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後要與恭親王聯手

懿貴妃吩咐說:“皇上走了,你們摘帽纓吧。”

官員太監的帽纓都是紅的,國遇大喪,首先是要把紅帽纓摘掉,以白布遮蓋。宮中的燈籠也都要套上白布,紅蠟燭也都要換大白蠟。

這些事情不用懿貴妃操心,也不必安德海操心。

“你過去打聽一下,皇太子是不是已經繼位。”

國不可一日無君,皇上駕崩,皇太子都是立即柩前繼位。這其實不用擔心,懿貴妃關注的是她的皇太後身份。作為皇上生母,她應當尊為聖母皇太後,皇後要被尊為母後皇太後。兩宮並尊,但是否同時禦封,關係不細。這些不用向安德海交代,他自然應當及時探明報告。

過了半個時辰,安德海回來了,給“懿貴太妃”道喜,皇太子已經柩前繼位,當上皇上啦。懿貴妃一聽貴太妃的叫法,勃然大怒,惡恨恨地說:“皇上駕崩,你道哪門子喜!自己掌嘴二十!”

等安德海自己打完了,她才問:“怎麽回事?”

安德海自然知道問的是什麽,捂著腮幫子說:“皇上繼位後,肅順教導皇上應當尊皇後為皇太後。其他妃嬪,尊為太妃太嬪。”

懿貴太妃隻覺得血往太陽穴湧,頭疼得厲害,說:“快扶我躲下。”

她躺下想睡一會兒,卻無論如何睡不著,隻恨不得把肅順生吃了。一會兒又恨皇後——如今的皇太後,今天夜裏已經把話說的那麽明白,姐妹兩個要齊了心,這時候自己不便說,她應該提醒肅順,兩宮並尊才對。老實人的無用也真是可恨。

皇後冊封為皇太後,她必須過去行禮。但應當尊為皇太後的人以貴太妃的身份出頭,她無論如何咽不下這口氣。沒有其他辦法,隻有裝病——其實也不用裝,她確實頭疼的厲害。她打發安德海去向皇太後告病,順便打聽一下皇上此時在幹什麽。

大約半個時辰,安德海回來了,說皇上親視大行皇上小殮後,移靈至煙波致爽殿正間,此時正在守靈。懿貴太妃本想把兒子叫過來,問問他為什麽當時不與皇後一塊封太後。這件事情,已經讓侍候皇上的太監教導過的。可是一想,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又在靈前,心裏不知多麽慌恐,哪裏想得到這麽多,還不是完全按肅順的教導來辦?不怪兒子,隻怪肅六太可惡。

到了午後,皇太後打發宮女來問貴太妃的病好些了沒有,如果好些了的話,請貴太妃移駕,有事商量。

懿貴太妃讓安德海問是什麽事,宮女說好像讚襄政務大臣遞了一道旨意,是恭理喪儀大臣名單,得在上麵蓋章。

懿貴太妃冷笑一聲說:“我病得厲害,去不了。你告訴她,我病得厲害,剛剛睡著了。”

到了下午,懿貴太妃仍然“在熟睡”。而恭理喪儀的名單急於發布,肅順、載垣、端華三人到皇太後宮裏回了好幾件雜事,順便催問恭理喪儀名單,聽說懿貴太妃還在睡,肅順與載垣對一下目光,說:“恐怕未必真睡著。”

皇太後問:“她一夜沒睡,今天頭疼又犯了,上午才睡著,你這話怎麽說?”

肅順說:“奴才想,她大約是在等太後的封號。”

“啊,對了,肅順,她也應該尊為皇太後吧?”皇太後也恍然大悟,明白毛病正是出在這裏。

“是,按祖宗家法,皇後尊為母後皇太後,皇上的生母尊為聖母皇太後。”肅順說,“雖是並尊,但皇後是正宮,皇上先尊母後皇太後,也沒什麽不妥當。”

“咳,反正都是皇太後,一塊封多好。”

“今天皇上柩前繼位,尊封母後皇太後,時機恰當。此時皇上正在守靈,就不太合適了。”肅順有一套說辭,“明天大行皇上要奉安梓宮於澹泊敬誠殿,皇上還要檢視大殮,那時候在親貴眾臣前再尊封聖母皇太後比較隆重。”

皇太後想了想,覺得也有道理,隻能如此了,便說:“名單的事你們放心好了,一會兒我去看她。”

出了皇太後宮,肅順對載垣、端華說:“她這是和咱們耗上了。好,看誰耗得過誰,寧願晚一天發布名單,也不能向她低頭。”

載垣說:“早晚是要封太後的,躲不過去。”

“早晚大有講究,早一天也體現了出了尊卑。大行皇上交代我們要尊敬皇後,我這也是按大行皇上的旨意辦。”

皇太後到了西跨院,問安德海:“你們主子睡醒了沒有?”

