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兵臨城下君臣驚變 大廈將傾百官奔命

盛夏的北平燕王府裏,由於元代故宮所植古木參天蔽日,天氣雖然炎熱,氣候卻是涼爽宜人,世子朱高熾正在府邸大堂上批閱往來公文。燕王朱棣生有四子,除四子朱高燨早夭外,尚有長子朱高熾,次子朱高煦,三子朱高燧。三個兒子雖說都是徐妃一母所生,但性格脾氣卻迥然不同。朱高熾生於洪武十一年,自幼端重沉靜,言動有經。稍長習射,發無不中。平常好學,常常與儒臣講經論道,頗有見地。他宅心仁厚,善待臣僚,燕府上上下下,多數都說他的好處,可是獨獨兩個兄弟對他耿耿於懷。朱高煦小兄長三歲,自小桀驁不馴,常常欺侮兄長,長大後彪悍勇猛,常恃從軍有功,驕恣狂妄,從來不把這兄長放在眼裏,屢屢輕慢無禮;朱高燧小二哥三歲,聰明伶俐,活潑可愛,最受朱棣夫婦嬌寵。這小孩子父母一寵,便忘乎所以,自命為燕王府將來的主人,所以對朱高熾被封為燕世子也心生忌妒,巴不得父王早日廢了長子,把這個世子之位封給他。所以這朱高煦、朱高燧兄弟二人因為都嫉妒朱高熾,常常私下裏議論,無中生有製造事端,在朱棣麵前說朱高熾的壞話,故意貶損朱高熾,企圖奪走世子之位。這兄弟二人都覬覦世子位子,雖然各懷鬼胎,但在扳倒朱高熾這件事上,二人卻一拍即合,暗中結黨營私,做了不少見不得人的事情。

這天晌午時分,王府內侍司冠馬琪從門外急匆匆地走了進來,迎麵碰上了王府內侍門副黃儼,黃儼問道:“馬司冠何事匆忙?”

這馬琪和黃儼都是王府內侍,又是平日的好朋友,走得十分親近。見黃儼發問,馬琪停步悄聲回答道:“朝廷派來了使者,求見世子呢!”

“朝廷派來的使者?”黃儼立刻警覺地問道,“這兩軍交戰,朝廷派使不到前線麵見燕王,到北平來私見世子幹什麽?”

“這個我就不得而知了。”馬琪說完走進了王府大堂。那黃儼疑惑地愣了一會,閃到了一旁,他想看個究竟。

“啟稟世子爺,朝廷使者楊溥、張安求見。”馬琪向朱高熾稟告道。

“他們來幹什麽?”朱高熾一聽“朝廷使者”便犯疑了。朝廷如果下詔按照規定是隻能下給父王的,不會越過父王直接下達給世子,這其中是何道理?不會是有什麽陰謀吧?想到這裏,朱高熾對馬琪道,“請他們進來吧。”

“是。”馬琪答應一聲去了。

不一會,楊溥和張安便身穿便服走進了王府大堂。望著座上的朱高熾,二人跪地叩首道:“翰林編修(錦衣衛千戶)楊溥(張安)拜見世子爺!”

“免禮,二位請起,看座。”待二人坐定,朱高熾溫和地問道,“張大人我們是熟識的,想必這位就是楊大人了?”

“下官就是翰林院編修楊溥。”楊溥連忙欠身回答,“下官去年登科即入翰林編修《太祖實錄》,一直未出京師,無緣拜見世子爺,請您見諒!”

“哪裏,哪裏。”朱高熾繼續道,“你我雖從未謀麵,但楊大人去年廷試時的一篇策論我卻是拜讀多遍了,很有見地。”

見朱高熾連聲誇獎,楊溥不好意思地回答道:“蒙世子爺過獎,下官實在慚愧。”

“楊大人不必過謙。”朱高熾道,“你的這篇文章,不僅我讀了很是佩服,就是父王看了也是連聲稱讚。但可惜朝廷不明,奸臣當道,良策未能見用。這各地藩王都是太祖的骨肉,朝廷怎能說削就削,說廢就廢呢?如果朝廷采納楊大人的主張,何致弄到如今這種地步?”

朱高熾談起朝廷大事,便指責建文帝,楊溥和張安也不便答話,隻是默默聽著。見楊溥、張安默然不語,朱高熾微笑了一下道:“好了,先前的事且不說了,不知二位今日來到北平有何事相告?”

見問到此行的公幹,楊溥連忙欠身說道:“啟稟世子爺,下官和張大人是奉旨前來您這兒的,這裏有皇上給您的一封書信。”

說罷,楊溥從懷中掏出一封緘口的書信。朱高熾接過書信,不慌不忙地把信放在桌案上,抬頭對楊、張二人道:”除了信之外,皇上還說了什麽?”

見朱高熾問起皇上還說了什麽,楊溥沒有立即回話,他思忖著正要回答的時候,一旁的張安說道:“皇上說隻要您能照書信上的意思辦,事成之後,定然封您為燕王,永享榮華富貴!”

