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易牙烹子媚桓公 鄭公興兵平王亂

秦、晉、楚三大強國聞聽齊國稱霸,俱是不服,意欲生出事端。隻是秦國地處西陲,一時難以進入中原與齊爭鋒。晉國又內亂未定,亦無力與齊為敵。唯有楚國內外無事,且尋得了一個出兵伐鄭的借口——鄭君複國,沒有告知楚國,甚是無禮。

在楚國大軍的逼迫下,鄭厲公隻得與楚國訂立和好盟約,背棄齊國。齊桓公大怒,欲號召各國諸侯共同出兵征伐鄭國,又被管仲、鮑叔牙勸止。結果,齊桓公隻得按下征伐之心,將寧戚派往鄭國,以大義斥責鄭君。哼!如今亂世,大義能值幾個銅錢?散朝之後,齊桓公退到內殿中,猶自憤憤地在心裏想著。

豎刁急匆匆奔進殿中,跪下稟道:“主公,小臣查出了泄露消息的賊人。”

“哦,是誰?”齊桓公問。

“賊人乃牛滾兒、西門威是也。”豎刁強壓著心頭的慌亂,盡量以寧定的聲音說道。

他已把牛滾兒、西門威打入宮中囚室,嚴刑威逼,要二人承認泄露消息之罪。但牛滾兒、西門威雖已遍體是傷,仍然拒不認罪,並日夜在囚室中呼號,要見齊桓公申辯冤屈。這使得豎刁異常恐慌,害怕長此下去,齊桓公會察覺到他是在誣陷牛滾兒、西門威二人。今天見齊桓公心情不好,他立刻抓住機會,稟告賊人之事。豎刁已摸清了齊桓公的脾氣,知道齊桓公心情不好時,最煩有事,往往會極草率地加以處置。

“什麽,牛滾兒和西門威竟是賊人?你弄錯了吧。”齊桓公懷疑地問。他一直猜想著是衛姬妒心太重,有意指使某個太監向鮑叔牙泄露他秘往女閭之事。

“小臣開始也不相信,可查來查去,件件事情都證明牛滾兒和西門威是賊人?”

“寡人一向待他二人不薄,他二人為何要不忠於寡人?”

“牛滾兒、西門威自以為是主公舊人,對主公寵信小臣甚是不滿,欲借那鮑叔牙之手除了小臣。小臣不敢欺騙主公,求主公將牛滾兒、西門威喚上殿來,親自審問。”豎刁滿臉委屈,大著膽說道。

“唉!牛滾兒、西門威跟隨寡人多年,見你來了,心中自是不服。這兩個狗奴,心裏隻怕也在怨恨寡人,才會做出不端之事。寡人今日心裏煩,不想見他們,你就替寡人處置了他們吧。”齊桓公歎著,不耐煩地揮了揮手。

豎刁心頭大喜,忙磕了幾個頭,又匆匆退向殿外。有了齊桓公這番話,他就可以立刻將牛滾兒和西門威置於死地,永絕後患。

豎刁退出後,齊桓公坐立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他先傳宋華子上殿來彈琴,唱殷商古曲,但隻聽了兩個曲子,就揮手讓宋華子退了出去,又傳葛嬴上殿。葛嬴就是那秦國美人,因出自“葛門”,又姓嬴氏,被齊桓公呼為葛嬴。往日被齊桓公驚歎為絕色的秦國美人今天看上去卻無甚過人之處,齊桓公隻聽她彈唱了一曲,便揮手令其退下。

齊桓公令內侍端上美酒佳肴,自斟自飲起來。如今我齊國兵精糧足,庫中銅錢堆積如山,富為列國之首,為何無力與那楚國爭戰?哼!就因為懼怕楚國,便眼睜睜看著那鄭國背盟嗎?鄭國能夠背盟,魯國、宋國就不會背盟嗎?列國都背盟了,我還算是什麽霸主?當初我為什麽要許那管仲獨掌朝政,還尊之為仲父?如今倒好,我做什麽都要看他這個仲父的眼色,是可忍孰不可忍?

齊桓公越想越怒,恨不得立刻就廢了管仲仲父的稱號,然後傳令發傾國之兵,征伐鄭國。但是他又並不敢真的下定決心,“重掌”齊國朝政,領兵出征。攻魯大敗的記憶依然清晰地刻在他的心上,讓他想起來就臉上陣陣發燒。他連近在眼前的魯國都不能征服,又如何能夠征服遠隔千裏的強大楚國?

