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金陵城楊溥觀貢院 文德橋楊沐救小青

八月二十九是鄉試放榜之日。淩晨寅時不到,桂園客棧的楊文憲就早早起來叫醒了楊溥、鄭鎬、管琇、高思忠、楊進和何遠,吩咐他們快快起來去布政使司衙門觀榜。他們隨即起床梳洗,隻有楊溥和管琇睡在**遲遲不肯起來。楊文憲關切地走到床前問道:“你們怎麽了,沒有病著吧?”

那管琇一向快語,他翻身坐了起來道:“楊大伯,這觀榜我就不去了,我有自知之明,此科我是名落孫山,要觀榜隻有來科了。”

那楊溥自考後一直心情不好,為自己未能盡情發揮而懊悔。他對父親道:“這觀榜我也不去了,雖能忝列榜上,料難題名榜首,去了也赧顏汗下,還是不去的好。”

“不必如此,”楊文憲見管琇和兒子頗為憂鬱,連忙安慰道,“勝敗乃兵家常事,管賢侄不必以此為念!題名先後均為舉人,無礙大雅,澹庵也不必耿耿於懷,都起來一同去觀榜吧。”

鄭鎬眾人也在一旁極力寬慰,楊溥、管琇也隻好勉強起來,略為洗漱,便同眾人隨著楊文憲前往布政使司衙門觀榜去了。

來到湖廣布政使司衙門前的時候,譙樓上剛剛敲過四更。此時衙門前已是人頭攢動,許多人手裏舉著燈籠,轅門外燈火明亮,大家都翹首北望,焦急不安地等待著放榜。

過了半個時辰,東北貢院方向傳來了三聲炮響,等候放榜的人群一陣**,那是貢院開門恭送鄉榜的禮炮,桂榜即將來臨了!

觀榜的人們從四麵八方擁來,這一千多名考生及其家屬,數千名看熱鬧的百姓齊聚衙門,數不清的燈籠高高舉起,真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來了,來了!”不知是誰高聲喊了起來。大家扭頭望去,隻見東北方向沿江大街上吹吹打打來了一隊人馬:一班舉著“迴避”“肅靜”牌子的執事過後,便是八個大漢抬著用紅綢紮成的彩亭,彩亭中放著一卷黃色的鄉榜,接著是一隊吹打樂隊,再接著是騎著高頭大馬的湖廣布政使司李原、按察使司彭敬、都指揮使司傅忠、主考官胡儼等人。

八抬彩亭來到布政使司衙門前,又是三聲炮響,布政使李原下馬上前從彩車上取下黃卷交給執事官,執事官高聲唱道:“放榜啦——”

待鄉榜貼定,人們便擁了上去,爭先恐後尋找自己的名字。怕人們擁擠踩壓,隻聽那執事官站在高處大聲對人群道:“大家少安毋躁,不要擁擠,待我給各位唱名道喜。”

說完,隻聽他高聲唱道:“建文元年己卯科湖廣鄉試榜,中式舉人一百零八人,第一名,楊溥,荊州府石首縣學廩生。”

“什麽,第一名楊溥?”管琇聽了驚喜得跳了起來。他正要擠上前去看個清楚,隻聽那執事官接著唱道,“第二名,盧文政,黃州府黃岡縣廩生;第三名,毛俊,長沙府湘潭縣廩生;第四名,何聰,荊州府監利縣學增生……”

那執事官緩緩地唱著,榜前人們靜靜地聽著,誰都不便相互道喜,直等那執事一名一名唱了下去。真是文星閃耀,鄭鎬中的是第十五名,高思忠是三十二名,楊進是五十三名,王量是七十八名,何遠是八十六名,石首七人赴考竟中了六人,隻有管琇一人無名!那公安的卿壽、監利的何聰也都榜上有名,荊州府的其他州縣也有人上榜,隻有江陵、枝江無人中式。

待那執事官把中式舉人一百零八人的題名唱完,人群中爆發出一片道喜聲!

那楊文憲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連忙拉著楊溥、鄭鎬等人,管琇開路,拚命擠到榜前,隻見那黃色的鄉榜上用朱筆赫然寫著“第一名楊溥”幾個大字!

看了桂榜,管琇比自己中了舉還要高興,他轉過身來,一把抱住楊溥,對眾人高聲叫道:“石首楊溥奪了解元啦!”

