再說,孩兒已年交十四,想跟著爹,為誅滅暴秦效力,也好代娘照顧爹。”

“你看著為娘的眼睛說話,你果真想到軍營麽?”

“孩兒不敢。”

“這卻是為何?”

劉肥的臉就騰地紅了:“娘的眼好厲害。”

呂雉就被這憨憨的話逗笑了。劉肥悄悄打量,才發現平日不敢正視的養母如此美麗,那眼睛也是有水波的啊!於是,便將三人近日在一起暗暗嘀咕的事情全數說給呂雉聽。她聽著聽著,內心就起了波瀾。他相信父親的目光,相信劉邦的前程。等劉肥的話一落地,呂雉就跟著他的話尾開腔了:“你果真有此遠誌,不枉為劉季之子,為娘自然不會攔你。隻是你等年紀尚小,貿然上路,多有危險。待你父營中有人來時,就讓他帶你去。”

“這要等到何時?”劉肥有些著急,可當他再度看呂雉時,那目光中的溫柔消退了,留下的就是嚴厲,再也不敢強嘴,趕快放下碗到自己房間溫課去了。

呂雉一轉身,發現劉太公站在一旁聽她和劉肥的談話,忙施禮道:“兒媳言有不妥,還請公父教誨。”

劉太公捋了捋灰白的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不學,不若茫;不教,不若狂’。你對肥兒視為己出,劉門之幸啊!”

“多謝公父。”聽了這話,呂雉眼裏就含著笑的淚花,轉移話題問,“張乙呢?”

“買回菜蔬就到田裏去了。”

呂雉哦了一聲,轉身拿了劉太公和劉肥的髒衣,準備去洗。

從那邊傳來讀書的聲音:“民,善之則親,利用之則和,用則有任,和則不匱。”

書聲驚醒了劉盈和劉蕊,他倆雙雙跑到呂雉膝下,纏著也要讀書。呂雉內心軟軟的、暖暖的,就想起耆老之語來,是的,也許隻有盈兒,才是劉家的福星呢。她轉身從鍋裏盛出早飯,要劉蕊照顧劉盈吃飯,自己這才騰出了出門的時間。

“阿姊這是要去河邊洗衣啊!”呂媭人還沒有進門,聲音倒先進來了。這一對姊妹雖然內裏剛強,但呂雉善於將心機隱藏起來,而呂媭就是個直腸子,藏不住話。她就在院門口截住了呂雉問道:“聽說阿姊允準肥兒前往豐縣軍營了?”

“是啊!伉兒沒對你說?”呂雉點了點頭,就把髒衣放在院中的石頭上,邀妹妹到家裏說話。

但呂媭顯然沒有坐下談話的意思:“到底肥兒不是阿姊親生的,你放走他,少個礙眼的,可你不該教唆伉兒啊!”

呂雉不解地睜大了眼睛:“阿妹這是從何說起,我何曾教唆過伉兒?”

“就在剛在啊!伉兒一回到家,就連道姨娘說好男兒誌在四方,什麽赳赳武夫,公侯好仇呀!什麽他們的爹戎馬奔波呀!阿姊這不是要引誘孩子們上戰場嗎?”

呂雉明白是樊伉說漏了嘴,隨即嫣然一笑道:“伉兒找你鬧了吧!阿姊也不全是鼓動他們出去,也說了‘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的話,這不,讓他們回家與母親商議嘛。”

“商議什麽?”呂媭撩了撩寬大的衣袖道,“樊門三代單傳,我和樊噲就這一個兒子,你舍得讓肥兒上戰場,我可舍不得,我還想給樊門留條根呢!”

呂雉聽著話不順耳,聲音也高了:“阿妹這是來尋釁吧!我方才在校場上也不過是奉勸孩子們不要莽撞行事,你左一個礙眼,右一個教唆,難不成我成了罪人?”

呂媭也是益發義憤填膺,正要說話,劉太公從門裏出來,笑吟吟地說道:“自家姐妹,有話好說。孩子們都在堂廳,聽見不好!”劉太公朝屋裏看了看,見沒有動靜,才又壓低聲音道,“媭兒,你不是總讚念阿姊這些年將肥兒看作親生,含辛茹苦麽?怎麽今日一來氣,就口無遮攔了?”

這話讓心直口快的呂媭很不好意思,欲待轉換話題,卻聽見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嫂夫人這是為何,哭天抹淚的?”

呂雉回轉身,禁不住“啊”的一聲:“蕭大哥是何時回來的?”

