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聞敗績建文失主意 應對策楊溥獻計謀

“喔喔喔——”響亮的雄雞報曉聲,打破了江南都城五月淩晨的靜謐;院落裏古樟葉叢中的鳥兒,時不時嘰喳幾聲,逐漸躁動起來;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開始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鄰舍裏不時吱呀吱呀的啟戶聲,寧靜中顯得特別悠揚;街道上遠遠傳來了偶爾的咳嗽,那是早起的人們送來的生機,這六朝古都早早地蘇醒了。

“嚓”的一聲火光一閃,楊溥點燃了桌上蠟燭,臥室裏登時亮堂起來。

“少爺,起這麽早幹什麽,時間還早著呢!”睡在外間的楊沐,睡眼惺忪地問道:“昨天不是說‘夜漏未盡七刻,鍾鳴視朝’麽?”

楊溥沒有說話,一邊穿衣,一邊推開窗戶瞧了瞧天上,回身道:“你以為夜漏未盡七刻是半夜?這時候至少是正寅時了,夜漏未盡七刻是卯初,距皇上視朝不到半個時辰了,還不起床麽!”

那楊沐一骨碌從**爬了起來,走到窗邊望了望夜空,隻見那天上繁星點點,東方還沒有發白。他回身咕噥道:“原來這做官當老爺也是這般辛苦,還不如山野村夫自由自在呢!”

聽了楊沐天真的說話,楊溥不由得笑了起來:“你以為做官的都是享福麽?你看隔壁的楊子榮大人也起床了呢!”

自從三月初三廷試授官之後,楊溥同楊子榮等到禮部觀政已經兩個月了。按照朝廷規定,新科進士必須要分到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等六部九卿衙門實習三個月,稱為觀政,以便學習律令,熟悉政務,參與實際事務的處理,曆練處理政務、軍務的能力。本來觀政的時間是三個月,但由於燕軍驍勇善戰,諸將用命,仗仗取勝,而朝廷軍隊主帥不明,三軍奔疲,節節敗退,前方戰事吃緊,急需人用人,建文帝隻好下旨,所有觀政的新科進士立即分別授職赴任。因此,楊溥、楊子榮等授予翰林院修撰、編修、檢討等職的今日上朝聽命任事。這是楊溥首次參加朝會,所以他格外小心,生怕遲到誤了時辰。

楊溥麻利地洗漱完畢,穿著青色的紗羅絹質盤領右衽公服袍,袍前繡著小雜花,戴著烏紗帽,腰束素銀革質腰帶,腳著黑色軟底布鞋,手執槐木朝笏,由楊沐提燈引導,同鄰居的楊子榮一道,冒著黎明前的黑暗上朝了。

明代的官員朝廷是不安排住宿的,除了少數受到特別寵遇,皇帝親賜宅第者外,其餘官員都是私宅。一般剛剛到京的官員,都是住在朝廷設置的館驛之中。楊溥、楊子榮等是新科進士,雖說授職於翰林院,但因來京時間不長,尚未置房舍,隻好在館驛之中暫且安身。好在這館驛建在通濟門西的建康街上,左邊稍遠處是禮部衙門,前麵隔著一條街便是秦淮河畔的國子監、夫子廟、貢院,東邊距離皇城的南大門洪武門也隻有四五裏路,東西南北往來十分方便。

走著走著,東方現出了些許白色,街道上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不過,這些早起的人們,大多是趕著上朝的官員。有的坐著四抬青縵大轎,那是在京的一至三品的文官大臣;有的坐著二人抬的青縵小轎,那是四品五品官員的代步;有的乘著馬車,那是朝廷的武臣;多數的則是步行而來,那是一些年紀輕、資曆淺、品秩低的官員。大家匆忙行進在東西向的長安街上,不一會兒,官員們匯集到了長安街上的中點洪武門前。

東方剛剛發白的時候,楊溥和楊子榮來到了洪武門前。此時的洪武門前已經聚集了不少人。明代崇尚赤色,穿著緋袍的是一至四品的大臣;穿著青袍的是五至七品的官員;穿著綠袍的是八品九品的吏員。眾人打發走了轎、馬、長隨,便聚在洪武門前等候開門進朝。

“那個穿紅袍中等身材的大臣便是方孝孺方大人,站在他旁邊的是兵部尚書茹瑺茹大人。”楊子榮指著站在城門近前的四十多歲的兩個人輕聲對楊溥說道,“去年十一月燕王上書朝廷,皇上不得已罷了齊泰、黃子澄的官後,朝中大政就靠方大人運籌了。”

楊溥望了望方孝孺,也輕聲向楊子榮問道:“聽說前年皇上即位伊始,便省並州縣,裁革冗員,內改製度、外興大師,都是方大人的主張,此事不知確否?”

