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政變

皇上不願回鑾

京城東江米巷路北的梁公府,已經租給英國作為使館,進行了兩個多月的精心修繕,即將投入使用,聽說英國公使不久將入駐。

突然,遠處湧來一大群人,手執木棒或刀叉,群情激憤,高呼:“洋鬼子,滾出去,洋鬼子,滾出去。”吵嚷著湧過來。正在監督施工的英國人看勢不好,一麵派人去報官,一麵把大門緊緊關閉。

此時,恭親王和桂良、文祥正在東堂子胡同原鐵錢局公所查看總理衙門改建進展,一幫匠人雜役正在忙裏忙外收拾著。衙門改建未出正月就開始了,按照奏報的計劃,並未大拆大建。屬新建的隻有大門,改建為一般衙門三間式樣,大門對過建了一道影壁牆。原來鐵錢局是三進院子,裏麵還有兩道門。英法兩國對中國禮儀已經摸得很透,迎接貴客要開中門的講究他們也一清二楚,為了避免將來他們在這方麵計較,幹脆兩道門一概進行改建,第一道原來三間房拆掉,改建為牌坊式過道,第二道三間改建為敞廳,洋人願走哪裏走哪裏。至於大堂司堂各處,換一下頂瓦,略加修飾就完。

恭親王指著正在改建的大門說:“咱大清各衙門規製都不小,辦差用房大都百餘間甚至數百間。總理衙門選這麽個小地方,各位不要隻顧表不及裏,小看了總理衙門。衙門大小不在其辦差用房規模大小,而在辦事的大小。軍機處不過幾間房,但何等衙門可與之相比?洋務自強事業,需要咱們打理的事情會越來越多,蝸居小衙門,但沒人敢小看。”

大家都說:“王爺教訓得極是。”

恭親王說:“諸位何必如此客氣?我這哪是教訓,不過是說說我自己的想法而已。自和約簽定以來,辦差的諸位可以說是衣不解帶,目不交睫,愁勞備至。但,大家不要打算著再增加人手。總理衙門的人不能多,這是已經奏報過皇上的。現在咱大清衙門,人多是一大通病,除了正額人員,額外之員少則數十人,多則數百人,衙門之內,司署為之擁擠,內城以外,租宅為之昂貴!人多了,許多人不辦正事反而生事。所以總理衙門一切參照軍機處,力戒人浮於事。”

文祥說:“我和桂中堂及其他幾位,已經就總理衙門的辦差運轉等項擬了幾條,概括來說,共三十二個字:人少事繁,精練迅速;嚴保機要,慎守秘密;撙節開支,力杜浮濫;廣谘眾議,力戒專擅。”

恭親王說:“好,條條擬得好,關鍵要辦得到,不然隻寫在紙上,百無一用。”

此時,步軍統領衙門一位遊擊氣喘籲籲跑過來打了個千說:“王爺,刁民鬧事,圍攻英國使館,右翼總兵已率人前去彈壓,命小的稟報王爺,請示機宜。”

恭親王一跺腳說:“眼看公使就要入京,他們這不是添亂嗎?告訴你們總兵,咱們對使館及人員負有保衛的職責,但有疏忽,唯他是問。對為首者,可立即拿辦!再不像話,就按你們規矩嚴辦。告訴你們總兵,我稍後就到。”

英國使館前,步兵統領衙門的兵丁與人群對峙著,群情激昂,局麵似將難以維持。此時恭親王在幾名親兵的護衛下騎馬趕到,人群稍有收斂。他沒有下馬,大聲說:“英法兩國公使駐京,這是條約所定。我泱泱中華,向來守信踐諾,怎可出爾反爾?”

人群中一領頭的漢子趨前一步,說:“王爺,我們也知道這是條約定下來的,可是洋人幹嗎要帶三千兵進城?洋人憑什麽要把梁府周圍都白白占去?”

