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知會試陳迪排甲第 主和藩楊溥失狀元

轉眼便是二月十五的傍晚了,建文二年庚辰會試的三場考試已經全部考完,楊溥輕鬆地走出禮部貢院,同在貢院門外等候迎接他的楊沐一道回到集賢客店。

這會試與湖廣鄉試的號舍、考法、程序都是一樣,隻不過是級別更高罷了。會試的內容也和鄉試一樣,二月初九第一場考四書義三道、經義四道,二月十二日考論一道、判五道、詔、誥、表內科任選一道,二月十五日第三場考經史時務策五道。有了鄉試的體驗,這次會試楊溥考得輕鬆多了,每場都是很順利地早早交卷,他最得意的是第一場的所習《書經》經義四道題,做得十分滿意,這些年來的寒窗苦讀,他已把《書經》背得滾瓜爛熟,而且他結合時事融會貫通,對治國安邦有一套獨到的觀點和主張。而這四道經義題又是三場考試中最為重要的部分,被稱為“首義”。他知道,會試和鄉試一樣,隻重首場七篇八股文,而七篇八股文中又隻重首藝。首藝的好壞,決定舉子命運。這首藝做得不錯,成功的機會也就有了大半。這第二場的七道題也考得很順利。尤其是第二場的論,題目是《春秋大一統》,這與他平時模擬的論文題目幾乎相同,寫起來思如潮湧,瀟瀟灑灑一會兒就草就了。第三場的五道時務策題更不在話下,他平時就特別關注國計民生,對國家重大事項都有獨立的主張,答起題來自然是得心應手,隨意拈來便是文章。等到三場試畢,他覺得成竹在胸,滿麵春風,誌在必得了。

可是,當他想到考官們時,心裏頭陡然湧起了一片烏雲。雖說會試與鄉試的考法一樣,但在答題做文章上卻與鄉試大有不同。這是因為時風是考生在答題寫作時一要揣摩風氣,二要探求主考官的興趣和意旨,以便合乎主考官的喜好。不然,你的文章再好,那主考官不合口味,把你的答卷往落卷簍中一丟,那你就完了!揣摩風氣那好說,當今最大的時務是建文皇帝要對付各路藩王而鞏固一統天下,這是很明確不會有誤的,但探求主考官的意旨卻難了。主考官們是誰,事先誰也不知,一直等到二月初七早朝建文皇帝當庭欽點考官,大家才知道考官是誰。可是這考官一定,立即被衛士護送到吏部貢院內容住下,下關落鎖,全部考官衣食住行隻能在內容內活動,不等發榜不能出關。好在考官們一入內容,禮部貢院照壁上便貼出了告示,那上麵公布了所有考官的名單:

知貢舉官:陳迪

 禮部尚書

黃觀

 禮部右侍郎

主考官:董倫

 禮部左侍郎兼學士

副主考:高遜誌

太常右少卿

同考官:朱逢吉

右拾遺

……

監試官:王度

 禦史

……

這名單上的其他人都不必說,唯有那董學士是至關重要的人物。聽說他今年已是七十八歲高齡,是建文皇帝父親懿文太子的先生,地位顯赫,整個會試的決定權由他把握,不可小覷。可聽說這董倫老夫子平素為人隨和,加上年紀已老,任事常常委以副手。這副主考高遜誌曾征修元史,召入翰林,試吏部侍郎,文章典雅,成一家之言,雖說已屆花甲之年,但精神矍鑠,思維清晰,慮事周詳,明理識人,是一個精幹的老頭,說不定會試的取舍他會起重大作用。因此,這董倫和高遜誌兩人的意旨成了眾多舉子拚命探求的重點。楊溥不願走這考試捷徑,他不管董倫是什麽興趣,也不管高遜誌是什麽風格,隻是憑著平時學到的知識和練就的寫作功力,按照自己對時事的看法一路做去,雖說自覺良好,但合不合乎主考官的意旨那就很難說了。想到這些,他內心也不免生出了些許憂愁。不過,他的那種寬厚的性情終於占了上風——考得麽樣是麽樣,由他去吧!

楊溥回到集賢客店的時候,同寓的鄭鎬等人也陸陸續續回來了。除了鄭鎬還比較有信心外,高思忠、楊進、王量、何遠都十分沮喪,似乎考得很不滿意。

會試考完,從二月十六日至二十六日便是考官們閱卷的日子,這段時間是參加會試的舉子們最難熬的時候。楊溥也和大家一樣,眼巴巴而又忐忑不安地等候著考試結果。

按照朝廷的規定,二月二十七日是禮部會試放榜的日子。這天剛亮,楊溥、鄭鎬、高思忠、楊進、王量和何遠早早地起來,梳洗已畢,正準備前往禮部看黃榜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前一片嘈雜,隻見兩名衙役一人舉著報喜牌子,一個托著大紅盤子喜衝衝地走在前頭,後麵跟著數十個看熱鬧的一起擁了進來。

那兩名衙役走到客店堂中向店家問道:“請問店家,湖廣荊州府石首縣舉子楊溥老爺和鄭鎬老爺是否住在這裏?”

