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河密謀

次日恭親王就起程,馳驛赴熱河。為了避免打草驚蛇,他特意低調,除了十名護衛,必要的隨從,人員一減再減,就連親王的儀仗他也未讓全帶。路上用了四天多時間,八月初一日上午趕到了澹泊敬誠殿。當時正趕上行殷典禮,行在的王公大臣們都在。他顧不得與任何人打招呼,奔進殿中幾乎是撲倒在梓宮前,一聲“四哥”,真正是撕心裂肺。他傷心是真的,為小時候兄弟情誼,也為自己這些年來所受委屈,既是哭大行皇上,也是哭自己。一邊哭,還一邊捶打著地麵,痛心疾首得不能自持。

惠親王綿愉說:“老六,不要再哭了,你這樣會傷身子的。”又對禦前大臣醇郡王說,“老七,你們還不把你六哥扶起來!”

手足無措的醇郡王奕譞這才慌忙扶起六哥。當時行殷奠禮,小皇上也在。恭親王連忙要行大禮,早被景壽阻止了,說:“早就有諭旨了,皇上的長輩,平常不必行禮。”

恭親王垂手問一聲:“皇帝好。”

景壽教導皇上說:“皇帝,這是六叔,說六叔好。”

小皇上翻著大眼睛問一聲“六叔好”。

恭親王再給惠親王行禮。

這時肅順和諸位讚襄政務大臣圍過來,肅順說:“老六,你一路風塵仆仆,先到行館安置一下中午到我家裏吃飯,我給你接風。”

恭親王拱拱手說:“六哥,打擾你了。大行皇上多虧各位侍候,我這親弟弟遠在京城,未盡半分孝心,說起來真是慚愧。”

肅順說:“洋務那一攤子離不了你,大行皇上也是費了一番掂量。以兄弟情深,見一麵固然好,可是你一離京,萬一洋務上出什麽亂子,那又是驚天動地的事情。大行皇上的苦惱,我是再清楚不過。”

雖是現編的鬼話,卻也符合此情此景,恭親王則是一副信以為真的神情。這時但凡能說得上話的,都過來與恭親王打招呼。正在這時,皇太後宮裏的總管太監急匆匆趕來,老遠就喊:“有懿旨,恭親王接旨。”

大家讓出一條道,總管太監走到上首的位置,說:“兩宮皇太後懿旨,請恭親王進宮說話。”

這在恭親王早在預料中,而讚襄大臣卻有些意外。恭親王對鄭親王端華說:“三哥,這裏麵是什麽規矩,我也不太清楚,你看八位或者幾位是否陪我一同進宮?”

肅順招招手問總管太監:“太後可說過找六爺有什麽吩咐?”

總管太監說:“皇太後沒有口諭,隻讓奴才來傳旨。不過這大半天,兩位皇太後都在說京城宮中的事,尤其是對圓明園的情況極為惦念。哦,對了,聖母皇太後還要打聽一下方家園的事情。”

方家園是慈禧娘家的住處,在朝陽門內方家胡同。打聽方家園的事情,也就是打聽娘家的事情。既然是私事,讚襄大臣陪同就有些不倫不類。肅順說:“你們叔嫂見麵,拉拉家常,我們就不必陪同了。你記得出宮後立即到我家去,到時候我的轎子就在宮門外候著。”

恭親王穿著一身白布孝服,跟著總管太監到了煙波致爽殿,在殿外稍等,一會兒總管太監打起簾子說:“王爺,兩宮皇太後請。”

恭親王進殿,兩宮皇太後在正殿並坐,東邊是母後皇太後,西邊是聖母皇太後。地上已經預備了一個錦墊,恭親王趨前一步,在錦墊上跪下,順手將大帽子放到一邊,伏地磕頭。

母後皇太後說:“六爺請起,來人,賜座。”

恭親王謝恩坐下,微微低頭,避免與兩位太後對視。其實,他與兩位嫂子見麵的時候並不多,對兩人性情也僅是略有了解,母後皇太後寬厚,聖母皇太後精明。

“六爺,你是幾時離京的,路上這是走了幾天?”問話的是母後皇太後,語氣溫和,透著關切。

恭親王立即站起來回話:“回皇太後,奴才是七月二十六日起程,走了四天多。”