鄭鎬等人也一齊道賀,楊溥激動得流出了眼淚。

原來八月初九頭場考試那天,因為精神困頓,再加上午睡耽誤了時辰,來不及仔細潤色,楊溥的首藝寫得樸實無華,辭藻不及盧文政,但卻恰好歪打正著,被主考官胡儼拔為頭籌了!

望著鄉榜,再望了望兒子,楊文憲不由得笑在眉頭喜在心,他把手一揮,對眾人道:“今日老夫犒勞你們,到聚魁樓喝酒去!”

人逢喜事精神爽,鄉試奪魁後的三四個月很快便過去了。隨著會試日子的臨近,楊家大院所有人的心情不約而同地逐漸擔心起來:楊溥要上京趕考了,能金榜題名麽?

建文二年正月初一那天,楊溥和妻子高碧玉早早起來,抱著將近兩歲的兒子楊暾給父親楊文憲、母親詹月蘭以及前輩們拜過年,便一頭紮進書房研讀《書經》去了。

過了正月十五,十六、十七兩天高碧玉為楊溥細心準備行裝,就連他平日愛吃的爆蠶豆也準備了一小袋,以便路上解悶。這石首縣至武昌府八百裏,武昌府至京師應天府一千七百多裏,兩段合計將近二千五百五十裏。雖說路程遙遠,不過全是水路,又沿著長江,順風順水客船日行二百裏,十二三天也就到了。這正月大,楊溥計算了一下,定於正月十八啟程,二月初到達,不反不會誤了考期,還有六七天的機動時間呢。

明日就要動身了,晚飯時楊溥飲罷全家為他置辦的壯行酒,便早早地同高碧玉回到了臥房。那詹老夫人善解人意,預先將孫兒楊暾哄著在自己身邊睡下,好讓楊溥和高碧玉夫妻二人話別。

第二天,楊溥同鄭鎬等人清早起來,辭別親人赴京趕考,二月初一便到了京師,住進了烏衣巷集賢客店。去年八月一同考中舉人的高思忠、楊進、王量、何遠都同楊溥、鄭鎬一起來到了京師。為了長長見識,楊溥把年已二十的楊沐也帶來了。全國本科應試的一千五百餘名舉子也陸續到了京師。按照慣例,禮部會試於二月初九試第一場,之前的二月初四、初五、初六為貢院開放三日,讓應試舉子們熟悉考場,從第七日考試官入闈,貢院內外落鎖封閉,直等二月二十七日放榜才能開放。

二月初四這天吃過早飯,楊溥便同舉子們去參觀貢院,順便也去國子監參觀參觀。住在附近客店的監利舉子何聰、公安舉子卿壽、鬆滋舉子趙迪等人也一同隨來了。

這年正月十一日才是立春,二月初的天氣還有些春寒料峭,有些冷意。楊溥帶著楊沐,同鄭鎬等人走出烏衣巷口的時候,迎麵一陣北風撲來,他把棉衣掩了掩,順著秦淮河向東北方向的國子監和禮部貢院走去。

這京師不愧為六朝古都,人煙稠密,市井輻輳,亭台樓閣,鱗次櫛比。道不完的熱鬧,說不盡的繁華!

自從去年八月鄉試楊溥奪魁後,那何聰對楊溥佩服得五體投地,看見這京師的錦繡氣象,他感歎之餘不由得向楊溥請教道:“這京師現在叫應天府,何以古稱金陵呢?”

沒等楊溥回答,那卿壽就接話道:“金陵、金陵,顧名思義,是不是這裏原先有一座金山?”

“這裏金山倒沒有,隻有一座埋金的山,這與我們荊州還有一段淵源呢。”楊溥含笑說道,“據《太平禦覽》記載,戰國時期楚威王七年,楚威王熊商率兵滅掉了越國,來到此地時見有王氣,因埋金於山以鎮之,所以那山被稱為金陵山,這城邑被稱為金陵。秦始皇三十七年改金陵邑為秣陵邑,東漢建安十七年孫權自京口徙治於此。改秣陵縣為建業縣,築石頭城,金陵山又被稱為鍾山。西晉太康元年改“業”為“鄴”,建興六年因避晉湣帝司馬鄴諱,改建鄴為建康。隨開皇十年並為江寧縣。南唐升元元年改為江寧府。南宋建炎二年改江寧府為建康府。元天曆二年改為集慶路,元至正十六年太祖皇帝改集慶路為應天府,定為都城稱為南京,洪武十一年正月,改南京為京師,京師之名始於此時。”

“原來如此。”楊溥數語將京師沿革說得明明白白,何聰等人十分佩服。

“這金陵自古以來王氣最盛。”楊溥繼續說道,“自東漢建安十七年孫權建都於此,後來的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等六代皆都於此,故稱六朝古都。城中遍布曆代勝跡,我們寓住的這烏衣巷就是金陵城著名的陳跡。”

說起烏衣巷,監利朱瑀隨口吟道:“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對,這是中唐詩人劉禹錫的七絕《烏衣巷》。”楊溥笑道,“正是這首名詩,使晉時的一條街巷竟然名傳千古!”