聽了張安的回話,朱高熾心裏豁然亮堂了。他微微一笑抬手把書信放在書案上的一個紅木匣裏,就著紙筆寫了一張紙條,當著眾人的麵貼在了木匣的封口上。

“楊大人、張大人一路辛苦了,今天早些歇息吧。”朱高熾封好木匣,抬頭對楊溥、張安道,“二位既是朝廷派來的使者,理應到館驛盛情款待。但時下兵荒馬亂,府外極不安全,隻有委屈二位今晚就在府內歇息了,明日我自有處置。”

說完,朱高熾對站在一旁的馬琪道:“你把二位大人領到承奉司安歇,命人好生招待,不可怠慢。”

“是。”馬琪答應一聲,轉身對楊、張二人道,“二位大人請!”

望著楊、張二人隨著馬琪走了,朱高熾向立在大堂門外的一名內侍叫道:“馮智!”

“奴才在。”馮智答應一聲,立即走了進來,“世子爺有何吩咐?”

“你去把王府護衛柳升叫來,我有事安排。”

“是。”馮智答應一聲便去了。

馬琪領著楊溥、張安二人走出王府二門,不料內侍門副黃儼還在那裏張望。見馬琪領著楊、張二人過來,連忙上前搭訕道:“馬司冠哪裏去?”

“世子爺命我領著二位大人到承奉司去歇息呢!”

黃儼聽說馬琪領著的兩人是世子爺安排到承奉司去歇息的,不禁駐足仔細打量起來。馬琪帶領的兩個人,走在頭裏的雖說不認識,但走在後麵的那個黃儼卻認得,他是京師錦衣衛千戶張安。一見張安,黃儼立即明白了,馬琪所說的“朝廷派來了使者”,就是這二人了。既然世子爺安排二人到承奉司歇息,賓客相待,那肯定是談話投機,事情辦得差不多了,機會來了!

原來這黃儼早已被朱高煦收買了。他作為朱高煦在王府裏的眼線,經常把王府內的情況,尤其是朱高熾的情況密告給朱高煦。因此,朱高熾留守北平期間的一舉一動,朱高煦都了如指掌。現在見朝廷派人來到北平,燕世子竟敢私自接見,這豈不是搞垮朱高熾千載難逢的機會?想到這裏,他臉上不由得閃過一絲陰險的冷笑,自言自語道:“找三王子商量去!”

七月初二的早晨,朱棣正在涿州中軍帳內與朱高煦、丘福、朱能、張輔議事,忽見內侍山壽走了進來奏道:“啟稟殿下,內侍黃儼求見,說有要事密報。”

“黃儼不是在北平麽,他怎麽來了?”朱棣不解地問道,“讓他進來吧!”

“是。”山壽答應一聲便出帳去了。不一會兒,他領著黃儼來到了中軍帳中。

黃儼搶前一步跪下說道:“奴才叩見殿下!”

朱棣望著跪在地下的黃儼不悅地問道:“你不在王府伺候,怎麽擅離職守跑到涿州來了?”

“啟稟殿下,臣是奉三王子之命連夜從北平趕來的,有要事稟報。”黃儼說完,連忙從懷中掏出一封書信呈了上去,“這是三王子寫給您的書信,事情都寫在上麵了。”

朱棣一邊從山壽手中接過書信,一邊對黃儼道:“起來說話吧。”

朱棣展開書信看了起來。這信不看便罷,不料僅看了幾行,他臉上便布滿了烏雲。看到最後,他惱怒得兩眼冒火,“啪”的一聲拍了一下桌子罵道:“大膽逆子,竟敢背著我私通朝廷,真是罪該萬死!”

看見朱棣發怒,站在一旁的朱高煦與黃儼對望了一眼,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冷笑。坐在右側的左軍將軍朱能連忙勸解道:“殿下息怒,您有什麽煩心的事,待臣等去辦就是。”

“高熾這小子真是利令智昏!”見朱能在一旁勸解,朱棣稍稍平靜了一些,他恨恨地道,“這小子還不知足,還想與朝廷裏應外合,弑父謀位呢!”說著,朱棣把黃儼送來的那封信遞給了朱能。

原來這封信是黃儼與三王子朱高燧密謀策劃的。信的大意是告發朱高熾私通朝廷,企圖與南軍裏應外合,弑父篡位。黃儼連夜趕到涿州軍前的時候,還秘密麵見了朱高煦,兩人又密謀了一番,這才來到中軍帳前告發世子。

朱能看罷書信,疑惑地對朱棣說道:“殿下,世子平素宅心仁厚,誠敬孝謹,怎麽會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呢?恐怕其中另有隱情,請殿下明察!”

“這就難說了!”站在一旁的朱高煦冷笑道,“前兩天探馬來報,南將平安聚兵二十萬,正準備北上攻打北平;南軍大同守將房昭率兵由紫荊關東進,屯軍於西水寨。這兩處南軍駐我營前,日夜虎視眈眈。本來南軍仍可早日北上,他們為何引而不發,遲遲不進攻?說不定就等著裏應外合呢!”

丘福一旁也附和道:“此事不可小視!”

朱高煦的一番話再一次燒起了朱棣的怒火,他按捺著心頭的惱怒向黃儼問道:“你見過朝廷使者沒有?”

“臣親眼見過朝廷派來的兩個密使,一個是新科進士翰林編修楊溥,另一個是老熟人錦衣衛千戶張安。”黃儼乘機回答道,“那二人進府後麵見了世子爺,世子爺還把他們二人安排在承奉司歇息,還是馬琪帶的路呢!”

