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海上洋器

淮軍想裝備洋槍洋炮

同治元年三月初,安慶城外校場,剛成立不久的淮軍排著不甚整齊的隊列,等待檢閱。欽差大臣、協辦大學士、太子少保、兵部尚書銜節製四省軍務、兩江總督曾國藩,頭戴正一品珊瑚頂戴,身穿九蟒五爪袍,在正三品藍寶石頂戴的李鴻章陪同下,向校兵場走來。

“參見曾大帥,參見李少帥!”淮軍將士齊聲高呼。

曾國藩登上校閱台,淮軍各營統領報名參見。親兵營統領韓正國,開字營統領程學啟,春字營統領張遇春,樹字營統領張樹聲,銘字營統領劉銘傳,鼎字營統領潘鼎新,慶字營統領吳長慶,林字營統領騰嗣林、騰嗣武,盛字營統領周盛波、周盛傳,熊字營統領陳飛熊,恒子營統領馬先槐,共十三營六千五百人全數在此。

等各統領退回隊列,曾國藩大聲說:“淮軍子弟今天就要赴上海殺敵,我應少荃之邀來給諸位送行,這讓我想起當年率湘軍將士出征的情形。當年湘軍也是背井離鄉,長途跋涉,那時候是糧餉兩缺。難不難?難!但湘軍健兒卻能屢屢克敵製勝,所憑借者何?一賴忠勇二字,二賴各營各哨呼吸相顧,赴火同行,蹈湯同往,勝則舉杯酒以讓功,敗則出死力以相救。俗話說,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湘淮是一家,淮軍十三營,有七營是原湘軍兄弟。湘軍的老兄弟身經百戰,望你們在戰場上帶一帶淮軍新兄弟;淮軍的新兄弟,望你們與湘軍老兄弟並肩殺敵,盡快融為一家。如此,則發匪縱有萬萬之眾,在我湘淮健兒麵前,也不過是烏合之眾,定如摧枯拉朽,指日可破。”

檢閱完畢,曾國藩到李鴻章的簽押房稍坐,他說:“少荃,從今天起,你就要獨當一麵了,我有幾句話相贈。”

李鴻章垂手而立,說:“請恩師賜教。”

曾國藩示意李鴻章坐下,說:“少荃,你辦事圓通,不拘成法,不會受人欺負,這一點我大可放心。但人的長處和短處總是相生相成,我贈你三句話,希望有所補益。第一句是為人要安分守拙,人可以聰明,但不要讓人感到你太聰明;第二句是治事要平實穩健,人可靈活達變,但不可華而不實;第三句是用兵要老成持重,兵行險招固然不錯,但偶爾為之可,經常為之則難免自蹈死路。”

李鴻章表示完全記下了,請老師放心。

曾國藩說:“江蘇大部陷敵,糜爛不堪,上海一隅,更是險象環生。你到上海去,站穩腳跟是關鍵,練兵學戰為性命之根本,吏治洋務暫且不去管它。上海華洋雜處,尤其要避免勇丁沾染西洋習氣。你要記住,湘淮子弟萬不可丟掉忠勇誠仆四字,有此四字,足可以補器械之不足;若沾染了習氣,遊滑浮躁,縱然器利彈足,也無濟於事。”

曾國藩是有感而發,他的九弟曾國荃和其他將領多次表示洋槍洋炮猛烈銳利,希望多加配備,而曾國藩不以為然。他不是不重視火器,但他認為舊式火器已經足以應付,湘軍軍餉全靠自籌,花重金用於洋槍洋炮,實在有些不值。而且他更擔心長此以往,勇丁會養成偷機取巧的習氣。

“製勝之道,在人而不在器。鮑春霆並無洋槍洋藥,然亦屢當大敵。前年十月、去年六月,亦曾與偽忠王李秀成接仗,未聞因無洋人軍火為憾。我擔心,湘淮將領如果專從此處用心,風氣所趨,恐部下將士增加務外取巧之習,丟掉反己守拙之道,不可不深思,不可不猛省。”

李鴻章平日與曾國荃及前線將領多有私交,對前線將士渴望洋槍洋炮的心思頗為了解,但曾國藩所說也有道理,如果將士把全部希望寄於洋槍洋炮,的確是後患無窮。

“你到了上海,掌握這麽幾條。一是兵勇訓練未熟,人數未齊之前,不宜出戰;二是會防不會剿。上海有雇募的洋槍隊,也有地方團練,還有部分原江蘇潰兵,不要有仰仗他們的心思,求人不如求已,你第一仗務必自已打出名堂,不然,勝則功歸他們,敗則獨獲其咎,淮軍初立,切忌,切忌。三是與洋人交際,以忠信篤敬為要。我想,洋人畢竟也是人,我以忠信篤誠待之,他們也必以此待我。”曾國藩意猶未盡,“少荃,上海三麵皆敵,一麵環海,你隻要守住這個籌餉碼頭,就是為江蘇保住一線生機,便是大功一件。以守為功,這四字務必切記,切記。”