眾人說說笑笑,走過文德橋,不久便來到了國子監。

這國子監坐落在文德橋東秦淮河的北岸,是一處規模宏大的建築,原是曆代的縣學,明初改為國子監,專供應征而來的學子和會試下第的舉子進學的太學。因為裏麵供有碩大的孔子祀像,人稱孔子廟,俗稱夫子廟,現稱先師廟。門前牆壁上刻有“先師廟始建於宋景祐元年,元大德七年重修,明洪武三十年十月重建”字樣。

望著這一行刻字,楊溥陷入了沉思。站在一旁的鄭鎬輕輕問道:“賢弟在思考什麽?”

楊溥指著那一行刻字道:“鄭兄你看這行字,說夫子廟始建於宋景祐元年,我看有誤。去年我到傅啟讓賢弟家中曾看到有一本書叫《唐鑒類鈔》,上麵記載說江寧縣學宮名曰孔子廟,廟前立有建廟時以記其事的‘孔子廟碑’,上書‘上元年建’字樣,這‘上元’是唐高宗的年號,也就是說唐高宗在位二十五年時修建了孔子廟,比宋景祐元年要早了三百六十年呢!傅啟讓賢弟的祖父傅鼎孫公,元代曾任石首教諭多年,是一位學富五車的宿儒,這本書就是他老人家的藏書,其真實性是毋庸置疑了。”

“這孔廟是何時所建,我們暫且不去查考,隻是學兄沈宗海是不是就在這裏讀書?”石首的王量問道。

“那當然是這裏了!”旁邊的高思忠回答道,“會試落第的舉人都要在這裏繼續讀書,等候吏部選用。沈兄在這裏一晃都三年了。”

“可惜今天在這裏見不到沈兄了。”楊溥不無遺憾地道,“去年朝廷簡拔時,沈兄已被吏部選為寧國府太平縣教諭,今年正月十八元宵節剛過便上任去了。不然,我們在這裏見麵,倒是一件樂事呢!”

轉過夫子廟,沿著秦淮河繼續向東北方向前行,不一會兒大家便來到了本科會試的考場——禮部貢院。

禮部貢院的形製布局與湖廣貢院基本相同,隻是規模宏大一些。貢院門前的照壁上貼著應試舉子號舍席位圖,有不少的舉子正在圍著觀看。在那圖上,楊溥找到了自己的號舍席位:洪字門第一十六號,鄭鎬、朱瑀、卿壽、趙迪等人都分別找到了自己的席號。接著,他們進入貢院分別找到了自己的號舍。

等到他們一同出來的時候已是未時正刻了。這時,貢院門前已是人頭攢動摩肩接踵,應試舉子們都在爭著找席位,看號舍,熟悉考場。

突然,西南聚寶門,也就是南門方向街道上傳來一陣“嘚嘚嘚”的短促馬蹄聲,一名號軍背著包袱、手持“急”字令旗,騎著快馬疾馳而來。那是軍中的報馬,肯定是前方有緊急軍情。看見報馬飛馳而來,舉子們紛紛向兩旁閃開。望著報馬沿秦淮河向東北的皇城馳去,一絲不安隱隱爬上了大家的心頭。

報馬剛過,人們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便紛紛議論開了。

“那報馬肯定是來報告軍情的,聽說燕軍二月初一攻陷了蔚州,前方形勢吃緊呢!”有人在低聲與朋友說話。楊溥仔細一看,原來說話的那位舉子是湖廣漢陽府的田揚,聽他說話的是黃州府的盧文政。那湖廣漢陽府是九省通衢,信息靈通,想必他早就聽到了消息。

“我是前天動身赴京前聽到消息的。”田揚繼續對盧文政道,“聽說燕王朱棣去年七月初五日舉兵反朝,殺死了北平布政使張丙、都指揮使謝貴,很快便占領了薊州,通州、遵化、密雲等地紛紛降燕,燕王兵馬驍勇善戰,所向披靡,長興侯耿炳文、曹國公李景隆率領的官軍根本不是對手。聽說——”