“這些大政都說出自方大人,也未見得。省並州縣、裁革冗員是前年六月的事,而方大人是七月才召為翰林院侍講的,顯然那不是方大人的建議,而是齊泰、黃子澄二人的主張。”楊子榮看了看方孝孺,悄聲回答道,“不過,朝廷照漢代的體製更改官製,照周朝的法則推行井田製,這些複古的做法倒是方大人的主張。”

楊溥正要繼續往下問,忽見長安街的西端馳來兩匹高頭大馬,前麵的一人個子高,後麵的一人個子矮,兩人翻身下馬,馬韁一扔便大搖大擺地向城門走去,眾人趕忙拱手讓道。

“那兩位大人是誰?”楊溥輕聲問道。

“前麵的大個子是魏國公徐輝祖,後麵的矮個子是他的四弟左軍都督徐增壽,二人都是朝廷顯貴呢!”

“原來是先魏國公徐達的二位公子。”楊溥望著徐氏二人輕聲道。忽然,他又有不解,“楊大人,你說這徐氏兄弟都是燕王的內弟,燕王謀反,怎麽他倆還如此趾高氣揚呢?”

楊子榮正要回答,忽然城樓上響起了“”三聲清脆的鍾聲——洪武門開了。

洪武門一打開,以方孝孺和徐輝祖為首的文武官員整整衣冠手執朝笏,依照次序魚貫走進了皇城。楊溥和楊子榮跟在眾官的後麵,在城門口經過錦衣衛查驗牙牌,也進入了皇城。

這兩個月的禮部觀政,楊溥利用政餘閑暇閱讀了一些京師珍聞掌故的書籍,對這六朝古都的曆史沿革和風土人情有了更多的了解。原來這大內宮殿是洪武皇帝定鼎後興建的。元順帝至正十六年三月,先帝攻據元集慶路,改為應天府。至正二十六年八月,在宋元東城之外的燕雀湖地,鍾山之陽填湖修建大內宮殿,第二年九月,新宮成,稱為宮城又名紫禁城。洪武二年,又在大內新宮的外圍修築皇城,北起玄武門,南至洪武門,東始東華門,西抵西華門。洪武八年,又建大內宮殿,洪武十年告成。洪武二十五年,又改建大內金水橋,在洪武門前的長安街上新辟長安東門和長安西門。至此,大內宮殿及皇城形成規模。同時,又連年擴建外城,皇城之外建成了京城(又稱裏城),開門十三座,周圍九十六裏。洪武二十三年四月又建外城,開門十六座,後又辟二門。至洪武三十一年的時候,建成了皇城(紫禁城)、裏城(京城)、外城,共築城門三十一座,自南至北,穿城十五裏,城周圍一百二十裏,成為空前龐大的都市。

洪武先帝修築京城,那是獨具匠心,別有一番智謀。皇城東北麵是層巒疊翠、風景秀麗的鍾山,西北麵是煙波浩渺、漣漪**漾的玄武湖,真可謂是帝王之業的風水寶地;皇城的南麵,那是吏、戶、禮、兵、工五部和大理寺、太常寺、宗人府等官署衙門的所在地,隻有刑部和都察院設在皇城的北麵玄武門外;京師的西北部,則由九華山、雞籠山一線,分設羽林右衛、鞍轡局、軍器局等,稍南,由九華山迤邐至清涼山下,設置禁衛各軍,成為禁衛皇城的軍事重地;京師的西南部,是應天府及上元縣、江寧縣的所在地。圍繞著京師所在地的一府二縣的管轄區域便是居民區,京師的造廠作坊商賈貿易都集中在這一帶,所以這裏是京師最為繁華的地方。