朱棣生性本就多疑,特別是在當前兩軍交戰,強敵壓境的情況下,他更是格外小心。聽了黃儼的回答,他認定大兒子背著自己在搞陰謀詭計。這大逆不孝的行為,罪不容誅!想到這裏,他咬牙切齒地罵道:“這人證物證俱在,定然不會有錯,我叫你這個私通朝廷,企圖裏應外合,弑父篡位的逆子不得好死!”

罵罷,朱棣從書案簽筒中抽出一支令箭,高聲命令道:“中軍副都督張輔、內侍狗兒聽令!”

“臣在!”朱棣盛怒下令,慌得張輔和狗兒連忙跪到案前聽令。

“令你二人即刻趕回北平,將逆子朱高熾鎖拿至涿州,轅門處斬!”朱棣恨恨地下令道,“你們把朝廷派來的密使楊、張二人一並鎖來,本王要當麵審問!”

“是!”張輔和狗兒答應一聲,站起身來接過令箭準備出帳。

站在一旁的朱高煦和黃儼不禁掠過一陣得意的笑容。坐在一旁的左軍都督朱能這下可急壞了,他慌忙站起身來攔住張輔道:“張將軍且慢!”轉回身來向燕王道:“殿下——”

朱能正要勸解,忽見馬雲從帳外走了進來稟報道:“王爺,柳升求見!”

聽說柳升來了,朱棣不禁又起了一層疑惑:“柳升不在北平護衛王府,怎麽也到涿州來了?誰叫他來的?”

馬雲在一旁回答道:“聽柳升一同前來的馬琪說,是世子爺派他們來的,還把朝廷派到北平的使者楊溥、張安一同押解來了。”

“什麽?把楊溥和張安也押來了!”朱棣和在場的眾人不禁都吃了一驚,他思忖了一下,對張輔、狗兒道,“你們暫緩前往北平,待問明柳升情況後再定。”

說罷,朱棣轉身對黃儼道:“這裏沒你的事了,回北平去吧!”

很顯然,他不想讓黃儼露麵,他還要依靠這些內侍們暗地裏監視王府,以便隨時掌握後院情況呢!待黃儼走進內室,朱棣對馬雲道:“傳柳升晉見。”

“傳柳升晉見!”馬雲走到帳門邊對轅門外高聲呼了一聲。

不一會兒,馬琪捧著木匣,柳升押著楊溥和張安來到了帳中。

“啟稟王爺,臣等奉世子爺之命,將朝廷使者楊溥、張安送來,聽候王爺發落。”柳升跪地叩首道,“世子爺料定朝廷使者是前來勸降的,不敢私自拆閱信件,特密封朝廷信函,呈送王爺處置。”說完,馬琪把裝著信件的木匣子呈了上去。

聽了柳升和馬琪的稟告,朱棣接過木匣子仔細一瞧,發現這確實是朱高熾親筆所封,別人未曾動過。他拆除封條打開木匣拿出朝廷書信仔細地察看了一遍,信件緘口的封泥還是原封,朱高熾確實未曾拆封,也根本沒有看過信件,他的內心不由得一陣欣慰,心頭舒坦了許多。他抽出信件仔細讀了一遍,兩眼望著屋頂陷入了沉思。這信件的大意是說朝廷正聚集大軍準備攻打北平,希望兵臨城下時,燕世子能棄暗投明大義滅親,與朝廷軍隊裏應外合獻出北平城。事成之後,朝廷將立即封燕世子為燕王,讓燕世子永鎮北平。

這封信其實也不過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勸降信,並未說此前燕世子與朝廷有什麽約定,可見高熾在這之前並未與朝廷私通;朝廷許諾的也不過是事成之後封高熾為燕王,現在高熾已是燕世子,將來這燕王肯定是他的,朝廷的許諾也未見得有什麽特別;再說朝廷現在聚集二十多萬人馬準備攻打北平,也不是什麽勢不可當的大事,前年十月,李景隆乘燕軍東進奔襲大寧的機會,親率五十萬大軍圍攻北平,高熾僅以萬人抗拒,終於等來救兵打敗了李景隆,保住了北平城。現在平安區區二十萬兵馬又何足道哉,高熾怎麽會裏應外合獻出北平城呢?這一切情況都說明朝廷明知不會奏效而偏偏出此下策,是何道理?想到這裏,朱棣似乎明白了什麽,他抬頭指著楊溥道:“你就是楊溥?”

楊溥連忙上前跪下道:“下官翰林院編修楊溥參見殿下!”

“起來說話。”朱棣把手一抬,將站起來的楊溥仔細打量了一番,隻見身材頎長,麵目清秀,風流瀟灑,一表人才,心裏不由得生出了許多愛惜。他溫和地問道:“你就是去年廷試時寫策論主張親藩的那個楊溥麽?”

楊溥躬身回答道:“正是下官。”

說起那篇親藩策論,朱棣對楊溥有了更多的好感。他頗為欣賞道:“你那篇策論寫得不錯,如果朝廷顧惜骨肉之情,采納你的意見,那就不會出現今天的局麵了。人才難得啊!”

說罷楊溥,朱棣轉頭對張安道:“張安,你們這次來北平究竟想幹什麽?”