母後皇太後讓他坐下說話,不必一問話就站起來。“六爺,你沒列讚襄大臣,大家都覺得意外。不是我褒貶大行皇上,這件事上,他做得有些欠周全。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在你們兄弟中,你是最有才幹的。”

為恭親王鳴不平的不知有多少人,也不知有多少人當麵向恭親王表達過同樣的意思,但都沒有從母後皇太後這裏聽到而百感交集和欣慰。在別人麵前他還要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而太後這樣說,他委屈的幾乎要落下來淚來了。

但顯然這不是今天的主題,或者說不是最要緊的話題。果然,聖母皇太後說話了:“讚襄政務大臣裏,沒有自己的親兄弟就是不行。肅六他們這才讚襄政務幾天,就已經恃權弄勢,私結黨羽,欺我們姐妹倆不懂政務,種種蒙蔽,不一而足。”

於是將肅順等人的欺蒙情形,一一說給恭親王聽。

“六爺,我們都不懂政務,這樣子下去肯定不行。你有沒有什麽好辦法?”這是母後皇太後在問。

“畢竟是大行皇帝倚重的人,如果沒有明顯的過失,是不宜責罰的。”

恭親王回答有些出乎兩位太後的意料,聖母皇太後說:“那麽難道就讓他們一直讚襄下去?”

恭親王明白,此時兩宮皇太後也許等著他獻議“垂簾”,但這種違反祖製的建議,不能出自他的口中,於是便說:“如果沒有過失,至少要讚襄到皇上親政。”

母後皇太後拿恭親王的話當了真,歎口氣說:“皇上親政還要十幾年,這可怎麽熬!”

聖母皇太後卻知道恭親王的話有所保留,但她也是一副信以為真的表情:“要十幾年,那所有的權柄還不都落到肅順一夥手中,到皇上親政的時候,他接過的還是完整的江山嗎?”

“六爺!”聖母皇太後突然提高了聲音。

“奴才在。”恭親王一驚,抬頭正與聖母皇太後一雙媚中含威的鳳眼相對,他連忙低下頭去。

“六爺,這樣子不行,咱們必須幫皇上保住皇權,保住江山。”聖母皇太後說,“我有個主意,你重回軍機。有你在,他們自然不會這樣無所顧忌。”

恭親王立即站起來,慌亂地說:“這可不行,實在不行。”

這種辦法早就與親信們議過,即使他真的入了軍機,以一敵八,何來勝算?必定是一鍋夾生飯!

其實,這並不是兩宮議定的辦法,聖母皇太後這樣說,不過是激將法。果然恭親王方寸大亂,有些語無倫次。

“為什麽不行?”聖母皇太後咄咄逼人。

“一拳難抵眾手,孤掌難鳴。”恭親王說。

母後皇太後說:“也是,那八個人,除了六額附,都是肅順的親信,六爺一個人鬥不過他們。”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六爺,你總該有個章程吧?”聖母皇太後問,“姐姐和我給你的密旨你看了嗎?你總該有所籌劃吧?”

密旨是看了,但“大事”是什麽密旨並沒說,事先如何籌劃?但這話沒法說出來,說出來就是與太後抬杠。恭親王急了一頭汗,斟酌怎麽回複恰當:“奴才已經捧讀密旨,而且有所籌劃,隻是尚未周詳,尚須好好盤算。”

“哦,六爺已經有所籌劃了。那六爺大體是什麽想法?”聖母皇太後想逼恭親王說出“垂簾”的辦法。

但恭親王還是不肯就範,說:“總之要盡快回鑾,回到京裏去,一切都有辦法。”這是極其模糊的回答。

聖母皇太後知道沒法再細談下去。另外,她還有一層擔憂:“我聽說洋人記仇,對他們強硬的人,他們都要報複。回鑾後他們會不會找什麽麻煩?”