恭親王皺皺眉頭說:“你是聽誰說洋人要帶三千兵進城?如果真帶三千兵,不要說你們,本王第一個不答應。至於說要把梁府周圍都占了去,那是一派胡言。即便將來使館需要擴大,那也要好好與我們商量,是要拿銀子的,不會讓他們白白占去。”

人群安定了許多,但還是有人喊:“我們不當洋人的走狗,讓洋鬼子滾出去。”

恭親王厲聲說:“公使駐京,是各國通例,純是無理取鬧!本王念在你們受人蒙蔽,不與計較,快快散去便罷,倘再胡鬧,王法無情!”

人群凜然一震,安靜下來。打頭的不甘心,說:“王爺不要事事依著洋人,當了二鬼子還不自知。”

自己被稱為“二鬼子”,恭親王已經略有耳聞。此時當麵聽到,禁不住氣血衝頂,拿馬鞭指著總兵問:“辱罵親王,該當何罪?”

“就地斬決!”總兵喝一聲,早有兵丁撲過去,刀光閃過,身首異處,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向人群。

不但人群裏膽小的嚇得臉色蒼白,就是恭親王也心頭一緊。但此時萬不能示弱,他換了一副苦口婆心的語氣說:“本王不是枉法絕情的人,道理都已講清,再如此胡鬧,下場隻能如此!當初兵臨城下,是本王不惜冒險與英法兩國談判,好不容易謀得眼前局麵,怎麽能好了傷疤忘了疼?大家心不甘我也體諒,但這樣鬧十足壞事。不但本王,就是皇上也不得不暫且忍耐,趕緊整兵習武,等我們兵強馬壯、國富民強了,何須受人的窩囊氣?但現在,你們平白無辜來攻打使館,這是何道理?這樣行事,除了給外人以借口,於國家社稷有何益處?”又指指被梟首的屍體,“譬如他,連命也搭上,於家又有何益?”

這時,桂良乘著一頂便轎如飛趕來。他下了轎,說:“王爺,有上諭,請您趕緊接旨去,這裏交給我好了。”

恭親王急急趕回總理衙門,卻並沒有旨意。恒祺告訴他,桂中堂是有意把他替出來。

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桂良才回來了,進門對恭親王說:“今天這個總兵真是個半吊子,群情激昂,當街殺人,萬一鎮不住置王爺於何地?”

恭親王想想也後怕,但不想委過於總兵,說:“我問了一句,他不能不應。也不全怪他,殺伐決斷,帶兵應當如此。”

桂良說:“王爺愛惜人才,將來不妨請步軍衙門推舉,外放他出去帶兵打仗,我已經安排人好好安撫被當街斬首的家人。王爺,咱們辦理洋務,易受人誤會,不得不受些委屈。”

老丈人的辦法的確妥當,但辦洋務卻要受委屈,恭親王心裏不願苟同。

公使已經從天津出發,少則四天,多則五天,必到京城。從今天的情形看,還不得不防。洋人沒什麽好防的,他們統共五六十人,帶兵不到二十人。需要防的是國人,被人蠱惑,攻擊公使,那可真就惹來大麻煩。因此恭親王叮囑桂良和文祥,京外務必讓直隸總督安排好護送兵丁,京內則嚴飭步軍衙門和順天府,要確保萬無一失。

四天後,法國公使一行三十餘人先行進京了。公使布爾布隆乘坐綠呢官轎,他的夫人正在患病,乘坐四輪馬車。三十餘人,對京城而言何來威脅?謠言便不攻自破了。

布爾布隆進使館稍做安排,就帶著翻譯來總理衙門拜訪恭親王。“王爺殿下,按照您的要求,我隻帶兵八人,隻能做使館的門崗守衛。聽說前幾天貴國百姓進攻英國使館,多虧王爺及時帶人驅離。我和英國公使對駐京的安全都很憂慮,希望親王殿下能夠給我們一個切實的保證。”

恭親王說:“你放心好了,我已經交代步軍衙門,專門有人負責使館的安全。”

布爾布隆說:“親王殿下的話我當然願意相信,可是我聽說貴國大皇帝受到部分大臣的蠱惑,並不希望真的和平,各種麻煩根源就在這裏。不知親王殿下對解決此項問題,有無計劃?”

