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翰林院三楊初際會 文史館南楊露才華

江南五月的夜晚,感覺有了一些煩熱,院落中古樟上傳來了知了的鳴叫。青牆邊草地裏,明滅著飛來飛去的流螢。天上已經長到多半的月亮灑下了銀亮的光輝。一陣清風從南邊吹來,綠樹青草迎風婆娑,投下了搖曳的倩影。楊溥站在窗前迎著徐風,深深地吸了一口爽氣,感到十分愜意,不禁隨口吟道:

蟬鳴樹梢呼流螢,月灑窗前喚清風。

草木不知朝廷事,猶舞婆娑弄從容!

“好詩,好詩!”隔壁的楊子榮一步跨了進來拍手稱讚道,“楊兄憂國憂民之心,實在可欽可敬!”

見楊子榮過來串門,楊溥連忙讓座,轉身吩咐楊沐道:“四弟上茶!”

“好咧!”楊沐一邊答應,一邊麻利地沏了一壺茶來,給楊子榮和楊溥分別斟了一杯。

楊子榮的書童楊升也跟了過來,楊子榮望了楊溥一眼,似乎有話要說,見兩個書童在側,隻好欲言又止。頓了一下,楊子榮對楊升道:“楊升你先回去,我和楊大人說說話就回來。”

楊溥心裏明白,楊子榮是不想讓書童知道,他也順勢對楊沐道:“四弟同楊升兄弟一同去隔壁玩玩,我和楊大人說完話再叫你。”

“好咧!”楊沐又麻利地答應一聲,便同楊升一道去隔壁了。

見兩個書童都走了,楊子榮呷了一口茶,望著楊溥道:“今日早朝仁兄的一番高論,實在是讓在下敬佩不已。不過,仁兄想過沒有,李得成這次前往燕營詔諭罷兵,結果會如何呢?”

文武大臣私下裏談論國政,說好話倒無不可,可是議論朝廷的是非那就要小心了,一旦被宵小之輩告密,按照洪武年間所定誹謗罪,那就有殺身之禍了。再說,這楊子榮也隻是在二月會試時才認識的,他的人品如何也不得而知,現在與他談論朝政,也隻能謹慎應付了。想到這裏,楊溥微微一笑,把話推給了楊子榮:“詔諭的結果如何,在下尚未思量,不知仁兄有何見教?”

那楊子榮看來十分機敏,他見楊溥小心謹慎便坦然道:“仁兄盡管放心,我楊子榮也是光明正大的坦**君子,敢說敢為的頂天丈夫,絕不是賣友求榮的小人,我主動過來與仁兄談論國事,是欽佩仁兄的忠誠和學識,惺惺相惜而已,請勿多慮。”

楊溥見楊子榮一語道破了自己心中的疑慮,又見他胸懷磊落,倒覺得自己有些過於謹慎了,便起身一揖道:“適才未能坦誠相見,實在慚愧,在下賠禮了。”

楊子榮趕忙起身扶住了楊溥,爽朗一笑道:“仁兄豁達大度,與在下意氣相投,我們二人又是同年,你這個朋友我是交定了。”

聽了楊子榮說話,楊溥十分高興,連忙道:“請坐,請坐,還請仁兄不吝賜教。”

“說起這詔諭的結果,還要看皇上是否真正主張罷兵。”楊子榮呷了一口茶,一邊思索一邊道,“別看皇上今天主張詔諭罷兵,那是李景隆一敗塗地,燕師大振情勢下的結果。如果一旦濟南堅守,燕師受挫,朝廷必然會毀約棄諭,再次興師伐燕,那時即使燕王請求罷兵,朝廷也會斷然不許。”

“仁兄說得有道理。”楊溥點頭稱是,“去年十一月李景隆兵敗鄭村壩,燕王再次上書於朝,皇上罷了齊、黃二人的官,誰想皇上竟把二人留在宮中,仍然參與軍國大事,這不是明擺著還要堅持齊、黃二人的主張削藩麽?”

楊子榮點頭道:“再說,這燕王少長習兵,久經沙場,雄才大略,酷類太祖皇帝。再加上所據北平,形勝之地,兵多將廣,豈是常人可比?若非削藩,或許不至於反。今既大興軍事,已成騎虎之勢,豈有半途而廢之理?因此這李得成一去,無論濟南是守是棄,都不大可能罷兵:濟南勝,朝廷不肯罷兵;濟南敗,燕王不肯罷兵!要想真正罷兵,隻有皇上誅齊、黃二人,改弦易轍,再遣良將扼守山東,阻斷通道,那燕王既絕了興兵的口實,又斷了前進的道路,也就不得不罷兵了。”

“隻可惜皇上孱弱,難於決斷。”楊溥歎息道,“想這齊、黃二人本想報國,不料卻成了誤國罪人。”