聖母皇太後當初也是強硬的剿夷派,鹹豐帝秋獮熱河她當時極力反對。

“洋人絕對不會找麻煩,我可以擔保。”恭親王極力打消聖母的疑慮,“奴才有絕對把握,如果有任何問題,唯奴才是問。”

雙方打啞迷似的,都沒說出“垂簾”二字,但都心照不宣。而且聖母知道恭親王對回京後收拾肅順一夥,極有把握,於是與母後皇太後對一下目光,說:“六爺鞍馬勞頓,今天就先到這裏,你先回行館歇息,反正也不急於回去,見麵的機會還有。”

母後皇太後沒什麽意見,於是恭親王跪安退出大殿。

一退出大殿,他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汗,不知是因為殿裏不通風,還是被聖母皇太後咄咄逼人的氣勢逼出來的。都說聖母皇太後精明,今天總算領教了。

肅順的轎子果然在宮門外等。恭親王乘著轎子,有十名王府護衛扈從,去了肅府。肅順把飯菜安排在三麵環水的涼亭裏,陪客除了八位讚襄,還有他的五哥惇親王奕誴,七弟醇郡王奕譞。肅順讓恭親王坐上首,恭親王禮讓端華,端華以半個主人身份推辭,恭親王再讓自己的五哥,惇親王當仁不讓,徑直坐下。

國喪期間,不能宴飲,菜很豐盛,卻不能上酒,隻好以茶代之。這次召見花了一個多時辰,八位讚襄都很在意到底叔嫂談的什麽。恭親王不待大家問,自己先交代。

“這次兩宮召見,真把我問了一身毛汗。”恭親王反手拽拽貼在後背上的衣服,表示毛汗尚未幹透。

“是了,我和老七在行在快一年了,兩宮也從未召見,你一來了就召見,還是你麵子大。”惇王有些吃醋,又是藏不住話的魯莽性情,說得相當直截。

“五哥這話可就說不著了,兩宮皇太後問圓明園的情形,你和老七去年就來了行在,問你們能說得清嗎?”恭親王怕他這位五哥耍半吊子脾氣,哄著他說,“五哥你是沒在,太後一邊問一邊責備,讓我恨不能有條地縫鑽進去。”

說起圓明園被毀的情形,雖然早就有奏報,但總沒有恭親王親曆者來的具體生動。就這個話題,說了好長時間。

“這些洋人真該千刀萬剮!此仇不報,妄為滿洲男兒!”聯軍進京,載垣損失極大,對洋人最為痛恨,“六叔,我真不知道天天和仇人見麵,還要和他們談信睦,你們是怎麽做到的,反正我是做不來。”

論親論貴,怡親王載垣比恭親王差的遠,他又是侄輩,此時還這樣不看眉眼高底,活該他倒黴。恭親王勃然變色道:“這番大禍的來龍去脈,你難道不是最清楚的嗎?聯軍進京,殺人放火,借口可是他們的使團成員被捉拿虐待!這些事是誰辦的?”

載垣強辯說:“我是奉旨行事。”

“留我在京辦撫局,不也是奉旨行事嗎?和談的每一步,我不都是請旨辦理的嗎?最可恨的就是好了傷痕忘了疼,還奢談什麽滿洲男兒!”恭親王一點麵子也不給載垣,但轉臉對肅順卻是十分謙和巴結,“六哥,最讓人傷心的,就是我們這些人的苦衷不被人理解。當時在京中,一麵是洋人火燒澱園,炮口對著京城,民情洶洶,都要我給一條生路;另一麵,卻是不經其事者的無端指責。”

肅順作和事佬,說:“老六不必生氣,你這位老侄子,圓明園的寓邸被燒,王府又被英吉利人占過,他丟的東西最多,像割他肉一樣疼。”

恭親王說:“六哥,要講滿洲男兒的血氣,我不比在坐的哪一位差。我為什麽要不顧親王之尊,與洋人去談?一則是大行皇帝所托,一則是我算看明白了,咱們技不如人,隻能先謀個十幾年和平,好好自強,等咱們槍炮與洋人不相上下了,那時候就由不得洋人放肆了。老百姓都明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越王勾踐尚有臥薪嚐膽,咱們如果隻知道喊殺喊打,卻不思自強之策,這算什麽滿洲男兒?我一再說,要外敦信睦,隱示羈縻,正是這番意思。我沒別的想法,洋人隻要不違約,咱們也不違約,我負責與洋人周旋,保持中外相安,六哥你們八位好騰出手來,辦理政務、軍務,還有民生福祉。我想,這也應該是大行皇帝做此番安排的良苦用心。”

對目前政局恭親王是這番見解,肅順很高興,拍著恭親王的肩膀說:“老六,你說得對極了!大行皇上不止一次對我說過,要論對付洋人,你們誰也沒有老六的本事。也隻有讓老六一門心思對付好了洋人,咱們自己的事情才好辦,中外相安,才能全力剿滅發撚。來,老六,我敬你一杯!”