田揚正要說下去,忽聽南門方向又傳來了“嘚嘚嘚”的急促馬蹄聲,二騎飛馳而過。顯然,前方又有緊急軍情上告朝廷。

看著這飛馳的報馬,楊溥的內心充滿了困惑。他不明白,同是洪武皇帝的骨肉,為什麽要互相殘殺?同是朱家的天下,為什麽要你爭我奪?也許是受祖父和父親的影響,楊溥平素特別關注國計民生,一遇朝廷大事和水旱災年,他總是念念不忘。這次朝廷的變故常使他夜不能寐,他為朝廷的舉措深為惋惜。自從建文帝登基以來至今年二月初,皇上采納兵部尚書齊泰和太常卿黃子澄的“削藩”計,先後迫使湘王朱柏自焚而死,將周王朱、齊王朱榑、代王朱桂、岷王朱楩廢為庶人,將遼王朱植囚禁,將寧王朱權削職,這洪武皇帝二十六子,除建文帝父親懿文太子已逝和皇子朱楠早夭外,尚有二十四子,這麽一死四廢一囚一削,一下子除去了七王,骨肉相殘如此之烈,那燕王朱棣也不得不反了!眼看著洪武皇帝辛辛苦苦統一了江山,百姓好不容易盼來的太平盛世,又將遭受戰爭之災了。倘使建文皇帝不采納齊、黃之謀削藩,而是采取親藩之策,也許燕王就不至於反朝,天下就不至於動亂,百姓就不至於兵燹之苦了。想到這裏,楊溥的心頭不覺十分沉重。

“聽說什麽?”站在一旁的鄭鎬拉著楊溥擠到了田揚、盧文政旁邊,悄悄地問道,“是不是前方又有了壞消息?”

“誰說不是!”盧文政接話道,“昨晚聽客店老板私下嘀咕,說是燕軍揮師西掠,進攻山西,大同告急呢!剛才這二騎報馬肯定是來朝廷報告軍情的!”

“還有更壞的消息呢!”站在一旁的長沙舉子毛俊接話道,“我今早又聽說……”

毛俊正要說下去,突然一陣慌亂的馬蹄聲,“嘚嘚嘚”自西南方向傳來,三騎報馬飛馳而過,向皇城方向絕塵而去。

“你看,這報馬又飛來了!”毛俊望著遠去的快馬,憂心忡忡道:“我今早又聽說燕軍已經擁軍南下,保定知府雒僉已經獻城投降了。”

“果真如此的話,那問題就大了。”襄陽舉子嚴鐸在一旁憂慮道,“那保定府是北平通往中原的要地,保定一降,整個北平布政使司也就歸了燕王。北平一失,山東、河南則難保,燕軍驅兵南下,京師也就危險了。”

“誰說不是呢!”站在一旁的石首舉子高思忠接話道,“好好的一個朝廷,竟讓什麽削藩給弄糟了。”

聽了高思忠的議論,楊溥不由得深深歎息道:“這皇上登基時日未久便骨肉相殘,怎能不激起事變?要是當初采取親藩之策就好了。”

楊溥話猶未了,隻聽旁邊一位身材矮小麵黑體瘦,左額上有一塊銅錢大青色胎記的舉子板著麵孔沉沉地說道:“仁兄此言,在下實在不敢苟同!”

聽見有人當麵指斥,楊溥吃了一驚,連忙拱手施禮道:“不知仁兄高姓大名,貴籍何處?適才所言,小弟願聞其詳。”

隻見那人淡淡還了一禮說道:“在下姓王名艮,字敬業,江西吉安府吉水縣人氏。”

聽說那人是王艮,楊溥連忙整衣施禮道:“原來是江西鄉試解元王艮仁兄,小弟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失敬失敬!”

王艮見楊溥彬彬有禮,也連忙回了一禮,然後說道:“剛才聞聽仁兄親藩之論,愚以為有不當之處,當今皇上乃懿文太子長子,洪武皇爺親封的皇太孫,懿文太子不幸早歿,由當今皇上承繼大統實屬禮教所定名正言順,任何人圖謀不軌,實為大逆不道,天下臣民均可起而攻之,得而誅之,豈可以骨肉之情而親藩哉?似周王、齊王、湘王、代王、岷王這等不法之藩和燕王這等亂臣賊王,早就應該削藩。不然,何以養虎為患,致有今日之變?”