說起這齊泰、黃子澄,楊子榮臉上掠過一絲不屑:“這齊泰、黃子澄、方孝孺、練子寧等執事者都是一班庸才,隻知死讀書,尚空談,哪知國是?他們空抱謀國之忠,而乏製勝之策,不誤國那才怪呢!你看皇上即位之初根基未穩,齊、黃不審時度勢,便首建削藩之議;方孝孺不顧時事,一味複古;練子寧不通國體,硬推官製。像此時人心未歸,便外興大師,內改製度,弄得天怒人怨,朝廷不亂那才是稀奇!更有甚者,齊、黃二人不知兵事,更不知人事,竟然推薦紙上談兵的紈絝子弟李景隆作為統帥,他如果不敗天地也不容了!“

聽了楊子榮的分析,楊溥不由得再次歎息道:“可憐皇上太無主見了。”

“皇上也實在令人同情。”說到皇上,楊子榮也不由自主地壓低了聲音,“朱皇上年輕英俊,天資仁厚,親賢好學,愛民勤政,可惜生性孱弱,缺少主見,作為大臣那一定是良臣循吏,可是作為一國之君,那就勉為其難了。”

這番話楊溥聽了不禁驚心動魄,心中暗暗佩服楊子榮的膽量,同時也為他對自己的信任而欣慰。他不禁又一次歎息道:“這太祖爺有二十六個兒子,怎麽就選了當今皇上繼承大統呢?”

“太祖爺封皇孫為皇太孫本身就是個錯誤。”楊子榮低聲道,“洪武二十五年四月,皇太子朱標不幸英年早逝,立誰繼嗣,太祖猶豫再三,是翰林學士劉三吾進言,說什麽‘皇孫世嫡承統,禮也’的話,最終使太祖下定決心立皇孫為皇太孫,可是這皇太孫隻有十五歲啊!”

“這確實令人費解。”楊溥接話道,“太祖爺天授神勇,統一華夏,緯武經文,為漢、唐、宋諸君所未及,在這個關乎社稷安危的繼嗣大事上,怎麽會被這迂腐的劉三吾蒙蔽了呢?這《周禮》上是說立嗣以嫡,立嫡以長,立皇太子朱標就是‘立嫡以長’。可是這嫡長早逝後該立誰,就不見得是立皇孫了,要是照禮鐵定該立皇孫,那洪武皇帝何需要遲遲猶豫不決,到九月才立皇太孫呢?何況洪武皇帝二十六個兒子中,屬於嫡子的除皇太子朱標外還有二子湣王朱樉、三子晉王朱、四子燕王朱棣、五子周王朱,他們都是久經沙場守禦邊疆的名王,其中尤其是燕王朱棣,那是經天緯地之才,沉文雄武,威德遐被,為諸王所折服,為天下所共知,太祖為何舍強就弱呢?周禮不是還說無嫡以賢麽?”

“就是嘛!”楊子榮接著道,“要是這皇太子朱標做了皇帝,朱允炆再接位繼承大統,即使孱弱,諸王也無話可說。可是這皇太子並未登基就早逝了,太祖皇帝隻看到了皇孫的宅心仁厚的一麵,而忽視了皇孫能弱資淺的一麵,他選定當今皇上繼位,那幾位親王豈肯甘心?何況這當今皇上生性孱弱,缺少主見,驟事削藩,大改製度,外有諸王虎視眈眈,內有百官人人自危,這都是當今皇上少不更事,力不能及所至,這豈不是太祖皇帝極大之誤麽?所以才有了坊間的那些傳聞。”

說到坊間傳聞,楊溥想起了在禮部觀政時聽到的一些秘事,他低低地說道:“禮部私下裏議論很多,說太祖爺臨終時皇上跪在病榻前悲痛欲絕,反複呼喚:‘皇祖爺,您走了孫兒怎麽辦啊?’據說太祖爺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汝踐祚,朕有慮’,意思是說你登基我放心不下;第二句是‘勿改祖製’,意思是說我定下的製度你不要改變;第三句話是‘諸王臨朝中’,意思是我死後允許諸王到朝中哭祭。當時在場的除建文和少數宮人外,大臣僅有齊泰、黃子澄等數人。可是後來這三句話在太祖遺詔中,‘汝踐祚,朕有慮’變成了‘汝踐祚,朕無慮’;‘勿改祖製’變成了‘勿改古製’;‘諸王臨朝中’變成了‘諸王臨國中’。那燕王自北平入朝奔喪,到了淮安竟被遺詔拒擋,責令返回了。人們傳言說,是齊泰篡改了遺詔。”

“此事雖屬坊間傳聞,但實在令人起疑。”楊子榮接話道,“父親駕崩,兒子奔喪是天經地義之事,平民百姓都是如此,何況皇家?如果不是篡改遺詔,何故拒擋諸王哭臨呢?”

