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燕王府道衍定奇謀 戰夾河官軍遭慘敗

建文三年的春天來得特別遲。雖說已是夏曆二月初一了,這北平城裏還是一片肅殺,寒氣襲人。

坐落在北平城中心的燕王藩邸,突兀地矗立在寒風中,似乎被凍得一片枯黃。盡管王府大堂上燃著紅紅的炭火,但陣陣寒風仍然從門縫中、窗欞間、屏風後不斷襲來,使人覺得冷颼颼的。坐在中間高位上的燕王朱棣板著個鐵青麵孔,望著桌案上的一柄短劍,一言不發;站在左首的是燕王朱棣的長子、洪武二十八年被冊封為燕世子的朱高熾,他個子不高,胖厚敦實,靜靜地望著父親,默然無語;站在燕王右首的是朱棣的次子、洪武二十八年被封為高陽王的朱高煦,他個子高大,性情凶悍,這時他滿麵怒色,雙手緊攥,但他不敢出聲,父親的威嚴使他不寒而栗。

正在朱棣煩悶揪心的時候,中官山壽走進來報告道:“啟稟王爺,道衍法師求見。”

一聽道衍求見,朱棣眼睛一亮,連聲說道:“快請,快請!”

不一會兒,那身材瘦長,麵目清臒,目三角,凸顴骨,形如病虎,披著袈裟的道衍法師走了進來。雖然他已是六十七歲的高齡,但一點也不見老,走起路來昂首闊步,腳踩得地磚噔噔作響。

“參見燕王殿下!”道衍法師走到堂前雙手合十行了一禮。

“請坐,請坐!”朱棣連忙起身讓座道,“法師來得正好,本王正有事請教呢。”

這朱棣今年已四十二歲,正值壯年。他身材高大,相貌奇偉,性格剛強果毅,智勇有大略,能推誠化人,對手下將領、謀士,皆能愛撫親用,尤其對道衍法師格外親密,府中猶疑難決之事,均召而垂詢,軍中戰守機事皆決於道衍。是以道衍的到來,他格外恭敬禮讓。

“殿下又在為張玉將軍傷悼了。”道衍看了看書案上的短劍說道,“征戰必有傷亡,大將軍能戰死沙場也是一種榮事,殿下不必如此傷心,還是以天下為重吧。”

“多謝法師提醒。”朱棣黯然地歎了一口氣,拿起案上短劍,不禁潸然淚下道,“看見張將軍的遺物,就想起了東昌的慘敗。張玉那時已經突出重圍了,為了救我又突入陣中。他的忠勇,本王一刻也不能忘懷!”

“勝負乃兵家常事,殿下不必過於傷感。”道衍又勸慰道。

“勝負是常事,本王不會計較。”朱棣歎了一口氣道,“本王恨的是失去了張玉。正值艱難之際,失一良將,怎不令人心傷?”

“請父王保重。”站在左邊的世子朱高熾恭謹地勸道,“大敵當前,士氣不振,大家都看著父王呢。”

“這盛庸,鐵鉉欺人太甚!”站在右邊的朱高煦氣得跺腳大叫道,“請父王下令,待孩兒率兵去山東與盛庸、鐵鉉決一死戰,不奪下濟南絕不回來!”

“煦兒不可急躁。”朱棣微帶嗔意地瞟了一眼朱高煦,“下一步怎麽行動,還是聽聽法師的意見吧。”

看得出來,他十分看重道衍法師。

這道衍法師是蘇州府長洲縣人,俗家姓姚,本是醫家子弟。十四歲時,他剃度為僧,名道衍,字斯道。他又拜道士席應真為師,得其陰陽術數之學,是以兵法謀略頗為精熟。洪武十五年八月,高皇後崩,太祖皇帝選高僧輔侍諸王子,為誦經薦福,他被舉薦入選。燕王與其談論,甚為合意,於是請求太祖派遣,他隨燕王到了北平,擔任慶雲寺住持。他時時出入燕王府邸,為燕王謀劃策略,日見信任。洪武三十一年閏五月,太祖駕崩,建文登基,周、湘、代、齊、岷五王相繼獲罪。燕王自危,道衍遂密勸朱棣舉兵。道衍又與燕王密謀陰選將校催勾軍卒,攬收材勇異能之士,令指揮張玉、朱能秘密選調八百勇士入府守衛;道衍又在燕王府邸後院秘密練兵;又在假山深處挖掘地穴,築以厚牆,日夜鑄造兵器;還大量養殖鵝鴨,鵝鴨鳴叫之聲遮掩鑄造之響,以此掩人耳目。曆時近年,居然舉兵之備大致就緒。建文元年六月,燕府護衛百戶倪諒密告朝廷,建文皇帝下令捕殺燕王府中旗校於諒、周鐸等人,並下詔責備燕王,指名逮捕燕王府邸官僚。在此危急之時,道衍又秘密設計,誘殺了建文皇帝派來監視燕王的北平布政使張昺和北平都指揮使謝貴,奪取了北平九門。道衍又為燕王設謀,說師出必須有名,乃向朝廷上書,指斥齊泰、黃子澄為奸臣,並援引太祖頒布的《祖訓》“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其兵討平之”,以“清君側”討齊泰、黃子澄為名,號其軍隊為“靖難之師”,遂於建文元年七月初五舉兵。這近一年來,道衍雖未隨軍征戰,僅輔世子朱高熾居守北平,然大小戰役諸多軍事,皆出於道衍之謀,所以這次東昌大敗後,燕師何去何從,朱棣極想聽聽道衍的主意。

“這東昌之役我軍雖然受挫,然而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道衍法師不慌不忙地進言道,“自前年七月殿下起兵以來,朝廷在滹沱河、鄭村壩、白溝河、濟南城四大戰役損失軍隊已達一百餘萬,而我軍則從最初的八百人,已擴大到四十萬人,敵我力量已發生重大變化,南軍從此將逐漸不支。這次東昌之役,南軍僥幸獲勝,必以為我軍重創,一時無力出戰,他們一定會重新集中兵力死守諸城,以待再戰,這正是我軍難得的戰機。”

聽了道衍的分析,朱棣不解地問道:“何以見得是戰機?法師請道其詳。”

“這道理是明擺的。”道衍笑道,“朝廷精銳兵力僅有一百五十萬,現在已經損失一百餘萬,剩下的充其量隻有二三十萬,現在死守在山東的幾座城池。士卒盡調往北方前線,大江兩岸、江南兵力必然空虛,這就給我軍留下了一個機會——”

道衍正要繼續說下去,突然山壽走了進來向燕王說道:“啟稟王爺,中軍將軍丘福、左軍將軍朱能和王府護衛指揮張武求見,說有前線諜報稟告。”

聽說有前線諜報,道衍把話打住了。朱棣望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側身對山壽道:“傳他們進來。”

不一會兒,丘福、朱能和張武來到了大堂上。他們單膝一跪行禮道:“參見王爺!”