聽了王艮的一番議論,楊溥覺得他貌相醜陋,但心胸光明,忠正耿直,是一位正人君子,不由得生了幾分敬意,連忙拱手道:“王兄高論,自有道理,但小弟認為封王立藩乃洪武皇帝所為,亦是欽命,且從洪武三年分封以來已有近三十年;小弟也曾聽說周、齊、湘、代、岷諸王在先帝時多有不法之事,何以先帝有生之年不削藩,也未曾聽說有藩王謀逆呢?”

“那是懾於先帝的威權!”王艮尚未答話,旁邊的一位舉子聲洪嗓大地接話道。他對楊溥望了望,把頭一揚,“請問仁兄高姓大名,哪裏人氏?”

楊溥定睛一看,隻見這人年紀略比自己大一二歲,麵皮白細,身材頎長,風度翩翩,儀表堂堂,看起來是一位人物,隻是有些傲慢失禮。見問到自己,他連忙拱手回答道:“在下姓楊名溥,字弘濟,號澹庵,湖廣荊州府石首縣人氏。敢問仁兄尊姓大名,何處人氏?”

那人見問,並未即刻作答,隻是驚愕地凝視著楊溥。站在旁邊的王艮聽說是楊溥,連忙整衣施禮道:“幸會,幸會,不意竟是湖廣解元楊溥仁兄,適才言語不周衝撞之處,尚望仁兄見諒!”

說完,王艮轉過身來指著剛才那人和旁邊另一人說道:“這位是在下的同鄉姓胡名廣,字光大;那位也是江西吉安吉水人,姓李名貫,字習之。”

“失敬,失敬!”聽說那二人是胡廣和李貫,楊溥連忙與二人見禮,“原來三位就是文名遠播的吉水三才子,江西鄉試三鼎甲啊!”

那胡廣聽說麵前這人是湖廣解元楊溥,又見他氣宇軒昂,而且禮數周詳,驚愕之餘不由得傲慢之氣收斂了幾分。他拱手向楊溥施了一禮道:“剛才楊兄說到削藩之事似有異議之意,那是楊兄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看這藩王個個擁兵自重,多行不法,先帝在時懾於威權不敢橫行。今皇上初登大寶,便個個覬覦九鼎,是可忍孰不可忍!尤其是這燕王,身為皇上的嫡親四叔,竟然公開起兵反朝,兵戎相逼,危及宗廟,真乃天地震怒,人神共憤!隻可惜我等係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不能衝鋒陷陣,捍衛朝廷,但我等飽讀詩書,深明大義,既為建文之臣,自當盡忠於皇上,這藩王是斷斷不可寬宥的,該斥,該削,該廢!”

那胡廣一席話說得大義凜然,慷慨激昂,似乎對朝廷無限忠誠。周圍的人不由得肅然起敬,紛紛投來敬佩的目光。他臉上也隱隱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喜色,有些洋洋自得了!

聽罷胡廣的高論,楊溥明白在指斥藩王的同時,也在指責自己不明是非不忠於朝廷。在這街坊鬧市之中、魚龍混雜之所,不便與之爭辯駁論。他望著胡廣,微微一笑道:“胡兄不愧是江西鄉試亞魁,一番宏論,侃侃而談,自是至論之言。隻是我們讀書人以天下蒼生為重,百姓安樂,國家富強,方是我等孜孜以求的目標。為臣子的理應為君王運籌帷幄治國安邦,調羹釀醴,協陰和陽,這方是為臣的正道。誰也不願看到烽火連天,黎民流離吧?況且當今皇上正值弱冠,羽毛未豐,即使有削藩之議,理應三思而行啊!”

“說得好,說得好!”未等胡廣答話,楊溥背後轉過一人接話道,“楊溥仁兄所論極富遠見卓識,不愧為國家棟梁之材。”說完,這人自我介紹道,“在下姓楊名子榮,字勉仁,福建建寧府建安人。”

楊溥一看,隻見那楊子榮年紀與自己相仿,個子不高,身材結實,麵容圓潤,目光炯炯,堅毅鎮定,顯得十分精幹,他連忙拱手施禮道:“承蒙仁兄謬獎,小弟慚愧!”

那楊子榮向楊溥還了一禮,接著道:“孫子雲:‘知可以戰與不可戰者勝。’不能知己知彼者,豈能勝乎?”

“楊溥仁兄說得有道理!”王艮身後的一位舉子也接話道,“為臣子的應該以安邦治國為己任,似這等把國家搞得幹戈四起的,確失為臣之道!”

