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庖人市吏忠飾奸 曹沫高台劫盟主

在管仲和鮑叔牙相見的同一時刻,齊桓公也見到了愛他如父母般的豎刁。他麵黃肌瘦,果然病得奄奄一息,被太監們放在一個大竹筐裏,抬進了後殿。

“小臣今日見到……見到主公,縱然身死,也可瞑目矣。”豎刁趴在地上,喘息著說道,淚流滿麵。

齊桓公想不到這個眉清目秀、堪與魯莊公比美的豎刁,竟病成如此模樣,鼻中一酸,眼圈潮紅起來,道:“你這樣忠心耿耿,寡人甚是欣慰,當告知鮑先生,升你為下士,也可日日上朝,與寡人相見。”

“不,小臣不願……不願升官,隻願隨侍主公左右。”豎刁道。

齊桓公聽了,不覺更為感動,道:“內宮禁地,隻宜太監出入,你又怎麽能隨侍寡人左右呢?還是做朝官為好。”

“小臣……小臣若不能隨侍主公,隻怕病體難愈。”豎刁嗚咽著道。

“寡人宮中有的是良醫,自可將你治好。”齊桓公道。

“小臣……小臣……”豎刁急得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說才好。

“滾兒,豎刁這般敬愛寡人,你怎麽能讓他坐著竹筐進來?如此不知敬賢,真是該死!嗯,去把肩輿抬來,好生伺候豎刁出宮。”齊桓公揮著手喝道。雖然他喜歡聽到豎刁嗚咽的奉承話語,也想多聽上一會。但是他更喜歡聽到後宮美女的嬉笑聲,尤其是徐姬和蔡姬的笑聲,他已有好些天沒有聽到過。他沒有先見美人,卻召見了一個小小的市吏,已算得上是敬賢者甚於愛美人了。何況他還格外施恩,賞豎刁乘坐肩輿出宮,讓豎刁可以大大風光一番。

“主公,小臣……小臣還有一事,求主公……求主公……”

“什麽事,你快說吧。”齊桓公打斷豎刁的話頭,有些不耐煩地說著。

“小臣一片犬馬之心,欲報效主公,苦於無門。聞易牙進九珍之湯缺少燕窩,遂私拿市稅之錢,購得燕窩獻上。原想領了俸祿再補上市稅之錢。不料鮑大人忽然查起了市稅之簡,小人敬獻燕窩挪用之錢,定會被鮑大人看作私貪,將……將死無葬身之地,求……求主公救我。”豎刁哀哭著說道。

“原來是這等小事。嗯,寡人自會派人去鮑先生那兒,說你並無私貪之意。”齊桓公說著向牛滾兒瞪了一眼。他恨不得立刻就將徐姬、蔡姬擁入懷中,實在沒有耐心和豎刁多說什麽。牛滾兒連忙和幾個太監奔上前,把豎刁硬“拖”出了殿外。

“快,傳徐姬、蔡姬進來!”齊桓公迫不及待地呼喝道。太監們用肩輿抬著豎刁,走出了宮門。易牙早等候在宮門外,此刻忙迎上前,將豎刁從肩輿上扶下,登上停在道旁的一輛車。禦者揮鞭打馬,馳向城南豎刁的府中。

“恭喜、恭喜!明日全城之人,都會知道主公對你豎刁恩寵有加,居然賞你乘坐肩輿。那些商旅人等,更要大把地送錢與你了。”易牙笑道,對豎刁連連拱手作揖。

“你知道什麽?乘坐肩輿雖有榮耀,卻無半分實利。如今鮑叔牙既是盯住了市稅之事,就算那些商旅人等會送錢給我,我能要嗎?要了錢就要不了腦袋啦!”豎刁氣呼呼地說著。他此刻精神十足,已是見不到半點病態。易牙本想討好豎刁一番,卻碰了一鼻子灰,便不再作聲了。

他祖上也曾做過大夫,和豎刁的先祖同朝為官,並結為婚姻世家。後來兩家一同敗落了下來,豎刁家族仍居住在都城,易牙家族則遷到了雍邑。兩家雖然不住在同一城中,依舊是來往不斷。

兩家的子弟們愈到後來,愈不成氣。豎刁成了個專靠騙女人吃飯的破落子弟,易牙則成了個裝神弄鬼、誘人錢財的巫者。易牙聞知豎刁闖了禍,左思右想,想出了河神化形的驚人之語,巧妙地掩飾了齊桓公微服“**奔”的痕跡。豎刁因此得到了市吏的肥缺,大把大把地往家中搬著銅錢。他看得眼紅,棄了巫者的“名號”,奔至臨淄城中,要與豎刁分肥。