恭親王說:“六哥,如今國遇大喪,皇上年幼,中外和為貴,朝局穩為上。這樣咱才能盡快了掉國內的大事,國家富強可期。”

肅順說:“對,對,隻要上上下下和睦團結,咱們攜手維持好局麵,將來皇上親政了,咱們這些人把一片錦繡江山交給皇上,這才不枉大行皇上托孤之重!”

接下來,兩人越說越投機,不像是一對政敵,更像是和衷共濟的一對老友。因為主客談得投機,整個桌上的氣氛也活躍起來,就連載垣也堆出笑臉,以茶代酒,給六叔“陪個罪”。

這一頓飯吃了近兩個時辰,恭親王回到行館,已是申正(下午四點左右)。熱河三品以上的官員,都到行館來拜謁,恭親王一概擋駕。

他好好睡了一覺,醒來時已經是戌初(七點左右)。家仆告訴他,七爺來了,還送了一桌燕菜,已經在客廳等了老大一會兒。恭親王洗把臉,去客廳見老七。一進門,老七就站起來沒頭沒腦地大聲問:“六哥,你真打算向肅六服軟了?”

恭親王白老七一眼,示意門外就有聽差,當心隔牆有耳。

老七降低了聲音,說:“六哥對肅六太客氣,他還拍著六哥的肩膀說話,他算什麽東西!”

“吃人家嘴短,你在人家裏吃飯,還要掀了桌子不成?”

“六哥到底打算拿肅六怎麽辦?他跋扈得很,根本不把我們兄弟放在眼裏,平時背後稱你我六子七子。這樣子下去,將來這江山還說不準是誰的。”醇郡王嘟起嘴,五官更加湊在一起,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不要說還沒有什麽打算,就是有什麽打算,怎麽敢告訴你,你這麽一驚一詐的!”恭親王說,“你是大行皇上的七弟,是當今的七叔,還不到要靠肅六給你尊貴的地步吧?他算什麽東西,他小看我們有什麽不好,你讓他豎起汗毛,處處提防我們才好?”

老七低下頭,十分掃興。

恭親王不忍老七垂頭喪氣,緩和了語氣說:“老七,你也是二十多的人了,分府立戶,成家立業,你還這麽沉不住氣,我還要你當我的緊要幫手呢,這個樣子,我怎麽放心?”

原來自己將有大用處,老七這下臉舒開了,說:“六哥讓我幹什麽,吩咐就是。”

“現在還說不準,總之到時候有你要緊的差使。”恭親王說,“從今往後,北京和行在的密信,完全由你負責。弟婦出入宮禁方便,也不易引人懷疑。另外,你上次派一個家仆送信,且不到我府上,十分妥當。這個家仆靠得住嗎?”

“絕對可靠。”老七說起這個家仆就興奮,“他是可靠的人,但又不引人注意。”

據老七說,這個家仆是個大夫,治跌打損傷是一絕,而且精通馴馬。“今春我送給六哥的馬,就是他給瞅劃來的。”

“那匹馬不錯,一根雜毛也沒有,我隻要不坐轎,就騎它。”

老七心裏有了底,打算告辭,說:“六哥先安置吧,抽空我再來。”

恭親王說:“也好。你現在要沉住氣,不要怕被肅六小睢,他越小瞧你越好。我這次不見任何人,不是不想見,就是要讓肅六覺得,我到行在來,純粹就是叩謁梓宮。”

老七站起來走,恭親王又想起一件事:“什麽人都可以不見,但軍機上的曹琢如得見一麵。你和他有無聯係,方便通知他一聲嗎?”

老七說:“這可真是巧極了,軍機上的許星叔與他關係極好,而星叔又是我門上的常客,讓他轉告再合適不過。”

許星叔名字叫許庚身,是吏部尚書許乃普的侄子。據老七說,他性格剛直,肅順有一次安排他起草文書,他說軍機章京隻奉軍機堂上差遣,不肯聽命,結果得罪了肅順,但又離不了他,因為他對山川地形熟悉,尤擅軍事方略,軍機上隻要涉及軍務的旨稿,皆出自他手。老七因為對軍事感興趣,經常討教,因此關係密切。

“好,由他來轉告琢如最合適。告訴琢如,明天晚上我專門候他。”

