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駕崩,恭親王沒當上讚襄政務大臣

看到肥胖的肅順在龍榻前跪下,鹹豐指指手邊的一摞折子說:“朕沒想到,京中是如此盼著朕回鑾。朕有些後悔,開春的時候就回鑾的話,他們就不會饒舌了。”又說,“沒想到統兵的僧格林沁和勝保也上折子,尤其是勝保,朕從前怎麽沒發現,他是這種咄咄逼人的性子。”

勝保的折子就放在最上麵。勝保以儒將自居,以文字自負,他這一奏折,不但犀利,而且極大膽,“木蘭行在,不過供遊豫之觀,並非會歸之地;暫幸則循舊例,久居則為創聞。奴才恭繹聖旨,亦不過遲至春初聖駕即可回鑾。然而臣民眾矣,皆曰今歲不歸,明年複何望乎?都城尚棄,木蘭能久居乎?眾口一辭,莫能解釋,弱者怨嗟,強者覬覦,禍亂之漸不可不防。”然後筆鋒一轉,直掃肅順等人,“欲皇上之留塞外者不過左右數人,而望皇上之歸京師者不啻以億萬記,我皇仁明英武,奈何曲徇數人自便之私,而不慰億萬未蘇之望乎?”

肅順跪地直磕頭,說:“奴才是好心留皇上在熱河散散心,然後再回鑾,沒想到被人誤會至此。說奴才是為了自便之私,這罪名,奴才實不敢領。”

“他這是瞎猜疑,朕當然明白你的一番苦心。”皇上招招手說,“老六,你起來吧。”

“勝保的折子,怎麽辦理,他要求赴行在,怎麽回複他?請皇上示下。”

“赴行在大可不必,現在他在安徽山東剿賊,須臾難離,所請不準。”皇上說,“京中的輿論,需要安撫。還有總理衙門,得讓各國知道該衙門事權較重,以後各國公使有所請,不必奏請諭旨,由總理衙門督飭各省督撫遵照條約辦理就是,以免各國事事瀆請諭旨。”鹹豐想了想又說,“還有,要讓京中的臣工們知道,朕不是不回鑾,隻是身體欠安,暫時不便。不過,又不能讓外間誤會朕的病情,生出種種流言和猜測。”

“是,奴才好好揣摩聖意,總之要讓外間知道,等過了暑夏,最晚秋涼後就一定回鑾。”

“就是了,要讓中外皆安才是。尤其是洋人,還要老六他們好好羈縻,不要再無是生非。”

鹹豐忽然一皺眉頭,說:“不行,你快叫人扶朕去大解。”

君臣密談,已經將太監等人屏退,肅順說:“奴才扶皇上去就是。”

扶鹹豐下榻,他捂著肚子說:“不行,不行,等不急了,你快去把貢桶取來。”

皇上的寢殿內有方便的地方肅順是知道的,但具體的位置他還真沒去過。等他在鹹豐的指點下把貢桶取來,已經十萬火急。鹹豐蹲下去隻聽吱吱如小兒撒尿,然後是一股又腥又臭的氣息撲鼻而來。鹹豐有些歉然,說:“侍候這種差使,勞你這協辦大學士的駕,真是天下奇聞。”

肅順說:“皇上這是說哪裏話,奴才與皇上的情誼不像別人隻是君臣,君臣之外,如父子、如兄弟,這是奴才的真實感受。”

“朕知道,朕知道。”鹹豐感慨萬千,“好了,你把他們叫進來侍候。”

肅順去叫太監,同時自作主張請太醫來。

太醫請過脈,磕頭奏道:“恭喜皇上,從脈相看,皇上萬安,隻是受涼,用幾服藥必定大安。”

皇上不耐煩地揮著手說:“朕就煩你們皇上萬安,你們嘴裏隻有皇上萬安!”

肅順給太醫解圍說:“你還不快下去,等著領賞呢?!”

太醫夾起藥匣,退出殿去。

鹹豐指指外套錦繡的圓墩,示意肅順坐下。此時他舒服些了,有些話要對肅順談:“哎,你這個人,讓朕怎麽說你。你的性子應該改一改,你總是看不慣滿人,把滿人得罪光了。你辦事又太嚴苛,仇人那麽多,將來可怎麽辦?”

滿人入關後,吃“鐵杆莊稼”,終日提籠溜鳥,都成了紈絝,要找一個得用的人才,實在難。肅順罵滿人都是“糊塗蛋”,他秉政後,欣賞漢人,提拔漢人,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彭玉麟等湘軍名將無一不是受肅順賞識而得重用,從前督撫滿人十居七八,如今倒過來了,十之七八的督撫成了漢人。

“不是奴才有成見,實在咱們滿人不爭氣,國家內憂外患,不能不起用有真才實學的人來挽救時局;國勢危殆,各級官員懈怠疲頑,府庫又捉襟見肘,奴才不得不用重典而肅風氣。奴才問心無愧,為國家前途被人罵無怨無悔,隻要皇上可憐奴才,奴才就是肝髒塗地,也無所自惜。”

肅順這話,多半是實情,不過要說沒有一絲私心,他自己也不信。重用漢人,苛刑峻法,也有打擊政敵,立威固權的小九九。

“朕知道你的忠心。可是,畢竟人言可畏。萬一朕撒手去了,你可該怎麽辦?”鹹豐的語氣,萬分傷心。

肅順撲騰跪倒,強忍著不哭出聲,抽泣道:“皇上春秋鼎盛,還有好多年的陽壽呢。隻是積年不痛快,又加受了風寒,才略感微恙。如今江南局勢正在迅速好轉,曾國藩說馬上就有望攻克安慶,然後順江而下,再複金陵,不過是彈指之間。另外洋人也都安靜,條約俱在,謀個十餘年的安寧不成問題,那時候皇上指教著奴才等,君臣攜手,創一個鹹豐中興也未可知。皇上千萬不可泄氣。”

“叫你這麽一說,朕倒是有點心氣了。咱們都不泄氣,可大政方針要有些調整。一則對洋人不能再一味強硬,二則內政宜剛柔並濟,寬嚴得當。方方麵麵的關係,都要兼顧才好。尤其和西邊的那位,你們之間總得設法緩和一些才行。你這協辦大學士,堂堂內閣協揆,俗話說宰相肚裏能撐船,你就先讓一步吧。”

“是,奴才都記下了。”

肅順心事重重回到他的私宅,讓人去請怡、鄭兩親王。兩王沒到,穆蔭先來了,從袖袋裏抽出幾頁紙說:“中堂,勝克齋上了一個折子,話說得很難聽,皇上交代下來議複,事關重大,必須和你商量。”

肅順回道:“怎麽議複,你不必愁,皇上的意思我已經明白。複議之外的事才是天大的事,我已經請怡王和我三哥過來,你也別走了,咱們一塊議議。”

等一會兒,怡親王載垣,鄭親王端華一塊到了。肅順讓下人把酒菜布到水中的涼亭去,家人都遠遠地離開,方便他們密議。

肅順把穆蔭抄來的勝保奏稿遞給他的三哥和怡親王:“勝克齋真是可惡之極,他說的幾個人,恐怕就是咱們幾位了。”

兩人看完,臉色都很難看。

肅順問端華:“三哥,你倆怎麽看?”