管仲在朝堂上說的話他聽得很清楚——伐鄭就是伐楚。若伐鄭國,必將與楚國爭戰。齊桓公自然明白管仲所言非虛,他倡言尊王攘夷,就是在與楚國為敵。楚國不過是個四等子爵諸侯,卻自號稱王,公然與周室分庭抗禮。且楚國地處大澤之南,曆來被中原諸國視為蠻夷。

不僅是楚國,秦國、晉國也同樣視齊國為敵。齊國能號令天下諸侯,秦國、晉國為什麽就不能號令天下諸侯呢?秦、晉、楚三國中的任何一國,都有可能與齊國爆發一場惡戰。齊桓公不敢去想,若是沒有管仲,他能否經受得住這樣的惡戰?除非他不想當號令天下諸侯的霸主,否則,他仍須稱管仲為仲父。

齊桓公又怎麽會不想當號令天下諸侯的霸主呢?他若不當霸主,別人就要當。別說秦、晉、楚這樣的強大之國,就連宋國這樣的殷商之遺,隻怕也想當上霸主,他恐怕有一天會不得不聽宋公的號令。如果真有這麽一天,他必將威信掃地,連國君之位也難保住……想來想去,齊桓公隻能依舊“恭聽”仲父的決斷,依仲父之策而行。然而這又令他極不舒服,憤怒欲狂。

“砰!”齊桓公陡然踢翻了麵前的食案,並將玉杯狠狠向一個內侍太監的頭上打去。

“啊!”那內侍太監慘叫聲中,抱著頭跪伏在地,血順著他的指縫滲了出來,滴在齊桓公的腳下。其餘內侍太監嚇得臉色慘白,亦紛紛跪伏在地。

“滾,都給滾了出去!”齊桓公吼著,向內侍太監們揮腿猛踢。內侍太監們連滾帶爬地滾到了殿外。

齊桓公拔出身後木架上的青銅寶劍,哇哇怪叫著,向著殿柱、食案、坐席,乃至簾幕一通亂劈亂砍。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停下了手,歪躺在坐席上,呼呼不停地喘著粗氣。

“主公,主公!小臣易牙叩見主公。”殿外有個柔順的聲音在輕呼著。

是易牙!齊桓公這個念頭剛在心上一轉,便覺肚中咕咕叫了起來。一般的外臣是不能進入內宮後殿的,但易牙卻是個例外。齊桓公特許在內侍太監的護擁下,易牙可以進入後殿敬獻美味。那些美味令齊桓公大飽口福的同時,也令他生出好奇心來——欲知道這些美味易牙是怎麽做出來的。邊品嚐美味邊聽易牙敘說美味的製作之法,已成為齊桓公的一種人生樂趣。

齊桓公發泄一通後,腹中怒氣已消,也累了、餓了,此刻他聽到易牙的聲音,立刻道:“快進來!”

易牙端著一個朱漆托盤,走進殿中,跪伏在齊桓公麵前。托盤無蓋,裏麵放著一隻精致的小銅鼎,鼎旁另有一隻金勺。鼎中熱氣騰騰,一種奇異的香味從齊桓公的鼻端進入,直透進他的心底。

齊桓公食欲大盛,顧不得向易牙問這美味何名,拿起金勺就吃了起來。鼎中原來是肉湯,味道極鮮,似嫩羊,又似乳豬,而其味又遠非羊、豬可比。轉眼之間,已將肉湯食盡。齊桓公猶自以舌舔勺,意欲未盡。

“易牙,此湯乃何物烹成,味道鮮美至斯?”齊桓公問。

“此乃……此乃人肉也。”易牙聲音哽咽,磕頭答道。

“啊,這,這竟是人肉麽,爾從何得之?”齊桓公大驚失色地問著。

“臣有一子,年僅三歲。臣殺之以適吾君之口。”易牙說著,淚流滿麵。

“你,你竟殺了自己的兒子!”齊桓公驚得從席上跳了起來。

“臣雖為無知小人,也曾聞古人言‘忠君者,不有其身,不有其家’。近見主公神思不暢,身形消瘦,臣日夜憂心,恐主公因此有慢國政。臣無長技,唯能和味,然尋常之味,已不足適君之口矣。君者,天也。臣敬君當如敬天。臣子雖亡,然能適君之口,得沐天恩,是其福報也。臣所悲者,非為臣子。乃恨臣之技窮,非人肉已不足適君之口,罪莫大焉。請主公以失職罪,將臣發往有司處置。”易牙說著,又是連連磕頭。

“罷了,罷了!”齊桓公連忙扶起易牙,感動不已,“寡人素知你忠心耿耿,今益明之矣。人之私愛,莫過其子。你愛寡人,勝於愛子,寡人豈能罪你。不僅不罪,還要賞你。寡人明日就升你為中大夫,列於朝班如何?”