第二天晚飯後,領班軍機章京曹毓英如約來到恭親王的行館。他穿一件極普通的單袍,戴一頂瓜皮小帽,遠遠看去像是飯店的夥計,又像哪家的仆人。他走的是側門,等跟隨恭親王的親信長隨進了後院,恭親王已經在滴水簷下等候,對曹毓英這種品級的人來說,已經是格外的禮遇。

進了套間,裏麵已經擺下幾樣精致的小菜,還有一長瓶紅酒和兩隻高腳杯。恭親王說:“琢如,這是法國公使布爾布隆送我的葡萄酒,據說已經有三十多年了。今天特意請你嚐嚐。洋酒與水無異,咱倆對飲,不算違製,你大可放心。”

曹毓英是第一次見洋酒,更不用說品了。恭親王親自給他斟上小半杯,說:“洋酒的喝法與咱們的酒又有不同,咱們講酒要滿,茶要淺,洋酒講究的是少,不能超過半杯,而且要在杯子裏晃動一會兒,叫醒酒。酒醒了,才有味道。”

等品過了洋酒,曹毓英試探著問:“王爺,你得設法把我弄回京裏去,我不能再在行宮待了。他們知道我是恭黨,在他們眼皮底下辦差,實在是太憋屈了。”

當年恭親王主政軍機處時,曹毓英是章京,“內嫻掌故,外悉四方之政”,不久升領班章京。肅順曾經刻意籠絡,準備升他為挑簾軍機——軍機大臣上學習行走,因為資曆最淺,軍機大臣出入,要趨前打簾子,因此有“挑簾軍機”之稱。外人都知道曹毓英是恭親王賞識的人,他自己也以恭黨自處,因此不受肅順籠絡,以老母在堂,需要照料為由,辭而不就,這才讓焦祐瀛揀了個便宜,越過曹毓英升了挑簾軍機。肅順一時找不到替換人手,曹毓英安然擔任領班,但他自知將不久於位。

“王爺,原來盼著您能重回軍機,我再接著給您侍候。可是這次您未列讚襄政務,我跟著他們是活受罪,不如幹脆回京,到總理衙門或什麽地方,您賞我個差使有碗飯吃就得了。”

恭親王說:“琢如,我知道你受委屈了,可這時候你萬萬不能走。這大半年,全憑你在行在通著信息,不然我可真是睜眼瞎了。”

“我聽說,王爺向肅中堂表示,隻想辦辦洋務,別無所求。大家聽後都泄了氣,反正在軍機上不受待見,既然王爺無意重掌大政,我們這些人不如幹脆也圖個清閑。”

“我是那麽向肅六說過,不過琢如,你比我了解肅六,如果我隻安心辦洋務,能如願嗎?”

曹毓英搖頭說:“開始可能勉強支撐得下去,等肅中堂完全站穩了腳根,洋務是否還這麽辦不好說,就是這麽辦下去,也未必讓王爺辦,必定要換上他的心腹。王爺想退一步,結果就是連立腳之地也沒了。”

恭親王說:“你說得對極了,這條路走不通,我也沒打算走。昨天聖母皇太後還有個提議,讓我重回軍機處。你以為如何?”

“這是西邊的意思?”

“西邊的?”

曹毓英解釋說:“聖母皇太後住煙波致爽殿西暖閣,大家私下裏以‘西邊的’相稱。母後皇太後則稱太後,偶爾也稱‘東邊的’。要我說,西邊的這個主意也不可取。”

恭親王點頭說:“願聞其詳。”

曹毓英認為,恭親王若回軍機處,必是領班軍機,慢慢收回權力,不是沒有可能。但這一則要慢慢來,二則必然與肅順起衝突,不知要幾個回合,才能真正把大權收到手上。而肅順在未出仕前是個提鷹溜狗的混混,為人狠辣跋扈,什麽手段也使得出,六爺以親王之尊,將來能不能撕破臉與混混鬥?