恭親王硬著頭皮哄布爾布隆說:“這是謠言。我國大皇帝聖明燭照,絕然不會受人蠱惑。況且已經下了聖旨,切責各督撫將軍履行條約。”

布爾布隆說:“貴國大皇帝不肯回京,親王殿下又不能見到大皇帝,我們為此深感不安。親王殿下有無前往麵見大皇帝,當麵報告英法兩國甘願和平的誠意?”

恭親王說:“貴公使不必擔心,見到見不到皇上都不會影響條約的履行。我國大皇帝已經下旨,不久即將回鑾。”

布爾布隆說:“那太好了。如果貴國大皇帝回到京城,我希望能夠當麵向大皇帝表示法蘭西的敬意。”

恭親王一聽急了,說:“布使,這可是說好的,不能麵遞國書,你可千萬不要節外生枝!”

還不到陽春時節,但春意已經很濃了。就算在熱河,春的氣息已經撲麵而來。水邊的柳樹,早已是萬條垂下綠絲絛,遠處的桃花已經開成一片紅霞。

批完折子的鹹豐忽然有了“出去走走”的興致,對著門外叫一聲:“來人,去叫肅順。”

協辦大學士、領侍衛內大臣、戶部尚書、內務府大臣並執掌印鑰的肅順,是皇上最親信的大臣。能成為親信大臣,絕非泛泛之輩,僅僅是能臣、忠臣尚不夠,還得有一份超越君臣的情份在裏麵。到底這種情份是什麽,皇上自己也弄不清,譬如小時候的玩伴,可以開玩笑,可以共“機密”?他現在總算明白,聖明如高宗何以縱容出個和珅!就因為和珅是難得的親信大臣。如果沒有這樣的親信大臣,全是言官那樣“義正詞嚴”的臣子,皇上那可真是做得太沒滋味了!好在,肅順不是貪官,這一點,皇上心裏有絕對的把握。

一會兒,肅順就到了,因為是一路小跑,額頭上汗都冒出來了。他把“涼帽”端在手上,另一隻手抹著汗。

鹹豐說:“肅六,你都換上單衣了!朕還穿著夾衣!”

“皇上和奴才不一樣,奴才總得跑前跑後,容易出汗。皇上今天興致蠻高,氣色也好極了。”肅順恭維道。

皇上本想接著這話就說,是啊,出去走走。可是出口前卻改了主意,先要問些“正事”,以掩飾行藏:“老六上折子,要籌一筆銀子,從英國人手裏買幾艘兵艦組建一支水師,用來對付江南的長毛;他還上了一個折子,想借洋人的軍隊幫助官軍剿賊。這兩件事都是一個意思,借洋人的力量來對付叛逆,你怎麽看?”

肅順並不立即回答問題,而是先下一個結論:“老六總是喜歡借勢洋人!從洋人手裏買兵艦,洋人會不會賣給頂用的不說,就是賣給了,官軍也不會駕駛,一時半會學不會,遠水不解近渴。借師助剿更不可行,洋人幫忙攻下了城池,他們要是盤踞不走怎麽辦?恃功要挾又該怎麽應付?隻怕是請神容易送神難!”

鹹豐卻有些活絡的意思:“朕看老六的奏報,洋人倒是不藏著掖著,願意把洋槍洋炮賣給咱們,在洋人那裏,這些都是當生意來做。借師助剿,無非是多花點銀子打發洋人就是了。”

“可是曾國藩的意思,洋人的優勢在水上而不在陸上:而官軍與長毛較量,此時主要在陸而不在水,因此暫時不急。”

“曾國藩的說法,也有些道理。”鹹豐想了想說,“那不妨再放放,等他們都上折奏請時再議不遲。”

“奴才不單單是反對這些具體的事情,奴才是反對老六他們的路數。”肅順說,“動不動就從洋人身上做文章,仿佛咱大清離了洋人什麽事情也辦不了。這可真是讓人氣短!奴才不服就在這裏。”