“起來說話。”朱棣抬了抬手,“賜座。”

“謝王爺。”

丘福、朱能和張武落了座,朱能道:“啟稟王爺,自正月初五在深州打敗阻擊我軍的吳傑、平安二人後,我即派張武指揮前往敵方打探,現已探得敵軍虛實,特來稟告。張武,你將情況扼要稟報吧。”

“是,將軍。”張武應了一聲,抬頭向朱棣稟報道,“我軍東昌受挫後,朝廷對盛庸和鐵鉉頒詔嘉獎。現在他們已收集潰散士卒加上朝廷近從南方調來的軍隊,合起來大約有兵力六十萬。”

“合起來又有六十萬?”朱棣吃了一驚,“盛庸、鐵鉉的兵力部署如何呢?”

“啟稟王爺,這敵方的兵力確有六十萬之多。”張武扳著手指頭一個一個道,“盛庸駐德州,擁兵二十萬;平安與吳傑屯定州,擁兵十五萬;陳暉、徐真守滄州,統兵十五萬;鐵鉉鎮濟南,領兵十萬。還有山東各地的民軍駐守地方要道,估計也不下二十萬呢!”

“據各地探馬回報,南軍各路軍馬總計起來,確實接近八十萬。”丘福接話道,“張指揮剛從濟南打探回來,說德州的盛庸、濟南的鐵鉉、定州的平安和滄州的陳暉正在日夜加固城防,構築工事,積極備戰呢。”

“八十萬?一百萬又怎麽樣?”站在右邊的朱高煦冷笑道,“啟稟父王,隻要您下令,孩兒僅需十萬兵馬,定將他們殺個片甲不留!”

“二弟休要輕敵。”左邊的朱高熾沉穩地說道,“南軍不僅人多,而且以逸待勞,我軍還是智取的好。”

“就是你膽小!”朱高熾話未說完,朱高煦輕蔑地一瞥道,“你隻知坐在北平城裏養尊處優,不懂行軍打仗,那天下豈能坐得?”

“高煦休得無禮!”朱棣見高煦當眾藐視世子,便嗬斥道,“熾兒所言不無道理,下一步究竟怎麽辦,是要好好計議一番才是。”

道衍正要說話,忽見少監海壽從後堂轉了過來躬身道:“啟稟王爺,京師內侍馬雲、狗兒、袁琦三人從江南逃來,王妃問這三人收是不收?”

“馬雲來了?”朱棣頓時一喜,連忙對海壽道,“這馬雲和我一般年紀,從小就服侍我。既然他來了,快叫他過來見我!”

“是,王爺。”海壽答應一聲便去了。

一聽從朝廷內宮逃來了三名內侍,道衍對燕王道:“我們且聽聽朝廷的情況再議吧。”

“好。”朱棣點了點頭,“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一會兒,海壽領著馬雲、狗兒和袁琦來到了大堂上。馬雲一見朱棣,緊走幾步,帶著狗兒和袁琦一齊跪倒在地道:“王爺,奴才總算見到您了!”

原來馬雲是燕王為皇子時的小夥伴,洪武十三年燕王就藩北平時被馬皇後留在了京師。這次靖難兵起,宮內,凡是先前與燕王有關係的內侍均遭貶斥,馬雲被貶為外采。去年臘月,他帶著內侍狗兒、袁琦逃了出來,前來北平投奔燕王。

聽完馬雲的敘述,朱棣寬慰道:“你們來了就好,安心跟我吧。”

道衍等燕王說完,思索了一下問馬雲道:“你們日日在內宮,那建文皇上每日會見哪些大臣?”

馬雲抹了一把眼淚回答道:“皇上每日上朝都很勉強,散朝回來後總是唉聲歎氣,常常一個人悶坐不語。聽說朝中主戰派和主親派各執一詞,意見難以統一。皇上每日裏隻是與少數大臣論政,完全聽齊、黃、方、練等人擺布。但也時常朝令夕改,五心不定。”

“好,要的就是這種局麵!”道衍禁不住擊了一下手掌,“建文五心不定,大臣意見難合,真是天助王爺了!”

朱棣正要說話,忽見山壽從大堂外匆匆走了進來,附在他身旁說了幾句什麽,又把一封書信遞給了他。朱棣抽出來看了看,臉上不由得變得惱怒起來。他壓住怒火,靜靜地對馬雲三人道:“馬雲自幼和本王做伴,今後你就隨侍在本王身邊;聽說狗兒、袁琦會些武功,你們倆今後就充做府內侍衛,海壽把他們領到內府安置吧。”

“謝王爺!”馬雲三人伏地磕了一個頭,起身隨海壽走了。

等他們離開後,朱棣把手中的書信遞給道衍,氣憤地道:“法師請看,這建文小兒身為堂堂天子,竟如此反複無常!”

道衍接過書信一看,原來這是徐增壽秘密派人送來的情報。他看完書信,不禁喜笑顏開:“恭喜王爺,賀喜王爺,大事成了!”

道衍的一句話說得大家糊塗了,朱棣望著他不解地問道:“法師此話怎講?”

“徐都督這封信透露了兩件事。”道衍揚了揚手中的信道,“第一件是說建文聽說東昌大捷後非常高興,以為我軍從此將一蹶不振,馬上恢複了齊泰、黃子澄的官。這是一喜。”

坐在旁邊的朱能疑惑地問道:“恢複齊、黃的官職,我們何喜之有?”

