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遭暗算英雄殞命 得協力蕭何脫身

戰爭是在黎明時分打響的。

章邯命司馬欣、董翳、章平等人將義軍營寨團團圍住時,張賀就意識到一場惡戰降臨了。他令校尉們迅速按照事先演練的軍陣擺開,隨後來向陳勝稟奏。盡管他知道陳勝昨夜為退敵苦思冥想,直到卯時一刻才昏昏睡去,可兵臨城下的現實使他顧不了這麽多。

他在大帳外遇見正在巡邏的呂臣。顯然,呂臣已經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兩人於是相偕來到大帳前。衛士上前攔住,張賀一伸胳臂就將衛士攉到一邊。陳勝“呼”地從榻上騰躍而起,一看見呂臣和張賀,劈頭蓋臉就問:“秦軍攻進來了麽?”

“末將已命校尉擺開陣型準備迎敵。”張賀點了點頭。

陳勝從劍架上拿下寶劍,衛士幫他披掛上盔甲,就要出門,卻被呂臣一把攔住:“大王這是要……”

“本王與你等一同出戰,誓與章邯老賊決一死戰。”

“萬萬不可。”呂臣死死抱住陳勝握劍的胳膊不放。

陳勝欲掙紮擺脫,卻不能奏效,臉上頓時就布滿了怒色:“你這是為何?難道本王是貪生怕死之徒?今死於國,本王無憾矣。”

“大王!”呂臣說話的聲音帶了哽咽,“張楚巋然立於中原者,賴有大王神威。故大王在,張楚國在。大王豈可逞一時之勇,視己等同於士卒乎?張楚可以無呂臣,然不可無大王。”

“呂大人所言忠貞可嘉,臣望大王慎思。”張賀說完,就對一旁值守的衛士道,“速去傳王彤前來聽命。”

趁陳勝沉吟之際,呂臣對身邊的衛士使了個眼色,大家紛紛上前解下陳勝身上的盔甲,陳勝茫然道:“即便不陣前殺敵,本王亦當坐鎮大營,你等為何要本王解甲?”

然而還沒有等他回過神來,呂臣已換上陳勝的盔甲道:“大王乃一國之主,必為敵注目,臣願假扮大王將賊寇引開,大王趁機率一小部人馬撤進城內,做久戰之備。”

此計立刻得到張賀響應:“呂大人深明大義,令末將欽敬之至。末將這就出戰,呂大人駕車沿鴻溝西岸向潁水上遊進發,沿途高揚張楚旗幟。敵疑大王南去,必追而擊之。末將率軍與司馬欣、董翳周旋,以疲憊賊軍。”

這時候,都尉長史王彤也進來了。

陳勝已被換上呂臣的灰色盔甲,但他的臉色依舊沒有轉換過來:“你等李代桃僵,不怕本王治罪麽?”

三人正爭執間,秦軍已攻入營寨,將士們正在營門口拒敵。張賀忙令王彤道:“你速率五百人護送大王回城。”

“莊賈何在?”呂臣見狀,亦向帳外喊道。待莊賈應聲進來,呂臣大聲道,“你速駕戰車護送大王進城,若有怠慢,軍法從事。”隨後他一步衝出門去,登上陳勝的車輦,揮動寶劍朝營外奔去。

張賀會意,緊跟呂臣翻身上馬,又大聲喝令緊隨身後的騎兵道:“護衛大王,殺敵立功。”

情急中,騎兵們並沒有看清衝出營寨的是誰,但聽張賀大喊,頓時士氣大漲,軍陣中爆發出齊整如一的怒吼:“護衛大王,殺敵立功。”

備戰多日的義軍自內向外猛衝,給秦軍造成了巨大的衝擊。章邯站在門旗下,焦慮地朝前看,當一隊騎兵護衛寫有“楚”和“陳”字兩麵旗幟的戰車衝出義軍營門時,他斷定那戰車上站著的將軍一定是陳勝了,遂向身邊的司馬欣道:“號令校尉緊追陳勝車輦不放,務必生擒。”

司馬欣命人揮動手中的令旗,秦軍隊伍中頓時一片震天吼聲:“活捉陳勝,活捉陳勝。”

司馬欣高舉大刀,衝在前麵。

呂臣驅動四匹戰馬,車轂碾過碎雪**起一陣陣塵土,他回頭看了一眼從後麵追來的秦軍,臉上流露出難以捉摸的笑意。哼!章邯老賊,你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身邊的校尉繼續喊“護衛大王,殺敵立功”,隊伍沒有絲毫的猶豫,沿著鴻溝西岸直朝潁水上遊方向奔去。

張賀看著秦軍浩浩****西去,看著王彤跟隨陳勝車輦而走,自己便撥轉馬頭直衝章邯門旗而來。章邯見一少年將軍英姿勃勃,其所部皆是精兵強卒,情不自禁地感歎,義軍並不似所傳的烏合之眾,難怪數月之間,擁眾數十萬。

正想著,就見章平驅動戰馬,一邊衝上前去一邊高呼“知趣者獻上首級來”。兩人均使長槍,在馬上龍出雲水、虎躍長空地大戰數十個會合,張賀氣息均勻,麵不改色,左衝右突,如入無人境地,一路無敵的章平反而氣喘籲籲。環顧自己周圍,雙方將士交織在一起,刀劍相撞,火星閃閃,彼此傷亡不輕。