走進洪武門,沿著禦道便到了金水橋。站在金水橋上向北望去,那一座座城門都打開了,沿途燈火通明,兩邊侍立著錦衣衛士,戒備森嚴。楊溥知道,這大內宮殿,都修築在自南而北的中軸線上,以中間稍後的乾清門為界,分為前後兩部分。前部分是皇帝禦朝理政的地方,後部分是後妃居住的處所。這前部分自洪武門起俗稱為“五門三殿”,即自南而北依次是洪武門、承天門、端門、午門、奉天門、奉天殿、華蓋殿、謹身殿。這奉天殿是每年的正旦、冬至,每月的初一、十五,以及千秋節皇帝接受群臣朝賀時才啟用的,這謹身殿是皇帝朝罷休憩、看書、召見臣下的地方,這華蓋殿是每日早朝皇帝接受大臣行禮的地方,有時也在這裏舉行早朝,但大多數早朝和每日的午朝、晚朝則在奉天門大殿。

不一會兒,楊溥和楊子榮隨著眾位大臣來到了華蓋殿丹陛之前。行過禮,建文帝起駕前往奉天門早朝,文武大臣又一起隨侍建文皇帝來到奉天門大殿。按照禮部的禮儀規定,皇帝禦座前丹陛之下東西兩邊的木柵上,掛著百官朝牌,大書各衙門各官員的品級,文武百官上朝時按照朝牌,依序而立,不得錯亂。楊溥望著朝牌,仔細搜尋著自己的位置,隻見上麵掛著:丹陛東邊是吏、戶、禮、兵、刑、工六部和都察院堂上官,十三道掌印禦史,通政司,大理寺,太常寺,太仆寺,應天府,翰林院,春坊,光祿寺,六科給事中,中書舍人,欽天監,尚寶司,太醫院,五軍斷事及京縣官;丹陛西邊是禁衛京師的前、後、中、左、右五軍都督,錦衣衛指揮,各衛掌印指揮。很明顯,文左武右,文官都在禦座的東邊,武官都在禦座的西邊。

楊溥和楊子榮按照朝牌的標示,找到翰林院的位置,站到了行列裏。他的前麵站著一位麵目清瘦的翰林官員。奉天門大殿上燈火通明,文武百官靜靜地立在丹陛下,鴉雀無聲,等待著正在側殿稍憩的建文皇帝上朝。

突然,大殿上“啪”的一聲鞭響——那是專門報時的鳴鞭,已經是卯時整了,接著是第一通嚴鼓,文武百官自覺整理秩序,按照品秩高低站好了隊形。第二道嚴鼓響起,大家整理衣冠,準備朝拜。第三通嚴鼓敲起,教坊司樂隊齊聲奏樂,和諧悠揚的鼓樂聲在大殿中久久回**。鼓樂聲中,年輕的建文皇帝頭戴黑色弁帽,身穿絳色龍袍,在內臣們的簇擁下排著儀仗從殿後轉了出來,尚寶司少監王鉞捧著傳國大寶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司禮監太監吳亮攙扶著建文皇帝坐上了禦座。

這時,“啪啪啪”三聲靜鞭響,樂止,肅靜,方孝孺、徐輝祖率領文武百官齊刷刷跪在丹陛之下,行一拜三叩首的朝參大禮,眾人齊聲呼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建文皇帝手一抬,淡淡地說了一聲。

殿上的文武百官似乎沒有聽清,仍然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站在旁邊的太監吳亮連忙高聲說道:“皇上有旨,請各位大人平身!”

“謝皇上!”文武百官這才謝恩站了起來。

這建文皇帝雖說今年隻有二十四歲,但顯得十分憔悴,一雙眼睛紅紅地布滿了血絲,似乎連續幾夜都沒有安眠,本該清秀的臉上暗淡地布滿了愁雲。他無精打采地環顧了一眼殿上的文武百官,深深吸了一口氣,身子向後一仰,微微躺在龍椅上,耷拉著腦袋無力地向下問道:“茹愛卿,德州李景隆的戰報來了麽?”