“不服不行。洋人的確有些方麵比咱們厲害。”鹹豐說,“對洋人的看法,的確需要改一改。”

“奴才看老六是有些挾洋自重。”肅順笑笑說,“老五回了一趟京城,竟然說老六要借洋人的勢造反呢。老五說話向來是不過腦子。”

不過腦子,你何以還說出來?皇上嚴肅地說:“肅順,這話不是你該說出口的。要說老六借撫夷的機會攬權朕信,要說他有反心,無論如何不可能。你對他有成見,可這種話是不能隨便說的。”

肅順說:“奴才說過了嘛,是老五說的,奴才當時就給了他幾句,把他頂了回去。”

皇上不願說這個話題了,問:“京中的洋人,有什麽消息?”

“駐京的洋人,五六十口子,又喜歡熱鬧,到處閑逛。老六前番奏請,讓大興、宛平兩縣給英法兩國公使各派四名公差,本來是為了跟著洋人,哪裏不便去好提前打消他們的念頭。可是如今這幾個人,反而成了給洋人開道的了。皇皇帝京,讓洋人昂然而行,成何體統!”

“朕一想起來,也是不勝煩惱。”皇上一想起要與蠻夷同居一城,心裏就窩囊,“最擔心的是,朕要一回鑾,他們又要麵遞國書可該怎麽辦!”

“那就再讓老六辦,辦明白了再回。”

“洋人已經有書麵照會,還再怎麽辦!”一想及此,皇上就掃興得很,“眼看二十五日回鑾日子就到了,朕都不知道怎麽辦了。”

京中留守大臣,自恭親王以下,聯名上奏,或者單銜入奏,請皇上回鑾的奏章不下二十份!沒辦法,過了正月下旨二月十二日回鑾,後來又以公使十二三日入京為由,延遲到二十九日,眼看二十九日又到了。

“那也好辦,奴才讓人去是查勘一下,禦路是否都修好了?隨便找個理由不難。”

“那能拖幾天?”皇上歎口氣說,“讓那些禦史找著借口,左一個折子右一個折子,煩也把人煩死了!”

“總是這麽煩也不是辦法。”肅順說,“先不去想,趁皇上今天興致好,奴才陪皇上出去走走如何?打入了冬,皇上就沒大出去過。有人心裏想皇上,怕是連覺也睡不著。”

皇上一想起那雙潑辣靈動的眼睛,就有些按捺不住了,說了句極不雅的話:“家花哪有野花香。”

次日一早,懿貴妃正打算去給皇後請安,卻得到消息,皇上欠安,太醫已請過脈。那正好,過去和皇後一起去給皇上請安。但等她趕到皇後的東宮,皇後已經去給皇上請安了。她心裏有點不悅,不等我也行,打發個人通個氣總行吧?

等她到了煙波致爽殿,報進去,傳出旨意說,皇後正在請安,妃嬪們就不必再請了,皇上需要靜養。

懿貴妃氣呼呼回到自己宮裏,生了一會兒悶氣,問道:“小安子呢?”

“奴才在。”安德海在外麵應一聲,垂手等著“挨訓”。主子的脾氣他早就摸透了,無論在哪生了氣,先要在他身上撒出來。

“這大半天了,你也不來侍候,我看你這狗奴才越來越會當差了。”不等安德海辯解,又問,“大阿哥呢?剛吃完早飯就不見影了?”

“大阿哥在和大公主玩兒呢。”安德海說,“玩得正高興,奴才就沒敢喊他。”

大公主是麗妃的女兒,比大阿哥年長一歲,兩人天天在一起玩。懿貴妃心裏想,這父子兩個,都被這母女倆“迷”住了。皇上專寵麗貴妃,懿貴妃深為嫉恨,不過自己兒子還是個孩子,願和自己的姐姐玩,用“迷”這個字有點兒不恰當。懿貴妃問:“昨晚翻的誰的牌子?是不是又是那個妖精?”