“朱將軍有所不知。”道衍微笑道,“這建文給齊、黃複官,不僅失信於我、失信於朝,而且失信於天下,有助我師出有名,可以贏得天下民心;更為可喜的是建文重新重用齊泰、黃子澄,其他大臣的建議他更是聽不進了,而齊泰、黃子澄之輩不過是一介書生,軍事非其所長,豈是我軍的對手?建文倚賴齊、黃是自取其亡矣,這豈不是可喜麽?”

朱棣聽了點頭道:“法師言之有理。”

“還有更好的消息呢!”道衍繼續說道,“徐都督來信說的第二件事是齊、黃向建文建議,乘東昌大捷之勢,要盡調江南之兵北上,由盛庸、鐵鉉統帥固守齊、魯,阻斷南北通道,伺機一舉將我掃平。這真是天賜良機!”

“何以見得這是天賜良機呢?”朱能問道。

道衍又揚了揚手中的信件道:“朝廷征調的直隸、江西、湖廣的兵將正在趕赴山東的路上。這江南的軍隊都到了山東和黃河以北,你想這京師還有兵馬麽?”

朱棣聽到這裏,豁然開朗,不禁轉怒為喜道:“法師分析得有道理。依法師之見,我軍該如何行動?”

“啟稟王爺,目前敵我雙方形勢已經明了。依貧僧之見,下一步我軍可以這樣部署。”道衍望著朱棣徐徐說道,“王爺自起兵以來,南征北戰,打下了不少城池,但王爺一走,則城池複為朝廷奪去。似此奪一城,失一城,占一地,又失一地,徒耗兵糧而已,終非良策;王爺本想奪取濟南,阻斷南北通道,占領北平、山東,即使畫疆而守,那金陵也不難圖,因此乘大破李景隆之銳,盡力攻打濟南,期於必拔,不料竟為盛庸、鐵鉉等所挫。看來這山東一時難下,不可戀戰,以誤戰機。王爺乃帝王之胄,太祖嫡嗣,何須占地奪城,不如直搗京師,早登大寶,何愁天下人心不歸?因此,貧僧以為從今而後,我軍的戰略為佯攻濟南,直搗京師。”

說到這裏,道衍把話打住了。朱棣靜靜地聽著,他見道衍不往下說了,便催促道:“法師請道其詳。”

“所謂佯攻濟南,直搗京師,即是我軍將戰事分為前後兩個階段,前階段集中兵力直奔德州,裝出要攻打濟南的態勢,調動南軍往山東濟南及其外圍滄州、德州、東昌、定州、衡水、順德、彰德一線集中,然後我軍伺機各個擊破,消滅敵方有生力量,這就是佯攻濟南,目的是為下一步軍事行動作準備。”

“那第二階段呢?”站在旁邊的朱高煦性子急躁,迫不及待地問道。

“高陽王莫急,待我慢慢道來。”道衍對朱高煦笑道,“按照第一階段的軍事行動,朝廷必以為我方意圖是逐步占領河南、山東、中都乃至整個大江以北,與朝廷劃江而治,因此,他們必定集中兵力死守山東諸城,與我軍逐城爭奪。此時我軍抓住戰機,兵分二路,一路進軍山東,繼續佯攻濟南,吸引南軍主力;另一路集中精銳,王爺親自率領,自北平出發,繞開滄州,德州、衡水、定州、順德等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滄、德、衡與定、順之間直插魯西南東阿、東平、汶上、兗州、濟陽、沛縣,渡徐州,攻宿州,占靈璧,下泗州,渡淮河,取盱眙,至六合,奪揚州,打過長江,隻要一渡江,那六朝古都便唾手可得了。”

“好,好,好!”朱棣聽完道衍的謀略,不禁喜得連聲說了三個好字。他高興地站了起來向道衍拱手道:“多謝法師指點!”

見燕王拱手稱謝,那道衍慌忙站起來雙手合十道:“貧僧愚魯之見,僅供王爺參酌。”

朱棣滿麵喜色,他對眾人把手一揮道:“就按法師定下的‘佯攻濟南,直搗京師’的謀略去辦。丘福、朱能回營後立即下令各軍備戰,二月十六日兵發北平,本王親自率師南下,法師輔佐熾兒留守北平,大家分頭準備去吧!”

黑蒙蒙的夜幕籠罩著大地,戰場上彌漫的塵埃逐漸沉澱了下來,夜空氣也清新了許多,朱棣帶著次子朱高煦,中軍都督丘福和中官內侍狗兒、袁琦等十數騎乘著夜色來到了夾河的一片黑鬆林。

“就在這兒觀察一會再說。”朱棣勒住坐騎指著大約二裏外的一座軍營對丘福道,“你們看盛庸的營寨裏燈火通明,他們在幹什麽?”

這裏是深州武邑縣北麵三十裏的夾河,南麵距德州大約百裏。這夾河自上遊清漳河分流,入衡水縣界,流經武邑縣北,再東流匯入滹沱河,與另一條支流並行,所以人們稱它為夾河。二月十六日,朱棣實施“佯攻濟南,直搗京師”的戰略計劃,親率燕軍自北平南下,三月二十二日與盛庸率領的南軍遇於夾河,雙方展開了激戰。從午時打到酉時,雙方死傷不少,由於南軍兵多,燕軍都指揮同知譚淵戰死。多虧丘福、朱能、張武等大將奮死拚鬥,才打敗了南軍的進攻,恰值日暮,兩軍隻好鳴金收兵,燕軍後退十裏才安營紮寨。這一仗是朱棣二月南下以來與盛庸正麵交鋒的第一仗,不料這一仗卻損失了一員大將。譚淵在燕軍中素以勇猛稱奇,建文二年十月,譚淵奔襲攻破滄州城,活捉南軍守將徐凱,夜坑降卒三千人,朱棣雖然勃然大怒嚴責譚淵,但畢竟愛其勇猛,未加貶斥,誰知今日竟戰死在夾河。朱棣十分惱怒,他責令都督朱能、張輔和馬雲嚴守中軍帳,他親自帶領十餘騎,連晚飯都氣得沒有吃就趕往盛庸軍前察看軍情,他要看盛庸到底想幹什麽。

“他們好像是在夜宴。”丘福望了一會說道,“您看盛庸中軍帳前人影晃動,進進出出,似乎在慶功喝酒呢!”