文官隊列中的兵部尚書茹瑺趕緊出列,手執象牙朝笏奏道:“啟稟萬歲,德州的戰報昨天傍晚已經到了。”

“戰報怎麽說?”建文皇帝立刻欠身扶著龍椅緊張地問道。

“恭喜萬歲,李景隆退至德州城下,用奇兵出擊,打敗了敵軍。”茹瑺喜滋滋地奏道,“燕兵已退軍三十裏了!”

“什麽?李景隆打敗了敵軍,燕兵已退軍三十裏了?”建文皇帝一聽這喜訊突然精神大振,不禁探身指著茹瑺迫不及待地大聲道,“茹愛卿快講,李景隆是如何打敗叛賊的?”

聽說燕軍被打敗了,百官中一陣激動,一部分人高興得手舞足蹈起來。

“事情是這樣的。”茹瑺笑眯眯地奏道,“本月初五,李景隆由白溝河退至德州城下,即派都督瞿能、越侯俞淵和指揮騰聚於途中設伏,乘晚間燕軍布營之際突然殺出,燕軍不明底細,慌亂中潰不成軍,敗逃三十裏才收住陣腳,似有北歸之象。”

“好!”建文皇帝聽了茹瑺的奏稟,又看完前方捷報,高興地擊了一下掌,站起來對方孝孺道,“方愛卿,這曹國公果真不負眾望,憑借智勇反敗為勝,你看該如何褒獎?”

“臣以為應頒詔予以嘉獎。”文學博士方孝孺出班回奏道,“曹國公運籌帷幄,瞿能、俞淵、騰聚諸將忠勇可嘉。陛下若再加官晉爵,前方將士必然一鼓作氣,則叛軍伏罪指日可待矣!”

聽了方孝孺的奏稟,建文皇帝覺得有理,便向百官道:“就依方愛卿所言,曹國公李景隆晉祿五百石,封俞淵為越公,著瞿能、騰聚等將連升三級。方愛卿即刻擬旨,茹愛卿明日趕赴德州頒詔勞軍吧。”

“臣領旨!”方孝孺、茹瑺齊聲應命,正待入班,突然殿外有人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撲通”一聲撲在殿上大哭道,“陛下,不好了,德州失守了!”

這一聲“德州失守了”猶如一聲霹靂,驚得大殿上所有的人都呆了。建文皇帝雙腿一軟,跌坐在龍椅上,癡癡地望著跪伏在地下的那個人。原來那人是兵部右侍郎陳植,隻見他一臉灰塵,滿身泥土,伏在殿上哭了起來。

“大膽陳植!”西邊武臣隊班中站在第一位的徐輝祖大步跨出行列,指著伏在殿上的陳植大聲嗬斥道,“堂堂朝廷大臣,有話好好向皇上稟報,遇事驚慌失措,竟然在大殿上號啕大哭,成何體統!”

茹瑺也走上前去拉住陳植責備道:“起來起來,快將情況向萬歲奏報。”

那陳植從殿上爬了起來,用袍袖揩了揩臉,望著高坐在禦座上的建文帝奏報道:“啟奏陛下,五月七日叛軍突襲德州,李景隆兵敗城下,死傷慘重,逃奔濟南了!”

“昨晚來的戰報不是說叛軍敗退三十裏麽?怎麽隻隔了幾個時辰就慘敗了呢?”建文皇帝驚魂未定,望著陳植不解地問道。

“快講,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徐輝祖一旁惱怒地催促道,“你要如實奏報,不然小心欺君之罪!”

茹瑺也在一旁小聲囑咐:“如實奏報。無須隱瞞。”

“是。”陳植小聲回了一句,上前一步拱手奏稟道,“啟奏陛下,上月末臣奉陛下之命前往北平視軍,五月七日剛到濟南,便見曹國公李景隆丟盔卸甲敗退到了濟南城下。臣一問,才知道朝廷軍隊已經大敗。原來,五月初五那天,叛軍後退三十裏,那是朱棣的驕兵之計,目的是讓我軍放鬆戒備,同時等待他們後續大部隊的到來。叛軍退軍後,李景隆命令各部放馬休兵三日。不料五月六日夜晚,叛軍偷營,我軍猝不及防,潰不成軍,隻好放棄德州,南奔濟南。”

聽罷陳植的奏報,建文皇帝半天沒有作聲。立在丹陛之下的徐輝祖憤怒地頓腳道:“這李景隆不知兵事,愚不可及,罪該萬死!”