蕭何指了指身後牽馬的張乙道:“在下才到得亭外,就在田間看見了張乙,這不就一起回來了。”

呂雉等不及了,開口就問劉邦近況。劉太公在一旁忙插話道:“功曹風塵仆仆,總該喝口熱茶才好。”呂雉這才刹住話頭,忙招呼蕭何到正堂就座。

劉太公自然是被讓到上首,轉而對呂雉道:“功曹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讓張乙牽上馬去接我那老親家過來,今日就淺酌幾杯如何?”

呂雉從內心感謝公父想得周密。好在張乙腳快,不一刻呂太公就過來了,一進門就喊道:“功曹在何處,功曹在何處?”

蕭何聞聲忙奔出門外,攙了呂太公就道:“半年不見,您老依然康泰如故,真乃舉家之福。”

呂太公道:“老朽老朽,不能為愛婿分憂,反惹他牽縈。”

說話間到了廳堂,兩位太公互道問安之後,一一落座。

呂媭也想從蕭何口中得知樊噲的安危,但聽到呂雉暗地呼喚,就到廚房幫忙去了。剛才的口角早已忘卻,蕭何的歸來讓她們既興奮,又不安,躲在廚房裏一邊準備酒菜,一邊說著共同關心的話題。

“你說!蕭功曹為何此時回來,是要接我們去軍營麽?”

呂雉搖搖頭道:“看樣子不像。若是接我等出去,哪能蕭功曹一人一馬歸來?”

“阿姊所言有理,莫非他們出師不順?”

呂媭的話剛一出口,就見呂雉“呸呸”道:“別說不吉利的話,想想他們也真是不容易啊!”

“阿姊真要送肥兒走?”

呂雉將烹飪好的一隻雞盛進盤內,擦了擦雙手道:“他馬上要十四歲了,男兒出去見見世麵,亦非壞事。”

呂媭沒有回應,她思考呂雉的話,發現阿姊雖然是一個女人,看事情的見識一點也不比男人差。她對劉邦成事的信心似乎從來都沒有動搖過,反而為他分擔安危,排解困頓。相比之下,自己卻不免有些優柔寡斷,自樊噲跟隨劉邦離開沛縣後,她整日栗栗畏懼,若是讓樊噲知道了,他還能安心輔佐劉邦打天下嗎?

呂雉已將菜蔬準備妥當,回眸一瞬間,發現呂媭站在那裏發呆,便笑道:“那個一臉胡茬的男人有啥想的。蕭大哥等著吃飯呢!”

呂媭的臉泛起了緋紅,急忙端起飯菜,雙雙出了廚房,往前廳而去。

一進前廳,就看見呂太公正在慷慨說辭:“所謂‘括而羽之,鏃而礪之,其入之不亦深乎’,為箭尚且如此,況乎江山社稷,豈可一蹴而就。老夫說過,劉季隆準而龍顏,美須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此貴人相,功業自有天相,縱遇風險,一如巨舟之逢小浪。其後,必是風生水起,一路順暢。”

“借太公吉言,沛公定然蜚英騰茂。晚輩以茶代酒,謝太公盛意。”

劉太公正要說話,不料呂雉在旁邊發聲:“蕭大哥歸來,無酒怎可?妾身這就備酒去。”隨即端來一盆炭火,上麵坐一盛酒的鼎鍋,不一刻,酒香四溢,蒸汽芬芳。

劉太公想起劉肥還在隔壁,遂讓呂雉傳了劉肥進來。

“蕭伯何時回來的?請受侄兒一拜!”在沛縣的日子裏,劉肥常常看到蕭何來家中與父親敘話,故而並不生疏。遵照母訓,他先向蕭何敬酒,不料被蕭何攔住,說長幼有序,還是先從呂太公開始。待逐個敬完,他才接過劉肥的敬意。

蕭何很吃驚,僅半年時間,劉肥的個頭已到了自己的肩膀,分明一位青春男兒,哪像一個十四歲的孩子。

“劉門族脈,蘭馨鬆盛。”蕭何喜從心起,端起酒觥,一飲而盡。隨即,他從座上起來,逐一地向劉太公、呂太公、呂雉和呂媭敬酒,待回到自己座上,話題自然地就扯到了義軍的行蹤上。蕭何隱去了劉邦久攻薛城不下,雍齒叛主的消息,隻把義軍將士如何微山湖邊設伏,擊敗泗水郡守薛壯,如果回師薛城,官軍聞風喪膽繪聲繪色地說與劉邦家人。末了特別強調,“沛公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計利以聽,運勢而為,乃帝王之資也。”

呂太公接著蕭何的話語便流露出自鳴得意:“老夫早就說,劉季乃貴人相,如何?”

劉太公倒顯得超然,轉臉對呂太公道:“知兒莫如父。他區區亭長,有何能耐?若是有些造化,當歸於先生等的扶持。”

呂媭見大家的話題總不離開劉邦,心中不免有些失落,站起來向蕭何敬酒,口中卻道:“蕭大哥在軍營,可看見我家屠夫了?”