朱高煦牙齒咬得咯吱響,狠狠地罵道:“狗娘養的盛庸,你別高興得太早!”

而遠遠望去,盛庸中軍帳後有數隊火把在緩緩移動,燕王朱棣不禁疑惑地問道:“那些火把為何晃來晃去呢?”

“好像是後麵還有軍隊陸續集結呢。”丘福也拿不定主意。

眾人望了一會,也看不真切,此地已距盛庸軍營很近,不好繼續迫近。朱棣思忖了一會,決心道:“就在這黑鬆林裏露營,待天明時看清情況再返回軍營。”

眾人知道燕王的脾氣,他說一不二,眾人不敢違逆,隻好就地歇了下來。

“王爺,那裏有燈光!”跟在燕王身邊的內侍狗兒指著鬆林深處道。

眾人這才發現,那片黑鬆林,有一戶人家,微弱的燈光透過樹林傳了過來。

看見這燈光,朱棣忽然覺得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原來鏖戰了一天除了早晨吃了點東西外,一直到現在還粒米未進。此時他不僅口幹舌燥,而且肚腹饑餓難忍了。他指了指那燈光,對眾人道:“過去看看,弄點吃的,就在那裏露宿吧。”

眾人牽著馬,隨燕王來到了鬆林深處那燈光前。原來這裏是二間極其簡陋的土坯茅房,屋內僅有一個約十歲的女孩子縮在土炕上。

“你家有吃的沒有?快拿出來給我們充饑!”那狗兒走上前去對那女孩惡聲道。

那女孩見狗兒凶巴巴的,嚇得趕緊往炕角裏挪了挪,雙手緊緊護住胸前,驚恐地望著這一群突然出現的人。

“別嚇著那孩子。”朱棣見狀擺手製止了狗兒。他走到炕邊溫和地問道,“小姑娘,別害怕,我們是路過這裏的,等會就走。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姑娘見問話的這人態度和藹,膽子大了一些。她望了望眾人,然後膽怯地回答道:“我叫王杏。”

“王杏?啊,原來是杏兒,好名字,好名字。”朱棣微微地笑了起來,“你怎麽一個人在家呢?大人們呢?”

問起大人,王杏不禁頓時湧出了兩行熱淚,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我奶奶今天白天出去鋤地,遇上了打仗,到這時還沒有回來,我一直在等她呢!”

朱棣一聽,心裏就歎了一口氣,這老婦人遇上打仗這時尚未歸家,肯定是凶多吉少了。他接著問道:“那你的父母兄弟姐妹們呢?”

那女孩雖小,卻也懂事,見問起親人,她不禁又哭著道:“去年二月,燕王攻蔚州,父親被軍隊擄走了,母親和兩個哥哥都衝散了,我和奶奶隻好前來武邑縣投親靠友,暫時在此棲身。”

朱棣聽了這女孩的述說,不禁心頭又歎了一口氣,這場靖難之役不知給多少百姓造成了災難!待小姑娘止住哭聲,他溫和地安慰道:“別傷心了杏兒,等燕王得了天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燕王能奪得天下麽?”杏兒睜大眼睛望著朱棣問道,“人們都說朝廷軍隊人多勢眾,燕軍雖然勇猛,畢竟人少,打贏朝廷有些為難呢!”

“燕軍一定能打敗朝廷,燕王一定能奪得天下!”朱棣不禁笑了起來。

屋子裏的空氣逐漸緩和下來,小姑娘的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天下太平就好了,我們一家就可團圓了。”

見小姑娘活躍起來,朱棣問道:“杏兒,你家有吃的東西沒有?我們肚子都餓了。”

“有,”聽說大家肚子餓了,杏兒從炕上一骨碌爬了下來,從牆角裏揭開一床席子,指著一堆紅薯道,“這裏有紅薯,那米壇裏有米,菜壇裏有鹹菜。要不,我燒飯給你們吃?”

“杏兒真乖!”朱棣疼愛地撫摸著杏兒的頭,轉身對眾人道,“你們誰身上帶的有寶鈔?”

“我有。”旁邊的袁琦連忙從懷裏掏出一些遞給燕王。

朱棣看了看遞給杏兒道:“小姑娘,這是十貫錢,給你換點米飯我們吃罷。”

那王杏接過錢鈔看了看,連忙還給燕王道:“我長這麽大還沒見過一貫的錢,真是稀罕!不過,客人來了吃頓飯還收錢,那還有理麽?不要!”

說著,她就舀了米到另一間屋子裏做飯去了。朱棣對眾人道:“大家先吃點紅薯充充饑,等會吃了飯,狗兒和袁琦到外麵值哨,其餘的人就在此稍事歇息,天亮時分再走。”

“是!”眾人答應一聲,紛紛拿起紅薯,胡亂擦了一下便狼吞虎咽吃了起來。

吃過了晚飯後,已是子夜時分,本該升起的下弦月,卻被滿天的雲層遮住了。按照吩咐,不一會兒大家便進入了夢鄉。隻有朱棣卻怎麽也睡不著,老是想著明日戰場上的事。那王杏倒了一碗熱茶送過來輕聲道:“軍爺,喝口熱茶吧!”

杏兒的一句話把朱棣從思緒中喚了回來,他接過茶碗喝了一口,覺得這小姑娘十分乖巧,便不經意間打量起來。隻見這杏兒小小年紀,卻長得十分清秀,一張稚嫩的瓜子臉上嵌著細細的眉毛,圓圓的眼睛,紅紅的腮邊貼著兩個淺淺的酒窩,十分美麗。他不禁輕輕撫摸著她的臉蛋悄聲道:“杏兒來,偎在我身邊睡會兒吧。”

“好。”杏兒聽話地靠在朱棣的身上很快就睡著了,那朱棣摟著杏兒也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王爺,王爺,快醒醒,大事不好了!”不知什麽時候,丘福躬身伏在炕沿拍著燕王的身子輕聲呼喚著。

那朱棣陡然一驚,立即醒了過來,身邊的杏兒也驚得睜開了雙眼。

“何事驚慌?”朱棣本能地從炕上跳了下來,隻見眾人都醒了,紛紛從地上爬了起來。

“我們被包圍了!”丘福指了指屋外,連忙稟告道。

那朱棣畢竟是久經沙場,膽量智謀,實非常人可比。聽了丘福的稟告,他鎮定地走到屋外放眼望去。這時已是黎明時分,屋外周圍的情況逐漸清晰起來,隻見黑鬆林外周圍都是南軍的營寨,顯然昨夜他們望見緩緩移動的火把隊是南軍趕來支援的後續隊伍,不料無意之間,竟將朱棣他們圍住了。

“這可如何是好?”朱高煦一見這情形,慌了心神,別看他平時威猛暴躁,可真到了危急關頭卻倒沒了主意。他慌張地對朱棣道,“父王,乘晨曦未盡,我們趕快突圍吧!”