“這一仗損失如何呢?”過了好一會,建文皇帝才惴惴不安地問道。

“這一仗我軍損失慘重。”陳植回答道,據前線敗逃回來的將士估計,我軍損失了十餘萬人,糧草被毀數百萬擔。據說我軍丟棄的輜重器械堆積得向小山一樣,現在李景隆在濟南收拾的軍馬僅有數萬人。”

聽罷奏報,建文皇帝像當頭被人潑了一桶冰水,渾身涼了,沉沉地歎了一口氣,鼻子一酸,兩行淚水湧了出來,嘴裏喃喃自語道:“完了,這下完了!”

陳植的消息一下子在大殿上炸開了鍋,有的氣憤,有的歎息,有的搖頭,有的甚至悲憤得抽泣起來,一時間這偌大的奉天門大殿上十分嘈雜混亂。

“陛下!”突然,立在丹陛之前的徐輝祖憤怒地大叫道,“李景隆喪師誤國,罪不容誅,請陛下速速下旨,將他囚械至京斬首示眾,以謝天下!”

這義正詞嚴的一番話,建文皇帝也覺得很有道理,不過,他不想殺李景隆,因為柔弱的本性使他下不了這個決心,何況這李景隆還是他姑祖母的親孫子、開國功臣李文忠的長子呢!然而這敗師之罪又不能不責,該如何處置呢?他猶疑了片刻,開口說道:“徐愛卿言之有理,著……”

“陛下,臣有事啟奏。”突然,方孝孺說話了。

建文皇帝的話還沒有說出來,突然被方孝孺打斷了。他咽回了要說出的話,對方孝孺道:“方愛卿有話請講。”

“李景隆兵敗誤國罪不可赦,徐大人言之有理。”方孝孺首先拿話穩住了徐輝祖,然後話鋒一轉啟奏道,“不過李景隆之罪當誅不在時下,此刻的當務之急是如何應對局勢,請陛下慎度。”

方孝孺的話也很有道理,李景隆的處置,遲早無礙大局,關鍵是現在該怎麽辦,可是他拿不定主意。想到這裏,建文皇帝抬眼將殿上的文武百官掃視了一眼,憂心忡忡地說道:“現在該如何應對局勢,眾愛卿有何主張?”

他話音剛落,從翰林院的位置裏走出了一位老臣,他走到丹陛前手捧象牙朝笏朗聲奏道:“陛下,臣有話啟奏。”

建文皇帝一看,原來這老臣是禮部侍郎兼翰林學士董倫。他望著這執掌翰林院,多次為朝廷進言,但年邁八十的老臣,關切地說道:“董學士請講。”

“目前局勢十分嚴峻。”董倫咳嗽了一聲繼續奏道:“據剛才陳侍郎所言,曹國公去年八月代耿炳文為征虜大將軍,率兵五十萬討燕,但他紙上談兵,謀略不濟,禦將無道,軍紀不嚴,難操勝券。先是圍困北平,功虧一簣;接著鄭村壩一戰,折兵三十萬;三戰德州,兵損將折,竟然僅剩數萬兵馬。而去年七月叛軍發難時僅有八百人,至今還不到一年的時間,能在德州一舉擊破我軍二十萬,臣估計叛軍至少已有三十萬人馬。如此看來,前方敵強我弱,要想軍事上克敵製勝恐非易事。去年十一月,叛燕再次上書於朝,要求清君側,陛下已罷了兵部尚書齊泰和太常卿黃子澄的官,達到了叛燕要求,叛燕似可息兵。既然如此,老臣鬥膽進言,不如派遣使臣前往北陣,或許一紙詔書即可息兵罷戰,親睦如舊。如是,則天下百姓之幸,朝廷陛下之幸也!”

董倫一席話把形勢分析得十分透徹,說得入情入理,文武百官聽了不少人頷首。建文皇帝內心憂懼,早已厭戰,巴不得早日息兵,他聽了董倫的奏稟,連連點頭道:“董學士說得是,就依學士所奏吧!”