“臣不願列於朝班,臣隻願隨侍主公左右。”易牙道。

“也罷,你就掛個中大夫之銜,隨時聽宣,侍奉寡人左右。”齊桓公道。

“臣謝主公不罪天恩,願主公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易牙又跪倒在地,連連磕頭。

“嗯,你所殺者雖為己子,論我齊國之律,亦當罪之。這件事,你就不要對別人說了。”齊桓公叮囑道。他想,要是鮑叔牙知道我竟吃了人肉,一定又要勸諫不止,不把我的腦袋勸痛,他就不會罷休。

“嗯。下去吧。”齊桓公說著,高聲宣衛姬、宋華子、葛嬴一同上殿。

食了人肉,他的精神大增,渾身溢滿了急待宣泄的欲望。易牙端著朱漆托盤,彎腰倒行,以最謙卑的動作退到了殿外。這易牙恭順忠心,看來比那豎刁更勝一籌。豎刁雖然聰明,卻有些自以為是。今後有些事情,該交給易牙去辦才是。齊桓公如是想。

果然不出所料,周僖王在位五年,病重而崩。太子姬閬即位,是為惠王。齊桓公派隰朋、寧戚為使者,入王都洛邑進獻貢物為賀。然而惠王卻並不敬重齊國使者,似乎忘了齊國是尊王攘夷的天下霸主,僅僅以二等侯爵的禮儀接待齊使。所受天子的回賜之物,甚至比宋公、魯侯還要少。

秦國、晉國、燕國等未入盟的使者大覺暢快,不斷地對齊國使者冷嘲熱諷。齊桓公大怒,召集群臣,商議要拋了“尊王攘夷”的旗號,學那楚國,自立為王。在管仲、鮑叔牙、隰朋、寧戚等人的苦勸下,齊桓公總算沒有自稱為王。史官也勸諫道,周室並未以信物予齊,所以天下諸侯雖尊齊國為霸主,而在周室眼中,齊國仍然隻是一個普通侯國。宋為一等公爵,魯為宗室諸侯之長,所受回賜之物多於齊國,亦是理所當然。齊桓公心裏又倒憋了一口悶氣,好些天沒有理會朝臣。

幸好豎刁從秦地尋得了一隊白狄女子,讓齊桓公大感新鮮,暫且忘了胸中怒意。隻是那隊白狄女子雖是天生異相,卻無甚特別之美,且又言語不通,沒有一人能得到齊桓公的寵愛。齊桓公依舊念念不忘周室給他這個霸主的屈辱,思謀著該用什麽辦法報複一下周室,以解心頭之恨。

他以尊王號令天下,要找出一個報複周室,而又不落下旁人議論的辦法,還真不容易。不想上天卻自動降下一個機會,使齊桓公得以報複周室。

周惠王二年(公元前675年),王叔頹與蒍國、邊伯、子禽、詹父、祝跪五大夫及司膳石速作亂,攻伐周惠王,將其趕出王都。周惠王不敵五大夫,奔於鄔邑,派使者向齊國求救。齊桓公聞聽周惠王有難,心頭大喜,一邊安慰周使,一邊召集文武大臣,商議應對之策。

周天子啊周天子,這個時候你才想起了我齊國,未免遲了。我救了你,隻怕你又要擺出天子的架子,不禮敬我齊國。周天子由你當著,還真不如讓那王叔頹當著。齊桓公坐在國君之位上,一邊在心裏嘀咕著,一邊想著對付管仲、鮑叔牙等人的辦法。他身為盟主,不救天子之難,實在不像話。管仲、鮑叔牙肯定要讓他下令征集兵車,救天子之亂。但這次不論管仲、鮑叔牙說得多麽有理,他也會拒不聽從。

出乎齊桓公的意料,管仲和鮑叔牙亦不讚同齊國出兵救難,而是讓齊桓公以盟主的身份,責令鄭君戴罪立功,平王室之亂。齊桓公欣然聽從,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以盟主的身份發號施令。且這一次發下號令,不論鄭國是否聽從,都是與他齊國大大有利。

若鄭國聽從,則是自承背盟有罪,使齊國天下霸主的威信因此大為增強;若是鄭國拒不聽從,天下人也不能責怪齊國,隻能埋怨周惠王對盟主失禮,乃至自食惡果。

假如周惠王能僥幸逃過這一劫,必不敢對他齊國仍像從前那般無禮;假若周惠王敗亡,新天子自會以前王的命運為鑒,對他齊國不敢有絲毫失禮。

齊桓公派大臣隨周使前往鄭國,宣示盟主之令。並讓信使日日將周室內亂的情形寫成書簡,報與他知曉。

宏偉繁華的洛邑城在幾天內就變了模樣,無複王都的威嚴。街市上空****的少有行人,來來往往的盡是手持硬弓長戈的兵卒。無數處高大的府第燃起了黑煙,滾滾直到天際。那是據府反抗王叔頹的大夫們兵敗之後,舉火自焚的痕跡。不時有一隊隊的男子被兵卒們押至街市,處以斬首之刑。這些人都是王叔頹和五大夫們認定的奸黨賊人。他們的妻子女兒也都被沒入王宮或是五大夫的府第中,淪為女奴。