“慌什麽?摸清情況再定!”朱棣回過身來嗬斥道,“狗兒和袁琦再到近前打探一下,看盛庸有何行動。”

“是,王爺!”狗兒和袁琦答應一聲,迅速向林邊去了。

“王爺?您是王爺?”跟在旁邊的杏兒睜大眼睛盯著朱棣驚奇地問道。朱棣對她微笑地點了點頭。

“小姑娘,你真幸運,這位就是燕王!”丘福指著燕王對王杏道。

聽說眼前這位四十來歲的人便是統率千軍萬馬的燕王,王杏吃了一驚,連忙懂事地跪下磕頭道:“王杏拜見王爺!”

朱棣見王杏伶牙俐齒很有禮貌,不覺心中更加喜愛,連忙伸手把她拉了起來誇獎道:“好乖的杏兒!”

“王爺,朝廷軍隊圍得再多,您也不必害怕。”王杏道:“昨日我在林邊拾柴火,聽見朝廷軍官正在向士兵們訓話,說‘皇上有詔,隻準活擒燕王,任何人不得殺害,勿使朕背負殺害叔父的惡名’,這麽說來,您不是不必擔心了麽?”

一聽王杏這話,朱棣愣了一下。不過,他隨即反應過來,一把抱起杏兒連聲道:“多謝杏兒,本王有救了。”

他放下杏兒,果斷下令道:“眾將聽令,大家整隊成列,揚旗鳴角,大大方方穿營而去。”

臨行,朱棣解下身邊的一塊玉佩放在王杏手中道:“杏兒,這塊玉佩是我心愛之物,今日送給你留個紀念,你可好生珍藏,早早返回蔚州老家去吧,今後如有難處,可持此玉佩前來找我。”

說完,朱棣飛身上馬,帶著十餘人從容地向南軍營寨走去。那南軍開始是一陣慌亂,等到看清來者是燕王,因天子有詔,誰也不敢放一箭,眼睜睜地看著燕王從從容容地回營去了!

卯時時分,朱棣率領眾人回到了中軍營帳。一麵命人埋鍋造飯,一麵召集眾將聽令。

“盛庸軍隊雖多,但不足為慮。”朱棣對眾將道,“他們二十五萬軍馬集中在方圓十裏之內,營寨一個連著一個,擁擠不堪,一旦打起仗來容易造成混亂。隻要我軍勇猛攻擊,彼軍自相踐踏,必然大敗。我軍雖然隻有二十萬,但我們士氣振奮,一定能以少勝多。”

頓了一下,朱棣望著眾將下令道:“今日一戰,宜猛衝猛打,破其陣腳。隻要彼軍陣腳一動,便會全麵崩潰。左軍都督丘福和副都督朱能率領所部攻其左翼;前軍都督徐忠率領所部繞至敵後,斷其退路;中軍都督張輔率領所部隨本王正麵攻擊;後軍都督房寬率領所部緊隨中軍之後。大家戮力同心,一鼓作氣,活捉盛庸!”

眾將領命分頭去了。朱棣匆匆扒了幾口飯,親自率領朱高煦、丘福、張輔等將士浩浩****向盛庸的南軍壓了過去。

辰時時分,兩軍在夾河相遇,雙方迅速布下了陣勢,南軍主帥盛庸騎馬立在帥字旗下。

看見陣勢已定,燕王環顧左右問道:“誰去給本王將盛庸擒來?”

“末將願往!”話音未了,隻見左邊旗下飛出一名白衣白馬的年輕將軍,手執大刀衝向敵陣,原來是中軍副都督張輔。張輔是原中軍都督張玉的長子,今年二十七歲,在軍中一向以驍勇善戰聞名。今日陣前,他第一個衝向敵陣。

張輔飛馬來到陣前,隻見盛庸軍中也衝出一員大將,手持長槍迎了上來。張輔一見,立時兩眼噴火,狠狠地罵道:“大膽莊得,昨日殺我大將,今日快還命來!”

原來這員大將是南軍中軍都督莊得,他也勇猛非凡,昨日夾河一戰,他陣斬了譚淵,致使燕軍敗退。今日一見張輔這年輕人便指著冷笑道:“我看你年紀輕輕乳臭未幹,還是趕快逃走吧,免得像譚淵一樣送死!”

那張輔氣憤已極,便不答話,掄起大刀,縱馬向莊得砍去。那莊得也好生了得,舉起長槍架住了大刀。這二人縱馬奔馳揮舞刀槍,一來一往戰了十餘個回合。張輔畢竟年輕,刀法又十分嫻熟,漸漸地占了上風。說時遲那時快,隻見張輔一個奇龍探海,縮身一閃,讓過莊得的槍頭,返身一挺,盡力揮出一刀,隻聽哢嚓一聲,那莊得早已身首異處,一顆腦袋血淋淋地落到了地上。燕軍齊聲呐喊,軍威大振。

張輔正要回陣,忽見盛庸軍中飛馬又衝出了一員大將,手執長矛奔向張輔,口中大叫道:“反賊快快留下命來!”

張輔一看,見是盛庸軍中有名的虎將楚智。他正要揮刀迎戰,忽見燕王身邊朱高煦飛馬衝了出來,口中高叫道:“張將軍且慢,這家夥讓給我吧!”