“耍混混手段,肅中堂使得出,王爺定不屑為之。能不能收回權力,那可真就難說了。”曹毓英分析得極有道理,事情看得深且遠,“王爺,讓你重回軍機處恐怕未必是西邊的真意。”

“對對,我也以為不是她的真意,她無非是要激將,要我說出垂簾的建議來。可是琢如,垂簾違背祖製,這樣的獻議會留下極大的把柄。”

“這樣的獻議,當然不必王爺出頭。不過從目前局麵看,除了垂簾加輔政的政局外,並無第二條路可走。”

曹毓英分析以“西邊的”為人和肅順的個性,兩人要想化幹戈為玉帛根本不可能,與其將來受製於人,不如想個徹底的解決辦法,所謂長痛不如短痛,所以兩宮才找恭王商議。“西邊的”意思,必然是扳倒讚襄政務八大臣,而絕對不是讓恭王插進去慢慢地想辦法。將來最大的可能是兩宮垂簾,恭王輔政,這恐怕也是“西邊的”的設想。

“王爺,既然將來必是這一副局麵,那麽現在您與‘西邊的’打啞迷還有什麽意思?還未攜手,先埋下不痛快,將來對誰都不是好事。尤其是‘西邊的’極其精明,您想得到,她也許早想到了。但她對政務不熟悉,軍務更是一竅不通,所以要垂簾,非有王爺輔佐不可。而王爺也並非不需要兩宮。我隻說一條,王爺琢磨——要徹底扳倒讚襄政務大臣,必須有罪狀,而王爺遠在京師,又如何能夠掌握他們的罪狀?沒有罪狀,何談扳倒?”

恭親王真如醍醐灌頂,點頭說:“受教了,受教了。唯有太後宣布他們的罪狀,才可能撼動得了他們的地位。”

曹毓英說:“王爺宜乎盡快讓兩宮知道您支持垂簾的明確態度,而且王爺不一定親自見兩宮,以免引起肅中堂的懷疑。這件事讓七福晉辦就行了。另外,王爺應當盡早回京,不宜在行在逗留太久。”

恭親王采納曹毓英的建議,不打算再見兩宮,而是與老七見一麵,把意思說清楚,讓七福晉進宮轉奏兩宮太後。他打算早一點離開,但老七帶回兩宮皇太後的意思,最好能再見一次麵。初六要正式頒大行皇帝的遺詔,這也算是一件比較重要的事情,不妨等頒詔後再走。

既然兩宮已經有了明確的諭示,且連理由也想好了,恭親王幹脆辦得再漂亮些,親自去見肅順,說:“六哥,我已經離開京城十天了,洋務事情事無巨細,都得我過問。我是擔心出亂子,可是兩宮一直沒說讓我回去,我也沒法催問。你們八位讚襄,可否見起時順便幫我問一聲?”

老六急著回去,這是好事啊!肅順滿口答應,第二天午飯前就有了回話,兩宮口諭,等頒了遺詔恭親王再回京。

第二天,宮中傳出話來,兩宮太後要召行在的家人吃頓飯。恭親王按時趕到宮中,卻發現其他兄弟並未到。還是兩宮並坐,在正殿中召見。母後皇太後先說話:“六爺,今天讓你先到一會兒,有幾句話要問,等其他兄弟到了就不方便了。”

聖母皇太後說:“時間緊迫,我長話短問。讚襄政務八大臣是大行皇上所欽派,就如托孤大臣,能夠治罪嗎?”

恭親王說:“正如皇太後所說,讚襄政務大臣是大行皇上欽點,理應盡力維護。但如果犯有大罪,當然能夠治罪。”

“何謂大罪?”

“這個……”恭親王遲疑片刻,“叛逆、欺君,當然,跋扈不臣也是大罪。”

“那麽,這個罪又該由誰來治?”

“當然最後還是要下旨治罪。但具體而言,應由太後宣布其罪狀,然後請大學士主持,親貴大臣、翰詹科道一並議處則更顯公正無私。”

“那麽,如果主持其事的大學士有意偏縱呢?”

恭親王說:“這個不會,大學士都是德高望眾的人,他們自然會維護禮教綱常。”

聖母皇太後恨不得立即罷掉八大臣,追著問:“那麽大約在什麽時間好呢?”

恭親王說:“回稟太後,此事萬萬不要著急,無論如何必須回鑾進京後才能辦理。奴才回京後先做預備。現在是八月上旬,奴才回到京中,就已經是中旬,還要有所籌劃,最早也不能早於八月底。”

母後皇太後說:“前幾天肅順還說,回京的道路還沒修好,有些地方寬度不夠,過不了大杠,那幹脆到九月裏回鑾好了。”

事情說妥了,至於垂簾的事,大家隻字不提,心照不宣。

恭親王還有一事必須設法消弭。他的五哥惇王嘴巴比腦子快,又加上兩宮借重恭親王,已經頗有怨言,兄弟兩人這點過節不設法消化掉,不知會惹來什麽麻煩。他對兩宮說:“啟奏兩位太後,辦任何事情,齊心協力最關緊要,尤其是親兄弟,更應當互相補台。明天就要頒遺詔,將來梓宮回京,喪儀上正需人手,惇親王這次不在恭理喪儀大臣裏,請旨,可否把惇親王補進名單裏?”