豎刁沒奈何,花錢給易牙買了個“庖人”的身份,專為朝堂大夫們進獻美食。庖人雖名列下賤,然日有采買,實利甚是豐厚。易牙怎肯甘心做一庖人?但因有求於豎刁,也隻得應承。朝堂飲宴甚多,易牙仗豎刁之勢,在市上沽酒割肉,總是少付銅錢,實利倒也得了不少。

市吏們貪心過大幾乎人人暴富,使許多朝官大為不滿,紛紛告發。鮑叔牙聞知市吏私貪,亦是大怒,迅速派人封查府庫,將庫中存放的市稅之簡全都拿走,並親自核查。豎刁知此消息,驚駭欲絕。他素知鮑叔牙性情剛烈,嫉惡如仇。若是私貪之事敗露,他必死無疑。

原先豎刁和眾市吏們以為隻要買通了府庫之吏,就可萬事大吉,私貪之事永不會泄。誰知鮑叔牙以國君之師的尊崇身份,居然肯行小吏之勞。

這時,易牙因善獻美食,已被朝官派往北杏之地,招待各國諸侯。豎刁知道易牙心計甚多,派家仆急速趕往北杏,求易牙想法救他。易牙知道豎刁的處境後亦是大恐——豎刁本為他的靠山,豎刁亡,他易牙的性命也是難保。隻是他僅為庖人,身份卑賤,怎麽能救得下豎刁呢?正在他彷徨無措的時刻,忽聽內監說起衛姬嘔吐之事,立刻計上心來,使出全副本領,做出九珍之湯,獲得了衛姬的歡心,也獲得了齊桓公的歡心,並乘機把豎刁“抬舉”了一番。

齊桓公對他“抬舉”了的豎刁大感興趣,回都之後,立即召見。豎刁早從易牙這兒知道了他該怎麽做,忙以黃薑塗在臉上,做出病態,入宮“痛哭流涕”,就像是孤兒陡然尋著了親生父母,竟令得齊桓公大為感動,賞他乘坐肩輿出宮。

“這次有主公說話,總算是可以保住性命。不過,若再想多得銅錢,隻怕比登天還難。”豎刁不滿足地說著,將他在宮中的“表演”誇張地敘述了一遍。

哼!你才保得狗命,便如此不將我放在眼裏,實為可恨。易牙在心裏想著,口中道:“你這些戲法隻能騙主公,可瞞不了鮑叔牙,就算他這次殺不了你,也總有一天會找個由頭要了你的命。”

豎刁一怔,想,是啊,鮑叔牙認定了的事,向來是死也不會放鬆。他一旦把我視為惡人,就非把我置於死地不可。他又掌有官吏升遷的大權,就算不要了我的命,隻怕這一輩子我也難有出頭之日。

“鮑叔牙是國君的師傅,又有擁立大功,國君見了他都要讓上三分。如果他想殺死一個小吏,簡直比捏死一隻臭蟲還要容易。”易牙說道。他要讓豎刁明白——危險尚未過去,他易牙的用處還大著呢。

“這便如何是好?鮑叔牙軟硬不吃,神仙也拿他沒辦法啊。”豎刁懊喪地說著。

“看來隻有入宮,隨侍主公左右,方可保全身家性命。”易牙說道。

“我何嚐不願隨侍主公左右,隻是內宮禁地,非太監不得擅入啊。”豎刁說著。他發覺齊桓公喜歡奉承,又性好遊獵女色,正用得上他這個破落子弟。而他隻要能待在齊桓公身邊,謀得榮華富貴易如反掌。

“欲得大利,必舍小財。兄長何不忍痛自宮,入侍主公,長保富貴。”易牙以少見的親密語氣說著。他的年紀本來比豎刁大,卻總是自稱為弟。

“什麽,你要我自殘身體,做一個太監嗎?”豎刁大怒。

“事至如今,兄長除了入宮做太監,並無第二條路可行。”易牙平靜地說著。

“不,我不能……不能做太監,我喜歡女人,離不開女人……”豎刁渾身不禁顫抖了起來。

“可是沒了腦袋,你又如何去享受女人?”易牙問道。

“難道……難道為了保住腦袋,就非得……非得割了嗎?”豎刁臉色慘白,雙手不自覺地捂向了襠部。

“你總不能為了**,就不要腦袋吧?”易牙說道。豎刁若能自宮,必會得到主公的寵信,我也能因此有了出頭之日,不至終身為一庖人矣。

車停了下來,前麵街口上正在行刑,處決搶掠商旅的盜賊。從前遇到了這種情景,豎刁必跳下車去,看劊子手們怎樣以巨斧砍掉囚犯的腦袋。可是此刻,豎刁聽到那行刑的鼓聲,渾身毫毛都立了起來。他仿佛看到一柄巨斧正帶著呼呼的風聲,當頭劈了過來。