李鴻章連連點頭。

這時候,三艘輪船已經在岸邊拋泊,淮軍開始登船,韓正國的親兵營八百人乘一船,吳長慶部五百人乘一船,程學啟部一千三百人乘一船。李鴻章與韓正國的親兵營同乘一船。

“恩師請回,江邊風大,學生不敢久勞恩師。”高出曾國藩一頭的李鴻章畢恭畢敬地給曾國藩施禮。

“少荃啊,你這一走就像閨女出嫁,我要看著你走,快些上船吧。”曾國藩有些感慨。

汽笛長鳴,輪船啟行。船上船下,搖手告別。淮軍統帥李鴻章時年不足四十,迎風站在船首,氣宇軒昂,風度儒雅,緊閉的嘴角和微突的顴骨透出冷靜和堅毅。

李鴻章是第一次坐輪船,平穩得有時候都感覺不到船在動,絕不像木船那樣顛簸搖晃。因為怕被太平軍發現,登船後營哨什長都奉命嚴格看管所部勇丁,一律不準喧嘩,更不準到甲板上去。韓正國則親自在船艙入口處,拖了把椅子坐在那裏,擺出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大家都是提著命去上海,所以都很規矩,連大聲咳嗽也不敢。

李鴻章的住處比較寬綽幹淨,有床,有桌,最奇妙的是兩個粗壯椅子,一坐人就陷下去,很軟,人站起來就複又彈起。怡和洋行的買辦唐廷樞告訴李鴻章,洋人管這種椅子叫沙發:“洋人的家具與中式的不同。中國人最講究的是禮儀,家具也是如此,比如椅子,硬梆梆的,必須正襟危坐。而洋人的沙發講究的是舒服,無論是坐還是半躺著,都綿軟熨帖。”

唐廷樞是英國怡和洋行最倚重的買辦,也是滬上有名的巨商,不僅為英國人招攬生意,自己也開著茶棧、絲棧、當鋪,還經營地產,運銷大米、食鹽,用他自己的話說,什麽來錢就搞什麽。去年上海派人到安慶搬救兵,他就是其中之一,與李鴻章有一麵之交;這次他又帶怡和的輪船來接淮軍,這幾天一直在和李鴻章商討有關細節,兩人已經十分熟悉。唐廷樞是廣東人,但官話說得不錯,英語也能湊付。他年不足三十,但十分精明幹練,深得李鴻章賞識,而他對李鴻章也是另眼相看。

“李大人和一般的官員不同。”

“何以見得?”

“咱大清國的官員看不起商人,尤其是看不起與洋人做買賣的商人。士農工商,商在其末,這是中國的傳統。最看不起洋商,是因為輕視洋人的緣故。要我說,這兩條都是大錯特錯。”

李鴻章真不知道這裏麵大錯特錯在哪裏,所以一雙炯炯銳利的眼睛望著唐廷樞,示意他說下去。

“要我說。咱們看不起商人是大錯特錯。都知道江南富庶,國家財賦三分之二出於江南,如果不是因為有大量商人,又如何負擔得起?洋人國家之所以富強,就是因為重商,商人賺回大量的財富,國家才有錢養得起那麽龐大的艦隊。世界上沒有哪一個強國,是靠農業能夠強大的。種糧食,能解決肚子問題就不錯了,要富強,非重商不行。”

李鴻章有些恍然大悟:“啊,洋人國家富強,是因為重商!”

“是啊,所以商人在洋人國家地位最高,他們為了保護商人和商業,寧願派一支艦隊,不遠萬裏去與人家打仗。二十多年前英國人打我們,就是如此;一年前英法兩國聯起手來打進北京城,還是為此。我們大清國要富強,要不受欺負,也得像洋人一樣重商不可。”

“你的說法,我真是聞所未聞。國以農為本,民以食為天,以商富國的說法,我是第一次聽到。”這種觀點,李鴻章頗覺新鮮。

“看不起洋人,那又大錯特錯。我們還把洋人當成蠻夷,真是夜郎自大,坐井觀天。洋人槍炮厲害不厲害,輪船厲害不厲害,洋人吃的穿的住的用的,哪一樣也比我們講究,說人家是蠻夷,可不可笑?”