母後皇太後說:“這是應當的,雖然他是出繼了,可你們都是親兄弟。大行皇上走了,你們兄弟中,數著他是老大了。”

聖母皇太後說:“你這位五哥,歲數在那裏,可行事有時候實在不能讓人服。我聽說,他竟然傳言,你要用洋人的軍隊造反,哪有這樣的親哥哥!”

還有比這更玄乎的。昨天在肅順府上吃飯,他竟然拽著肅順的辮子說:“老六,老六,人家要殺你的頭呢!”恭親王心裏緊張的不得了,但臉上卻是一副坦然的表情,幸虧肅順沒當回事,笑著說:“請殺,請殺。”

但惇王的荒唐此時不能說,恭親王說:“五哥吧,就這脾氣,嘴裏比肚子裏多。”

正說著呢,惇親王已經進了院子。他進來請了安,說:“老六,我是早點兒走的,還是讓你搶了先。”

恭親王正無話可回,聖母皇太後說:“老六早來,是給你請差使來了。”

母後皇太後說:“剛才六爺說,將來梓宮回京,喪儀上正用人手,提議讓你當恭理喪儀大臣,我們姐妹倆已經答應了,回頭就讓他們下旨。”

恭理喪儀大臣雖然是個掛名的閑差,但卻事關一個人的名望地位,而且梓宮奉安後,若無大的紕漏,所有大臣都會有所恩賞。老六第一批就入了名單,而自己這個當哥的卻未能列名,其實惇親王一直耿耿。今天沒想到是這位六弟替他說情。他向兩位太後磕頭謝了恩,又向六弟作揖。

恭親王連忙避到一邊,說:“五哥,你這可有些胡鬧了,是兩宮太後的恩典,我哪敢受你的謝。”

惇親王說:“好,老六,不愧是親兄弟,打斷骨頭連著筋,哥哥我領情了。”

稍過一會兒,醇郡王、鍾郡王、孚郡王都到了,鍾孚兩王一個十六、一個十五,還都是半大孩子,一進來,就被小皇上拉著去鬥蛐蛐了。

初七,恭親王起程回京。惇親王一直送到五十裏外,陪著在驛館吃了午飯,還把自己的兩個護衛送給他:“老六,這兩個可都是布庫高手,你帶上用得著。我告訴你老六,一路上你快馬加鞭,機靈著點,當心有人算計你。”又對兩個布庫說,“你們倆把六爺全須全尾地護進京城,要是少一根毫毛,看我不要了你們的小命。”

惇親王是有名的荒唐王爺,三教九流都有結交,他的話不能全信,但也不是空穴來風,小心不為過。恭親王謝道:“五哥,你放心吧,護衛隨從一大堆人呢。”

恭親王快馬加鞭,初十便到了密雲驛。當時勝保從山東北上,要去行在叩謁行宮,他帶著一千餘精兵,也到了密雲,特來參見恭親王。恭親王勸他不必帶這麽多人北上,隻帶一隊親軍護衛即可,尤其要他到行在後,務必低調行事。

勝保不以為然,說:“王爺,在大清朝,王爺您是一等一的賢王,讚襄政務您應是第一份,沒有王爺的讚襄政務大臣,算個什麽鳥?我勝保不鳥他們。他們還挾天子以令諸侯,不讓統兵大員叩謁梓宮,真是豈有此理。我不管他們,我上折子請赴行宮的那天就起程北上了,我不信他們能派兵把我擋在半道上。”

恭親王的打算,是韜光養晦,迷惑肅順,不要橫生枝節,等他們進了京一舉拿下。不過勝保的脾氣,要是讓他折回去,他無論如何不肯這麽丟麵子。轉念一想,讓他去擺擺威風也未嚐不可,同時也利用他再給肅順灌一碗迷魂湯。

“克齋,你是大行皇上看重的人,去叩謁也是應當的。不過你去,務必收斂鋒芒,不要太刺激肅六。”

“王爺,他們八個不過是弄權的小醜,王爺何必如此謹小慎微?看他們不順眼,王爺一聲令下,我立馬發兵清君側,讓他們哭也找不著墳頭。”

“克齋,不必如此。”恭親王說,“你的忠勇,兩宮盡知。這次我到行在,蒙兩宮三次召見,我把你的情形詳細奏陳,兩宮對你頗為讚賞。一切以大局為重,目前他們這幫人罪狀未著,萬不可實行兵諫,那樣豈不對你的威風有損?”