董倫正要謝恩,突然殿後轉過二人齊聲嗬斥道:“董倫大膽!迂腐老儒,妄談兵事,蒙蔽聖聰,蠱惑人心,陛下萬萬不可罷兵!”

眾人一看,原來是已經罷了官的原兵部尚書齊泰和原太常卿黃子澄。二人來到丹陛之下連連叩頭道:“陛下英明,董倫之言萬不可信!”

齊、黃二人突然出現,多數人十分吃驚。這二人不是去年就被罷了官麽,怎麽還藏在殿後偷聽呢?既然已無官無職,怎麽還敢參議朝政?正在大家驚疑的時候,徐輝祖高聲叫道:“皇上,齊泰、黃子澄說得對,對叛燕不可罷兵!”

“陛下,臣也認為齊、黃二人說得有理。”方孝孺站了出來啟奏道,“開弓沒有回頭箭,對叛賊不可詔諭,隻能戡亂!”

很顯然,徐輝祖和方孝孺二人是主張武力征討的。

“叛燕是不會善罷甘休的。”齊泰站了起來,指著董倫的鼻子道,“你這老書呆子,你以為皇上罷了我們二人的官,朱棣就會息兵麽?”

“陛下莫聽董倫胡言!”黃子澄也從地上爬起來向建文皇帝啟奏道,“朱棣早就圖謀不軌,覬覦的是龍椅,他不達目的豈肯罷兵?隻有打,打到北平,生擒朱棣,才是上策!”

齊、黃二人的主張,建文皇帝是再清楚不過了。他登基繼位就采納了齊泰、黃子澄削藩的建議,廢除了周、齊、代、岷四個叔王,逼得湘王自焚而死,以致燕王朱棣起兵叛朝,弄得現在進退維穀,欲罷不能了。他何嚐不知燕王朱棣的野心,但現在大敵當前,不聽董倫的詔諭之謀,又有誰能去抵擋叛軍呢?

正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武官隊列中衝出一人,指著齊泰、黃子澄二人惡聲罵道:“大膽山野匹夫,竟敢在朝會上大放厥詞!你們無官無職,誰讓你們進來的?”

罵聲未了,那人揮手就給齊泰一拳,再向黃子澄打去的時候,徐輝祖趕忙伸手攔住了:“增壽休得無禮!”

原來這人是五軍都督之一的左軍都督徐增壽。他一開始就反對削藩,對齊、黃二人興兵討燕十分反感,曾在建文皇帝詢問時多次為燕王說話,現在見朝政弄得如此狼狽,全是齊、黃二人輔政失策一手造成,所以見他二人突然在朝會出現時,怒火噴發,再也忍耐不住便伸手打人。

“徐都督息怒,徐都督息怒。”方孝孺連忙上前勸解,站在徐增壽和齊、黃二人的中間。大殿上的文武百官先是愕然,接著是議論紛紛,有說打得好的,有說這不能全怪齊、黃二人的。不過,對已經罷官的齊、黃二人殿後突然出現參議朝政,絕大多數人都大惑不解,而建文皇帝則默然無語。

“陛下,齊泰、黃子澄乃致禍亂國的罪魁禍首,罪不可赦!”徐增壽撥開兄長徐輝祖的手臂,走近丹陛高聲叫道,“先皇太祖爺在世時親王和睦,天下太平,朝廷安泰,何等清晏。自從陛下即位,齊、黃二人首議削藩,操縱國政,數月之內,焚湘王,廢四王,削燕王,說什麽‘以天下製一隅甚易’的混賬話,擅興大師,傷殘骨肉,天下**,這都是他倆一手造成的。去年十一月,李景隆兵敗鄭村壩,黃子澄竟欺蒙陛下,匿而不報。像這等亂國賊子萬死難辭其咎,請陛下速斬二人,以安天下!”

徐增壽這番慷慨激昂的陳詞引起了一陣**,大殿上文武百官議論紛紛。

建文皇帝見朝會上出現了混亂,不得不開口了。他站起來用力地揮了揮手,盡量大聲說道:“眾位愛卿少安毋躁!”

