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叔牙肅目斥白公 夷吾謀國先綢繆

齊國的街市,是天下最繁華的街市,萬物俱備。可是每一件物品,都須以銅錢換之。有銅錢就有萬物,無銅錢則一物也難得到。齊人為了多得銅錢,不肯放過任何一天,哪怕那一天正是桃紅柳綠,鶯啼燕舞。“**奔”之會已成為遙遠的夢,隻會在午夜裏悄然進入沉睡的齊人心中。

齊人已學會了像魯人那樣嘲笑山中的蠻夷之族——他們居然男女不分,春天裏相互引誘**,形同禽獸。漸漸地,在列國眼中,齊國也儼然成了禮儀之邦。隻是在這個新生成的禮儀之邦裏,有著別國少見的新鮮之處——女閭。

當初管仲想著臨淄城中有三百處女閭便已足夠,而今臨淄城中的女閭已過五百之數,齊人尚嫌太少。女閭是齊國男人也是列國男人魂銷夢斷的地方,但是進到女閭中,一樣要拿出銅錢來。許多齊國男人奔忙無數天後,才能走進女閭一次。然而有許多人一天也不用奔忙,卻可以日日走進女閭。這些人中有坐食祖祿的公室子弟,有代代高官的豪門世家,有閑居優哉的各國使者,有世襲封邑的功勳之族,有商賈巨富,亦有策士酒徒……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堂堂的齊國之君也走進了女閭中。

幾年下來,女閭已分出了高低上下之別。上者,居於幽靜的後街,雕欄朱戶,漆屏玉階,巷曲院深。非高車駟馬之客,不出來相迎。下者,居於鬧市,油頭粉麵,插花招搖倚門而待,與販夫走卒討價還價,吵鬧不休。

齊桓公和那些公室子弟們一樣,都喜歡走進藏在深巷之中的女閭。每一次走進女閭,總有一雙玉璧或是十鎰黃金送到女閭的主人手中。這等豪富的闊客,縱然是深藏在後街,識盡繁華的女閭主人,也是很少見到。於是,齊桓公受到的招待也是超乎尋常,使他每一次都能滿意而歸。當然,沒有一處女閭知道這豪富的闊客就是當今國君。齊桓公每次前往女閭,都是先趕到豎刁府中,接著又趕到易牙府中,然後才從後門登上高車,馳向深巷之中。

豎刁已代替牛滾兒,成為齊桓公最親信的太監。齊桓公並依照往例,給了豎刁一個中大夫的名號,讓他可以在宮外開府居住。易牙不僅善庖,也能宰殺牲畜,頗有臂力,便代替西門威做了齊桓公的隨身護衛。為了出入方便,齊桓公也給了他一個下大夫的名號,賜給一區府第。

有了豎刁、易牙二人,齊桓公尋歡作樂就似如魚得水一般暢快滿意。豎刁極善尋找美女,總能不斷給齊桓公一個驚喜。而易牙諸般本事俱全,除充作護衛,又能禦車,又能知列國之語,又能知鬼神之事,使齊桓公從無寂寞之感。

這天,豎刁又訪出一個遠從秦國來到的美人,居於葛門女閭。秦國地處極西之地。齊國向來少有秦人,更少有秦國的美人。齊桓公聞聽大喜,立即換裝趕到豎刁府中,再來到易牙府中,然後驅車直奔葛門女閭。

女閭一般以主人之姓名之,姓葛者曰葛門,姓媯者曰媯門。有時幾處女閭為同姓,便分左右上下而別之,如左葛門、右葛門等等。那秦國美女所居之地隻有一處葛門,很容易找到。依管仲定下的律令,女閭主人大多是齊國陣亡士卒的妻子,在軍中名簡上留有姓名,遇事可直入官府求見。給予女閭主人這等權力,為的是女閭能受到官府保護,免受強徒之欺。

葛門主人迎出門外,見到齊桓公就眉開眼笑,一揖到底,口稱:“老奴見過白公。”

齊桓公遊於女閭中,自稱為白公,並稱祖上為齊之功臣,世享食邑,其父又為大賈,廣有錢財。一來二去,白公的豪富之名,已廣傳於女閭之中。這座葛門女閭齊桓公已不是第一次來到,隻對主人略為點了點頭,便昂然而入。