端華說:“肯定是老六攛掇的!戰局那麽緊張,勝克齋哪有這份閑心?”

載垣另有看法:“三叔,勝克齋這個人很傲氣,他未必肯受六叔的指派,也許是他的主張。”

肅順說:“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但無論勝克齋是否受六子的挑拔,此事都很嚴重,咱們得打起十二分的警惕。”

按肅順的說法,如果勝保是按恭親王授意行事,那說明已經對恭親王言聽計從,他手裏掌著好幾萬兵馬,而且離京城又近,是個極大的威脅;如果勝保不是受恭王影響,而是自作主張,那就說明京城內外好多人都與他的想法一樣,一致影響到軍中的看法。如果大家都把他們幾個人視為奸臣,萬一有人要“清君側”,輿論如此,皇上恐怕也無能為力。

端華和載垣都驚得一身冷汗。但時年四十一歲的載垣,正是年壯氣盛的時候,不肯塌了架子,說:“沒人敢有這樣的膽子。六叔聰明歸聰明,但他沒這種氣魄。”

這一點肅順倒是相信,他真的有些看不起恭親王,覺得他無非就是聰明點,沾了身份高貴的光。“但是,有備無患,總要先對將來有所打算,才不致臨事手忙腳亂。”

載垣說:“要我說,先把那個什麽總理衙門撤掉去球!對這些千刀萬剮的蠻夷,還要專門弄個衙門侍候他們,天理何在?”

載垣去通州談判,因為抓了巴夏禮等人,被洋人報複,不但圓明園的寓邸被燒光,他京中的王府也被額爾金當了十幾天的公使館,府中值錢的東西掃**無遺。一想起來,他便又恨又心疼,恨不得捉個洋人過來蘸著醬生吃了。

“問題就在這裏。現在皇上對洋人的態度有點兒軟,還讓下旨的時候不著痕跡讚許一下總理衙門,讓洋人再有事情,不必事事請旨,總理衙門直接飭下各督撫將軍辦理。”

載垣瞪著眼睛嚷:“那六叔的翅膀還不更硬了!”

“你看你大呼小叫的樣子,像不像個粗蠢的莊稼漢?”肅順白他一眼說,“我仔細想了想,皇上這樣安排也好,老六知道廷寄都是咱們辦理,誇誇他和他的總理衙門,也顯得咱們秉公無私,等於給他碗迷魂湯喝。至於總理衙門撤不撤,現在還說不著。反正有一條,等回了京,不能再讓他依著洋人。”

“撤,必須得撤!”載垣說,“現在總理衙門裏,都是六叔的人,咱們將來要想在裏麵說了算,勢必要派人過去。派少了沒用,派多了太著痕跡。幹脆拆了廟,和尚自然滾蛋。把一切洋務事宜都收歸軍機處,這是他們當初說的,‘以符舊製’;或者再成立個什麽衙門,比如在禮部成立個撫夷局,派誰去,還不是咱們說了算。”

“嗯,這番話還算靠譜。”肅順說,“在禮部成立撫夷局倒是不錯的想法。洋人都是犬羊習性,你越拿他當回事,他越事多。將來一切按章程辦理,通商由各口照章納稅,傳教去和督撫將軍們辦理,哪有這麽多洋務好辦?”

端華看兩個人說得熱鬧,一直沒插嘴,肅順這才發現冷落了他,問:“三哥,你的意思呢。”

“你們說的這些都是將來的事,眼下怎麽辦?勝克齋和京中那幫人,怕是都拿咱們當了小人!”端華說,“這得設法扭轉。”

“我也想過了,最直接的辦法,說動皇上給咱們旗營加恩賞兩個月錢糧,對從前整肅過的那些人,考察一下隻要收斂了的,就給他們本人或者子弟設法弄個頂戴,他們立馬就千恩萬謝。”肅順滿有把握,“你們放心好了,隻要皇上在,我有把握讓大家富貴滿堂。”

“那皇上不在了呢?萬一?”端華拋出這個大家心底裏隱隱的擔憂。

“這就是我今天找大家來的要點。”肅順轉頭問穆蔭,“清軒,你熟悉曆史章故,你說萬一幼君繼位,政體該是怎麽個樣子?”

穆蔭說:“要論久一點,漢人的朝廷,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有太後垂簾的辦法。戰國時期趙國的趙太後,東漢的鄧太後,北宋的劉太後,都是現成的例子。”

“那絕對不行。”肅順說,“西邊那位工於心計,又攬權心切,讓她有點兒權柄在手上,他還不把雞毛玩成令箭!”

端華說:“對,不能搞垂簾,本朝從無此例。本朝最重成例,無例不舉,有例不廢。”

穆蔭說:“本朝的辦法,順治朝有皇叔攝政,康熙朝有四大臣輔政。”

“說到點子上了。萬一有那麽一天,咱們得設法爭取輔政的地位。當然,清軒你放心,要輔政自然有你一份。”肅順又叮囑說,“這是要命的事情,在座的諸位,不可對外泄露一個字出去。”

“對,這件事得快辦。老六,這件事分寸極難把握,隻有你掂量著分寸,在皇上麵前設法。我們這些人,一概不聞不問。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辦法不妨一試。國賴長君,如果能從皇上的侄輩中選一個年富力強的承嗣,未必不是好辦法。”端華並拿眼睛看一眼載垣。

載字輩裏,年富力強,又有經驗的,眼前的載垣再合適不過。如果讓他當皇上,肅順玩之於股掌,比自己當皇上還便當。

載垣心頭狂跳,卻連連搖手說:“我弄不來,弄不來。”