安德海說:“奴才還不太清楚,前一陣還在睡,容奴才去瞧瞧。”

等皇太後進了套間,懿貴太妃一副剛剛睡醒的樣子,說:“這些奴才也不早通報一聲,沒出去迎皇太後。”

皇太後連忙拉她起來,說:“咱們姐妹何必那麽多講究。”

懿貴太妃說:“姐姐剛封了皇太後,我應當去行禮的,可是偏偏不爭氣,這時候病倒了,連大行皇上的靈前也沒去行禮。”

皇太後說:“別那麽見外,你也是皇太後,明天大殮皇上要在親貴大臣麵前親口來封。”

於是將肅順的說法說給懿貴太妃聽。懿貴太妃聽出是肅順的詭計,但太後一心為自己打算,實在是啞巴吃黃連。這也就是說,明天的大殮禮,自己仍然不能以皇太後身份參加,便說:“我頭疼的老毛病又犯了,還帶了頭暈,不知道明天的大殮禮能不能參加。”

皇太後信以為真,安慰她說:“不要緊的,等你好利索了,好好在大行皇上麵前行個禮就是了。”

於是拿出恭理喪儀名單。懿貴太妃聽說上午已經安排人來過,一副被蒙在鼓裏的表情,說:“這些狗奴才真是越來越不會當差了,這是什麽時候,也敢耽擱!”作勢要叫小安子責罰。

皇太後說:“他們也是好心,你又何必生氣?”

於是懿貴太妃拿出大行皇上賜的印,在文末鈐上“同道堂”。

次日辰初,大行皇帝移靈至澹泊敬誠殿。小皇上在六額附的陪同下先是在煙波致爽殿台階下跪送,然後趕到澹泊敬誠殿後簷下跪迎。到巳初行大殮禮,小皇上當著諸大臣的麵封懿貴太妃為聖母皇太後。

大殮禮後,肅順、載垣、端華三人來見皇太後,有幾件事情需要回奏。第一件就是封皇太後的上諭,分成兩件,一件是封母後皇太後,日期為昨天;一件是封聖母皇太後,時間是今天。母後皇太後說:“既然是兩宮並尊,何必用兩道上諭。我看日期也不必分別,都署昨天好了。”

既然已經達到貶抑懿貴太妃的目的,肅順也不必再堅持,由他親自執筆——載垣端華腹中墨水實在有限,視文字為畏途——重新寫旨呈進。

皇太後有自知之明,怕有不認識的字,說:“你念來我聽就行。”

肅順於是念道:“鹹豐十一年七月十八日內閣奉上諭:朕纘承大統,母後皇後應尊為皇太後,聖母應尊為皇太後,所有應行典禮,該衙門敬謹查例具奏。”

皇太後點點頭,表示同意。她實在聽不出有什麽不妥當處。

接下來還有三件事,一件是道光、嘉慶駕崩後,都曾經有旨不準各省將軍督撫提鎮等大員叩謁梓宮,也應遵此成例;一件是梓宮回京,道路必須拓寬,每天居停地方,也需搭建蘆殿,古北口以內,由直隸總督負責,古北口以北,由熱河都統辦理;還有一件,是關於長江水師指揮問題,鎮江馮子材奏請,長毛占據江蘇大部後,購造大批戰船,長江下遊倍受滋擾,請派水師到下遊,並駐泊鎮江,派人專門統帶。鹹豐帝本已諭準,但江寧將軍都興阿上奏,認為官軍水師力量本來就單,如下遊再派指揮,則事權不一,呼應不靈。認為還是統一指揮,何處有警,便駛援何處為上。讚襄政務大臣的意見,同意都興阿的意見,但將來鎮江有警,必須妥籌策應,鎮江堅守孤城,如因水師策應不及,致有疏失,惟都興阿等是問。

前兩件事皇太後還能聽得明白,關於長江水師這一件,她完全一頭霧水,更不用說發表意見,隻好說:“好吧,你們把旨意放在這裏,一會兒我和聖母皇太後蓋印。”