不,我不想死,不想死!我要活著,大富大貴地活著!豎刁在心裏呼喊著。

夏天終於來臨,齊國征集兵車六百乘,突然攻擊遂國。盛夏之時,諸侯間少有征伐,遂國猝不及防,竟被齊國所滅,成為齊國的一個城邑。齊國獲勝,仍留在遂國境內,聲言將攻伐魯國。遂地離魯國都城曲阜不過百裏。魯國上下大驚,集傾國之兵,欲與齊國死戰。管仲聞知,同鮑叔牙走進中軍大帳,問齊桓公將有何為。

“寡人當親率三軍,直抵曲阜,生擒魯侯,歸獻太廟。”齊桓公得意揚揚地說著。想我即位不過五年,便已滅了譚、遂兩國,得地數百裏。雖先祖之賢者,論其功也不及我小白之顯也。若能一舉滅了魯國這樣的千乘之邦,齊國之威,勢將震動天下,至此我才真正算得上列國盟主。齊桓公想著,已將管仲“心服魯國”的謀劃丟在了腦後。

管仲目視鮑叔牙,不覺苦笑了一下。

“主公此言差矣。我齊國之動兵,在於宣示尊王大義,不在滅人之國。魯為宗室諸侯之首,非遂可比也。滅魯即是滅周,主公必將觸怒天下。況以此六百乘兵車,能滅魯乎?縱能滅魯,損傷必巨,宋、鄭諸國懼我兵威太盛,勢將乘機聯軍伐我,以我殘損之兵,能拒之否?縱能拒之,則信義失盡矣。信義失盡,又如何圖霸,成列國盟主?主公沉迷兵威,不思大義服人,非為霸國之君矣。”鮑叔牙疾言厲色地說著。

他對齊桓公大為失望,心裏窩著一股悶氣,無法釋放。臨出征之前,他本已將東、西二市的私貪市吏全都下於獄中,隻待定下罪名,便押於市曹斬首。不想齊桓公卻派人將一個名叫豎刁的市吏從獄中放出,言豎刁本非貪者,所用之錢,實為用於宮中美食。他對齊桓公的言語根本不信,但又不能違抗國君的旨意,再將豎刁下獄。

見鮑叔牙如此激憤,齊桓公大感意外,猶如被人迎頭潑下一桶涼水,渾身打了個激靈。從前,鮑叔牙也曾厲言勸諫,卻從來不像現在這樣怒形於色。

“以鮑先生之見,寡人該當如何?”齊桓公說著,露出不悅的神情。鮑叔牙的“失禮”之態,讓他覺得有失國君之威,心裏很不舒服。

“當年太公曾對武王言:‘兵戰者,以無形之戰勝之為上’,今日主公亦當以無形之戰威服魯侯。”鮑叔牙也覺自己有“失禮”之嫌,語氣緩和了許多。

“無形之戰勝之為上?無形如何勝敵?”齊桓公皺著眉頭問道。

“我軍已滅遂國,兵勢可謂盛矣。以此威勢,當遣使至魯,約訂新盟,使魯願聽周天子之命,奉我齊國為列國盟主。魯侯事母至孝,雖拒其母還都,卻修華館於防邑,供奉其母其恭。主公當親書信簡,讓魯侯之母以情動於其子。內外之勢交相迫之,不愁魯侯不服矣。”管仲忙說道。

“讓寡人親書信簡於文薑,怕是……怕是不太好吧。”齊桓公的眉頭皺得更緊了。文薑是他的庶母之姊,與他一向不和,無甚情感。他自即位以來,視魯國為大敵,從未派人問候過文薑。

“魯侯之母向來以齊國自重,主公親書信簡,其必竭力勸說魯侯與我修好。”管仲道。

“魯侯之母不尊禮法,實我齊國之恥。然彼雖齊女,早已嫁與魯國。魯既不罪,齊亦無罪之理。主公與之書信來往,並不礙於禮法。”鮑叔牙也說道。

“也罷,寡人就依仲父之言。”齊桓公終於點了一下頭。

居於防邑的文薑接到齊桓公的信簡,大為高興,立即親書帛書二封,一封回於齊桓公,對齊桓公的問候表示謝意。一封送給魯莊公,讓魯莊公與齊和好。在文薑的帛書送到魯莊公手中的同時,齊桓公派出的使者也已來到了曲阜。魯莊公先召見齊國使者,接受使者之書。然後召施伯和公子季友至內殿,商議對付齊國之策。