肅順說:“這樣當然好,不過極難——皇上有親兒子,不大可能讓侄子來繼承大統。不過,我仍然可以一試。”

載垣說:“如設顧命大臣,我們多進去一個少進去一個倒無所謂,關鍵必須設法不讓六叔進來。”

肅順說:“這說到要害了。現在皇上對鬼子六的心思有些轉緩,必須再找機會給他上點眼藥。另外,六月初九萬壽節轉眼就到,得提防鬼子六以祝壽為名到行在來。等我抽空說動皇上下一道上諭,各省督撫將軍以及在京官員,除內務府大臣擔著與萬壽節有關差使的,一概不許到行在祝暇。”

皇上的病,時好時壞。咳血之外,腹泄的毛病每反複一次便加重一分。就連將來誰繼承皇位的問題,也開始在熱河宮中私下裏議論起來。當然是皇上的獨子阿哥載淳,然而也有另一種說法,怡親王載垣年富力強,更合適當國君。這些空穴來風,有像泥鰍一樣圓滑、像狐狸一樣精明的安德海從中打探,很自然就傳到懿貴妃的耳朵中。雖然是傳言,仍然讓她吃驚不小,如果自己的兒子當不上皇上,她和兒子的命能不能保得住都難說。所以每次給皇上請安的時候,她必帶大阿哥一起來,以免皇上忘了,他可是有個親骨肉阿哥。

四五歲的孩子,正是狗也嫌的年紀,叩頭請安後,不一會兒就站也不是站相,坐也不是坐相,懿貴妃便有幾次嚴厲的嗬斥。

鹹豐帝便為兒子鳴不平:“他才一個孩子,你又何必如此嚴厲!”

懿貴妃是爭強好勝的性子,為自己辯白說:“他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也就罷了。可他是生在天家,他這個年紀,聖祖仁皇帝都快登基了。”

這話一出口,懿貴妃就後悔了。犯大忌了,皇上正在病中!她來不及補救,皇上已經雷霆震怒:“他登不登基,你說了不算!真是最毒婦人心!”

懿貴妃撲通跪倒,向來有急智的她,竟不知如何自解。

“有人說你心地惡毒,朕還不信。對朕用心尚且如此,更何論其餘!”“滾!再也不要讓朕看見你!”因在病中,鹹豐中氣不足,聲音並不響亮,隻有跪在龍榻前的懿貴妃能夠聽得清楚,語氣像是小夫妻吵鬧賭氣,但皇上一臉猙獰恐怖,是極其憤恨的表情。

大阿哥載淳此時正在入神地玩一隻鼻煙壺,不知道額娘已經闖了大禍,被額娘拉走時,他還在爭踹。

一出殿門,懿貴妃立即醒悟,不能讓外人看出端倪。她強忍著淚不知不覺竟然到了皇後宮裏。皇後看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咦”了一聲問:“妹妹,你這是怎麽了?”

懿貴妃說:“姐姐,我闖大禍了,請你務必設法救我們母子。”

“這是哪裏話!”皇後立即屏退下人,“快說說,是怎麽回事。”

皇後聽完,自己心裏先犯了愁,懿貴妃絕對是無心之失,但怎麽給她辯解?實在無從考慮。但看懿貴妃一臉懇求,大阿哥因害怕而滿眼惶恐,她心軟了,說:“那好,我去見皇上,可你也知道,我笨嘴拙舌,是什麽結果,你都不要怪我。”

懿貴妃說:“姐姐,此時隻有你能幫得上忙,我哪能會怪你。姐姐快去吧,萬一皇上盛怒之下發布了旨意,我們母子可真正跌入萬丈深淵了。”

皇後硬著頭皮到了煙波致爽殿,跪到皇上龍榻前,尚沒想清楚自己該說什麽,怎麽說。

“是她讓你來的吧?”皇上等皇後行完了禮,冷冰冰地問。

“是,她和大阿哥都嚇壞了。”皇後老老實實回答。

皇上最喜歡的就是皇後忠厚老實,從來不自做聰明。他把一張朱諭遞給皇後:“你不必勸了,朕已經拿定了主意。”

皇後接過來,朱諭上寫的是“著將懿貴妃廢為庶人”。皇後驚得臉色蒼白,說:“皇上,萬萬不可啊,萬萬不可啊,皇上!”除此之外,再無二話。

皇上說:“你把朱諭給朕。”

皇後緊緊握在手裏,竟然像個孩子似的藏在身後,說:“我不給。”

“真是豈有此理。”皇上幾乎被皇後的舉動氣笑了,“你這哪像皇後,簡直是個三歲小兒。”

皇後意識到自己的失儀,但又無話可勸,又急又怕,急出兩眼淚來。皇上看著她一雙明亮、溫柔而又驚恐含淚的眼睛,心完全軟化了,伸出手要拉皇後起來,說:“你起來吧。”

皇後還是不敢起。

鹹豐說:“好,朕給你個天大的麵子,你把朱諭撕了吧,就當沒這回事。”

皇後有點不信,瞪著一雙眼睛望著皇上。

“朕哪能騙你,真的,你撕了吧。”鹹豐又重複一句,臉上已經浮起笑意了,“就當沒這回事。”

皇後這回信了,立即把那張朱諭折起來撕了,再疊起來又撕一遍。仍不放心,還要再撕得更碎。鹹豐真被皇後的舉動惹笑了,說:“行了行了,你可真是。”又拍拍榻沿,叫著皇後的小名說,“芬兒,坐在朕身邊。”

皇後鈕祜祿·瑞芬,小名就叫芬兒。剛大婚那會兒,皇上寵她,私下裏經常叫她“芬兒”,一晃十年了,鹹豐今天又叫她小名,皇後說不出的感動。

鹹豐握著皇後的手,說:“其實朕也在猶豫,不為別的,還要為大阿哥。要不是你給她求情,朕也許就把這道朱諭傳出去了。”

皇後又要磕頭謝恩,鹹豐攥一攥她的手說:“別動——朕是看你急得哭了,於心不忍。朕這些天總是想咱們剛大婚那會兒,那時候你才十六歲,朕也正是弱冠之年,身體是那樣結實,有使不完的力氣。可是,沒想到才十年,朕的身子……”

鹹豐剛登基,洪秀全就在廣西扯旗造反,當時從皇上到朝野,都沒太當回事,以為從鄰近數省調兵兜剿,不愁撲滅不了,無非就是費點兒功夫,半年不行一年。沒想到長毛成了氣候,縱橫十餘省,而且定都南京,至今仍然不能剿平;內憂啟發外患,英法聯軍四年前開始先在廣東鬧,然後到天津,最後竟至陳兵京師!他這皇上當的,無法與康乾盛世的皇上比,也無法與他的父皇比,他父皇的時候,英國人無非在廣東鬧,頂多是手足之患。哪裏像他,天天不是失地,就是折將,一夕數驚,何曾睡過一個安穩覺!