還有一件事,不必發布旨意。要在煙波致爽殿西暖閣的佛堂設“倚蘆”,供皇上在這裏席地寢苫。為了照顧皇上起居,肅順建議母後皇太後住到東暖閣。皇太後一口答應,東暖閣有大行皇帝的禦書房,在此召見讚襄政務大臣比在皇後宮裏方便得多。但她同時提出,讓聖母皇太後住到西暖閣,既便於照顧皇上,也便於兩宮商量事情,並且:“旨意要我們兩人蓋章,住得近點兒也方便。”

這又出乎肅順的計劃,他本來是有意尊崇母後皇太後,沒想到便宜了聖母皇太後。

母後皇太後帶著四份上諭,前去看望聖母皇太後。先讓聖母看第一份上諭:“他們非要弄兩件上諭,還要把咱倆分在兩天封,我沒同意,讓肅順就在我宮裏改的。”

聖母皇太後說道:“姐姐,你可知道肅六為什麽非要把咱倆分在兩天嗎?他是成心挑拔你我的關係,讓咱姐妹倆生分,他好從中糊弄。”

母後皇太後說:“對了,今天前幾道上諭我都看得明白,最後一道,他們說得我稀裏糊塗,現在想想,他們就是成心讓我糊塗。”

聖後皇太後看了最後一件上諭,說:“姐姐,這份上諭不能這麽發下去,咱得弄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馮子材為什麽要求下遊水師單設,都興阿為什麽又反對,咱們非看了他們的原折不能確定到底誰對誰錯,得讓他們把折子呈給咱們閱。”

“他們要不答應呢?再說,我也看不明白。”

對看折的權力,聖母極為看重,不然依樣畫諾,豈不是肅順的傀儡?她極力勸說母後皇太後爭取到這一權力:“姐姐不用怕,你看不明白,我看明白了一點點給你講清楚。”

於是當即決定,在母後皇太後宮中召見讚襄政務大臣。等肅順和載垣、端華三人回到母後宮中,見兩位皇太後一左一右並坐,就有些奇怪。聖母皇太後說:“四件上諭,三件都已鈐印,關於長江水師那一件,暫時沒有鈐。”

肅順直通通地問:“為什麽?有什麽不對嗎?”

對肅順如此責問,聖母皇太後心裏極其厭惡:“談不到對不對。沒有看兩方的原折,無法判定誰對誰錯。”

肅順又問:“那聖母皇太後是對我們讚襄政務大臣不信任了?”

“沒有,你們是大行皇上信任的人,我和姐姐沒有什麽好懷疑的。”

母後皇太後也說:“對,我和妹妹都信任你們。”

聖母皇太後說:“信任歸信任,不等於我們不看折子。既然要在上諭上鈐印,那麽當然要對上諭所涉及事件有所了解。”

載垣說:“聖母皇太後說得不對,大行皇上說得明白,隻有文首文末鈐印,並未說要看折子。”

母後皇太後一聽這話,就覺得自己理虧,但聖母皇太後卻十分鎮定,問:“載垣,那我問你,大行皇上為什麽要讓我和姐姐在上麵鈐印。”

載垣說:“表示對皇權的尊重。”

“那就是了。皇上如今年幼,誰幫助皇上維護皇權?除了你們八位,當然還有我們姐妹倆。所以,我們應當對上諭負責,你們也應當呈閱折奏。”

端華說:“這有些繁瑣了,不是大行皇上意思。”

聖母皇太後說:“鄭親王,如果這不是大行皇上的意思,那大行皇上的意思又是什麽?如果大行皇上不是這個意思,那就不會讓我們姐妹倆多此一舉在上諭上鈐印。把兩顆印給你們隨便去蓋,或者幹脆不要這兩顆印就是了。大行皇上豈非多此一舉?”

這一問相當利害,三個人竟然被駁得無話可說。肅順說:“聖母皇太後的要求與大行皇上的交代有異,讚襄政務是八位大臣,我們得回去與其他五位商議一下。”

聖母皇太後說:“好,姐姐和我等著你們回話。”

三個人極其敷衍地行個禮,幾乎是甩袖而去!聖母皇太後指著他們的背影說:“姐姐你瞧瞧,他們哪還有點敬畏謹持的意思!”