店家連忙回道:“楊溥老爺和鄭鎬老爺正是住在小店。”

那店家說完,轉身指著楊溥和鄭鎬道:“這位就是楊溥老爺,那位就是鄭鎬老爺。”

那兩個衙役連忙走到楊溥麵前,單膝跪下行禮,高聲報道:“恭喜楊老爺,賀喜楊老爺,您高中會試第二名,恭喜!恭喜!”

這一聲報喜,把所有的人都驚呆了,眾人都望著楊溥和紅盤中的喜單半天說不出話來。大家才醒悟過來,客店大堂中立刻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客店老板帶著看熱鬧的人群一齊向楊溥祝賀道:“恭喜亞元楊老爺!賀喜亞元楊老爺!”

鄭鎬、高思忠等幾名舉子也一齊拱手向楊溥道賀。

楊溥也驚喜不已,雖然此次會試中進士是在意料之中,但他並沒有想到會考中第二名。他笑吟吟地上前一步從紅盤中拿起喜單展開一看,上麵確實寫著“會試第二名楊溥,湖廣荊州府石首縣己卯科舉人”,而且還特別注明:會試《書經》科第一名。這是禮部會試考試官填寫正榜時同時填寫的報喜單,上麵有禮部衙門的大印,不會有假,楊溥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看著還跪在地下不拿賞錢不肯起來的兩名報子,喜滋滋地對身旁的楊沐道:“四弟,拿錢重賞這兩位大哥!”

“謝楊老爺賞錢!”兩名報子接過楊沐遞過來的十貫錢站了起來,轉身向鄭鎬行禮道“恭喜鄭老爺!賀喜鄭老爺!恭賀您高中黃榜了!”

大家又一起向鄭鎬道賀,鄭鎬喜不自禁拎起喜報,給了賞錢,讓兩名衙役到別處報喜去了。

報子登門報喜是禮部會試規定的一道程序,目的是盡快給中式舉子送去一份驚喜。營造那種“金榜題名”時的氣氛,但要真正了解會試錄取的全麵情況,那還是要到禮部衙門前去看黃榜才行。送走了報喜衙役,楊溥、鄭鎬同高思忠、楊進、王量、何遠等人前往禮部觀榜。

來到禮部的時候,衙門前已是人山人海。這黃榜貼在禮部衙門前左邊牆上,所謂黃榜,原來是用黃紙裱裹二層而成,所以俗稱黃榜,又稱金榜。

楊溥等人擠了好半天才擠到了黃榜前,他們抬頭一看,隻見黃榜上共列了一百一十人的姓名、籍貫、科名,那前十名是:

第一名

吳 溥

江西吉安府廬陵縣己卯科舉人

第二名

楊 溥

湖廣荊州府石首縣己卯科舉人

第三名

王 艮

江西吉安府吉水縣己卯科舉人

第四名

李 貫

江西吉安府吉水縣己卯科舉人

第五名

楊子榮

福建建寧府建安縣己卯科舉人

第六名

金幼孜

江西臨江府新淦縣己卯科舉人

第七名

胡 瀅

京師常州府武進縣己卯科舉人

第八名

胡 廣

江西吉安府吉水縣己卯科舉人

第九名

顧 佐

河南開封府太康縣丙子科舉人

第十名

陳繼之

福建興化府莆田縣丙子科舉人

後麵接著的還有嚴升、盧文政、李默,鄭鎬列在第六十八名,那王斌、朱恒、枚青、毛俊、嚴鐸、田揚等人也榜上有名,隻是荊州府的十六名應試舉子除楊溥、鄭鎬外,其餘全部名落孫山了!

觀罷黃榜,無論是考中的或是落選的都鬆了一口氣,因為三月初一的殿試,隻是由皇帝欽定名次,尤其是欽點狀元、榜眼、探花三甲,凡是上了黃榜的中式舉人,無論殿試考得怎麽樣也是不會被除名的。落第的舉子都要等殿試結束,狀元、榜眼、探花三甲揭曉,看看狀元打馬遊街的盛況,所以大家誰都不能提前離開,隻好互相道賀,盡情熱鬧幾天。

“聽說那前五名都是五經魁首。”隻聽人群中有人嘖嘖稱讚道,“剛才聽貼黃榜的老爺說,吳溥是《易經》魁首,楊溥是《書經》魁首,王艮是《禮經》魁首,李貫是《詩經》魁首,楊子榮是《春秋》魁首,他們的試卷不日便要作為‘程文’刊刻發行呢!”