女閭的內堂上陳設豪華,豔若雲霞般的簾幕低垂,明若玉石般的漆案繪著五彩花紋。一位修長的美人從簾幕後走過來,對著齊桓公盈盈一拜。齊桓公定睛望去,頓時癡了,愣愣站著,忘了回禮。他一生見過的美人可謂多矣,但這秦國美人的美麗仍是大大出乎他的想象。秦國美人極白,肌膚猶如冰玉。長眉明眸,睫毛濃密,鼻梁高挺,整個人宛若石雕一般棱角分明。

“老爺,美人在行禮呢。”豎刁輕輕拉了一下齊桓公的衣袖,提醒道。他並不想到女閭中來,每來一次,他就如同讓人以利刃刺了一下,痛徹入骨。齊國每一個男人,乃至天下每一個男人都能來此女閭中尋歡作樂,唯獨他不能。可是豎刁又不能不到這女閭中來,他隻有如此,才能牢牢保住君寵。

僅僅靠哄好衛姬,遠遠不夠。齊桓公素來喜新厭舊,衛姬縱然媚術過人,也難以使齊桓公將後宮寵愛集於一身。與其讓主公自己去找美人,不若我來替他尋找,這樣主公就一刻也離不開我了。豎刁想著,盡舍錢財,買通各處女閭主人,為他搜尋美人,一旦得手,便速速報知,然後他再想法將齊桓公引往這女閭。

女閭主人因此能大得黃金,反過來要以錢財回贈豎刁,對豎刁奉承不已。而豎刁也因此大得齊桓公歡心,從前連做個小小的下士都做不到,如今居然一步登天,做了中大夫。可是一個中大夫又豈能補償豎刁付出的代價?豎刁渴望著盡快執掌朝政。但是齊桓公卻不願與豎刁議論朝政,說朝政大事自有仲父去管,他豎刁隻需盡力尋找美人,便是恪盡職守了。

豎刁無可奈何,隻得拚命地多尋美人,拚命地將齊桓公引進女閭。這樣,齊桓公就會愈來愈疏遠鮑叔牙和管仲,愈來愈親近他豎刁。長此下去,他終有一天會取代管仲,獨掌朝政。

在豎刁的提醒下,齊桓公才記起了身在何處,慌忙向那秦國美人還禮。秦國美人輕舒長袖,殷勤招呼客人坐下,儀態既莊重又大方,既嫵媚又不妖豔。侍女們無聲地走過來,獻上茶酒。齊桓公坐在主位上,豎刁、易牙兩旁陪坐,秦國美女則坐在對麵的客位上。

能居住在上等女閭中的美女,均多才多藝,不僅精通歌舞,也善彈琴鼓瑟。天下最流行的是鄭、衛樂舞,秦地樂舞較少傳入中原,更少在齊國出現。

“小姐如此美麗,樂技一定不凡。聽說秦女善箏,小姐可否為在下彈上一曲?”齊桓公緊盯著秦國美女說道。

秦國美女嫣然一笑,說:“秦地之俗,彈箏必歌。”

“如此甚好,就請小姐彈而歌之。”齊桓公興奮地說道。

秦國美女讓侍女端上箏來,玉指彈撥,吟唱起來: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遊從之

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

白露未晞

所謂伊人

在水之湄

溯洄從之

道阻且躋

溯遊從之

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

白露未已

所謂伊人

在水之涘

溯洄從之

道阻且右

溯遊從之

宛在水中沚

聽慣了鄭、衛軟語的齊桓公恰似在久陰之後忽然逢到晴天,心頭頓時清爽無比。他忍不住大聲讚頌起來:“好,好!人美,歌美,箏也彈得好聽。在下今日方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大開了眼界。”如此一個絕色美人,卻流落在這女閭中,實在是可惜。他邊說邊在心裏想著。

“身為弱女,也隻能以此娛人而已。”聽了齊桓公的讚頌,秦國女子並未露出高興之色,隻淡然說了一句。

“秦為西方大國,族支甚多,不知小姐出自何族?”齊桓公問。

“小女子乃……乃為嬴氏。”秦國美人猶疑了一下才回答道。

“啊,嬴氏,秦國之公族也。小姐既然身為公族之女,如何……”齊桓公話說半截,又咽了回去。他本來要問——小姐既然身為公族之女,如何流落至此?但他的這一句話實屬多餘——列國外有爭戰,內有逆亂,無休無止,不僅是公室之女,連諸侯之女,也常常流落到了下賤之處。假若他此刻為哪個逆臣所弑,兒子必被斬殺,女兒必被抄沒為奴。列國國君為逆臣所弑者,多為昏暴之君,我可絕不能成為一個昏暴之君啊。齊桓公想到此處,隻覺席上陡地生出刺來,讓他無法安坐。