話音未了,朱高煦與楚智交上了手。這朱高煦從小練就了一身武藝,加上性情暴躁,自是勇猛異常。兩人一來一往打了幾個回合,那朱高煦挺槍待到楚智戰馬奔到麵前時,他瞅準時機,橫槍向楚智。馬腿掃去的隻聽噗的一聲,那匹戰馬一個筋鬥倒在了地上,那楚智被淩空拋起,甩到了一丈開外,燕軍中衝出幾個士兵將他捉住了。

燕王見張輔、朱高煦連勝兩員戰將,不禁精神大振。他嗖的一聲拔出佩劍,直指敵陣,高聲呼叫道:“衝啊——”話音未了,他抖韁縱馬,身先士卒,帶頭衝向敵陣。

“衝啊——”朱能、丘福率領張武、陳珪、鄭亨、孟善、火真、顧成、王忠、王聰、徐忠、張信、李遠、郭亮、房寬諸將和千軍萬馬奔騰而出,排山倒海般向敵軍衝去。那盛庸的兵馬也不示弱,紛紛迎戰,燕軍與南軍數十萬大軍混戰在一起,直殺得塵土蔽日,血流成河。

這一仗從當日辰時戰到未時,南軍終究擋不住燕軍的拚死搏鬥,漸漸地支持不住。

突然,天老爺刮起了東北風,戰場上飛沙走石,讓南軍睜不開眼睛,哪還有心思作戰,丟盔棄甲逃命去了。見此情形,盛庸也無力回天,隻好帶領殘兵敗將往德州方向逃走了。

這一仗,燕軍不僅打敗了盛庸的二十五萬兵馬,還調動後軍兩進槁城,設伏擊敗了奉命前來援救的吳傑、平安的十五萬兵馬,燕王大獲全勝。

接著,燕王又命大將李遠率領六千輕兵,換上南軍衣袍鎧甲,經濟寧、沙河南下千裏奔襲沛縣,焚毀了南軍運糧舟船數萬艘,燒毀糧食數百萬石,南軍慘敗。

六月十八日的早朝正在沉悶的空氣中緊張地進行著,建文皇帝憂鬱地望著文武大臣一言不發,壓抑的氣氛籠罩著整個奉天門大殿,就連陛座玉階鐫刻的升龍和巨鼇也兩眼圓睜,似乎正在驚恐地望著大殿上。

“這盛庸也太大意了!”還是徐輝祖性情耿直敢說敢為,“這夾河大敗時間不久,盛庸理應吸取教訓,嚴令軍紀,以備再戰。可這李遠從衡水南下,千裏奔襲沛縣,焚我糧船數萬艘,怎麽沿途駐軍竟無一人發覺?這真是奇恥大辱!”

“這下我軍可就難了!”戶部侍郎卓敬焦急地接著道,“沛縣是我軍最重要的糧草轉運地。這一下子燒毀糧食數百萬石,盛將軍的數十萬大軍麵臨斷糧,這該如何是好!”

“聽說燕軍昨日已攻到彰德。”站在右邊武臣隊班裏的駙馬都尉梅殷接話道,“這燕軍連敗盛庸、平安,襲沛縣,掠彰德,下定州,占順德,廣平、大名、衡水相繼失陷,其勢銳不可當,朝廷要早設良謀才好。”

“要是齊泰和黃子澄在就好了。”左邊文官隊中的禦史大夫練子寧不由得長歎了一口氣,“這燕軍上下同心,將士用命,實在太難擋了!”

“別提那齊泰、黃子澄了,說起來就有火!”徐增壽又大叫起來,“前年十一月,李景隆兵敗鄭村壩,形勢危急,皇上罷了齊、黃二人的官,但仍留京師,燕軍以朝廷失信於民退而複來;去年十二月,東昌大捷,皇上又宣布恢複齊泰、黃子澄的官,是以燕兵又大舉南下,致有夾河之敗、沛縣之失。這次形勢又危險了,是以皇上罷了齊、黃官職,諭燕罷兵。現在這齊、黃剛剛貶斥,或許燕軍會罷兵北還,如果又把齊、黃找來,豈不是再次製造口實,引燕南下嗎?”

“啟奏皇上,我倒有一計,不知是否可行。”文官隊列中的學士方孝孺站出班來手執朝笏說道。

建文皇帝一聽有計,精神一振,連忙欠身問道:“方愛卿有何妙計,快說來聽聽。”

“說起那燕軍上下同心,將士用命,也未必盡然。”方孝孺躬身啟奏道:“今年四月,叛燕聽說齊、黃罷官外貶便上書朝廷,請罷盛庸、吳傑、平安兵,臣曾建議派大理寺少卿薛岩赴燕答複。當時隨薛岩使燕營者還有陝西僉事林嘉猷。林嘉猷先前曾多次進入燕邸,知道叛燕的世子朱高熾為人仁厚,其弟朱高煦行事狡譎,而朱高煦有寵於叛燕,時刻都想奪嫡。臣以為可以派人秘密給燕世子朱高熾去信,許以燕王之位,令其伺機擒斬叛燕;同時將此事預先告知朱高煦,他必定抓住機會告發朱高熾,使其內亂,我軍則可乘亂拿下北平,削平叛燕。”

“反間計!”徐輝祖一旁喝彩道,“叛燕生性多疑,朱高煦向來桀驁不馴,如果行使反間計,定能奏效,則可不戰而屈人之兵。皇上,此計可行!”

“皇上,此計可行。”練子寧、梅殷等都齊聲讚同。

那建文皇帝本來就已六神無主,現在聽大家都說反間計可行,他便點頭道:“那就依方愛卿所奏,給燕世子下書吧。隻是派誰去合適呢?”