“如果他們不答應,那可怎麽辦。這不就剛開始辦事就談崩了嗎?”母後並未計較禮節,而是擔心八大臣不會同意呈閱折奏。

聖母皇太後很有把握地說:“他們必須答應,咱們站在理上——他們要是不答應,咱們就把行在的親王、禦前大臣還有宗人府宗正叫起來,讓他們評評理。”

母後皇太後說:“這裏麵也是他們人多。”

聖母皇太後一想,果然如此。這時她心中一個盤算好久的計劃說出來:“姐姐,真正能幫上咱們的,恐怕隻有六爺了。實在不行,就把他召來,問問他有什麽辦法。”

母後皇太後連連搖頭說:“那總得有個理由,剛剛下了旨,不讓大家到行在叩謁梓宮。再說,洋務那一攤子,也離不開他。”

兩個人正在彷徨無計,卻從窗戶裏看到肅順為首,端華、載垣緊隨其後進了院子。母後皇太後很緊張,聖母皇太後卻一下坦然了,因為她看到肅順手裏拤著一摞奏折。

三人行了禮,肅順說:“回去後和大家商議了一下,大家覺得皇太後的要求有道理。這是最近壓住的折子,十好幾份,請皇太後盡快閱示,都等著辦理呢。”

聖母皇太後說:“剛才我還和姐姐說,讚襄政務大臣是大行皇上信任的人,也是通情達理的人,一定會將折奏呈閱。”

這話聽上去像是讚揚,其實暗藏機鋒,如果八大臣不同意,就是不通情達理了。載垣想要說話,早被聖母皇太後截斷了話頭,說:“其實,我和姐姐非要這樣辦理,既是為了維護皇權,也是為了維護你們。”

這真是豈有此理。

“你們不要以為我這是強詞奪理。如果你們繕進什麽旨意我和姐姐不聞不問,就鈐印,這和把兩個印交給你們又有什麽區別?傳到外麵去,外麵的人會不會說,讚襄政務大臣恃信驕橫,視皇太後為傀儡?”

聽聖母皇太後這麽一說,三個人還真是嚇了一跳。

聖母皇太後趁熱打鐵,說:“你們八個人,大行皇上是賞識的,不然不會讓你們讚襄政務。尤其是肅順,皇上許多次對我和姐姐說過,大清內憂外患,沒有肅順這樣的人來整肅風氣,局麵恐怕不知要壞到哪裏去。沒有肅順這樣的奴才在前麵給朕頂著,那麽多麻煩事,煩也把朕煩死了!”

這話肅順信,因為大行皇上也親口這麽讚過他。

“我還是剛才那句話,信任和看折子是兩回事,我和姐姐看折子,不意味著就是不信任你們,反而外麵會說,所有旨意都是經皇太後仔細斟酌的,讚襄政務大臣沒有蒙蔽,也沒有擅權。你們且想一想,這是不是對你們的保護?”聖母皇太後又指指那一摞折子,“我和姐姐看折子歸看折子,那麽多事情,政軍,軍務,還有洋務,我們哪裏懂,還不都是靠你們來讚襄?”

這番話說下來,肅順首先讚同了,說:“皇太後說得有道理。今後不但所有折奏一概呈覽,繕遞的上諭有何不妥,皇太後也可以指正。”

聖母皇太後說:“那是當然,不過,你們繕遞的上諭姐姐和我都相信,一定是妥當的。”

三個人“嗻”一聲退出去,這次,沒再像上次那樣甩袖而去。等出了宮,端華對肅順說:“老六,你今天太順著西邊了,有理沒理,都答應了她。”

肅順心裏有些懊惱,嘴上卻說:“她一個二十六七的小娘們,懂什麽?大政那是她一時半會兒能學會的?讓她看折,翻不了天的。就今天這十幾份奏折,她要看明白也得好幾天。”

與三位讚襄政務大臣垂頭喪氣不同,母後皇太後十分欣慰,說:“妹妹,我可是服了你了,竟然把他們三個製服了。”

聖母皇太後說:“因為咱們站在理上了。”她從懷裏取出“同道堂”印來,在關於水師的那份上諭上鈐印。

母後皇太後說:“你不說要看折子嗎?”

“我隻是幫姐姐把閱折子的權力爭過來,並不是非要看都興阿的這份折子。”聖母皇太後又指指首尾的鈐印說,“姐姐,皇上給我們這兩顆印,是大有講頭的。他那麽多印,為什麽偏偏賜下這兩顆。‘禦賞’,代表的是皇權,‘同道堂’,這本是大行皇上書房的名字,同道,這二字頗有講究,是讓我和姐姐同心同道,輔佐皇上,維護皇權。”

母後皇太後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說:“可不,細想想,大行皇上可真是用心良苦。”看看那一摞奏折,皺皺眉頭說,“妹妹,這一堆折子,什麽時候看完!”