高貴的王室子弟和士大夫們顫抖著躲在內堂裏,祈求神明保佑,不要將災禍降到他們的身上。恐懼中,他們回憶起這件事的原委。

周莊王去世後,姬胡齊繼位,是為僖王。齊桓公派使者入周相賀,並宣示其尊王之意,欲會合諸侯,定宋公之位,行會盟大禮。周僖王聽到這個消息,又是高興,又是滿腹猜疑。

他高興的是,齊為兵勢強盛的大國,能對周室如此禮敬,實屬難得。尤其是在此時,齊國的舉動無疑會給初登王位的他大大增加光彩,使周天子的分量在列國諸侯心中又重了幾分。但他又懷疑齊國是另有圖謀,不安好心。齊國近幾代國君常常失信,已為天下共知,齊襄公甚至用欺騙的手段殺了鄭國國君。所以盡管他在口頭上對齊桓公大為稱讚,實際上卻連一位使者都不願派到北杏去。

後來齊桓公以他周天子的名義威服宋、鄭兩國,名望大增,連帶著他周天子的聲威也是大增。許多地處偏遠,多年不貢的諸侯,也派了使者前來王都進貢朝見。周僖王心中不僅沒有興奮之意,反而充滿了憂慮。他告訴太子說:“長此下去,天下諸侯將隻知道有齊桓公,不知道有周天子。”

太子姬閬即位後,接待的第一個使者,就是衛惠公派來的。當初,他本想周莊王去世後,借機逼迫新王交出公子黔牟,以絕王位威脅之患。不料齊桓公偏偏在這時打出了“尊王”的旗號,使他不敢輕舉妄動。而現在,衛惠公又想出一計,當即令太子姬赤為使者,吩咐一番後,讓其急速趕往王都。

姬赤見到周惠王後極是無禮,開口便道:“我衛國之君乃齊所定也。黔牟,乃齊所逐也。齊為天下盟主,齊之所欲,天子自當從之。天子歸還黔牟,是為順齊,天子若仍庇護黔牟,是為逆齊。”

周惠王素來性急,聞聽姬赤之言大怒,道:“孤乃堂堂天子,豈能從一諸侯之欲?”

姬赤威脅道:“順齊,王位可保。逆齊,王位將不知何人所據。”他說罷,也不行禮,揚長走出朝堂,回轉衛國。

周惠王氣得幾欲拔出青銅寶劍,喝令整頓兵車,攻伐衛國。但僖王的葬禮尚在進行,他擅動兵戈,就是有違禮法。周惠王雖未攻伐衛國,心中卻將衛國恨之入骨,並對齊國也極為不滿。他想,若無齊國的支撐,衛國怎敢如此狂妄?這齊國口口聲聲尊王,卻又縱容衛國威脅周室,其心險不可測。周惠王本來對黔牟無甚好感,此時卻對黔牟厚加禮遇,賞賜有加。當齊國使者前來朝賀時,惠王對其異常冷淡,僅以普通侯國之禮相待。

衛惠公聞聽後大為高興。他威脅周惠王,使的是一箭雙雕之計。如果周惠王軟弱可欺,送還黔牟,自是除了他的心頭之患。如果周惠王倔強不屈,勢必痛恨齊國,對齊國無禮。齊桓公以尊王號令天下,自然不喜有著一位仇視齊國的周天子。這樣,他與周惠王為敵,齊桓公就會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周莊王曾有一位寵妾,名為姚姬,生有一子,取名為頹。周莊王非常喜歡頹,以大夫國為其師傅。頹不喜正業,唯好養牛。府中養牛數百,皆以五穀為飼料,並披以彩衣,名之曰文獸。周惠王即位後,頹因在叔行,被尊之為王叔,人稱其為王叔頹。

王叔頹常常親自出都牧牛,仆從俱牽牛而行,一路上踐踏無忌,傷害市人之物,且遇王駕,竟不回避。周惠王厭惡其牛,使人殺之,分與眾朝臣食用。王叔頹恃其親貴,本來就看不起惠王,此時更是屈辱惱恨交加,狂怒不已。周惠王性喜遊獵,奪大夫子禽、祝跪、詹父之田為離宮。他又嫌王宮不大,圈地擴建。蒍國的花園、大夫邊伯的住宅因近於王宮,都被圈占。司膳石速因所進熊掌味道不美,險被周惠王所殺,心中亦有怨恨之意。衛惠公抓住機會,暗暗鼓動王叔頹與蒍國、邊伯、子禽、詹父、祝跪以及石速結為一黨,謀亂奪位。