聞言,蕭何仰天大笑道:“樊兄弟現今哪是屠夫,人家早做了中涓,前後跟著沛公,人人見了都有些畏懼呢?”

呂媭忙謝道:“多謝大哥扶持,妾身先飲為敬。”

蕭何奔波一夜的疲勞都被這頓酒消除了,飯後,呂、劉兩位太公歇息,廳堂裏就留下呂雉、呂媭與蕭何說話。呂雉給蕭何奉上一杯茶,話裏就帶了托付的意思:“不瞞蕭大哥說,肥兒與幾個孩子近來私下商議著要去軍營,彼等不涉世事,妾身恐路途不寧。恰好蕭大哥回來,拜托您將他帶往軍營,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這正合了蕭何的心思,隨即慷慨答應:“夫人重托,何敢不從命。”

看到呂雉如此堅決將兒子送進義軍,呂媭也動心了:“論年齡,伉兒比肥兒還要大一歲,兩人在一起使槍弄棒也有些時日了,不如結伴而行,跟著蕭大哥一同奔往義軍,也好照顧吾家那屠夫。”

“好!就依弟妹。”蕭何遂笑著起身作揖告別,“何自回沛,尚未歸家,也不知祿兒、延兒與他母親如何。唉!男兒不能福蔭家室,甚是愧天怍人矣。”

送走蕭何,一轉身呂媭的淚水就濕了衣襟,說話都有些語不成句:“阿姊!你說說,想當年長不盈尺的嬰兒,眼看著就成了男子漢,我這心……”

看著妹妹哭成個淚人兒,呂雉心裏就不痛快了:“你如此愛非其方,豈能養得虎子。子猶未行,你倒哭成個淚人兒,幹脆留下他陪你平庸度日罷了。”

呂媭便止住哭聲道:“道理我豈能不懂,隻不過為人母之情繾綣而已。”說罷,便回去了。

呂雉雖如此訓誡妹妹,其實她的內心豈能安之若素?當初,她遵照父命嫁到劉家來的時候,萬萬沒有想到劉邦膝下已有了一個兒子。

關於肥兒的來曆,左鄰右舍說辭紛紜,有說劉季任亭長時,與一姓曹女子私生這孩子,那女子不為劉太公所容,遂拋下兒子含淚而去;有說是劉季外出公幹,路過一草亭,聞嬰兒哭聲出於亭,循聲尋去,果然有人棄嬰道旁,心生憐憫,便抱至家中撫養。反正她來到劉家時,他已經兩歲了。呂家上下除了呂太公,都認為委屈了女兒。可呂雉卻不覺得委屈,她相信父親的眼光,更把這看作是命運的安排,不但接受了這個現實,而且承擔起了母親的角色。

那些與肥兒朝夕相處的根根節節,此時都如潺潺溪流一樣地淌過心頭。記得他三歲的那年冬天,忽然口舌生瘡,一進食就哭,而劉邦卻被人拽到賭場去了。三九天,呂雉抱著劉肥在月光下徘徊,霜花落在眉頭鬢角,凍得渾身打戰。可為了給兒子取暖,她硬是將一個三歲的小肉疙瘩貼在胸前。後半夜,劉季從賭場回來,急忙請了郎中。兒子的病情減輕了,而呂雉卻累倒了。還有一年,呂雉帶著劉肥在田間除草,她埋頭幹活,劉肥就在路邊玩耍,忽然聽見孩子的哭聲,她直腰看去,一隻狼正惡狠狠地盯著劉肥。情急之間,呂雉迅速點燃自己的外禣嚇退惡狼,緊緊地把兒子抱在懷裏,眼淚止不住嘩啦啦直流。唉!日子流水一樣過去,轉眼劉肥長成大孩子了。她雖然不曾給予過他一口母乳,可他成長的每一步都滲著她的心酸和苦果。

“唉!從此再也聽不見他雷吼的鼾聲了。”呂雉孤獨地坐了許久,開始起身為劉肥準備行裝。千針百衲、層層密密的棉甲如今洗幹淨了,用木炭火烤幹後整整齊齊地疊在床頭,千層底的軟靴放在棉甲旁邊。嗯!他尚需要一頂黑色的綸巾……整理完衣物,又為他收拾兵器,她將他慣常使用的長刀插進鞘中,掛在梁柱顯眼處;又拿起掛在牆頭的箭囊,一支一支地插滿箭羽。

現在,呂雉開始思謀著如何做一頓肥兒喜歡吃的飯菜。她看了看菜蔬,就朝外麵喊張乙。張乙這會兒正忙著為劉肥明天將要騎走的戰馬刮洗鬃毛呢。聽見呂雉的吩咐,忙進來問道:“夫人有何吩咐。”