聖母皇太後有意要顯擺一下,說:“一大堆折子,往往需要動腦筋的也就幾件。大多數是報告情況,批個‘知道了’或者一個字‘覽’就行了,有的提出建議,如果無關緊要,批個‘依議’,如果辦得好,可以批一句‘所辦甚是’。有的是請示機宜,就非做出答複不可,或行不行,不行該怎麽辦,也要有所指授。”

在聖母皇太後看來很簡單的事情,母後皇太後卻覺得實在複雜得讓人頭疼。

聖母皇太後翻了翻奏稿,很快把幾件丟到一邊,說:“這是普通的問安,不必細看。”然後又理理剩餘的十幾份,說,“這一堆奏折,看上去不少,但細分也不多。六爺就奏了三件,一件是奏報與布路斯國議定通商條約情形,後麵又附有給布國公使的照會,再有布國公使回複的照會;一件是報告法國公使布爾布隆告上海道的狀,因為上海道不允許法國人在上海租地建房棧,六爺已經讓江蘇巡撫查辦,後麵又附有法使給總理衙門的照會,總理衙門給法使的照會;第三件與英國人有關,是英國人雇的華人私帶貨物進京。”聖母皇太後仔細看了一會兒說,“哦,是這麽回事,根據條約,北京不是通商口岸,所以不能私帶貨物到北京來,以免偷漏關稅。英國公使館的參讚威妥瑪,向六爺報告,他們使館雇的中國人從天津過來,帶著幾隻大箱子,懷疑裏麵有走私物品,讓六爺派人去查辦。一查,果然有洋貨,不但讓他補了稅,英國人還把他辭退了。”

母後皇太後說:“咦,英國人倒是不護短,還自己去告狀。”

聖母皇太後說:“這大約是英國人向總理衙門示好,表示他們嚴守條約。這件事說明什麽?說明六爺辦洋務辦得好,外國人都服氣。批個‘知道了’也行,但六爺辦理的好,也可以批‘所辦甚是’,這就是對六爺褒獎了。”

母後皇太後由衷讚歎說:“你可真行——你還真要在上麵批嗎?”

聖母皇太後說:“我不去批,讓肅六他們辦去。但咱們事情都知道了來龍去脈,他們要是辦得明顯失當,咱們就有話好說了。”等她又翻了幾件,說,“哦,這裏有一件是禦史彈劾直隸的一個知縣,吃了原告吃被告,而且還借辦團練之名,逼勒練捐,大部分銀子都與他的師爺貪墨了。”

“哦,這個縣官真可惡,應當立即抓起他來。”母後皇太後聽了十分氣憤。

“不能立即抓。”聖母皇太後說,“得批給直隸總督,讓他派人去查,查實了,讓他們提出辦理辦法就是了。”

母後皇太後說:“哦,原來是這麽去辦。”

聖母皇太後不想讓母後皇太後把事情看得太易,說:“這些都是簡單的事情,有一些就很麻煩,比如軍務,丟城失地了,那讓誰去收拾?附近有哪些官兵,帶兵的誰比較能打仗,是智取還是強攻,那可就得下功夫了。”

接下來幾天,折子不論多少,都是一句話,“讚襄政務大臣酌辦”。肅順這下得意了,說:“怎麽樣?她是爭著要看折子,可是她看得了嗎?看了也是白看,還得我們來辦理。”

這樣,外人看上去,兩位皇太後和八位讚襄政務大臣,相處的很融洽,讚襄大臣的政見,在兩位皇太後那裏幾乎沒有任何阻礙都得以通行無阻。有人覺得,這樣的政局保持下去,未嚐不是好事。肅順難免有些得意忘形,在官員掣簽任命時就玩了花樣。

所謂掣簽,就是抽簽。這是承自明代的任命中下級官員方法。因為官缺太少,夠資格的人多,結果請托之風盛行,明代的吏部尚書便發明了這一辦法,夠資格的前來抽簽,抽到了是你運氣,抽不到也沒有怨言。雖然看似荒唐,但機會卻是平等的,因此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竟然為大家所接受。從前掣簽的範圍主要是府縣以下官員,完全由吏部或相關的部來辦理。肅順等人讚襄政務後,議定官員任命辦法,督撫大員的人選由讚襄政務大臣提出名單,再請兩宮懿旨裁決;府縣官員仍循舊製掣簽;如今皇上未親政,為表示公平無私,讚襄政務大臣提議遇到大選、急選時,二三品官員也宜采用掣簽法,深為兩宮讚許。