章邯正要董翳出陣合擊,卻看到張賀並不戀戰。他趁章平分神之際,用槍杆狠抽座下戰馬,馬通人性,騰空飛躍,眼看著和一幹騎兵飛過鴻溝橋,朝苦縣方向而去。

章邯已發現張賀所部並非義軍主力,其東去之意在於吸引秦軍注意力。但他更相信數倍於義軍的司馬欣必將擒獲陳勝——他唯一沒有想到的是,司馬欣追擊之“陳勝”乃呂臣所扮。但他並不打算放過張賀,決心畢其功於一役,徹底掃滅張楚國。他“嗖”地從腰間拔出寶劍,隨著一道寒光掠過長空,戰車“轟隆隆”馳過鴻溝橋,緊追張賀而來。“嘚嘚嘚”的馬蹄聲,喊殺聲颶風一樣地掠過固陵、苦縣間的平原,經久不息。

這一追就是數十裏地。前麵是一片數百畝大的柳林,一棵棵合抱粗的柳樹落了葉子,呈現出冬日的蕭瑟。張賀勒住馬頭回看身後,秦軍正潮水般地湧來。他眉毛顫了顫,隻要能為陳勝爭取時間,即便戰至一兵一卒亦值得。張賀來到義軍麵前,高聲道:“賊軍窮追不舍,我等如何應之?”

義軍將士明白已陷絕境之戰,此刻他們心頭滾過一個凝重而又堅毅的聲音——“今亡亦死,舉大計亦死,等死,死國可乎?”那是永遠留在大澤鄉,也永遠刻在義軍將士心頭的聲音。他們心頭油然噴出蓄積心頭多日的悲壯:“死國可矣。”

張賀以感謝的目光望著麵前這些參差不齊的士卒,也許過不了幾個時辰,這裏將屍橫遍野,也沒有人能夠為他立一座墳塋,他們將在漫長的歲月裏化為平原上的一粒沙土。幾百年後,不!用不了幾百年,人們將不記得在這裏發生過一場廝殺。

人往往就是這樣,到了絕望的盡頭,恐懼反而被擠到心靈深處不為人知的狹小空間,死反倒變得那麽無所謂,那麽坦然。章平衝在秦軍隊伍的最前麵,展現在麵前的是一張張血汙的臉,一雙雙燃燒仇恨的眼睛。他的心頭驟然掠過“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箴訓,那目光熄滅了他想要勸降的念頭,直奔張賀而去。

廝殺迅速在柳林邊展開,章平指揮秦軍很快將義軍分割成幾塊。刑徒們為給自己的記工簿上多增加幾具首級,以多殺為要。隻要抓住一位義軍士卒的長發,立即揮劍斬首,割了耳朵,放進腰間的行囊。

張賀正與章平酣戰,側目看到那慘烈的場景,撇下章平,飛馬來到正爭奪少年首級的刑徒麵前連出四槍,四個刑徒紛然倒地。他正要回身,就覺得身後一陣冷風,章平的槍從他的後心刺進,槍尖從他前胸冒出,他隻覺得一陣劇痛,口裏就噴出一股熱血,立時模糊了眼睛。

張賀跌下戰馬,他覺得整個人很輕鬆,仿佛一場跋涉,一俟到達終點,整個的精神都散脫了。他這才發現底下的土地是這樣的綿軟,而頭頂上灰色的天棉絮一般地向他覆來。他很冷,期待棉雲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隱隱約約,他似乎聽見娘親喚他的乳名,村裏那個美麗的、沒有能夠來到義軍營中的小慧姑娘就在不遠處看著他。

章平想收回槍,但它深深嵌入張賀的肉體,無論如何也拔不出來,直至槍尖挑斷張賀的四條肋骨。開戰以來,他殺人無數,隻有這一次,恐懼是這麽不可遏止地控製了他的情緒。他久久盯著人去氣絕的張賀,說不出一句話。似乎那屍體隨時都會從地上躍起,與他開始新的搏鬥。

章平很頹然,牽著馬沿柳林邊緩緩行走,到處是屍體,到處是凝固了的血。在一堆死屍裏,他隱約聽到依稀呻吟,上前去看,是一位著了秦軍戎裝的刑徒,看上去有四十多歲,身上到處是傷,有些地方還在淌血,隻有腰間裝著敵人耳朵的行囊飽滿地鼓起。章平忽然覺得五髒翻騰,幾欲惡心嘔吐。他揮起長槍直插刑徒的喉嚨,然後轉身離去。這時候,一騎正急匆匆地朝這邊飛奔而來。

來者是章邯的傳令兵,他傳達了主帥的將令,說司馬欣部傳來消息,秦軍全力追剿的並不是陳勝,而是陳勝身邊的中涓呂臣,要他快速返回,全力追尋陳勝的車輦。

“怎麽會如此呢?”一路上,章平不斷地問自己。

……

目睹呂臣沿著鴻溝西岸南撤,而張賀的隊伍東突而去,陳勝半年來第一次淌下了鹹澀的淚水。昨夜議軍散後,他已經安排呂臣,一旦形勢緩解,就要他派人帶上書信說服劉邦和項梁所部星夜馳援。這一會兒,朱房和胡武一定在城頭等待自己歸來,危難時刻,唯有他們會陪伴在左右。

陳勝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對王彤道:“快去叫城,就說本王歸來。”

王彤催馬上前,朝城樓上高聲喊道:“快去稟報朱大人,就說大王回城了,快快打開城門。”

不一會兒,城樓上露出一張臉,朝下喊道:“城下果真是楚王麽?”