他既然不想成為昏暴之君,卻為何來到了這女閭之中?身為國君,如此率性胡為,雖算不上昏暴,卻也逃不過荒**無恥四字。管仲言,禮、義、廉、恥,國之本也,國本不張,勢必滅亡。又言,民貴乎守禮,卒貴乎守義,士貴乎守廉,君貴乎守恥。如今齊國百姓大多信守禮法,兵卒也稱得上守義,士大夫也能守廉,唯獨他這個國君,卻不能守恥。齊桓公欲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女閭,但他偏偏又站不起來。美色當前,他又怎能輕易放過?何況這美色又的確絕佳,前所未見。

“老爺,這秦國的嬴氏,曾有神鬼相助之事。”易牙見齊桓公神情不定,有起身離去之意,忙說道。他自然是和豎刁一樣,希望齊桓公能夠天天來到女閭之中。這樣,他和豎刁永遠都是齊桓公最親近的人。對於豎刁是中大夫,而他隻是下大夫,易牙心中酸溜溜的很不舒服。

不行,現在主公看重豎刁遠勝於我,長此下去,我若得罪了豎刁,豈不是會輕易地讓他給除掉了。我必須讓主公相信我更甚於相信豎刁,隻是該用何法才能使主公更相信我呢?

豎刁閹割了自己,這才贏得了主公的完會信任。難道我也要閹割了自己?不,不!我沒有必要這麽做,就算我這麽做了,也落在了豎刁的後麵,無法壓倒豎刁。我該用什麽辦法來壓倒豎刁,讓主公更信任我呢?許多時候,易牙都在苦思不止,揣摩著齊桓公的一言一行。

“哦,嬴氏如何得到鬼神相助?”齊桓公大感興趣地問著。近來齊桓公非常喜歡聽人談論鬼神之事,常常找來許多方術之士入宮詢問。

“嬴氏先祖有一名叫作蜚廉的人,曾在紂王朝中為官。武王伐紂之時,蜚廉正出使北方,等他回國,紂王已亡。蜚廉就在山頂築壇,向紂王的亡靈告知出使之事。正挖土築壇時,挖出一個石棺,上麵刻有銘文,說蜚廉謀事至忠,不因國亡不敬君父,遂賜以石棺,以光大其家族。”易牙道。

“難怪秦伯會稱雄於西方,原來早有鬼神預言其興啊。”齊桓公點著頭,話鋒一轉,問那秦國美女,“聽說秦地有白狄之族,其族中女子膚白如玉,有的還是碧眼金發,此事是否不虛?”齊國雖被公認為霸主,可以號令天下諸侯。但實際上,秦、晉、楚這等強國,根本不會聽從齊國的號令。為此齊桓公很不痛快,不願聽人多談此三國之事。

“小女子之母,便是白狄之族。”秦國美女回答道。

“啊,難怪……難怪小姐美豔如此。”齊桓公恍然大悟道,又問,“秦伯強於西陲,宮中白狄美女一定極多。”

“白狄之族屢受秦伯侵伐,已漸漸西移,離秦國愈來愈遠。故秦伯宮中,白狄美女亦是不多。”那秦國美女說道。

“哦,如此,甚是可惜,可惜。”齊桓公連連說道。

“其實齊國女子之美,才真正是名聞天下。白公身在花叢之中,反而不覺,豈不更是可惜?”那秦國美女笑道。

“小姐太謙,依在下看來,還是秦國女子最美。”齊桓公道。

“齊國女子之美,並非我一人所知,而是天下俱知,有歌為證。”秦國美女說。

“哦,是何等之歌,請小姐唱來聽聽。”齊桓公笑道。秦國美女又是嫣然一笑,素手輕撫箏弦,彈唱起來:

碩人其頎

衣錦褧衣

齊侯之子

衛侯之妻

東宮之妹

邢侯之姨

譚公維私

手如柔荑

膚如凝脂

領如蝤蠐

齒如瓠犀

螓首蛾眉

巧笑倩兮

美目盼兮

……

“何方妖女,竟敢唱此不敬之曲,辱我齊國公室!”鮑叔牙領著幾個手持短戈的禁卒,突然闖進內堂,厲聲喝道。秦國美人嚇得雙手一抖,咚的一聲拉斷了箏弦。豎刁和易牙更是驚得麵無人色,渾身顫抖起來。齊桓公望著怒氣衝衝的鮑叔牙,臉上忽紅忽白,神情尷尬。