鹹豐的荒唐,皇後也是知道的,但此時何忍再給他添不痛快。她安慰說:“皇上總是憂勞過度,等靜心養養,就該大安了。”

鹹豐對自己能夠大安抱著信心,因為開春以來,他的病雖然反複多次,但病退去後,雖然不能完全如常,但精力心氣都尚足。如果自己不再貪戀美色,一定能夠好起來。她望著皇後尚有些稚氣的臉,感覺有些對不住她,說:“這幾年,朕有些冷落了你。朕現在真羨慕升鬥小民的日子。三畝薄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日子雖然未必寬裕,但夫妻舉案齊眉,終日廝守,多好。”

皇後老老實實回答說:“臣妾很知足,臣妾別無所求,隻要皇上好好的,臣妾就心安高興。”

“朕知道,這前朝後宮,唯有你一顆心全為朕牽掛,不像他們,看上去也是一片忠心,可是總脫不了有求於朕的緣故。這也是朕不放心你的地方,你心性如此醇厚,難免受人欺。”

皇後說:“有皇上在,臣妾沒什麽好擔心的,有誰敢欺負我!”

這話是不錯,可是萬一朕不在了呢?鹹豐心裏更生憐惜,幹瘦的枯指一直捏著皇後的手掌,像久別的小夫妻,繾綣纏綿,回憶當年,不知不覺過了一個多時辰。鹹豐心情好多了,說:“你以後沒事的時候多來陪陪朕,朕和你說話沒有負擔。”又指指榻頭的一摞折子說,“朕得看折子了。”

皇後說:“皇上可不要再累著了,懿貴妃從前一直幫皇上看折子,有些不要緊的,還是讓她來幫幫你吧,這些事,我是幫不上忙。”

鹹豐笑笑說:“好了,這件事就算過去了。你也要提醒她,別一味地爭強好勝,跟你學一學,沒壞處。”

皇上病重的消息在京中已經傳得很厲害,各種謠言都有,甚至有一種謠言說,其實皇上已經駕崩,是肅順等人秘不發喪。對熟悉宮庭製度的人來說,這當然是無稽之談,但百姓卻樂於相信。肅順得罪的人太多,總把壞事往他身上想,總巴不得他倒黴。

但鹹豐病重卻是千真萬確的。皇上駕崩,政局勢必要起變化,自覺能夠波及的人,無不在想三想四。

桂良所關心的主要是自己的王爺女婿,而今翁婿二人真是俗話所說的,一根繩上的螞蚱。有一天抽恭親王難得閑在時候,他來見女婿說:“北麵傳言很多,皇上萬一龍馭,政局難免會有動**。我最擔心的,就是肅六他們如果掌權,把咱們洋務這一套都要變掉,那可真就惹來無窮後患。”

“都變掉?他能怎麽變?事情已然辦到這一步,隻有按咱們的局麵往前推。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恭親王嘴上這麽說,但對未來政局其實也同樣擔心。

肅順他們打算裁掉總理衙門,在禮部另設撫夷局的說法恭親王早有耳聞。這恐怕行不通,英法兩國的兵還在天津沒全走,肅順有膽量把他們再招到北京來?

“關鍵是,到時候你能在朝局中說話有份量才行。”桂良說。

怎麽有份量?翁婿對未來的政局不止一次做過分析。太後垂簾,本朝無此製度,且不準後宮幹政的規矩極嚴。極有可能的就是托孤大臣輔政,就像順治朝的多爾袞攝政,康熙早年的四大臣輔政。如果皇上要確定顧命大臣,本朝家法“親親尊賢”,親和賢兩字,恭親王都當之無愧。目前的十個親王,禮、睿、豫、鄭、肅、莊、怡這七個親王均是承襲而來,惠親王是由郡王晉升,唯有和碩恭親王,是由道光皇帝朱筆禦封!皇上的幾個親兄弟,老五惇王是過繼給綿愷而得封爵,而老七醇郡王、老八鍾郡王、老九孚郡王都年輕,沒有執政經驗,唯有恭親王入過軍機,如今又因為辦撫局得法使京城轉危為安,名聲鵲起。從哪方麵來說,皇上設顧命大臣,都少不了他。

“也隻有走一步看一步,少不了到時還是讓我辦理洋務,隻要讓我來辦,就不能隨他們的意思亂來。”恭親王說,“他們總不能不顧社稷安危,還有世道人心呢。”

“大家擔心的是,肅六他們會弄一幫親信在裏麵,到時你孤掌難鳴,他們齊心排擠,你就舉步維艱了。”桂良說,“這可不光你一個人的榮辱,多少人的前途都擔在你的肩上呢。”

“現在隻能讓大家少安毋躁。”恭親王說,“肅六再跋扈,我就不信他敢把這麽多官員都搞掉。他要真敢那麽辦,本王和他爭個魚死網破,也不能坐以待斃。”

“王爺有這份心氣就行。”桂良說,“當然最好不要走到那一步。有些事情,我得和博川他們先謀劃著。”

至於謀劃什麽,怎麽謀劃,恭親王不必去問,有些話他們也不肯當麵說。反正他的老嶽丈一切都會為他打算。

桂良打發人送信給文祥,下午如有時間,在總理衙門一見。文祥是軍機大臣,其本職是戶部左侍郎,除兼總理衙門大臣外,還兼京旗右翼前鋒統領,事情特別多,不比大學士桂良優遊從容。他回信下午到桂中堂府上拜訪。

快晚飯時文祥才趕到桂良府上,桂良吩咐把菜布到小客廳,也不必人侍候,所談當然是未來政局。文祥說:“肅六和恭王,實話說都是難得的人才。如果兩人能夠和衷共濟,是最好的局麵。”

按他的意思,肅順果敢擔當,用人也頗具眼光,用他來整肅朝綱,是一把好手,而且目前特殊時期,也需要有他這樣的人來整頓吏治,應付危局。而恭親王最擅長洋務自強,從長遠來講,這更是事關大清的存亡。兩人如能職司分明,推心置腹地合作,真能為大清謀一個中興之局。

桂良老謀深算,說:“博川,如能這般,當然千好萬好。可是,俗話說一山不容二虎,就算恭王打算與肅老六和衷共濟,以肅老六的脾氣,能容得下王爺嗎?”