張安連忙跪下回答道:“啟稟王爺,這次末將和楊大人前來,是奉朝廷之命勸說世子爺降順的,說事成之後封世子爺為燕王永享富貴。”

“那世子接見你們沒有?”朱棣繼續問道。

“世子接見我們了。”張安回答道。

一聽這話,一旁的朱高煦伺機插話道:“兄長竟敢背著父王私自接見朝廷使者,真是膽大包天,哪裏把父王放在眼裏了?這次不嚴厲處置,日後還不知鬧到什麽地步呢!”

一聽朱高煦的這句話,朱棣突然似乎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他望著朱高煦點了點頭自言自語道:“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

朱棣對眾人正要說些什麽,突然山壽從帳外走了進來,把一封信函呈放在書桌上,並附耳對朱棣說了句什麽,隻見朱棣急忙抽出信件看了起來。原來這是徐增壽派人送來的密信,他告訴燕王朝廷已派人到北平下書,目的是離間骨肉,造成內亂,叫他不要上當。看完書信,朱棣不禁暗暗歎息道:“幾乎錯殺吾子了!”

放下書信,他朱棣眉頭舒展微微笑道:“這建文小兒竟然和本王玩起了離間計,真是可惡!自起兵以來,本王曾先後四次向朝廷上書,請清君側,召還諸將息兵,可是朝廷反複無常,屢屢失信於世,今年五月還把本王派去上書的使者下獄,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也!這樣吧,本王這次以牙還牙,把張安押往北平囚禁,將楊溥放還京師,轉告建文小兒,早早召還諸將罷兵,清除朝廷奸賊,給諸路藩王一個公道,本王便罷兵回鎮北平,不然本王將遵照太祖皇帝的遺訓,率軍打過長江,廓清廟堂!”

說罷,朱棣袍袖一拂,徑自走進了內帳。朱高煦望著朱棣的背影,恨恨地咽回了一口唾沐,無可奈何地走了。

七月十八日的早朝快要散朝的時候,楊溥帶著楊沐回到了京師。按照朝廷的規矩,外差官員回朝複命前不得私自會見任何官員,否則以違抗聖命論處。楊溥一到京師,便立即前往皇城朝見建文皇帝。

朝拜禮畢,建文皇帝見僅楊溥一人回來,心知事體不濟,他忐忑不安地問道:“楊愛卿,怎麽隻有你一人回來了?張安呢?”

“張安千戶被燕王囚禁了。”楊溥把北平和涿州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遍。末了,他啟奏道,“臣被逐出了涿州軍營,隻好趕回京師,昨天下午在丹徒渡江,趕到龍潭宿夜,今早才趕回京城的。”

聽了楊溥的稟報,建文皇帝心裏涼了半截。本想離間燕王父子兄弟,造成內亂,然後朝廷乘機平定叛燕,不料這離間計竟被叛燕父子識破,枉費了一番心機!建文皇帝長歎了一口氣,正想說話,隻見方孝孺站出來向楊溥問道:“楊大人,那叛燕為何隻囚張安,而獨獨放了你呢?”

方孝孺的這一問,顯然是對楊溥的極不信任但他並不在意,淡淡一笑回答道:“方學士有所不知,這離間計一到北平便被燕世子識破了,所以他信不啟封,人不私見,第二天就把我和張安押送到了涿州軍前,根本不容我們開口。叛燕說,囚禁張安是報複朝廷五月扣押燕使張勝,放我回來是讓我給朝廷報信。”

聽說是讓楊溥回來報信,建文皇帝便問道:“叛燕讓你帶什麽信來?”

楊溥如實地回答道:“啟奏陛下,叛燕說要朝廷早早召還諸將息兵,清除朝廷奸賊,給各路藩王一個公道,他就罷兵回鎮北平。不然——”

楊溥說到這兒就打住了。明知這後麵的話一定是很不中聽,但建文皇帝還是問道:“不然怎樣?”

“不然——”楊溥咽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道,“叛燕就會遵照太祖皇帝的遺訓,率軍打過長江,廓清廟堂。”

“真是大逆不道!”練子寧站出來大叫道,“啟奏陛下,楊溥北平之行有辱君命,臣請陛下嚴懲不貸!”

“啟奏陛下,臣以為楊溥身肩重任,不思殫精竭慮,無功而返,不懲不足以肅綱紀。”方孝孺也一旁附議道。

聽了楊溥轉述的叛燕口信,那建文皇帝也不禁頓生惱怒。練子寧、方孝孺請治楊溥之罪的話更是火上澆油,他也覺得楊溥辦事不力,應該懲治。他正要開口下旨,忽見文官隊班中的董倫站了出來說道:“啟奏陛下,臣以為楊溥此行雖無功而返,但事出有因,並非楊溥不力,不可加罪。”

“那董愛卿你說說看,楊溥無功而返有何原因?”

“此因非他,乃離間計本身之誤。”董倫啟奏道,“可行離間之計者,必是主帥昏庸不明。今燕府之子雖為世子之位時有爭鬥,然並非父子之間矛盾。即使朱高煦、朱高燧譖害朱高熾,但必須朱棣不明,離間之計方可奏效。陛下試想,以朱棣的奸雄狡智,區區離間之計豈能奏效?此乃行間不成,並非楊溥之過,望陛下明察!”