“你連本王都不認識了,快開門,後麵賊軍追擊,情勢緊急。”陳勝親自上前搭話。

然而,很快就從城樓上傳來令他吃驚的聲音:“城下之人聽著,本官與胡武大人已決計易幟歸秦,你若是明白,不妨下車就擒,本官可在章邯將軍麵前保你活命。”

陳勝頓時睜大了眼睛,始而以為自己聽錯,當莊賈告訴他話語確實出自朱房之口時,便驚呆了。這就是每日不離左右,在耳邊不斷檢舉臣下齷齪的朱房麽?這就是那個振振有詞地指控吳廣驕狂,拒聽良言,導致滎陽久攻不下的胡武麽?這就是那個昨夜還高聲大言表示要陪伴在他身邊的中正和司過麽?他的腦際一片空白,此刻莊賈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來了:“大王,能否容小臣一言。”在確定陳勝在聽話後,莊賈低聲繼續道,“武臣自立,魏咎割據,田儋複齊,周將軍殉國,鄧說杳無音信,陳縣已成一座孤城,宛若大海之一葉舟,風雨飄揚,所謂‘尺蠖之屈,以求伸也’,依微臣之見,大王不如……”

“你是要本王降秦麽?”陳勝坐正身子,目光淩厲得如一把刀子,莊賈頓時毛骨悚然。

“說!你為何昨夜送朱房、胡武歸來甚晚,莫非你等……”陳勝的劍刃橫在莊賈脖子上,“你今天若不說明白,本王定然不饒。”

莊賈渾身戰栗,磕磕絆絆地說:“臣自跟隨大王以來,忠心耿耿,可對天日,怎麽會背主他謀呢?”

的確,昨夜送朱房和胡武回到陳縣後,三人再一次談了許久,眼看著張楚大勢已去,朱房和胡武都十分後悔。獻城勸降,就是他們一致商定的。可現在麵對冷光閃耀的利劍,莊賈哪敢將心中隱秘說出來呢?

“大王息怒!微臣不是那個意思。臣堂堂七尺男兒,豈能如此沒有骨氣,微臣是說……”莊賈故意拉長腔調,一副小心翼翼的樣子,看到陳勝神色漸趨平靜,才接著說道,“既然陳縣非久留之地,大王何不移軍汝陰,彼處亦屬陳郡,距淮水不遠,進可以回歸陳縣,退可以渡淮回旋,倘遇呂大人,又能合心合力,豈章邯之流能奈之何?”

陳勝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收劍入鞘。他環顧左右,呂臣和張賀都不在身邊,遂把臉轉向王彤道:“你以為如何呢?”

王彤沉吟須臾後道:“此不失為一條緩兵生息之策。”

“就依二位,移軍汝陰。”

在確認追擊目標並非真正的陳勝後,章邯捶打自己的額頭,在心頭埋怨自己求勝心切。想到王翦當年瀕臨蘄水,忽然撤退麻痹項燕,旋兒轉頭追擊,陷項燕軍於絕境時的穩健和沉靜,他沉默了許久,終於要章平揮軍東南,必欲擒陳勝於潁水之邊。這無疑增加了陳勝軍南撤的難度,等到汝陰城外,隨從人馬不足四百人了。

鎮守汝陰的本是義軍的一位校尉,但有了陳縣城下的遭際,陳勝不敢輕易進城。當晚,就在距縣城五裏之外的潁水西岸安營。好在汝陰校尉並無異心,在勸說無果之後送來了酒食,王彤所部人馬飽餐一頓後,解了連日來的饑餓,精神頓增。

校尉當晚回到城中,命百姓連夜準備麥餅,趕天明送到陳勝軍營以作備戰之用。

為安全計,王彤安排自己與陳勝隔帳而居,並將莊賈安排在自己旁邊。若是秦軍來襲,他也可以及時命司禦驅車護衛大王撤退。這一切安排完後已是酉時一刻,多日積累的倦意襲來,王彤正欲解甲入寢,卻聽見帳外衛士稟報,說營門外來了一隊人馬,看上去足有上千,為首的將軍聲言要見大王。

“莫非秦軍化裝夜襲?”王彤警覺地眨了眨眼睛,忙要衛士調集士卒暗中埋伏,一俟有變,立即護衛大王離開。他重新披掛來到營門前,望著夜色中靠著馬匹歇息的身影喊道:“請問來者哪位大人,何以夜間至此?”

“大人可是張賀將軍長史王彤?”來人搭話中流露出驚喜,在看到王彤點了點頭後,急忙報上自己的姓名,“在下鄧說。”

“鄧將軍?”王彤聽出來了,是鄧說的聲音,“將軍不是在滎陽麽?”

“一言難盡,快引我去見大王。”

陳勝是在夢中被王彤喚醒的。多日來,他第一次在夢中看到了留在陽城的妻子和兒子。她雖然衣衫陳舊,卻仍掩蓋不了婀娜和清秀;兒子已經十歲,那眉眼形態,甚至那說話的聲音都像極了自己。夫妻相聚,妻子熱淚潸然,埋怨她整日打打殺殺,置他們母子安危於不顧。妻子的愁緒催下了一位男兒的淚水,他告訴她,非他無情,實在是戰事頻仍,無暇關顧……

在這個時候被人喚醒,他的心境十分煩躁。及至聽說鄧說歸來,更是火從心頭起:“哼!丟了澠池,走了郯城,他有何麵目再見本王。命他來見,看他說些什麽?”