文武百官見皇上開口了,逐漸停止了議論,大殿上安靜下來。建文皇帝指著丹陛下的齊泰、黃子澄向眾官道:“這齊、黃二人罷官後是朕把他們留在宮中,他們也是為了朝廷好,眾位愛卿不要錯怪了他們。王鉞,你把他們帶往後殿去吧!”

“是,陛下。”站在右邊的王鉞躬身答應一聲,下階把齊、黃二人帶入殿後去了。

“陛下,此事不妥啊!”立在階下的徐增壽見狀無可奈何,不禁頓足歎息著。

建文皇帝見徐增壽憤慨不已,便安慰道:“徐愛卿息怒。齊、黃二人之事改日再議,現在要緊的是當前局勢該如何處置。”

“臣認為董學士詔諭罷兵的主意很好。”徐增壽語氣堅定地說道,“目前燕王雖說略獲小勝,但他是個明白人,深知要以一藩之力而敵天下也非易事。如果在此時派使者前往詔諭,燕王肯定會聽命。陛下,切切不可失此良機啊!”

一旁的董倫也連忙補充道:“陛下,徐都督說得對,詔諭叛燕罷兵正是時候!”

“詔諭叛燕萬萬不可!”徐輝祖高聲反對道,“增壽是一派胡言,陛下您不能聽他的!”

“對,徐國公說得是,叛燕不可詔諭!”站在階下的方孝孺連忙大聲聲援。

“臣也認為不應詔諭罷兵!”禦史大夫練子寧也站了出來大聲說道。

“臣也讚成不詔諭!”禮部尚書陳迪出班高聲表明態度。

麵對當前的局勢,心懷畏懼的建文皇帝本就拿不定主意,現在這大殿上兩派意見針鋒相對如此激烈,到底是戰,還是詔諭罷兵,他更加沒了主見。

正在他為難的時候,立在左邊的司禮監太監吳亮小聲進言道:“陛下,翰林院的官員們通經博古,足智多謀,您何不聽聽他們的主意?”

翰林院?建文皇帝豁然眼前一亮,他突然想起了前不久科舉廷試時的策問來。楊溥的那篇《堯舜之時,親則象傲,臣則共鯀》的文章主張“親藩”,講得很有道理,何不聽聽他的主張呢?想到這裏,建文皇帝探身往東邊翰林院的位置望了望,朗聲問道:“楊溥楊愛卿,你來說說有何主張?”

楊溥今天是第一次參加朝會,他官卑職小,根本沒準備在朝會上發言,隻是聽聽而已。當突然聽到建文帝點名召他對策的時候,他著實吃了一驚,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愣在那裏一動不動。站在他前麵的那位清瘦的翰林回過身來含笑對他說道:“楊大人,皇上叫你呢!”

站在身後的楊子榮也暗暗推了楊溥一把:“快去,快去!”

楊溥這才清醒過來,他抑製著內心的不安,惶惶地走到大殿中央,手執槐木朝笏,躬身道:“啟奏陛下,臣以為朝廷治國當以仁和安天下。仁者,愛民也;和者,息爭也。陛下以仁和之心來處理當前政務,定能藩王歸心,天下和諧。推事之當初,燕王本無發難之心。諸王皆是先皇太祖之子,都是陛下叔父。先帝在天之靈,見子孫慘遭屠戮,其心孰能安寧?究其根源,皆是豎儒,疑慮太深,擔心藩封太重,以致於此。夫唇亡齒寒,周王既廢,湘王自焚,代王被摧,而齊臣又告齊王謀反,燕王必以為兵不舉則禍必加,是以有所謂靖難之變,所以,有的人說燕王舉兵是朝廷激逼使然了。現在,燕王舉兵已經數月,朝廷前後調兵不下五十餘萬而一矢無獲,說國家有謀臣,百姓信麽?經營既久,軍需則乏,將不效謀,士不效力,徒使中原無辜赤子困於轉輸,民不聊生,日甚一日。陛下九重之憂方深,而出入帷幄與國事者,方且揚揚自得。那些勸陛下削藩者,是何居心,其議正確與否,豈不昭然若揭麽?以當前局勢而論,燕軍剛獲大捷,其勢必盛,再戰則勝負難料。如若現在即派使前往詔諭,則恐燕軍誤以為朝廷示弱,反而益堅其再戰之心,是不得其利而反受其害了。德州陷落後,燕軍必乘勝進逼濟南,而濟南之守,事關兵事成敗,是為至關重要。依此觀之,臣以為不如先敕命濟南參政鐵鉉和都督盛庸,令其堅守濟南,待燕軍久攻不下兵疲師老,陛下再派使者前往燕營,詔諭罷兵,既責之以逆,複加之以恩,則燕軍不欲罷而罷之矣。臣愚鈍至極,有瀆聖聰,請陛下聖裁。”