一晃眼便到了三月初一,這天淩晨四更時分,中式舉子們便和朝臣們一樣早早地起床,五更不到便進入承天門,經端門、午門、奉天門,來到了奉天殿前等候建文皇帝上朝廷試。

五更時分,晨曦微露,奉天殿上鼓樂齊鳴,建文皇帝上朝了。滿朝的文武百官,按文左武右的規則依班序排立於丹陛之下,待建文皇帝在金鑾殿龍椅前站定,眾官跪伏階下山呼道:“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眾卿平身!”建文皇帝揮手示意,隨後在龍椅上坐定,文武百官起身站到兩旁。

這建文皇帝身材修長年方二十四歲,恰是風華正茂、英氣勃發的時期。可是他心神不定,愁容滿麵,看著這滿朝文武,內心充滿了憂慮。他初登大寶就發生了燕王起兵反朝的大事,雖然先後選派長興侯耿炳文和曹國公李景隆為征虜大將軍,率數十萬大軍征討燕王,無奈燕師驍勇善戰,官軍接連敗績,李景隆隻好退守德州。為了安撫燕王,去年冬朝廷隻得應燕王“清君側”的要求,罷了兵部尚書齊泰和太常卿黃子澄的官。即使這樣燕王還是不答應,二月初一燕兵又攻陷蔚州,繼而進攻大同,保定知府雒僉叛降燕王,前方戰事十分吃緊。雖然最近幾天燕王按兵不動,可他絕不會就此罷休,說不定這會兒他正在秣馬厲兵準備南下呢!可是這滿朝的文武竟然束手無策,怎不叫他心寒?今年的科考,他極想在眾多士子中選拔幾名忠誠能幹得出來,挽狂瀾於既倒,救社稷於將傾。想到這些,年輕的建文皇帝心事重重望著殿外那一百多名中式舉子,心裏充滿了希望。

“廷試的事都準備好了麽?”建文皇帝望了一眼階下左邊的禮部尚書陳迪沉沉地問道。

“啟稟皇上,會試中式舉子一百一十名都已到齊,殿試所需桌椅、名簽、試卷都已準備就緒,就等陛下親自策試了。”禮部尚書陳迪恭敬地回答道,“殿試的題目也準備了幾道,待陛下欽定後下發。”

“準備就緒就好。”建文皇帝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會試錄取的黃榜呢?拿來朕看看。”

“是,皇上。”陳迪從懷中掏出一卷黃榜,跨前一步雙手呈了上去。站在建文皇帝旁邊的司禮監中官慶童,連忙下階接了黃榜。

建文皇帝展開黃榜仔細看了起來,隻見前十名是吳溥、楊溥、王艮、李貫、楊子榮、金幼孜、胡瀅、胡廣、顧佐和陳繼之。看罷黃榜,他正要下旨舉行廷試,突然想起了洪武二十七年甲戌科狀元張信的事來。那張信是浙江定海人,洪武二十六年他參加應天府鄉試,考獲解元。第二年甲戌科他的殿試策問又奪得狀元,本以為他儀表堂堂的,不料臚唱之日竟其貌不揚,群臣愕然,這個人不如其文的教訓斷斷不可忘了。想這即將產生的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肯定就在這會試前十名之中,不如先見見這十名中式舉子,觀觀他們的儀表,在欽定三甲的時候也好心中有數。想到這裏,建文皇帝對陳迪道:“陳愛卿,你先把會試前十名一個一個宣上殿來讓朕瞧瞧。”

“臣領旨。”陳迪答應一聲轉身對殿外大聲道,“皇上有旨,宣中式舉子吳溥、楊溥、王艮、李貫、楊子榮、金幼孜、胡瀅、胡廣、顧佐、陳繼之上殿!”