就怕如此!如果萬一到了兩虎相爭,必須見個高下的時候,那麽誰手裏有兵,誰就有勝算。熱河禁軍在肅順手上,不過禁軍完全是繡花枕頭,根本不頂用。而恭親王除了京旗,更重要的還有勝保這枚大棋!勝保所統是在前線真刀真槍拚殺的大軍,隻要他站在恭親王一邊,肅順便必敗無疑。文祥的意思,從上次奏請回鑾的事情看,勝保一得暗示,便立即上奏,可見他對恭王的忠誠還是可靠的。

“他的作用非同小可。正因如此,一點也不敢大意。”桂良說,“博川,咱們想的到,肅六未必就想不到。勝克齋自負貪權,肅六又在駕前炙手可熱,如果他給勝克齋默許點什麽,難保不出變故。”

文祥瞿然而驚,立即請教桂良,可有良策?良策沒有,最近勝保在山東連獲勝仗,不妨借此機會,再找一個合適的人寫封信,以祝賀為名,向他透露恭王極為賞識的意思,以勝保的精明,自然會明白其中的意思。

“按常理,應該許諾點什麽才夠份量。可是,現在的局麵,又賞無可賞,不像當初與王爺一起辦撫局,他歸王爺麾下。”

“不,博川,此時千萬不可空頭許諾。”桂良說,“克齋是自負的人,自負的人極看重麵子。有時候實際的好處不如麵子上尊重更打動他。向他許諾,留下收買的感覺,反而讓他不悅。”

文祥誠懇地點頭說:“老中堂,真是受教了,薑不愧是老的辣!”

桂良笑道:“博川,老薑固然是辣,但也離老朽不遠了。我隻是一家之言,咱們說話,自當言無不盡。”

文祥說:“我無異意,一客不煩二主,這封信還是讓朱修伯來寫好了。上封信就是修伯的大筆,他與克齋的私交也相當不錯。”

“極好,極好。”桂良說,“還有京中頗負清望的那幫人,得好好敷衍。前陣阻撓英國館的事情,就是個苗頭,對王爺‘外敦信睦,隱示羈縻’的策略,反對的人不在少數。這一陣與赫德詳議海關章程,不能不佩服,洋人辦事極其認真,預防偷漏、預杜貪墨的措施相當詳細,關稅增幅出乎預料,這些事情還得設法讓大家明了。不知情的還以為海關要被洋人把持,關稅為洋人予取予求呢。”

“好,這件事交給我好了。軍機章京和總理衙門章京裏麵,與這些大佬有的是親戚,有的是門生故吏,把洋務的詳情講清不難。”

要討論的事情還很多,兩人一直談到十點多,才開始吃晚飯。

皇上的萬壽節是六月初九,還好,在太醫們的全力調攝下,皇上的身體恢複得不錯,精神頭很好。無奈天氣太熱,皇上又不忌生冷油膩,中午不但吃了冰鎮水果,而且用井水洗澡,又加下午強撐著看戲,結果當晚又病倒了,不但發燒利害,而且腹泄極其嚴重,一夜如廁五六次,元氣大傷,近個把月的調攝治療前功盡棄。負責給皇上請脈的太醫主要是兩位,一位是太醫院使欒泰,一位是院判李德立。欒泰曾經為恭親王的生母治過病,與恭親王私交密切,而且為人方正,肅順便打消與他密談的念頭,轉而向李德立詢問實情。

“調攝得當,皇上如能節勞去憂,一定能夠大安。”李德立這樣回答肅順。

什麽叫調攝得當?皇上又如何能夠去憂?這都是自保的囫圇話。肅順一半是推心置腹,一半是威脅的語氣說:“你也不必隱瞞,我要的是實話,萬一真有那麽一天到來,有多少事需要辦理?倉促之間,如何能夠來得及。所以,你必須給我交個實底。我心裏有數,將來也不難為你說話。”

皇上駕崩,照例請脈的太醫都會給處分,不過,當政者心中有數,等機會來了,總會設法開銷。隻是這個機會和時間也要看有沒有人幫著說話。肅順如此表示,便是以將來幫助李德立盡快開銷處分換取皇上病體的實情。

李德立說:“如果能夠撐過酷夏,秋涼後一定能夠大安。”

七月初就立秋,七月下旬便漸形涼爽。如此算來,皇上的陽壽不過月餘。肅順對李德立說:“你和欒院使悉心治療,盡人事,聽天命。不過你放心好了,一切有我呢。”

隻有一個月的時間,必須盡早為皇上身後的政局有所布置。但這是件極難的事,因為時機不對,適得其反。但給恭老六上點眼藥,卻不是太難的事。果然,機會來了。寧波籍禦史參寧波地方官,以籌防為名,聚斂五十餘萬兩,卻不好好設防,而是把防務交給雇募的英國火輪。兩艘火輪怎麽能夠守得住寧波?而當政者與英方勾結,貪墨款項十餘萬兩。浙江近半年來連續丟城失地,浙西的衢州,浙東北的湖州、嘉興已經盡陷太長毛之手,寧波是漸東門戶,如果寧波不守,杭州就成孤城。鹹豐帝氣得大罵漸江巡撫王有齡,讓他徹查寧波道府官員。

肅順說:“皇上,洋人貪利,為了厚利無所不用其極。依靠洋人,信賴洋人,十足壞事,寧波就是教訓。”

鹹豐生氣地說:“老六在他那個老丈人的攛掇下,一味相信洋人。朕真是後悔把京城交給他們翁婿。”

肅順立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說:“老六挾洋自重,原來隻是推測。最近焦佑瀛從天津家信中得到消息,說英法聯軍都不耐嚴寒,怕困在北京,去年秋末已經決定無論簽不簽和約,必須在九月底就回天津。老六本來可以利用聯軍急於回津這一點好好和他們討價還價,可是卻完全按照英法的要求簽訂城下之盟。別的不去爭的話,至少銷掉洋人駐京這一條,如果洋人不駐京,皇上也許年前就回鑾了,也不至憂憤成疾。”

鹹豐皺著眉頭問:“關鍵是老六知不知道洋人怕冷急於回津這一點?”