“聽說那燕王回到北平後傷心痛哭,竟然多次昏厥。”楊溥接著說道,“後來削藩事起,周、齊、代、岷諸王被廢,湘王自焚。燕王自危,佯狂稱疾,裝瘋賣傻。如果不是燕王善謀,也許就一並廢了。”

說到燕王的謀略,楊子榮眼睛一亮,呷了一口茶,深沉地說道:“在下看燕王遠非如此,不過就目前燕師的攻略之道而論,燕王也有失於謀略之處。從去年七月燕王起兵,燕王以北平為基地,東奔西逐,南掃北**,先後拔居庸,破懷來,取密雲,克遵化,降永寧,繼而取蔚州、襲大同、掠大寧、奪德州、圍濟南,所謀者僅是一城一地。設想這北平、山西、河南、山東、中都這長江以北廣袤之域,城市不下千座,地域不亞萬裏,燕王何年何月才能奪為己有?如此下去,則兵疲師老,必敗無疑。如今朝廷討燕,王師精銳盡調前線,連續數敗,損失大半,而江南無備,京師空虛,倘若燕王不計一城一地之得失,親率精銳之師,繞開強敵,從河南經中都,**,直搗京師,一旦過江,則朝廷危矣!我想那燕王雄才大略,謀士眾多,不會不想到這一層。據此看來,這討燕之役還前途難料呢!”

楊子榮這一番談兵論戰,讓楊溥感到十分驚奇,不由得對他肅然起敬。想不到這一介白麵書生,從未上過戰場,竟然對兵家之事如此熟悉,無一不是招招中的,說不定今後戰局的發展,竟如所料呢!楊溥起身一揖道:“人言:‘與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今晚與仁兄促膝一晤,使在下頓開茅塞,獲益匪淺,幸甚,幸甚!”

窗外的大半月已經移到了西南邊上,一道清亮的月光,似水銀一樣瀉在室內,樹梢的知了和草地上的飛螢不知什麽時候已安眠了,室外顯得格外空曠寂寥。楊子榮望了望夜空,起身道:“夜深了,明日翰林院再敘吧!”

第二天早朝散罷,楊溥邀楊子榮早早地來到了翰林院。這翰林院設在承天門左側,從承天門進去,右拐便是廟街門,走進廟街門,向東經過太廟前的寬闊場地便是廟右門,進入廟右門那是一個獨立的院落:正北麵是翰林院官署,翰林院左側門向朝西的是文翰館,翰林院右側門向朝東的是文史館,翰林院正南門向朝北的一排房子是藏書的書舍。今天是第一次到翰林院報到辦事,楊溥和楊子榮早朝後胡亂吃了點早點,便轉過廟街門走進了翰林院,心想今天恐怕是第一個來的了。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不料,當他們兩人走到翰林院大堂時,卻見那裏早已坐著一人,正在讀書呢!

“二位好!”見楊溥和楊子榮走了進來,那人連忙放下書本,走上前來拱手招呼。楊溥一看,原來是昨日早朝時站在他前麵的那個高個子翰林。隻見他約有三十歲年紀,麵貌清臒,目光深邃,舉止沉穩,顯得很有風度。

“翰林大人好!”楊溥連忙拱手回禮道,“在下初來乍到,不知大人台甫,請勿見怪。請問大人尊號?”

楊子榮也走上前來,禮貌地揖了一揖。

“二位不知我是誰,我可是知道二位的大名呢!”那人爽朗一笑,指著楊溥道,“昨天在奉天門大殿一番高論,你可是出了名,滿朝都知道你是翰林院編修楊大人了。那位是新科第五名進士楊子榮編修楊大人。二位都是大名在外,在下自然是早已心儀。我也和二位一樣都姓楊,名寓,字士奇,平日以字行,大家都叫我楊士奇,江西泰和人。論起來,我們三人五百年前還是一家呢!”

說起來這也是一種天緣巧合,想不到後來馳騁明初政壇數十年的三楊竟在翰林院初會了!

“原來是楊翰林,失敬失敬!”楊溥和楊子榮道了失敬,重新和楊士奇見了禮。楊子榮接著道,“去年皇上命吏部考試翰林院史館諸儒,您被皇上親點為第一,吏部尚書張大人還把您的策問刊發天下,哪個讀書的士子不知您的大名?隻是我們此前無緣得睹尊容,常常引為憾事。今日得與大人相交,真是三生有幸!”