呼罷,殿門外侍立的衛士六七人齊聲傳唱,直至殿前丹陛之下眾中式舉子站立之處。那吳溥、楊溥等人慌忙依次魚貫而入,山呼萬歲參拜皇上。

建文皇帝高高坐在龍椅之上,凝視著晉見的中式舉子。那首先入殿的是吳溥。這吳溥個子不高,麵黃肌瘦,一副貧病交加的樣子。看見這副模樣,建文皇帝便是老大的不高興,這主考官董倫真是老糊塗了,怎麽把這一棵病秧子選為會元了?他不高興地掃了站在殿下的董倫一眼,淡淡地吩咐道:“宣第二名。”

那第二名是楊溥。建文皇帝一見楊溥不覺眼前一亮,隻見楊溥身材頎長,天庭飽滿,英氣勃發,儀表堂堂,好一個出眾人才!建文皇帝喜滋滋地點了點頭暗自想道:“這狀元非他莫屬了。”

第三名是王艮。這王艮身材矮小,麵黑體瘦,左額上還有一塊銅錢大青色胎記,但他舉止端重,不苟言笑,雖說他容貌醜陋,但隻要不是狀元,建文皇帝倒沒有在意。

其後的李貫、楊子榮等人都是一表人才,尤其是第八名胡廣,他頎長白皙,舉止文雅,思維敏捷,對答機智,建文皇帝見了十分喜愛,暗自想道:“這是難得的人才,隻是這名字不好:胡,豈能廣乎?”

這會試前十名中式舉子建文皇帝一個個觀察過了,十人的相貌好壞,他心中基本有了底數。待十人站定,他吩咐身旁的慶童道:“傳旨,著舉子們上殿應試。”

“聖上有旨,著會試中式舉子上殿應試!”隨著慶童的傳旨,殿外站著的中式舉子們按照禮部傳臚官的唱名,一個個依次進殿,走到貼著自己姓名籍貫學曆標簽的桌前坐下,拿起筆墨試卷準備廷試。

“皇上,請您欽定殿試策問題。”禮部尚書陳迪啟奏道:“這些策題是臣等今早四更在文華殿擬刻印的,關防甚密,絕無泄題之虞!”

“那就好。”建文皇帝從內侍托著的紅盤中隨手拈起一紙遞給中官慶童道,“就是這題吧!”

那慶童走下丹陛將密封著的試題遞給禮部尚書陳迪道:“陳大人,請您啟封宣讀吧。”

陳迪接過試題,當眾拆開封函,高聲宣讀道:

製曰:諸生蓋聞致治之主、論治道之盛,必以唐虞三代為準。堯、舜、禹、湯、文、武此數聖人者,其德厚矣。然所以本諸身,發於政事,施澤於民者,其先後、始終亦可得而言歟?夫由親以及疏,篤近而舉遠,呼百王之所同也。堯舜之時,黎民於變時雍矣。以親則有象之傲,臣則有共、鯀之凶,將聖人之化有所弗及歟?抑為惡之人有不得而化者歟?朕紹承大統,每思古先聖帝、明王之治,何修何為,而可使家給人足,比屋有可封之俗?行何善政,而可使囹圄空虛,刑措不用歟?圖治莫切於用賢,而患賢才之難致;化民莫先於技學,而患禮樂之難興。果何由而可使野無遺賢,而民皆樂於為善歟?茲欲使海內皓皓熙熙,如唐虞三代時,致之必有其道,施為必有其序。諸生習於聖賢之說久矣,其具著如篇,朕將親覽焉。

陳迪宣讀完畢,執事官隨即將事先印好的試題紙依序發到了應試舉子的桌上,隨著建文皇帝“殿試開始,百官賜座監考”的旨意一下,那一百一十名舉子就在這奉天殿的寬大殿堂上,就在文武百官的監考下開始廷試了。

按照科舉考試的規定,殿試隻考一道策問題,字數規定是千字以上,時間也是一天,中午有禦賜的宮餅充饑,一般不給燭,最遲在傍晚前要交卷,不然即命人扶出。不過,因為時間從容,字數不多,一般不到傍晚便可交卷。楊溥殿試發揮得好,下午酉時初刻便交卷出場了。

殿試結束後,按照朝廷規定,舉子們的試卷全部封存保管於文華殿,由受卷官和衛士看守,第二天也即三月初二,讀卷官——也就是考試官們閱卷,集體擬定第一甲、第二甲和第三甲的名次,然後報皇帝親自審定一甲三名。

三月初二早朝之後,文華殿的閱卷便開始了。閱卷由禮部尚書陳迪主持,會試主考董倫和副主考高遜誌輔助,會試六名同考官均為讀卷官參加評卷。兩名監試官現場監督。陳迪將會試第十一名嚴升以下的一百份試卷交給朱逢吉、吳勤等人去評。而將前十名的試卷留下對董倫和高遜誌二人道:“這一甲之選必在這十人之內,我等三人每卷都看,輪流轉桌評閱,最後擬定一甲三人呈送禦覽欽定,不知二位大人意下如何?”

“大人所言極是,我等遵命。”董、高二人連忙稱是。說完,三人開始仔細評卷。

午時初刻的時候,三人將十人的試卷評閱完畢,開始擬定名次。陳迪對董倫和高遜誌二人道:“對一甲三人如何定,二位大人有何高見?”