肅順毫不猶豫,決絕地說:“絕對知道!為了討好洋人,他還讓順天府給洋人弄了幾千件羊皮襖。據說,桂中堂曾經對人說,恭親王是辦撫局的,隻要把洋人哄走就是大功一件。”

鹹豐帝氣得臉色鐵青,拍著炕沿說:“這對翁婿,真是喪盡天良。”

肅順的目的已經達到,反而為恭親王說話:“皇上,不過設身處地的想一想,他們倆當時也夠難的,洋人燒了澱園,又在城頭上架上火炮,要討價還價也不容易。”

“朕最在意的就是洋人駐京,麵遞國書。朕的意思,無論如何應該把這兩條消弭。可是洋人最終還是駐京了,朕一想起來,就像吞了蒼蠅。”

肅順說:“皇上也不必著急,等回鑾後,奴才再設法與洋人交涉,給他們點生意的甜頭,換取他們退到天津去。洋人貪利,我想隻要下功夫磨,一定能夠把洋人打發走。”

鹹豐說:“對,應當這麽辦。”

給恭親王上眼藥的事算是辦妥了,但要向皇上進一個顧命大臣的名單,卻是相當不好辦,無論如何是無法主動提出來的,非要恰當的機會,旁敲側擊,讓皇上自己提起。這樣的機會實在難以捕捉。

經過二十餘天的調治,皇上的身體總算恢複了些。七月十二是皇後生日,宮中稱千秋節,皇後一再懇請一切從簡,但鹹豐不答應,說去年因為洋人進軍,皇後的千秋節就沒有過好,今年無論如何不能冷清。而且皇上擔心很有可能這是他給皇後過的最後一個千秋節,所以比皇後還起勁。上午皇後接受行在公主福晉命婦行禮,從中午開始安排了幾場好戲,也都是鹹豐幫著欽點的,而且鹹豐特意趕來陪皇後及進宮的命婦們。鹹豐精通戲文,到了能夠指點名角的程度。自到了熱河,政餘的時光,除了打獵遊玩,消磨最多的就是看戲,能連著看一整天也不嫌煩,往往把陪著看戲的人熬得受不了。

但這次看了不到半個多時辰,他說:“吵死了,心煩。”起身就走了。

皇後心裏無比驚慌詫異,鹹豐如此反常,不是好兆頭!但她必須故作鎮定,不然宮內宮外立即傳出許多的謠言。她叮囑宮女傳給敬事房總管太監,隨時通報消息。兩刻鍾後傳來消息,皇上覺得疲倦,已經躺下休息,太醫已經請脈,報的是大安,說是靜心休息就能好轉。

但一直並未好轉,皇上一直處於半迷糊狀態,有時會自言自語,說一些沒頭沒尾的話。李德立告訴肅順,皇上已經油盡燈幹,不過是三兩天內的事。肅順異常著急,因為皇上身後的事還沒有著落!

這天下午,鹹豐一覺醒來,說餓,想喝鴨丁粥。這是現成的,喝了小半碗,自覺精神頭還行,著人立即找肅順來,並讓所有人退出大殿,這是有極密的事情需要交代。肅順也知道,這恐怕是唯一的機會,無論如何不能錯過。

“朕的身體自己有數,陽壽無多,有些事情必須交代了。”鹹豐神情淒涼,氣息微弱。

“皇上春秋鼎盛,奴才還要好好的為皇上效個幾十年的力氣。”肅順這樣說,但掩不住心裏難過,君臣一場,皇上對他幾乎言聽計從,除了君臣之義,兩人之間也的確存著一份兄弟般的情誼。心裏一難過,熱淚就湧出來,涕泗交流,一發不可收拾。

肅順拿馬蹄袖擦擦眼角,膝行幾步,握住鹹豐的手說:“皇上有何旨意,吩咐奴才就是,奴才聽著呢。”

“朕萬年之後,大阿哥繼承大統,可他還是個孩子,朕拜托你好好輔佐。”

“奴才肝腦塗地,也要輔佐好大阿哥。”肅順等了好久的機會來了,“隻是奴才德薄才淺,隻怕擔不起這份天大的責任,還請皇上點派幾位忠心耿耿的親貴大臣,與奴才一起擔責。”

鹹豐點點頭說:“朕也想到了,既然是以你為主,當然必須與你和衷共濟。你看誰合適,先說來朕聽聽。”

肅順磕頭說:“奴才不敢僭越,此名單非皇上宸衷獨斷。”

“你說無妨,我們君臣參酌。”

“是。怡、鄭兩王,是皇上欽點的參政親王,奉差以來,一直與臣和衷共濟。”

鹹豐點頭表示認可。

“祖宗家法,親親尊賢。要講親,無逾恭親王。”肅順注意到皇上皺了皺眉,因此大膽地說下去,“但恭親王太過依賴洋人,奴才擔心長此以往引狠入室,養虎遺患,因此不敢瀆請列名。”

鹹豐點點頭。

“六額附景壽是皇上至親,又忠誠仁厚,且監督大阿哥典學,堪當讚襄重任。”

六額附景壽是鹹豐的姐夫,為人老實,易於控製。肅順搬出來他替代恭親王,應付“親親尊賢”的家法,堵上親貴們的嘴巴。

鹹豐也點了頭。

“自從世宗設立軍機處以來,軍機處便取代內閣成為行政中樞,行在的四位軍機大臣,也是皇上所賞識,奴才以為也應列名為當。”肅順以頭碰地,“奴才妄議,請皇上參酌。”

鹹豐說:“讓朕再想想。”

名單沒有確定下來,但皇上也沒有否定,事情隻能做到這一步了。

鹹豐說:“還有件事,朕要托付給你。皇後宅心仁厚,你要好好尊敬她,保護她。”

肅順再磕頭:“皇上放心,奴才一定保護好皇後。”

“按祖宗家法,將來勢必兩宮並尊。以西邊的性情,必定想爬到皇後頭上去,你必須設法載抑。”鹹豐停頓一下,想了想說,“但也不宜過分,全由你視將來情形把握。”

“是,有所裁抑,但不宜過分,總以尊敬、保護好皇後為宗旨。”肅順述旨。

說過這些話,鹹豐已經耗盡神氣,閉著眼,搖搖頭說:“你跪安吧,朕要歇息。”

肅順磕個頭,退出大殿。

次日早晨,鹹豐精神不錯,喝了小半碗冰糖燕窩,豈料晚飯時正準備用膳,忽然昏厥。當時在側的隻有禦前大臣景壽、醇郡王奕譞。景壽老實無用,醇郡王年輕不知所措,手忙腳亂把皇上抬到榻上。虧得肅順聞訊趕來,立即命召太醫,請大阿哥前來侍疾,同時派人分頭請諸王、內務府大臣、宗人府宗令、軍機大臣到朝房等候。

“是虛脫了。”

“無論如何得讓皇上醒過來,有多少事要交辦!”肅順說,“有沒有得用的方子?”