秦國美女所唱的乃是一首衛國歌曲,名為《碩人》,敘述的是齊國公主嫁與衛莊公,其美貌驚動了整個衛國,人人爭出家門,求一睹齊國公主的風采,並作歌頌之。管仲曾嚴令各女閭中不得歌唱**曲及有損公室威嚴之曲。但女閭中本為**邪之地,又怎能禁止**曲流傳?既不能禁止**曲,則有損公室威嚴的歌曲,亦不能禁。

依照齊國刑律,大不敬可處為斬首重刑,並不得以物贖罪。那女閭主人聞聽鮑叔牙之語,早驚得跪倒在地,向著鮑叔牙連連磕頭,秦國美女也慌忙跪倒在地。豎刁和易牙對望一眼,隻得同樣跪倒在地。鮑叔牙怒目圓睜,向齊桓公望過去。好像他此時此刻,並不認識眼前的人是齊國國君。

齊桓公自以為他行蹤詭秘,出入女閭無人知曉。但是鮑叔牙常常巡視街市,耳目眾多,早就發覺了齊桓公的不端舉止。他本來立刻要勸諫齊桓公,卻被管仲阻止,隻得裝作毫無所知,任齊桓公率性而為。齊桓公走進女閭,他都要率禁卒在門外不遠處巡遊,以暗中保護國君。開始他還能耐下性子,強把怒意壓在心底。可是近來齊桓公往女閭跑得越來越勤,幾乎日日不斷,使他再也忍耐不住。今天聽到女閭中居然傳出有辱公室的歌曲,鮑叔牙怒氣勃發,立刻帶人衝進了女閭中。

“鮑大夫,白公這廂有禮了。”見鮑叔牙如此,齊桓公心中發虛,隻得拱手行了一禮。

“鮑叔牙見過白公。”鮑叔牙拱手還了一禮。他臉上依然滿是怒意,有意把“白公”二字說得很重。

“鮑大夫,這秦國女子乃初至女閭,不明事理,故誤唱不敬之曲,還請鮑大夫原諒,不要見罪。”齊桓公以謙卑的語氣說著。

“這秦國女子不明事理,難道白公也不明白事理嗎?怎麽能縱容唱此不敬之曲呢?”鮑叔牙厲聲問道。

“這……這,白公知錯。下次絕不敢再來此**邪之地。”齊桓公說著,又拱手向鮑叔牙行了一禮。見到齊桓公如此“誠惶誠恐”,鮑叔牙倒是無法再嚴厲下去。畢竟,齊桓公是堂堂國君,能向他這個臣子賠罪,已是尋常諸侯絕難為之。

“白公為天下所重,若能信守諾言,則鮑叔牙感激不盡。”鮑叔牙說著,彎腰深施一禮,領著禁卒退出了女閭。

“起來,起來,都起來吧。”見鮑叔牙已走出大門,齊桓公懊喪地對眾人揮著手。

高車駛出了深巷,徑直往宮中馳去。齊桓公的行蹤既然已被鮑叔牙察知,就再也沒有掩飾的必要。日當正午,街市上車來車往,人流如河,好不熱鬧。從前齊桓公總要在女閭裏待到月至中天,方肯回宮。

“鮑叔牙才是大不敬,居然像嗬斥百姓一樣嗬斥主公,實在是罪該萬死。”坐在陪乘位子上的豎刁恨恨說道。

“你錯了,鮑叔牙嗬斥的是白公,不是主公。”齊桓公笑著道。其實他在心裏也很惱火鮑叔牙——你就算是要勸諫,也該等到我和那秦國美人盡興歡樂之後,再背後“教訓”我一番才是啊。你這般突然衝來,讓我興致全失,隻怕幾天都提不起精神來。

“主公也太寬厚,以致鮑叔牙和管仲眼裏根本沒有國君,什麽事都是他們二人說了算。”前麵禦車的易牙說道。

“是啊,現在我齊國之人,是隻知道有鮑叔牙和管仲,不知道有國君。”豎刁忙附和著說。

“你們知道什麽?管仲和鮑叔牙就好比是寡人的兩條腿,人沒有腿就無法行走,寡人沒有管仲和鮑叔牙,又豈能稱霸於天下?管仲和鮑叔牙與寡人同體而生,知道管仲和鮑叔牙,即是知道寡人矣。”齊桓公正色說道。他知道豎刁和易牙痛恨管仲、鮑叔牙,因為管仲掌有朝政大權,而鮑叔牙又嫉惡如仇,視豎刁、易牙為小人。