唐廷樞這樣崇洋媚外,李鴻章略有不快:“洋人槍炮是厲害,不過,我中國文教燦爛,泱泱數千年,這一點,你不能不承認吧。”

見唐廷樞畢竟不到而立之年,就在上海租界大有名頭,因此難免鋒芒畢露,說:“李大人,那都是從前,自從洋人把軍艦開到咱們家門口起,什麽天朝上國,什麽文教燦爛,這些說法都不靈光了。咱們已經落後於洋人,落後就要學習,沒什麽好說的。這一點,咱們就比不了日本。”

據唐廷樞說,五六年前美國人開著軍艦打開了日本的國門,日本人一下子驚醒了,派了好些年輕人到歐洲去學習,也有年輕人到上海來考察。日本年輕人心氣很高,他們說要趕緊把歐洲的技術學到手,絕不能落到中國這樣的下場。

“李大人到上海去,我給大人兩條建議。一是不要小看洋人,上海是洋人的天下。長毛幾乎攻占了整個江蘇,上海彈丸之地卻奈何不得,為什麽?就是因為有洋人。二是一定要裝備洋槍洋炮,以大人部下的這些陳舊準備,到戰場上難免要吃大虧。而且上海華洋雜處,弄到洋槍洋炮並非難事,有這麽得天獨厚的條件,不配備洋槍洋炮,實在可惜了。”

這說法與恩師的說法正好相反。

看李鴻章一副不相信的表情,唐廷樞說:“大人不要不信,到了上海你就明白了,那邊的長毛都是人手一杆洋槍,你們拿著刀矛抬杆,如何與他們對陣?”

李鴻章哼一聲說:“我恩師的湘軍也未配備那麽多洋槍,一樣打得長毛聞風喪膽。”

唐廷樞說:“此一時彼一時,江蘇李秀成的長毛,不是初出廣西的長毛了。”

唐廷樞陪著李鴻章到輪船管駕室去參觀,洋人船長很客氣,詳細向他介紹各種儀表的功能。船長又在甲板上讓人擺了一張小桌子,請李鴻章喝咖啡。因為擔心被太平軍發現,所以他不能穿官服,而是換上了一身通事的西裝,緊緊地裹在身上,很不舒服,一走下甲板就連忙換掉了,再也不穿。這是他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洋人,第一感覺就是洋人也是人,並沒想象的那樣凶神惡煞。

越接近金陵,太平軍也就越多,到處旗幟飄揚,兩岸堡壘密布,還有黑洞洞的炮口。他們群相觀望,指指點點。李鴻章穿上一身洋行學徒的衣服,站在甲板上觀察兩岸。在九洑洲附近,突然有一隻木船向江心駛來,搖著小旗喊話。李鴻章有些緊張,唐廷樞說:“大人不必驚慌,他們十有八九是要買東西。”

洋輪慢了下來,木船靠近了,長毛問道:“有沒有治紅傷的藥,我們有位王爺受傷,急需紅傷藥。價錢無論,隻要有藥就行。”

大副讓通事警告小船上的人:“你們這樣做太危險,如果小船被撞翻了,責任誰負?”

“實在沒有辦法,我們要救王爺的命。”小船上的太平軍倒是十分客氣。

雙方談好價錢,船上先用繩子把銀子拉上來,然後再把消炎類的藥物吊下去。

太平軍又提出買支手銃。所謂手銃,就是洋人的手槍。通事報了個很高的價格,他們連價也沒還就同意了。

唐廷樞向李鴻章解釋,輪船隻要一靠碼頭,就有太平軍來買東西,糧食、藥品、火槍、彈藥,五花八門,什麽都有。今天他們到江中攔截,說明確實急用,如果不理睬他們,反而會惹來麻煩。

“這船是洋人的,我不過是客,你看怎麽合適怎麽辦,但千萬不能讓長毛上船。”李鴻章隻強調了一點。

唐廷樞笑道:“這個自然,彼此都有不成文的約定,長毛一般不會上船的。”

唐廷樞說,《北京條約》簽訂前,洋人持中立,即不幫官軍,也不幫太平軍。但實際上是偏幫太平軍的,洋槍洋炮,糧食藥品,什麽東西也賣。一則因為雙方都信天主,二則英國人有個打算,如果與朝廷談不攏,就支持長毛推翻清廷,建立新朝。但條約一簽,洋人就開始幫朝廷,不幫朝廷,賠款誰給啊?再說,隻有局勢穩定了,生意才好做。但私下裏雙方的生意還在做,有利可圖,商人才不管那麽多。