“原來是金兄!”王艮回頭一看,連忙施禮,然後他回過身來向大家介紹道,“這位仁兄姓金名善,字幼孜,江西臨江府新淦縣人。”

金幼孜正待與眾人見禮,隻見旁邊擠過來一人插話道:“各位仁兄說的都有道理,都對,也都不完全對,我看還是恪守夫子所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則國泰民安了。”

王艮一見,忙抱拳笑道:“吳溥兄別來無恙!”經王艮一介紹,原來這位舉子也來自江西,是吉安府廬陵人。廬陵在吉水之南,山水相連,地土相鄰,他鄉遇故知,王艮、吳溥等人顯得格外親熱。

“我看如夫子所言君君、臣臣未必就能國泰民安!”眾人正在寒暄,忽然旁邊一人插話道,“伊尹公曾言‘德唯治,否德亂’,隻可惜當今皇上年甫弱冠啊!”說罷,那人長長地歎息了一聲。

眾人一看,都麵麵相覷,顯然大家都不認識他。楊溥拱手問道:“敢問仁兄台甫?”

隻見那人年紀約小一些,頭上已生出絲絲白發,但顯得十分清秀。他連忙拱手回禮道:“小弟姓胡名瀅,字源潔,常州府武進人氏。適才聽各位仁兄談論國事不揣冒昧,摻和了幾句,實在是唐突得很啊!”

楊溥聽罷,正要道個幸會,不料站在王艮身旁一直沒有說話的李貫,突然用手向東指了指,隨即擺手低聲道:“那邊來了幾個軍爺,說不定是錦衣衛一類的人。這親藩、削藩、斥藩都是國家大事,隨便議論怕是不妥,大家快散了吧!”說罷,他拉著王艮、胡廣慌慌張張擠開人群走了。

看起來這李貫膽小怕事,不像大丈夫敢說敢為,楊溥也不屑計較。見王艮等人走了,他也拱手向眾人道:“我等今日幸會,實乃三生有幸,好在我們同科應試,來日方長,今日就此別過吧!”說完,他向楊子榮、金幼孜、吳溥、胡瀅等人道別,然後帶著湖廣的幾位舉子回頭向烏衣巷走去。

轉過夫子廟,便來到了文德橋頭。那文德橋橫跨秦淮河上,橋西沿河便是著名的勾欄瓦舍煙花柳巷,繁華熱鬧天下第一。那文德橋東頭許多人圍成一圈,似乎在看什麽熱鬧,楊溥等人一時好奇也擠了進去。隻見那橋頭欄杆旁躺著一位年四十多歲的婦人,衣衫襤褸,渾身瑟縮,似乎病得不輕;旁邊跪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雖然麵黃肌瘦、衣裳破舊,但麵目姣好,蓬垢中透著清秀。她麵前鋪著一張紙,頂頭大寫著“求助”二字,下麵數行小字,大意是小女子司馬青係廣平府清河縣人氏,數月前同母親到京師尋親不遇,流落街頭。現母親病重無錢醫治,乞求過路君子施舍一二,好救母親一命。

楊溥看罷,正要叫楊沐掏些錢鈔施舍,忽見人群中鑽出一個穿著玉色長衫,寬袖皂緣,軟巾垂帶的年輕人,一看便知是一位應試舉子。

“這小妞長得俊!”那人走上前去,托起小姑娘的下巴左看看右瞧瞧,還在她的腮幫上捏了一把,對周圍幾個舉子**笑道,“把她帶回家去稍加**便是一位天仙似的美人,抱在懷裏那可是豔福不淺啊!”

那人周圍的幾個舉子一聽,都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小姑娘滿麵緋紅低著頭暗自流淚。其中一個舉子指著小姑娘對那人笑道:“枚公子何不將這小妞買下,會試期間正好解悶呢?”

那枚公子浪笑著回答道:“看見這鮮花一般的人兒,未必朱兄你不心動?不如我們共同將她買下,共同消遣如何?”

這姓枚的和姓朱的舉子在大庭廣眾之中如此輕佻,引起了圍觀人群的一陣**,有人在嘻嘻哈哈隨聲附和,有人卻在憤憤不平議論。楊溥正要上前解救那小姑娘,隻見那枚公子的身後轉過一個書童,走上前去捏了捏小姑娘的臉蛋嬉皮笑臉道:“美人兒你運氣來了,我家枚青少爺是浙江嘉興府嘉興縣枚老爺的公子,誰不知道我家公子憐香惜玉?朱恒公子也是嘉興縣的富豪之家,你跟了他們算是到了天堂了,來吧!”說著那書童伸手抓住小姑娘的胳膊便拉扯起來,嚇得司馬青嗚嗚哭泣起來。

“住手,不得無禮!”楊溥尚未發話,他身後的楊沐突然衝了上去,劈手擋開了那個書童,橫眉怒目大聲喝道,“人家隻是求助,並未說要賣身,乘人之危做什麽!”