“三生有幸,三生有幸!”楊溥也在一旁附和道。

見楊子榮和楊溥很是謙虛,楊士奇連忙拱手道:“不敢,不敢!今後我們同朝為官,共侍楓宸,還望二位楊大人多多提攜。”

聽見楊士奇說要多多提攜,楊溥不禁笑道:“您這位楊大人年長,又是先期入仕,早一年入朝侍駕,自然是名高望厚,朝廷倚重那是指日可待;這位楊大人機敏果毅學識非凡,不日超擢也是意料之中。隻有我楊溥學問不精,木訥憨厚,日後恐怕是隻有指望二位楊大人提攜了!”

聽了楊溥的左一個“楊大人”,右一個“楊大人”,楊子榮不禁笑道:“這楊大人、楊大人聽起來怎麽這麽別扭!我們三人都姓楊,今後說話換個稱呼才好呢!”

楊子榮的話,說得楊士奇和楊溥也不禁笑了起來。楊士奇道:“我們既然都姓楊,追根溯源是一宗,何不序序年齒,今後以字相稱呢?”

楊子榮和楊溥一聽,都讚同道:“這辦法好,您年長,請您先序。”

“那好。”楊士奇也不謙讓,“我的籍貫、字號都已說了,生庚是元至正二十五年,今年三十六歲。”

楊子榮接著自報家門:“我是福建建安人,字勉仁。洪武四年生人,今年二十九歲。”

楊溥接著道:“我是湖廣石首人,字弘濟,號澹庵。洪武五年生人,今年二十八歲。”

“那我就僭越了!”楊士奇笑著對楊子榮、楊溥道,“勉仁賢弟、弘濟賢弟,愚兄這裏有禮了!”

說罷,楊士奇拱手施了一禮,三人不覺哈哈大笑起來。

忽然,有人在文史館那邊叫道:“總裁官董大人有命,文史館開纂囉!”

“來了,來了!”楊士奇答應一聲,便帶著楊子榮、楊溥走出翰林院,向文史館走去。

文史館是翰林院內部的一個工作機構,專門負責纂修國史、編撰著作之事。本來,古代設有編修國史的專門官署,漢時稱著作東觀;三國魏明帝設置專門官員,稱為著作郎;晉時為著作省;北齊時稱文林館;北周稱崇文館;唐改為著作局;宋時稱國史館;金時為國史院;元代置翰林兼國史院。太祖皇帝一統天下時,為了精簡機構,撤銷了國史院,而將纂修史誌一事令翰林院兼領。前年建文帝登基更改製度,在翰林院內又設文翰、文史二館。文翰館是侍讀、侍講、侍書、五經博士、典籍、待詔等專門為皇帝、太子讀書、撰詔服務官員的辦公地方;文史館是修撰、編修、檢討等專門負責起居注,編纂實錄、玉牒、史誌、類書、章奏的辦公場所。

從翰林院出來順著右手前行不遠就到了文史館。這文史館是順著東安門那座院牆的一溜平房,大約有十間,中間是一排五間的大廳,大約就是《太祖實錄》編纂的地方了。

楊士奇三人走進文史館的時候,館內已經到了許多人。隻見那迎麵牆上醒目之處貼著一張揭示,上麵寫著:

欽命太祖實錄編纂官

總裁官 董 倫

禮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

王 景

禮部侍郎兼侍講

方孝孺

翰林院侍講

副總裁 高遜誌

太常少卿

廖 升

太常少卿

編纂官 王叔英

修 撰

楊士奇

吳王府審理副

周是修

衡府紀善

程本立

五經博士

王 紳

典 簿

羅 恢

侍 書

胡子昭

孔 目

胡 靖

修 撰

王 艮

修 撰

李 貫

修 撰

楊子榮

編 修

楊 溥

編 修

上列的名單,自胡靖起以下五人墨跡猶新,顯然是最近加上去的。

大廳的正中席位上並排擺著三張書案,正中坐著的是《太祖實錄》總裁官董倫,這位年邁的老先生是今年二月禮部會試時的主考官,是楊溥等人的恩師,楊溥等人早已認識;坐在董倫左邊的是總裁王景;董倫右邊的席位空著,顯然那是總裁官方孝孺的,他已經是當今皇上的主要謀臣,肯定在文史館隻是掛名總裁官了。坐在三位主席兩側的是副總裁。左邊的是高遜誌,他是今科會試的副主考,是楊溥等人的座主;右側的是廖升,是一位不苟言笑的先生。

楊溥觀看揭示和席位之際,胡靖、王艮、李貫等人陸續走了進來。見新科幾位進士都來了,董倫對身旁的王景說了幾句什麽,他便起身迎上來對走在前麵的楊溥等人招手道:“幾位大人這邊來,這是你們幾位的書案,上麵貼有各自的尊號,請各自就座吧。”

他們隨著王景走到大廳的右端,各自找到自己的書案坐了下來,楊溥的位置正好在東牆的一扇窗前。

見人都到齊了,董倫咳了一聲道:“今日史館文星閃耀,翰林院大放異彩,今科狀元、榜眼、探花三甲和二甲一、二名進士都加入了《太祖實錄》的編纂行列,真是可喜可賀!此舉足見當今皇上是何等重視《實錄》,尚望列位廣征博搜,細心甄別,務使《實錄》精準確當,不負聖上厚望。”

說到這裏,董倫忽然想起至正四年旱蝗,大饑疫,太祖時年十七歲,父母兄長相繼歿之,太祖無所依靠,隻好到皇覺寺為僧的事來,不知史事清楚了沒有,這事是楊士奇負責的部分,他便問道:“楊大人!”