“大王!”鄧說一進大帳,就放聲大哭,血淚淒然地訴說如何在澠池遵周文囑托,一路轉戰來陳縣謁見陳勝的艱辛和曲折,“臣衝開秦軍道道障礙趕至陳縣,方知朱房、胡武降秦,又從百姓口中得知大王南下潁水,遂由寢縣曲折轉來。臣救駕來遲,罪該萬死。”

聽完訴說,陳勝的心火漸漸歸於平複。楚臣紛紛逆他而去,鄧說臨危不懼,追隨左右,實屬難能。他要鄧說落座敘話,與王彤一起商議如何擺脫章邯追擊。

鄧說建議道:“臣來汝陰途中聽逃難的百姓說,張將軍以身殉國,所部死傷幾盡,少數殘部失散逃命去了。臣所部也不過千人,為今之計,當以保存實力為上。”

王彤覺得鄧說所言切中肯綮,附和道:“章邯已發現前日所追擊者乃呂大人,故而迅即集結,不日即可尾追而至。其實軍伍一到汝陰,臣就命率人入河探測,發現潁河已經封凍,移軍可免籌集舟車之勞。因此我軍必須渡過潁水,向東到城父避其鋒芒,尋機休整,以待呂大人歸來再圖長策。”

“好!就依二卿。以我軍目前不過一千五百人眾,過河需時不會太長。”傾聽帳外呼呼寒風,陳勝哈了哈冰冷的手,又長歎一聲,“想我陳勝揭竿以來,甘苦備嚐,名為君王,未有深宮大殿,未享嬪妃之樂,竟至今日惶惶奔走,不亦寒心乎!”

鄧說和王彤沉默對視,卻是無話,他們為陳勝的所思和遺憾感到很吃驚。業未竟而**思起,此社稷之大忌也。可大敵當前,他們隻能將一切藏在心底。

第二天大風整整吹了一天,傍晚探哨前來稟報,說潁河冰厚已可過人,鄧說要王彤率領所部護送陳勝車輦過河,他留下來阻擊秦軍,雙方約定在城父相會。

冬日天黑得早,遠遠望去,河麵上黑壓壓地布滿了義軍。冰層雖厚,可是太滑,走不了幾步就有不少人摔倒。誰都明白,這是命係一弦的時刻,大家相互攙扶著向對岸移動,生怕秦軍從身後追來,時不時回頭張望。

王彤是個細心人,命莊賈用蒲草裹了陳勝車輦的馬蹄和輪轂,以防行車期間打滑。他的馬則馱著楚國的文書、信劄,由衛士牽著朝對岸緩緩移動。王彤乃項縣人,幼時就在河邊長大,往日裏並沒有覺得這河麵有多寬闊,可現在他感到這河麵似乎總也走不完。他最擔心的就是被秦軍堵在河心,時而趕至陳勝車輦旁叮囑莊賈小心駕車,時而又轉回身嗬斥行軍太慢的義軍將士。

在最後一屯義軍剛走到河中心時,王彤擔憂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來路上人聲嘈雜,殺聲連天,鄧說的軍隊已與尾追而來的秦軍絞殺在一起。秦軍點燃了蒲草,頓時映紅了夜空,他隻看到一個個身影倒下,卻無法判定鄧說在哪裏督戰。

鄧說永遠不可能見到陳勝了。此時,他已身中數支利箭,躺在火勢熊熊的蒲草叢中了。他聽得見章邯蒼老的聲音,他正要屬下生擒鄧說。他笑章邯癡心妄想,他從加入義軍那一天起就時刻準備慷慨赴死。他側目看了看正在向他蔓延而來的蒲草,忍著劇痛滾了過去,他立即被火海吞沒了。從熊熊大火中傳來鄧說的吼聲:“章邯老賊,你不得好死。”

他的壯舉在義軍中形成強烈的震撼,那些覺得突圍無望的將士紛紛跳進火海,刺鼻的焦味讓馬上的章邯和司馬欣咳嗽不止,喘不上氣來。

催促最後一個部屬上了岸,對麵的大火還在燃燒,火勢借著風勢越燒越大,向遠處的村莊蔓延。有幾個人影踉踉蹌蹌地向河心奔走,但很快就中箭撲倒。王彤的淚水模糊了雙眼,他知道鄧說回不來了。他轉身準備追趕陳勝的車輦,卻發現他們不知什麽時候無影無蹤了。

“大王呢?”王彤傳來一位千人問。

他搖搖頭道:“剛過河時還看到,秦軍一攻上來就沒有再看見。”

王彤的心就“咯噔”一下懸到了半空,前晚莊賈歸來太晚,他就心存疑慮,可當他想起平日裏楚王與莊賈親密的往事,就暗暗埋怨自己多慮多疑,沒想第二天朱、胡二人就舉起了降旗。把這些前因後果穿綴在一起,他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當即召了幾位百將前來,命大家順著城父的方向尋找,務必在黎明前接回大王。