當初他見到齊桓公的布告,大為生氣,對群臣言道:“我魯國乃宗室諸侯之首,會盟之事,應以我魯國主之。今齊國反倒以尊王號令天下,其置我魯國於何地?”當即決定拒不與會,等著看齊國的笑話。

在魯莊公的想象中,如今禮儀崩壞,除宋國因本身利害相關外,其他諸侯都不會理睬齊桓公的尊王號召。他果然看到了笑話——僅有宋、陳、蔡、邾四國參與齊桓公倡議的會盟大禮。其中宋國不辭而別,那邾國又是不值一提的弱小之邦。

魯莊公想,齊侯碰了個灰頭灰臉,就該老老實實一陣子了,他也將因此舒服些時日,可以好好遊獵行樂幾年。碰上機會,也滅一兩個小國,在祖宗的神位前誇耀一番。不想齊桓公惱羞成怒,居然又一次兵伐魯國,且先聲奪人,迅如疾雷般滅了遂國。

齊桓公的這一招,無疑是當頭打了他一棒。魯莊公憤怒至極,盡點全國丁壯,意欲與齊軍拚死一戰。他已經兩次挫敗了齊國的入侵,對於齊軍並無任何畏懼之感。不料這次齊軍倒沒有急著進攻,而是先派出了使者。魯莊公更料不到的是,母親也會在這個時候給他送來了帛書。由於他父親暴死在齊國,凡涉及齊國的事情,母親一般不對他做出任何表示。

“齊使這次前來,倒說得客氣,言齊魯兩國本為婚姻之國,不應爭戰,當親密和好,共尊王室。並願與寡人訂立新盟,永不相犯。”魯莊公說道。

“齊侯話雖說得客氣,卻仍是在逼迫我們向他低頭。”公子季友道。

“不錯。齊侯說共尊王室,其意就是尊齊之意,因為齊國已得周室之命,儼然可以代周天子號令諸侯。”施伯說道。

“如此說來,寡人當拒絕齊使,不與齊國訂立新盟。”魯莊公道。

“拒絕齊使,便是戰端欲開也。以今日之勢,我魯國不宜輕開戰端,戰必不利。”施伯忙說道。

“何以見得我魯國戰必不利呢?”魯莊公不高興地問著。

“其不利有三。一者,齊國此次出兵,不同往日,既非奪地,又非複仇,而是責我不赴北杏之會。北杏之會乃周天子令齊主之,齊以此責我,名正言順。我抗齊軍,亦抗周天子也。魯以宗室諸侯之首,抗命周天子,於理不順也。二者,齊今之主兵者為管仲,其人胸藏謀略,機變萬端,鬼神難測,縱曹劌出之,亦未可與其相敵。三者,今齊國已滅遂國,兵氣正盛。我軍新集,恐難擋其鋒銳。”施伯思索著,緩緩說道。

“那以大夫之見,寡人莫非隻有聽命於齊侯?”魯莊公沉著臉說道。

“齊為魯之近鄰,齊強,對我魯國自是不利。所以,我魯國向來視齊為大敵,這原本不錯,然今日視之,卻未必全是如此。”施伯道。

“莫非另有強敵,比之齊國更甚?”魯莊公心中一跳,問道。

“至少有二敵,比齊國更甚。”

“哦,但不知是哪二敵?”

“一為楚國。楚自號為王,已明示其並非周之臣子,而欲王於天下。楚國地廣千裏,人眾百萬,方今天下,無一國有楚之大。其滅息國、敗蔡國,已入中原腹地矣,臣恐數年之後,楚之兵鋒,已臨我魯之邊境矣。二為蠻夷,近年來,蠻夷趁我華夏諸侯爭戰不休,自為削弱,已深入中原,劫掠不已。有些小國,竟因此宗祠毀絕,實為可懼。”施伯說道。

“施大夫所言,也甚是有理,周室之衰,正因蠻夷之族相侵之故。”魯莊公不覺點頭說道。

“我華夏之邦,早就該結盟尊王,抵禦蠻夷,抗拒楚國。唉!我魯國乃宗室諸侯之首,尊王之義,不倡於魯,反倡於齊。此實為老臣之恥矣。”施伯感歎地說道。

“如大夫這般說來,齊之倡行尊王之義,與我魯國,反是有利?”魯莊公疑惑地問道。

“我魯國乃宗室諸侯之首,齊欲尊王,對我魯國便不敢輕易侵犯,以此而論,齊之倡行尊王之義,的確與我魯國有利。”施伯答道。

“縱然與我魯國有利,然齊國欲借此成為列國盟主,寡人心中實在難服。”魯莊公說道。

“既然結盟尊王,必有一盟主號令諸侯。否則,何能尊王?”