“這吳溥不知怎麽搞的,殿試竟然有失。”高遜誌拿起吳溥的試卷對陳迪和董倫道,“會試的時候,他的幾篇文章寫得淋漓盡致,漂亮極了,尤其是經義二十道題全部做了,可謂通儒,因此董大人和我把他拔為會元。可是這次殿試,他的策問通篇都是聖賢之言,文章雖是老到,但幾近迂腐,毫無生色,看來頭名不能擬他了。”

“高大人言之有理。”董倫咳嗽一聲,撚著胡子慢言慢語道,“昨天廷試陛見的時候,我看皇上見了吳溥就很不高興,這狀元不能推薦他了。”

“我也有同感。”陳迪見高、董二人都不讚成推薦吳溥為一甲一名,便結論道,“既然我們三人都不讚成,吳溥的名次便往後移吧。那狀元擬誰為好?”

董倫和高遜誌見陳迪把話推了過來,二人也不想先說出自己的想法,怕被否定失了麵子,便不約而同地又把話推了回去:“陳大人以為擬誰合適呢?”

陳迪見二人不肯先說,他沉吟片刻便道:“我看那會試第二名楊溥殿試策問寫得不錯,會試時又是《書經》科第一名,推薦他為狀元,二位覺得如何?”

“楊溥甚好!”那董倫首先表態,“楊溥不僅文章寫得好,見解獨到、才華橫溢,而且儀表堂堂,可謂才貌俱佳。昨日陛見時,我看皇上龍心歡悅,擬定楊溥為狀元,皇上一定會欽定榜首。”

“楊溥才貌那是沒有異議的。”高遜誌遲疑地說道,“但是楊溥的策問中反複強調親藩。似乎對削藩不甚讚同,恐怕難對皇上的口味。說起針砭時政,還是那王艮的策問寫得好。他力主削藩,平定內亂,詞句犀利,行文酣暢,要論文章合符聖意,第一非王艮莫屬!”

“可是那王艮容貌醜陋,選為狀元恐怕不妥!”董倫擔心道,“昨天陛見的時候見了王艮,皇上雖然沒有說什麽,但明顯的不高興那是誰都看見了的。再說有洪武二十七年甲戌科張信的教訓,我們可不能再失誤了。”

“朝廷取士選的是人才,可不是選的相貌,下官以為還是推薦王艮為狀元合適。”高遜誌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不然,那朝廷取士專重容貌,恐為不妥。”

見董倫和高遜誌說出了自己的看法,陳迪覺得他們都有一些道理,也都有一些不妥的地方。他想了一下然後決斷道:“我看楊溥和王艮的文章才氣在伯仲之間,一時難分高下。這樣吧,我們把楊溥和王艮都擬為一甲一名,請皇上裁定吧!”

下午申時時分,陳迪、董倫和高遜誌帶著擬定的一甲三名和二甲十名的名單及殿試策問試卷,來到華蓋殿晉見建文皇帝。

“啟稟皇上,一百一十名中式舉子的廷試策全部讀完了。臣等初擬了一、二、三甲的等第,現將一甲三名和二甲十名的試卷呈上,請陛下欽定。”

“將一甲三名試卷,呈上來讓朕看看。”

陳迪連忙將一甲三名的試卷雙手奉上,司禮監太監慶童接過來輕輕放在禮盤中呈了上來。

建文皇帝見禮盤中並排放著四份試卷,好生奇怪地問道:“這一甲隻有三人,怎麽有四份試卷?”

“托皇上的洪福,國家文運昌盛,今年科考人才濟濟,出現了不少的好文章。”陳迪覺得不好說第一甲第一名並列了兩人,隻好轉著彎子在階下回奏道,“臣等認為這頭四篇文章是最優秀的,所以就一並呈上禦覽了。”

“原來如此。”建文皇帝聽了陳迪的解釋不再說話了。他拿起龍桌上放著的第一份試卷,那試卷上粘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楊溥廷試策”幾個字。建文皇帝一看是楊溥的試卷,立即想起了昨天早晨陛見時第二個進來的那名舉子,身材修美、英俊瀟灑、舉止不俗、容貌非凡,他心頭一喜,擬定他為狀元,那好極了!想到這裏,建文皇帝舒展眉頭,滿麵笑容地拿起楊溥的廷試策認真地看了起來,隻見上麵寫著:

製曰:諸生蓋聞致治之主、論治道之盛,必以唐虞三代為準……

臣對。臣聞:居天下之大位,必致天下之大治;致天下之大治,必正天下之大本;正天下之大本,必施之以天下之大禮。聖人雲:“禮之用,和為貴。”和,即堯、舜之天下大禮也。堯以和禦群臣,雖失之於鯀而成之於禹;舜以和治天下,則親象往吊於九嶷。此則何者?和為貴也!