“有。”欒泰有些猶豫。有是有,但全靠參苓大補的藥來扶持,病人可以得一時的清醒,但可能會因此無可救藥。但這話無法說透,隻有李德立明白。

“有那還蘑菇什麽?趕緊寫方煎藥!”

欒泰看李德立一眼,是征求他的意見。皇上已經是無藥可救,也就不必在乎眼前用藥的短長,能讓皇上撐著說幾句話就算大功告成,所以他點頭說:“你寫脈案,我負責抓藥煎藥。”

這樣忙了半個多時辰,熬出了小半碗濃稠的藥汁,由太監幫忙,李德立親自撬開皇上的牙關,把半碗藥喂進去。一直快到子時,皇上醒過來了,看了身邊的幾個人一眼,對肅順說:“肅六,我有點餓,有什麽吃的?”

太監早就去傳膳,按平常的規矩,擺了滿滿一桌。鹹豐直皺眉頭。肅順問:“皇上想吃點什麽?”

“來碗鴨丁粥。”

鴨丁粥上來了,肅順親自侍候,鹹豐喝了幾口,就把碗推到一邊,說:“朕不行了,這是回光返照,除了你們禦前幾位,趕緊叫親王、宗令、軍機大臣。”

口諭立即傳了出去,人早就等了半夜,此時以惠親王綿愉為首,眾人進了西暖閣,紛紛跪在榻前。綿愉是皇上的五叔,奉旨禦前免跪,垂首說:“皇帝,綿愉給你請安了。”

鹹豐吃力地把臉轉向綿愉,說:“五叔,朕快不行了。”

跪了一地的大臣,聽了這話都抽泣起來,綿愉說:“皇帝安心靜養,不難大安。”

鹹豐抬手指指碰頭抽泣的眾人說:“你們都不要這樣,聽朕說話。朕把你們請來,有幾件事交代。”

惠親王向地上的眾人喝一聲:“不要哭了——”又躬身對皇上說,“皇帝請吩咐,綿愉等謹遵聖諭。”

“朕就一個兒子,也不必遵祖製秘密立儲,今日起就立為皇太子。”皇上喘息一會兒,“皇太子年幼,朕得指定幾個大臣輔佐。”

這是最關鍵的時刻,眾人都屏息靜聽。

“載垣、端華、肅順、景壽,還有軍機大臣,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

眾人數著,八個人,其中沒有恭親王,殿內的十幾人心情自然不同,綿愉等親王深感詫異,而肅順等人卻是萬分慶幸,苦心謀劃總算沒有白費。

肅順安排人抬一張小幾,架在皇上麵前,把朱諭專用的宣紙和朱筆奉上。鹹豐捏起筆,手抖的厲害,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也無法下筆。皇上把朱筆扔到幾上,說:“你們承旨來看。”

穆蔭站到眾人麵前,麵南背北,念道:“皇長子載淳立為皇太子。特諭。”接著念另一份,“皇長子載淳現立為皇太子,著派載垣、端華、景壽、肅順、穆蔭、匡源、杜翰、焦佑瀛盡心輔弼,讚襄一切政務。特諭。”

旨意宣完,肅順打頭,向皇上謝恩盟誓。

“皇太子呢?讓他來行個禮。”鹹豐說。

皇太子此時正在皇後宮中,一會兒就由太監抱著過來了,他看到那麽多人跪在地上,猶豫著不敢進。鹹豐招招手說:“載淳,到皇阿瑪這兒來。”但聲音太小,皇太子幾乎聽不到。這幫人裏麵,唯有額附景壽負責責皇太子典學,兩人見的比較多,他過去拉著皇太子的手到了龍榻前。皇太子看到皇阿瑪的臉又瘦又長,而且沒有一點血色,嘴一撇,帶著哭腔沒頭沒腦地問:“皇阿瑪,我聽別人說我要快當皇上了。”

景壽小聲教訓說:“皇太子怎麽能這麽說話,還不快向皇阿瑪請罪!”

皇太子哇哇哭起來:“皇阿瑪,孩兒不要當皇上,孩兒要皇阿瑪活著。”

這話把鹹豐的所有不快打消了,他撫摸一下兒子光潔的臉頰,心中萬般憐惜,後悔平時對兒子關愛極少,又想到小小孩子沒了父親,將來不知會遇到些什麽,心裏一軟,自己也落下淚來,說:“載淳,不哭。皇阿瑪的曾祖八歲繼承大統,除鏊拜,平三藩,收台灣,創出了康熙盛世。朕一生世運不濟,皇阿瑪把一切都托在你身上,再給大清創出個盛世來,皇阿瑪見了列祖列宗也好有個交代!”

景壽教導說:“皇太子,告訴皇阿瑪,你一定記住皇阿瑪的聖諭。”

皇太子搖著皇阿瑪的手,隻是重複一句話:“皇阿瑪,孩兒不想當什麽皇上,孩兒要皇阿瑪當皇上。”

鹹豐說:“載淳,不哭。皇阿瑪給你請了八位大臣輔佐,你來,行個禮吧。”

景壽指點著皇太子如何行禮,肅順等人則一再表示不敢受。鹹豐閉上眼睛,是不勝其煩的表情。惠親王說:“皇上累了,你們不必固辭,趕緊受禮吧。”

皇太子向八位讚襄政務大臣拜了三拜,八大臣也回禮。

鹹豐揮揮手,示意把皇太子送走,說:“叫皇後和懿貴妃。”

皇後住東跨院,懿貴妃住西跨院,很快就到了。大臣們讓開地方,兩人跪到龍榻前。皇上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朕沒有多少待頭了。”

皇後和懿貴妃都哭起來。

皇後舉手接過,早就哭得淚眼迷離。

鹹豐又拿起另一個小包裹,說:“蘭兒,這個給你,是朕的同道堂印,也留個念想吧。”