這一天便是一次大選,要選出各部推薦的禦史以及十八省學政,決定采用掣簽辦法。先掣簽確定各省學政人選,方法是準備五十多根竹簽,上麵寫有候選人姓名,都以白紙糊頭。進呈禦前後,兩宮皇太後一左一右,小皇上居中而坐,胡亂從簽筒中抽夠十八根,十八名學政便確定了,這些人再到禮部去,由禮部堂官主持,再次抽簽,決定每人出任何省學政。禦史掣簽的辦法也大差不差。等選完了,這些人再由讚襄政務大臣、禮部官員帶領前來謝恩。

這樣忙下來,整整費去一上午時間,小皇上已經不耐其煩。這時候,讚襄政務大臣又奏,擬以醇郡王奕譞為正黃旗漢軍都統。肅順對醇郡王頗多讚揚,說他有誌軍旅,正可借此曆練。

醇郡王奕譞是聖母皇太後的妹夫,妹妹已經多次說過他很希望能夠到軍旅中曆練,都被聖母皇太後回絕。奕譞隻有一個禦前大臣的差使,如今皇上年幼,並不問政,所謂禦前大臣便成了閑差,如今肅順提議讓他去任正黃旗漢軍都統,真是求之不得。涉及自己的戚屬,聖母皇太後反而不好說話,問肅順:“這倒是合老七的胃口,不過他到底怎麽樣?夠不夠格?”

肅順說:“七爺的心性,正適合在軍旅上曆練,正黃旗又是上三旗,由皇上的親叔來統領,再合適不過。”

聖母皇太後又問母後皇太後,母後皇太後說:“就按肅順說的辦吧,讓老七曆練曆練也好。”

然後肅順又奏:“讚襄政務大臣讚襄一切政務,為便於兼顧戶部事務,臣等奏請以讚襄政務大臣吏部左侍郎匡源兼署戶部左侍郎,管三庫事務;讚襄政務大臣太常寺少卿焦祐瀛遷為太仆寺卿,以便於管理馬政。此外,鑲藍旗滿洲副都統麟魁署鑲藍旗漢軍都統;大理寺少卿潘祖蔭擬署宗人府府丞。”

除了匡源、焦祐瀛外,麟魁、潘祖蔭兩宮皇太後連名字都是第一次聽到。肅順又將兩人情況稍作介紹,總之是合適的人選。

當天下午,關於這一係列人事變動的上諭就全部鈐印。豈料第二天,安德海就探來消息,說:“皇太後,咱們上肅順的當了。他用一個正黃旗漢軍都統,給四個親信弄了差使。”

安德海聽到的說法,正黃旗是上三旗不假,但皇上的侍衛卻隻從上三旗滿洲、蒙古裏選,漢軍旗是有名無實。匡源得到的戶部左侍郎,管三庫事務,把朝廷的錢袋子抓到手裏了;焦祐瀛的太仆寺卿,管理京師之外的馬政和牧地,本來是個閑差,但行駕在外,所需馬匹等均歸管理,皇駕出行其必隨從,因此是事關皇駕安全的差使。從副都統擢為都統的麟魁是肅順當年在刑部時的老上司,對肅順有恩;得署宗人府的潘祖蔭是肅府八子之一,為肅順所賞識。

“更重要的是,按照掣簽的約定,侍郎也罷,還是太仆寺卿、宗人府丞,都應該請皇上掣簽才是。”安德海說,“肅順他們選一個掣簽的日子,卻又根本不掣簽,可是外麵的人不知道,以為這四個缺全是掣簽所得。”

聖母皇太後一聽,真是如夢初醒。昨天她就隱隱的感到有些不對頭,果然是中了肅順的計。關鍵是涉及自己的妹夫,自己啞巴吃黃連。這樣發展下去,大權非盡被肅順一夥掌握不可!如今她與母後皇太後都住煙波致爽殿,一東一西,見麵極方便。她決定把這件事說給母後皇太後,卻發現窗外有個麵生的太監靠在柱子根前,一副側耳傾聽的神情。她示意母後皇太後留心,母後皇太後招親信宮女來問,說最近各宮都換了一批太監,都是新人。

於是聖母皇太後約母後皇太後出了大殿,說是到殿後邊走走,除了親信宮女一人外,其他人不必跟著侍候。聖母皇太後把安德海聽來的消息添油加醋告訴母後皇太後,先把她嚇住了:“你看,咱們宮裏的太監都換了,肅順想幹什麽?他是要把我們兩個當成他的傀儡,任由他說東是東,說西是西。”

“那該怎麽辦?”母後皇太後是真擔心,因為換太監的事她一無所知。

“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聖母皇太後說,“這種事情,我的見識還不如姐姐。”

“我哪裏有什麽見識啊。”母後皇太後說,“他讓咱們搬到這裏,順便就給換上了好幾個太監。怎麽辦,你得想想辦法。”

“這件事,非請六爺來一趟不可。”聖母皇太後說,“且請六爺幫我們拿個主意。”

但熱河防範極嚴,又該如何把消息傳到京裏去?