“肥兒平素喜歡吃狗肉,你去樊家狗肉鋪,讓呂媭阿姐勻些狗肉來。”呂雉從衣袖間拿出一串半兩錢遞給他,“親兄弟,明算賬,你告她,該收多少是多少。”

暮色沉沉的傍晚,張乙回來了,不但帶了狗肉,而且呂媭和樊伉也過來了。

一進門,呂媭就埋怨姐姐做事生分:“肥兒、伉兒都要走,還能有多少相聚的日子?我們過來坐坐,也好向太公辭行。”說罷,將半扇狗肉放在案頭,自己係起圍裙幫著忙碌起來。

聞言,呂雉便有些不好意思:“還不是想讓你母子多在一起說說話麽?你的眼淚又多,怕我這盆子盛不下呢!”

呂媭反唇相譏道:“阿姊那嘴就是刀子,死活不饒人。妹妹雖然眼淚多,總還是個女人的性格,哪像阿姊,倒比姐丈還男人。”

院子裏傳來劉肥與樊伉向劉太公施禮的聲音,兩人相互看看,刹住話頭。

劉蕊牽著劉盈進來,聞見香味,吵鬧著要吃。呂雉看著一對親生兒女,她多麽盼望他們快快長大成人,長成老者所言的貴人。呂媭是個細心人,她很快發現,雖然說呂雉視劉肥為己出,但還是與看劉盈和劉蕊的目光不一樣的。

一夜無話,第二天太陽初升時,呂雉、呂媭帶著劉肥和樊伉來到泗水亭外,蕭何早已牽著馬在那裏等候,呂雉上前施了一禮道:“兩個孩子就此交於大哥,一路上費心了。”

呂媭也淚眼婆娑道:“雖道長個大個兒,可畢竟年齡尚小,一路上若有衝撞之處,還請大哥海涵。”

蕭何笑道:“二位但且放寬心,兩位虎侄雖出於劉、樊之門,然亦乃義軍之後,蕭某定當安然將他們帶到軍營,再過幾年歸來時,就是將軍了。”

“功曹慢行。”這時候傳來一陣女人的聲音,原來是曹參夫人和曹窋一同趕來了。一見麵,曹夫人就埋怨道,“功曹為何不帶曹窋去,他都十八歲了。”

“嫂夫人要送兒子,蕭何求之不得。”

張乙牽過兩匹馬,劉肥上了棗紅色馬,而樊伉的坐騎卻是黑青色鬃毛,在冬日晨陽下閃閃發光。蕭何道一聲“告辭”,四匹馬放開蹄腳,在呂雉和呂媭的淚眼婆娑中,朝薛城方向去了……

呂臣坐著陳勝的車輦一路南下,經過數日行軍,終於將司馬欣的軍隊甩在了身後。

為人臣者,當“黿銜左驂以入砥柱之中流”,危難之際,這話成為支撐呂臣最直接的信念。他相信陳勝一定會重振張楚國威,令天下重歸一統。

因此,當校尉稟告說司馬欣率領的秦軍忽然放棄追擊時,他仰天大笑,斷定陳勝已安全回到陳縣:“哈哈!章邯老兒何其精明,卻未識我桃李相代之策,也算千慮一失吧!”

他要“百將”傳令下去,部伍北上新陽,那裏秦軍守備空虛,攻下新陽後即可休整幾日,然後返回陳縣向陳勝複命。

果然不出呂臣所料,新陽縣令聞說呂臣義軍到來,星夜逃往別處。義軍進城時,當地百姓夾道迎接,三老手中捧的就是縣令遺落在縣府的冠冕和印信。走在隊伍最前麵,呂臣感覺暴秦氣數已盡,即便章邯、司馬欣和董翳忠貞不貳,也難挽狂瀾於既倒。

其實,呂臣恨的是置民倒懸的秦朝,如同他忠於陳勝一樣,章邯對朝廷的忠誠也令他肅然起敬的。特別是在聽到周文自刎,章邯以節烈之士厚葬的消息後,他認為章邯是一位真正的將軍。

“唉!他為何就不明白此間的道理呢?”走在新陽街頭,他仍然禁不住為章邯效忠一個即將壽終的王朝而惋惜。迎麵走來幾位扛著糧食的百姓,呂臣上前問話,都道是從義軍手中領得的。

呂臣欣慰地點了點頭,繼續往前走,就看見街中心的茶樓前簇擁著一群人,陪同的“百將”告訴他,新陽百姓聞義軍伐秦誅暴,紛紛要求加入。呂臣十分感慨,在章邯大軍以眾擊寡的情勢下,尚有百姓如此抉擇,實屬義軍之幸。回想連日來征戰不休,他便益發感到攻取新陽不失為一條良策。