這一聲“楊大人”倒把大廳中楊士奇、楊子榮、楊溥三人問住了。三人都不知道董倫心裏想叫誰,隻好都不作聲。那董倫見沒有人應聲,畢竟是年紀大了反應遲鈍,他根本沒有想到這大廳中坐著三位姓楊的,他還以為是楊士奇沒有聽見,於是提高嗓音又喊了一聲:“楊大人!”

“下官在!”楊士奇、楊子榮、楊溥都以為另二位姓楊的沒有回答,那必定是在叫自己,於是便應聲而答,不想竟是三人同聲應了一句。

這一句“下官在”引得大廳裏哄的一聲大笑起來,董倫和三位姓楊的也不由得笑了起來。

“這姓楊的大人多,叫起來可就難了。”董倫笑著自嘲了一句。他撚著胡須思索了一下,含笑著對楊士奇、楊子榮和楊溥三人說道,“楊士奇大人是泰和人,在西;楊子榮大人是建安人,在東;楊溥大人是石首人,石首屬荊州,荊州古稱南郡。要不你們以居地相稱,楊士奇為西楊,楊子榮為東楊,楊溥為南楊,不知三位意下如何?”

這西楊、東楊、南楊的名字既明確又簡便更是風雅,而且還把三人連成了一體,顯得十分親厚,楊士奇、楊子榮、楊溥三人不約而同道:“謹遵大人之名!”

“好極了,三楊同朝,實為美談,恭賀恭賀!”大廳裏的眾位官員一齊拍手相賀,翰林苑中充滿了歡樂。

取罷三楊的稱呼,董倫把手在空中按了按,示意大家安靜,接著道:“昨日早朝,皇上麵諭要抓緊《實錄》的修纂,請各位翰林按照既定的職責抓緊編纂,新來的五位修撰、編修大人,暫時謄抄已纂草本,發現錯訛,請隨時提出來商榷。如沒別的事,大家開始吧。”

聽了董倫的安排,眾位翰林都伏下身來,在書案上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楊溥負責謄抄的是燕王朱棣隨太祖皇帝征戰打天下的那一部分。這一部分史實較多,比較複雜,草稿中多處圈改塗抹,謄抄起來十分困難。他靜下心來,認認真真地謄起來。

大約過了一個時辰,楊溥謄抄時似乎發現了什麽不對。他擱下筆來拿起稿本反複對照,仍覺得不妥。於是他思忖了一會兒放下稿本,抬頭向首席上的董倫提問道:“董學士,這裏有點兒疑問可以提麽?”

“可以,”董倫放下手中的筆看著楊溥笑道,“先前不是說了,有疑問提出來大家商榷嘛,你說說看。”

楊溥翻檢了一下書桌上的稿本,從中抽出幾頁拿起來揚了揚道:“我覺得這洪武二十三年和二十九年有關燕王朱棣的事記敘不妥。”

聽說是關於燕王的事跡記敘不妥,董倫一下子慎重起來。這燕王自建文元年七月舉兵以來,就成了朝中議論的重要人物,有的說燕王是叛臣賊子,有的則緘口不言,怎麽看待燕王就成了一個十分敏感的問題,此事不能等閑視之。想到這裏,董倫抬眼掃了一下大廳,抬高聲調向大家說道:“既然南楊發現記敘不妥,那就請大家聽一聽議一議。南楊,你說吧!”