所以怡和洋行的這三艘運兵輪船,一路順江而下,沒遇到任何麻煩,三天後就到達了上海。

首批淮軍到達上海,碼頭上以署理布政使吳煦帶頭的江蘇官員、駐軍統領及士紳前來迎接,外加看熱鬧的百姓,足有上千人。

淮軍勇丁從船上魚貫而出,上海人都大失所望,他們花巨資請來的援軍怎麽是這副樣子?頭上包著一塊布帕,身上穿的是土布縫製的號衣,胸前有個圓圈,寫著個淮字,後背也有個圈,寫個勇字,仿佛是瞄準的靶心;下身是大腳肥褲,腳上則是草鞋。人人都背著油紙傘和大蒲扇,武器更是不像樣,除少數破舊抬槍外,大多是刀矛弓弩。因為在船艙內憋得太久的緣故,大家臉色泛青,眼睛也不靈光,身上的氣味更是難聞。滿嘴裏說的是合肥土話,一句也聽不懂。

官員們心裏鄙夷不說出來,但看熱鬧的百姓則沒那麽多顧慮,有話直說:“阿拉今朝算是開眼了,這哪個是軍隊,分明是土佬巴子。”好在上海話在合肥人聽來就像鳥語,又快又柔,根本聽不懂。

李鴻章率軍前往城南軍營,一支列伍整齊的軍隊迎頭向他們走來,好像專門要與他這支叫花子隊過不去。唐廷樞指點著說道:“李大人,這就是洋槍隊。由上海中外會防局發起,雇請洋人任指揮,士兵有洋人也有華人,統領是美國人華爾,作戰勇敢,屢獲大捷,被撫台大人命名為‘常勝軍’。”

李鴻章仔細打量這支部隊,確實非比尋常,軍服筆挺,皮鞋鋥亮,肩上扛的是一色的洋槍。洋槍隊顯然是為了炫耀,軍官嘰裏咕嚕一通,立即變換了隊形,平端著槍,踢著正步;一會兒又把槍扛在肩上,跑起步來,嘴裏還喊著號子,步伐整齊,腳腳踏在點上。

淮軍將士們望著人家的服裝武器,羨慕得瞪著大眼。

李鴻章心裏也為之震撼,但他心中十分清楚,淮軍初到上海,他作為主帥,尤其不能露怯,於是對將士們說:“軍隊貴能打仗,外表有什麽好比的?傳我將令,所有兵弁人等未經許可不可出營,各營嚴加訓練,賊娘的,好好搞搞,打一個勝仗讓洋人和上海人瞧瞧,不能丟咱安徽人的臉!”

安慶的十三營淮軍,前後分五批全靠輪船運到了上海,除了十幾人被悶得暈過去外,幾乎沒損失一兵一卒,這實在是一個天大奇跡。隨後又有增募的數營陸續被運來,接近萬人的千裏大轉運,竟然完全靠輪船運到,這實在是前無古人,而且這一令人不敢相信的奇跡竟是在洋人的幫助下完成的,更是令李鴻章感慨萬千。

李鴻章的住處就在城外徽州會館,一切安頓就緒,第二天他就去拜訪江蘇巡撫薛煥。兩年前因太平軍踏破江南大營,江蘇巡撫徐有壬戰死,兩江總督何桂清被革職,四川人薛煥得以出任江蘇巡撫兼署五口通商大臣。江蘇士紳非要請李鴻章來,他是心有不甘的,對李鴻章就有些冷淡。李鴻章自然感覺得出來,但牢記老師的囑咐,不急不躁,表麵上十分尊敬。

“當初我任蘇撫,那是受命於危難之中,兵無可集,將無可選,唯張空名號召上海士紳,合力拒賊。”

薛煥對自己能保住上海頗為得意,最得意的是組建了洋槍隊。那時候上海的官軍幾乎都是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已經被長毛嚇破了膽子,根本指望不上。英法在上海有駐軍,但不會聽他的指揮。糧道楊坊提出,湊錢雇請一個叫華爾的美國人訓練一支洋槍隊來幫著守上海。薛煥當即答應,並奏請朝廷允準。當時上海危在旦夕,朝廷又無兵可派,也就答應了。洋槍隊果然爭氣,在上海保衛戰中五戰五捷,朝廷因此先後賜華爾四品頂戴、三品頂戴,如今已經升至副將。