唐堯之時,湯湯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莫之治者。四嶽薦鯀,而堯以其負命毀族,不可任之。然四嶽鼓噪,蒙聖蔽聰,於是聽嶽用鯀,九歲治水,功用不成,乃殛鯀於羽山,而用鯀之子大禹續鯀之業。勞身焦思十三年,披九山,通九澤,決九河,定九州,水歸大海,民生於地,四方會同,天下大治,荒服之內,莫不鹹戴帝功!此唐堯以和為貴之德也。和則明,明則智,智則任賢用仁而已哉!

昔者,舜貧失恃三十而矜,生父凶頑、後母嚚悍,親弟象傲,常欲殺舜,而舜以孝為和,順事父及後母與弟,日以篤謹,不失子道,不違孝慈。及踐帝位,尤載天子旗往朝父所,夔夔唯謹,如子之道;封弟象為諸侯,以德報怨,親睦孝悌,宛在昔時。舜之親和,終令父慈弟恭,蒸蒸而治,不至於奸惡。四海之內,鹹頌帝德,格致異物。鳳凰來翔,天下明德矣!

今者,聖上初登大寶,即有藩王用事者,何也?臣以為未之親藩和宗者也!

……

臣俯拾芻蕘,上塵天聽,不勝戰栗之至。

臣謹對。

站在階下的陳迪、董倫和高遜誌看著皇上拿起楊溥廷試策開始看的時候滿麵笑容,他們心裏也十分高興,以為這下推薦的楊溥文章為首卷,皇上一定高興。可是不到一會兒,建文皇帝臉上的笑容逐漸隱去,慢慢地皺起了眉頭。大約讀到後半篇的時候,建文皇帝臉上不但沒有了笑容,反而是眉頭緊鎖嚴霜滿麵了。他們三人不知就裏,心裏忐忑不安起來。

那建文皇帝開始看到楊溥的名字時,心裏著實高興,心想這狀元非楊溥莫屬。開頭一段文字,建文皇帝覺得楊溥立論高遠,引據精當,行雲流水,氣勢非凡,心裏也很欣賞。可是,文章進入主題,他感覺越來越不合胃口,心裏也越來越不是滋味。尤其是讀到“今者,聖上初登大寶,即有藩王用事者,何也?臣以為未之親藩和宗者也”一段時,建文皇帝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心裏狠狠地罵道:“這楊溥真是可惡!現今燕王起兵反朝,已經奪了朕大片土地,他還在侈談親藩、和宗、休兵、養民,這言外之意豈不是在指責朕削藩之舉麽?”可是這文章確實優美無可挑剔,人才難得!他又不忍心就此把楊溥這個人才埋沒。想到這裏,建文皇帝靜下心來輕輕歎了一口氣,拿起了第二份策論。

這第二份策問卷子是王艮的。看到王艮的名字,建文皇帝就想起了那個身材矮小又黑又瘦、左額上還有一塊青色胎記的醜陋舉子。想起這個人,他心裏就一陣不快,我大明朝人才濟濟,怎麽讓一個容貌不佳的人來當狀元呢?豈不讓人恥笑我朝無人?讓他當第二名榜眼都可以,但絕不能選他為狀元!可是,當他看到王艮的廷策時,越看越高興,看到後半截,真是有點兒喜不自禁了!原來這王艮的策論,直指當今的燕王朱棣為首的諸多藩王,主張削除藩王的權位,平定燕王的叛亂,這正合他的心意,他覺得現時朝廷正需要這樣的大臣。平心而論,就文章而言,王艮的確可以選為狀元,但他這相貌令人不悅!想到這裏,他犯難了:楊溥論人品、才華均為上乘,定為狀元是當之無愧,可是他親藩和宗的政見不合時宜,選他為狀元,豈不讓人誤會朕承認朝廷削藩是一大錯誤?王艮論文章、政見都合朕的心意,選他為狀元,正合時宜,可以昭示朝廷的堅定主張,可是這王艮的容貌實在令人遺憾,選他當狀元,豈不叫人恥笑我大明無人?這左也難,右也難,建文皇帝猶豫不決,一時沒了主意。

還是把第三份、第四份試卷看了再說。建文皇帝想道,說不定那兩份卷子會有新的發現。這第三份、第四份試卷是李貫和吳溥的,文章也寫得很有才華。可是,當他看完了這兩份試卷卻歎了一口氣,輕輕地把試卷放在了一邊。他覺得李貫和吳溥的文章盡管也很優秀,但並沒有超越楊溥和王艮的才華,陳迪等人把李貫和吳溥排在楊溥和王艮之後是有道理的。這樣,究竟選誰為狀元,他還是拿不定主意。

正在建文皇帝猶豫不決的時候,突然他不經意地向旁邊中官慶童問道:“這楊溥是哪裏人氏?”