風聲夾帶著義軍將士的呐喊,時遠時近、時強時弱地掠過潁河東岸的蒲草叢和柳林,在夜空中久久回旋,每個人的心都籠罩著肅殺的惆悵,大家都掂量得出陳勝的失蹤對風雨飄搖中的張楚國意味著什麽?雖然長長短短的呼叫傳遞著憂思和關切,但對於這些從故鄉走向戰場的農夫來說,都感到了“離散”的臨近。有些人轉過灌木叢,就趁人不注意時悄悄消失在夜色中。也許,當他回到茅舍野田的家中時,等待他的是親人屍骨橫陳的場景,可此時他腦際懷想的,都是妻子溫暖的笑靨、父母蒼老的淚水;有的趁著王彤不在身邊,暗議如何尋求出路。其實,與那些死在戲水、曹陽亭和澠池的義軍將士相比,這半年來,他們根本沒有離開家鄉多遠,最遠也不過四百裏路程。在張楚國最盛的日子裏,每天映入他們眼簾的都是百姓紛紛加入反秦大軍的盛況,根本沒有時間想家。可今夜,他們思鄉的惆悵都化為鹹澀的淚水,嘩啦啦地湧流。

“張楚國完了!”一位義軍將士的哭聲在夜色中顫動,“大王一走,張楚就完了!”

“與其等天亮死在秦軍手中,倒不如趁天黑尋一條生路!”

“你等休得胡說,王彤平日待我等不薄,即便要走,也要給王彤打個招呼。”

“打了招呼還走得了麽?他一心要尋找大王。”

接下來是沉默,隻有冷風在耳邊吼叫。大約亥時二刻,他們終於決定不辭而別了。

漏交子時,王彤回到了始發地,幾位百將也都回來了。問陳勝的下落,大家都失望地搖搖頭。各屯報了清點人數,已剩下不到二百人。

“估計到天明,還會有人走。”暗夜裏,一位“百將”嘟囔道。

王彤抬頭看看黑魆魆的天空,長歎一聲:“孰料讓二世聞風喪膽的張楚義軍竟至有今日。你等願走者,我雖無路費可助,但絕不阻攔。我心意已決,定要到城父與呂大人會合。即便楚王遭遇不測,也要重張張楚大旗,為大王報仇。你等不必先回答,思慮好了再說不遲。”

他們幾乎與子夜一起陷入沉默,又與子夜一起走向淩晨,百將們紛紛表示願意追隨王彤奔往城父,誓與張楚共存亡。

“如此甚好!他日張楚重生,諸位皆為功臣。請各位回到各曲用過餱糧,向城父進發。也許,會與大王相遇。”王彤向大家舉手打拱。

……

陳勝從昏迷中醒來,就聽見夜色中傳來隱隱約約的“大王……大王”的呼喚聲,想回答卻是沒有力氣,嘴張了幾張,連他自己也聽不清楚。

“本王這是在何處?”他問坐在車轅上的莊賈。

“你不是要前往城父麽?”

“你?”陳勝吃驚地咽了口唾沫,幾個月來,他第一次從莊賈的口中聽到用“你”的人稱,這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

他想坐起來,剛一動身,就覺得頭疼異常,這時候又聽見莊賈道:“你最好安然躺著,你我便都相安無事。”

他不再說話,模模糊糊地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火海。哦!他記起來了,他是昨日黃昏從潁河冰麵上過河的。當時身後就是熊熊燃燒的大火,還有要湧到對岸去的義軍。哦!跟在左右的不是還有王彤和鄧說麽?為何現在隻剩下他和莊賈兩人了呢?他記起來了,莊賈當時為了擺脫秦軍的追擊,選擇了一條不為人知的小道。他當時幾乎不假思索就答應了,自從入城驚馬後,他就從來沒有懷疑過莊賈的忠誠。

一個時辰以後,他們已經遠離了義軍隊伍,孤零零地行走在通往城父的小路上了。他覺得口渴得厲害,莊賈不失時機地遞上水囊和餱糧,他喝過水,剛剛嚼了幾口餱糧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當這一幕幕地從他眼前流過之後,他忽然就有了一種驚懼,使盡渾身力氣問:“你是為本王下了迷藥麽?”

耳邊傳來的是莊賈幹澀的笑聲:“你說呢?”

“你要叛本王而去,本王並不強留,你何必要加害於本王呢?”

莊賈跳下車,環顧了周圍環境,看到這是一片荊棘滿布、雜樹叢生的林子,自語道:“就於此處吧!”

“你想殺本王,就不怕鄧說、王彤將你碎屍萬段麽?”

“哼!鄧說早已葬身火海,王彤根本想不到你我會來到此處。”

“本王平日待你不薄,為何叛我?”

“事到如今,我也不想瞞你。前日夜間送朱房、胡武回城,我等就商議用你的頭顱做歸順朝廷的見證。”莊賈伸出手掌,摸了摸陳勝的長發,“你也知道,眼下你的頭顱可值錢呢。朝廷詔命,有生擒陳勝者,可以為郡丞;獻頭顱者,可以為縣令。如此好事,你就成全了吧!”