李鴻章第一次聽了洋槍隊的來龍去脈,佩服薛煥借洋人力量保衛上海是一招好棋。他已經見識過洋槍隊的裝備,所以也大加讚賞,然後話題一轉道:“撫台大人,我路遇洋槍隊,見他們人人都肩扛洋槍,私下揣度,洋槍隊屢獲大捷,被撫台大人讚為‘常勝軍’,恐怕與他們裝備精良不無關係。反觀我淮軍,則太過寒酸。上海洋商雲集,不知可否向洋人購些快槍,每營一百條或更少也可,先讓兵弁熟習洋槍操作之法,將來次第增購,必能戰力大增。”

薛煥聽李鴻章要為淮軍購置槍炮,立即警惕起來。他需要淮軍壯大上海的防守力量,但又不願淮軍壓過他的勢頭,何況購買洋槍又需要一大筆銀子,於是決定徹底打掉李鴻章的念頭:“少荃此話謬矣。常勝軍連戰連捷,並非得力於槍炮,而是訓練紮實。要論洋槍洋炮,李秀成的長毛也配備不少,但因為不能好好訓練,所以並不能發揮作用。”

“那就請洋人來幫著訓練。”

“沒那麽簡單,洋人操練,全用洋語,華人根本聽不懂。”

“我倒是聽說,洋槍隊中士兵以華人居多,隻有軍官是洋人,他們不是一樣指揮裕如?”

“起作用的關鍵是洋人,華人士兵全憑看洋人樣子照葫蘆畫瓢。以為用洋槍裝備兵勇後就能戰無不勝,那是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也是為什麽上海防軍沒有配備洋槍的原因。”薛煥絞盡腦汁找借口,“其二,實在沒有銀子去買洋槍。洋人奇貨可居,一條洋槍動輒要價上百兩銀子,上海雖算富庶,但要還英法賠款,要支付洋槍隊、防兵及淮軍糧餉,還要接濟安慶曾大帥和鎮江馮軍門,已是捉襟見肘,要想再拿出銀子買洋槍,實在辦不到,至少目前是如此。所以我認為,少荃當前應當加緊訓練淮勇,盡快輔助官軍把上海周邊的長毛趕走。”

這最後一句話尤其讓李鴻章不高興,難道他的淮軍還不算官軍嗎?要是輔助,我在安慶輔助老師不比你強之百倍?他不再談買洋槍的事,順口說道:“撫台說得是,俗話說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過,學習一下洋人的操練也是可以的,大人可否介紹幾個洋人到營中教練兵弁?”

“華夷有別,我堂堂一省巡撫,從來不輕見洋人。我勸少荃也要自重身份,你也是三品大員,對洋人不要太過親密。洋人可用之,而不可親之,更不可敬之。”薛煥擺出上級教訓下級的架式。

李鴻章熱臉貼了冷屁股,帶著一肚皮的火氣回到軍營。他心裏想,離了張屠夫,還非得吃帶毛豬不成?他派親兵持名貼到怡和洋行去請唐廷樞。唐廷樞聽了李鴻章的想法,說:“我說大人必定對洋槍洋炮感興趣,果不其然。如果大人需要洋槍洋炮,將來我可以設法為大人采辦。”

李鴻章說:“好,將來如果采購洋槍,一定請你代勞。現在我想交幾個洋人朋友,向他們討教練兵之法。你對上海情形熟悉,有沒有人可以推薦?”

唐廷樞說:“要論訓練軍隊,當然是洋槍隊的人最合適。”

李鴻章說:“我聽薛撫台的意思,對洋槍隊的人很不以為然。”

“薛大人架子太大,不太理會洋人。”唐廷樞說,“這件事找糧道楊大人最合適。”

糧道楊坊十分巴結洋人,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洋槍隊統領華爾,當了洋人老丈人。唐廷樞的意思,由李鴻章寫一封親筆信,他上門走一趟就行。

“華爾能來最好,別人也可以。”李鴻章把信交給唐廷樞時,鄭重叮囑。

唐廷樞說:“大人放心,我與楊大人還是有幾分交情的。”

晚飯時唐廷樞打發一個家仆到軍營來了,轉告李鴻章交代的事情已經辦妥,楊道台一口答應,明天洋人自會上門。李鴻章讓家仆捎口信給唐廷樞,明天還拜托他再到營中來,陪他見見洋人。

第二天,李鴻章早早做好準備,聽到親兵報“洋人求見”後,鄭重其事地整整衣冠。他對此次會麵非常重視,並深懷熱望。

洋人進來了,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畢恭畢敬向李鴻章鞠了一躬,操著拗口的漢語說道:“我是大英帝國第九十九聯隊上尉軍醫馬格裏,特來拜訪李大人。”