“齊國素來強橫,專恃武力欺人,豈可成為盟主?”

“如今禮樂崩壞,非有強力者不足以服諸侯,縱勉強當上盟主,也難長久。”

“寡人恐齊稱霸為實,尊王為虛,以假仁假義行於天下。”

“齊若全然以假仁假義行天下,必不長久。圖霸不成,反為天下所怨,不亦愚乎?彼果不自重,我魯國自可趁勢起而代之。”施伯說道。

對,先讓齊國當列國盟主,待其醜行暴露,為天下所怨,我就有機會取而代之啊。魯莊公想著,被施伯的話語打動了。

“為今之計,我魯國可暫為委屈,與齊國訂立新盟。”施伯說道。

“這……”魯莊公猶疑著,將目光移向了一直默然不語的公子季友。

“主公,不知母親在帛書之中,有何話語?”季友問著,眼圈有些潮紅。父親去世時,他才十餘歲,雖然已擁有食邑、門客,但依戀母親之心,和尋常人家的少年並無二致,但是他注定永遠不可能見到母親。

他的父親暴亡於鄰國,成為宗族大恥,公室長輩紛紛將罪責歸於他的母親。因此,他的母親也成了他的“仇人”。作為兒子,他當然不能向母親“報仇”,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像當了國君的兄長那樣——永遠不與母親相見。其實他在心底裏,也無法將母親當作“殺父”的仇人。父親雖說對他甚是寵愛,卻並未給他留下什麽印象。身為國君,後宮的美人太多,他的母親縱然是正室夫人,又有著花容月貌,也不能經常見到父親。他也因此不能常見到父親,日日隻和母親待在一起。

少年的歲月最難令人忘記,公子季友雖早已長為成人,卻常常在睡夢裏見到了母親,聽母親唱著齊國的歌曲。好幾次,他已坐上輕車,欲奔到母親居住的防邑。但每次,他都在長歎聲中跳下了輕車。他不僅是母親的兒子,還是國君的嫡弟,朝堂上的大臣,他的一舉一動,都和整個魯國關聯在一起。魯國是禮儀之邦,他絕不能隻想著母子私情,而忘了君父大仇。

“母親說,魯、齊兩國世為婚姻,乃是甥舅之邦,不宜結仇。與齊結仇,有人……有人會拍手稱快。還說齊侯親書信簡問候過她,承認了她齊國公主的身份。”魯莊公說道。文薑的帛書,也頗使魯莊公動心。的確,與齊結仇,國中的公子慶父等人自會拍手稱快。而他若與齊國盟好,公子慶父等人蠢蠢欲動之心,就會收斂許多。

“齊侯既然尊重母親,看來的確是想與我魯國盟好。況且施大夫所言亦是有理,當今之勢,我華夏諸侯,非結盟尊王,便不足以抵禦蠻夷之族,更難抗拒楚國。”季友說道。

“既然你們都說與齊和好為善,寡人這就召見齊使,答應與齊訂立新盟。”魯莊公道。

“主公且慢。我魯國隻是與齊盟好,並非臣服齊國。齊國若有誠心,必須答應我魯國三事。”季友道。

“對,可不能讓齊侯看低了我們。但不知是哪三事?”魯莊公讚賞地問道。

“一、城下之盟,國之大恥。齊軍須先班師回國,然後才能與我魯國談論立盟之事。二、兵威之下,勢不能盟。齊國須等到冬天,國中軍卒散歸之後,方能與我盟之。三、立盟之時,須歃血為誓,以天作證,使兩國永不背盟。”季友慨然道。

“妙!”魯莊公拍案讚道,當即招來齊使,宣以三事,命其回稟。對於魯莊公提出的三事,齊國君臣商量一番後,盡數答應。

秋,齊軍退兵回國,並散歸軍卒,以示誠意。冬,齊於柯邑築壇,派使者赴魯,迎請魯莊公。魯莊公將國事委於施伯、季友,以大將曹沫為護衛,前往柯邑。

路上,曹沫言道:“主公,微臣曾與齊三戰而三敗之,失我魯國汶陽之田。今前往齊國,誓當一雪舊恥。”

魯莊公笑了一下,道:“將軍乃我魯國勇將,每當爭戰,必身先士卒,從不懼死。寡人深愛之,向無怪罪將軍之意,將軍又何必自責如此?”