“是,大人。”楊溥應了一聲,站起來侃侃而言道:“這稿本中所記燕王洪武二十三年和二十九年的事跡有三點不妥。第一,洪武二十三年正月,太祖命晉王和燕王率師征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兒不花,征虜前將軍潁國公傅友德等皆聽節製。燕王率師披荊斬棘,**,直搗敵巢,大破敵軍,一直追到迤都山,咬住等隻好投降,燕王獲其全部而還,太祖皇帝大喜,還為此頒詔嘉獎,當時邸報上寫得清清楚楚。可是這實錄稿本上卻把這次戰役記在皇太子、也就是孝康皇帝頭上;第二,這次征討元軍,本是晉王率軍從山西出發征元太尉阿魯貼木兒,燕王率領齊王榑從北平出發征討元丞相咬住和太尉乃兒不花。兩路大軍同時出發,燕王大獲全勝,而晉王卻臨敵畏縮不前,坐失戰機,致我軍蒙受損失,敗退而歸,當時邸報上也說得明明白白。這本是晉王的過失,而實錄稿本卻把這次失敗記到了燕王棣的頭上,說燕王是聞敵色變,一觸即潰,罪不容赦;第三,洪武二十九年二月,燕王奉命巡視大寧,三月敗敵於徹徹兒山,又追殺敵軍於兀良哈禿城,迫使亡元殘部遠遁漠北,邊塞得以安寧,此事在當時邸報上也有詳載。這事開始是記了,後來又被刪了。這三事皆與燕王有關,記載均不符合實際,所以謂之不妥。”

聽了楊溥的一番話,翰林們沒有一個人應聲,大家都沉默著。沉思了一下,董倫向王紳問道:“王大人,這事是你負責的,你說說這是怎麽回事?“

“稟大人,剛才南楊所說前兩件事,是下官搜集草擬的。“看來王紳比較厚道,他如實地回答道,”開始時下官是從邸報上抄來擬入實錄稿本中的,但送給程本立博士大人審讀時,不知怎麽就改成了現在這個樣子,下官還和羅恢大人商量過此事。“

坐在一旁的羅恢連忙補充道:“王大人所言屬實,我們商量時還提出過質疑,可是程大人說,就這麽定吧。”

“南楊所說第三條是下官擬的。”坐在羅恢旁邊的胡子昭站起來說道,“搜集資料的時候,下官也是從邸報上抄來了這條史事,把它列入了實錄稿本,可是送給周是修大人初審時,不知怎麽把它刪掉了。”

王、羅、胡三人的解釋,倒使董倫吃了一驚。既然開始時都寫的是真實史事,怎麽送上來初審後就改變了呢?看來這事還比較複雜。他轉身向程本立和周是修二人問道:“程大人、周大人能否把改刪的道理給大家說說?”

“說起這改動的道理也很簡單。”程本立坐在座位上板著個臉回道。這程本立是宋代大儒程頤的嫡裔,按照洪武十四年定下的規矩,五經博士由孔孟顏曾程朱等曆代大儒的後人世襲。這程本立自認為是經學大儒之後,言必規,行必矩,是一個刻板的文人。雖說五經博士的品級隻有正八品,但有世襲這一顯赫光環,所以他在翰林院從來都是不苟言笑,以正人君子自居。他掃了大家一眼,接著道,“洪武二十三年燕王北征大獲全勝一事不假,太祖皇帝大喜嘉獎燕王也是實事。如果那燕王不舉兵反朝,那肯定是要給他大記特記,留名青史。可是現在他成了叛臣逆賊,這即使是事實,我們也不能給他歌功頌德,樹碑立傳!孝康皇帝是當今皇上的皇考,多頌揚孝康皇帝就是揚威當今皇上,所以下官想把這兩條史實改寫。為此,下官還稟報了副總裁廖升大人,廖大人拿筆改了。”

程本立一說完,衡府紀善周是修接著道:“叛燕亂國,人人得而誅之,下官恨不得手刃此賊,豈能還為他塗脂抹粉?”這周是修是一個正直的人,與楊士奇、解縉、胡靖、金幼孜、黃淮、胡儼等人都是好朋友,他既不讚成齊、黃、方等一班掌權者驟事削藩,更製複古,也不認為燕王起兵是正當之舉,他十分痛恨燕王這種大逆不道的行為,所以他說起燕王就分外憤慨,“洪武二十九年,叛燕先敗敵於徹徹兒山,再敗敵於兀良哈禿城屬實,但下官不想為亂臣添彩,所以把這事刪了。不過,下官把這事事先向廖升大人作了稟報。”

這二人的話說得再清楚不過了,原來這事雖說是程、周二人的主意,但事先都稟報了副總裁廖升,這一下,所有的矛盾都集中到了廖升的身上。

“下官覺得程、周二位大人說得有道理,我們不能為不忠不孝、大逆不道的人樹碑立傳。”坐在南端的王直聽了程、周二人的話發言了。他為人質樸,話語不多,但忠誠穩重,不喜虛假。他頓了一下繼續道,“不過,亂改史事,張冠李戴也不是辦法,不如這三條史實都不寫。”