“上尉是什麽銜?”李鴻章低聲問唐廷樞。

“大約相當於哨官。”唐廷樞小聲回道。

李鴻章原本盼望洋槍隊的統領華爾能來,再不濟副統領也成,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個小小的哨官。在他大營裏,哨官根本連他的門也進不來,不用說接見!他的火騰地就躥起來了,心中暗罵:賊娘的楊坊,你竟然耍老子。對身邊的唐廷樞不免也有所遷怒,後悔托他辦這樣的大事,他畢竟不是官場中人,不明白其中的講究。其實,唐廷樞也意識到這事辦得極其不漂亮。他想不明白,楊坊為什麽不拿淮軍的大帥當回事。

洋人哨官已經站在麵前,李鴻章再有火也不能發到人家身上。他請馬格裏坐下後問:“馬格裏先生,我們中國有句老話叫旁觀者清,不知你看了我的軍營後有何見教?”

馬格裏回道:“李大人,如果您覺得我的名字不好記,可叫我的中國名字。我為自己取了個中國名字,叫清臣,意思是忠於大清的臣子。”

李鴻章笑笑說:“你的英文名字也好記得很。我有點不明白,現在你是在英國軍隊還是在洋槍隊?”

馬格裏本是英國駐中國海軍艦隊的士兵,不過他羨慕洋槍隊軍餉高,所以就想去洋槍隊。他與艦隊司令何伯是老鄉,就把自己的想法直言相告。何伯也希望能夠對洋槍隊的行跡有所了解,因此答應了馬格裏的請求,而且還保留他在英軍中的編製和軍餉,算是派入洋槍隊的眼線。當然,這個情況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所以他對李鴻章說:“回李大人的話,我從前是英軍艦隊軍醫,現在已經加入洋槍隊。”

“你在艦隊待過,如今又進了洋槍隊,依你看,大清的軍隊最大的毛病在哪裏?”問出這話,李鴻章覺得實在沒麵子,他堂堂淮軍統帥,竟向一個軍醫請教華洋軍隊的區別,真是牛刀殺雞。

“李大人,我進軍營的時候看到了你的士兵。他們的勇敢我不敢懷疑,但他們的武器太差了。據我所知,太平軍——你們稱為長毛,已經大量使用槍炮,特別是圍攻上海的李秀成,他的部下火槍不下五千條。因此,我建議李大人要快快給您的士兵購買先進的槍炮,隻有這樣,才能好好保護他們的生命。”

李鴻章點頭表示讚同,問馬格裏:“如果我需要洋槍,在哪裏能買到?”

“我一時也說不出個準確的地方來,不過,洋槍隊的華爾將軍應該有辦法。另外,在廣州、香港碼頭都應該能買得到。”

廣州、香港那是遠水不解近渴。李鴻章心裏一轉念又問:“馬格裏先生與華爾將軍熟嗎?不知華爾將軍何時有空,請你轉告他,我願意與他見一麵。”

馬格裏回道:“我與華爾將軍很熟,有時我還擔任他的翻譯,我一定把大人的話轉到。”

第二天,馬格裏又來見李鴻章,說:“我昨天見到華爾將軍了,他讓我轉告李大人,等李大人的淮軍打了勝仗,他再來祝賀。華爾將軍還問,大人的士兵真的能打長毛嗎?”

李鴻章一聽這話,氣得腦袋嗡嗡響,他淡淡一笑,故作輕鬆地說:“華爾將軍是被大清寵壞了,自以為是軍中驕子。你告訴他,淮軍會打個大勝仗讓他瞧瞧的。”

送走馬格裏,李鴻章對親兵營統領韓正國說:“賊娘的,洋人狗眼看人低!我來上海前老師曾教導我,要以練兵學戰為第一要務,真是一點不假。如果不打一個勝仗,洋人根本不把淮軍放在眼裏。”

李鴻章決定先俯下身子好好練兵。他特意從上海士紳中請了一位叫錢鼎銘的舉人入營務處,一則幫著練兵,二則幫著溝通各方關係。錢鼎銘是江蘇太倉人,他的父親錢寶琛是曾國藩的進士同年,做過湖北巡撫。他曾跟著父親辦團練多年,直到父親戰死,他才回到老家。而後太倉失守,他避居到上海。去年上海士紳到安慶搬兵,錢鼎銘便是領頭的。淮軍營務處總辦是周馥,是湘軍營務處的老熟人,忠誠可靠,文筆極好。這樣再加錢鼎銘,一內一外,左膀右臂。