齊桓公倒不以豎刁、易牙為小人,也不以他們痛恨管仲、鮑叔牙為罪。他甚至在內心深處,還很喜歡豎刁、易牙的這種痛恨。因為這種痛恨會使豎刁和易牙對他更為忠心。但是他又決不能讓豎刁、易牙隨意攻擊管仲和鮑叔牙。管鮑二人俱為大才,且又忠心,有這二人,他的霸業才會穩固如山。

“那……那難道主公真的就聽了鮑叔牙的話,不再去女閭了?”豎刁恐懼地問。齊桓公不去女閭,隻怕就要日日去朝堂。齊桓公去朝堂多了,肯定會冷淡他豎刁。

“寡人乃堂堂國君,豈可言而無信。從今以後,不再到女閭去了。”齊桓公決然說道。

“那,那秦國美人,主公就這麽丟了?”豎刁如同挨了一悶棍,愣了半晌,又問道。

齊桓公一笑,說:“你今夜就想個辦法,把那秦國美人弄進宮來。在宮裏,沒人管她唱什麽。我們想怎麽樂,就可以怎麽樂。”

豎刁頓時高興起來,忙說道:“如此美人,又出身高貴,原應留於宮中。”他想,這秦國美人一定會得到主公寵幸,而她又是我弄進宮來的,必對我心生感激,會在主公麵前為我多多美言。

“這位秦國美人隻有一半白狄來曆,便豔麗如此,想那純種的白狄女子,必是妙不可言。”齊桓公神往地說著。

“主公既是喜歡白狄女子,小臣倒願意往秦地去一趟,為主公訪求。”豎刁道。

齊桓公大喜:“你若真能訪得白狄女子,寡人必封你為上大夫。”

“如此,小臣明日便動身,前往秦地。”豎刁說道。秦地遙遠,路途險惡,豎刁並不願去,但這又是個他向主公表示忠心的極好機會,他決不能放棄,讓別人謀得了此等“美差”。

“難得你如此忠心,寡人真乃得人矣。嗯,你先別忙走,查查宮中是誰走漏了消息,讓鮑叔牙知道我們去了女閭。”齊桓公說道。他以為行蹤非常隱秘,鮑叔牙絕不可能察知。他之所以被鮑叔牙堵在了“葛門”內,一定是有人告密。

“好,我一定先把這多嘴的賊人揪出來,然後再去為主公訪求白狄美人。”豎刁眼珠連轉了幾轉,說道。他已立刻在心中查出了賊人——牛滾兒和西門威。自從他擠開牛滾兒和西門威,成為齊桓公最親信的人後,總是擔心牛滾兒和西門威不服,會隨時在齊桓公麵前說他的壞話。齊桓公的話,給了他一個消除對手的好借口。

“主公,還得派人去買燕窩啊,衛娘娘這些時氣色不好,須得九珍湯進補。”易牙好不容易找了個空子說道。眼看豎刁就要成為上大夫了,他嫉妒得心裏都快要冒出火來。

“衛姬這次倒不是想吃九珍湯,而是要吃人肉了。”齊桓公笑著道。他心裏很清楚衛姬為什麽氣色不好——近些時他日日忙於去女閭廝混,很少到衛姬的寢殿去。衛姬孤處空殿,氣色如何能好?

“主公說笑了。聽人講,人肉味酸,並不中吃。”豎刁也笑道。

“說真的,寡人嚐遍天下美味,獨獨未食人肉,倒是一件憾事。”齊桓公笑著說。

啊,主公原來想吃人肉,這倒是我賣弄本事的時候。不過,這人肉從何處得來,還須大費思量。主公何等尊貴,絕不能食死囚之肉。那麽,這人肉該從哪裏弄來呢?易牙想著想著,心中忽然怦怦大跳起來。

鮑叔牙從“葛門”走出,沒有繼續巡視街市,乘車直出西門,來到管仲的別館之前。還未進入館中,琴瑟鼓樂之聲就已傳到了鮑叔牙耳中。鮑叔牙皺著眉,不讓門卒通報,大步向後堂中走去。比起幾年前來,後堂中飾物更為豪奢,地上鋪滿了柔軟而又帶著花紋的羊毯。這種羊毯華夏諸邦很難見到,是極西之地的白狄諸族特產物品。