亂發之時,王叔頹先是被擊敗,後在衛國兵卒的援助下,又反敗為勝,攻入王都,將周惠王趕至鄔邑。周惠王萬般無奈之下,隻好派使者向齊國求救。他並不指望齊國能派出救兵,隻想著齊國既然以尊王號令天下,理應約束衛國,使衛國不至於過分逼迫他。

黔牟隨著周惠王逃到了鄔邑,衛惠公心有不甘,意欲再次發兵,奪取鄔邑。齊國果然沒有發下救兵,但卻發出了“霸主”之命,讓鄭國“戴罪立功”。周惠王聞知,不禁又喜又憂。喜者,此“霸主”號令一出,衛國必然有所收斂,不敢進攻鄔邑。憂者,乃鄭與周室素有舊怨,未必肯聽從“霸主”之命,平亂立功。

果然,衛國兵卒雖沒離開王都,卻也沒有攻擊鄔邑。而鄭國的兵車亦遲遲不見來到鄔邑,護駕平亂。周惠王心中著急,連連派出使者,前往鄭國探知消息。

鄭厲公接到齊使傳至的“盟主之命”,心中憂慮,大會朝臣,商議應對之策。

“寡人因齊國之力,得以複位為君,卻又背棄盟約,與楚結好。齊恨我鄭國必深,今忽命我鄭國平王室之亂,恐有奸謀。寡人有心拒命,則勢必使齊國更加仇視鄭國。今寡人進退兩難,實不知如何為好。”鄭厲公苦著臉道。他在心中常常埋怨先祖不善觀測風水,竟選此惡地立國。

楚國野心勃勃,欲北進中原,威脅王室,霸有天下。鄭國位於周地東南,成衝要之地,恰似一麵盾牌擋在楚國之前。楚國要實現其欲望,非征服鄭國不可。而齊國以尊王攘夷號召天下,又必定不容鄭國臣服於楚。鄭國依楚,則得罪於齊;依齊,則得罪於楚。而齊、楚俱為兵威赫赫的強國,無論是哪一個,鄭國也得罪不起。故當齊桓公兵臨鄭國邊界時,鄭厲公毫不猶豫地倒向齊國,與齊國結盟。而當齊國兵退,楚國大兵壓境時,鄭厲公又連忙與楚結好。但如此左搖右擺,終究不是良法,隻怕到頭來,齊、楚兩國都得罪了,致使宗族社稷覆滅。最好的辦法,當是在齊、楚兩國中擇一與鄭更有利者,結長久之盟。可是鄭厲公想來想去,也無法分辨依附哪一國與鄭更為有利。

楚國兵勢之大,為天下之最,且離鄭國較近,隨時可發兵攻鄭。依附楚國,可解鄭國眼前之危。然而楚國稱王,公然與周室為敵。作為宗室諸侯的鄭國,若是長久依附楚國,未免名望掃地,在中原諸侯麵前難以抬頭。

齊國兵勢雖強,但離鄭國較遠,中間又隔著宋、衛諸國,緩急之間,難以救援鄭國。然而齊國又是天下公認的盟主,有號召列國諸侯的權力,且又以尊王攘夷之旨深得中原諸侯讚同,長此下去,齊國的勢力必是愈來愈強。

“主公,以臣之見,平王室之亂,其利甚大,應從齊侯之命而行。”上卿叔詹出班奏道。

“從命又有何利?請上卿詳細道來。”鄭厲公問道。

“其利有三。一、遵盟主之命,可消齊國之怨,使我鄭國少一強敵。二、鄭為宗室諸侯,有勤王之責,平王室之亂,名正言順,亦能使我鄭國名望大增,天下人將不再責我棄華夏而親南蠻。三、王叔頹乃衛侯所立,其為天子,必親衛而遠鄭。若我鄭國有平王室之亂,則天子必釋舊怨,與我鄭國修好。如此,縱然是齊、楚兩國,也不敢過於輕視我鄭國。”叔詹回答道。

“上卿之言,甚是有理。”鄭厲公讚許地說道,隨即又皺起了眉頭,道,“從齊侯之命,楚必不悅,奈何?”

“鄔邑城池不固,難以據守。主公可將天子先迎入國中,並不派兵平亂。這樣,既不違齊侯之命,又不使楚人動怒。然後見機而行,可進可退。”叔詹又說道。

“妙!”鄭厲公拍案叫著,當即下令,著叔詹將周惠王迎入國中,安置於櫟邑。

周惠王來到櫟邑,稍覺心安,又派使者求見鄭厲公,請鄭厲公早日發兵平亂。鄭厲公稱病躲在後宮,不與周使相見,暗中則派人趕往楚國,打聽楚國對於鄭國的舉動有何反應。過了幾個月,有消息傳來,楚王於征伐中暴亡,楚國忙於葬舊君,立新君,朝中大亂,無心理會中原之事。