錢鼎銘給李鴻章的第一條建議就是,淮軍要想立住腳,一定要嚴明軍紀。官軍軍紀不好,上海人尤其痛恨。

李鴻章很讚同,參照湘軍製定了營規營製,又為淮軍編了《愛民歌》,這幫大褲腳士兵,每天早上都要用上海市民聽不懂的“合肥老母雞”話齊聲唱:

三軍個個仔細聽,行軍先要愛百姓,

賊匪害了百姓們,全靠官兵來救生。

第一紮營不貪懶,莫走人家取門板,

莫拆民家搬磚石,莫踹禾苗壞田產,

莫打民間鴨和雞,莫借民間鍋和碗。

第二行路要端詳,夜夜總要支帳房,

莫進城市進鋪店,莫向鄉間借村莊,

無錢莫扯道邊菜,無錢莫吃便宜茶,

更有一句緊要書,切莫擄人當長夫。

第三號令要嚴明,兵勇不許亂出營,

走出營來就學壞,總是百姓來受害,

或走大家訛錢文,或走小家調婦人。

愛民之軍處處喜,擾民之軍處處嫌,

軍士與民如一家,切記不可欺負他。

淮軍能不能打仗,上海士紳都無從得知,但淮軍軍紀好,則是有目共睹。第一條就是沒人吸鴉片!這實在罕見,因為上海無論官軍還是團練,大部分兵丁訓練或上陣前先要過足癮,不然打嗬欠流鼻涕,哪裏還談得上打仗?淮軍都沒這毛病,一看氣色就知道。第二是不賭博,第三是不擾民,幾乎天天困在營中,難得上街閑逛。

英法聯軍決定與官軍一起對上海周圍的太平軍進行會剿,而且提出新到的淮軍也要派兩千人參戰。薛煥把英法的要求告訴李鴻章,並邀請他觀戰。李鴻章說觀戰可以,但淮軍絕不參戰,因為淮軍訓練時間太短,上戰場是白白送命。幾天前曾國藩還寫信給他,說:“羽毛不豐,不可高飛,訓練不精,豈可征戰?縱或中旨詰責,閣下可以鄙處堅囑不令出仗。兩三月後,各營隊伍極整,營官躍躍欲試,然後出隊痛打幾仗。”李鴻章有了這個擋箭牌,薛煥拿他沒辦法,上海人和洋人這回都領教了這個安徽佬的固執。

這次中外軍隊要進攻的是嘉定縣城,英陸軍一千五百人,水兵三百多人,法軍九百餘人,洋槍隊一千人,攜帶三十門大炮,薛煥派出五千官軍參戰。數路人馬兩天後到達嘉定城外,從縣城南、西、東三個城門進行圍攻,單留北門外設下伏兵。英法軍隊和洋槍隊攻城與從前李鴻章所見大不相同,他們一上來並不派人進攻,而是三十門大炮同時向三個城門猛轟。炮聲非常震撼,城牆被炸出一個個豁口。太平軍武器簡陋,根本沒有城防大炮,隻有縮頭挨炸的份。眼看著城牆被炸得七零八落,守城的太平軍一片片倒下,慌忙撤離了城牆。洋炮又集中轟炸城門,大木門被炸得碎成木屑。這樣轟擊了足有半個時辰後,三路大軍同時發起進攻,一直衝進城去。英法軍隊和洋槍隊幾乎人手一條洋槍,砰砰砰響成一片,太平軍像被割倒的莊稼成片倒下。太平軍衝出北門逃走,又被城北埋伏的五千官軍截殺。前後不到兩個時辰,太平軍棄守嘉定縣城,戰後清點,遺屍兩千餘。

這一仗令李鴻章大為震驚,他知道洋人槍炮厲害,但沒想到威力竟然如此巨大。當初僧格林沁數萬人沒有擋住幾千人的英法聯軍,他和大多數人一樣,認為是八旗綠營太不頂用,經此一戰他才知道,麵對如此銳利的槍炮,蒙古鐵騎也隻有送死的份。他在心裏想:我不能讓兄弟送死,淮軍要趕緊換上洋槍洋炮,不然戰鬥力根本無法與洋槍隊和英法軍隊相比!