這時高遜誌、楊士奇、楊子榮等人也紛紛站了出來為楊溥辯白,都說這離間之計用得不是地方,派誰去也是枉然。

聽了眾人的辯白,建文皇帝的心情逐漸平靜下來。他平心一想,眾人說的也很有道理,看來懲治楊溥還確實有失公允。他正要說話,徐輝祖站了出來說道:“啟奏陛下,離間之計能行則行,不行則罷,不必煩心。當務之急是速令平安進攻北平,令房昭攻易縣,再令遼東總兵楊文西進攻永平,使燕軍東西受製,兵力分散,以助平安一舉拿下北平!”

聽了徐輝祖的一席話,建文皇帝拿定了主意。他揚手示意文武百官安靜下來,然後下旨道:“此番北平間燕無功而返,雖不能全怪楊溥辦事不力,但足見他親藩之論乃紙上談兵,也難逃其責。朕今罰楊溥自即日起到文史館謄錄《太祖實錄》,以功補過,不奉特旨,不得上朝!前方軍事,即按魏國公所奏下旨調派吧!”

到了夏至節,太陽似火烈。這江南諺語說的一點不差。今日是建文四年五月二十日,是夏曆二十四節氣中的夏至。連日的大晴天使氣溫升得老高,早晨太陽一出來,便曬得人火辣辣的,十分燥熱。到了中午,烈日當空,毒陽炎炎,樹枝兒紋絲不動,再加上這金陵是人口稠密,尤其顯得悶熱難當。未時時分,忽然天氣變了,西南方向卷來了一片烏雲,不一會便遮掩了赤日,天空變得陰暗起來。接著,烏黑的濃雲翻滾著從西南鋪天蓋地湧來,很快整個金陵就籠罩在烏天黑地之中。天邊又隱隱地傳來了沉悶的雷聲,眼看著暴風雨就要來了。

奉天門大殿中,早朝連著午朝,金殿上應對危難時局的朝議還在緊張地進行中。建文皇帝沮喪地坐在禦座上,心慌意亂地望著丹陛之下的文武百官,顯得十分焦慮和不安。階下的方孝孺、練子寧、陳迪、黃觀、王叔英、徐輝祖、徐增壽、李景隆、茹瑺、王佐等文武大臣以及穀王朱橞、安王朱楹等七嘴八舌議論不休,建文皇帝的三個兄弟吳王允熥、衡王允和徐王允熙則在一旁靜靜地聽著。

見主戰、主和兩派爭論不休,建文皇帝益發喪氣了,他望著麵前還在爭論的大臣們,失望地歎道:“叛軍昨日已經打到了長江對岸的六合,你們還在爭論,怎麽就拿不出個兩全之策呢?”

“啟奏陛下,臣覺得還是把齊泰、黃子澄二人召回朝廷主持大政的好。”站在丹陛之下的練子寧說道,“齊泰、黃子澄二人智才足以捍難,值此非常之際非此二人不可。且現今齊、黃二人均在蘇州,旦夕之間可到達京師,請陛下早作決斷!”

“不說這齊、黃猶可,說起他們就有氣!”徐增壽聽說又要召齊泰、黃子澄還朝,立刻大聲製止道,“他們把國事弄到了如此地步,還有臉回來!”

聽見徐增壽反對召齊、黃還朝,方孝孺並不示弱,他立即指責道:“國事如此齊、黃固然有錯,但主要原因還是將帥不能用命,軍事上節節敗退。倘使當初朝廷用兵一舉拿下北平,何至今日?”

方孝孺這話是在指斥燕軍初起時率軍征討燕王的大將軍耿炳文和李景隆。建文元年八月,耿炳文兵敗被召回京師棄置不用,而李景隆建文二年十月兵敗被召還京後,卻還有任用。這話直說得在場的李景隆無地自容,但他並不自愧,暗地裏把方孝孺罵了幾聲。可站在武臣首位的徐輝祖卻耐不住了,他立即站了出來斥責道:“方大人此話是強詞奪理,把朝廷弄得風雨飄搖,你們幾個用事者難辭其咎!”

說到這裏,徐輝祖激憤起來。他朝著方孝孺“呸”了一聲,扳著手指頭曆數道:“去年七月,我說集中兵力真搗北平,你卻出了個餿主意,說派楊溥、張安到北平間燕致其內亂,朝廷可收漁翁之利。結果怎樣?張安被囚,楊溥遭貶,而叛燕卻贏得時間從容調兵遣將,以逸待勞,致使朝廷軍隊屢戰不利。去年十二月,燕軍南下犯我山東等地,今年正月初一我率師支援山東。四月二十二日,我軍大敗燕兵於靈璧齊眉山,斬殺燕軍大將李斌,燕軍人心惶惶。我正準備乘勝追擊,不料你們幾個用事者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竟陛下讓將我召回,致使何福孤軍奮戰,才有我軍靈璧慘敗,坐失江北半壁江山!這一切都是你們這些腐儒不懂軍事,胡亂參謀造成的,怎麽如今反而指責軍事上失利?真是恬不知恥!”