當他來到縣府後麵的校場時,一位校尉率領剛剛換上嶄新冬裝的義軍士卒在演武習兵,喊殺聲在不遠處彈回陣陣疊聲,煞是威武。一位屯長正與手下的士卒單個較量,一連摔倒了四個,第五個上陣時,他全然沒有放在眼中。可偏偏就是這個貌不驚人的年輕人,攻守迅捷,先是避實就虛,虛晃幾招,待屯長分神之際,一個猛虎撲食之勢,將屯長擊倒。呂臣在一邊不禁為之叫好。

校尉聞聲上前,以軍禮迎接:“不知將軍駕到,誠請恕罪。”

呂臣擺擺手,來到年輕人麵前,伸手捶打了一下他的肩膀問:“幾時入伍的?”

“啟稟將軍,昨日剛到。”

“好!義軍有你等精壯,何愁暴秦不滅?”呂臣命令繼續操練,然後將校尉叫到一旁低聲詢問將士們可有飽餐之食,是否都換上了冬裝。校尉一一回答,呂臣這才放心離開。

他沒有想到,一回到縣府就看到了一個雖然滿身征塵,戰袍襤褸,卻是十分熟悉的身影。

“是長史麽?”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衝上縣府門前的台階喊道。

都尉長史王彤一轉身,撕心裂肺的哭聲立即充盈著縣府前廳,和著冷風在天空盤旋:“將軍,張楚完了,大王他……”

“怎麽會是這樣呢?”呂臣被王彤的敘述打蒙了,腦際一片空白。他吃驚自己如何就沒有看透朱房、胡成的真麵目呢?當初,他隻是對陳勝聽信朱、胡進言,濫殺有功之臣頗有微詞,卻萬萬沒有料到,他們會在張楚國危難之際獻城降秦,叛國背主。

他悔恨自己有眼無珠,作為中涓,怎麽就沒有識破莊賈這等小人呢?他隻記得,那一天,當周文將軍把莊賈介紹給陳勝時,他是從內心認同的,因為他親眼看到了莊賈幫助大王化險為夷的情景。他唯一沒有想到的就是他的“詩禮發塚”,口是心非。

他痛心陳勝的深閉固拒,偏聽寵信。記得田臧等人誣告吳廣“不知兵權,不可與計”時,陳勝也曾有過疑慮,然而,他架不住朱房、胡成的不斷吹風,終於還是承認了田臧等人的行為,並且把攻取滎陽的重任落在這些胸無韜略的小人頭上。他更為鄧說惋惜,他曾說過,等陳王主政鹹陽那一天,他要親自護衛陳王回陽城祭拜祖先的。現今,他們都已先他而去,他頓時感到了一種被拋卻的孤單。

眼下他已顧不得冷靜地梳理這些紛亂的思緒,為陳勝複仇,為張楚複國的怒火漸漸地占據了他的胸臆,他回轉身問王彤道:“章邯老賊現在陳縣麽?”

“卑職在前往城父途中,曾聽逃難的百姓言說章邯、司馬欣和董翳等賊首建功心切,已派人將大王首級星夜送往鹹陽。他們停留幾日,把陳縣留給朱胡二人管轄後,便大軍北上,欲圖數月內掃滅群雄,恢複一統。”王彤已恢複過來,說話不再那麽口吃了,他拉過一位少年來到呂臣麵前,“此乃鄧說將軍之子鄧龍。其父戰死後,卑職將他帶在身邊。”

“你乃義軍之後,當為陳王及你父報仇雪恨。今後,就跟在我身邊。”呂臣渾濁的淚水滴在鄧龍手背上,熱乎乎的。

十五歲的鄧龍雙膝跪倒在地,放聲大哭道:“伯父!此仇不報,鄧龍枉為男兒。”

“傳令下去,為祭奠大王,今夜起我軍上下將士綸巾一律改為黑色,亦自今夜起,我軍名為‘蒼頭軍’,誓殺朱房、胡成、莊賈,為大王報仇。”呂臣擦去雙目濁淚,拉著王彤麵向星空雙雙跪下,“明日出征前,臣當在新陽為大王祭奠。大王在天有靈,當佑我張楚,早日誅滅暴秦。”

“卑職願率所部為先鋒。”王彤深為呂臣的氣概所感染。

“救楚誅秦,千鈞重負,君我同心,義無反顧。”呂臣緊緊握著王彤的手,放低聲音道,“鄧龍年幼,不可與戰。否則,無法麵對鄧家大小。”