“這三條的改動我都清楚。”還沒等董倫問話,坐在副總裁席位上的太常少卿廖升開口了,“賊燕心懷叵測,膽大妄為,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太祖屍骨未寒,就起兵反朝!當今皇上可是太祖皇帝欽定的繼嗣人,何況還有三條遺詔!那當今皇上踐祚是名正言順,誰也否定不了,誰反對當今皇上,就是反對太祖皇帝!誰反對太祖皇帝,我們就與誰誓不兩立!想在座的各位,不是太祖皇帝生前提拔的,就是當今皇上擢升的,我們深受皇恩,豈可不分是非,為大逆不道者樹碑立傳?自古都是“史為我用”。雖說叛燕那三條都是實事,實事也不能有損於當今皇上。凡是不利於當今皇上的,我們就要改寫或者不寫,凡是反對當今皇上的,我們就與他不共戴天!所以我把叛燕那三條作了修改刪節。”

這廖升也不是什麽壞人,是一個很有學行的人物,他與方孝孺最為友善,深受方孝孺的影響,是一個堅定的削藩者和複古者。洪武末年,太祖皇帝竟把他由一個小的左府斷事破格提拔為太常少卿,他深受感動,時時自策要以死報國,以謝太祖的知遇之恩。當燕王起事後,他雖然不參議朝政,卻對燕王深惡痛絕,所以他越說越激憤,竟然滿麵通紅,氣喘不已。

廖升說完後剛坐了下去,董倫正要說話,卻見那坐在南端的胡靖站了起來把手一揮,大大咧咧道:“廖大人言之有理,燕王的那三條確實要改,我們不能為賊人歌功頌德!“

這胡靖相貌堂堂,頭腦靈活,但他喜歡阿諛,善於逢迎,常常表裏不一。今年科考殿試對策時,他一句“親藩陸梁,人心搖動”竟然博得建文帝的青睞,從會試第八名一下子超擢為頭名狀元,還把他的名字改為“胡靖”,這使他感到無上榮耀,覺得應該報答這浩浩皇恩才是;同時,今天南楊提出的問題竟然追到了副總裁廖升的身上,這喜好阿諛的本性使他不由自主地站了出來大聲聲援廖升。

胡靖頓了一頓,繼續大聲道:“當今皇上聰慧睿智,親賢好學,正是英帝明主,我等有此賢君乃三生有幸!若是有人覬覦朝柄,我等當誓死拱衛皇上!故此,下官認為不僅要把關於燕王的那三條改掉刪掉,而且要把所有陸梁親藩的那些有損於當今皇上權威的史實全部改掉刪掉!”

“下官讚成狀元公的主張。”坐在胡靖旁邊的李貫趕緊補了一句。這李貫隻會讀書不諳世事,遇事膽小怕事,僅會附和。

這文史館內的總裁、副總裁、編纂官一共有十多人,幾位憤激的官員都言辭激烈地發表了議論,而王景、高遜誌二人一言不發,望著眾人;楊士奇微微躺在椅子上,低垂著眼,似乎在閉目養神;楊子榮麵帶微笑,眯著眼睛看看這個,望望那個,還不時對楊溥微微頷首。

“這編纂實錄,擅自篡改史事的做法值得商榷。”坐在中間的修撰王叔英發言了。他也是一位有學問很正直的翰林,也很知人,正是他的推薦,本已因為薦征教授當行的楊士奇才得以召入翰林,充任編纂官,參與編修《太祖實錄》。他極力勸告方孝孺不要複古推行井田製,不要實施《周官》更改製度,對古今之事很有見地。他勸告方孝孺說:“事有行於古者,亦有行於古今,夏時周冕之類是也;有行於古,不可行於古今者,並田封建之類是也。可行者也,則人從之也易,而民樂其利;難行而行,則行之也難,而民受其患。”倘若方孝孺能聽他的建議,也許不會有今天的危難局麵。可是他也不論賢愚,一味主張忠君不二,反對燕王起兵。他望著首席上的幾位總裁和副總裁提問道,“這擅改史實的事幾位大人是否商量過了呢?”

坐在首席上的董倫、王景、高遜誌尚未開言,隻聽廖升道:“此事我稟報過方孝孺大人。”

廖升的這句話雖然說得若無其事,但不亞於一聲炸雷,驚炸得眾人心中一陣震顫。雖然他並未說明方孝孺是否同意刪改,但既然他這麽做了,那肯定是方孝孺首肯了。而方孝孺同齊泰、黃子澄、練子寧四人是皇上最為信任的謀臣,現時朝中的大政幾乎都是這四人的主張。既然方孝孺首肯了,那也就是說刪改史實這事兒肯定是皇上的意思。

這下好了,這麽一件極為平常的事情最後竟然推到了皇上那兒。事情既然這樣,那又何須多說?在場的多數人,都認定這史料是非改不可了。

“下官還是覺得任意塗抹史實不妥。”這時候,楊溥坐在座位上靜靜地說道,“這擅改史實,隨意褒貶不是史家所為,還是秉筆直書的好。何況還有絕不可改之由。”

這句“何況還有絕不可改之由”的話,使在座的諸位都吃了一驚,大家都把目光投向楊溥,隻有楊士奇微閉著眼睛不動聲色,唯有那楊子榮含著難以捉摸的微笑對楊溥微微點了點頭。坐在首席上的董倫欠起身子不解地問道:“還有什麽絕不可改的原因呢?”