徐輝祖一席話說得方孝孺、練子寧等文官大臣兩頰緋紅。方孝孺也不禁生起氣來,他也指著徐輝祖厲聲說道:“魏國公此言非也!國事如此,要說你們將帥無罪無責,那是天理難容!去年七月北平間燕無功而返後,你們是怎麽打仗的?去年九月,平安率軍進攻北平,與燕將劉江戰於城下,平安大敗南逃。十月,真定諸將遣兵支援房昭,結果大敗易縣齊眉山,倉皇南撤。去年十二月,燕軍揮師南下,一把火把真定軍儲燒得幹幹淨淨,你們將帥又做什麽去了?今年二月,駙馬都尉梅殷合淮南兵民號稱四十萬鎮守淮安,都督何福及陳暉、平安屯兵濟寧,盛庸擁軍淮上,你魏國公親率大軍防守靈璧,目的是阻擊燕軍南下,而燕兵竟然**,連陷東阿、東平、汶上、兗州、濟陽。三月陷宿州,四月占靈璧,陣暉、平安、禮部侍郎陳性善、大理卿彭與明等被擒。五月初,燕兵至泗州,守將周景初舉城叛降;五月七日,盛庸軍潰於淮上,燕兵渡淮,直撲揚州,守將王禮叛降,揚州、高郵、儀真失陷,以至昨日京師對岸江北六合失守!倘使你們將帥用命,拚死抵抗,何至於半年時間,燕軍竟兵臨城下!你們兵部、五軍都督府其罪可逃麽?”

見說到兵部,站在旁邊的茹瑺不由得申辯起來。他咳嗽了一聲,緩和了一下氣氛對方孝孺道:“方大人不可一篙子掃一船人,兵部在調度上並無不當,都是按照陛下和你們幾位的運籌部署施行的。至於說燕軍自去年十二月兵發北平以來,**,那是叛燕智謀過人,采取避實擊虛,直搗京師的戰略,要說有責,那也是謀劃失當!”

“好了,好了,別吵了!”聽著文武大臣互相推諉,相互指責,建文皇帝怨恨地頓了頓腳說道,“你們這麽多大臣,平日裏誇耀張揚,怎麽一到危急時刻,連一點辦法都想不出來呢?”

聽了皇上的責備,殿前的文武大臣都緘口不言了。沉默了一會兒,方孝孺上前啟奏道:“陛下,臣以為當務之急,應速速下詔天下勤王;急召齊、黃還朝主持大局;令附近州縣起兵入衛,早作應變之策為上!”

旁邊的徐增壽針鋒相對地大叫道:“陛下,事已至此,不可再戰,應遣使議和為上!”

“別爭了!”建文皇帝嗔怒地說道,“事到如今,也隻有應變、議和二策兼用了。”

停了一下,見文武大臣無人吱聲,建文皇帝緩緩道:“一是方愛卿立即起草詔書,詔天下勤王;陳迪立赴各地,令蘇州知府姚善、寧波知府王璡、徽州知府陳彥回、樂平縣張彥方速速起兵保衛京師;練子寧到蘇州召齊泰、黃子澄二人速回京師主政,並前往常、杭征兵;黃觀、王叔英分道前往九江、廣德征兵,務期盡早到達京師,以強防禦。二是命諸王守城:穀王守金川門,安王守神策門,吳王守定淮門,徐王守儀鳳門,衡王守衛皇城四門。”

說到這裏,他突然把話打住了。他望了望丹陛之下的文武大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黯然神傷地說道:“這第三,是請慶成郡主明日赴揚州燕營麵見朱棣,隻要他罷兵休戰,回鎮北平,朕願意與他劃江而治,將長江以北地區割讓給他。”

這“割地罷兵”的話剛一出口,那滿天翻滾的烏雲裏突然射出一道閃電,耀眼的光芒刺得人眼目暈眩,緊接著一聲霹靂從天而降,震得人們心驚膽戰,大殿上的大臣們都驚呆了。

過了好一會,方孝孺才回過神來,他戰戰兢兢地問道:“陛下,這割地罷兵,您就隻有江南一隅了,請皇上三思啊!”

建文皇帝看了看方孝孺,再看了看殿前的文武大臣,又抬頭望了望暴風驟雨即將來臨的烏天黑地,眼睛裏滾出了一行淚水,他抑製著滿腔的悲傷對眾人道:“還三思什麽,能保住這江南一隅即是大幸。眾位愛卿不必再言,都遵旨去執行吧!”說完,他渾身一軟,癱倒在金鑾殿的龍椅上。

“轟隆隆!”又一聲炸雷從頭頂上劈了下來,震得奉天門大殿動了起來,一陣狂風裹著豆粒大的暴雨鋪天蓋地而下,暴風雨終於來了!

六月十二日的傍晚,盡管朝廷嚴密封鎖,那穀王朱橞、安王朱楹和曹國公李景隆從燕營帶回來的“燕王拒和”的消息還是不脛而走,迅速在文武大臣中流傳。金陵城外的沿長江一線,已經出現了燕軍的前哨部隊,燕王的中軍營帳已經移到了距金川門僅十裏的沙洲埠。一盞茶的工夫,燕軍即可兵臨城下。城中人心惶惶,一片混亂。朝廷中的文武百官在這危難之際個個心驚膽戰,何去何從,人人麵臨著生死抉擇了。

皇城的東南角有一條胡同,人們稱為梓楠胡同。這胡同一溜兒都是三間一棟的平房,門口還有一個小小的院落,那是朝廷專門為官員們建的寓所。大多數的翰林官員都住在這兒,唯有那楊溥因為去年七月北平間燕無功而返,被貶謫在史館抄書,仍然住在建康街上金陵會館。走進胡同,第五間便是翰林院編修吳溥的房舍。他的左邊住的是修撰胡靖,右邊住的是修撰王艮,王艮的右邊依次是李貫、解縉。他們這幾人都是同鄉五人比舍而居經常聚會。燕王兵臨城下,城中慌亂,傍晚時分,五人又聚會在吳溥家中。