回到行轅,李鴻章立即著人找錢鼎銘來,第一句話就是:“調甫,淮軍必須換上洋槍洋炮,不然軍紀再好也沒用,光悶在營裏練兵不成。這件事情耽擱不得,你得幫我想辦法。”

錢鼎銘說:“從前我沒留心這事,估計洋行會有辦法。楊觀察和華爾肯定有辦法,不然他常勝軍的洋槍哪裏來?隻是,與他談這事無異與虎謀皮。”

楊坊本是美國旗昌洋行買辦,自己也開著錢莊,家資百萬,慣以銀子開道,又因為協防上海有功,且與署理江蘇藩台吳煦同是浙江老鄉,關係極密,一再被保薦升遷,去年得以接任蘇鬆糧道,並親自掌管洋槍隊的糧餉。他背後是美國人勢力,如今又有洋槍隊在手,氣焰太盛,不太把人放在眼裏,對初來乍到的淮軍首領李鴻章,也沒太當回事。李鴻章與他有過幾次接觸,對此人極其厭惡。

“洋槍隊是楊觀察的‘殺手鐧’,最怕別人奪了洋槍隊的風頭,所以就是薛撫台指揮的官軍,也被他和吳藩台拤著脖子,不能裝備洋槍洋炮。實話說,他不大把淮軍放在眼裏,更防著淮軍坐大。所以我說,大人想從他手裏弄洋槍洋炮,無異於與虎謀皮。”

“哦,是這麽檔子事。怪不得我要見洋人,他派個軍醫來應付我。離了張屠夫,照樣不吃帶毛豬。賊娘的,想想別的辦法,你上海地麵熟,隻要上心打聽,總會有辦法的。”

當天晚上,李鴻章給曾國藩寫信,報告嘉定觀戰見聞:“連日由南翔進嘉定,洋兵數千,槍炮並發,所當者靡。其落地開花炸彈,真神技也。李秀成部洋槍最多,欲剿此賊,非改小槍隊為洋槍隊不可。再持此以剿他賊,亦戰必勝攻必取也。學生正設法購置,以充各營。九帥正圍金陵,宜多購洋槍炸炮,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數日後曾國藩回信,對李鴻章的看法不以為然:“用兵在人不在器,餘不信洋槍洋藥為勝敵之利器也。洋槍、洋藥總以少用為是,凡兵勇須有寧拙勿巧、寧故勿新之意,而後可以持久。”

恩師固執已見,李鴻章也頗不以為然,想寫信辯白,寫了一半隻好作罷,因為淮軍尚未配備槍炮,更未經戰陣,空口白話,沒有說服力。

李鴻章派人在上海買洋槍的事,很快就傳到楊坊的耳朵裏。他是買辦出身,與洋行很熟。上海洋槍隊所配備的洋槍,一直是他與吳煦經手,裏麵分成自然不少,所以他最不願再有別人插手。他的辦法是發動一切關係,關照能弄到洋槍的方麵,一定不要把槍賣給淮軍,如果要賣給淮軍,以後洋槍隊的買賣就別想做了。如果實在應付不過去,必須把價抬得高高的。洋槍隊是個大財神,商人們自然輕易不敢得罪,所以無不答應。然後楊坊去找吳煦,讓他去與薛撫台打聲招呼,想辦法打消淮軍配洋槍的念頭。

薛煥望著吳煦道:“淮軍要買洋槍,為什麽不可以?洋槍隊能買,淮軍當然也可以買。可是有一條,吳老哥,你有銀子開銷給淮軍嗎?有,你開銷就是,如果沒有,那也怪不得你。”這話再明白不過,就是拿銀子卡住淮軍買洋槍的念頭。

“這位李大人來者不善。大家都願跟著撫台大人您,都不願改換門庭,去看他人的臉色。李某人誌向不小,現在就一門心思收買人心,並非隻幫上海守城那麽簡單。撫台大人苦心經營的一番局麵,甘心讓人白撿桃子?”見薛煥不作聲,吳煦一邊比劃一邊出謀劃策,“要讓他滾,其實也很簡單,他打一場敗仗,不用我們說話,上海的士紳商戶就都反了天,花了幾十萬銀子,換來一幫白吃幹飯的叫花子算怎麽回事?那時候,上海恐怕就沒他立足之地了。”

李鴻章年輕氣盛,又精明幹煉,不大好對付,吳煦與楊坊的觀點很一致,還是老好人薛煥主政江蘇好,而且他架子大不願與洋人交往,正便於兩人攜洋自重。

“吳老哥,這話就不對了,我這江蘇巡撫怎麽能盼著自己的官軍吃敗仗?這話你能說得出口,我可是不敢聽。”

“我的撫台大人,你就別和我打哈哈了。淮軍哪裏能算自己的官軍?我們隻怕是請了神來沒處安了。”

“剛才是哪裏打炮,把我耳朵震得嗡了一聲。”薛煥故作什麽也沒聽見,端茶碰了碰嘴唇。

門外仆役一迭聲地高呼:“撫台大人送客嘍!”

看著吳煦的背景,薛煥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京城已經有密信到,曾國藩已經密奏李鴻章署理江蘇巡撫,上諭不日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