“得派一個妥當的人去。”聖母皇太後說,“我來想辦法。”

恭親王未列讚襄政務大臣,實在出乎他的意料。本來他最壞的打算,就是在輔政大臣中身單影隻,孤掌難鳴,沒想到,他根本連名字也未列入!這番打擊不亞於六年前被鹹豐帝逐出軍機,撤去一切差使。照這樣下去,不但洋務將來不好辦,他的前途也十分不妙,以肅順的狠辣為人,稍有不慎就可能被扳倒在地,榮華富貴說不到,恐怕還有性命之憂!

除了恭親王,桂良、文祥、寶鋆、恒祺等跟著辦撫局的親信也是萬分著急,從前被肅順整過的人也都萬分惶恐,肅順得勢,這些人都沒好果子吃。

英法兩國公使也異常擔憂,因為讚襄政務大臣都是對外強硬的人,尤其是載垣,在天津擄走英法人質的就是他。這次聯軍進京,他府上損失最大,對外人尤其強硬。英國公使布魯斯對文祥說:“我們對貴國政局的變化極為擔憂,主持和談的恭親王未能進入權力中心,而主持政府的人都是對外國滿懷偏見和敵意的人,這種局勢,無法確認中國能夠切實履行條約,我已經派人通知天津駐軍,暫時不再撤走。”

文祥一再向布魯斯表示,中國一定會信守條約,不會再有反複。這些話連文祥都無法相信,何況布魯斯呢?布魯斯說:“請你轉告恭親王,隻有他設法進入權力中心,中外才能真正相安,不然我們無法相信貴國政府。”

恭親王又何嚐不想進入權力中心?希望他進入權力中心的大有人在!各方人士頻繁拜謁恭親王,但能共機密的終歸少數,大多數人都覺得恭親王有些不求振作了。而隻有桂良等心腹知道,能夠改變局麵的辦法,就是盡翻朝局,把讚襄政務八大臣廢掉,由恭親王輔政,一如當年的攝政王多爾袞。但,這要得到兩位太後的支持。而從熱河得到的密信,兩宮太後似有不洽。這又讓恭王覺得無從著手。

然而,就在此時,恭王收到了兩宮皇太後的密旨。

醇郡王府的一個家仆,與寶鋆府上的門政有點親戚,這天下午來到寶府找他,請務必帶領麵見寶大人,有極重要的事情。寶鋆平時與醇郡王交往很少,以為他的家仆不過是打著旗號有私事相求,開始還有些不想見,一聽門政說是從熱河回來,立即警覺起來,連忙請他到客廳等候。等寶鋆去了客廳,醇王的家仆脫下衣服,撕開後背上的夾層,拿出一封信來說:“裏麵有極重要的東西,我們家王爺讓我務必麵交大人。”

寶鋆撕開信封,裏麵並沒有信,隻是一頁紙,上麵寫的是“兩宮皇太後同諭:著恭親王奕訢速赴行在,麵籌大計。特諭。”因為是國喪期間,用的是墨筆,字跡稚拙,類似兒童塗鴉。但前麵蓋著禦賞印,後麵蓋著同道堂印,符合大行皇帝駕崩後的行文規矩。寶鋆不動聲色,問:“七爺可好?”

“好,剛得了正黃旗漢軍都統,興致高得很。”

“這信是七爺寫的?”

“是,七爺告訴我,是他的親筆信,有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寶大人幫忙。但什麽事情,我們王爺不說,做下人的也不能問。我隻管向王爺保證,就是命丟了,差使也不能辦砸了。”

“你辦得很好。”寶鋆明白,這麽重要的事情卻由一個家仆通過他再轉恭親王,可見是為了避免引起懷疑,“七爺還有什麽吩咐嗎?”