“正因主公對微臣有天高地厚之恩,微臣必當報之。”

“此去柯邑,乃是會盟,並非爭戰,將軍何能一雪舊恥?”

“齊國倚仗兵勢,必欲欺我魯國,臣願拚此一腔熱血,使齊國以禮敬我國君。”

“唉!魯國勢弱,乃寡人不善治國之罪也。將軍如此忠心耿耿,使寡人更為心愧矣。”魯莊公歎著氣道。不論怎麽說,他此番越境與齊訂立盟約,已是向齊國屈服。縱然齊國對他禮敬有加,也不能改變齊國實為勝者,魯國實為敗者的事實。

齊魯兩國選定一個天氣晴朗,又無寒風吹拂的日子,進行立盟大典。盟壇築於柯邑城外的平野裏,台階七級,雖不如北杏那座盟壇之高,然其闊大,卻遠遠過之。北杏之盟,乃為天子之盟,盟壇自須為高。柯邑之盟,乃齊、魯兩國諸侯之盟,論禮絕不能使盟壇高於一丈。齊桓公隻能使盟壇盡量闊大,以顯示他霸國之君的氣度。

對於無形之戰的勝利,齊桓公總覺得有些遺憾。他對有形之戰更感興趣,他渴望踏著敵人的屍首,踏著敵人的鮮血,大呼著衝進一座座冒著火焰的城邑,直至衝進敵人的國都。齊桓公甚至希望魯莊公能拒絕與他盟約,主動率兵向他挑戰。然而魯莊公居然乖乖答應了與他訂立新盟,使他輕易地成了勝者。齊桓公滿腔的爭戰雄心隻得使在了立盟大典的威儀上。

但見兩千精銳禁卒各披重甲,手執長戈,分為四隊,列於盟壇四方。每隊又有五十名旗手,按青、紅、白、黑四色,依次立於東、南、西、北。青旗繡蒼龍、紅旗繡朱雀、白旗繡白虎、黑旗繡玄武,以應上天主掌東南西北的四大星相。而每級台階的兩旁,又有精選出的威猛壯士,手執巨斧侍立。壇上豎有丈八大黃旗一麵,上麵繡著鬥大四個紅字——尊王攘夷。齊桓公率管仲、鮑叔牙等大臣已先登於壇上,肅然靜立。

隰朋為司禮,於壇下恭迎魯莊公君臣。當魯莊公率隨從行至壇前時,壇上傳下齊桓公的命令——今日雖為諸侯之會,然齊國受有天子之命,魯侯須以大禮敬之,凡相從諸臣,一概不許上壇。隰朋立即上前,請魯莊公留隨從於壇下,隻身上階立盟。魯莊公氣得臉色鐵青,卻又發作不得——齊國的確受有天子之命。

本來,諸侯之會,臣下可以跟隨國君上壇。但齊國既然抬出了天子之命,拒絕魯國臣下上壇,也算是言之成理。緊跟在魯莊公身後的大將曹沫聞言大怒,喝道:“齊國縱然受天子之命,也隻是一諸侯而已。諸侯相見,便該平禮相迎。今齊侯獨立壇上,居高自傲,豈是尊客之禮?吾君以尊天子之意,故屈而從之,並不罪其失禮。奈何爾君得寸進尺,竟欲使吾君孤身與盟,是何道理?吾君相從之臣不得上壇,齊侯相從之臣,如何能立於壇上?齊侯如此無禮,實為枉受天子之命!”曹沫聲音渾厚響亮,轟轟直如雷鳴一般,傳至壇上。齊國君臣聞之,不覺相顧失色。

管仲忙道:“魯國為宗室諸侯之首,宜加禮敬,不必過苛。”對於齊桓公大擺威儀的舉措,他在心裏並不讚成,口中卻未反對,也未讓鮑叔牙勸諫。他知道,齊桓公對無形之戰勝敵並無興趣,若非允其大擺威儀,隻怕聯盟會都無法開成。

齊桓公聽了管仲之言,隻得再次傳命,允魯侯可帶一二臣子上壇。到了此時此刻,魯國君臣尚是這般倔強,有些出乎他的意料。盟壇已經築起,大典也已準備周全,豈能半途而廢?他隻得向後退讓一步。與魯侯尚未見禮,便輸了一招,使齊桓公心裏大為不快。魯莊公見強橫的齊侯居然肯退讓,不由得對曹沫從心底裏佩服起來,遂指定曹沫跟隨他登壇盟禮。