莊賈說著,就從身後拿出一條平日行車用的繩索,向陳勝脖頸套去。陳勝去摸腰間的寶劍,卻發現不在身邊;他使出全身力氣揪住繩索,怒罵莊賈忘恩負義。然而,中了迷藥的他怎敵莊賈那有力的臂膀,他隻覺得胸口堵得慌,漸漸地思緒越來越模糊,那一刻,他看到了吳廣、周文……他怒目圓睜,把莊賈猥瑣醜陋的形象永遠定格在瞳仁間。

黑夜掩蓋了罪惡,也掩蓋了仇恨,更掩蓋了莊賈心頭的戰栗和恐懼。他伸出手指在陳勝鼻翼間試了試,確認其氣絕身亡,這才從車上拿起陳勝從未離身的寶劍割下他的首級,放進行囊,邁開了向西的步伐。

他很慶幸沒有看到陳勝最後的麵目。他在鄉間時就聽人說過,凡被勒死之人,眼睛圓睜,舌頭外露,很猙獰可怕。

“嗚啾啾……嗚啾啾……”從身後傳來戰馬仰天嘶鳴,他回身看去,那馬幾乎同時前蹄跪地,發出深長的哀鳴。莊賈渾身發抖,“噗嗒”一聲就滾進了旁邊的河溝……

澠池城破人亡的日子裏,新立的魏國丞相周市的使者卻帶著親筆信到了據守豐縣的雍齒將軍府上。

周市擁立魏國公子寧陵君為魏王的消息雍齒早就知道了,在他看來,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那方水土本就是魏國的,隻是因為秦始皇掃滅六國,才使得這些昔日門前車水馬龍,拜者相望於道的貴人們背井離鄉,顛沛流離。張楚國立,物歸原主,此天經地義也。陳勝算什麽?不就是一個刑徒的屯長麽?怎可以據九垓八埏之乾坤呢?接著,又傳來武臣等人自立趙王、燕王的消息,雍齒更是暗地彈冠,覺得諸侯異政的戰國時代又回來了。

由陳勝他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了劉邦。一個小小亭長亦想經天緯地?這不,兩個多月前伏擊泗川郡守薛壯小勝之後,回戰薛城,盤桓兩月而不能下,乃天不予矣!

劉邦數次遣人催促雍齒出兵馳援,他都以糧草不足為由而拖延,為此他同蕭何發生過幾次齟齬。他輕視陳勝,期待重回諸侯割據時代的見解遭到了蕭何毫不留情的嘲笑和批駁:“將軍所見,皆不合時宜之說。夫秦興數載而亂起,乃在亟役萬人,暴其威刑,竭其貨賄,負鋤梃謫戍之徒,圜視而合從,大呼而成群。時則有叛人而無叛吏,人怨於下而吏畏於上。天下相合,殺守劫令而並起,咎在人怨,非郡邑之製失也。”

雍齒自覺理屈,卻是不服:“先生說過,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今張楚未強而諸侯立,足見周道煌煌,彌久益堅矣。”

蕭何目光閃過依稀輕蔑,話語中就帶了諷刺:“張楚王有言‘燕雀安知鴻鵠之誌’,休看彼等此時擁兵自重,未知彼如燕巢幕上,危若朝露。即張楚不存,沛公必得天下。”為了促使雍齒出兵,蕭何又進一步道,“足下若不信,君我不妨擊掌,若是足下言中,在下願俯首稱臣;若是在下猜中,將軍隻需服膺沛公即可。”

雍齒被逼到絕處,隻好答應出兵。第二天,他遣了嶽恒率領一部人馬前往薛城會戰,孰料出城不遠,就被泗川郡尉虔的兵馬攔截,他遷怒於蕭何,幹脆將之軟禁起來,不許他再接觸屬下遊說出兵了。

這會兒,雍齒正在擁著一位叫嬌娘的女子喝酒,那女子粉麵黛眉,額頭白皙而又光潔,雖然穿的是百姓家女人穿的袿衣,可斜領、窄袖,長僅及腰際的上襦和那由四幅素絹連接拚合而成、上窄下寬、不施邊緣、下垂至地的下襦,裝束得她婀娜美豔。從鼻翼間呼出的微微的香氣令雍齒陶醉了,心猿意馬的他一手摟著女子纖細的腰肢,一手伸向斜領不掩的酥胸。那女子一扭腰肢,哧哧笑道:“大人不安分啊!嗯……”身子卻懶懶的靠到懷裏。

雍齒哈哈大笑,俯下身子給女子灌酒:“安分了還是男人嗎?昔日在沛縣,我看那些郡守縣令娶妻納妾,心想有一日也享享這福,哈哈……”

這女子是劉邦離開豐縣後當地的一位富豪送來的,聽說此前是富豪家的一位婢女。義軍進了豐縣,為了保護家產不被劫掠,富豪原本是要送給劉邦的,不料被蕭何發現,狠狠一頓數落,他轉而又送給守城的雍齒。果然,雍齒寫下一張手諭,從此富豪依然如故。

雍齒喝著酒,摟著女子很是愜意。他眯起眼睛看著窗外冬雲從門前飄過,心想這世上的人包括陳勝等不瘋即傻,何須打打殺殺,天天擁一個芬芳繞膝的女人不好麽?他抱起身輕如燕的女人,轉身就朝帳後走去,卻不料門外傳來嶽恒的聲音:“啟稟將軍,魏國丞相周市的使者駕到。”

雍齒很掃興,使了個眼色,那女子知趣地進了後帳。然後他正了正衣冠重新坐定,這才朝外麵喊道:“你且進來,我有話說。”

嶽恒進來先行了禮,雍齒問道:“你說我見還是不見?”