“聽說齊泰和黃子澄二人已經走了,不知消息是否屬實?”待眾人坐定,吳溥便向解縉問道。

解縉還未回話,那李貫一向膽小怕事,便急急忙忙道:“何止是齊、黃二人,今早淩晨從皇城縋城而出的朝廷大臣就有四十多人呢!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看來我們也該早作打算了。”

“李大人此言差矣。”解縉伸出右手做了個製止的手勢,對眾人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身為朝廷重臣,豈可在國家危難之際舍棄君王而獨自逃生?那齊泰、黃子澄真不是個東西!”

“聽說他們是到各地去招募兵勇,組織勤王謀求複興的呢!”吳溥疑惑地繼續詢問道,“皇上不是命練子寧到蘇州去召齊、黃二人麽?”

“誰說不是?”胡靖一旁接話道,“昨日上午齊、黃二人已到城外,聽說穀、安二王和談失敗,他們二人掉頭便走了。”

“這哪裏是什麽到各地去招募兵勇,分明是臨陣脫逃。”解縉繼續說道,“雖然朝廷大勢已去,京師不保,但齊、黃二人是皇上召還京師的,他們到了京師城下,聽說和談失敗京師難保,竟然連京師都不進,連皇上都不見,掉頭便逃了,這是忠臣所為麽?”

說到這裏,解縉把話打住了。他環視了一下眾人,吳溥在靜靜地望著自己,胡靖鼓著眼睛似乎十分激憤,李貫一臉驚恐瑟縮在椅子上,獨有那王艮坐在一旁眼淚橫流,默默無言。見大家都不作聲,解縉把手一揮大義凜然地說道:“‘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這是我們失賢文天祥文丞相的千古名句,也是我們所有忠臣孝子的臨危準則。現在國家危殆,君王蒙難,我們飽讀聖賢之書,身為朝廷大臣,值此生死抉擇之際,雖不能力挽狂瀾,救國家於既倒,但我們可以舍生取義,留名於青史,不知諸位大人意下如何?”

“解大人說得好!”坐在旁邊的胡靖立即站了起來,慷慨激昂地接話道,“在座各位都是一介書生,蒙當今皇上聖恩,才得以飛黃騰達,沒有當今皇上,就沒有我等的今天。如今皇上有難,我等應當以死相報,以謝皇上知遇之恩。下官就此與大家訣別,來生再見吧!”

說罷,胡靖把手一拱一一作別,然後轉過身來,昂首闊步地走了出去。見胡靖走了,解縉也站了起來神情凝重地拱手作別走了。那李貫也畏畏縮縮地站了起來隨著解縉走出了大門。隻有那王艮呆坐在椅子上流淚,胸前的官服被淚水打濕了一大片。見此情景,吳溥正要勸解,突然王艮站了起來,淚眼模糊地朝吳溥揖了一揖,堅定地走了出去!

見眾人都走了,吳溥十歲的兒子吳與弼歎息道:“胡叔叔是皇上欽點的狀元,皇恩最隆,他能為君王盡忠毅然赴死,那真是千秋佳話了。”

聽了兒子的歎息,吳溥不禁笑道:“你真是小孩子見識,別看解伯、胡叔他們說得慷慨激昂,不過是冠冕堂皇而已,死難的隻怕隻有你王叔叔了。”

吳溥話還未說完,忽然聽見左邊隔牆胡靖大聲吩咐家人道:“門外亂得厲害,小心把豬看好別弄丟了!”

聽了隔壁胡靖的話,吳溥回頭對兒子道:“你胡叔一頭豬尚且舍不得,他還舍得死麽?”

過了一會兒,右邊王家傳來悲慘的哭聲,王艮飲鴆自盡了!

在梓楠胡同的另一端也在演繹著一場生死抉擇的故事。那是在楊士奇的家中,平時的幾位好友,中書舍人浙江永嘉人黃淮、戶科給事中江西新淦人金幼孜、剛到京師的桐城知縣江西南昌人胡儼、衡府紀善江西泰和人周是修、太常少卿湖廣襄陽人廖升等人聚在一起,正在緊張地商量著後事。

楊士奇連忙迎了上去,拱手道:“大人何事驚慌?”

“不好了,燕軍已經打到了金川門!”胡瀅一邊喘氣一邊說道,“現在京師周圍都是燕王的兵馬,燕軍已經把京師包圍了,城裏亂成了一鍋粥!”

原來這胡瀅年紀最輕,是被楊士奇等人派出去打探消息的。

“皇上現在在哪裏,情況如何?”廖升急切地站起來問道,“宮內該不會亂套吧?”

“陛下目前還在宮內,尚無大礙。”胡瀅回答道,“不過,聽內侍們說從昨天穀王、安王和李景隆回京說了燕王的口信後,皇上就一直沒有進食,反複吵著要尋死,幸好有翰林編修程濟、禦史魏冕、大理丞鄒瑾等護侍,不然皇上恐怕早就歸天了。”

聽了胡瀅的述說,廖升不禁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

坐在一旁的周是修也不禁潸潸。在座的七人中,就數他年紀最大,今年已經四十九歲了。目睹那廖升悲痛欲絕的樣子,心中也是淒楚無比。但他畢竟年長,閱曆豐富,知道這個時候哭是沒用的。他用袍袖抹了一下眼淚勸慰道:“廖大人不必悲傷了,這當今皇上實在是仁厚愛民,可就是祚運不長。登基僅僅四年便遭此兵燹之災,以致國破家亡,這也許是天意,我等如之奈何?”