慶童連忙躬身回答道:“湖廣。”這慶童的意思是“楊溥是湖廣人”,不料站在陛下的董倫年老耳背,聽見中官回奏“湖廣”二字,以為皇上要看那排名第八的胡廣的卷子。正好這二十名的試卷都在他的手中,他連忙從一摞試卷中抽出一份雙手奉上道:“啟奏陛下,胡廣的策問卷在此,請皇上禦覽。”

“胡廣?”建文皇帝一聽“胡廣”二字,立刻想起了昨天陛見時那個身材偉岸、儀表堂堂、風流倜儻、瀟灑英俊的年輕人,心裏不由得便產生了一絲好感。他正在為選誰當狀元犯難,不想這董倫把話聽錯,提起了胡廣,說不定這胡廣除了品貌偉岸外,文才也出眾,那就是天賜大材了!想到這裏,他便來了興趣,他點點頭道,“把胡廣的卷子呈上來,讓朕看看。”

慶童接過胡廣的廷試策,建文皇帝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道:

製曰:諸生蓋聞致治之主、論治道之盛,必以唐虞三代為準……

臣對。臣聞孔子曰:天地之大德曰生,聖人之大定曰位,何以守位曰仁,何以聚人曰財,理財正辭、禁民為非曰義。大哉,仁義之道乎!堯舜用之而成化,禹湯文武用之而致治也。有誌之君、願治之主,莫不於是而取法焉。稽之於古,三代有天下率數百年之久,其所以致隆盛者,莫不以仁義之道也。及其後世之衰,亦莫不以不行仁義之故,而遂至於不有天下。至於論致治之隆、民俗之美、致賢才之眾、興禮樂之盛,何莫不由於斯!今陛下以隆古之道、致治之由,下策微臣,此蓋陛下之所以行,而不待臣之言也。雖然,天生一代之聖君,必生一代之賢才,所以能額非常之治,而開非常之太平者,由其能旁求博詢,取諸人以為善者也,臣敢不獻確切之正論,而徒具無用之虛文也哉!

夫堯、舜、禹、湯、文、武之為君,皋、夔、契、周召之為臣,呼籲倡導者,無非仁義之言;勸懲戒飭者,無非仁義之語。所以揚言乎廟堂之上,而化行乎海隅之中,無一民之不被,無一夫之不化,而成黎民於時雍之美。然而親則有象之傲,臣則有共、鯀之凶,亦非聖人仁義之化有所不及,而為惡之人將有聖人不能化之者,故孔子曰:唯上智與下智不移。蓋自暴自棄者,雖聖人與居不能化之也,豈可以此而病堯舜之治哉!夫天之生物,鼓之以雷霆,潤之以風雨,未嚐不同。而發榮滋長,凋瘁銷落,有參差而不齊者,亦豈天之不能成物也哉?聖人之治亦由是也。

陛下思古先帝王之治,而欲垂憲於萬世,非仁義則不能有所為也。夫仁義者治天下之大經,大用之則大效,小用之則小效。自陛下嗣位以來,寬租負之征,下養老之詔,省刑罰之繁,四海之民莫不欣戴。近以親藩陸梁,遠邇**,而天下之民心不搖者,此陛下躬行仁義之效,團結於人心者,又非一日也。此皆所謂陛下已行之驗者。臣願陛下終始而行之以久,積之以歲月而求其近功,則何修而不得,何為而不成?況夫陛下居至尊之位,操可致之柄,豈宜薄此而不為哉?

夫囹圄非仁義不空,刑罰非仁義不措,賢才非仁義不興,禮樂非仁義不作。故孔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事得其序,物得其和,則禮樂而仁義著矣。故仁義之道行之於一身,推之於一家,又推而達之國與天下,則身修家齊國誼而天下平,自有不期然而然者矣。今陛下舉仁義於上,則公卿大臣躬行仁義於下,遠近百司執事倡導仁義以相漸摩,而民亦以仁義相教習,則禮樂可興,而致鳳凰來儀之美,賢才畢出,而致國家鹹寧之休。囹圄何患其不虛,刑罰何患其不措哉!將見唐虞三代之盛,熙熙皓皓之俗,複見於今日矣。臣固以聖賢仁義之道,為陛下始終而敷之。伏願陛下不以臣言為迂,而加意篤行,則其效將有不止於今日矣。