懿貴妃初入宮時,封蘭貴人,當時寵冠六宮,皇上昵稱她“蘭兒”。這個稱呼已經好幾年聽不到了!懿貴妃百感交集,抽泣著應道:“蘭兒在!”雙手接過印,磕頭謝恩,也早哭得梨花帶雨。

鹹豐又說:“蘭兒,你記住朕的話,要尊敬皇後。”

懿貴妃哭著應道:“蘭兒遵旨,一定尊敬皇後,請皇上放心。”

鹹豐說:“朕請了八位大臣,輔佐載淳。將來發布上諭,文首蓋禦賞印,文末蓋同道堂印。”

皇後哭著答應,未想其中深意,而懿貴妃和肅順都明白,這其實是對讚襄政務大臣的限製。懿貴妃心中欣慰,不至於將來處處受製於人;肅順心中略感遺憾,不過也隻是蓋印而已,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鹹豐這時候已經閉上眼睛,隻有眉毛有時還動一動。肅順對惠親王說:“五叔,你和大家都先去歇著吧,皇上這會兒怕要好好睡一覺。我們輪流侍候,有事時再請你過來。”

眾人於是出了西暖閣,幾位禦前大臣簡單分了下工,其他人找地方先眯瞪一會兒。

鹹豐氣息微弱,說:“讓皇後留一留。”

肅順連忙把皇後請回來。

鹹豐抬抬手,指指門外,肅順會意,也退了出去。鹹豐從枕頭下拿出一紙朱諭,遞給皇後說:“將來懿貴妃若安份守禮也就罷了,如果欺你太甚,到時你可召集親貴,以此旨殺之。”

皇後抱住鹹豐的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而鹹豐已經累得聽不見她的哭聲了。

懿貴妃沒有回她的西所,而是去了皇後的東跨院。稍等一會兒,皇後回來了,失魂落魄,把皇上賜的禦賞印捧在胸前,一直在哭。懿貴妃說:“姐姐,不要哭了,當心哭壞了身子,有多少事情等著你拿主意呢。”又對皇後親信宮女說,“我和皇後有話說,閑雜人別放過來。”

皇後這會兒抹了抹淚,說:“這可真是塌了天了,咱們真要成孤兒寡母了。”

懿貴妃說:“姐姐別怕,咱們自己幫自己,還有,總有人可以幫我們。”

“誰能幫我們?”

“六爺可以。”

“六爺連讚襄政務大臣都不是,可怎麽幫得上。”

“這正說明六爺可以指望。”

按懿貴妃的說法,論親論賢,恭親王都該名列讚襄,而未能列入,完全是肅順有意排擠。開始不讓六爺視疾,後來又不許來拜壽,如今又變著法不讓六爺讚襄政務,正說明肅順一夥人特別怕六爺。

“當然,如果他們不過分,一切都好說。可是如果咱們受了欺負呢?”懿貴妃說,“讚襄政務大臣是皇上派定不假,如果不是肅六從中挑拔,六爺怎麽可能連名也列不進去?這八個人,除了六額附,全是肅順的同黨!”

皇後想一想,點頭說:“還真是,這幾個人都是唯肅順之命是從,好在還有六額附。”

“六額附指望不上,他那人太忠厚老實,這也是肅六選上他的原因,拿他頂掉六爺,為的就是將來他說什麽是什麽。”

“是啊,將來那還不全是肅順的天下。”皇後想想前程,也有些擔憂。

“哼,他妄想。”懿貴妃卻自有主見,“姐姐,皇上還小,皇上的江山,將來咱姐妹倆得多操心,幫他看好了。皇上給咱們印的意思就在這裏。”

皇上賜印,說的是留個念想,皇後還真沒做他想。

“為什麽將來發布上諭,要蓋這兩個印呢?皇上的意思,就是讓我們倆來監督這八個人,如果他們發布的上諭不成體統,侵奪皇權,我們就可以不蓋這個章,他們繕遞的上諭就無法發布。”

“他們要是不答應呢?”皇後想想就有些擔心。

“這就是我說的咱們要自救。首先咱們姐妹倆要一心一意,皇上讓我尊敬皇後,我已經給皇上發過誓,一定會尊敬姐姐。隻要咱們齊了心,又有兩顆印在手,肅六想欺負咱們也沒那麽容易。”

“政務的事情我是一竅不通,他們遞上的上諭,有沒有毛病,我是看不出來。”

“姐姐放心,有我呢。這幾年幫萬歲爺批折子,我是下了功夫的,裏麵的道道,我也算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這就好,以後你就多費心吧。”

懿貴妃把該說的話說完了,讓皇後先歇息會兒,大半夜了連眼也沒合。她也該回西跨院,有好些事情要吩咐下去。

今天是七月十六,不,已經是十七了。月亮幾乎還是滿月,懸在西天,月光如水,而在懿貴妃眼裏,隻有淒涼。寡婦這個詞,從前沒有切身的體味,如今,自己卻馬上就要成為民間所謂的寡婦了。二十六歲的寡婦,將來獨守空房的漫漫長夜,可怎麽過下去!一想起當年寵冠六宮的日子,她對奄奄一息的皇上幾乎恨不起來了,畢竟一日夫妻百日恩!即使不再受他的寵幸,即使有麗妃還有那些雜七雜八的人奪了她的寵,但她的一切榮華富貴,不都是他帶來的嗎?快一夜沒有合眼了,她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疼。必須睡一會兒,不然等大事來了,會撐不下去的。

懿貴妃夢到當年住在圓明園天地一家春的日子,皇上對她寵愛有加,有一年拉著她的手到花叢中去。可是,一轉身,皇上躲起來了,找來找去找不到。她急得哭起來,可是無論她怎麽拚命喊,就是喊不出聲音。她聽到一聲歎息,像在遠處,又像在耳邊,她這時醒過來了,心裏格登一下,問:“什麽時候了?”

寅初二刻也就是早晨四點半。

自己竟然睡了一個多時辰。她回想剛才的歎息聲,分明就是皇上。她在心裏說,不好,也許皇上要走了,便問:“皇上怎麽樣了?”

安德海說:“剛才奴才派的人還來報,皇上還在睡著,皇太子在殿裏侍候。”

正說著,隻聽得東邊煙波致爽殿方向傳來一片哭聲,繼而各宮都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