齊桓公見魯莊公年不滿三旬,依然是年輕英俊,雄姿勃勃,心中更不舒服,勉強在臉上堆出笑來,與魯莊公拱手行禮。兩國國君禮畢,又各領臣下,向對方引見。齊桓公知道曹沫是在壇下怒喝的魯國臣子,不由得向他多看了幾眼,見那曹沫身體魁壯,目似銅鈴,鼻如懸膽,方麵闊口,四旬上下,樣子極是威猛。

唉,我齊國人才甚多,可如此威儀堂堂的戰將,尚不多見。齊桓公在心裏歎道。

而魯莊公見到管仲,心裏更是感慨萬千。當初我怎麽就不能識破齊侯的奸謀,放這管仲回了齊國呢?如果我不放管仲,則今日尊王攘夷之義,必為我魯國倡之,列國盟主之位,也必是非我莫屬……

兩國君臣見禮之後,隰朋讓人將一長案置於壇中,案上放滿鼎、彝、鬲、盤之類的盛牲歃盟之器。壇上壇下頓時鼓聲大作,旗幟招展,數千名精銳禁卒一齊高聲呐喊,聲震長空。

見齊軍如此威勢,魯莊公不由得心中大跳,臉色也蒼白起來。曹沫緊按腰間佩劍,站在魯莊公身後,臉上毫無懼色。鼓聲直響了三通,方才作罷。隰朋令人抬上宰殺的烏牛白馬之首,置於鼎中,敬獻上天。緊接著,隰朋親手托了一隻盛有烏牛白馬之血的銅盤,跪倒在木案之前。

莊重的“歃血為盟”大典正式開始了。齊桓公、魯莊公俯前彎腰,以謙恭卑微的神情,一步步走向木案,表示對上天的崇敬之意。

鮑叔牙、管仲等齊國的大臣也紛紛跪倒了下來。依照禮儀,曹沫也應下跪。然而他不僅沒有下跪,卻陡地前撲,左手一把拽住了齊桓公的衣袖,右手嗖地拔出了腰間佩劍。齊桓公大駭,失聲驚呼起來。階上壯士也揮動巨斧,向曹沫猛衝過來。

“誰敢上前,吾當與齊侯同歸於盡!”曹沫揮劍大吼道。壯士們聞言一怔,不覺都停下了腳步,誰也不敢上前。

“曹將軍,你意欲何為?”管仲驚駭中跳起身來,慌忙問道。曹沫在莊嚴的盟壇上竟然拔劍挾持齊國國君,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

齊、魯兩國會盟之地在齊境之內,曹沫就算挾持了齊國國君,又能有何作為?莫非他想行刺齊國國君,但行刺之後,魯國國君又豈能獨活?眾齊國臣子全都從地上站了起來,又全都不敢向前逼近一步,個個驚得臉色慘白,手足無措。魯莊公同樣驚得全身顫抖,想喝止曹沫,卻怎麽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吾聞齊侯奉周天子之命,結盟諸侯之國,誓言‘共助王室,抵禦蠻夷,扶弱濟小,討逆滅暴’,然齊侯卻逞其兵威,屢欺我魯國,奪我魯國汶陽之田。齊侯如此行事,能稱得上是‘扶弱濟小’嗎?”曹沫逼視著管仲,厲聲問道。

“將軍如此,莫非是欲索取汶陽之田?”管仲立刻明白了曹沫的用意。

“正是,齊侯若真有與我魯國結盟的誠意,請先歸還我汶陽之田。”曹沫答道。

“原來如此。將軍此舉差矣,吾君既欲與魯國盟好,豈有不還魯地之理?此事隻待行過大禮之後,吾君自會告知魯侯,爾何急躁至此?”管仲正色說道。

“請問齊侯,管相國之言,是否屬實?”曹沫目視著齊桓公問。齊桓公一顆心幾欲從喉中跳出,強撐著才沒有當場癱倒在地,此刻聽到曹沫問話,已是毫無回答之力,隻勉強點了一下頭。

曹沫見齊桓公點了頭,這才插劍回鞘,對齊桓公彎腰下拜:“外臣死罪,驚動賢侯,情願賢侯罰之。”

見利刃已不在眼前,齊桓公心裏頓時平定下來,強笑著道:“將軍雖然性急,亦是忠君之心,寡人豈會罰之。”

魯莊公見齊桓公如此說,也從驚恐中寧定下來,忙上前賠罪。齊桓公幹脆做出豪爽的樣子,退後一步,禮請魯莊公先前行“歃血”之禮。

今天可是出了大醜,若非管仲急中生智,隻怕我的性命都要葬送在這姓曹的莽夫手中。看來這無形之戰,還不足以使魯侯心服,我真該先大敗魯軍,然後才論訂立盟約之事。齊桓公懊喪地想著,頓時沒了大擺威儀的興致,隻盼著這場“歃血為盟”的禮儀早點結束。