“請將軍放心,卑職心中有數。卑職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見呂臣點了點頭,王彤繼續道,“眼下雖然諸將自立,但並不知道大王遇害。若是彼等得知大王離去,定然肆無忌憚,那時即使章邯不戰,我自分崩離析。”

呂臣沒有應聲,但王彤的話顯然觸動了他的心機。他自知不過一中涓,難以號令天下,尚需借陳勝英名吸納各路義軍,共誅暴秦。若是行事太張揚,被人看破玄機,不唯情勢難以掌控,為大王報仇亦成畫餅。

呂臣打量著麵前這位從張賀營中走出來的年輕人,胸臆間湧動起波瀾迭起的感激。“一言興邦”,他現在有了切身體會。

大約晚上酉時,飽餐之後的義軍聚集在縣府門前的場地,千百支火把映紅了半邊天,站在縣府大堂門前看去,一色的蒼頭黑巾,一色的白旗,使得整個義軍沉浸在一片悲壯的氣氛中。每一個方陣的前麵都有一位騎馬的校尉,馬頭高揚,旗幟掃過,紋絲不動。從離開陳縣後,義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軍容整齊,眾誌成城。

酉時三刻剛過,呂臣在王彤陪同下準時出現在縣府大堂前,目光炯炯地掃過全軍將士,從腰間“嗖”地抽出寶劍,高聲喊道:“兵發陳縣,誅滅國賊。”

“兵發陳縣,誅滅國賊。”怒吼的濤聲滾過,在四麵引起陣陣回音,同仇敵愾的義軍披著凜冽的寒風向陳縣撲去……

章邯帶著大軍北上了,把陳縣留給了朱房和胡成。雖然章邯臨行時將關於朱房、胡成為陳郡郡守、郡丞,莊賈為陳郡郡尉的奏章與陳勝首級一道送往鹹陽,可無論是朱房,還是胡成似乎都感到渺茫——這風雲變幻的歲月,誰能保證朝廷使者不會中途被義軍截殺呢?

攻下陳縣後,章邯才發現張楚國的形勢並不像他當初想象的那麽森嚴壁壘——隻要殺了陳勝,就意味著張楚國亡。北方武臣、張耳、陳餘的趙國,田儋的齊國,魏咎、周市的魏國,不僅不受張楚節製,而且其實力也遠非陳縣可比。

在攻占陳縣的當晚,章邯就召集司馬欣、董翳、章平等召開議軍會議,當然也沒有忘記叫上獻城的朱房、胡成和獻上陳勝首級的莊賈參加。

“諸位!”章邯捋了捋垂到胸前的銀色美髯,振振有詞道,“陳賊雖誅,然任重道遠。武臣、田儋諸賊盤踞趙、齊,謀複列國,我大秦豈能容賊眾分而割之。老夫雖年邁,然決心不負聖命,明日即行北上,誅滅賊寇。”

司馬欣請道:“我軍自戲水以來長途奔襲,風餐露宿,不勝其苦。請將軍三思,可否休整數日再行北上。”

章邯這麽快就要離開也是朱房、胡成等沒有想到的,他們最擔心的就是秦軍離開後義軍卷土重來,他們知道呂臣的義軍並沒有遭受重創,而呂臣對陳勝的忠誠他們心知肚明,他又怎麽會對陳勝之死無動於衷呢?因此,司馬欣的話剛一落音,朱房就跟著道:“司馬大人言之有理,我軍著實該在陳縣歇息數日,卑職當千方百計為軍營籌集糧草。”

“不知兵者,慎勿論之。”章邯用輕蔑的目光看了一眼朱房,轉而麵對大家道,“所謂一而鼓,再而衰,三而竭。**寇滅賊,兵貴神速,豈能優柔寡斷,貽誤戰機。”

董翳和章平都以為章邯所言胸有大局,司馬欣便不好再說什麽。

這下輪到胡成急了,說話便顯得磕磕絆絆:“大人……這……一走,陳縣安危如何……”

聞言,章邯不經意一笑。他從內心瞧不起這些反掖之寇,斷定他們即便歸順朝廷也是口是心非,便道:“你等懼怕賊軍再度襲來,其命不保,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陳縣回歸朝廷,本官自不能置之不理。本官已從章平軍中抽出千人歸兩位節製,待我軍北上掃平賊寇後,再行南下。”

朱房吞吞吐吐道:“千人有些少吧!陳縣可有四門呢。”

至此,朱房與胡成便不好再說什麽。

這是幾天前的事情。現在,麵對秦軍撤出後空****的陳縣城,朱房、胡成和莊賈愁眉緊鎖。

“章邯老賊,豺狐之心,悍然北去,豈非視我等為棄兒?”