“大膽!”那書童也不示弱,指著楊沐的鼻子罵道,“哪裏來的野小子,敢管我枚家的閑事!”話音未了,那書童抬起右臂,照著楊沐的胸前就是一拳,打得他猝不及防,身子閃了一閃,幾乎跌倒,不由得後退了幾步。

“打得好,打得好!”那枚青站在一旁拍手叫好,“枚三,給我狠狠地打,好好教訓教訓這野小子!”

“枚三狠狠地打!看這小子還敢不敢撒野!”旁邊的朱恒也手舞足蹈地慫恿著。

見主人一旁助威,那枚三狗仗人勢,跳起來又是一拳向楊沐打去。

那楊沐自從洪武十三年被楊政老太爺收養之後,就一直由楊溥母親詹夫人撫養,長大後也曾入學讀書,但他不是讀書的料,倒對習武很感興趣。楊文憲隻好把他送到石首東鄉的桃花山吳王廟,拜據稱是道家宗師張三豐弟子的關大海學武。幾年下來,這楊沐讀書雖然未成氣候,倒學得一身武藝,平素十幾個人休想近得他身,去年七月袁琦到石首縣城勾軍,一見麵不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麽?今日見枚青等人輕薄欺人,又見枚三助紂為虐,他不禁怒從心起,決心教訓這夥為非之徒。他見枚三那拳打來,身子往旁邊一閃,右手輕輕一帶,那枚三收勢不住,“撲”的一聲,一個豬拱地趴在了地上,周圍的人群發出了一陣哄笑。

“枚三,給我爬起來再打!”見枚三如此狼狽,那枚青惱羞成怒,指著楊沐狂呼著,朱恒也在一旁極力煽動。

那枚三跌了一跤,心中十分懊惱,又見枚青和朱恒一旁鼓勁,他爬起來不顧一切地用頭向楊沐撞去。

楊沐不慌不忙,待枚三撞到跟前伸手抓住他的衣領,一個順風旋螺,滴溜溜地把枚三轉了二三個圈,旋得他暈頭轉向。不等枚三站定,楊沐掄起手來叉開五指“啪、啪”給了他兩個響亮的耳光,打得枚三眼冒金星,左右搖晃,一個趔趄仰麵朝天摔倒了。

楊沐的這幾個動作做得幹淨利落,快如疾風,人們還沒有看清楚是怎麽回事,枚三便摔倒了。人群中不禁響起一片喝彩:“好身手!”

楊沐跨前一步,一腳將枚三胸前踏住,舉起拳頭便要打下。

“四弟且慢!”見楊沐舉拳還要打,楊溥連忙站了出來,“不要傷他,隻要他知錯就行了!”

“你下次還欺負人不?”見楊溥出麵製止,楊沐便將拳頭停在了空中,腳下緊了一緊大聲喝問道。

“好漢饒命,好漢饒命!”那枚三經這麽一折騰,知道楊沐厲害,那楊沐腳下一用勁,他便覺得胸悶氣短,早已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求饒道,“小的下次再也不敢了。”

看見楊沐如此身手,三下兩下便把枚三放倒了,那旁邊一直鼓噪的枚青和朱恒也驚呆了,兩人癡癡地待在那兒一動不動。

“慫恿下人打人就是二位的不對了!”楊溥走上前來對枚青和朱恒說道,“二位既是應試舉子,肯定是飽讀聖賢之書,且不聞古人雲‘君子動則是禮,行則思義,不為利回,不為義疚。’今見孤兒寡母,落難街頭,二位不但不施援手,反而乘人之危淩辱猥褻,實在是有辱斯文。這小子仗勢欺人,動輒拳腳相加,可惡至極。二位身為主人,不但不嚴加管教,反而唆使慫恿他為非作歹,實在有悖道義。我輩實為君等不齒!請二位下不為例,帶上這小子去吧!”

“說得好,說得好,這夥人恃強淩弱太不應該了!”

“這不是君子所為,簡直是一群潑皮無賴!”

“打,狠狠地打!給這夥惡人長記性!”