“臣保舉一人。”練子寧啟奏道,“錦衣衛千戶張安可充此任。”

“臣願往!”張安站了出來,“臣曾在燕王府當過差事,情況熟悉,臣去比較合適。”

聽了張安的介紹,建文皇帝沉吟了一會道:“這下書的事僅張愛卿一人就行了,可是此事還涉及陳述利害,遊說關節,恐怕還需要一名能言善辯的文官同行方才妥當。”

皇上的這句話說得倒很有道理,階下的文武大臣一時沒了話說。過了一會,那方孝孺突然想到了楊溥。那楊溥不是主張親藩嗎?那就讓他去試試,也好讓他認識一下親藩是否可行。想到這裏,他上前啟奏道:“臣保舉翰林院編修楊溥大人前往。”

提起楊溥,建文皇帝也想起了以往的情景,他是力主親藩的,或許他去更有可能得到叛燕的相信,這倒是個好人選。想到這裏,他點了點頭道:“那就讓楊愛卿和張愛卿一道去吧。楊愛卿——”

建文皇帝叫了一聲,可是階下卻無人答應。方孝孺連忙解釋道:“啟奏陛下,編修《太祖實錄》的翰林們,按您的旨意專心編纂近來免朝,楊大人沒有來上朝。”

“啊,原來如此。”建文皇帝望著方孝孺道,“那就請方愛卿擬書傳旨,讓楊溥與張安即刻啟程前往北平吧。”

“熱,熱,熱!”走進真定府館驛,張安摘下帽子拿在手裏當扇子扇,一連說了三個熱字,臉上豆粒大的汗珠不斷地往下掉。看來這北方的三伏天也如南方一樣,炎熱讓人受不了,雖說到了傍晚,氣溫也沒降多少。

“熱倒無所謂,可我這眼睛不爭氣,這幾天太陽一曬,熱毒上升,眼睛紅了。”楊溥解開包袱,拿出一條手帕揩了揩眼道,“這眼睛走路一抹糊,看來不治治是不行了。”

“今天才是六月二十八日,怎麽就進三伏了呢?”楊沐一邊拾掇行李,一邊自言自語道,“這北方的三伏天又幹又燥,比起我們南方還要難受呢!”

“夏至三庚進伏。”楊溥道,“今年閏三月,五月初十夏至,六月初三進伏,六月二十三進三伏,今日是六月二十八,已是三伏第六天了。俗話說‘不冷不熱,五穀不結’,這正是該熱的時候,天不熱那才怪呢!”

楊溥帶著楊沐,張安帶著小廝,奉旨離京前往北平去見燕世子,已經在路上行了十天。這十天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時候,他們早行晚宿,好不容易來到了真定府。這真定府是南北往來的要道。今年三月,燕軍趕走吳傑、平安,占領了真定,可不久又南下彰德,燕軍一走,真定府又被平安的軍隊占領了,是以楊溥、張安還能以朝廷的密使身份住進這真定府館驛。不過,過了真定再北上,那可是燕軍與官軍作戰的地方,楊溥和張安等人就得喬裝打扮雜在難民群中混入北平了。

“僅這樣用清水洗洗恐怕還不能清除火毒,隻怕還要用點藥物才行。”楊溥道,“這樣吧,我寫幾味藥名,你去街上藥店抓來我用用,清熱降火的功效恐怕會強一些,早用早好,明日還要趕路呢!”

說完,楊溥隨手寫了一劑藥方,楊沐接過後就出門買藥去了。

張安畢竟是個武夫,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向楊溥告知了一聲,便光著膀子到館驛外找地方納涼去了。

不一會兒,楊沐拎著一服藥包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姑娘。

楊沐放下藥包道:“少爺,您看這是誰來了?”

楊溥定睛一看,詫異地問道:“這不是司馬青姑娘嗎?”

那司馬青見了楊溥,禁不住淚流滿麵,“撲通”一聲跪下說道:“恩公在上,請受小女子一拜!”

“不必多禮!”楊溥連忙扶起司馬青,關切地問道:“小青姑娘,你怎麽在真定呢?”

“一言難盡!”司馬青抹了抹臉上的淚珠,愁苦地回答道,“自從去年恩公和這位大哥救了我們娘倆後,我們便按照恩公的意思輾轉回到了清河老家。不料老家連遭兵災,親人一個也沒了,加上連年天災,實在無法活命,我和娘就隻好出門乞討,前不久便來到了這裏。”

“這兵荒馬亂的,老百姓真是沒有活路了。”楊沐聽了司馬青的述說,一旁氣憤道,“不知這天下何日能夠太平!”

“真是禍不單行。”楊溥不禁歎息道,“你母親的病好了沒有?”

“感謝恩公惦記。”司馬青感激地回道,去年您救了我們母女後,我就用您給的錢鈔替母親治病,兩個月後母親身體痊愈,我們便從京師動身回清河。後來又四處乞討,雖說經常挨餓受凍,幸好她身體沒有大礙,一直好著呢!”

“那就好,那就好。”楊溥連連點頭,“你母親現在在哪呢?”

見楊溥問到母親,司馬青難過地說道:“來到真定後我和母親棲身在城北的城隍廟,每天分頭去乞討,晚上在城隍廟會合。剛才正準備邊討邊回城隍廟的時候,在藥鋪門前和這位恩公大哥碰上了。”

“我剛從藥鋪出來,便遇見了小青姑娘。”楊沐不禁在一旁笑了起來,“他一見我便拉住作揖磕頭,口稱感謝恩公,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我仔細一看,才認出是小青姑娘。他聽說少爺也在真定,硬要前來拜謝救命之恩,這樣我便把她帶來了。”

“大人和你救了我們娘倆的命,我們一刻也沒有忘記。”司馬青也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每逢初一十五,我們娘倆都要向京師方向跪著,遙祝恩公們一生平安呢!”

“還能有什麽打算?”說到今後司馬青臉上立刻湧上了愁雲,“沒有了親人,沒有了家,走到河下問渡船,過一天算一天唄!”

站在一旁的楊沐一聽,心裏便生出了無限同情。他望了望司馬青,轉向楊溥道:“少爺,我們救人救到底,讓她們母女倆到我們那裏去吧,或許會有一條生路。”

楊溥看著楊沐,心裏忽然想起了什麽,他覺得楊沐似乎對這個小青姑娘格外同情,再說這兵荒馬亂的,孤女寡母靠乞討為生,終究不是辦法。想到這裏,楊溥對司馬青道:“小青姑娘,如果你們願意的話,可以到京師去找我們,等我們把事情辦完回京師後再想辦法。”

司馬青聞言喜出望外,連忙跪下磕頭道:“謝謝恩公,謝謝恩公,小青願意到京師去投靠恩公!”