白狄諸族缺少銅器兵刃,一支長戈便可換到一丈羊毯。這一丈羊毯在華夏諸邦可獲十鎰黃金的厚利,足能買得百支長戈。許多年前,鮑叔牙和管仲曾想遠至極西之地,販賣長戈,終因路途艱險,未能成行。如今管仲這後堂中的羊毯,隻怕非得有百鎰黃金,才能買到。羊毯上正站著一隊美女,翩翩而舞,邊舞邊唱:

有女同車

顏如舜華

將翱將翔

佩玉瓊琚

彼美孟薑

洵美且都

有女同車

顏如舜英

將翱將翔

佩玉將將

彼美孟薑

德音不忘

“鮑叔牙求見仲父大人。”一聲大喝陡地在後堂下響起,猶如晴天一個響雷,驚得眾美人一下子停住了歌舞,愣愣地不知所措。

“啊,是鮑兄來了,請,請坐!”管仲忙站起身,迎至堂前。

“打攪了仲父大人雅興,還請恕罪。”鮑叔牙對著管仲躬身一禮,仍是站在堂前台階上,並不向堂中走去。管仲一笑,揮手讓堂上的美女退了下去。鮑叔牙這才走進堂中,坐在了客席上。

“鮑兄,你今日火氣不小啊。”管仲笑著,讓婧姬獻上茶酒。

“仲父大人,為大臣者,可否無信?”鮑叔牙沉著臉問。

“為一百姓,尚不可無信,何況大臣?”管仲回答道。

“仲父倡行禮儀,欲禁絕**曲,使民知男女有別,尊卑有序。奈何仲父卻日日在館中飲宴不休,**邪之曲聞於門外。莫非仲父不知上梁不正,下梁必歪?仲父如此行徑,可稱信否?”鮑叔牙毫不客氣地說著。

“這……這曲鄭歌並不**邪……”管仲話隻說了半截,又尷尬地縮了回去。這曲鄭歌第一句便是“有女同車”,男女不分,又怎能說是並不**邪呢?

“如今**邪之風,一日甚於一日。富豪之家爭相羅致鄭、衛之女,朝中大夫們也流連女閭之中,不知廉恥為何物。就連主公他也越來越不像話……唉!”鮑叔牙說不下去,長歎了一聲。

“莫非你不聽我相勸,去‘教訓’了主公?”管仲一驚,忙問道。

“何止是‘教訓’?”鮑叔牙把他闖進“葛門”的經過說了一遍。管仲聽了,一時默然無語。

“主公說,他下次不再到女閭中去。我看他這話未必是真,過些天他肯定又會去女閭尋歡作樂。你呀,你當初為什麽要弄出這個女閭來?”鮑叔牙憤憤地說著。

“你錯了。主公決不會在你的麵前失信,他真的不會再去女閭。”管仲道。

“就算主公不去女閭,他……他也會把女閭中那些妖女弄進宮去。”鮑叔牙不服氣地說著。管仲一笑,心裏想,鮑叔牙這句話倒是說得不錯。

“笑,你還笑,長此下去,我齊國不僅霸業難成,且有亡國之禍。”鮑叔牙厲聲道。

“這……你也說得太嚴重了吧。”管仲皺起了眉頭。為女閭之事,他已和鮑叔牙爭吵了好幾次。依鮑叔牙的主張,欲禁絕**聲,首先須把女閭禁絕。管仲總是解釋道,女閭可助國用,若國用不足,霸業不成。但是鮑叔牙已經越來越不相信他的這種解釋。

“你居然說不嚴重。我看你成了仲父之後,把先前的事情都忘了。”鮑叔牙感慨道。

“先前之事,曆曆在目,何曾敢忘。”管仲肅然說道。

“記得那年我們去衛國貿易,至衛國都城朝歌時,你曾長歎說,朝歌本是殷商的故都,如今卻成了一方諸侯的領地。接著你又念了一段武王伐紂的‘牧誓’之詞。我問你,現在你還記得那段‘牧誓’之詞嗎?”鮑叔牙問道。

管仲不答,端起麵前盛滿美酒的玉杯,喝了兩口,然後抬起頭來,朗聲念道:“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婦言是用,昏棄厥肆祀弗答,昏棄厥遺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長,是信是使,是以為大夫卿士。俾暴虐於百姓,以奸宄於商邑。今予發惟恭行天之罰。”這是武王伐紂,率兵進入離商都朝歌七十裏的牧野之時所宣的一段誓言。

“好,念得好!可惜你口中念得,心中卻不記得。”鮑叔牙冷冷說道。

“殷商乃是前朝,其興亡之道,我輩自當深究,豈能忘記?”