鄭厲公大喜,言:“此天助我也。”當即趕到櫟邑,朝見周惠王,並征招兵卒,準備入王都平亂。

叔詹又道:“頹為王叔,主公可以書勸之,先禮後兵。”鄭厲公應允,命叔詹寫好帛書,遣使送至王都。此時王叔頹已被五大夫立為天子,將王宮變成了牛欄,成日在朝堂上騎牛戲耍,不亦樂乎。他正為一頭心愛的黃牛生病而煩惱,三天後才召見鄭使。王叔頹接過帛書,見上麵寫道:

鄭伯百拜於王叔殿下:

禮曰:以臣犯君,謂之不忠,以弟犯兄,謂之不順。不忠不順,天必厭之。王叔誤聽奸臣之言,放逐其君,罪莫大焉。當今天子仁厚孝悌,許王叔若能悔禍歸罪,當不失富貴。一錯不可再錯,王叔當速為決斷。

看罷帛書,王叔頹大怒,擲書於地,道:“鄭伯本乃一反複無常之小人,有何德何能敢言本王之罪?本王必當興兵,擒殺鄭伯。”

鄭厲公聞之,怒氣勃發,立刻點齊三軍,欲誓師出發。叔詹勸道:“王叔頹有衛國兵卒保護,還有蘇、南燕等小邦士卒相助。我鄭國恐力有不足,難以戰勝。王都之西有虢國,其國君虢公不喜王叔頹,主公何不約虢公同起義兵,擁王複位。”鄭厲公依言遣使至虢國,約同時出兵攻王叔頹,虢公欣然應允。

周惠王四年(公元前673年)春,鄭、虢兩國兵車同時攻進了周境之內。衛惠王知道鄭厲公是奉“盟主之命”行事,唯恐與鄭對抗得罪了齊國,急忙傳令,將衛國兵卒自王都召回。蘇、南燕等小邦士卒見勢不妙,也紛紛逃回本國。夏四月,鄭、虢兩國兵車已進至洛邑城下。鄭厲公親率兵車攻南門,虢公率兵攻北門。

蒍國急至王宮,求見王叔頹,卻見宮門緊閉,無法進入。原來王叔頹正在親自喂著寵牛,不願見任何人。蒍國又氣又悔,忙假傳王叔頹之令,驅趕全城男子上城禦敵。國人痛恨王叔頹昏暴,不僅不登城守禦,反倒大開城門,將鄭、虢兩國兵卒放入。

蒍國恐懼之中,自刎而亡。子禽、祝跪則被亂軍殺死。邊伯、詹父在逃跑時被國人抓獲,獻與鄭厲公。王叔頹這才慌了,讓石速牽著幾頭肥牛,出宮門往西逃去。牛體肥胖,行走不快,剛奔出西門,就被追兵生擒。

周惠王複位於朝堂,命以車裂之刑,處死王叔頹、邊伯、詹父、石速。又傳命凡從逆之族,男丁一律斬首,女子一律沒為官奴。然後,周惠王遣使至齊國致謝,以虎牢之地賜予鄭,以鼎、彝、尊等寶器賜予虢,酬其平亂之功。鄭厲公高興之下,喝多了酒,回國之後,竟至一命嗚呼。上卿叔詹與眾朝臣擁太子姬捷即位,是為鄭文公。

王都之亂平息,齊桓公有些高興,又有些遺憾。高興的是,鄭國終於接受了盟主之命,使齊國威信不失。遺憾的是,他不喜歡的那位周惠王依然當著天子,雖是派了使者謝他,卻仍然隻是一句空話,既沒有賜給他土地,更沒有賜給他寶器。以他盟主的身份來說,周惠王對齊國的禮敬仍然不夠。這使得他的遺憾多過了高興,令他終日悶悶不樂。接著,王姬和徐姬相繼去世,宮中哀樂不斷,更是令他生厭,竟至大病了一場,直到來年春天方才康複。

一日,天子使者馳至臨淄,傳天子旨意——衛國曾經參與叛逆,至今未嚐服罪,請盟主討之。齊桓公令人送使者至館舍中,然後傳管仲入朝議事。傳令者言仲父正在峱山行獵,至晚才能回返。

齊桓公本想令人至峱山傳回管仲,轉念之間,又改變主意,出宮登車,領著豎刁、易牙二人,率領數十禁軍士卒,直往南門而去。好久沒有行獵,齊桓公渾身不舒服,正好可借尋找管仲的名義出城樂上一陣。

和齊桓公的心情相反,豎刁、易牙二人近些時都是大感暢快,春風得意。豎刁不僅除掉了宮中的對手,且借著去秦地尋找白狄女子的機會,以長戈換得十數車羊毯,獲金萬鎰。另外齊桓公還守信封他為上大夫,擁有食邑百戶。易牙亦進位中大夫,官居宰宮正,主管一切飲食大典。因他曾經為巫,又兼掌太卜之事,國之吉凶,亦可由他口中說出。