“起來,起來。”楊溥扶起了司馬青,“天無絕人之路,隻要我們努力,辦法總會是有的。”

“謝謝,謝謝!”司馬青再三道謝後遲疑地問道:“隻是這偌大個京師,我們到哪裏去找您呢?”

“忘了,忘了。”楊溥不禁笑了起來,“我們現在住在京師建康街上金陵會館,你去後隻說我找楊溥便是。”

“我家少爺是翰林院編修大人,那是大名在外,無人不知,你隻管去問就是了。”那楊沐在一旁也喜滋滋地對司馬青說道,“別說找我家少爺,就是找我楊沐,那也是人人皆熟的角兒!”

“別在那裏耍嘴皮子!”楊溥笑嗔道,“快去拿些錢鈔給小青姑娘,讓她早些回去,不然她母親又該著急了。”

“好咧!”楊沐高興地答應一聲,跑進客房拿了一遝錢鈔遞給司馬青,“這是十貫錢,大概到京師的路費差不多了,快去吧。”

“謝謝楊大人,謝謝楊沐大哥!”司馬青接過錢鈔後千恩萬謝地去了。

楊溥正要轉身進入客房,忽聽對麵客房走廊上站著一位客人向楊溥拱手叫道:“楊大人!”

楊溥循聲看去,隻見那人三十開外年紀,矮胖敦實身材,身穿青衣便服,盡管滿身風塵,但眉宇間英氣勃發,他手搖一柄折扇,望著楊溥含笑點頭。

楊溥看了一會,覺得此人有些麵生,便疑惑地拱手還禮道:“在下楊溥,請問您是——”

“在下姓解名縉,乃河州小吏。”那矮個子又拱手還禮笑道,“久聞楊編修大名,真是仰慕得很!”

聽說那人名叫解縉,楊溥不禁吃了一驚,原來這位竟是名貫天下的江南奇才解縉!他趕忙走上前去抱拳施禮道:“原來是禦史大人,失敬,失敬!”

“禦史大人的稱呼不敢當,”解縉豪爽地笑道,“那是我十一年前的官職,前不久不過是河州衛的一名刀筆小吏,人家是官越做越大,我是官越做越小,現在連小吏都不是的了。我無官無職,楊大人你就叫我解縉小人吧!”

“那就叨擾了!”解縉也不謙讓,大大咧咧地走進了楊溥的客房。

原來這解縉是大名鼎鼎的人物。他字大紳,江西吉水人氏,自幼聰敏,才華橫溢,少年時便聞名於鄉,人稱江南才子。洪武二十一年,年方弱冠的解縉便高登黃榜,成了二甲第一名進士。被授予中書庶吉士。由於他言談詼諧,善於應對,常常陪伴帝側,太祖甚見愛重。洪武二十二年,太祖在大庖西室對解縉說,“朕與你義則君臣,恩猶父子,你應當知無不言。”於是解縉即日上封事萬言,縱說天下,很有見地,太祖十分高興。但解縉心高氣傲,恃才傲物,常常冗散自恣,疏劾權臣,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吏部尚書詹徽、兵部尚書沈潛、都禦史袁泰等十分憤恨。太祖也覺得解縉年輕氣盛,尚需磨煉,於是命解縉回家中讀書,許以“後十年來,大用未晚也。”洪武二十四年,解縉歸家讀書,學問大進。歸家八年後太祖駕崩,解縉到京師吊唁,不料遭到都禦史袁泰等人彈劾,說他違背太祖皇帝“歸家讀書十年”的詔旨,而且母喪未葬,父年九十,不當擅自舍棄父母赴京。建文皇帝即位不久,即下詔貶斥解縉遠赴陝西河州衛為吏。那河州衛地處肅州之南,是邊遠苦寒之地,解縉好不容易熬過了三年。

“請坐,請坐。”兩人走進客房,楊溥連忙讓座。接過楊沐端來的茶杯,解縉呷了一口,坐了下來。

“久聞解大人高名,一直無緣晤麵,常常引為憾事,不意今日在這真定相會,真是三生有幸!”

“幸會,幸會。”解縉也寒暄道,“楊大人去年廷試的一篇策論真是見解精辟,我是佩服得很呢!”

“解大人笑話了。”楊溥謙虛地笑道,“我的那篇親藩的策論,雖說主張鮮明,但比起大人的《大庖西室封事萬言書》來,那可是蒙童之作,不值一提了。您那篇萬言書議論寬刑簡政,任人唯賢,薄稅輕賦,疏道遠釋,等等皆是鞭辟入裏,切中時弊,可謂是振聾發聵,警世戒俗。可惜朝廷未能見用,致使大人屈才了!”

說起屈才,這觸動了解縉的心事,他不禁長歎一聲道:“感謝楊大人抬愛。想我解縉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空懷報國之心,卻無展施之時。也怪我心高氣傲,輕率狂愚,報上封事,無所避忌,得罪權貴,不為所容。說什麽屈才不屈才,能在這荒漠之地保住性命,他日能回歸故土就算不錯了。”

見解縉十分傷感,楊溥也不禁惋惜不已,好言勸慰了一番問道:“解大人這次從河州回來,想必朝廷定有重任吧?”

聽罷解縉的述說,楊溥心裏更加惋惜。這翰林院待詔雖說是專門為皇帝起草詔旨敕令的官員,但卻是一個從九品的品秩,翰林院除了一個未入流的孔目之外,就數待詔的官秩最低。這個聲名赫赫的江南奇才竟然在翰林院僅做一個待詔,那朝廷也真是太不惜人才了!可是這些想法他隻能悶在心裏,連忙拱手向解縉祝賀道:“恭喜,恭喜,那今後我可是與大人忝為同列了。”

“還望楊大人多多關照。”解縉苦笑了一下,忽然問道,“楊大人身居翰林,何以來到真定?”

見解縉問起這個,楊溥愣了一下,他頓了頓隻好抱歉地說道:“我皇命在身,出外公幹,此地非說話之所,請解大人見諒!”

見楊溥不便說出原委,解縉也就不再多問,他抱拳拱手道:“好在我們來日方長,待楊大人回京後我們再敘吧!”

說完,解縉告別一聲徑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