“你既然記得,如何對眼前荒**之事無動於衷?殷紂之亡,荒**為其首禍。紂王若不荒**,豈會寵幸婦人妲己?寵幸婦人,必遠君子而親小人。既遠君子,又怎能逃避亡國之禍。今主公日日沉醉聲色,難保不會遇上妲己那樣的婦人。既有妲己那樣的婦人,就少不了禍亂朝政的小人。有小人則君子不存。君子不存,其國必亡!”

“鮑兄差矣,主公雖沉醉聲色,卻並非荒**,至多可稱為好色。”

“好色就是荒**,若不好色,何來荒**?”

“請問鮑兄,文王是否賢主?”

“這還用問嗎?無文王便無周室之昌盛。史官向來是堯、舜、禹、湯、文、武並提。”

“文王好色否?”

“聽史官論之,文王並不好色。”

“鮑兄為史官欺矣。禮者,為尊者諱、為賢者諱。文王縱然好色,史官焉肯記之?然以吾觀之,文王實為好色。”

“你又從何處觀之?”

“史言文王之子共有百人。有子必有女,史官雖未言文王之女共有幾許,然想來亦是不少。請鮑兄試思,文王子女如此眾多,若不好色,能否得之?”

“這……”鮑叔牙認真想了想,隻得說道,“以此觀之,文王確乎好色。”

管仲笑道:“文王好色,而不失為千古賢主。可見好色並無害於霸業。”

“可是主公怎麽能……怎麽能與文王相比呢?主公好色,已近荒**,內宮中的那個衛姬差不多……差不多就是妲己。那豎刁、易牙,專一媚上導**,實為小人。”鮑叔牙著急地說道。

“唉!”管仲歎了一聲,問,“以鮑兄之見,主公若為人臣,是何等之臣?”

鮑叔牙沒想到管仲會如此問,愣了一會,才說道:“主公若為人臣,很難成為一個賢臣。”

“主公資質並不很高,卻有著一樣人所不及的好處。”

“是何好處?”

“知人知己,且能容人。為君者,第一便須大度容人,能容人者,則無事不可為。也隻有知人知己,方能容人。主公知道他並非擅於朝政,所以才會如此信任我等。隻要主公信任臣下,則其跡近荒**,親近一二小人,亦無大害。主公性本剛烈,若非女色使其柔之,他必好大喜功,生出事來,反使你我難以推行軍政大計,誤國誤君也誤己啊。”管仲壓低聲音說道。

“說來說去,你又是如此之論,我算是說不過你。”鮑叔牙氣惱地說道。當初他發現齊桓公進出女閭之時,立刻就要加以勸諫,被管仲以“如此之論”阻止。

“鮑兄,你我欲成一番大事,必須有一個知人能容的主公,方能成功。水至清則無魚。你若對主公過苛,必激起其凶暴之心,致使君臣不和,一事無成矣。”管仲說著,也有些著急。

“我從當上主公師傅的那一天起,就想讓主公成為文王、武王那樣的賢者,可現在……”鮑叔牙苦笑著,搖了搖頭,說不下去。

“你錯了。主公根本不可能成為文王、武王那樣的賢者。你硬逼下去,反而會將主公逼成紂王那樣的暴君。那時候,你我雖有忠心怕也是與國事毫無益處,隻能做一個被剖心的比幹,或逃隱山野的微子。鮑兄,你願意做比幹和微子嗎?”管仲問。

鮑叔牙不答,過了一會,忽然問:“主公好色,也還罷了。你為何一樣這般荒**聲色?”