嶽恒這幾個月跟隨雍齒從沛縣打到豐縣,雖然是在雍齒麾下,可他親眼看到劉邦性度恢廓,胸有大略,知人善任。尤其是明知道雍齒不服,卻仍將守豐縣的大任交給他,單是這份胸懷,就讓嶽恒感喟不已。也正因為如此,他一直覺得很糾結,他曾受過雍齒的恩惠,即便有什麽也隻能忍著。現在,這種糾結就擺在麵前。

“屬下唯將軍之命是從。”嶽恒的眼睛閃了閃,以這樣的語言來表達此時的心境,也是他唯一能夠做得出的選擇。

“你就這點好!”雍齒很滿意地笑了,對於嶽恒對劉邦的讚譽,他時不時也聽到,可他相信,比起個人恩澤,那些隨口而出的讚譽或許就是逢場作戲,“我以為,魏咎家世顯赫,複國重任,非他莫屬。倘能給我一個郡守或者郡丞,何須跟著劉季漂泊呢?”

“將軍,此事是否與蕭先生商議一二?”嶽恒勸道。

“糊塗!難道你不知他與劉季乃沛縣舉事首謀麽?若是與他商議,我還能做主麽?”雍齒不悅道。

“將軍與劉季畢竟均自沛縣來……”

“道不同不相為謀。劉季與我曾多次賭場交手,每逢輸局,百般抵賴,言而無信,豈能成得了大事。”見嶽恒收了話頭,雍齒便要他請周市的使者到前廳見麵。此刻,魏國使者與雍齒就坐在將軍府的前廳說話了。

“丞相素仰將軍豪爽俠義,遣在下來拜訪,現有薄禮送上,還請將軍笑納。”使者說罷擺了擺手,就有隨從捧一木匣進來,那木匣的四角都鑲了耀眼的銅箔,看上去十分豪華。使者慢慢打開木匣,就呈現出一對玉璧來,顏色翡翠溫潤,撫之細膩滑爽。輕輕敲擊,聲音清脆悅耳,餘韻悠揚。

雍齒頓時睜大了眼睛。

使者告訴雍齒:“這玉璧就是魏文侯賞給寧陵君祖上的,他聞聽將軍愛玉,遂割愛奉贈。”

雍齒示意使者落座,笑吟吟地接過玉璧,小心翼翼地置於案頭,說話間就帶了分外的親近:“丞相有何吩咐,不妨直說。”

但見使者從袖間拿出一封信劄,雙手舉過頭頂,雍齒接過來打開一看,那信是周市奉魏王魏咎的命寫來的,蓋著鮮紅的王璽,話也說得字字如針,直指雍齒心底軟處——

方今之勢,秦室傾危,四方雨驟,吳廣新喪,周文自刎,陳王不能自顧,諸侯複起,紛紛自立。劉季者,鄉間鄙陋齷齪之徒,胸無壯誌之輩,以出入賭場之身而謀天下,以區區亭長之能而率三軍,豈非蚍蜉戴盆,不自量力?將軍者,沛縣世族,豪強一方,振臂一呼,應者萬千,何必屈居於庸輩之下?魏王乃魏國公子,昔為寧陵君,門客數千,家資累萬,今欲複國,前途無量,將軍何不效良禽而擇檜木,歸附魏王,共圖大計,他日必成諸侯,砥柱國中。萬望勿失良機。

但雍齒不是劉邦,他看重的是眼下的利益:“不知魏王如何安置我?”

使者道:“丞相言道,隻要將軍歸魏,將以泗川郡守任之。待他日國是勘定,將軍必為國之棟梁,位在三公。”

“好說!好說!”

“不過,丞相還有一事相求。丞相聞蕭何乃沛之大賢,欲任為吏。將軍若能說服其北上,功莫大焉。”使者又道。

“這個不難!他現就在營中。請使君轉告丞相,諸事末將做主。”雍齒說著,傳嶽恒進來道,“我設宴款待魏使,你來作陪吧。”

……

宴罷歸來已是薄暮冥冥了,冬日天短,夕陽徘徊片刻就落在複新河水中了,河麵上的冰被照得瑟瑟發紅。嶽恒在軍營裏走了一圈回來,天已經完全黑了。他的心中似乎揣著一隻兔子,慌得突突跳。

剛才宴席上雍齒與使者的談話讓他感到害怕。這就是那個對自己有知遇之恩的雍齒麽?這還是那個亂軍中揮刀如風的雍齒麽?他怎麽輕易就把一座城池獻給了遠在北方的魏咎呢?他沒有考慮此乃沛公的立足之地麽?他記得前幾天沛公還遣人送來信劄,說冬日天冷,薛城久攻不下,準備退進豐縣休整,孰料這裏卻發生了如此變故。

一邊是滅秦大計,一邊是滴恩泉報,嶽恒陷入痛苦的糾結,在房內輾轉反側到淩晨子時,終於做出了選擇。不管雍齒將來如何對待自己,他都要救蕭何出去,他不能讓從沛縣走出來的兩位同鄉兵戈相見,更不能看著雍齒越走越遠。想到這裏,他從榻上爬起來朝外走去。不遠處就是蕭何的居室,帳幔上映出他高大而又清瘦的身影。哦!他是知道了什麽嗎?