“昨晚誰的牌子也沒翻。”安德海小聲說,“主子,皇上欠安,另有原因。”

懿貴妃瞪著安德海,意思是讓他說下去,但同時又含著警告的意思——不準胡編排。

“皇上昨天早上就出去打獵了,晚上才回來。”

“這時候打什麽獵?肯定又是肅六攛掇的!”懿貴妃說,“是打獵受風寒了?”

“是,也可能,也可能不是……”

看安德海吞吞吐吐,懿貴妃不耐煩了:“到底是不是?你再這樣說一句吞一句,當心我拔了你的舌頭。”

安德海咬咬牙,下決心把傳聞說出來。“出去打獵是假,會民間女子是真。這事兒,去年秋後就出了。”

據安德海說,私會的女子還不止一個,有牡丹春、蓮花春等名頭。

懿貴妃頭嗡的一聲,隻覺得血往上湧,恨得幾乎要流出淚來。自己近年來不得龍恩,從前隻恨麗妃在爭寵,沒想到如今又冒出民間的野狐狸!

“這話是誰說的?從哪裏聽來的?這野狐狸是誰給弄來的?你給我老實交代!”

安德海說:“主子,都是傳聞,哪能交代得清楚,奴才是冒著天大風險才把傳聞回稟主子,要知道惹主子這麽生氣,奴才就不該多嘴。”安德海順手給自己一巴掌。

懿貴妃發覺自己失態,也失策了,既然是傳聞,當然不可能抓個張三李四來問明白。如果這麽苛責,以後這樣的傳聞就再也聽不到了。她知道,雖是傳聞,卻十有八九是實!

“好,我不生氣。是不是肅六他們一夥背後弄的?”

“除了他們,還能有誰?”安德海說,“皇上自從來了熱河,別的人也見不上。”

“哼,他們為了得寵,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懿貴要好好想想這件事該怎麽辦,“你出去吧,我要想想。”又叮囑一句,“別對外人說,從你嘴裏再傳出一個字,打你個八開!”

懿貴妃想事情的時候,誰也不敢來打擾,哪個不張眼來獻殷勤,少不得挨板子。所以安德海一示意,太監宮女們全都噤了聲,有事要說,努嘴飛眉打啞迷,誰也不出一點響聲。

懿貴妃想清楚了,對門外說:“去看看皇後回宮了沒,我要過去。”

一會兒安德海回來了,說皇後剛回宮。於是懿貴妃收拾一下,去東邊兒。母以子貴,她因為給皇上生了唯一的皇子,皇後體諒她,讓她不必每天來請安,好好照顧阿哥。比起其她的妃嬪們,懿貴妃到皇後宮裏少得多,來則必有事相商。皇帝的寢宮是煙波致爽殿,皇後的東宮就在煙波致爽殿的東跨院,懿貴妃則住在西跨院。東西兩宮相距不遠,皇後宮裏的人一看到懿貴妃踩著花盤底嫋嫋而來,立即跑著去稟報。

懿貴妃進來的時候,看見皇後剛剛把臉上的淚擦幹了,就問:“姐姐,皇上病得很厲害?”

“不是,你放心吧,沒有大礙,隻是打獵受了點風寒。”

皇後忠厚老實,連撒謊也不會。

“不是?那姐姐臉色這麽不好看?”

“皇上今天換了單衣,一身龍袍在身上晃晃****的,肩胛骨都挑出來了。”皇後忍不住還是落淚了,“皇上瘦的就是一副骨頭架子了。冬天的時候穿得厚,倒沒怎麽覺得。”

“姐姐,我可聽說,皇上不是打獵受了風寒。他那獵打的,是野狐狸。”皇後其實比懿貴妃還小兩歲,但尊卑有序,懿貴妃叫她姐姐。

皇後聽到話裏有話,瞪著一雙眼睛望著懿貴妃。皇後有一雙美目,但這雙眼睛瞪大的時候,懿貴總是想起羊羔的眼睛。皇後終日都是慈眉善目,幾乎沒有橫眉立威的時候。

懿貴妃於是把傳聞說給皇後聽。皇後開始不信,但後來想了想說:“今天在皇上那裏,我看靠被下露著一塊絲巾,不像宮裏的東西,我以為是麗妹妹的,就沒上心。照你這麽說,這事倒有可能是真的。”