楊溥從書案上翻出了一遝草稿,他舉起來揚了揚道:“這是洪武二十三年正月的另一份文稿,上麵記載著贛州賊吳田聚眾為亂,殺縣令,圍贛州,太祖皇帝命皇太子、也就是孝康皇帝率領總兵官東川侯胡海和副將普定侯陳植、靖寧侯葉升發兵征討,三月平之。這洪武二十三年正月至三月,孝康皇帝在贛州平亂,怎麽能同時又率軍北伐,追到迤都山迫降元丞相咬住等人呢?難道孝康皇帝有分身之術麽?

王叔英聽了楊溥的話甚覺在行,於是立即附議:“南楊說得有理,篡改史實怎麽說都覺得不妥,還是不刪改的好。”

“南楊分析精當,我讚成他的看法,史實還是要實。”坐在副總裁席位上的高遜誌一直沒有開口說話,聽完楊溥說了孝康皇帝的史實,他終於發言了。這高遜誌飽讀詩書,文章典雅,洪武朝曾修過《元史》,有豐富經驗,曾入翰林,任過吏部侍郎,是一位年紀僅次於董倫而德高望重的老者特別是他善於發現人才,今年二月,他同董倫主持禮部會試,拔得王艮、胡靖、吳溥、楊子榮、金幼孜、楊溥、胡瀅、顧佐等人。可是他生性喜靜,不出風頭,不輕易評論長短。現在見楊溥說得很有分寸,他便不禁站了出來,力挺楊溥。他看了看大家,見沒人作聲,便繼續說道,“修史就是要講究真實,我看燕王的那三條,還是照南楊的說法,恢複史實的本來麵目吧。”

“我也讚成那三條如實照寫。”坐在董倫旁邊的總裁王景一直沒有說話,這時也說話了。他是一個有文才,性喜隨和的人,一般不與人辯白曲直,但他為人誠正,不由得發言表明態度,“我覺得是好就寫好,是壞就寫壞,不隱惡、不溢美才是史家所為。”

現在,這場爭辯局勢已經明朗了,總裁王景、副總裁高遜誌,首席編纂官王叔英都支持楊溥“秉筆直書”的主張,特別是他舉出的皇太子贛州平亂的史實更不容置疑,何況董倫本人也是主張秉筆直書的。他覺得是時候了,便咳嗽一聲,把手一揚,示意大家安靜,然後,一字一句但語氣堅定地說道:“此事不必再議了。欽命修纂《太祖實錄》,是秉承《春秋》大義,記載曆史,為後世以資治用,是以必須要據實而寫,秉筆而書,不可妄攀冒引張冠李戴,更不可因一時之需而溢美隱惡,濫褒亂貶。不然,我們輕則是不學無術,貽笑後世,重則是卑躬屈膝,遺臭萬年,這是曆代史家早有了的定論,我們不可不遵!”

說完,董倫掃了眾人一眼,見別人都在靜靜地聽著,並無反駁的意思,於是他乘勢抬高聲音繼續說道:“史官秉筆直書的事跡曆代都有,春秋時晉國靈公無道,趙盾屢諫不聽,靈公乃欲殺盾,盾出奔,盾族人趙穿因殺靈公。趙盾回到晉國,史官董狐書曰:‘趙盾弑其君,’以示於朝。孔子稱董狐為古之良史,書法不隱;後來孔子據魯史而著《春秋》,直書史實,以用字為褒貶,被譽為春秋筆法留傳至今;唐時史官吳兢撰《武後實錄》,丞相張說乞求吳兢修改自己為相前誣蔑魏元忠的事,吳兢斷然拒絕:‘徇公之情,何為實錄?’這些人都因為秉筆直書,不僅為後人留下了真實的曆史,而且自己也名傳千古,成為曆代史官的楷模,我們不可不學!”

董倫的這番宏論有典有故,借古諷今,說得大家十分佩服。就連廖升、周是修、程本立、王艮等憤恨燕王的人也覺得說得很有道理,不好再駁。那胡靖本是逢場迎合,自然是不再作聲。隻有那楊士奇和楊子榮二人始終一言不發,未置可否。

“這事就這樣定了。”董倫把手揮了一下安排道,“請南楊把這三處改過來,西楊、東楊幫助斟酌推敲,謄錄後送我審讀吧。”

“謹遵大人台命!”三楊起身拱手,回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