“隻留兵,不遣將,吾等何時執兵臨陣過呢?如此與呂賊對陣,豈非以卵投石,以指繞沸。”胡成皺著眉頭,指著莊賈道,“章邯不是指你為郡尉麽?這城防就委你辛苦了。”

莊賈一臉的苦相:“二位大人勿拿我取笑了。當初取陳賊首級,我意在領賞,孰料反被棄若敝帚,寒心之至。”

如此商議半日,不得要領,守城的“百將”卻前來稟報:“呂臣的軍隊已經到了城下,將陳縣團團圍住。”

朱房一聽頓時急了,忙偕胡成、莊賈登上城樓,當他的目光俯視城下的時候,頓時被蒼頭軍清一色的黑巾震懾了,那分明是複仇的象征,是決死的氣概。朱房頓時陷入慌亂,問身邊的莊賈道:“你可有退敵之策?”

莊賈渾身篩糠般地顫抖不已:“我哪知道什麽退敵之策呢,還是兩位大人決斷吧!”

話猶未了,就聽見城下發出震天怒吼,義軍士卒將滿腔仇恨都傾瀉在城頭,他們扛著雲梯,開始登城。城頭有過戰陣經驗的秦軍“百將”指揮弓箭手發箭,眼看著一個個士卒落進護城河,可義軍卻沒有後退的意思,射倒一批,就跟上一批,以致秦軍士卒後來手腕發軟,拉不開弓,眼看著義軍登上城頭,向他們舉起刀劍。朱房見狀,趕忙把胡成叫到一邊道:“現今之際,隻有獻城投降。”

胡成無奈地搖搖頭道:“呂臣為陳勝複仇而來,獻城豈可奏效?”

朱房解釋道:“你我當初不過拒陳王於城外,並不曾害他,凶手乃莊賈。我等若是擒了莊賈,也許可以獲得呂臣的寬恕。”

胡成會意,朝莊賈招了招手。莊賈下到半坡,但聽胡成大聲對跟在身後的衛士喊道:“將莊賈拿下。”

四個衛士上前縛了莊賈。莊賈掙紮著喊道:“大敵當前,大人這是為何?”

“你乃凶手,不縛你縛誰?”胡成不容分說,命衛士用絹巾塞了口,押往城門口。朱房先行一步,命城門司直開了城門,舉著一麵寫了“降”字的旗幟,緩緩走過吊橋來了。

城頭上的秦軍見朱、胡放棄抵抗,也都紛紛棄械投降。等到呂臣、王彤率領義軍進城時,秦軍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而朱房、胡成則跪在隊伍最前麵。朱房不敢抬頭看呂臣,頭緊貼著地,隻是口中訥訥道:“罪臣朱房拜見將軍。”

王彤目光掃過降軍,第一個映入他眼簾的就是被綁了手腳的莊賈。他的精神完全垮了,渾身無力,臉色蒼白,頭上冷汗淋漓,若非士卒架著,立即就會癱倒在地。如此勢利小人,呂臣連申斥他的話都不願多說一句,隻對身邊的“百將”道:“將朱、胡二賊與莊賈押往楚王宮,本官要‘紅祭’楚王。”

王彤手按寶劍,看著跪在地上的一大片降軍,高聲道:“我知你等皆驪山刑徒,被迫與義軍為敵,情非得已。然諸位不妨回想一下,自戲水之戰以來,多少刑徒兄弟戰死在亂軍之中,有哪一個得以回家與妻兒團聚?沒有。我軍替天行道,出於仁義,現請你等做出抉擇,願意跟隨呂將軍反秦誅暴的,善莫大焉;願意回家團聚的,我軍發給你等盤費,即行離開。”

王彤命義軍中兩名校尉分頭統計。不一刻便有了分曉,除了十之有一的刑徒準備返回故裏,九成人都願意投奔義軍。這情景讓數日來一直愁眉不展的王彤臉上有了喜色,立即要校尉們按照編製把降軍一一分配到各個部曲,要他們嚴守城池。安排好這一切,他才打馬朝楚王宮奔去。

第二天巳時三刻,行刑的諸事項均已準備完備,呂臣親任監斬官。

陳縣城失而複得,百姓為之鼓舞,聽說要處決三個叛賊,頃刻間萬人空巷,紛紛聚集在楚王宮前的廣場。王彤到來的時候,隻見義軍將士蒼頭玄甲,全副武裝排列成一個個方陣,黑色的棉甲與銀晃晃的戰刀,冷氣逼人。

高高的王宮門前,已經豎起了陳勝的靈位,前麵的案幾上擺上了牛羊犧牲,朱房、胡成和莊賈被士卒押著,跪倒在陳勝的靈位前。

看看日色已到午時三刻,呂臣命陳縣主簿出列宣讀祭文。主簿手捧絹帛,哀音低回,催下義軍將士的愴然淚水:

昊昊楚王,壯而懷遠,感天下之苦秦久,怒二世之死扶蘇,悵恨滿之,大澤揭竿,斬木為兵,應者雲集,厥號張楚,蓋振臂一呼而帶甲者百萬,舉麾一號而下城者數十。功蓋萬世,義薄雲天。

哀哀楚王,數月之間,一戰失利,不幸殞命於馭者之手,然則身骨雖去,精魂不朽,於今域內,群雄奮起,掎鹿爭捷,瞻烏爰處,暴秦誅滅,指日可待。王靈在天,當慰之至。

……

一篇未罷,軍民中哭聲嚎嚎,此起彼伏,成為送楚王上路的“雅樂”。呂臣率領眾校尉向陳勝靈位行三叩九拜大禮,然後起身,麵向眾人怒吼道:“將叛賊朱房、胡成、莊賈首級取下,祭奠我王。”

說時遲,那時快,隨著一聲令下,三名身強力壯的劊子手往大刀口噴了一口熱酒,掄圓猛砍,隻聽“哢嚓”一聲,三賊的頭顱飛向台下,滾了很遠。早有士卒在那裏等著,捧起首級跑步來到陳勝靈位前,與牛羊犧牲放在一起。

做完這些事,呂臣的心一刻也沒有鬆弛。第三天一早,他即召王彤和主簿等到王宮商議安葬陳勝和反秦大計。當他向主簿征詢陳勝墓址,主簿幾乎沒有思索就回答:“卑職以為,芒碭山距大澤鄉不遠,大王若是葬於彼處,每日看義軍勝券連牘,豈不快哉。”

“為政者要在知人善任,明察賢與不肖;兼聽納諫,此千古之箴訓矣!”王彤若有所思,他的話說到這裏戛然而止,卻像重錘一樣敲擊著大家的心,誰都知道,陳勝正是因為驕矜拒諫,才致賊人取寵的。

話題一轉到當前情勢,大家的心境便分外沉重了。雖說陳縣收複,張楚複立,然則章邯兵勢甚盛,倘彼等北上戰事順利,不久就會南下的。陳縣孤懸一隅,豈能敵得強敵。呂臣想了想道:“依我看來,為今之計必須邀集江淮各路英雄共伐章邯,方能斷其手臂,挫其銳氣。大家有何良方,不妨講來。”

王彤建議道:“將軍不妨舉起義旗,天下必應之。”

呂臣連連搖頭:“將軍此言差矣,想當初武臣、田儋等人尚不能聽命於楚王,呂臣豈能服眾?”

主簿見狀,也出主意道:“卑職聞之,眼下江淮之義軍最強者莫過於項梁軍。現今天下尚不知大王被害,將軍倘能以大王名義詔命項梁為上柱國,則江淮各路義軍必群起而歸之。”

“矯詔之舉,大逆不道,我等豈能擅為?”呂臣投來疑慮的目光。

主簿眨了眨昏黃的眼睛道:“矯大王詔而滅暴秦,大王在天之靈亦當允之。”

這時候,一位“千人”進來在呂臣身邊小聲附耳幾句,呂臣的眉毛頓時鬱蹙在一起,大家都感到一定有事情臨頭。“千人”出去後,呂臣果然說出了消息:“據探馬來報,司馬欣派兩名校尉殺回陳縣,因為在青陂遭遇來自六安的黥布義軍阻擊,才未能到得陳縣。”

“事急矣!將軍勿再猶豫,卑職願代將軍起草詔命,聚集群雄共抗賊軍。”主簿一臉的焦急。

“好吧!請先生轉告項梁,隻要共舉抗秦大業,我願追隨項梁將軍左右。”

說寫就寫,衛士拿來筆墨,主簿略思片刻,飽蘸翰墨,鋪開絹帛信筆寫來:

江東已定,即引兵西擊秦,詔命項梁為大楚上柱國,節製江淮之軍……

呂臣捧起絹帛吹了吹墨跡,忽然想起玉璽在陳勝去後不知流落何處,若無國璽,項梁必不肯發兵。

主簿見狀笑了,從身邊的行囊裏拿出玉璽道:“卑職見朱房、胡成心懷叵測,專以取悅大王為能事,故而大王一出城征戰,老夫就攜帶玉璽逃出王宮,幸得朱胡皆愚鈍不堪,若是遇見二位將軍,小小陳縣豈能有主簿藏身之處呢?”

看著玉璽重重地蓋在詔命上,呂臣和王彤的心這才輕鬆了許多,似乎看到千軍萬馬正在項梁率領下,向鹹陽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