“我這是做給主公看的。若臣下人人都似鮑兄這般儉樸,主公隻怕很難心安。其心不安,行事就會乖張,逆於常理,不利於國。”管仲答道。鮑叔牙又是默然不語,隻覺心中沉甸甸的,像壓著什麽。

“當然,我之所以敢這麽‘荒**聲色’,就是有你鮑兄這根撐天柱在。隻要你鮑兄這根撐天柱不倒,我齊國就決不會出現妲己這樣清晨啼叫的母雞。豎刁、易牙這樣的小人也絕不敢擾亂朝綱。”管仲笑道。

“管老弟,你這麽‘荒**聲色’,僅僅是做給主公看的嗎?”鮑叔牙的語氣柔和了許多,以通常的稱呼問著。

“這……”管仲麵露尷尬之色,“當然,我也……我也好於聲色。”

“聲色向來容易消磨壯誌,老弟亦應適可而止。”鮑叔牙正色勸道。

“你放心,我無論怎麽樣,也絕不會忘了平天下之亂的大誌。”管仲神情肅然地說道。

“今日貿然而來,有得罪之處,還請老弟原諒。”鮑叔牙說著,拱手行禮,意欲告辭。

“鮑兄且慢,我正有大事請教。”管仲忙說道。

“何事?”

“各國之中,我均派有密使。近日探得兩件大事,與我齊國甚有幹係。一者為楚國以兵威迫鄭國與其盟約,背齊事楚。二者為天子病重,太子姬閬即將登位。天子兄弟向來不和,到時恐有內亂生出。”

“鄭國已尊我齊國為‘霸主’,若與楚國結盟,是為自棄尊王大義矣。我齊國當號令各諸侯,出兵共討之。”

“如此,我齊國勢必與楚國爭戰。然以今日論之,齊國並無勝楚之力。”

“我齊國素稱兵強,如何不能擊敗楚國?”

“齊國之兵的確強悍。然戰之勝敗,並非全然以兵強兵弱而論。楚國至大,兵車可倍於千乘。我齊國雖能號令諸侯,但所征兵車,總計不能超過一千五百乘。以少擊多,難保必勝。再者楚地離齊數千裏,齊兵遠征,財用之費,必數十倍於尋常之戰,非齊國目前之力所能勝任。”

“那依管老弟之見,鄭國若然背齊事楚,當何以應之?”

“遣使以大義責之,勸主公暫隱憤怒,切不可貿然以兵討之。”

“如此,楚國豈不會得寸進尺,欲攻我齊國?”

“齊、楚相距數千裏。齊攻楚難,楚攻齊更難。楚若貿然攻擊,必慘敗而歸。我倒真想楚國能夠貿然攻擊。不過聽說楚國能臣甚多,恐怕不會行此貿然之事。”

“但是我們既然稱霸,難免會與楚國爭戰。管老弟認為齊國什麽時候可以打敗楚國?”

“須財用極足,兵勢極銳之時,方能勝楚。”

“如此,幾年方能財用極足,兵勢極銳?”

“少則十年,多則二十年。”

“什麽,打敗楚國竟要二十年嗎?”鮑叔牙吃了一驚。管仲的這番話,大出他的意料。

“楚為天下第一大國,能以二十年之力將其打敗,已是萬幸。當年周室克殷,經過了太王、文王、武王三代。我等欲平定天下,尊王攘夷,其大業雖不能與興周克殷相比,但也難之又難,非有數十年之功,不能見其成效。”管仲感慨道。

鮑叔牙想了想,歎道:“老弟見識高遠,非吾所及。隻是主公好勝,聞聽鄭國背盟,一定要出兵討伐。”

“到時還望鮑兄挺身而出,勸諫主公。”管仲拱手行了一禮。

“隻要與國有利,我自會勸諫。嗯,你剛才說王室恐有內亂,這也是一件大事啊。若王室真有內亂發生,我齊國又該當如何?”鮑叔牙轉過話頭問道。

“是啊,這件事若發生了,倒是令人為難。論理,我齊國首倡尊王大義,又為列國盟主。當王室生亂之時,理應起兵定亂。然我齊國又為異姓諸侯,深受周室猜忌,上次鄄邑大會,周室不賜盟主信物,便是明證。若貿然兵加王室,縱然能夠平定紛亂,必使周室猜忌之心更重,不肯敬我齊國。如此,我齊國倡尊王之義反不得周室之敬,又何能言霸。”

“老弟所想,也甚有道理。然則王室之亂,我齊國便不理會嗎?”

“身為盟主,不理會王室之亂,同樣難服人心。我想那鄭國遠齊而近楚,必降服於楚。但我齊國與鄭君有恩,且為列國盟主。鄭君心中,並不願得罪齊國。若王室有亂,我齊國當以列國盟主的身份,令鄭君戴罪立功,平王室之亂。鄭君必從之。如此,鄭君雖親楚,然又聽令齊國,使齊國不失盟主之威。且又避免了兵進王室,使天子心生猜疑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