“現在看,是千真萬確了。”懿貴妃說,“肅六為了攬權,什麽下三爛的招式也使得出。”

“那可怎麽辦,皇上身子本來就弱!色是頭上一把刀,這如何了得!”皇後急得隻抺眼淚。

“沒有別的辦法,隻有勸皇上趕緊回鑾,回到京裏,有眾臣勸著,也就不這麽胡鬧了。”

“可是,皇上剛剛還說,他身子這一病,怕是一時不能回鑾了,隻怕這會兒旨意已經發出去了。”

“旨意發出去了不要緊,總不會永不回鑾。隻有姐姐可以出麵勸皇上,別人的話,皇上聽不進。”懿貴妃給皇後戴一頂高帽。

“我最怵頭勸人,尤其是勸皇上。”皇後說,“皇上不願與洋人同城,如今他又病了,回鑾的理由是什麽呀。”

“你就說,堂堂大清國皇上,因為洋人公使駐京就不敢回鑾,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皇上是大清的主人,豈能讓洋人反客為主?”

“他怕回京洋人又要麵遞國書。”

“不會的。”懿貴妃很果決,“六爺已經拿到洋人的書麵保證了,洋人不會食言。再說,若洋人食言,有六爺去交涉,交涉不好,唯他是問。”

“皇上如今又病著。”皇後很為難。

“行宮缺醫少藥,更需回京好好調養。”懿貴妃的理由十分堂皇,“讓皇上先答應下來,等龍體大安了,立即回鑾。”

“妹妹,你說得頭頭是道,還是你去勸吧。”皇後先打了退堂鼓。

“不,姐姐,這不是會不會說話的問題。我去勸,適得其反。你知道,肅六從中挑撥,皇上對我越來越見外。”

經懿貴妃再教一遍,皇後答應去試一試。

十幾天過去了,皇上病體早已康複,皇後卻仍然未能開口相勸。結果,皇上又悄悄出去打了一次獵。

懿貴妃這次改了策略,不再勸皇後,而是在皇後那裏一個勁掉眼淚。等皇後問急了,她才說:“姐姐,如果皇上不在了,載淳還小,咱們孤兒寡母可怎麽活?”

皇後嚇了一跳,驚問:“妹妹何出此言?”

“姐姐,色是刮骨刀,再加這虎狼藥丸……我可聽說,當年世宗憲皇帝服道士進獻的藥丸,不到半年就駕崩了。還有前明的皇上,也出過紅丸大案。”於是懿貴妃把皇上又出去打獵的事情告訴皇後,而且提醒皇後,皇上可能在服用肅六他們進獻的藥丸。

皇後拿定了主意,說:“妹妹你別說了,我這就去勸皇上。”

“皇上臉色不好看,這是生誰的氣呢?”

肅順奉召前來,見皇上臉色青烏,知道必是生了大氣。今天隻見了皇後,按說不該生氣。皇後賢德,何曾惹皇上生過氣?

皇上翻了肅順一個白眼,說:“肅六,你辦的好差使,出去打獵的事,讓皇後知道了。”

皇後知道了也不至於惹皇上這麽生氣。那麽皇後知道打獵之外的事了?

“這不可能,奴才安排得妥妥當當。”

“妥當個屁!”皇上在肅順麵前,不必擇言,“皇後雖然沒直接說出來,可是牡丹、蓮花的事好像也知道。難道皇後在朕身邊安插耳目?”

“這絕對不可能。”肅順立即否定。那是哪裏出了毛病?他自己檢討,有些大意了,身邊人透露出消息極有可能,“皇後仁厚,不會辦這種事,西邊那位倒極有可能。”

西邊那位,就是指僅次於皇後的懿貴妃。

“哼,朕也是這麽想的。”皇上說,“皇後勸朕回鑾的那些話,分明不像她能說出來的。”

“皇後怎麽說?”