是的!這些日子,蕭何沒有一天不思念劉邦的。他至今仍然清晰記得劉邦語重心長的叮囑:“豐縣者,我軍進退之所據,成敗之樞紐也。留公與雍將軍同守,乃因公憂國奉公,恪居本位,勤不告勞。”

隻有蕭何讀懂了劉邦話中的意思,他們曾不止一次地交換過對雍齒的看法,兩人幾乎同出一見。此時,便愈益覺得肩頭責任的重大。

他沒有辜負劉邦的囑托,在義軍前往薛城的日子裏,他一有空就在雍齒耳邊傳遞劉邦如何看重他驍勇善戰,禮讚他忠烈可嘉,寄予他卓勞洪勳的信息。蕭何相信,這些看似閑敘的細語和風,於穩定雍齒的心誌會有潤物效用。後來,在劉邦久攻薛城不下時,他也曾派嶽恒出城馳援。但蕭何深知,要豪族出生的雍齒從內心服膺劉邦殊非易事,他隻要能做到讓他不懷離亂之心即可。可從昨日午後,一位陌生人來到豐縣後,他就覺得自己如同身陷牢獄,居室門外徒然地多了崗哨。

“我乃沛公丞督,奉命與將軍同守豐縣,你等這是為何?”蕭何剛一出門,就被雍齒的衛士攔住,禁不住臉色陰沉地問道。

那為首的伍長臉上便很不自在:“卑職也不知道,此乃將軍衛士安排,卑職隻是履行軍令而已,請大人不要為難。”

“我倒要問問雍齒為何如此,看他日後怎樣見沛公。”蕭何憤而拂袖朝外走,但他很快就被衛士攔住了,他們不再解釋,隻是麵無表情地揮手示意他回去。

蕭何反身回到內室,關起門眉頭就皺在一起了。他現在沒有考量個人的安危,而是著急劉邦還不知道這個消息。倘是雍齒降秦,那薛城、豐縣兩麵夾攻,沛公危矣。

蕭何再也無法閉目安坐,他在屋內來回踱著步子,雙手來回摩挲,為自己找不到傳遞信息的途徑而心煩意冗,坐臥不寧。

門外響起雜遝的腳步聲,接著傳來說話聲,蕭何聽出來了,來者乃是雍齒的裨將嶽恒。

“將軍吩咐過,任何人不得見蕭先生。”

“我是外人麽?”

“這……沒有大人的命令,恐怕……”

“哦,那將軍請吧。”

嶽恒推開門,透過燈影就看見蕭何著急的神色,也不解釋,立即高聲道:“你這等小人,將軍待你不錯,你卻要背主降秦,且不論沛公,雍將軍豈能饒你。走!隨我前去受審,如何與泗川郡丞合謀,以致薛城久攻不下。”言罷,他從腰間拿出一條繩索將蕭何從身後縛了。

蕭何會意,口裏道:“你等鄉野之輩,欲與強秦為敵,宛若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接著,他倆就在伍長和士卒的麵前推推搡搡地出了門,順著城牆根直向東門而去。拐過城牆角,嶽恒的貼身衛士早在那裏備好兩匹馬。兩人來到城下,值守的城門司直上前盤問道:“將軍有命,夜間緊閉城門,以防秦軍來襲。將軍此時出城,卻是何故?”

嶽恒揮了揮手中的絹帛道:“此雍將軍手諭,命我等去城東打探秦軍蹤跡,以防章邯老賊來襲,快開城門,誤了大事,你等擔待得起麽?”

司直彷徨片刻,借著燭火看了看絹帛,見那手書拙樸中透出稚嫩,顯然非文吏之筆,遂打開城門。蕭何用黑絹裹緊麵容,跟在嶽恒身後,一躍出城,一口氣跑了四十多裏地。

一彎冬月冰冷地掛在西天,風吹過肩頭,剛才汗流浹背,此時卻冷寒滲骨。嶽恒望著淡淡的月色,在馬上與蕭何拱手作別,話裏卻含了依依不舍:“與先生相處數月,勝讀詩書萬卷。於此往東,百四十裏即到泗水,公我就此作別。請稟報沛公,雍將軍已歸順魏國,並已獻豐縣,請沛公早做準備。”

蕭何感謝嶽恒危難時舍身相助,懇切地邀他同往薛城謁見劉邦:“良禽擇木而棲,雍齒胸無大誌,將軍在彼身邊枉度青春,何不隨我投奔沛公,共謀大業。”

嶽恒十分感謝蕭何的坦誠,卻婉謝了:“末將從小受雍齒撫養教誨之恩,此時離開,於心不安。”

“我擔心雍齒惱羞成怒,加害於將軍。”蕭何勸道。

嶽恒笑了笑道:“眼下還不致如此。再說諸侯複國紛立,看似群雄逐鹿。然依在下觀之,天下歸一,人心所向,欲圖複國,不過狂人夢魘。雍將軍被周市收買,不過暫入迷途,末將將不遺餘力說服將軍歸來。”

這一番話重情重義,讓蕭何對眼前這位平日訥訥其言的少將軍有了耳目豁然的感覺:“如此甚善,我在沛公營中恭候將軍到來。”說罷,他回看了一眼月色朦朧的曠野,揚鞭催馬而去……

西方天地連接處,驟然燃燒起千百火把,嶽恒收回目光,撥轉馬頭迎著火光而去,那是雍齒的兵馬追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