出南門不遠,就是峱山,此地林密草深,正是行獵的好去處。峱山為公菀,不論是公室子弟,還是朝中大夫,俱可入內行獵。但百姓若擅自入內行獵,則被視為罪人,律當斬首。齊桓公等人剛轉過一道山坡,就聽見馬嘶人喊,好不熱鬧。

“快!”齊桓公似剛飲了美酒,精神大振,高聲呼喝起來。

行獵之車比戰車稍小,輕便快捷。很快,齊桓公等人就馳進了山間的獵場中。但見百十來健仆揮動長戈呼叫著,布成個大圓圈,將一群梅花鹿圈在其中。管仲站在一輛小車上,彎弓搭箭,正欲向獵物射去。

“仲父且慢!”齊桓公叫著,疾馳至圓圈之前。管仲吃了一驚,慌忙要下車行禮。那些健仆們也紛紛跪倒在地。

“獵場之上,行什麽禮?快,快站起來,別讓梅花鹿跑了,誰讓梅花鹿跑了,我砍誰的腦袋!”齊桓公著急地吼道。他這麽一吼,那些健仆們又慌忙爬了起來,你擠我撞,亂成一團。

齊桓公不覺哈哈大笑,道:“仲父,看來你善於治國,卻不善治家啊。這些仆人竟似野民一般,不知排行列隊。”

管仲在車上拱手行了一禮,道:“主公聖明,這些家仆確乎為野民,都是自山戎和狄人那兒逃來的。這些人雖然還不知排行列隊,然甚能吃苦耐勞,且又忠於主人。”

“哦,原來如此。”齊桓公點了點頭,向圈中的鹿群望去。齊國近年大為富足,遠近流民紛紛歸附,連許多夷狄之族的野民,也逃到了齊國來。朝中大臣多有收留野民為仆者,愛其誠樸而又有力量。圈中的那群鹿不多,大大小小加起來不過十餘隻。

“好多天沒有拉弓,手心都癢了起來。”齊桓公笑著道。

“微臣新得良弓一張,尚未試射。請主公試試此弓,是否真能稱之為良。”管仲說著,令仆從將弓送至齊桓公車前。

自從他號為仲父後,以聲色自娛的時候居多,少有行獵之舉。他曾箭射過齊桓公,幾乎使齊桓公喪命,這件事齊桓公必然是終生難忘。身為仲父,若行獵過多,必被齊桓公引為同好,邀之同樂。到那時,他不可避免地會在齊桓公麵前拉弓射箭,勢將引起齊桓公不愉快的回憶。然而管仲又甚是喜歡行獵,近些天見齊桓公很少出宮,便借機大行其獵,同時巡視各處城邑。他如此苦心,為的就是避免在獵場上與齊桓公相見。不想他仍是在獵場上與齊桓公來了個“君臣相逢”。

齊桓公接過弓,搭上箭,嗖嗖嗖連射三箭。三隻較大的梅花鹿應聲而倒。獵場上頓時歡聲雷動,喝彩聲響徹雲霄,齊桓公大感暢快,笑著對管仲道:“此果然不愧良弓。仲父射術高強,素稱妙手,何不一露神技?”

管仲連連搖頭:“如今微臣臂力已衰,無複當年之勇矣。”說著,話頭一轉,問,“主公來此,是否朝中有了急務?”

“嗯,也算是急務。”齊桓公把天子使者的來意簡單講述了一遍。

“這件事,微臣須細細思量一番。”管仲說著,言道天色將晚,恭請主公回轉都城。齊桓公並不願此刻回城,但想了想,還是答應了管仲的請求。

山風習習,晚霞滿天,林間紫靄漫漫。一隊大雁嘎嘎嘎地叫著,從青色的山峰上掠過,飛向北方幽暗的天際。齊桓公讓管仲與他同乘在一輛車上,行馳在歸獵隊伍的最前麵。豎刁則乘著一輛小車緊跟在後。易牙仍是充當禦者,坐在車前的橫板上。管仲忽然想起了他和鮑叔牙同乘的情景。那會離現在已有十餘年。那時他正當壯年,而現在他已感體力日衰。

管仲記得他曾對鮑叔牙說過——治一國之盛,不過是小道耳,平天下之亂,方為大道。他在說這句話時,自我期望甚高,以為十年之功,便足以平天下之亂。如今他是否已平了天下之亂呢?好像是的,他已經輔佐齊桓公成為霸主,可以號令天下。甚至王室生亂,齊國不出兵車,僅憑“盟主之命”,便已平定。但強大的戎夷之族,依然在時時劫掠華夏諸侯。楚、晉、秦等強國也依然在四處吞滅弱國。