“皇後說,朕是大清國的主人,如果因為洋人在京不敢回,反倒讓洋人反客為主。”

“這肯定是西邊的說詞。皇上哪兒是不敢回?是憎惡那些蠻夷!”肅順說,“現在洋人可不就反客為主了?!主人不喜歡,可是客人自己拉了把椅子就在客廳裏坐下來了。要拿出主人的樣子,非把洋人趕出京城不可!”

鹹豐搖頭說:“經不起折騰了,英法兩夷的兵還賴在天津未走,如果驅趕公使,難免再起釁端。還有,老六他們上折說,開埠通商,也非全然壞事,關鍵看怎麽經營。據他奏稱,海關總稅務司英國人赫德算了一筆帳,一年下來,海關稅收今年即可達上千萬兩,以後隨著江南平定,各口貿易更形繁榮,關稅將更為可觀。”

“這是洋人的空頭支票。海關聘請洋人來做總稅務司,有傷國體!”肅順說,“收入越可觀,可慮處越大,洋人如果從中舞弊,大筆銀子可不就資敵了?”

鹹豐說:“我們還有海關監督,專門來監督他們。總之,現在還不是和洋人翻臉的時候,我們君臣都要暫且忍耐。朕有點不大明白,她不是也憎恨洋人嗎,這會兒怎麽讚同朕與蠻夷同城了?”

肅順說:“這就是西邊那位的脾性,一切按著她的性子來,而且總能說出一番道理來。奴才擔心,她是暗中受了老六的影響。”

“這不大可能。她對老六一味容忍洋人也是頗有批評的。”鹹豐不相信後宮會與前朝有瓜葛。

“總要防患於未然。”肅順說,“皇上,她這種性子很可慮,如今已把阿哥拿捏得像麵團似的,將來大阿哥要是親政,皇權到底在誰手裏可就說不準了。”

“不可能!朕的兒子怎麽可能受人擺布?”皇上想起兒子倔強的神情,“不容後宮幹政,我朝家法極嚴。”

“當然,可是家法歸家法,皇上不能不為阿哥早做打算。”肅順終於有機會把心裏許久的謀劃來試探皇上,“譬如漢武帝就做得就極好,不然何來昭宣中興?”

漢武帝晚年,慮及太子年幼,母壯子少,將來有幹政隱患,因此賜死他鍾愛的鉤弋夫人。

“她畢竟於社稷宗廟有功,朕不能太虧待她。”一想到懿貴妃那得理不饒人的神情,皇上心裏火直冒,但想到兒子可憐巴巴的沒了母親,他又下不了狠心。

為大清誕下唯一的皇子,當然是大功一件。

肅順對皇上沒有漢武帝的氣魄早有預料,可是今天好不容易把話說開,自然不能輕易放過機會,說:“可是,皇上總要為阿哥著想。至少要讓她不能再影響到阿哥和皇上的心情,讓她到一邊涼快涼快。”

這意思是,把懿貴妃打入冷宮。

這樣的決心,皇上也下不了,說:“等著瞧好了,她再不知收斂,看朕怎麽收拾她。”

清明早過了,恭親王才算真正開始在總理衙門辦公。總理衙門是小規模改建,但他的簽押房和客廳卻是大動幹戈,改完後油漆味又太重,到今天總算不再刺鼻,這才正式入駐。

麻煩事情當然很多,與赫德商討海關征稅緝私辦法,各通商口岸的洋人要求租地建房棧,建領事館,俄羅斯商人不聽勸阻,一直過了張家口要到北京來,鎮江發生了中外鬥毆,潮州洋商一直不能進城……

恭親王和總理大臣們,沒有一刻清閑。忙沒什麽,忙中開闊眼界,也鍛煉了處理中外事件的能力,但讓恭親王煩惱的是,熱河傳來的消息卻越來越不好,連他挾洋自重、有謀反野心的說法都出來了。