楊溥的一番宏論,鞭辟入裏,滿殿皆驚,大殿裏鴉雀無聲,建文皇帝聽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大殿上個個無話可說,先前兩派互不相讓劍拔弩張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

站在近前的茹瑺見時機已到,連忙高聲啟奏道:“陛下,剛才楊大人先備戰後詔諭的主張十分得體,請下旨吧!”

“楊大人的議論切合實際!”

“楊大人這主意好!”

“楊大人這辦法可行!”

一時間文武百官好評如潮,許多人向楊溥投來了讚許的目光,隻有徐輝祖、方孝孺、練子寧、陳迪等人不以為然。

楊溥的這番話說中了建文皇帝的要害。藩王們的強大的確讓他感到害怕,但即使再無法無天,短時間內藩王們也不敢公然造反,因為自己畢竟是太祖皇帝詔告天下立下的皇太孫,而且是遺詔傳位的正統皇帝。正是因為齊泰、黃子澄等人極力慫恿,自己才輕率下令削藩,以致激反了燕王朱棣。現在弄成這騎虎難下的局麵,心裏著實有些後悔。這楊溥的分析說得有道理,照他的主意辦,即使燕王不罷兵,也可贏得充裕的時間重整旗鼓,這是個兩全之策,好!想到這裏,建文皇帝用眼神向立在旁邊的太監吳亮作了一個示意,吳亮心領神會,立刻站到丹陛邊高聲道:“肅靜!肅靜!皇上有旨了!”

聽說皇上有旨,文武百官立刻安靜下來,北向而立,等待他發話。

“剛才楊溥愛卿所奏言之有理,”建文皇帝主意一定,中氣也足了一些,他望著丹陛下的文武百官朗聲說道,“著方愛卿擬旨二道,一道命山東參政鐵鉉和都督盛庸速速備戰,堅守濟南,伺機出擊;一道給燕王朱棣,令其罷兵。”

“臣領旨。”站在階下的方孝孺躬身回道,“可是派誰為使,還請陛下明示。”

“誰願意前往燕營頒詔?”建文皇帝掃視了一下殿上的文武大臣問道。

聽皇帝這樣一問,徐輝祖立即想到了楊溥。這楊溥年紀輕輕,不知天高地厚,既然主張親藩,那就派他前往燕營,讓他吃吃苦頭,嚐嚐多嘴多舌的滋味!想到這裏,徐輝祖跨前一步,張口便道:“臣舉薦——”

“臣願往!”不料,文官隊裏站出了一位臣子,打斷了徐輝祖的話。大家一看,原來是尚寶司司丞李得成。他站在丹陛前執笏啟奏道,“燕王在藩邸時,與臣有數麵之交,臣願前往燕營宣諭,勸說燕王罷兵。”

“難得李愛卿一片忠心,慷慨請行,好!”建文皇帝不覺興奮起來,“愛卿下朝後即速打點行裝,明日啟程前往山東,先敕濟南備戰,再伺機到燕營諭燕罷兵。六部九卿各執其事,盡快將交辦的事情辦妥。還有翰林院,董學士要抓緊編修《太祖實錄》,派到各部觀政的翰林院官員從明日起停止觀政,到翰林院參加修纂。好了,早朝時辰已過,大家都散了吧!”

“皇上有旨,退朝!”旁邊的司禮監太監吳亮高聲傳唱。隨著錦衣衛鳴鞭兵士四人揮動長鞭,大殿上一聲鞭響,建文皇帝起駕回宮。再一聲鞭響,文武百官便按照品級高低依次退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