見楊溥說得在理,又見周圍人群責難洶洶,那枚青、朱恒又氣又急,抓耳撓腮。他們平素在鄉裏橫行無忌,哪裏受過這等羞辱?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實在理虧,百般辯解也是無話可說。再看那一身武藝的年輕人,揮臂握拳虎視眈眈,說不定他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可是這口氣如何忍得下來?這事傳出去了今後還如何做人?

正在枚青和朱恒不知所措的時候,他們身後又有一個年紀稍大一些的舉子站出來道:“這位仁兄說話也太尖刻了一些,什麽‘有辱斯文’,什麽‘有悖道義’,沒有這麽嚴重吧?枚公子和朱公子隻不過逢場作戲與這小妞開個玩笑,有什麽不妥?”

“對,王斌兄說得對!”枚青見有人為他們說話,立即膽壯如牛,“我們不過是開開玩笑,有什麽不對?你敢把我怎樣?”

見那枚青不知悔改,周圍的人群立即炸開了鍋:“人人都有姐和妹,有這麽開玩笑的麽?”

“個個都有落難的時候,有這麽乘人之危的麽?”

“無賴,恬不知恥,把他們扭到應天府衙門去!”

看見犯了眾怒,那枚青的囂張氣焰稍稍收斂了一些。他正要說話,忽見旁邊又有一位舉子站了出來大聲說道:“諸位少安毋躁,聽我說幾句!適才這位仁兄所言很有道理,枚兄與朱兄過於輕佻,實在不妥,我在這裏代為道歉了。不過,我們都是來參加會試的舉子,若為此事耽誤了考試那就得不償失了,諸位見諒!枚兄、朱兄、王兄我們走吧!”

看見有人解了圍,枚青、朱恒也就不再說話。那枚青指著還躺在地下的枚三狠狠地罵道:“沒用的東西,還不快走!”

楊溥見狀,也不再說什麽,隻是招呼楊沐道:“饒了這小子吧!”

“滾!”楊沐把腳一鬆,那枚三爬起來就從人縫中鑽出去溜煙似的跑了。

那枚青走了幾步又轉回身來瞪著楊溥道:“剛才是李默大哥勸和,我們就此罷了。不過,我想知道尊兄和這位小哥高姓大名!”

見這枚青一副十足的小人模樣,楊溥莞爾一笑道:“在下姓楊名溥,湖廣荊州府石首縣人氏。這是我的四弟楊沐。《尚書》雲:‘天作孽,不可逭’。勸君好自為之吧!”

“楊溥、楊沐,在下記下了,後會有期!”那枚青把手一拱,悻悻地跟著李默、王斌和朱恒走了。

“四弟,拿二十貫鈔給這位小姑娘的娘治病吧!”楊溥吩咐楊沐拿錢,轉過身來對那小姑娘道,“司馬姑娘不必憂愁,趕快去給母親治病。如果還有難處,可到烏衣巷的集賢客店找我。”

楊沐從懷裏掏出一遝“大明寶鈔”數出二十張一貫的鈔票塞到司馬青的手裏,柔聲說道:“小青姑娘收下,這是我家少爺的一番心意。”

看見楊溥慷慨解囊,同行的鄭鎬、朱瑀、卿壽等人也紛紛掏出鈔票塞給司馬青,大幫小湊,一會兒那司馬青手中的鈔票竟有了一大摞,估計至少有五十貫。

“謝謝各位恩公,謝謝各位恩公!”那司馬姑娘一邊流淚,一邊給眾人磕頭。那病著的婦人也艱難地爬了起來,向眾人磕頭道,“各位舉子老爺、各位大爺的恩德,我們母女永世不忘!”

末了,那司馬姑娘膝行幾步拉著楊沐的手道:“謝謝大哥的救命之恩,小女子終生記在心裏了!”

見司馬青姑娘如此真誠,慌得楊沐連忙伸手把她拉了起來,不好意思地安慰道:“小青姑娘快給母親治病去吧。”

那司馬青同母親一道收拾好東西,千恩萬謝地跨過文德橋向西去了。

看見楊沐如此身手,又是如此善良,朱瑀不禁豎起大拇指稱讚道:“真是強將手下無弱兵,澹庵兄名冠一時,就連楊沐兄弟也是這般了得,你們楊家真是了不起!”

“像楊沐這樣俠肝義膽的弟兄,澹庵兄楊府還有幾十個呢!”一旁的高思忠讚歎道,“澹庵兄的祖父楊老太爺義薄雲天,收養了數十個瀕臨絕境的孩子,長大後還讓他們認祖歸宗呢!”

說罷,大家邊走邊聊,不一會兒,眾人便回到了烏衣巷集賢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