桂良拿著普魯西亞(即普魯士,後來的德國)要求通商的條約來商議時,恭親王毫無心緒,揮揮手說:“算了,算了,等等再說。”

桂良說:“普魯西亞人也有商船到各口,與他們簽定通商合約,照章納稅,對我們沒什麽壞處。如果他們私闖到其他地方走私,反而是遺患無窮。”

恭親王說:“我這裏沒問題,關鍵是北麵對我看法太大。”

等他把北邊密信中的消息告訴桂良,老嶽丈也嚇了一大跳。

“王爺必須到行走去一趟!王爺沒見皇上半年多了。俗話說疑心生暗鬼,隔閡久了,難免疏遠,何況還有肅六從中挑拔。不能再這麽下去,皇上不回鑾,那你就到行在去。”桂良說,“當麵把你的苦心和忠心向皇上表白清楚,畢竟是親兄弟,應該能夠化解。”

“我想立即上折,奏請赴行在請安。皇上正在病中,這是個很恰當的借口。”恭親王說,“看情形再做打算。如果皇上龍體無礙,我就力請回鑾。現在京中盛傳,肅六和怡、鄭二王把持熱河,日日以觀劇打獵諛誤皇上,以至皇上懶於政事,大政盡落肅順之手。行宮有何修造,也都是三人監督。還說三人出入無禁,就是寢宮也不例外,妃嬪不避。我想不致如此荒唐,但眾口喧傳,難免有汙聖德。”

桂良說:“肅六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以為得計,其實不然。大臣們多數留於京中,本已有被棄的委屈,如今皇上又遲遲不回鑾,眾人皆恨肅六。”

恭親王沉默良久,說:“無論如何,皇上必須回鑾。熱河如何是久居之地?而且,缺醫少藥,也不利於皇上大安。還有,皇上一日不回,中外一日不安。我在想,光咱們上折還不行,得讓帶兵的將軍們也上折勸勸。”

桂良一想,文臣武將都籲懇回鑾,皇上不能不重視,對握有兵權的將軍們,肅順也不能不有所顧忌。於是決定,由文祥分別給勝保和僧格林沁寫封信,委婉地暗示他們上折。這也可以試探一下,如今坐鎮河南安徽與撚軍作戰,手握數萬大軍的勝保還聽不聽招呼。

恭親王請赴行在請安的折子發出去,十餘天竟然沒有動靜。這樣的折子,照例很快就該有回音,或準或駁,不必反複斟酌。這樣遲遲沒有結果,說明皇上在猶豫,換句話說,皇上可能連恭親王赴行在的機會也不給。

果然,這天廷寄到了——

軍機大臣字寄欽命總理各國事務恭親王、文祥,鹹豐十一年三月初七日得旨:

恭親王奕訢等奏,請赴行在祇問起居。朕與恭親王奕訢,自去秋別後,倏經半載有餘,時思握手而談,稍慰廑念。惟朕近日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麵時迴思往事,豈能無感於懷,實於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麵諭之處,統俟今歲回鑾後,再行詳細麵陳。著不必赴行在,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

恭親王讀到“時思握手而談”,心裏稍感安慰;再讀到“紅痰尚有時而見”不免難過,皇上龍體看來很讓人憂慮;看到“棣萼情聯”四字,更是唏噓。當年兄弟兩人同在上書房讀書,習武切磋,悟創槍法二十八勢、刀法十八勢。道光帝賜老四一杆槍名“棣華協力”,賜老六一把刀名“寶鍔宣威”。廷寄中有“棣萼情聯”四字,可見必是皇上的朱批。“諸事妥協”四字評語,是對恭親王最大的安慰。然而,最終的結果卻是不肯讓他赴行在,不能不說是極大的憾事。兄弟兩人有不同尋常的情誼,卻難免隔閡日深,罪魁不是肅六又是誰?這一道廷寄,最後在恭親王這裏完全化成對肅順的一腔憤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