抑臣聞之:漢武帝策賢良,董仲舒以教化對,惜乎武帝不能行也,唯好尚功名而喜於方士,以至末年乃有輪台之悔。今陛下策臣,臣以仁義為對者,欲陛下力行之以致太平,使天下後世知陛下之策臣者求實言,而臣之應陛下者以實對。臣雖不敢自儕於仲舒,又豈敢以武帝望陛下為三代之君。臣既不敢過談,亦不敢過激,願陛下少垂睿覽,非惟臣之幸甚,亦天下幸甚。

臣謹對。

看了胡廣的試卷,建文皇帝是越看越喜,尤其是看到胡廣策論中“親藩陸梁,遠邇**”一段,筆鋒矛頭直斥造反的燕王,心裏不由得一陣高興,把那一段反複讀了好幾遍。不過,雖說胡廣的文章寫得好,詞華藻麗,議宏論博,但言侈語奢,急躁輕浮,明顯不如楊溥文風沉穩,不如王艮詞句犀利。但胡廣有楊溥的品貌,有王艮的忠心,可謂兼有二人之長,真是難得!不過“胡廣”這名字起得不好:我大明天下,豈能容胡虜遍地都是?還是改個名字的好。想到這裏,建文皇帝把那五份試卷和擬定二甲的幾份試卷又比較了一番,然後從禮盤中提起朱筆,略一思忖,便在那幾份試卷的右上角分別寫了一行字,隨即吩咐慶童道:“把這幾份試卷封好,明日臚傳!”

三月初三清晨,文武百官按序班排列兩旁,那一百一十名中式舉人穿著昨天在國子監領到的大紅無補子的進士巾服,按會試名次先後排列序班北向而立,等候早朝。

此時,執事官正在奉天殿後的華蓋殿行禮,鴻臚寺官奏請皇帝升殿。頓時,禮樂大作,導駕官引導,建文帝至奉天殿升座,端坐於龍椅之上,文武百官、中式舉人一齊山呼朝拜。禮畢,樂止。序班舉禮部事先填好的榜案於殿中讚禮,中式舉人四拜後由執事官導引從東門出,到丹陛下西向東立靜候臚唱。

見諸事已經準備就緒,建文皇帝手一揮下旨道:“臚唱開始吧!”

禮部尚書兼臚唱官陳迪隨聲出班,接過慶童遞來的製文和五份試卷以及小金榜,高聲宣讀道:“奉天承運皇帝製曰:建文二年三月初一策試天下應試舉子,中式舉子一百一十名,第一甲賜進士及第,第二甲賜進士出身,第三甲賜同進士出身。”

宣讀到這裏,陳迪頓了一下,他拆開第一封試卷,照著建文皇帝的朱批高聲唱名道:“第一甲第一名胡廣,賜名胡靖,授修撰!”

隨著陳迪的唱名,殿門外站著的六七名衛士一齊高聲傳唱,那洪亮的聲音在丹陛之下中式舉子們的上空回旋。

那胡廣突然聽到“第一甲第一名胡廣”的時候驚呆了,他以為自己聽錯了,呆在那裏一動也不動,還是站在他後邊的顧佐推了他一把輕聲道:“胡狀元,還不趕快出班謝恩!”

這時胡廣才如夢初醒,他驚喜得手足無措。這太出乎意料了!會試發榜他是第八名,怎麽,他也沒有想到建文皇帝會點他為狀元,而且還獲賜名,這是何等榮耀!真是喜從天降!他慌忙整整衣冠,隨著導引官出班,來到丹陛鼇頭處跪下。

接著,陳迪邊拆策試卷邊高聲唱名:

第一甲第二名

王 艮

第一甲第三名

李 貫

第二甲第一名

吳 溥

第二甲第二名

楊子榮

第二甲第三名

楊 溥

第二甲第四名

金幼孜

第二甲第五名

胡 瀅

第二甲第六名

顧 佐

第二甲第七名

陳繼之

第二甲第八名

嚴 升

第二甲第九名

黃 铖

第二甲第十名

張 信

……

隨著陳迪唱名,眾進士皆依序出班俯伏在地,中和韶樂奏顯示之章,新科進士們四拜,起立平身。執事官高舉榜案從奉天門左門出去,傘蓋鼓樂迎導,新科進士跟從在後,到長安左門外張掛黃榜,應天府尹用傘蓋儀從送新科狀元打馬遊街,那胡靖自是分外榮耀。

望著頭戴簪花身著大紅錦袍,騎著高頭大馬,在眾人簇擁下遠去的胡靖,楊溥生出了一種莫名的惆悵。他根本不知道就在昨天,他與新科狀元擦肩而過。他也不明白,會試他是第二名,怎麽廷試之後他竟滑到了第六名呢?究竟錯在哪兒?望著那茫茫的天空,他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