天下仍是混亂不已。他管仲僅僅是為齊國爭得了一個霸主的虛號,僅僅是使周圍十餘鄰國得到了暫時的安寧。雖然這已算是平王東遷以來誰也不曾做出的功績,但管仲絕不滿足。

不,我必須使主公成為名副其實的天下霸主。我一定要擊敗戎夷諸族,使之不敢劫掠華夏諸侯。我也一定要使楚、晉、秦等強國聽從齊國的號令,共尊王室。管仲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仲父,你在想什麽?”齊桓公見管仲神情凝重,問道。

“我在想,衛君乃我齊國所立,出兵征討,並不適合。”管仲答道。

“那麽依仲父之見,寡人該如何回應天子使者?”

“主公可以使用盟主的名義,命衛君向天子謝罪。”

“衛君會聽從寡人之命嗎?”

“此時,衛君必然聽從。因為他若不聽從,就會迫使我齊國征討,其君位將無法保全。”

“衛國兵勢不強,又未與楚國結好。我們不若對其征討,以示兵威。”

“兵者,凶器也,不可輕易示人。”

“寡人每次意欲征討,仲父便加以勸阻,是為何故?”齊桓公有些不滿地說道。

“當年周穆王曾想討伐戎夷,大臣祭公謀父勸諫說,先王對天下向來是以仁義為號召,不愛炫耀武力。王者的武力常常收藏著,隻有在適當的時候才會使出,一旦使出,則必須顯出巨大的威力,使天下畏懼。兵者,機變百端,時有不測,常常炫耀武力,難免會有失利的時候。這樣,就會失去威信。所以周室曆代賢王從不輕易對天下示以兵威。古公亶父屢受夷人攻擊,以致舉族遷移,也不肯擅動兵戈。文王謙恭謹慎,殷室諸侯三分已歸其二,卻不願輕動大軍,征伐紂王。武王即位後天下諸侯幾乎全部臣服於周室,但武王還是準備了二年,之後方誓師牧野,一舉滅殷,王於天下。可惜周室後代昏王不聽先王遺訓,不以仁義號召天下,反以炫耀兵威來壓服天下,終至禮樂崩壞,人心不古,列國爭戰不休。而其王室之威,亦**然無存矣。微臣願主公效周室曆代賢王,以仁義號召天下,成千秋大業。”管仲懇切地說道。

“以仁義號召天下?方今諸侯俱以兵威論大小,豈肯聽信。”

“不然,隻要運用得當,‘仁義’二字,將無敵於天下。”

“‘仁義’乃無形無跡,何能無敵天下。”

“當年文王曾問太公,如何才能使天下歸順。太公答道,天下並不是一個人的天下,而是所有人的天下。王者若能與天下人共利,就能使天下人聽從他的號命,反之,若專與天下人爭利,那麽天下人都要棄他而去。與天下人共利,不獨享財物,就是‘仁’。和天下人共同享受歡樂,共同分擔憂慮,愛恨相同,就是‘義’。主公尊王,可製止殺伐,恢複禮樂,使君安其位,臣安其職,民安其地,正是與天下人共利。主公攘夷,抵禦蠻夷諸族對華夏之邦的劫掠,是為與天下人共擔憂慮。尊王攘夷其實就是‘仁義’。主公試思,天下有哪一個諸侯不想安坐君位呢?天下又有哪一個諸侯願意被蠻夷之族劫掠呢?隻要天下諸侯相信主公真正是在尊王攘夷,必然會紛紛歸服主公。如此,主公之仁義,必將無敵於天下。衛雖有罪,弱國也,以強伐弱,天下人必然不服,以為主公欲奪人之利。如此,主公之仁義偽矣,將毫無威力可言。”管仲道。

“如果衛君昏暴如此,我齊國當然要示以兵威。而且兵威一出,必須大勝。空口高談仁義,別人雖是敬你,卻不服你。仁義二字,非兵威不能托之。”管仲毫不猶豫地回答道。

“哦,寡人明白了,行仁義可得天下人之‘敬’,示兵威可得天下人之‘服’。”齊桓公若有所思地說道。

“正是,隻有得此‘敬服’二字,方能真正霸於天下,成千秋大業。”

“寡人聽從仲父之言,決不擅動兵威。”齊桓公說著,拱手向管仲施了一禮。

“主公從善如流,雖周室先代之賢王,亦不及也。”管仲連忙回禮道。

哼!他居然比我等還會討好主公,難怪會當上仲父。豎刁和易牙二人在心中想著,心裏溢滿了妒忌之意。盡管他們一個閹割了自己,一個殺了親生兒子,卻無法贏得齊桓公的敬重,齊桓公恐怕今生今世也難向他們拱手施上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