魯莊公先對長案拜了幾拜,然後用右手食指蘸了銅盤中的烏牛白馬之血,擦在嘴上,最後又對長案拜了幾拜。齊桓公也依照著魯莊公的樣子,行了一番“歃血”之禮。

“歃血”之禮後,隰朋又拿出那五國諸侯簽過名號的帛書,請魯莊公在上麵簽下名號。魯莊公愉快地在帛書上簽上名號,拱手對齊桓公行了一禮。這次他行的是晚輩拜見長輩的尊崇之禮。因為齊桓公不僅是齊國的國君,也是他的舅父兼叔丈人。本來,他並不打算行此尊崇之禮。盟會之禮論爵不論親,他和齊桓公同為二等侯爵,理應平禮相敬。可是曹沫如此無禮,齊國居然不罪,還答應歸還汶陽之田,令魯莊公喜出望外,大為感動。看來齊國確乎真心尊王,欲以大義行於天下。如此,則齊國將信守盟約,不會伐我魯國,寡人已無憂矣。

“啊,賢侯……賢侯不必多禮。”齊桓公見魯莊公對他如此禮敬,也是大出意料。鼓聲再次響起,齊、魯兩國君臣互相謙讓著從壇上走下,回至柯邑城中的館舍內。

“魯侯也太無禮,竟然敢指使曹沫劫持主公,實為罪該萬死。臣願刺殺魯國君臣,雪我齊國壇上受辱之恥。”剛一踏進館舍大門,齊國大司馬王子成父就憤憤地對齊桓公說道。他身材並不高大,卻手長腳長,顯得孔武有力。年紀雖近五旬,然精氣彌壯,不輸與少年之人。

聽了王子成父的話,齊桓公心中一跳,不覺向管仲望了過去。他在曹沫的利刃逼迫下答應歸還汶陽之田,無論怎麽說,都是一種奇恥大辱。

“大司馬之言差矣。主公乃堂堂列國盟主,豈可受人劫持?主公視那曹沫,不過如一小醜罷了,故對其無禮,隻一笑置之。大司馬卻因此欲殺魯侯,將置主公於何地?”管仲厲聲道。

是啊,此時殺那魯侯,列國定會譏我受匹夫劫持,惱羞成怒,竟至背信謀命,以圖滅人話柄。況且魯侯也是大國之君,殺之必惹怒天下諸侯,寡人霸業休矣。想到此,齊桓公正色斥責王子成父道:“寡人並未受人劫持,何辱之有,大司馬妄言矣。”

“縱然主公量大如海,不怪罪那曹沫匹夫,我齊國也不該歸還汶陽之田。”王子成父仍是不服氣地說著。

“我齊國乃列國盟主,即已許人,豈可失信?還汶陽之田,可取信天下,不還汶陽之田,將失信於天下。孰輕孰重,大司馬豈可不知?”管仲又道。

“不錯,匹夫尚不肯失信,況寡人乃列國盟主乎?”齊桓公神色儼然地說著。他想起了魯莊公以晚輩行禮的樣子,覺得已足以洗脫身受曹沫劫持的恥辱。能令魯莊公向他折腰,丟掉幾塊田地又算得了什麽?

當夜,齊桓公又請魯莊公到館舍飲宴,暢敘甥舅之情,至天明方散。次日,齊桓公又令汶陽守邑之宰急速趕來柯邑,親與魯國國君辦理交割事宜。魯莊公更喜,親自請齊桓公至所住之處,歡宴達旦,誓言齊、魯兩國當永為和好,決不以仇國視之。

各諸侯聞魯國亦承認齊國的盟主之位,不覺惶恐起來。想著以魯之名望與國力尚不足以與齊爭雄,他國就更無指望。許多諸侯覺得齊桓公在曹沫的劫持下尚不動怒,並善待魯國,守信歸還汶陽之田,實為難得,確有盟主風範。於是,衛、曹兩國先後派使者入齊,謝罪請盟。齊桓公大喜,當即厚賜兩國來使,欲訂盟會之期。

管仲道:“魯國雖服,宋國未服,待服宋之後,與衛、曹兩國會盟不遲。”

齊桓公欣然采納管仲之策,讓衛、曹兩國使者先行歸國,約以伐宋之後,再訂盟會之期。管仲派隰朋出使王都,請以王師下臨,統率各國伐宋之兵。