所謂兵諫,勝保不過在恭親王前誇誇口而言。他見好就收,說:“我一切聽王爺的。到了行在,我多看少說就是。”

恭親王說:“豈止多看少說,還得委屈你示人以弱,讓他們以為自己權勢熏天,連威名赫赫的勝大帥也俯首貼耳,他們會不會更肆無忌憚?”

“啊,我懂了,王爺的意思把我當個煙霧彈。”勝保說。

“堂堂勝大帥當然是威力無比的開花彈,但暫作一枚煙霧彈,豈不大有意味?”恭親王哈哈大笑。

兩人南轅北轍,各自上路。當天晚上恭親王回到京城,提前得到消息前來拜謁的擠滿了花廳。恭親王隻談叩謁梓宮的情形以及兩宮皇上身體都好,預計九月即將回鑾,其他一概不談。

打發走眾人,隻餘桂良、周祖培、文祥、寶鋆、董恂等六七人。周祖培說:“王爺,京中的輿論,是想請兩宮太後垂簾,主持大政。我的門生董元醇今天已經上了一個折子,懇請太後垂簾,親王夾輔,以試探熱河方麵的反應。”

恭親王皺皺眉說:“周中堂,這恐怕有點為時過早,非碰釘子不可。肅六一幫人,自以為是大行皇帝托孤,絕對不肯答應垂簾之議;兩宮皇太後隻求能夠對八大臣少加裁抑,不使跋扈,並無垂簾之意。”

周祖培說:“那可怎麽辦,折子已經發出一天,追也追不回了。”

“哎,那你這位門生,恐怕要受點挫折了。”

周祖培懊惱不已。

“中堂,也不必過於懊惱,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且等等再看如何?”恭親王又看眾人一眼說,“還有洋務上的事情我要與總理衙門的幾位商量,大家先回去歇息吧。”

仆人高喊一聲:“王爺請客人喝茶!”

眾人起身退出,隻乘下了桂良、文祥兩位心腹。

桂良問:“兩位太後是什麽意思?”

恭親王說:“總體上讚成垂簾,但西邊的誌在必得,東邊的好像淡一點。”

恭親王把會見的詳情說給兩人聽。

“既然將來是垂簾加輔政的局麵,那麽就應該開始讓輿論動起來。”桂良說,“周中堂的安排,也不見得是壞事。”

“當然,垂簾的輿論要繼續做,以求水到渠成。但務必悄悄地辦,不能弄得滿城風雨。肅六他們在京不知有多麽眼線,讓他們嗅到點什麽難免打草驚蛇。”

“周中堂有個門人叫李慈銘,會稽人,少有文名,有越中三少之譽,可是科名蹉跎,如今尚是一名童生。”桂良說,“他搜集了曆代垂簾故事,取名《臨朝備考錄》獻給周中堂,打算進呈兩宮。”

恭親王連連搖手說:“為時尚早,為時尚早。孩子還沒懷上,怎麽就請起奶媽來了!不過,將來或許用得到——這個李慈銘,人品性情如何?”

桂良說:“名士脾氣。”

據桂良說,李慈銘頗富文采,到京才一年多,在名士圈中已經頗有影響。他人窮,但架子不倒,租大房子,雇仆夫,請廚子,出門必坐車。他嗜書如命,據說到大柵欄淘到好書,寧挨餓也要買到手。

“所謂名士往往恃才狂傲,口無遮攔。事機不密,貽患無窮。”恭親王皺皺眉頭,轉頭對文祥說,“博川,你抽機會的時候提醒周中堂,別讓他的這位名士門人鬧得滿城風雨,尤其他的《臨朝備考錄》,千萬別在酒桌上胡吹海侃。千萬,千萬。”

文祥說:“王爺放心,我會轉告周中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