楊士奇等人也在一旁極力勸解,那廖升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聲。他抽噎了好一陣子才開口說道:“列位大人,我悲痛至極而哭,是哭當今皇上怎麽這麽倒黴,好好的一個江山竟然斷送在自己手裏。古人雲,烈女不配二夫,忠臣不事二主。現今國破君敗,我等苟活於世,羞見太祖皇帝,我是決意為國捐軀了!”

聽了廖升的一席話,眾人一時無話可說,大家沉默著低下了頭。隻有那周是修抬起頭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對楊士奇等人道:“廖升大人以身許國,實在令人敬佩。下官也十分慚愧,這朝中文武百官不下數百人,怎麽就這麽無能,以一國之力製一隅,竟然讓燕軍打到了京師。我們既然不能為君王分憂,也無顏再活在世上。如果大家氣節剛烈,我願與各位相約,同死國難!”

周是修的話更使廖升熱血沸騰,他站了起來堅定地握住周是修的手道:“周大人說得好,我願與您一道以身報國!”

說完,廖升轉過身來向大家拱手作別,然後拉著周是修大踏步地走出了楊士奇家的大門。那楊士奇、金幼孜、黃淮、胡儼和胡瀅並未作聲,隻是默默地望著廖升和周是修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第二天一早,眾人便聽說昨天晚上廖升在家中訣別家人後自縊身亡;周是修穿戴衣冠,遺書係在腰帶間,晚上進入應天府學宮,拜罷孔子先師,自盡於學宮後的尊經閣了。

“完了,完了,徹底完了。”董倫踱到高遜誌和楊溥麵前停下了腳步,他連連長歎道,“樹倒猢猻散。你看燕軍還沒有進城,今天這些文武官員們大都沒有上朝,各逃各生去了。”

高遜誌也長歎了一聲說道:“真是人心隔肚皮,別看這些翰林們平日裏誇誇其談,滿嘴仁義道德,可是事到臨頭卻一個個做了縮頭烏龜。昨日都還好好的來史館輪值,可今天就僅有我們三人了。”

聽了董倫和高遜誌的話,楊溥放下了筆,苦笑地望著兩位先生。自從去年七月北平間燕回京後,他已經將近一年沒有參加朝會了,朝廷大事隻是耳聞而已。本來去年十二月《太祖實錄》編纂告成,楊溥即可另行敘用,可皇上不知怎麽對北平間燕無功而返這件事耿耿於懷,他不但不重用楊溥,反而下旨令楊溥再抄一部《太祖實錄》,以示懲罰。君命難違,楊溥隻好在謄抄房每日抄書,閉門思過了。那些翰林們也因為楊溥是欽命貶斥,不便往來,竟然連平日裏的朋友聚會也不相邀。楊溥同樣生怕連累朋友,也杜絕社交,每日裏隻是往來於金陵會館和文史館之間,那翰林官員們集中居住的梓楠胡同他是從來沒有去過,所以當大難臨頭翰林們分頭聚會商討應變的事時,一點兒也不知道。今天文史館中僅來了董倫、高遜誌和他三人,別的翰林都不知去向,看來是該想想生死關頭怎麽應對了。

楊溥給董倫和高遜誌各斟了一杯茶,然後關切地問道:“朝廷事已至此,不知二位恩師有何打算?”

董倫端起茶杯欲飲,但到嘴邊又把杯子放下了,他神情茫然地道:“我今年年已八十,還能有什麽打算?如燕王能饒我不死,準我回老家去度過殘年,也就是萬幸了。”

“恩師不必悲觀,情況不會如此之糟。”楊溥誠懇地安慰道,“您平生質直敦厚,曾經多次勸諫當今皇上親藩,滿朝文武誰個不知?那燕王不是說首惡必辦,脅從不問麽,想必對您這些老臣他不會怎樣。”

“話是這麽說,但世事難料。”高遜誌歎息道,“我等雖未做什麽傷害燕王的事情,但我年近七十,至今也不過是一名太常少卿,想來實在沒有什麽意思,我已厭倦了,不如趁此隱姓埋名退歸山林的好。”

聽了兩位座主的打算,楊溥半天沒有作聲。自從前年科舉以來,仕途並不順暢。先是因為殿試一篇親藩的策論,引起當今皇上的不滿。去年七月,又因為那篇策試的緣故被派往北平離間燕王父子,險些回不了京師。好不容易回了朝吧,皇上又說把自己貶為抄書郎。這真是命途多舛,伴君如伴虎啊!想到這裏,楊溥不禁長歎一聲,緩緩地說道:“既然二位老先生都是如此打算,我這個門生人微言輕,就更不值一提了,不如早些收拾行裝,回鄉下去侍奉父母吧。”

“老先生言重了。”楊溥歎了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陷入深深的沉思。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地自語道,“還是歸去的好啊!”

第二天清晨有人來告,董倫和高遜誌昨晚離家出走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