“對了,七爺說不讓我亂跑,就待在寶大人府上,等寶大人有了回信,我立即回熱河。”

“好說,我在府上給你安排好住處,你盡可好好休息一天。”

寶鋆立即前去見恭親王。恭親王一拍桌子說:“佩衡,看來兩宮與我們想到一處了。趕緊給我上折子,我要赴行在叩謁梓宮。當初不讓我探病,這會人都沒了,再不準我去哭靈,那可真就說不過去了。派專差,要快。”

寶鋆說:“那就限一天趕到。”

文案去辦理奏折,桂良、文祥都被招來密議。一看兩宮密諭,都很興奮。麵籌大計,是什麽大計?當然絕不會是回鑾之類的事情,這類事情再大,也不必恭親王前去“麵籌”。既然是密旨,那就是不想讓讚襄政務八大臣知道,而且防範如此周密,必然是行動多有不便,甚或被人秘密監視。而要通過老七的家仆,可見必是聖母皇太後的主張。聖母皇太後與肅順關係極差,那麽,所謂的大計必然與對付肅順有關。叔嫂聯手推翻讚襄八大臣,正是恭親王一幫人近期正在密謀的,如今兩宮密旨到了,恭親王反倒有些小心了。

“現在的問題是,扳倒肅六後弄一副怎樣的政局?親王輔政,兩宮肯定不甘心,聖母皇太後熱心權柄,我早有耳聞。最大的可能就是垂簾輔政兼而有之。但是垂簾在我朝沒有前例,而且嚴禁後宮幹政,此例若由我們開,恐怕會落下口實。”

桂良卻有不同看法,他認為,雖然本朝重成例,但也不乏創舉。現在的政局,兩宮雖未垂簾,但卻要在上諭上鈐印,是未有垂簾之形而有垂簾之實,有此基礎上再走一步,也未必有多難,到時候不妨試探一下朝野的意見。至於兩宮,深居後宮,政務並無經驗,一切還要仰賴輔政的親王,到時候恭親王的意圖不難暢通無阻。

“現在關鍵是見到兩宮,看看兩宮的意思。如果將來是垂簾輔政之局,則要提前發動輿論,獲得朝野的支持,到時候水到渠成,大事可成。否則做成夾生飯,那就坐蠟了。”桂良說,“而且此事不能久拖不決,久則生變。”

恭親王尚有顧慮:“總之,事情要辦,但我們不能落下鼓動垂簾的口實。”

寶鋆慮事簡單,說話魯莽:“我看,幹脆讓勝克齋帶兵去熱河,陳兵布威,逼肅六交出權來。”

桂良說:“佩衡,你這是玩笑呢。陳兵布威,你總得有理由吧,讚襄政務大臣沒有叛逆,勝克齋帶兵去,豈不是造反?那八位罪名是什麽?”

“要盡翻朝局,總要有理由。”寶鋆說,“肅六阻撓六爺讚襄政務就是現在的理由。你問問闔北京城的人,哪一個不認為有一位讚襄政務大臣,就該是六爺!要說肅六沒在裏麵弄手腳,三歲孩童都不信!蒙蔽聖聽,結黨營私,這算不算一條大罪?”

文祥一直在靜聽,寶鋆雖然魯莽,但他的話卻很有道理,又問:“僅是蒙蔽聖聽,結黨營私,還到不了要推倒讚襄政務的體製,畢竟這是大行皇帝的臨終托孤,除非這不是大行皇上的意思。”

寶鋆說:“這也不是沒有可能。從讚襄政務的上諭看,並非皇上朱筆,而是他們代筆,既然是代筆,那就有舞弊的可能。這裏麵肯定有鬼。”

這有些像在羅織罪名了。恭親王打斷大家說:“我們暫且不必在這裏空發議論,待我見了兩宮太後再說。肅六他們有沒有罪狀,兩宮比我們清楚。”

接下來商議恭親王赴行在的準備。商議完了,馬上做了分工,文祥負責與英法交涉,等叩謁的請求允許後,立即去探聽兩國的態度。桂良則負責聯絡協辦大學士周祖培等人,先為垂簾做準備。重點是先找曆代重簾的史證,再準備發動輿論,寶鋆的重點就是確保與醇王府的消息暢通。

隔日早晨,專差星夜兼程回來了,恭親王的折子也帶了回來,批了一個字:準。

恭親王說:“兩宮說的十萬火急,我明天就赴行在,今天做好各項準備。博川去英法使館走一趟,告訴他我將赴熱河的消息,聽聽他們是什麽想法。”

文祥立即去東江米巷子的英國使館,見到布魯斯說:“我奉恭親王鈞諭,來通報貴公使:恭親王將於近日赴熱河,目的是向兩宮皇太後報告英法兩國的友誼態度,讓兩宮皇太後放心,並希望能夠盡早回鑾。”

文祥再赴法國使館,法國公使布爾布隆也是這樣一番表示,就像事先商量過一樣。文祥可以放心了,兩國都支持恭親王獲得更多的權力,而且希望保持中外相安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